礼拜一上班的时候,一切正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马珊照样跟他说笑,工作也没受影响,可十分敏感的宋沂蒙,还是发现马珊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马珊和宋沂蒙保持了距离,不再为他倒茶,也不再绕到后边用身体碰他。马珊的话仍然不少,但失去了以往的扭捏,多了一些客套,增添了几分虚伪。宋沂蒙被马珊的假象所麻痹,他没有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事情既然已经过去,该怎样就怎样,一摔门反而换来和平相处的局面,他心满意足。
刘白沙介绍的那个朋友来找他,为了说话方便,他把那人请到了一楼的会客室里。这人叫吴自强,是广东湛江的一家贸易公司的业务经理。宋沂蒙本来不愿意与这种人打交道,但碍着白沙的面子,不得不对这个人客客气气的。
那人三十多岁,个子不高,长得干瘦枯黄,脸庞方方正正,额头宽大凸起,眼窝深陷,典型一个广东人模样。他穿了一件白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满天星的领带,看起来挺像买卖人。
这广东人满脸都是恭维:“宋处长,早听刘主任说起你啦!”听这话,宋沂蒙马上明白刘白沙与这人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平时最讨厌这种人,假惺惺的,办完了事立刻翻脸不认人,跟旧社会里的生意人一个德行。吴自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纸包,双手递给宋沂蒙。宋沂蒙不明就理,接过红纸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条金项链。
宋沂蒙感到一阵恐惧,赶紧把金项链还给吴自强,慌张地说:“干嘛呀,这是?”
吴自强见宋沂蒙不收,于是也就不勉强,随手把红包揣了回去,他的脸上很镇定,好像无所谓的样子,看光景,干这种事是老手了。
宋沂蒙对这人的印象极差,可又不得不应着,耐着性子说:“不用说了,不就弄几条烟吗?我想想办法就是!”吴自强一听宋沂蒙的话,心想怎么是几条烟,几条够做什么的?于是吴自强连忙赔着笑脸,喋喋不休地说:“不是几条,是十件,十件!”宋沂蒙听说这么大数儿,心里不住骂起刘白沙来。这小子也不早些说清楚,如果我知道这广东人要这么多,早就不见他了。
“宋处长,给您添麻烦了,刘主任说……”此时,宋沂蒙对这个广东人,包括他那个刘主任都充满了厌恶。
那吴自强磨磨叽叽不走,宋沂蒙害怕了,他担心广东人又会搞出什么鬼名堂,就站起身来说:“那你跟我来,到了业务部,你千万别说是什么朋友介绍的,也别说认识我,记住了!”宋沂蒙想,干脆就拿他当个一般客户,进大楼迷了路,我就是个带路的,把他放到那儿,然后就溜,业务部的那帮大爷们还不把这姓吴的小子打发走?爱办成办不成!
宋沂蒙把吴自强领到业务三部,进门就跟值班的业务员说:“小王,这儿有个客户,能不能接待一下?”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宋沂蒙说完就想转身走开,没想到,吴自强一边从皮包里取出一叠文件,一边笑嘻嘻地对业务员小王说:“我是宋处长的朋友,您多帮忙好啦!”
