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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宋沂蒙平白无故挨了一个大嘴巴,发起火来:“我是从北京来的,有工作证,你们为什么打人?”老警察理都不理他,从他的口袋里取出工作证,看也不看,甩手扔给身后的助手。

这时,一个中年女警察,把那自称四川人的年轻女子从卫生间里拽了出来,那女子光着身子,披着浴巾,哆哆嗦嗦地与宋沂蒙面对面面站着。宋沂蒙傻了。

女警察从年轻女子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扔在宋沂蒙面前,宋沂蒙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宋沂蒙与那个年轻女子一起,被带到了派出所。老警察问他姓什么叫什么,老婆叫什么,老婆在哪儿工作,问了他的个人简历,还问到他父母的情况。老警察审问了他半个小时,他招了,事情明明摆着,有什么好隐瞒的?反正他任何坏事儿也没­干­,只是和那女子聊了一小会儿,有一点他讲了瞎话,老婆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是胡编的,老警察也没有过于追究,他好不容易混过去了,心里不住地暗自庆幸。

关于事情具体经过,老警察问都不问,很快把他关了起来。

在铁笼子里,宋沂蒙冻得够戗。一碗结了冰的水和一块­干­硬得像铁块儿似的玉米面饼子放在他的面前,他盯了那食物整整一个晚上,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心里充满了懊悔,这算什么呀!原本一切都可以避免,一个小小的胖女子把他搞成这样子!成了一个囚犯,成了一个被人唾弃的男人。

拘留室的玻璃窗上冰花厚厚的,像小时候玩的万花筒。长长的冰棱一排排悬挂在屋檐上,如同窗上的栏杆。宋沂蒙穿着旧军大衣伏在木板上,嘴里冒出的哈气立刻在袖子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冰膜。街上的灯光微弱地扫进来,照在宋沂蒙的身上,忽明忽暗,他觉得他的手冻僵了,变成铁灰­色­的,低低地垂到了地上。

宋沂蒙看着地面,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在他的脚下就存在肮脏的陷阱。他突然想起马珊,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觉得马珊正面目狰狞地向他扑过来,龇着燎牙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嘴里发着“咯吱吱”的响声,不一会儿,就把那些碎­肉­碎骨头喷出来,污血沾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也沾了腥红发臭的骨头渣子。

“哗啦啦”一阵乱响,铁笼子上的大铁锁被人打开,宋沂蒙捂着军大衣被带到办公室。屋里烧着一个一米高的大炉子,蓝火苗、绿火苗、红火苗腾腾地向外冒,宋沂蒙的身上马上暖和起来,炉火烤着他浑身酸懒,一会儿就出了汗。

那老警察满脸铁青坐在椅子上喝茶。

那女警察站在老警察身边,面无表情地指指前边的凳子,意思是让他坐下:“感觉怎么样?以后不来了吧!”女警察口吻里满是嘲讽,宋沂蒙听出来了,她的话中有话,以后不来了,这等于告诉他,这件事情可能就这么了了,意味着要放他出去。宋沂蒙低着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掸去身上的尘土,然后含混不清地说:“不想出去!”宋沂蒙觉得冤。

老警察伸着脖子喝茶,不理会这个沮丧的人。他见得多了,只要关上三天,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跪着求他。他们不搞刑讯逼供,费那么大劲­干­啥?零下二十度的寒冷会让所有意志坚强的人屈服。对于他来说,像今天这类事情,实在是小事一桩,一巴掌就解决了问题。

玻璃茶杯里冒着腾腾热气,虚虚缈缈地罩着老警察的一张脸,宋沂蒙隐约感到他是在得意地发笑。他在得意什么?冤枉了人还在嘿嘿笑,他把一个还没有来得及犯错误的老实人当作流氓抓起来冻了一夜,他的心情竟然如此轻松,难道他经常会做这样的事?

老警察眼睛瞧着墙,仿佛在自言自语:“猫呀,狗呀,被人宠人养,到头来反而要咬人,可笑可笑!”

宋沂蒙听老警察念叨什么猫狗,他心里猛然一惊,他觉得这话里大有嚼头。老警察是在把他当作被人养、被人喂的宠物,还是当作宠惯了动物又反被咬伤了的人?宋沂蒙想也想不清楚。人们总是装成很理解宠物的样子,老是在判断狗儿们想什么,还说狗的辨­色­力不强,很差,在狗眼里一切都是黑白的,你怎么会知道?

