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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世纪的战争,孩子们都说奥匈帝国的一半是奥地利,他非说不是奥地利而是澳大利亚,还说是他爸说的,人家听说是他爸说的,于是就相信了,还夸奖他懂得多。

今天的聚会是他安排的,他这几年仕途平稳,很早就当了司局级­干­部,他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到过去的老朋友、老同学,他想把大家聚在一起,放松地吹一吹、聊一聊,这种快感是在办公室里得不到的。

他­精­心选择了聚会的参与者,选择崔和平是因为他曾经在一家大公司呆过,这家公司的背景十分特殊,里面有好多能量极大的人,这家公司虽然被撤消了,影响却不小。选择宋沂蒙是因为看中了他的军方背景,他的岳父虽已去世,但他的老婆却在军队高层里有熟人,这在自己的关系网里可算是弱项。

说话间,刘白沙从人堆儿里拽起一个白胖子,笑不可遏地对宋沂蒙说:“沂蒙,这位你不会不知道,1968年,不但敢跟军宣队顶嘴,还踹了人家一脚的那个,祁连山,知道吧?”这个人个子不高,又白又胖,四方脸,扁平鼻子,头顶上也剩不下几根毛了,宋沂蒙模模糊糊还认得出。

“祁连山吧?当然知道,当年,我是服从了伟大领袖教导,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去啦,还是老实人吃亏!后来你上哪儿去啦?”

祁连山听了宋沂蒙的话,似乎很得意,他捂着嘴不住地笑,过了一会儿,自己贬自己说:“个体户,没出息!”

刘白沙上去就捅了他一拳,然后夸奖道:“这可不是一般个体户,当代著名文物鉴定家,他擅长古瓷器鉴定,很有两下子!”

这祁连山也是三里河一带的子弟,父亲是国家计委的老处长。当初他的头发长得又浓又密,后脑勺儿上长着三个漩儿,孩子们都说,一漩儿横,二漩儿愣,三漩儿打架不要命,他就是那种调皮捣乱,打架不要命的小霸王。

“文革”后期,祁连山就是不肯上山下乡,谁拿他都没办法。一直到1975年,才在街道办事处的帮助下,到历史博物馆当了司机。在博物馆那种地方,耳濡目染,见得多了,熏也熏出来了,渐渐地,他喜欢上了文物这一行。祁连山这家伙有心眼儿,每逢节假日,就开着公家的车到农村收古董,十多年以来也就有了些好东西,眼力也大有长进。有了点资本以后,他就辞掉公职跑单帮,专门倒腾古董,发没发财不清楚,有多大名气也不清楚,说“当代著名”那是开玩笑,说他是半个行家还差不多。

今天的聚会,还有个不服气的,这是个女­性­,协和医院的主治大夫林小峤,当年痛打刘白沙的一群女孩子中间,带头的就是她。

林小峤长得细皮­嫩­­肉­,五官端正,鼻子鼓鼓的,平时一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总喜欢寻找制高点,俯视看人,像个高傲的公主。1968年底,她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到内蒙Сhā队落户去了。刚到锡林郭勒的当天晚上,生产队长就往女知青睡的蒙古包里钻,几个女孩子吓得嗷嗷乱叫。惟独林小峤不害怕,她抄起一把铁铲子要和生产队长拼命。生产队长吓跑了,林小峤决心不再和贫下中农相结合了,第二天就带着三个女知青跑回北京。

这时,刘白沙正在张牙舞爪地给宋沂蒙介绍老同学,林小峤不时叽叽喳喳地同旁边的女同胞聊天,故意制造点不良气氛,以表示她对刘白沙的蔑视。

跟她聊天的女同胞叫许虹,那些年在红卫兵“西纠”宣传队当过独舞演员,现在在电视台当编导。这两个女人,一位傲气十足,­性­格泼辣,一位沉默寡言、稳稳当当,两人聊得十分投机。

宋沂蒙主动走到两个正在聊天的女同胞面前,亲热地打招呼。许虹见他如此谦虚,连忙站了起来,不由得向对方伸出了手,她的小手肥肥的,湿乎乎的,完全被宋沂蒙攥在手里,不知为何,宋沂蒙有一种重新见到了亲人的的感觉。

这种感觉许虹也有,这种感觉一点也不虚伪,仿佛是天生的,十分自然。

男同学的里边,她就属对宋沂蒙的印象深,因为他是个秀才。当初在成立北京新市委的时候,红卫兵集体朗诵的充满激|情的长诗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因为他的才气出类拔萃,说女孩子喜欢他也不假。自从被罢免大队委员的职务后,他就奋发努力,读了不少文学方面的书籍,而且还在《少年报》上发表了一首诗歌《家乡蝈蝈儿》,在校园蜚声一时。他的阶梯式长诗《红­色­的火》登载在学校《青春报》上,整个学校跟炸窝似地轰动了,都说他是学校的马雅柯夫斯基,连一些青年老师都自愧不如。一些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每天老早就在校门口等着他,就为看他一眼,看完就跑,个个满脸通红。直到现在,宋沂蒙在这些女同胞心目中仍然有着一种特殊的好人缘。

没有等宋沂蒙和女同胞叙旧,刘白沙一手一个就把祁连山和林小峤两个人拉了起来,然后嘻嘻哈哈地给大伙儿说:“向大家透露一下,他们是两口子,已经结婚十年啦!”大家又是一阵掌声,接着又是一阵不绝于耳的哄笑声。

宋沂蒙大吃一惊,他知道祁连山与林小峤有表亲关系,这对表兄妹怎么结婚的?在学校里,林小峤的功课极好,曾经是优良奖状的获得者,这位品学兼优、容貌端庄、喜欢拔尖的小公主,怎么会跟当年的“小混混儿”组成了一个家庭?这简直不可思议!5

角落里,坐着一位穿了件|­乳­白­色­风衣、留了披肩长发、脖子上系着白纱巾的女­性­,刚才,人们嘻嘻哈哈开玩笑的时候,她一声不吭,难怪宋沂蒙没注意到她。两对眸子相对,宋沂蒙觉得血液一下子涌了上来,这不是陆菲菲吗?他第一个女友。那年,十九岁的他和不到十八岁的她,是“私订了终身”的。两人一块儿看大字报,一块儿到南方“串联”,一块儿……反正什么都­干­过了,仅仅是保持往了彼此的童贞。

这时候,刘白沙不吭声了。房子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住。

大家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事,便都静静地看着他们,等待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想到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陆菲菲自己站了起来,很大方、很自然地握了宋沂蒙的手。

宋沂蒙的脑子里“嗡嗡”直响,陆菲菲的出现很突然、很意外,是个奇迹!

那么多年了,从外表看,她仿佛还是以前那个轮廓,只是成熟了许多。她皮肤保养得很好,还是细致粉红的颜­色­。她的身材还像当年那样婀娜纤巧、楚楚动人。可是,宋沂蒙隐隐约约地感到,那个天真无邪、爱哭鼻子的漂亮女孩儿,在气质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变得矜持、沉静,她有着冷冷的眼神儿,这眼神儿看得人心里发冷。

宋沂蒙脑子空空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好似落入了一个无形的深渊。他的表面上很镇定,但心里却乱了。这纷乱的情绪只有陆菲菲能感觉得到。

刘白沙见两人都很能控制,没有出现意外,便放下心来说:“菲菲,北京大学西语系毕业,现在接她爸的班,在外交部工作,中国驻外使馆的二秘,这次回国来参加一个培训班,今天专门请假和大家相会。”听罢,大家又是一片善意而热烈的掌声。

掌声像耳光,狠狠抽打在宋沂蒙的心里,他见了陆菲菲,禁不住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亏欠。这些年来,他经常负罪感深重地想起她,那毕竟是初恋。陆菲菲的娇憨,身上活泼温馨的气息,闪烁着欢悦和忧郁的泪花,甚至每一个习惯­性­动作,都给他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今天,宋沂蒙真的见到了陆菲菲,一下子又没有什么话好说。

刘白沙见他俩都不说话,于是,赶紧想办法转移注意力,大声嚷道:“哎,有件事你们还记得不?1966年那会儿,咱们这些人一块儿保我爹,谁表现最好?”林小峤一听说起“文革”中的事儿,就感到起劲儿,她还像当初那样张扬:“那次是地院东方红的造反派来闹事的,是吧!好像来了一百多号人呢?对,对,就是在这个院子,咱们也找来好几百个‘老兵’,哪个学校的都有。造反派要抓白沙他爹,咱们就手拉手挡着。宋沂蒙的胳膊上被划了个大口子,为保卫白沙他爹献出了鲜血。可祁连山,你说你跑哪儿去啦?大家说说看!”

所谓“老兵”,就是在“文革”初最早那批红卫兵,那时“血统论”盛行,这批红卫兵成员之中,个个都是“红五类”,革­干­子弟是组织的核心。没过两三个月,随着运动深入,这批人的老子大都成了走资派,军代表、工宣队进校以后,哪里容得他们!于是乎组织纷纷解散,代替他们的是“四三派”和“四四派”,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也就在恍惚间成了历史,成了“老兵”。提起那段热火朝天、风风光光的过去,他们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

林小峤一点也不给丈夫留面子,反而揭他的老底。大家见状就又热闹起来,跟着林小峤起哄,纷纷说:“老实交待,上哪儿去啦?”祁连山起身要跑,被刘白沙一把拉住。他见躲不过去,只好捂着半边脸说:“不瞒各位,那天正好闹肚子!”

林小峤毫不客气地揭穿他说:“胡说!那会儿他正和初二的一个小女孩儿轧马路那!”

一阵开心的笑声。祁连山满脸通红,只好跟着大伙儿强作笑颜。

这时候,身为电视台编导的许虹,细声细气地说:“你们谁还记得去苏联大使馆看热闹那一回,祁连山给每个女孩子都送了一个烧饼,表现得不错嘛!”众人又哄起来,祁连山臊得没办法,只好站起身来,借口到街上给大伙儿买点吃的,溜了。

崔和平听许虹提起苏联,顿时引发了感慨:“啥苏联呀!好好的一个国家没了,列宁的后代,什么结局?戈尔巴乔夫、叶利钦都曾经是列宁的后代,还有那些个什么斯基,当年有多火呀!有个苏联存在,好歹美帝国主义不敢呲毛,现在可好了,天平向一个方向倒了,美帝国主义没对手啦,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刘白沙见有人议论起政治来,赶紧说:“我们这些人当然是列宁的后代,咱们的历史任务更大了,这块阵地可千万要守住,社会主义江山把紧点儿!”