顿时,宋沂蒙傻眼了,千嘱咐万嘱咐,叫你别说,你非说,真他娘的坑人!他不禁又埋怨起刘白沙来,怨他不该介绍这么一条害人虫来,这回想走也走不了,可又不方便说什么,只是站在一边看。
业务员小王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看吴自强带的文件挺齐全,有当地专卖局的批文,也就是说,吴自强所在贸易公司有合法的烟草经营权。小王不假思索便对宋沂蒙说:“宋处长,咱们这儿出口有些富余的,您看……”宋沂蒙心想,怎么问起我来了,他就怕问这个,心里“怦怦”跳,于是把头扭到一边不说一句话。
吴自强听说有货,赶紧上去向小王递烟:“小王,都是老朋友了,照顾一下,照顾一下!”宋沂蒙心里说,谁跟你是老朋友?他没办法封住吴自强的嘴巴,只好任其胡说,他不睬不理地在旁边站着,目光游离到了别处,仿佛与己无关的样子。
其实,这种事在专卖外贸公司太多了,业务三部的人天天都会碰到,对他们来说十分正常。小王见宋沂蒙帮人家办事还不好意思的样子,会心地笑了,他接过吴自强递上来的香烟,放在桌子上,然后不急不忙地给吴自强办手续。
手续办完了,宋沂蒙赶紧领着吴自强走出业务三部办公室。宋沂蒙不想再理这个人,到了距离电梯口不远的地方,他随便打了一声招呼就要走开。可吴自强却紧跟着宋沂蒙不放,还说要到他办公室坐坐。
宋沂蒙烦得不行,拔脚就跑。
吴自强不甘心,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好独自一人拿着业务三部的批条,兴高采烈地跑到仓库交款取货。
宋沂蒙刚回办公室,见马珊正在等他。
“再出趟差吧!”马珊平静地对宋沂蒙说:“哈尔滨,考察一个干部。戴总对这个事很重视。”马珊的老家就在哈尔滨,综合处要增加个人手,她先物色好了对象,经过戴老板批准,此事已经内定,让宋沂蒙去考察,实际上就是走个形式。
“怎么,有困难?不然我去好啦!”见宋沂蒙不吱声,马珊就提出来亲自要去,这实际上是将了宋沂蒙一军。宋沂蒙知道马珊将他,他早想好了,于是就平心静气地说:“嗯,没问题,啥时候走?”“当然越快越好!”
马珊话音刚落,也不等宋沂蒙回答,起身开门就走,转身的时候,“”的一下把门关上。这门关得不轻不重,声音不大不小,算是给宋沂蒙一次回敬。
宋沂蒙告别妻子,坐飞机来到冰城哈尔滨。这里并没有下雪,也没有刮大风,零下二十几度的温度,干冷干冷的,比北京冷多了。
按照马珊的事先安排,他住在距离市中心较为偏远的哈尔滨市友谊饭店。
他刚洗完脸,就给妻子打电话,门诊部的值班医生告诉他说胡炜外出了,他就请这位医生代为转达,说自己已经平安抵达目的地,请妻子放心。
宋沂蒙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想起陆菲菲,踱了好久,从内衣口袋取出那张发皱了的纸条,那上面有陆菲菲的电话号码。这么长时间,他小心保存着,一直变换着存放位置,躲过了妻子严格的检查。
纸条已经被汗液浸得变成了浅黄颜色,字迹却相当清晰。陆菲菲用的是一种外国产的C80炭素墨水,能长久保存字迹,而不至于受环境变化的影响。
多么细心的一个女人!
他看到了陆菲菲的笔迹,脑子里就完全是陆菲菲的影子,一会儿是她在哭,一会儿是她那洁白的纱巾。宋沂蒙想起陆菲菲就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冲动,于是他拿起话筒,想通过电话问候一下那孤独可怜的小女人。电话铃儿响了,半天也没有人接。宋沂蒙失望地放下电话,躺在床上瞎琢磨起来。
他孤零零地呆在客房里。
宋沂蒙失眠了
那天晚上,宋沂蒙失眠了,直到凌晨二三点钟才勉强睡着,睡着了也不踏实,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宋沂蒙梦见陆菲菲来到床前,她系着白纱巾,飘飘然降临,她的脸还是红红的,呼息均匀而且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她用手轻轻抚摸宋沂蒙的额头,款款地说:“你病啦?”她的动作轻柔,她的手很暖和,她吻着宋沂蒙的脸颊,眼睛里闪着泪花,她声音颤抖着:“我也冷,很冷!”