老警察还想把故事讲下去,这时,门外边“梆梆”响了两下,一个人走了进来,宋沂蒙抬头一看,原来是哈尔滨专卖外贸公司的人事科长朱光。

老警察只是轻扫了朱光一眼,依旧坐在椅子继续喝着茶水。朱光见老警察的架子挺大,忙上去向他递过香烟,替他点着,然后献殷勤地说:“给你们公安部门添麻烦了!其实我们这个同志平时表现挺好的,这次是我的过失,我的责任,都是那‘二高梁烧’闹的,酒这玩意儿真不是东西!”

老警察连正眼也不看他,只是“哗啦”一声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放到朱光眼前,冷淡地说:“签字,交二百块钱罚款,把人带走!”

“好,好!”朱光连忙答应,掏出一管钢笔,在那张纸上飞快地写上了自己的姓名,然后又从口袋里取出二百块钱双手交给老警察,动作那么轻快,好像早有准备。

朱光领着宋沂蒙匆匆朝外走,连张收条也没要,宋沂蒙紧紧跟着他,心里老觉得不踏实,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等他们到了门口,刚刚踏上门坎儿的时候,那个老警察突然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那女的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这句话,宋沂蒙听得清清楚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朱光也听见了,但他不吱声儿,只管拉着宋沂蒙朝外走,宋沂蒙看他一脸­阴­沉沉,像是有话想说又不说的样子,心里很奇怪,这个保人的朱光怎么比被保的人还紧张?

宋沂蒙度过了一夜牢笼生活,被朱光千辛万苦保了出来,他能说些什么?当然只能表示感激,别的他什么也不能问,不能说,说多了弄不好会把恩人当仇人。宋沂蒙跌跌撞撞地进了局子,又跌跌撞撞地出了局子,满肚子冤屈,满口说不清,那里还顾得多想什么?

他想的是回北京以后怎么办?他想回去应当向人们解释,但又不知道解释什么。他自我安慰,觉得自己只被关了一天就被放了出来,也没有人给他定罪名,朱光这人又哥们儿义气,说不定会替他瞒着,他以为这件事,兴许就算到此为止了。16

宋沂蒙又一次想错了。回到北京总公司以后,他曾经被公安部门关过一晚的消息很快传开,几乎无人不知。每当他走在楼道里的时候,全公司的人们都用鄙夷的目光看他,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戳他脊梁骨,说他是嫖客,是流氓分子。这回他算是彻底完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耻笑的人物。

在领导班子会上,戴学荣着重提到,像综合处这样重要的岗位,人员调配一定要谨慎,这句话暗示着,上面可能马上就要调换宋沂蒙的工作。

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宋沂蒙的耳朵里,他想,假如调到基层门市部工作,那可完蛋啦!好好的一个副处长,这才­干­几天就下台了,他怎么向妻子交待?如果妻子知道了那件丢人的事,将会发生什么?他将怎样在老朋友堆儿里混?他只是和一个陌生的女子聊聊天,其实也没怎么聊,还没聊就被扣起来,难道为了这么一件还不算太荒唐的事,就把前途断送啦?什么理想、抱负全都完啦!

他越想心里越发怵,觉得与其等着被人罢官,不如自己主动跑吧!他考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去找马珊,试探­性­地谈了自己想调离专卖外贸公司的想法。

马珊的表态很­干­脆,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说不就是芝麻粒儿大小那么一丁点事儿嘛?有啥大不了的,公安机关又没有正式处理你,领导也还没说什么,你担心什么?哪儿也不去,就在综合处呆着!

听起来马珊的话很顺耳动听,可是仔细一琢磨,宋沂蒙越琢磨越觉得信不过,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谁知道马珊的脑子里想什么?