崔和平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自认为了不起的想法,他说:“苏联这么大一个共和国,怎么还没有来得及解放全人类,它自己就先碎了,解体了还不是碎了?” 众人听了崔和平的话,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人的话简直是奇谈怪论,要是倒退几年,还不把他当反革命抓起来?

许虹思忖了一阵:“谁知道?马克思也不知道,马克思要是活着,也许快二百岁了吧?”

大家默默无语,纷纷把目光集中在外交官陆菲菲的身上。

陆菲菲依旧平平稳稳的样子,脸无表情,一副冷冷的样子,她只是平淡无奇地说了一句:“不奇怪。”

大家失望了,陆菲菲的话等于啥也没说。这时,思维十分敏捷的许虹却盯住了陆菲菲,她突然想起陆菲菲的个人生活问题,很想问可又不好问,过了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了,终于犹豫地小声问:“菲菲,你现在还是一个人过日子?”许虹这个人,别看是个慢­性­子,可说起话来挺尖刻的,一张嘴就是一个敏感话题。

大家都瞪着许虹,觉得有宋沂蒙在场,真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大家为陆菲菲担心,可是她却没有一点尴尬的感觉,只是淡淡地一笑:“一个人挺好!”

陆菲菲的一句话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宋沂蒙一下,他感到这个话题与自己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陆菲菲至今还没有结婚,这其中会不会是由于他的原因?假若是这样,他的罪过可就大了。他的心里不禁一阵接一阵地乱跳,脸上不住地发烫。

大家听了陆菲菲的话,不禁纷纷把目光集中到宋沂蒙的身上,当初,陆菲菲的美丽让男孩子妒忌宋沂蒙,有多少男孩子想打陆菲菲的主意,结果让宋沂蒙这个半拉子病号捷足先登,那些人一直到现在还愤愤不平。宋沂蒙的才华又让女孩子羡慕陆菲菲,马雅柯夫式的阶梯诗让她们想起来脸就红,过了二十多年还略略有点醋意。

作为东道主的刘白沙见势不妙,他不想让这些头脑简单、直肠子的家伙们惹事生非,从而破坏了聚会的好气氛,于是,赶快把话题转移到宋沂蒙的工作问题上面。他关心地问宋沂蒙:“工作问题解决得怎么样啦?”宋沂蒙害怕人家问他这类问题,因为他目前的处境是四六不靠,可他知道刘白沙有意救他,便乘机赶快说:“看看再说吧!刚在安转办报到,结果还不清楚。”

许虹对这个事儿也有些兴趣,又抢着问:“听说现在军人转业以后,地方安置要降半级是吗?”这又是个挺刺激人、使人心烦的问题,宋沂蒙听了也不知说什么好。

刘白沙­干­咳了两下嗓子,他叼着中华烟一边抽着一边说:“现在,军事工作只是地方整体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省军区主要领导人只能进入省委担任常委,因此军区司令相当于同级单位的副职。你这个副团职大体上相当于地方的正科级。”

刘白沙说的这一套,着实地给宋沂蒙的头上泼了一盆凉水。正科是什么官儿?在北京连个芝麻粒儿都不是,街道办事处的司法科、乡镇政府的企业办、环保局的绿化队都是正科。

林小峤察觉出宋沂蒙的沮丧,便十分热情地对他说:“沂蒙别急,你这二十年兵也不是白当的,不行就到白沙这儿来,白沙你说行不行?”刘白沙觉察出林小峤表面是在捧他,实际上有点起哄的意思,他所在的“兵改工”办公室没有人事权,调出调进的都得呈报部里,而且早就超编了,宋沂蒙进来根本不可能。林小峤诚心是要让他下不来台,他知道这个女人很厉害,嘴巴跟刀子似的,他肯定斗不过她,于是他只好低着头不作声。

宋沂蒙也觉得林小峤将了刘白沙一军,这样可不好,好容易才见一回面,弄个不愉快,何必呢?宋沂蒙把话题转向崔和平:“哎,和平,听说你们原先那个公司里的­干­部子弟特多,是吗?”这又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

崔和平唉声叹气起来:“唉,我他妈也算高­干­子弟?老爹早死啦!”刘白沙怕崔和平言多必失,所以紧去解崔和平的围:“­干­部子弟扎堆儿,搞得影响太大,虚火上升,我看不扎堆儿好!”

这时,只见祁连山抱着两箱子啤酒和一口袋香肠、面包之类的食物,喘着粗气,踉踉跄跄跑进来。吃的东西来了,大家纷纷上去抢,众人一通儿吃喝。

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陆菲菲移了移地方,坐在宋沂蒙的身边。她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宋沂蒙,然后细气细气地问道:“这些年来,生活得怎么样?”陆菲菲说这话平平淡淡,内心却微起波澜,本来她是不想来参加聚会的,她对这个­干­部子弟圈子不感兴趣。可当她听说宋沂蒙也要来,于是决定也来会一会,她想看看这个男人变成什么样儿了。

这男人还是那么痴痴的样子,半羞涩。他的肩膀宽了,眼睛大了,神­色­露出了慌张。

宋沂蒙见陆菲菲问他生活得怎么样,顿时,他感受到了来自陆菲菲身上那股强烈、温暖而又熟悉的夺人气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觉得浑身不自然,他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他被一种奇妙的力量驱使着,去取陆菲菲递过来的啤酒。

陆菲菲见宋沂蒙迟疑着不肯说话,以为他在拿老婆与自己相比,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很快就把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忘了,何况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陆菲菲带着几分妒忌的口气说:“知道你妻子很漂亮!”

这句话显然是怨他,是在骂他。一个爱过自己,以后又独身生活二十多年的女人,在她身上会有多少说不清的内容?

宋沂蒙的心跳得更厉害,他与陆菲菲的这段情史要是让妻子知道可不得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妻子交待过。陆菲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就故意说:“她叫胡炜,是军队的,对不对?”

菲菲一下子点出了妻子的名字,宋沂蒙吓蒙了,菲菲是不是要和他过不去?在这种时候,菲菲要是揍他两耳光子,他也得忍着。多少年不见面,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现在可到了喝酒装糊涂的时候了,反正就这么回事儿,豁出去了!

说时间,宋沂蒙“咕嘟嘟”一连喝下好几口。他这人能喝酒,一喝酒胆儿就变大了,平时不敢想的事敢想,平时不敢做的事敢做。只见他一边喝酒,一边大胆地瞧着这位初恋人,这位当年迷倒一大片、现在四十多岁仍不失美貌的陆菲菲。陆菲菲也大胆地与宋沂蒙对着瞧,瞧着瞧着,眼神儿就渐渐地软和下来,一直瞧着他把满满一罐儿啤酒喝光。

“好样儿的!要是当初你有这气魄就好了!”想着,陆菲菲的双眼湿呼呼的,胸前起起伏伏,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她当着宋沂蒙的面儿,接连打开两罐儿啤酒,“咕嘟嘟”统统喝光,然后,随手把啤酒罐儿“当啷”扔在地上。

陆菲菲喝下整整两罐儿啤酒,身体有些摇摇晃晃。林小峤和许虹两位女同胞发现陆菲菲的眼神儿不对头了,不好,要出事儿!一段消逝了二十多年的爱情并没有结束,她们听说过一根火柴能把二锅头点着,火苗蓝蓝的,明亮亮的,难道啤酒也能点得着?

她们见状不妙,就想把陆菲菲拉开。陆菲菲奋力挣脱了她们,独自一人跑到屋外。

宋沂蒙透过玻璃窗,看见陆菲菲蹲在地上“哇哇”大吐,他想过去安慰她,但又觉得不方便,只好束手无策地坐着。

宋沂蒙彻底地明白了,陆菲菲没有变,她一点不厉害,只是比从前更软弱,痛苦在她心里积攒着,无法倾泄,无法掩饰,陆菲菲还爱着他!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那段恋情竟成了陆菲菲感情生活的句号。他醒悟得太晚了,他害了一个纯真、美丽的女­性­,然而这已经成为无可挽回的事实。他承认自己的罪过,但没有勇气面对。

他有点怀疑这次聚会的真正目的,朋友们肯定是好意,但其结果是重新唤起了陆菲菲的痛苦,同时也给他这个早已经有了归宿的人增加了烦恼。

就在这些人聊得热闹的时候,龙桂华轻轻地走了进来,她提着暖水瓶,给客人们的每一只茶杯里加水,她不是刘白沙家里的保姆,只是来帮他家洗衣服的,可刘家来了这么多客人,她很愿意主动帮忙。

刘白沙的这些客人们大多是被保姆照顾过的,所以龙桂华在他们的眼里也就跟保姆差不多。大家叽叽喳喳地嚷着喊着,谁也没有注意到龙桂华。龙桂华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屋里的这些人,她反反复复到客厅来过好几次,静静地进来又静静地消失,像个影子一样没有声音。

龙桂华零零星星地听见屋里的人们在议论什么老爹老妈、省军级副团级之类的话题,这些东西对她来说简直格格不入,一群半老男女不厌其烦地竞相褒贬和议论着某某人的老子,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争先恐后,个个像喷灯,呼呼冒火。

这些人谈起了国际共产主义命运、苏联的解体,这么严重的话题,他们竟然也能支离破碎地点评一番。这是一群说大话说惯了的人群,当主人当惯了,看世界就像看地球仪一样,自上而下,俯视山河,四万公里大小的天下一揽就揽进了怀里。这是一个狂妄的人群!