宋沂蒙从梦中惊醒,他朦朦胧胧感到身边不是陆菲菲,好像是逝去几年的母亲。他的眼眶不觉湿润了,他很想念母亲。母亲也是一位三八式的老干部,出身于一个有着浓厚传统文化的农村知识分子家庭,工作作风极其泼辣,对待家人却十分温和。
在兄弟姐妹之间,只有宋沂蒙从小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母亲,因此母亲最疼爱他。记得在三年困难时期,宋沂蒙也就十四五岁,那时在一个司局级领导干部家庭里,也时而会闹点饥荒。孩子虽小,肚皮却很大,一个初中生每月定量二十八斤半,照样吃不饱饭。
一次放暑假,宋沂蒙在外边疯跑了一天,回到家里,肚子饿得发慌。他刚进门,就跑到厨房里找东西吃,厨房里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没有,最后,他只找到了大蒜和黄酱。年幼的宋沂蒙,不顾一切,吃着大蒜就黄酱,辣得合不上嘴。
母亲下班回来,看着又黄又瘦的馋嘴儿子,长长叹了口气:“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母亲什么也不多说,捅着了烽窝煤炉子,给儿子做了一碗挂面,挂面里放了葱花儿,还放上了几滴香油。儿子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看着看着,脸上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梦中的母亲渐渐消逝,妻子胡炜满面春风地又来了:“好好干,干出个样子给他们看!”
第二天早上,宋沂蒙匆匆洗把脸,先到街上吃了一些早点,然后乘公共汽车来到黑龙江省专卖外贸公司,见人家还没上班,他就在传达室坐下等着,隔着窗户看大街。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俄式的建筑、狭窄的街道、弥漫着黑烟的天空,汽车一辆接一辆,自行车一群接一群,人们穿着皮袄、花棉袄、羽绒袄,来往穿梭,好一个繁忙的早晨。
八点整,一个留着小胡子、大背头油光发亮的年轻人走进传达室。
“您是总公司来的宋处长?”年轻人的表情不冷不热。
“我是宋沂蒙!”宋沂蒙赶紧站起来,从黑色人造革包里取出介绍信递给他。年轻人仔仔细细地看介绍信,看完了才勉强露出一些笑容:“请、请,我们科长等着您呢!”
宋沂蒙跟着这年轻人上了楼。
“宋处长,大驾光临,请坐!”一个爽朗的声音在宋沂蒙耳边响起,他定神一看,一个大块头中年男子乐呵呵地迎了上来,这就是人事劳资科的科长。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朱光!宋处长不是老北京人吧?”“北京长大的,老家山东德州。”
“巧啊!遇见老乡啦,我也是德州的!”宋沂蒙见朱科长肥头大耳、慈眉善目,上来就拉老乡关系,好像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初次见面,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这层若即若离的老乡关系使剩下的工作成了例行公事。宋沂蒙和朱科长虽然谈不上一见如故,但也谈得颇为投机。办完了公事,朱光说请宋沂蒙吃中午饭,宋沂蒙连连摆手拒绝,朱光拉着他的胳膊诚恳地说:“嗨,找个小饭铺儿,十块八块的一顿,有什么?老乡在一块叙叙总可以吧!”说着,就把宋沂蒙硬拉了走,宋沂蒙想推也推不脱,只好服从。
说话间,朱光把宋沂蒙拉到附近街上,进了一家挂着“高粱烧”招牌的小饭馆。这饭馆还真小,只有四五张桌子,十分狭窄,几乎转不过身来。
朱光跟老板很熟,进门找了一张靠里边火炉的桌子坐下,扯着嗓子喊:“老闸子,弄个锅子来,再来点生辣椒!”那名叫老闸子的老板看见客人来了,赶紧过来招呼,一边擦桌子,一边赔着笑说:“行,就给您整一锅,今儿喝啥呀?”“就你这‘二高粱烧’吧!一坛成不?”朱光满口东北话,宋沂蒙觉得挺逗,就由着朱光,不表示反对,他知道到了这儿,反对也没有用。
这小饭馆很干净,松木板子做成的桌子擦得锃亮,炭火炉子烧得旺旺的,火苗儿蹿起老高,墙上挂着一张发黄了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标准像,下面还写着一行字: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文革”都过去好些年了,居然还有这个!宋沂蒙感到既惊讶又亲切,他毕竟是曾经下过乡、Сhā过队的人。
“二高粱烧酒”端了上来,这是老闸子自己家酿的酒。朱光一下子撕掉封皮,把坛子抓起来,先给宋沂蒙倒上了满满的一大碗:“这是真正的烈性酒,你行不?要不行的话,早说!”