果然,马珊的实际作为和她所说的不一致、她开始动用权力,从那天起,马珊不再让宋沂蒙负责思想政治工作了,别的事也不给他安排,从此他成了处里的闲人儿,连个跟他说话儿的人也没有,他每天闲得慌,只好趴在桌子上看报纸、练毛笔字。

宋沂蒙不甘心落得这般下场,一边趴在桌子上写毛笔字,一边思考,他觉得一定是马大处在设计陷害他。东北之行完全是马大处一手安排的,还有那个冒充老乡的朱光,更是个神秘的人物,像个幽灵。他忽然想起老警察说过的那句话:“那女的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宋沂蒙越想越感到可怕,他觉得这女人着实厉害,一边把别人玩了,一边还巩固了她的地位,他完全认识了马珊,也认识了自己的无能。在马珊的面前,他绝对不是对手。

他左思右想,觉得压力太大,在专卖外贸公司呆不下去了,只有主动辞职一条路!

要辞职,这事儿不跟胡炜商量是不可能的,绕天绕地也绕不开他老婆,在这世界上,没有比老婆权力更大的人!可怎么对老婆说呢?老婆的­性­情一阵风一阵雨的,要是惹她不高兴,说不定会闹个天翻地覆。

宋沂蒙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小心从事为妙,于是他想到刘白沙,想找他帮着出个主意。

下午,刚到上班时间,宋沂蒙跑到S部去找刘白沙。门卫毫不客气地把他挡住,他再三讲他是刘副主任的老朋友,可门卫还是不准他进去。宋沂蒙心里骂着,妈的,这刘白沙的架子真大,见他一面这么难,便不耐烦地说:“那麻烦你打个电话,说宋沂蒙找他!”

门卫面无表情,抓起电话就打:“刘主任吗?我是门卫,这儿有位同志找您,叫宋沂蒙。”

说着,那门卫还不住地用眼去瞥宋沂蒙,宋沂蒙知道这是防止他偷偷溜进去。电话里叽哩哇啦说些什么,宋沂蒙听不清楚,只见那门卫放下电话,从牙缝儿里吐出几个字:“请您进去吧!”

刘白沙的办公室不大,桌子也不大,一大两小三张旧的牛皮沙发,一字摆开,很气派。

刘白沙“扑腾”一下躺在宽大的沙发里对宋沂蒙说:“我们这里确实存在官僚主义残余,连门卫也是这样,真是应该整顿一下!”宋沂蒙心事重重,没­精­神头儿跟他闹着玩:“官僚主义严重到连老朋友也见不着的地步,还说什么残余?”

刘白沙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心里很烦,这两天,他正为了和路薇离婚的事搞得焦头烂额。他好说歹说,路薇死活不肯吱声儿,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闹。他也觉得自己理亏,当初他落魄的时候,路薇给了他许多温暖和支持。当时,他说过许多山盟海誓的话,现在想起来都心惊­肉­跳。他最怕路薇揭他老底,他知道不能把老实人逼急了,老实人急了比谁都厉害。一旦路薇真的急了,上部里捅上一状,那可不得了,光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罪名就够他一戗,如果再加上乱搞男女关系,那他的这个司局长还­干­不­干­啦?

于是,刘白沙告诉宋沂蒙一个新闻:“你知道吗?我在拯救大自然基金会兼了个副秘书长,崔和平也到我们基金会­干­了!”宋沂蒙听说崔和平到基金会­干­了,心想崔和平这小子最终还是卖身投靠了,崔和平是个走半步都得先算一步的­精­明人,他要去的单位肯定差不了!他跑到刘白沙手下了,那么,我宋沂蒙是不是也得投奔刘白沙?他着急地问刘白沙:“崔和平上你哪儿­干­什么?”

刘白沙见宋沂蒙问起崔和平,心里不住盘算,这平时那么腼腆的人也会气势汹汹的,肯定遇上了不痛快的事。刘白沙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他站起来把办公室的门关紧,然后才压低声音对宋沂蒙说:“他能­干­什么?跑跑腿儿罢了!”

宋沂蒙忙又问刘白沙:“你们这基金会是个什么样的单位?”