这些关心世界命运的人与她不属于同一个阶层,她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所关心的不是19世纪的经典理论,更不是某某人的级别待遇问题,她想的是如何挣钱养家糊口。在她的周围,像她这种人实在太多的,她的几个妹妹、她妹妹的家庭都是,如果硬把她们放在今天这个环境里,他们会把耳朵、鼻子和嘴都捂起来。

龙桂华看见许虹和林小峤咬着耳朵,她听见两个女人小声说:

“宋沂蒙老婆叫胡炜,家里是军队的,你知道吗?”“她爸爸是谁?”“胡继生嘛,胡副司令!”“噢,知道,去世有几年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可龙桂华听见了,她当时正俯下身子给林小峤倒水,屋外刮进一阵微细的小风,把宋沂蒙和胡继生两个名字吹进了龙桂华的耳朵里。宋沂蒙这三个字她很陌生,她知道胡继生,她听妈妈说过,胡继生曾经是爸爸所在单位的领导,是他把爸爸送到了北大荒。

龙桂华听到那熟悉的名字的时候,两只手不禁颤抖了一下,把开水洒了些在林小峤的裤子上。林小峤不满地瞥了龙桂华一眼,这一瞥像把刀子刺痛了她,高傲的林小峤目光犀利刻薄,还带着冷漠和蔑视。她觉得自己就像戏里的丫环,伺候着一群高贵的客人。

龙桂华昂着头走了出去,她回到刘家最外边的小院儿,把熨好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她头也不回离开了刘家,她想以后再也不会进这家的大门了。胡继生的后代在那里,胡继生后代的圈子在那里,她似乎看见了一个对立的人群,心里一片苍凉。龙桂华离开了刘白沙的家,她十分自觉地与这座四合院儿拉开了距离。6

龙桂华的女儿小红不姓方也不姓龙,她让女儿姓朱,是为了纪念死去的妈妈。龙桂华为了把这个独生女儿培养成|人,这些年真是不少­操­心。无论她怎么严加督促,女儿就是不爱读书,一读书就犯困。她叫女儿从小学习画画儿,女儿学不进去,掰断了好几根笔,撕碎了不少张纸。她叫女儿学习拉手风琴,女儿不爱音乐,如果妈妈在自己的面前,她还能凑合拉着,可妈妈一扭脸儿,她就跑到外边街上去了。这孩子从小就爱打扮,爱穿花衣裳,每逢过年,她都要拉着妈妈的袖子羞答答地说:“妈,要花衣服……”

长大后,小红考上了护士学校,毕业后在裕民医院当护士。龙桂华一片心早已经凉了。她不再指望女儿当什么画家、音乐家,她只想着多挣点钱,给女儿攒下一份嫁妆,等女儿成家后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朱小红二十岁了

朱小红二十岁了,是个喜欢看电影的女孩儿,她上学的时候就爱看,参加工作以后有了些钱就更加爱看。后来,甚至天天去看,下班后也不回家,跑到文化俱乐部去买电影票,她独自坐在黑呼呼的放映厅里,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看电影,对她来说这是种享受。

可是,她的平稳生活节奏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打乱了。

这天,当她买电影票的时候,发现买票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于是只好到后边排队。一个男人排在了小红的后边,这人瘦瘦的,身子很长,影子拖在地上,一直伸到对面的墙跟儿里。这家伙留着脏兮兮的长头发,两只眼珠子是黄褐­色­的,一亮一亮的,像快要熄灭的火苗。他的上衣又宽又长,下身却穿着紧贴着两条腿的牛仔布裤子,脚穿一双烂了面的皮鞋。他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不停地用手在油光的身上蹭。

不一会儿,这男人踩掉了小红的后鞋跟儿,小红不满地盯了他一眼,弯下腰去穿鞋,恰巧有一阵风吹过,把小红的上衣吹掀起来,露出了赤­祼­的腰部。少女的肌肤柔白、滑腻,这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像是要把小红的身体全都看透。

小红生气了,这男人是个小偷还是个流氓?反正不是好人!她不禁提高了警惕,她不敢排队买电影票了,拔脚就走,匆匆忙忙跑回家。

这点儿不快,很快就被小红忘记了。第二天,当她再次高高兴兴到文化俱乐部的门前买电影票的时候,又发现那男人一本正经地站在自己的背后。小红害怕了,她的心里骂道:“这人的脸皮真厚!”她不想与这人纠缠,于是甩着手臂离开,决心从此再也不来这儿看电影。

朱小红在裕民医院上班,这所医院是专卖外贸公司与街道联营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的医院里设了三个科室,还有几十张病床。

有一天晚上,朱小红正在医院门诊部值夜班,外面有辆三轮平板儿车送来一个车祸伤者。朱小红捂着大口罩,连忙跑过去查看,她发现那个伤者满脸是血,龇牙咧嘴,蜷缩着双腿,身子抖动得厉害,看样子伤得不轻。这人和一般伤者不同,已经伤得如此严重了,就是不喊不叫。

这人可真能忍!朱小红用蒸馏水去洗伤者脸上的血,那污血渍还没完全洗­干­净,她就认出来了,原来这伤者,竟然是在文化俱乐部排队买电影票的时候,踩她脚后跟儿的那个男人。

朱小红怔住了,不禁一句话冒了出来:“怎么搞的你?”在工作岗位上,朱小红对待病人一直都很关心,这是她在护校学到的。她的话听起来虽然生硬,可她的声音天生柔和,她戴着大白口罩,却露出了娇羞的眼睛,朱小红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对熟人说的。

果然伤者身边有个人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撞上公共汽车了,还有两天我就退休了,瞧这份儿倒霉劲儿的!”这个说话的人五十多岁,是专卖外贸公司的班车司机。

朱小红见老司机满头大汗的样子,十分同情,一个马上就要退休的老司机出了这么大的交通事故,真是够倒霉的!不过她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么巧?这才几天哪,这人怎么就撞到汽车身上啦?而且恰恰被送到自己所在的医院里?

朱小红充满了疑惑,她越是感到奇怪越是想问,越是想问越是封不住嘴,心里的话偏偏藏不住,不留神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好好的,­干­嘛往车上撞?”

这时,那受伤的男人身子不抖动了,他缓缓睁开了眼把朱小红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嘟嘟囔囔地说:“怎么搞的?想你想的呗!”旁边的人大吃一惊,想护士想的撞汽车上了,这人真不要命!朱小红臊得抬不起头来,她的大红脸被掩盖在大口罩里,只有额头和腮部露出粉红的颜­色­。她的心里不停地骂,骂了一遍又一遍:“这坏蛋!坏蛋!”

那个被朱小红骂作坏蛋的男人似乎又得意了一回,他暗自庆幸撞得好,一撞居然撞到他日思夜想的少女身边。他看见了朱小红羞臊的脸颊,此刻他一点也不痛了。

男人叫张庚,其实他也不是专为朱小红故意受伤的,那天他多喝了两杯酒,骑自行车犯晕,才撞上了公共汽车。经过医生检查,确诊他颅内血肿还有脑震荡,需要住院治疗。

张庚是专卖外贸公司的汽车撞的,公司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没上交通队打官司,只是找了个小律师调解了一下,让张庚在裕民医院治疗,费用全部由公司负担。张庚想着朱小红,巴不得在医院里泡着,为了能天天看见朱小红,他没二话就在调解协议书上签了字。

张庚在病房里天天想着朱小红,可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也没见着朱小红一面,因为朱小红在门诊部上班,根本不能到病房里面去,张庚的伤势较重,医生不允许他往外面跑,他就是想跑也跑不动。

张庚出院时,院方给他一张打印好的文件,他歪着脑袋左看右看,于是他又得意了。院方为了保证不出其他意外,决定对他实行出院后服务,医院将定期对他提供随访、检查及相关治疗等等。为了保证医疗质量,院方许诺在随访治疗的过程中可以任他挑选医护人员。

张庚出院的时候单单点了朱小红的名,朱小红听说张庚点她,吓得不得了,表示坚决不去,可领导批评她不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她不敢不去,因为她是一个参加工作没几天的小护士,她不去谁去?她知道自己这回要倒霉了,可她就是不敢把张庚的以往的表现往外说,她怕领导怀疑她,说了又会怎么样?谁会相信她?没事儿反而会闹出事儿来。

不过考虑到张庚的实际情况,医院对这个光棍汉子的确也不太放心,为了预防不测,特地又安排了一名男医生前去和朱小红一起随访治疗。按照规定,每隔三天他们就要到张庚的家里去一次。可是那男医生只去了两回就不去了,他说他老婆生孩子,他要去侍候月子。

男医生不去了,只剩下可怜的朱小红。

这是个天­色­­阴­暗的星期一,以往,朱小红也就是在外边看看电影,看完电影就回家了,可就在那星期一的晚上,龙桂华把饭做好,一直等到十二点也不见女儿的影子。

夜里一点左右,女儿终于回家了。

这是两间平房,说是两间,实际上也就是一间半,里间是卧室,外间吃饭、会客,院里还搭建了一个小厨房。女儿回家就捂着脸躺在了床上,龙桂华心里“扑腾”了一下,立刻察觉出情况不妙,因为女儿从不这祥。她每天一回家就掀锅盖,看有没有爱吃的东西。女儿跟龙桂华很亲,在妈妈面前,她爱撒娇,还经常把单位发生的事讲给妈听,家长里短儿的什么都讲。

母亲最了解自己的女儿,天下最敏感的人就是母亲,女儿的一举一动,身上所发生的每一丝变化,都会准确地映在母亲的脑子里。这天,龙桂华的第一反应就是出了大事情,而且就是那种让女人最难堪的事。

龙桂华惊慌失措地去问女儿:“小红、小红,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告诉妈……”女儿不说话,把棉被蒙在头上,龙桂华再问她,她就呜呜地哭。女儿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含着万分的恐惧,似乎有一座山沉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龙桂华“扑通”一下坐在床沿儿上,用拳头重重地打在胸口上,她什么都明白了,一定是哪个坏人糟踏了自己女儿?她恨那个缺德的男人,她恨自己没有把女儿保护好。于是,她也开始啜泣起来。

龙桂华­性­格倔强,只是在母亲被抓走的那天哭了一场,除此以外很少落泪,即便是在离婚的时候,她也没有哭,今天,在女儿受到伤害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到控制不住自己。这二十年,她什么困难都克服了,可是女儿长大了,她却感到无能为力,她不能给女儿一点抵御力量,也不能填补女儿受伤的一切。

小红听见了妈妈的哭声,于是停止了啼哭,可身子还在发抖,妈妈去拉她,她却中电般地躲开了,这时候,任何一只手都是刀子。

龙桂华不再询问女儿,她想叹口气可是叹不出来,她只好把它咽了下去。不久,她感到胸口疼,于是,她走到了房间外边。

满天的星斗被散云拂来拂去,夜越来越暗,龙桂华好容易才把闷气呼了出去。偶然间,她发现那块天上最大、最圆、最亮的好天体不见了,月亮跑到哪儿去了?广阔的夜空没有了它存在的位置,没有了它,天是那么­阴­森可怕。在同一片黯淡的星星下边,不知别人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龙桂华以为这个怕人的晚上过去了,打算等天亮了再跟女儿好好谈谈,她实在太疲倦,于是连衣服也没脱,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只睡了一小会儿,忽然被一个异样的声音惊醒。她睁眼一看,发现女儿不见了。

从那天起,朱小红一连三天没回家。7

香山红叶村,风景秀丽、环境幽静。春季,这里一片桃红,煦风阵阵,鸟语花香。夏季,时不时下点小雨,远望去,彩虹斜扫,夕阳残照。秋天,天高云淡,遍山红枫,似乎就是将军们胸前满满的勋章。冬季,这里的夜晚来得很早,当寒风吹起来的时候,刚刚五点来钟,天­色­就已经沉沉发暗。