朱光以为宋沂蒙不能喝烧酒,于是得意洋洋地用激将法激他,等着看热闹。宋沂蒙想这东北地界儿的人怎么都会使激将法?马珊激他,到了哈尔滨,朱光又来激他,就你们这帮人想激倒我!
朱光没想到碰上了真正的对手,他面前的宋沂蒙竟然是个酒仙。宋沂蒙在部队搞军需工作多年,没学会抽烟,也没学会打牌,就是学会了喝酒,哪一回战友聚在一块儿不喝酒?而且喝的全是正儿八经的烈性白酒,老白干、汾酒、五粮液什么的,每人一瓶跟闹着玩似的。宋沂蒙喝酒有个特点,不管喝什么酒,头都是稍微有点晕乎乎的,可就是不醉,而且越喝越上瘾。
宋沂蒙端起那碗“二高梁烧”,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他瞪了朱光一眼,然后用一只手端起碗来,“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光。这酒确实不错,味厚浓郁,沁人心脾,喝到肚里十分爽畅。朱光哈哈大笑,也用肥大的双手抓起碗来,他不是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而是缓缓地把酒送进口里,仔细地品尝。宋沂蒙看了,暗暗佩服,这才是真正的酒仙!
大碗的烧酒喝下去,木桌上的锅子早已沸腾开了。朱光用筷子夹着,把锅盖取下放在一边,然后大声说:“吃,吃,老乡!你一准没吃过,这是东北的烩三禽,大冬天的,吃这个养人!”
这锅里真正是一锅烩,有山鸡、斑鸠和大雁,还有鹿肉、海参、羊肉丁、羊尾、泥鳅、龟板、山参、枸杞,玉兰片、虾仁、磨菇、粉条子、豆腐、紫菜、萝卜、酸菜,每样东西量都不多,可是烩在一起,却独具特色,肉菜新鲜,佐料丰富,汤是老汤,又浓又稠,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俱全,奇香袭人,让人食欲大开。
朱光又向老闸子要了两只大碗,连汤带菜,先给宋沂蒙盛了满满的一大勺。宋沂蒙也不推辞,先喝了一口汤,又吃了一块鹿肉,顿时觉得心旷神怡。二高梁烧酒的浓香未散去,再加上味道别致的一锅烩,炭火盆烤着,宋沂蒙好像进入了大森林中那迷幻般的世界。
朱光很热情,也很能说,他的话越来越多,从天上聊到地下,后来竟骂开了人:“妈的,这年头,开放改革了,人也变了,什么人好,什么人不好,什么人有用,什么人没用,都分不清了!有时候心眼儿多的比心眼儿少的吃香,有时候女人比男人吃香,我说的对不?老乡!”