宋沂蒙的语气急迫,刘白沙愈发感到他肯定有事儿,这家伙是不是来帮着路薇说合来了?路薇急了,什么人都找,居然会找到这个缺心眼儿的宋沂蒙,宋沂蒙懂得什么?就知道怕老婆!他来说服我,他配吗?刘白沙担心宋沂蒙直接问起路薇的事,于是就赶紧扼要地把基金会的情况介绍一遍,他说,这个基金会新成立不久,有几位退下来的部长同志担任该会的挂名领导,知名度挺高。他心里有些想法是不可能告诉别人的,基金会是一个社会团体,没有实权,他加入这个基金会,并不是因为热心拯救大自然,而是为了跟几位老部长挂上关系。这也算是他仕途上重要的一步,所以他十分看重这业余的副秘书长。

刘白沙十分认真地对宋沂蒙说:“我刚去,千万别跟其他人说啊!”

宋沂蒙听说基金会是个群众­性­社会组织,工作­性­质挺适合自己的,心想,这种单位安排个把人工作可能不太困难。于是,宋沂蒙怀着侥幸心理,忐忑不安地问:“你们那儿还要人不?”刘白沙顿时提高了警惕,小心地问:“怎么,有谁也要去?”宋沂蒙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想动一动!”

刘白沙不相信真有这么回事,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你他妈也要来基金会?开什么国际玩笑?你在专卖外贸­干­得好好的,动啥动?”宋沂蒙心里虚又不好直接讲,只是觉得抬不起头来。刘白沙一看这架式马上就明白了,原来,这宋沂蒙决不是在开玩笑,他恍然大悟指指宋沂蒙说:“这么着,我不问你,你也不必跟我讲,发生啥事,我也不管,你就告诉我一句话,到底真动还是假动?”宋沂蒙十分坚决地说:“真动!”

刘白沙的心里反复琢磨着,宋沂蒙这个人还是挺忠厚老实的,工作能力比崔和平强多了,把他弄到基金会,就算安Сhā个嫡系,这样也挺好。他只是个挂名的副秘书长,没人事权力,能不能办成是问题,不过,管它办成办不成,先把他糊弄住再说。

刘白沙心里一阵得意,于是笑得更厉害了,他又倒在牛皮沙发里,把两只手朝沙发扶手上猛地一拍对宋沂蒙说:“妈的!你来基金会好,这回咱们几个又凑一块儿啦!”

宋沂蒙听说刘白沙是十分欢迎的态度,“扑扑”跳动的心马上平静了下来。两人虽然自幼就认识,原先,他对刘白沙这个大块头印象不怎么好,这人经常故作深沉,对人热情但不诚恳,说实在的,他并不信任刘白沙,可调动工作是他的当务之急,除了跟刘白沙走,几乎没有别的选择余地,何况这基金会又是个相当不错的单位。

他还是有顾虑,不知道马珊会在他档案里搞什么名堂,他不想带档案。不带档案就得辞职,现在,有人把档案放在某一个单位,实际并不在那里工作,他想,只有走这一步才能避免更多的是非。作为一个辞职的人,不知人家要不要?他思前想后,觉得不能瞒着刘白沙,于是吱吱唔唔地说:“我们单位不放怎么办,我们单位不放呀!”

刘白沙比谁都­干­脆:“不放?就他妈辞职!”“辞职的,不知你们要不要?”刘白沙几乎不假思索,马上热情洋溢地说道:“辞职也没啥,现在这种情况多啦!­干­脆搞个聘用,特聘!档案放哪儿都成! 咱们聚在一起吧!好好­干­他一番!这样吧,你来担任基金会的宣传部主任,人尽其才嘛!”

听刘白沙说得痛快,宋沂蒙简直不敢相信,基金会的宣传部主任,这个职务对宋沂蒙来说,实在太有吸引力了。他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略微有点紧张地对刘白沙说:“有这么容易?”刘白沙见宋沂蒙不踏实,就笑嘻嘻地向他说:“你不信?过两天上班,行了吧!”

老朋友对他的关照,让宋沂蒙十分感动。这回,是他从部队回来工作中遇到的第一个坎儿,幸亏有“贵人”相助,使他从专卖外贸公司那个泥坑里跳出来,否则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活?想到这儿,他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团队般的自豪感,­干­部子弟之间有着胜似亲人的感情,这就是阶级感情!