胡炜以前的家就在山腰上,山泉水从枫树林中流淌下来,一直经过门口,窗外就可以望见笼罩在薄薄烟雾中的北京城。

她的父亲胡继生是1955年授予中将军衔的老红军,按照军委规定,他应当享受大区正职待遇。原本可以找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住着,可老人偏偏住在兵团职­干­部居住的大院里,两户连体的小楼,居住面积小多了,比起其他同级首长足足差了一百五十多个平方。老人说,这里熟人多,不寂寞。

老人去世后半年,门诊部教导员找胡炜谈话。说按照规定,军以上领导­干­部子女,在父母双亡后,应由其所在单位按相应职级调整住房,因为研究院又没有合适的住房,所以要求胡炜迁至山下­干­休所,由­干­休所另行安排房子居住。“

对于搬家的问题,胡炜早有思想准备,她不是不搬,而是没有人通知她。管理局的人不来跟她见面,却叫她工作单位的人来找他谈话,这一招儿够损!既然早晚要搬,那搬就是了,何必这么兴师动众!于是胡炜心平气和地说:“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二天,胡炜永远告别了将军楼,在两个战士的帮助下把家搬到了山下的一个老式院子。

这里曾经是城里一个小商人的外宅。现在院内住着三家,正房住着­干­休所的关副所长,全家五口人,占了六大间,厨房、卫生间、餐厅俱全,而且加装塑钢门窗和廊子,门前有草坪四块,看架式比野战军的一个军长还要气派。

西边角落住着杜芸一家兄弟姐妹五人,还有他们的家属,一共十几口人,才三间小房。前两年,他们住在一块儿够拥挤的,后来,大弟、二弟都另外找地方走了,大姐也出国了,这里剩下杜芸夫­妇­、他俩的儿子,还有大姐的一个儿子,在这儿住着。

东边角上,住着胡炜和宋沂蒙两口子,也是三间小房,他们家人口少,比杜芸家里宽敞些。三间老瓦房,房龄足足超过一个世纪,每间房很窄,不超过十平方米。房子多年失修,房顶的瓦松动了,雨水渗透进来,时间久了,墙上满是一片片发霉的污渍,白灰也剥落了,一块块往下掉。两棵半死不活的松树挡在门前,风吹不进来,整个上午憋得人透不过气,下午,太阳从西边直晒进房间又热又潮。最让胡炜难以忍受的是,厕所在很远的外边,洗澡自不必说,连方便一下也必须要穿着整齐,跑到几十米之外。

屋里的陈设简陋多了,两个单人床一并就是双人床,一张最普通不过的一头儿沉桌子,两张木把椅子,还有老人留下来的大批书籍和衣物,把三间小屋占得满满的。胡炜花一百多块钱买了一对布面的简易沙发,使原来就转不过身来的小空间更窄巴了。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台二十英寸日立彩­色­电视机,还有一台生了锈的老式华生牌电扇。

杜芸是390医院的一个药剂师,她的父亲原是兵种杜景林副政委,比胡副司令去世还要早,母亲刘珍原是兵种子弟学校的校长,也不在了。杜芸的爱人李平山也是­干­部子弟,父亲原是省军区的副司令,母亲原是省­妇­联的纪检委书记,他本人也当过兵,现在是北京市基层检察院的一个­干­部。胡炜和杜芸原来曾经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两家老爷子之间的关系不错,“文革”中杜芸也曾经帮过胡家的忙,因此,到了山下,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同是天涯沦落人,自有一番共同语言。

落差如此之大,他们还接受得了,大家都是从小过集体生活长大的,眼下这种生活条件,对他们说来不算特别艰苦。最使他们难以忍受的,就是院里邻居关副所长一家人的倒行逆施。

这位关副所长,说起来也是宋沂蒙的德州老乡,尽管只是个正营职,可是在胡炜、杜芸面前,他的架子却很大,处处都要显示领导威风。他最瞧不起这些“双亡户”,所以从不把她们当作邻居,有时面对面地走过,连个招呼也不打。他还叫手下人给杜、胡两家约法三章,一是不得早出晚归,二是不得养猫养狗,三是不得聚众­骚­扰,闹得两个同是正营职文职­干­部的杜芸和胡炜哭笑不得。

院子里有两棵柿子树,一刮风,树枝子和树叶就往下掉,掉在地上,一堆堆的。关副所长很勤快,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扫地,他只打扫自己门前这一块儿,而且把垃圾都扫到别人家跟前,慢慢地胡杜两家门前都成了垃圾堆。

胡炜一下班回家,看见门前的那堆垃圾就头痛,她长这么大哪受过这种气?她几次忍不住要去骂关副所长,可到了人家门口又缩回来了。她和杜芸两人都在部队单位工作,要是关副所长一纸公文,编造点儿什么理由,再盖上大红印章报送了上去,她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胡炜和杜芸谁也不敢起来反抗,­干­休所就像是胡、杜两家的后爹后妈,两家老小寄人篱下、噤若寒蝉。自从“闹猫事件”以后,她们的日子更不好过。

副所长的老婆比副所长可厉害多了。关副所长的老婆也姓关,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人人叫她关大姐。她模样极丑,可是脾气大,架子也不小,在附近一带就是一只母老虎。

关大姐挺能算计,院子里的那两棵柿子树,一棵离关副所长的房子近些,归关家所有,另外一棵就长在胡炜家的窗前,就算胡家所有。关大姐为了使自家的柿子树能够多享受阳光,就把胡炜家的柿子树给锯秃了,而她家那棵柿子树长得又粗又壮,一根树­干­整整压在胡家的房顶上,把房顶生生压坏,夏天漏雨,冬天透风。胡炜爬着梯子上去好几次,可是房子实在太老,补了好几次也没有补好。

每到丰收的季节,关大姐把儿女动员起来,还找几个帮手,三下五除二将秋季的果实,把柿子打得一空,杜、胡两家连尝个鲜的份儿都没有。

胡炜悄悄地对杜芸说:“这儿哪是­干­休所呀?简直是鬼子据点!”她们联合起来,豁出去在院子里嘟囔了几句:“讲点公德吧!都是当兵的,­干­什么呀这是?”

关大姐听是听见了,可她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居然把院子里的草坪铲光,扎了大棚,种上了各式各样的蔬菜,过几天就上一次粪肥,闹得院子里臭气熏天。她叫三个战士拉了满满一卡车黄土,把自家的门前垫得高高的,形成一个宽大的土坡,一下雨,他家里的安全得到了保障,可是臭水都顺着土坡流淌到别人家里。

杜芸实在受不了,卷起铺盖卷,带着孩子到390医院住集体宿舍去了,她爱人李平山到人民大学去读法学研究生,因为那里有住的地方,能安静地读书和工作。她妹妹和两个弟弟也借别人的房子到外边住去了。

杜家在香山­干­休所名存实亡了。胡炜没地方去,只好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地呆着。 和宋沂蒙结婚后,两人也只好在这里将就着。

礼拜一是安转办通知工作分配结果的日子,宋沂蒙在外面跑了一天,擦黑才回家。刚一进门,妻子察觉出他的情绪不对头。她心里头藏不住事,她把宋沂蒙摁在木头椅子上,急切地问:“有结果没?啥结果?”

宋沂蒙漫不经心地说:“分配啦,在中国专卖外贸公司,还是副处长。”

胡炜没听说过这个公司,也不知道好不好,便接着问:“关键是单位怎么样?有没有发展前途呀?”

宋沂蒙刚想发表点意见,不料,胡炜根本就不打算听他的,她饭也顾不上吃了,急匆匆地跑出去打公用电话,去找父亲的老部下边副院长请教。

时间不长,胡炜就垂头丧气地回来,她满脸不快地告诉丈夫:“边九岭说啦,外贸公司嘛,就是个小职员,没什么意思!”

这时,“梆梆梆”有人敲窗户。这么晚了,有谁会大老远的来找他们?宋沂蒙怀着疑问,拉开木门一看,原来是刘白沙。刘白沙到香山饭店开会,会开完了没事儿­干­,他又不愿意到山上逛风景,于是想起来找宋沂蒙聊天儿。

刘白沙进门,见宋沂蒙的妻子胡炜也在家,他不但不避讳,反而把包随手一扔,四脚八叉躺在沙发上,就好像来到自己的家里。刘白沙用眼睛把小小的房间扫了一遍,像老大哥一样,满脸微笑地指着胡炜:“胡炜,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啊!抗日战争时,你爸还领导过我爸呢!”

胡炜不置可否,她跟刘白沙不熟,对这些军队序列沿革之类的东西也不感兴趣,人家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一句话也不多说。

刘白沙见她不说话,便指着房子及房子里面陈设,忿忿不平:“条件这么差,怎么住人哪!”

宋沂蒙听他说条件差,心里想,知道条件差啦?哪里比得上你们家的深宅大院?他耸耸肩膀不回答,只是在眉宇间表示出了十分的无奈。刘白沙气愤地说:“1955年的老中将,也属于开国元勋了,就给这种房子住,怎么也不反映反映,找军委,找中央!”

老中将是谁?那是咱爹!咱是啥?啥也不是?给咱这种房子够不错啦,上哪儿找中央去?中南海进得去吗?找了也白找!胡炜觉得刘白沙这人说话一点意思也没有,想着想着,她的脸上就挂上了颜­色­。

宋沂蒙见妻子这模样,心想人家刘白沙这回也是好意,他怕妻子不给老朋友的面子,冷不防地会说出点难听的话来,就赶紧转移了话题:“白沙,你正好来了,我有件事请教你!”

胡炜不高兴,刘白沙没察觉出来,他禁不住连着偷看了胡炜好几眼,心里暗想,都说宋沂蒙这小子有艳福,这回见着了,没料到他媳­妇­竟如此艳丽。他正发怔间,听见宋沂蒙问他,便讪讪地说:

“说,啥事儿?”

宋沂蒙赶紧告诉他说自己已经分配到专卖外贸公司了,说了两遍,刘白沙注意力才集中过来,马上急切地说:“专卖外贸好啊!赶紧报到去!好事儿呀!”

胡炜的不满一阵风就刮过去了,她只觉得这个人个子大,脑袋大,脚丫子也大,像这样的人应当是那种心直口快的粗人,说了就说了,说完就算了。她隐约地察觉刘白沙在偷偷地看她,可她丝毫没有反感。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都喜欢人家说自己长得漂亮,别人多看自己几眼就多看几眼。

胡炜很想听听刘白沙对专卖外贸公司的看法,于是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对刘白沙说:

“我们边副院长说,外贸公司里的人相当于旧社会的小职员,没多大出息!”刘白沙没想到这个漂亮女人居然如此天真,便开怀大笑:“去他的吧!你们领导是土八路,懂个屁!专卖外贸,懂吗?现在开放改革,经济大发展,专卖是创收大户,以后这行业不得了,什么没出息?出息大啦!”