宋沂蒙有点听明白了,朱光明明是在指马珊。当初,马珊是从黑龙江公司调到北京去的,她原来只是这里一个普通干部,关于她的为人,朱光当然会十分清楚。那时从省公司调到北京总公司的人有好几个,现在都担任了正科级以上的领导职务,可以说,马珊升迁路上的第一步就是朱光给铺垫的。
宋沂蒙不愿议论马珊,便绕过话题,淡淡地说:“老乡,俺帮不了你!别说这个了。”真是见了老乡,情不自禁,连老爷子那里学来的半句山东话都不由得露了出来。
朱光更加开心,又抓起酒坛子,给宋沂蒙倒上一碗二高梁烧,然后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兴味颇浓地说道:“不议论女人对不对?我知道这个原则,许多男人都有这个讲究,我也有!你听我说,那人不算女人,也不算男人,男人女人,都不是。在女人面前是男人,在男人面前是女人,这号人在我们这儿,是一种特产,就像这二高梁烧一样,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朱光的话,隐隐约约流露出对马珊的强烈不满,显然他知道马珊不少底细,但是,又不肯轻易披露一些详细的内情,只是用看似模棱两可的话,去描绘一个他所瞧不起的人物。朱光的话,其他人是听不懂的,宋沂蒙懂,他与马珊共事过一小段时间,对马珊这个人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他从另外一个角度上去理解朱光的话,其实马珊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也和大家一样,在人类夹缝的生活中存在、挣扎、奋斗,惟有不同,她是在为了出人头地而活着,她用她的聪明捕捉住了机会,她比大家善于观察、善于利用、善于发挥,仅此而已。这就是马珊之所以成为马大处的原因。
宋沂蒙实在不愿再谈这些,因为他是总公司派下来公干的干部,而不是朱某人的私人朋友,在马珊的根据地谈论马珊,其危险性不言而喻。他奇怪朱光为什么没完没了地议论这些,其中是否有陷阱?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有些怕,他后悔不应该跟朱光来下馆子,更后悔与朱光扯上了老乡关系。后来,他又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人家爱说就说,只要自己不表态,不多说话,尽量避开敏感话题,其实也无所谓,于是他只听朱光说话,自己更多的时候是一言不发,光吃东西、喝酒。
朱光的酒喝了不少,这人的酒量真大得怕人,三大碗下肚,腮帮子不变颜色,眼珠子不发直,嘴巴越说越麻利。
饭吃得差不多了,宋沂蒙琢磨着,这顿饭怎么也得百八十块的,平时,他和胡炜可吃不起。他想来想去,无论如何不能让朱光付钱,吃人家嘴短,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他借口方便一下,乘机把老闸子叫到一旁,偷偷地抢先结了帐。一算完帐,总共才三十元钱。他心里踏实了,这哈尔滨的饭馆儿怎么这么便宜?这样也好,回去不怕给老婆交不了账。
宋沂蒙满意地回到位子上,瞧着意犹未尽的山东老乡。朱光把酒坛子里剩下的一点点“二高梁烧”酒统统倒在自己的碗里,端起来向宋沂蒙说:“老乡,干了!”宋沂蒙见这顿饭终于吃完了,没有出什么事,心里踏实了,他也端起碗,爽快地说:“干了!”
朱光喝完这最后几滴酒,咂咂嘴,叹了一口长气,然后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招呼饭馆儿老板:“老闸子过来,结账!”老闸子三两步就跑过来,鼻子眼睛都是笑:“刚才这位同志已经结过了!”
朱光听说饭钱已经结过,满脸不愉快,半天没吭声。宋沂蒙见朱光不高兴了,便亲热地把手搭在他的身上。这一举动生了效果,朱光犹豫片刻,红着脸对宋沂蒙说:“这顿饭不算,回头俺请你上大饭店!”宋沂蒙只是笑,不回答。朱光圆瞪着眼晴,盯着他一动不动。宋沂蒙见朱光不依不饶,只好欣欣然:“好,好商量。”
朱光一边南腔北调地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朝外走,老闸子紧紧跟着。出了饭馆,老闸子赶快把门掩上,朱光与宋沂蒙也告了别。
一阵凉风袭过来,宋沂蒙感到这风就是和关内不同,它冷得像把割肉的刀子,打在脸上,钻进衣领儿里,它把人的心捣碎,像冰块一般,浑身都凉,里外都凉。他在冰窟窿般的街道上,顶着寒风,走了好长一段路,才乘上一辆公共汽车,回到友谊饭店。15
饭店里很热,暖气管子又粗又大、热得烫人,宋沂蒙刚刚被凉风一吹,又“呼”的一下被暖气烤,浑身觉得不舒服。他刚刚躺下,就觉得头有些发涨,晕乎乎的、昏昏欲睡。
他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串电话铃声响起,他下意识地去摸电话。电话里是一个动听的年轻女子的声音:“您是宋同志吗?”这声音有些沙哑而甜美,稍微带点天府之国的口音。宋沂蒙很诧异,此地他并不认识什么女人,更何况是四川人。那年轻女子娇滴滴地说:“怎么不说话呀?”宋沂蒙疑惑地说:“您是谁,我不认识您。”那甜美的声音接着响起:“我可认识您呢!”