刘白沙一下就看出宋沂蒙想要调换工作单位的迫切­性­,于是,他立刻意识到可能会出了什么事情。他不去掘根问底,相信宋沂蒙顶多也就是闹点上下级矛盾之类的问题,要不然就是让人家陷害了。在他眼里,宋沂蒙是个老实人。崔和平可不一样,那小子油嘴滑舌的,天生狗腿子料。

说着,刘白沙站起来,走到门前,把门拉开一截儿。宋沂蒙明白到了该走的时候了,便也连忙站起来,来不及说几句表示感谢的话就犹豫不决地说:“好是好,不过,我还没有跟老婆商量呢!”

刘白沙知道他有点怕老婆,便摊开双手说:“这我无能为力,不过你放心,咱准保滴水不漏,多一句话也不会说!不过老婆那儿总是瞒不住的,说服工作一定要你亲自去做!”17

刘白沙接待完了宋沂蒙,坐上他的桑塔纳小汽车,直向正西方向驶去。小汽车ρi股后头冒着烟儿,威风凛凛的开进真武庙八条,这是他以前的家,好久没回来了。

刘白沙是来找他的妻子路薇的,原来约好了下午两点钟见面,可是他偏偏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他看看手表,嘴里嘟嘟囔囔地骂道:“全都是宋沂蒙这小子,真够唆!”正骂着,他上了二楼,在单元门口恰好遇上路薇。路薇在家里等了他一个小时,还以为他故意不来,于是拿起手包出门,准备到单位上班。

这是一套三居室,面积九十多平方米,他老爹当年挨整倒台,被人家从小院子撵到这儿,后来老爹重新走运,搬回了东城府学道胡同,这套房子就留给了刘白沙。两口子闹离婚以后,他以孝敬老人为名跑到父亲家里,于是真武庙的这套老式房子就归路薇住着。

“路薇,咱们那事儿你想好了吗?”刘白沙开门见山,他没有直接提“离婚”二字,这两个字,他已经说过好几遍了。这次见了路薇的面,他原本想不客气再一次地提出来,可他面对路薇,反而觉得说话的底气不足,毕竟他是有愧疚的。

路薇的脾气好,两人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也从不与他吵闹,任他训斥、任他辱骂,总是能忍则忍。此时,尽管她思想上早有准备,知道刘白沙找她谈话没好事儿,可她见刘白沙刚走进家门,ρi股还没坐稳就急火火地提起离婚的事,心里一阵委屈,她想落泪。她低垂着眼帘,不急不慌地说:“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进门就说这些?”

路薇慢慢地走到茶几前,两手提起一只大暖水瓶,十分费力地给刘白沙沏了一杯西湖龙井,轻轻地放在茶几上,杯子底下还垫上一块雪白的毛巾。路薇有意把那杯茶水放在距离刘白沙最近的地方,然后倚在一个草花梨木花架子旁边。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大半个房间里,照在路薇瘦弱纤细的身上,她的气质娴静,举止端庄,脸上带着淡淡愁云。她身后的花架子上放着一盆龟背竹,充足的阳光和养分使它长得十分茁壮,宽大肥厚的叶子沉重地垂了下来,好几条粗粗的气根爬到了水泥地上。

刘白沙吃惊地望着路薇,一只暖水瓶竟然用了她那么多的气力,路薇肯定是病了。他想问候一下,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拿起那只贵重的醴陵粉彩的茶杯,这还是在两人谈恋爱的时候,他偷偷地从老爷子那里拿来送给路薇的。

路薇是一位年长的阿姨介绍给他认识的。那天,两人在马路边小树林里见面,他对路薇的印象相当好。年轻时的路薇,有着一副中等微瘦、弱弱的身材,梳着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额头上散散地留着一束头发,她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皮肤很白,圆圆脸,尖下巴,脸颊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红晕,一见到她,就让人联想起中国古代的仕女。

当时,刘白沙没有工作,独自带着个孩子在老爷子家白吃白喝。他没有向路薇隐瞒自己的婚姻史,见面没说别的,先把痛苦的往事向路薇倾诉一番。路薇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子,她对刘白沙的遭遇十分同情,从见面的第二天,她就上刘白沙家里帮他洗衣服做饭,帮他看孩子。刘白沙感动得不行,他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那些年,失去母爱的小妹身体不好,老是闹病,路薇坚持不把他的女儿送幼儿园,而是由她亲自照料和教育,为小妹的成长,吃了很多苦。她开了一个小小的服装店,起早摸黑的,挣了钱就替女儿攒着,有了这些钱,小妹才能到加拿大读书。到今天,她仍然在资助小妹。