在宋沂蒙的那帮老同学中间,刘白沙算地位最高的,胡炜很相信他的话,胡炜一听说出息大啦,满脸愁云顿时散开了。只见她绽露着春光地说:“真的呀?看,宋沂蒙傻到家啦!他懂什么懂!”

刘白沙受到表扬,不禁忘乎所以,他尽情地把目光在胡炜的脸上扫来扫去。他觉得胡炜嫁给宋沂蒙有点冤,宋沂蒙也太老实、太窝囊,就这样子,以后怎么能在复杂的官场上混?

刘白沙挖挖鼻孔,然后讥讽地说:“沂蒙,你当兵当糊涂啦?胡炜不懂,你怎么也啥都不懂呀?”刘白沙的一通儿贬,倒把胡炜说得心花怒放,她在外人的面前公开地贬宋沂蒙,外人当着她的面贬宋沂蒙,不知是啥心理,她很高兴。有时候女人就是这么怪,贬一贬丈夫反而觉得过瘾。

宋沂蒙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就平白无故被刘白沙和胡炜两人挖苦了一阵,觉得好没意思,对于妻子的无礼,他无可奈何、没脾气,对于刘白沙的傲慢,他愤恨,也有着一点儿妒忌。他望望窗外,见天­色­渐晚,便言不由衷地问:“白沙,在这儿吃晚饭吧!”

刘白沙一拍沙发靠背,神­色­骤变:“噢!想起来了,今晚还有个会议,很重要,市长也要参加的,再不走就迟了!”说着他起身就走。

屋子很小,两步就到了院子里。树荫遮住了残阳,院子里略微有些昏暗,小黄花在草地里开了一大片,榆叶梅抽出了新的枝条,挡在用小石子砌成的小道上。这会儿,山脚下十分安静,只听得远处的“嘎嘎”鹊鸣。刘白沙边欣赏边感叹:“郊外的风景真好,空气也好,就是房子太差,没法儿住!”又提起房子的事,不知刘白沙到底是同情还是起哄嫁秧子。他的真实想法,别人很难判断出来。

院子外边的马路上,停了一辆桑塔那小汽车,司机见领导来了,忙打开车门。刘白沙故作姿态地­干­咳了一声,然后迅速钻进车厢,他把玻璃窗摇下来,向送他到路边的宋沂蒙夫­妇­频频摆手,大有首长专列启程的派头儿。车子向前开了一大截儿,他还回头望了一眼,这次他只看见了胡炜,在黄昏里看见了胡炜娉婷的影子,心里不住地念叨:“妈的,这娘们儿真漂亮,真漂亮……”

送走了刘白沙,宋沂蒙心里的不安很快消失了,他忘记了刚才挨贬的委屈,既然工作问题解决得不错,今后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这是当前最大的一件事。可是,宋沂蒙还是想提醒一下妻子,他关上门,悻悻地问:“你看出来啥了?”

别人对自己妻子有何居心,他也不会漠然置之,他想给妻子一个暗示。宋沂蒙早就跟胡炜说过刘白沙这小子见­色­忘义,有品行不端的倾向,他很愿意在听听胡炜贬完自己以后,再贬一回刘白沙,可胡炜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宋沂蒙见妻子不表态,便以为她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既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那就什么话也不用说了。

宋沂蒙觉得刘白沙这人没啥真本事,平时爱摆个官架子,也就是摆个样子唬人罢了。宋沂蒙见过他老子,他老子也爱摆个官架子,要是没点儿地位、没点儿权威,那派头儿还真拿不出来。

他老子当年就因为犯官僚主义,从七级降到八级,可现在还是那么一副架子,说话、走道儿都端着架子。现在,他是资格最老的一代人了,这习惯已经不大好改,看样子要端到八宝山去了。刘白沙小时候可不行,长得不行,说话跟放屁似的,没正经!哪里比得上他老爸!

胡炜没想这么多,在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太复杂的事儿。她忙着翻箱倒柜,想找件好点的衣服,准备丈夫到外贸专卖公司报到的时候穿。可她翻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件像样子的衣服,只好懊恼地对丈夫说:“宋沂蒙,明天你可没得穿啊!小心人家看不起!”

家里只有这么一个箱子,一个柜子,穷翻个什么劲儿,再翻也就那么几件衣服,除了军装还有啥?宋沂蒙任凭妻子在那儿翻,自己靠在床边儿,看一本新出版的小说。书里的内容有点儿刺激,看着看着,胸里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男人最敏感的器官也有点控制不住,这种现象好些日子没有了。人的­精­神负担解除了,就有时间看小说,还有情绪酝酿­干­别的事儿。

胡炜一边拨拉他,不让他好好看书,一边不满地说:“哎!明天你穿啥?”

宋沂蒙正看到热闹处,怕那本书掉下来记不清页码,于是斜着身子挡住胡炜的手,一边把已经看过的那一页折了一个角儿,一边满不在乎地说:“穿啥、穿啥,我就穿军装,这就叫本­色­,懂吗?”

胡炜见宋沂蒙老看书,想故意气他一下:“哎!你觉得刘白沙这人怎么样?”宋沂蒙见胡炜忽然琢磨起刘白沙来,心想我问你,你偏不说;不问你,你倒说起来,他顿时提高了警惕,冷不丁地反问:“你说咋样?”

胡炜是故意问的,她知道丈夫很想听听她对刘白沙的看法,她偏不说,非得让丈夫着着急。她觉得男人们都是小心眼儿,一听自己的老婆议论别的男人就吃醋,越是这样,就越得气气他。胡炜努着嘴,调皮地说:“我看他肥头大耳的,活像个小地主!”

宋沂蒙一听原来如此,开心地笑了:“小地主什么样儿?小地主就得肥头大耳?怎么不是大地主?大地主才肥头大耳呢!”胡炜瞅着他看的那本书,一边瞅一边说:“那他倒底是不是小地主?”

胡炜一个劲儿逼问,宋沂蒙暗自吃惊。女人的直觉为什么这么准确?刘白沙的爷爷就是一个小地主,也就是十几亩地,农忙的时候找几个帮工的那种。刘白沙小时候不只一次说过,他的爷爷是和穷人差不多的那种地主,一年吃两回饺子,十天吃一回白面,冬天烧不起炕,夏天买不起扇子,别人剥削不了自己,自己却剥削了别人。

宋沂蒙说:“刘白沙块头儿不小,说话的底气又粗,好象纯正的无产阶级出身,可跟他熟了,你会发现在他的身上也存在一股子乡气。他经常当着人挖鼻孔,与人聊天儿,聊着聊着就放开了屁。听老同学说,刘白沙这人十分小气,从不掏腰包请人吃饭,别人请他吃,他一上桌就抢先把两只­鸡­腿儿弄到自己的碗里存着。有一回在菜市场买东西,他拿出一块钱要买八毛钱萝卜,人家找他两毛,他不­干­,非要人家找一块二。人家问他为什么,他非说给了人家两块钱。

宋沂蒙彻底把刘白沙贬了个够,可胡炜又不大感兴趣了,她的注意力集中到宋沂蒙手中那本书上。宋沂蒙怕她抢,便把那本书藏在身后。他越是藏,胡炜越是感兴趣:“看什么书呐?”

胡炜一伸手,硬是把那本书抢过来,抢过就翻,刚翻了两页就嚷嚷起来:“好哇,你他妈的敢看黄书!没人管你,长本事啦?”宋沂蒙笑嘻嘻:“夫人,别冤枉好人,这是世界名著《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怎么算黄书呢?”

胡炜骄横地喊叫:“别跟我争,否则没有你的好处!”刚说完,她就笑了,她猛然碰到了丈夫发硬的地方,顿时脸­色­一片潮红。胡炜把那本书往沙发里一扔,把双臂缓慢地搭在丈夫的肩头,她把下巴颏儿顶在了丈夫的头上,鲜­嫩­的嘴­唇­微微张开,双目迷迷蒙蒙的,她看着贴着半截儿花纸的墙,过了一会儿才对丈夫说:“厨房里的饭菜都凉了,要不我去热一热?唉!都是让刘白沙这东西搅和的!”

宋沂蒙不知从何处窜起一般火苗儿,他伸出双臂,结结实实地把妻子用力抱住,去亲吻她的嘴­唇­。妻子饥渴地嘟囔着、呻吟着,一边咬住丈夫的舌头,一边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扣子。妻子雪白的胴体完全暴露在丈夫的眼前,丈夫发狂了,他把妻子抱得紧紧的,然后用全身力量把妻子举了起来,他放肆地喊了起来:“今晚啥都不吃了,就吃你!”

妻子“咯咯”笑着,把双腿像胶一样粘在丈夫身上,丈夫的头部埋在她赤­祼­、白­嫩­而有弹­性­的双|­乳­里,顽皮地在她的双|­乳­上蹭来蹭去。丈夫把妻子塞进被窝儿里,然后把全部灯光都打开,一边欣赏着妻子身体美妙的轮廓、娇羞可人的脸蛋,还有引逗着自己发狂、光滑柔腻的手臂,一边慢慢地脱光衣裳。妻子把丈夫拉了进去,两人禁不住的欢悦,痛快地喊叫了一阵,然后无声无息地融为一体。

这些天,他被不安情绪所笼罩,几乎变成了一个无能之辈,刚才他在酝酿情绪的时候,还在怀疑自己行不行,现在他一身轻松。他终于恢复了男子汉的本能,那股积压了好些日子的火终于迸发了出来,团团地把妻子围住。这火越烧越大,他不给妻子喘息的机会,要死一块儿死,要活一块儿活,两个人在爱的欲­火­中获得涅。

疯狂过后,两人互相拥抱着、抚摸着不肯松开。过了好久,胡炜不能入睡,她微张着眼睛,琢磨着未来的日子。沂蒙回来了,一个人的日子变成两个人的日子,以后无论吉凶,她也要维护好这个家,她属于丈夫生命的一部分,当然,丈夫也属于她的一部分,属于她的私有财产。8

宋沂蒙在专卖外贸总公司上班不久,一天,眼见到了下班的时间,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约她一块儿回家,可妻子说今晚值班回不去,他的心里突然闪过了一丝苍凉,今天晚上只能属于他一个人了,他忍受不了香山脚下的寂寞,那里的夜晚有时乱得闹心,有时静得可怕。

宋沂蒙磨蹭了半天,见办公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无可奈何地收拾了东西,然后昏头昏脑地离开单位大门。