宋沂蒙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来精神的男人,可那女人偏偏咬定认识他,他的嘴上否定,心里也犯嘀咕,这一位到底是何许人也?
“真的认识,不信,我还知道您的名字,您叫宋沂蒙,对吧?”那年轻女子相当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姓名,这叫宋沂蒙大吃一惊,也许真的是一位想不到的熟人?渐渐地,他放松了警惕。
“我去您房间里吧!见了面,您就知道了!”女子似乎是个老熟人,一点生疏感都没有,说话的声音是那样亲热。不知为什么,疑虑未消的宋沂蒙竟产生了一种远离家乡的孤独感,于是他被这甜美的声音俘虏,拿着电话筒保持了沉默。
没过多少时间,他房间外边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宋沂蒙怀着好奇拉开了门,没等他看清楚,一个穿着单薄、身材不高,胖嘟嘟的年轻女子就从门外闪了进来。
宋沂蒙揉揉眼睛,使劲一看,果然很陌生。这女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白白的脸上有些隐约的雀斑,额头上留着齐整的刘海儿,厚厚的嘴巴上涂抹着红色胭脂。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是你找我?”宋沂蒙看着陌生女子,惊异地问。没等他缓过神来,那陌生的女子像条泥鳅,一下子钻到房子最里边,非常老练地坐到小沙发上,小沙发的背后拉着窗帘儿,一盏小台灯映照着女子的脸,她脸上有些苍白,眼窝略略发暗,还流露着含蓄、镇静、又有些企求的笑容。
宋沂蒙忽然想起,有位朋友告诉他,现在社会上出现一种有着特殊身份的女子,在酒店里卖身,这现象在东北、在南方一些城市很普遍。现在已经进了房间,坐在自己面前的,难道就是这种女人?
宋沂蒙想到这儿,刚才还有些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他的心里有些怕,因为这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窗子关着,门锁着,哦,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想起自己一辈子没做过违法的事,他宋沂蒙是个正人君子,有时,男人们在一块儿议论女人,说得乱七八糟,他只是在一旁听,从不发表言论。不能说他一点也不好色,偶尔动过一两次歪心,可是他一次也没做过。
假如遇上今天这种情况,关着门儿,没有笫三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又该怎么办?他是个男人,挺普通的一个男人,从不打野食的一个男人,可今天有一个长得还说得过去的女子白送上门来,他怎么办?也许她只是想随便聊聊,聊聊有何不可?人家已经进来了,又不好轰人家出去。宋沂蒙反复思考,像在一堆乱草丛里寻找自己的位置和走出去的路。
正迟疑着,那白胖的年轻女子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娇媚甜蜜地笑着说:“没啥子事,能不能随便聊聊?”这女子说的和自己心里想的一模一样,他糊涂了。宋沂蒙今天有点反常,不知被什么力量驱动着,他犹犹豫豫地说:“聊什么?”