路薇对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至,天天想方设法做好的给他吃,把他喂得又白又胖,天天把衣服熨得整整齐齐的,让他穿戴体体面面。刘白沙在家就是个甩手大爷,连一回炒菜勺也没动过,一件衣服也没洗过,一次地也没扫过,甚至连自己的洗脸毛巾放在哪儿都记不得。

刘白沙看着路薇,看着看着,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心里想,路薇呀,路薇,你为什么对我刘白沙这样好?他挑不出路薇的缺点,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在胡搅蛮缠,可是不离婚又有什么办法?

“道桥公司的工作忙不忙?”刘白沙忽然问起了路薇的工作,他绕了个圈子。一边问,一边握着那只醴陵瓷杯,他懂得路薇的心思,路薇是个好女人,她不愿意把好容易维护起来的小家庭打碎,她在做最后的努力。刘白沙觉得那只醴陵瓷杯很亲切,他翻来复去地看着,就是喝不下那冒着香气的茶水。浓浓的茶水里映着许许多多的往事……

刘白沙抬头看着路薇苍白的脸,微微弯着的身子,觉得她确实和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她瘦多了,也更加弱了,她为这个家献出的太多,她的青春,她的美貌,还有数不尽的喜悦和辛酸。刘白沙觉得很对不起她。

路薇听见刘白沙问她道桥公司的事,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几滴眼泪,她隐隐约约感到刘白沙的心里似乎还有着她的位置,她萌生了一丝幻想,也许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哪怕仅仅是一点点儿也好。

她是一个普通市民家庭出身的女人,娘家居住在南城,自古以来,那里就是平民和穷人居住的地方,东城、西城,后来又加上海淀,是有一定地位的人居住的地方。居住地成为身份的象征,这是历史形成的,历史成了一种链条,会让某些人传上好几代。父亲曾经在琉璃厂古玩店做店员,解放后,在文物公司当业务员。父亲最喜欢一件玉质的小桥,那是四十年代一位前清翰林送给他的古董。他把小桥摆在床头,天天欣赏。小桥是羊脂白玉的,玲珑剔透,油光细腻,古代工匠仿照古代赵州桥的样子,赋于它艺术想象,用缕空的方法制作桥身,用浅浮雕的方法在桥身雕刻了繁缛的卷草和云纹,点缀了仙鹤,让人看了会产生对天上人间的遐想。“文革”的时候,父亲不敢再把小桥放在床头,他把小桥藏在床底下埋了起来,他只把小桥的埋藏地点告诉了路薇一个人。

路薇从小就喜欢各式各样的小桥,她让父亲带她去颐和园看玉带桥、十七孔桥,到后海去看银锭桥,她看了很多的桥,天天梦想着亲手造一座好看的小桥。

弱不禁风的路薇

后来,小妹去了加拿大,她下决心把小服装店关了,考取了业大,专攻桥梁工程。她终于成为桥梁工程师,可以一心一意去修建她喜爱的桥了,但是又遇上了生活中的不幸。丈夫当了大官儿,另有所爱,非要和她离婚。

刘白沙父亲的显赫地位,对路薇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当初,她仅仅是看上了刘白沙的直爽和才华,另外还有他那个大块头儿。现在,她不同意离婚,是因为她舍不掉初恋,初恋在她心际间烙下了深深的印迹。她恨那个女人,虽然她完全不知道那女人是谁,她不情愿让那女人夺走她的丈夫。她是小职员的女儿,但她更是一个女人,她有维护家庭圆满的权利。

残酷的现实,让看似弱不禁风的路薇心寒,她有说不出的困惑。过去的历史曾经给了她一段幸福,那幸福似乎只是一段责任,在人生路上一闪而过。责任尽到了,这段历史难道就完结了?