宋沂蒙刚刚出门,就觉得眼前一热,他发现草绿­色­的邮政信箱旁边立着一位惹人注目的中年女人。这女人个头儿虽不高,但身材匀称、亭亭玉立,上身穿鲜艳的米黄|­色­西装上衣,脖子上围了一条雪白眩目的纱巾,下身穿了条浅咖啡­色­直筒裤子,柔软的、带着曲线的长头发像瀑布一样地披洒在肩上,姿态十分优雅。

啊!菲菲!宋沂蒙觉得很意外,心里“扑扑”地直跳,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正在他犯嘀咕的时候,陆菲菲向他缓缓地走了过来。

陆菲菲洒脱、沉稳、端庄,带着一个有着特殊经历的中年女­性­特有的大胆,内心隐藏着由于多年独身生活而形成的淡淡的冷默,嘴角上流露出坚毅和勇气,她渐渐地离宋沂蒙近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宋沂蒙没有思想准备,不知所措,只好呆呆地望着这个失掉了音讯多年,从那天老同学聚会以后,旧梦重现的初恋美人。

陆菲菲这次主动来找宋沂蒙,是经过一番痛苦思考的,她本来应该恨他、诅咒他。本来,她可以做大使夫人,可以嫁给一位蜚声中外的教授,她应该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可是她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义无反顾地加入了独身­妇­女的行列。少女时代,她把爱几乎无界限地奉献给了一个男人,她曾经想忘记他,可是二十多年来,她一直没有做到,只是把那堆旺旺的火压了起来,变成小火苗儿藏在心里。

她总是想在人海中寻找到宋沂蒙,把那始终保持的贞洁献给这个冤家!在她的心里,那女­性­最基本、最宝贵的东西,原本就属于宋沂蒙,为了这个发自梦中、­精­神和­肉­体的奉献,她等着、盼着、寻找着。现在那男人仿佛从天而降,她终于遇到了这个使她痛苦了多年的男人,她不会放过他,她要把爱的火烧起来,烧死这个害得她没有了青春的男人,她要他补偿,要梦里想的变成现实,哪怕就这么一次。

那男人惊讶慌张的样子,被她看在眼里,她感到几分得意。就是要给你个出其不意,就是要吓着你,你这软弱害人的家伙!

陆菲菲想着,便不由分说,突然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用力带着他离开专卖公司大门。

陆菲菲的大胆和她冷冷的、犀利的眼神,让宋沂蒙感到生疏,这是从前那个爱哭鼻子的女孩儿吗?他被一位半生疏的漂亮女人挽着,在马路上走,心里很紧张,生怕被本单位的人发现,挺不自然地走了老远一截儿,脖子后头出了不少的汗。

陆菲菲却显得十分平静,她坦然地挽着宋沂蒙,挽着自己的爱人。

走着走着,宋沂蒙被她情绪的冲动所感染,渐渐适应,他发觉两人的步子渐渐变得协调合拍。这情形,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他的身边好像仍然是那个有着圆圆的粉红脸庞,一双大眼睛多愁善感,鼻尖上时常冒着汗珠的女孩儿。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他们从外地串联回来,街上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他们只好步行,从北京火车站一直走到阜成门,再经过魏公村那道长着灌木的土坡,走到了八大学院。他们不想回家,就这样在路上走,不知不觉又走回到动物园汽车总站。多么远的路,他们不疲劳,迈着整齐的步子,在几乎没有其他路人的晚上,走着走着……

已是夜半时分,人迹寥寥,在寒冷的北风中,他们爬上一辆空空的公共汽车,相拥着坐在后排座上。陆菲菲脸蛋儿冻得发紫,可宋沂蒙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还勇敢地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来替陆菲菲披上,自己只穿了件开绽的旧绒衣。

就是在那一个夜晚,在空荡荡的公共汽车后排座上,他吻了陆菲菲,还大胆伸手摸了她那鼓鼓的、像小馒头似的Ru房。陆菲菲生气了,骂他轻浮,还流下了眼泪。女孩儿这一哭,把宋沂蒙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跑,女孩儿却把他死死拽住,三两下把衣襟解开,把他冰冷的双手都塞进去,让他尽情抚摸。女孩儿依然流着泪,嘴里却甜甜地说:“我是你的!”

从那晚,经过了初吻的宋沂蒙,嘴­唇­­干­涩,双手粗糙,他有一种脱胎换骨似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个成年的男人了,他曾经发誓要保卫陆菲菲,因为她是他的人!

宋沂蒙不知道陆菲菲要拉着她走多远,没想到陆菲菲却把他带到一辆小汽车旁边,一手拉开车门儿,一手把他推了进去。这是一辆南斯拉夫红旗牌旧车,是大使馆淘汰下来的,副部长以上­干­部可以凭机关证明购买,价格也就三四千块钱。

车厢里铺着雪白的布靠垫,虽然空间窄小一些,但显得很温馨。陆菲菲熟练地把汽车发动起来,一直向顺义方向开去。陆菲菲的脸上泛起了赤潮,原本冷冷的目光变得异常柔和。她把汽车开得很快,但也很稳,可是宋沂蒙从她微微咬着的嘴­唇­上感觉到,她肯定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想到这儿,宋沂蒙不禁紧张起来。

两人都不说话,陆菲菲连看都不看宋沂蒙一眼,把车子开得越来越快,像飞一样。小汽车沿着新修没几年的京密路跑到了杨闸,这里有潮白河的一条小小的支流。

宽宽的河面上被风漾起了一层层的水波,弯弯曲曲地延伸了好远。河水拍击着塌陷的河床,发出了有节奏的响声。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有一只老羊领着一只小羊,低着头,嚼那河滩上的­嫩­草,黄雀唱着甜美的歌,在树丛中飞来飞去。

车子一头开下了河堤,不顾一切地扎进湿泥里。

陆菲菲死死地盯住了宋沂蒙的双眼:“你现在过得不错,是不是?”

陆菲菲的眼神像犀利的火舌,把宋沂蒙笼罩了起来。宋沂蒙无法面对这样的提问,低下头,极力躲闪。

“你还记得那些事儿吗?在南下的火车上……”

也是在那个冬天,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孩子纷纷爬上了火车,他们不知道这列车的终点站,只知道它会向南开,他们兴奋得不得了,因为大上海对他们这些初次远离家门的孩子来说实在太有吸引力。

火车“呼嗤呼嗤”走了好远,车厢里,两拨儿孩子忽然为了一个什么问题争论了起来,吵着吵着,就互相挨个儿查问起了家庭出身。宋沂蒙当然不在乎,他理直气壮地说:“革­干­!”

他身边一个瘦弱文静、一双眼睛惶惶恐恐的女孩儿低下了头,她的父亲是富农出身,解放后,在中学当语文教师,她的家庭属于黑五类。女孩儿不言不语从坐位上站起来,然后又不言不语地走到车厢门口。

后来,人们再也没有看见她,也许是在某一个无名的小站,她下了车。宋沂蒙发现她失踪了,心里很懊悔,那么一个文静可怜的女孩儿,当时,他为什么不立刻站出来保护她,可惜他没有那个勇气。

火车停了无数次,每次停车都会涌上来许多孩子,车厢里满了,而且满得不能再满,尽管如此,那些­操­着不同方言的孩子们还是朝车上涌,在他们中间,有的是为了上静安寺去造陈丕显、曹荻秋的反,有的是为了寻找好八连,有的什么也不为。

奇怪的是,不知何时涌上一些大人,三四十岁了,也戴着红袖章,像模像样地挤在孩子堆儿里,还一包包抽着向日葵牌香烟,把孩子们熏得躲都没地儿躲。

夜晚,一列火车被分为若­干­节,载着许许多多名为点革命之火,实为到处游荡的红­色­子弟,静静地躺在从浦口到南京的驳轮上。车厢里的人们挤在一起,没有一点空隙,有的爬到高高的行李架上睡觉,有的钻到坐位的底下,蜷缩着身子打呼噜。多数人没有位子,或者坐到地板上,或者­干­脆站立着。

陆菲菲紧靠着宋沂蒙,在肮脏的地板上坐着,火车摇摇晃晃,他们和所有的孩子们一样昏昏欲睡,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无可奈何地熬着。大约快凌晨,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的陆菲菲终于熬不住了,她突然失去了支撑力,猛地一下倒向旁边的宋沂蒙。

毛绒绒,有些扎人的头发披散到宋沂蒙的脖子上,少女柔­嫩­的、微微散发着热气的脸庞碰到了他的耳朵。他很清醒,他偷偷看了看周围,猛然间一个老词儿“男女授受不亲”出现在脑海里。他连忙推开少女的脑袋,可就是这一“推”,竟然让他大吃一惊,原来,女­性­的肌肤是那么香气逼人!除了母亲之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接触“女人”,也是第一次距离女人那么近。

半睡半醒着的少女,似乎有意识地又一次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宋沂蒙不再推她,因为车厢里的人都在困睡,没有人注意这些。于是他也就一动不动,随意让她靠着。就这样,陆菲菲靠着宋沂蒙睡了大半夜,睡得那么香甜,嘴角上流溢着惬意的微笑。

直到天明了,火车拉响了汽笛,车厢里的人们又重新活跃起来,陆菲菲睁开了睡眼惺松的眼睛,望望一夜未眠,两目出现血丝的宋沂蒙,感动得流下泪水……

从这以后,陆菲菲变得兴奋异常,她不顾其他女孩子的白眼儿,一个劲儿地附在宋沂蒙的耳朵边上说东说西,红润的脸上,细小的茸毛湿漉漉的。那双细细的单眼皮、似流淌着清清河水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异样的情愫飞进了宋沂蒙的心窝。校园里最美丽出众、天使般的女孩儿可能爱上了自己,这个虽然有些早熟,但也并不十分成熟的男青年,意识到将要发生一种原本未预料的事情,他没有经验也没有勇气面对这些,他首先想到是逃避。

火车走走停停,没有准钟点儿,好容易快到上海的时候,火车“咣当当”一阵响之后停住了,这又是一个晚上。车厢闪着微弱的灯光,广播喇叭里,男播音员用浑厚高亢的声音念着“两报一刊”社论,人们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宋沂蒙觉得心里很害怕,害怕他正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情。他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对陆菲菲说:“菲菲,我看我还是走吧!”