这句话很短,只有三个字,他刚说完就知道事情坏了,他被绊住了,已经走不出乱草丛,他头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软弱。这句话就等于答应了对方,让那胖女子堂堂正正地坐在房间里。
宋沂蒙的脖子后头出了些汗,一边说着一边坐立不安,有一种危险慢慢地向他迫近。他意识到了这种危险,可又没有叫女子离开。其实他真有点想跟这陌生的女子聊聊,这年轻的女子,虽没有花容月貌,却有着迷人的声音,她的性情也动人。在这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仿佛就是一个扭曲了的世界,古人诗文中常描写某某哲人酒后与女人野合于某地,疾风骤雨般的野合,不论情感,不评品容貌,无节制的乱性行为,使人忘我。
猛地间,他想起一个奇妙的道理:人的身上痒痒了,于是就手或者用其他工具去挠,挠得舒舒服服,越痒越舒服,这叫做以痒制痒。一个心理正常的男人,独自一人离家在外的男人,谁不愿意和一个不期而遇的女子聊天,聊聊天也就等于解解痒,聊聊就聊聊,有什么了不起?他心存侥幸,想着只聊两句,一会儿就让她走。
于是,宋沂蒙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对胖女子说:“你哪儿的人?”他的声音像大哥,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是那么亲切,说完了暗自吃惊。他觉得原本很强的那股自制力消失了,人家没向他开枪射击,他就被人家征服了,凭什么?他忽然想起他是个共产党员,还没有解放全人类,就被人家把武装给卸了,他又想起《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面面那个排长,他刚进十里洋场,就被资产阶级香风吹糊涂了。
眼前这个胖女子,根本不能与老婆相比较,长相不怎么样,气质也差,只是年轻些,声音好听一些,可这胖女子竟公然走进他的房间向他挑战,此时只要他一点头,这胖女子就会躺到他的床上。这是为什么?为了这女子的新鲜、野性、放荡?难道所有的男人都有接触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女性的欲望?
年轻的胖女子见宋沂蒙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她见过的这种男人多了,平时想过可是没干过,现在让他干了,他又不敢。于是她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继续用那十分动听的声音,来完成她的诱惑。她一只手放在腮部,另一手向宋沂蒙伸了过去,然后双眉一挑,鼓着小嘴巴,操着成都一带的口音说道:“大哥,我看你人真有意思!”
宋沂蒙有点糊涂了,见她向自己伸出了手,不懂她要做什么,他不由吓得后退了两步,心想这是干什么?来真的?那可不行!他的眼前一片灰蒙蒙的,他很害怕,心脏剧烈地跳。可他不知道应当怎样对付这个胖女子,只好六神无主地坐在沙发里。
胖女子把手缩了回去,一边抿着嘴笑,一边不时地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瞥他,宋沂蒙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敢动,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来仅仅是想跟这胖女子随便聊聊,可总共没聊上两句话,眼见性质就要发生变化,这胖女子果然要来真的了!人家根本没有时间跟他聊天,说实在的宋沂蒙什么都明白,他是在自己跟自己装傻。他的脑子里滚过好些想法,到这般光景啦,还聊啥天?不行就搞她一回?反正在这酒店里又无人知晓。可他又想到,这妓汝的身上一定很脏,弄不好有啥病呢!他甚至还想到自己染了一身杨梅大疮,回家让妻子抽了好几鞭子。
宋沂蒙明白了,他的一只脚已经到陷阱的边上,拔出来还来得及。此时,他只要打开客房门叫来饭店的工作人员,只要他下一个简单的逐客令,一切就能结束。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做。
片刻沉寂之后,那年轻女子扭动着腰肢进了卫生间。宋沂蒙无法阻挡她,他想再拖拖看,等到她从卫生间走出来,跟她讲清楚,然后再请她从客房离开。他只好忐忑不安地等着。在等的几分钟内,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播送的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雄伟铿锵的音乐掩盖了卫生间里“哗哗”的流水声。
突然,这宁静的世界被强大的外力破坏,屋顶仿佛塌了下来,门被人撞开,从外面拥进好几个人,都是穿制服的警察。宋沂蒙的魂儿吓飞了,他被两个警察摁住,一动也不能动。他毕竟是当过兵的人,不一会儿,他就平静了,他想自己什么违法的事儿都没干,有什么可怕?
有一个强悍的老警察问他:“干什么的,你?”宋沂蒙努力挣扎着说:“我干什么啦?你们……”那老警察一挥手,就抽了他一个大嘴巴,恶狠狠地骂道:“态度老实点,你这个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