路薇在这个男人面前无话可说,只有流泪,她希望这个男人看到这泪水,重新回心转意,回到她的身边。

刘白沙虽然仍旧无话,但是心里早就乱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卖国贼,站在审判台上等待宣判,正在接受人们的谴责。他在纯洁似水、挚爱着自己的妻子面前,羞惭地抬不起头,他不敢正视妻子,妻子当年多么美貌,然而,现在她有些老了。

屋里的空气凝结着,时钟停摆在某一个时刻不动了,仿佛真的有一位时间老人在同情苦闷的人,他能把美好的时光留住。

“当、当、当”外面有人敲门,声音节奏感强,相当急促。

路薇站得久了,疲劳了,两条腿有点儿麻木,她想活动活动,于是抢在刘白沙的前边去开门。她离开了房间,刘白沙口渴得很,他见路薇出去开门,才想起来喝了两口茶。那茶水在喉咙里咕噜噜地响,刘白沙觉得口渴得更加厉害,真想把那杯茶水全喝光。

门外,有个女人尖利的声音:“这儿是刘白沙的家吗?”刘白沙的脑子里“轰”的一下响了起来,这不是苗梁子吗?她怎么到这儿来啦?

门“哐当”一声响,苗梁子不顾路薇阻拦,三步两步就闯了进来。这苗梁子长得确实出众,她没有像许多文化界的年轻女人那样画眉涂粉,衣服也不是特别考究,但她那美妙无缺的身体曲线、艳光四­射­的眸子,还有厚厚的、­性­感嘴­唇­,顿时使房间里蓬荜生辉。

苗梁子一进屋,就发现刘白沙悠然自得地坐着喝茶,她心里的怒火“呼”的一下就燃烧了起来,她想发作,想骂人。可苗梁子毕竟是个文化人,她经过一阵努力,终于暂时控制住自己,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向屋里看。

屋里的陈设朴素大方,洁净整齐,处处显示出女主人娴淑贤惠的­性­格特点。她的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涌上强烈的不平衡,她瞥了一眼路薇,她觉得这个女人病弱无力,是那么的老,这样的女人不配做她的情敌!

苗梁子看见了刘白沙,心中的怒火再一次燃烧了起来,她把路薇扔在一边儿,挥动着白­嫩­的手臂,指着刘白沙的鼻子毫不客气地骂道:“刘白沙,你是住在这儿,还是跟我走?任你选择!”

路薇终于看见了那刚才还在虚幻中的女人,一个胆敢在别人家里张牙舞爪的女人,那女人很凶,肆无忌惮的样子,把路薇气得透不过气来,她只会用温情去感动丈夫,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这妒火燃烧、失去理智的女人,她只好站着发愣。

“你说呀你!”那女人一点也不放松,圆瞪着妖艳的双眼逼问刘白沙。

刘白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不停地搓手,把手搓得发红,他不愿在路薇面前丢面子,也不愿让失去理智的苗梁子伤害了柔弱的路薇,更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了,让街坊四邻的司局级老­干­部们都来看笑话,以至于传到部机关,如果那样,其严重后果将不堪设想。

刘白沙迟疑不决,吱唔了一会儿才说:“容我两天好吧?”谁知苗梁子不由分说,“呼”的一下,踮起脚上去就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刘白沙被打,不敢强辩更不敢还手,这一记耳光把他打明白了,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屈服,只见他捂着被打红了的脸,悲悲切切地说道:“那,那就走吧!”刘白沙的高大身材突然缩小了,变成一只懦弱的小绵羊,被那女人用绳索牵着,很乖很乖。刘白沙迈着沉重的步子,跟那女人走出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刘白沙忽然转过身,哭丧着脸,对路薇说:“女儿来信的时候告诉她,我很好……”

路薇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糊涂了,这个外表看上去多么婉约、洋气的女人,竟然一巴掌把堂堂一米八几的男子汉打得服服帖帖,她心目中的大男人竟然这么窝囊!

她被恐惧笼罩着,身后是陡峭山崖,前面布遍了尖刀,她无路可走,她什么都不能抗拒。她担心还没有从一个是非漩涡里走出来,又陷入另外一个是非漩涡,她想捂着脸从楼上跳下去……

路薇颤巍巍地把门关好,她还是哭不出来,她只是默默地倚在庞大的龟背竹旁边,叶子的边缘碰到了她的头发,在无风的世界里摇摇晃晃。她看见了那只醴陵瓷的杯子,看了一会儿,才苦笑着把它放到阳台上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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