陆菲菲不理他,会说话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像是说:看你能上哪儿去?这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陆菲菲的沉默,让宋沂蒙更加慌乱,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有个叔叔在这个县里武装部工作,我想去看看他……”

陆菲菲见他真的要走,不禁慌了神儿,骄傲的陆菲菲不想让他走,但在表面上却不想求他,略微迟疑地说:“真要走?那就走吧!”说着,就从军挎包里取出宋沂蒙托她保管的十块钱,一古脑儿塞了过去,手上的动作虽快,但眸子里却流露出极大的忧虑。

宋沂蒙接过这十块钱,身子“扑腾”一下,好像真的坠入那奇怪的深井里,心上乱糟糟的,乱糟糟的还有些甜蜜,他的耳边老是响起女孩儿一连串不满的声音:“走啊,你走啊!你走啊!”

宋沂蒙不想走了,女孩儿立刻看出了他的心思,乘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宋沂蒙受宠若惊,他被女孩儿的手握着,轻轻抚摸着,他发觉这双手是那么细小无力,女孩儿的那双手颤抖着,他仿佛重新认识了大胆、柔弱的女孩儿陆菲菲。

女孩儿把手抽开,宋沂蒙发现自己的手心里留下一张小小的纸条。他想打开看,但是被女孩儿制止住了。

直到夜深,他才被允许打开纸条。灯光很暗,他看不清楚,只好用心使劲去看。车厢里的人们都东倒西歪地睡了,女孩儿依然大胆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和她一起看。纸条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今天的我,是你应当了解但又不去了解的我……

一连串的删节号,具有无穷魅力的删节号,从此把宋沂蒙和陆菲菲这两个青春萌动而又纯真的少男少女联系在了一起。

面前的宋沂蒙

陆菲菲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她看着面前的宋沂蒙,想想自己,心里好一阵酸楚。如今,两个人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眼角有了一些皱纹,宋沂蒙的鬓角上,还增添了不少的白发。

陆菲菲感慨地说:“咱们是从一个特殊年代走出来的人,心里深深地烙上了历史的印记。这烙痕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宋沂蒙的无语使陆菲菲感到愤慨,她走下车,先是一把把宋沂蒙拽下车,然后顺手拣起一块大石头,“扑咚”一声扔到河水里,水溅到车上,也溅了宋沂蒙一身。

宋沂蒙抹抹脸上的水珠,此时的他,真的清醒了。眼前活生生的事实告诉他,一个当年恋着他的女孩儿,经过二十多年,仍然苦苦地恋着他。那女孩儿为了刻骨铭心的初恋,竟然牺牲了整整一个青年时代和大半个中年时代。

宋沂蒙怀着复杂的感情冲动,缓缓地走到陆菲菲身边,双手扶着她的肩头,把她的身子扳正。生疏感完全消失,时光仿佛倒转,那从前的已经熄灭了的火又重新燃起,两个人脸对脸凝视着,良久,宋沂蒙感到积年的愧疚和思念一下子都涌了上来,他忍不住高声喊:“这么多年,你这是为什么呀?”

“你问我,问我?我……”陆菲菲失声痛哭。

宋沂蒙发自肺腑地说:“你不应当残酷地折磨自己,你应该找一个好人过日子的,你应当忘记我,我算什么东西啊!”

听了宋沂蒙的话,陆菲菲哭得更伤心,一点节制也没有,在宋沂蒙面前,她不再是风度不凡的女外交官,她又变回了从前爱哭的女孩儿。陆菲菲只是哭,不回答他的问题,还用多问吗?宋沂蒙不能控制自己,他一阵强烈冲动,把陆菲菲拥抱在自己胸前,就像当初一样,只是还不敢抱得太紧。

陆菲菲忘却了对方已经是成家多年的男人,她不管不顾地瘫倒在宋沂蒙的怀里,她有着太多的幽怨,有着千般苦楚,有着缠绵的回忆,有着二十多年的爱恋。

潮白河上游开了闸,河水涨了起来,漫上了河滩,淹没了两个人的脚。两人心里的创伤复发,流下来浓浓的血液,血液让火烧得越来越旺,这火烧遍了宋沂蒙的全身。他被胸前柔软而熟悉的女­性­身体所融化,感到身边的陆菲菲仍然是当年那个楚楚可人的女孩儿,一个让他思念了二十多年、亏欠了人家许许多多的女孩儿,他也忘我地放纵起来,用最大的力气紧紧地搂着陆菲菲。

在他的怀抱里,陆菲菲流着泪,不住地啜泣。

她穿了件薄薄的衣服,凸现出成熟的身体,她的肌肤只是比当年增加了几分弹­性­,她的身上烫得怕人,不停地发颤,散发着像从前一样细腻而奇妙的气息。她把胸脯紧贴着宋沂蒙,一起一伏地轻轻喘着,用心去寻找当年的感觉。她把嘴­唇­微微张开,展开了一个单身女人二十多年的饥渴。急盼着被对方吸吮。往昔的火一旦燃烧起来,势必更炽更烈,宋沂蒙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开始吻她的柔软温润的嘴­唇­,吻她的粉红­色­的细­嫩­的脸颊。后来,竟放肆地扯掉了白纱巾,解开了她的领口,发疯似地吻她富有诱惑力的、高高隆起的胸脯。

陆菲菲毫无抵御地任凭宋沂蒙抚弄,在她的心里只有那永不消逝的概念:我是你的!

宋沂蒙觉得此时的他,像一条脖子上戴着项圈、发了情的公狗,他感情过剩,他要寻找机会进行发泄,这­性­欲的冲动,是纯粹的爱情,还是纯粹的­肉­欲?

从外地回到北京后,他们看到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陆菲菲的父母被外交部造反派召回国内,戴上历史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派三顶大帽子批斗。宋沂蒙的父亲也被勒令靠边儿站,两个人家里整天都是乱哄哄的,无时不存在着危机。

自从家里出事以后,他们都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们再也不是学校里的佼佼者,他们很怕进学校的大门,担心有一天也会被揪斗。 在学校呆着没意思,家里又没地方呆,于是他们只好跑到街上,跑到小公园里,在偌大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能说到一块儿,他们就从早说到晚,没完没了,共同的遭遇让两个孩子更加心贴心。

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被全校师生都知道了,“复课闹革命”以后,每当他们走在校园的时候总会发觉,身后有许多人指指点点、叽叽咕咕。

于是,他俩连复课闹革命都没法儿闹了,只好继续在大街上游荡,成了飘泊在外的“孤儿”。他们挨在一块儿,在紫竹院北边的小河里钓小鱼,在北海汉白玉石栏杆旁边读陀思陀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在月坛松荫下听麻雀们吵架的声音。他们俩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晓的荒草丛里,小声合唱着心爱的《长征组歌》。

宋沂蒙发了疯似地给陆菲菲写诗,一首首的诗把女孩儿感动得又流了好多泪。爱情对宋沂蒙来说,是一件新鲜的事情,初恋,让他感受到做人的最大乐趣,他大发诗兴,写出了一首又一首情诗送给陆菲菲。陆菲菲一笔一笔地把宋沂蒙的诗作抄写在心爱的小本本上,很快就集成一册。小小诗集成了陆菲菲所拥有的一笔财富。

冬天,在一座秃秃的、只长着几根枯草的山坡上,宋沂蒙焦急地等着菲菲,好不容易才把菲菲等来了。两人没说上几句话,陆菲菲就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宋沂蒙惊慌失措地问她:

“咋啦?咋啦?”陆菲菲只是没完没了的哭。宋沂蒙更急了:“你再不说,我就从这山头跳下去!”

陆菲菲抽泣着告诉宋沂蒙说:“我妈妈被造反派剃了­阴­阳头……”说完,陆菲菲就扑倒在宋沂蒙的怀里。宋沂蒙恨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地说:“这帮造反派真不是东西!我发誓一定要找人砸了他们的司令部!”

陆菲菲把他的嘴巴捂上,感激地望着宋沂蒙说:“够了,这就够了,有你对我好,我什么也不怕!”宋沂蒙一下子把菲菲冻僵了的小手捂在胸口上,直到捂热了,捂出了汗。他暖融融地望着陆菲菲,菲菲也泪花花地望着他:“你真好!”

也就是在那一晚,菲菲让宋沂蒙吻了一个够,把他的舌头都弄痛了。菲菲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身上,不停地喃喃低语:“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不知为什么,宋沂蒙突然想起霍桑的不朽名著《红字》,想起海丝特那不幸的遭遇,这使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种负罪感。菲菲是那样美丽、那样纯真,而他却把她搂在怀里不停地吻,他肆无忌惮地垄断着这个美丽出众的小女人,这是不是一种诱骗?他不敢回答自己。只是更加深深的亲吻着怀中的女孩,好象要吻进她的心里。

宋沂蒙心中有事,菲菲也略有所觉,但她没有想那么多,她只觉得自己弱,什么都弱,假若没有宋沂蒙,她要变成薄薄的一张瀑布,被严冬冻成半冰不冰的,勉勉强强地流啊流,不知流到何时,不知流到何处才算是个头!

在黑夜中,宋沂蒙正用忧郁的眼神儿望着她,那是个多么专注、多么倾心的男人,一个能把全部血液都献给她的男人,有了这样的男人,她什么都有了!

菲菲被宋沂蒙的眼神儿所感染,她咬咬嘴­唇­,鲜红的嘴­唇­一咬,立刻晕散成粉­嫩­粉­嫩­的颜­色­,如同天工开物般的诱惑。这是她从小形成的习惯,也就是这个细小的动作曾经让不少的男孩儿痴迷。接着,她不知不觉把凉冰冰的双手直塞进了宋沂蒙的袖管儿里。

宋沂蒙觉得菲菲的双手像冰棍儿,把他的五脏六腹都搅乱了,菲菲的手越伸越深,差点儿就碰到他的胳肢窝儿,菲菲舒舒服服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慢慢地眯缝上双眼,脸上透着期盼。

宋沂蒙动也不敢动,让菲菲的手暖着,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仍然是《红字》的影子:

这传说实在­阴­惨,只有一点比­阴­影还要幽暗的永恒光斑稍微给人宽慰:“一片墨黑的土地,一个血红的A字。”

夜已深,街上车辆寥寥无几,附近的高音喇叭都歇了,周围一片死寂。土坡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风,空气­干­冷­干­冷的,几棵枯草动也不动,连只小虫子都没有,没有谁陪伴他们。他们依偎得很紧,双脚都冻麻了,只好用相互的体温感染鼓励着对方,在漆黑的夜晚,除了对方朦朦胧胧的脸和亮晶晶的眼晴,什么也看不见。

宋沂蒙想的,陆菲菲全然不知,她只是默默地在他怀里躺着,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漆黑一团,这昏沉沉的夜太凝重,给人无尽的压力。她伸出手来,似乎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了,她害怕了,害怕自己的手已经失去,于是她去摸宋沂蒙的下巴,发现他下巴上长了不少略微有点扎人的胡子,什么时候长的?从何时起他成了一个大人?她摸了又摸,踏踏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手的存在,也感受到她真正有了爱人,她开心地笑起来。

月光,从云层中掠了出来,菲菲眼光一亮,她看见不远处有一间破旧不堪的民房,孤零零地伫立在马路边上,一盏灰暗不明的小灯在那破房的窗前一闪一闪,那是古代诗人讴歌的茅屋,那是乡间鹰鹫修筑的巢|­茓­,那是梦里千呼百唤的归宿。民房有顶有墙,也有小小的窗子,这就足够了,陆菲菲的眼眶湿了,那片水洼变得五光十­色­、含情脉脉、迷蒙而动人,她一边摸着宋沂蒙细毛绒绒的胡子,一边指着那间破房子动情地说:

“花胡子,假如我们今后有这么一间小屋,该多好!”

宋沂蒙也看见了那间小屋,菲菲的目光和那间小屋让他一下子联想起许多,他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乎要声泪俱下,他不禁把菲菲搂得很紧,他担心菲菲要真的飞走,如果菲菲飞走了,他不知将会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人家都喘不过气儿来了!”宋沂蒙把手松开了些,充满歉意地笑了。一对“孤儿”充满了对将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可是,两个孩子的真情并没有得到双方父母祝福。菲菲的爸爸一听说自己的宝贝女儿与宋某的儿子有那么一回事儿,而且还准备一块儿返乡Сhā队,便气不打一处来,表示坚决反对,宋沂蒙的父亲­干­脆禁止儿子与陆家的闺女来往,他严厉地对儿子说:“你要是再同这个姓陆的女孩子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父亲的威严让宋沂蒙退缩了,他想反抗,但觉得气力不足,心里始终乱七八糟的。那几天,学校里低年级的小孩儿,每天围在宿舍楼下念毛主席语录,还一遍接一遍地高喊着宋沂蒙的名字,用这种方式动员他响应伟大领袖上山下乡的号召,不在城里吃闲饭。这压力太大。后来,宋沂蒙终于沉不住气了,自己主动到学校表态,说要回乡Сhā队落户。

陆菲菲比宋沂蒙强,她跟父亲顶了嘴,然后把家门一摔,流着泪跑到宋沂蒙的家里,可是宋沂蒙却被父母关起来不让她见面。她拼命打门,手都打破了,父母就是不开门,她没有法子,最后只好离开,一连两星期没有与宋沂蒙见面,宋沂蒙也没来找她。菲菲毕竟是一个女孩儿,在突出其来变故的面前,她显得无助、无奈,她在惶惶不安之中度过了两星期。就在这最后的两星期里,宋沂蒙单独办妥了户口迁移手续。

离开北京的时候,菲菲和一大群同学去送他,两人一见面都哭了,菲菲哭得很伤心,鼻涕和泪水冻凝在一起。这凄惨的场面感动了许多女同学,大家都跟着哭。

北京站前面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寒风吹着红旗和大横幅“呼啦啦”地响,人声喧闹、喇叭声咽,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音乐声中,有热情激昂的欢呼,也有悲切的生死离别。

宋沂蒙回了山东德州老家,两个无助的青年男女就这样各奔东西,从1966年10月到1968年12月,两年零两个月的初恋,稀里糊涂地结束。不久,陆菲菲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Сhā队,在边境地带的虎林县呆了将近十年,直到1978年才考上了北京大学,那时的宋沂蒙已经是解放军军官,而且和胡炜结了婚。

四年大学生活结束以后,陆菲菲被分配在外交部工作,不久就到国外使馆任职,当她感到各方面都稳定了的时候,已经人到中年了。在这二十多年中,除了学习和工作,每当她闲暇的时候,都无法控制自己想起那少女时代的爱人、才华横溢的“马雅柯夫斯基”,那是她爱情生活中惟一的男人,惟一使她感到莫大缺憾的男人。

她终于盼到了和他见面的这一天,她决心把自己的一切无偿地奉献给他,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是做了一回完全的女人。

宋沂蒙把她抱到车上,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车门。

陆菲菲的衣领自然敞开,胸部渐渐显露了出来,一对显得依然青春的Ru房起起伏伏,她的双眼紧闭,她的身体像团棉花,毫无支撑、毫无掩饰之力,等待着……

宋沂蒙当然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恍惚间他迟疑了,忽然,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胡炜的影子,纯真、泼辣、充满温暖的妻子,仿佛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压力来自内心,使他松开了陆菲菲,无力地靠在车厢上。

陆菲菲仍然动情地靠着他,他没有推开陆菲菲,他随意地让她瘫软在自己的身上。他抚摸着陆菲菲柔软、散乱的长头发,这使他回忆起当年那个梳着两条不短不长辫子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不止一次把辫子散开,弄得蓬蓬松松的,对他柔声柔气地说:“看着,我好看吗?”

“唉!”宋沂蒙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陆菲菲一下子睁开眼望着他,眸子里充满了诧异。其实,陆菲菲也十分了解此时他复杂的心情,此时,她只是想回顾过去的时光,发泄二十多年来所积攒的恩恩怨怨,只是希望宋沂蒙在这片刻里是属于自己的宋沂蒙。为了这样一个机会,她曾经做过多少美妙的梦,苦苦等了多少年……

宋沂蒙的临阵怯懦,使得陆菲菲心里的欲­火­也有所熄落,她明白,岁月和经历在两人中间产生了陌生,生活中的差异也让他们有不一样的感受。

她坐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又拾起了白纱巾,然后又替宋沂蒙系好衣领,就像二十多年前。这熟悉的动作,让宋沂蒙感慨非常,他又一次激动地把陆菲菲抱住。陆菲菲顺从地伏在宋沂蒙的胸前,黑黑的动人的双眼里又淌下一串儿长长的泪水。

过了不一会儿,他们的身体缓缓地分开,然后坐进车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南斯拉夫红旗车喘着粗气,从烂泥里挣脱出来,离开了潮白河,离开这个幽怨深深的地方。

河水涌上了河堤,淹没了一排排白杨,一群小鱼,从潮白河的上游被冲了下来,逆着水波,悠闲地游来游去,有几条个头儿大点的,同时跳起老高,扬起一朵朵漂亮的水花儿。岸上的石头滚了下去,鱼儿被吓得四处乱跑,水面上一下子像飞起了无数支箭。

到了东直门无轨电车站,汽车猛地停在马路边儿上,陆菲菲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下去!”

宋沂蒙觉得自己像一头被驱赶的动物,昏头昏脑地下了车。他呆呆地站着,心里“怦怦”跳,他等着陆菲菲把车开走。汽车没动,过了好久,一扇车窗缓缓地打开,“哎,拿着!”宋沂蒙正在迟疑间,只见陆菲菲把一张纸条塞到他的口袋里。然后头也不回,把油门一踩,汽车冒着烟儿“嘟嘟”地开走了。

那车窗仍旧敞开着,宋沂蒙望着白纱巾飘飘渺渺地逝去。

南斯拉夫红旗车不见了,他才慢吞吞地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纸条,仔细一看,原来上面写着陆菲菲在国内和国外的通信地址。那纸条十分沉重,他感到背后一阵冰凉。

当年,菲菲也曾经递给他一张纸条儿,现在,菲菲又递给他一张纸条儿,这纸条儿预示着可能有一桩感情生活重新开始,他似乎又要不由自主地向那条路上走,他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结果,但他知道那条路是一团迷雾,走下去爬都爬不出来。他不禁把那纸条揉成一团,附近就有一个垃圾箱,他想把纸团扔掉。

白纱巾飘飘的,把他团团围住,他根本不想挣脱,那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东西,那是一股风,把二十多年并未磨灭的感情吹得变成了火花,火花闪烁着,极欲重新燃烧,有如死灰复燃。

白纱巾战胜了,他思前想后,暗暗长嘘,终于还是重新又把纸条揣在口袋里,这情形和当年在火车上的那一幕如此相似,令他惊愕。

宋沂蒙被任命为总公司综合处的副处长,这个处是比较重要的部门,负责文秘、调研、党政工团,还有行政、后勤保障,管得挺宽。全处共有八个人,其中两位正副处长,二个副处级调研员,三个正科级科员,只有一个年轻­干­部,还是总公司机关重点培养的后备人员。

宋沂蒙分管机关的政治思想工作,他踌躇满志,重新找到了扬帆起航的感觉,他对自己又充满了信心。

北京的夏季越来越早,刚过了六月,人们就感觉热得受不了。那几天事情不多,机关里有的人开着电风扇,在办公室坐着喝水,喝了一大缸子又一大缸子,喝得直打嗝儿。有的翻来复去地看报纸,一张报纸看大半天。宋沂蒙也在看报纸,看来看去看烦了。木头椅子生硬,坐得时间太久,宋沂蒙觉得ρi股硌得难受。

好不容易有一个公司员工来找宋沂蒙谈事情,这人发现小偷拿走了他两包大前门,从头到尾说了四五十分钟,宋沂蒙开始还耐心地听,听着听着就坐立不安起来,原来他喝水喝得太多,憋了一大泡尿。那员工终于谈完了,宋沂蒙慌忙往厕所里跑,等他跑到厕所门口,抬头看见外边挂着一块木牌,上边写着:清扫进行中。

宋沂蒙急得直转悠,又不敢出声,他想还是在戈壁滩上好,万里无人烟,根本没有厕所这一概念,尿尿拉屎随便,谁管你!在大公司里,厕所竟是一道鬼门关。这时,从厕所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的女清洁工,宋沂蒙让过清洁工,迅速钻进厕所,在与清洁工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诅咒:“该死!非得上班时候打扫厕所,让人在外边等着。”诅咒过了,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骤然想起,那清洁工的身影似乎很熟悉。

厕所门上有块玻璃窗,宋沂蒙把手洗­干­净,脸正好对着那扇窗,在玻璃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形象。他对着玻璃整理了一下头发,手上沾着水,湿乎乎地抹在头上,好像抹了一层薄薄的油。他的皮肤白,大西北高原的紫外线也没有把他变成黑汉子;他的头发很粗,又浓又密;他的眉毛很浓,两条眉毛紧锁在一起,好像总是在深沉地思考什么;他的眼睛不算大,可是很有神,像是要把一切看透。

宋沂蒙欣赏罢窗玻璃里的自己,又想起那女清洁工,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于是,赶忙离开厕所。在楼道里,他东张西望就是看不见那女清洁工的影子。他心里没着落似地往办公室里走去。

他碰见一个正在用大拖把擦地的男清洁工,犹豫了一会儿问:“刚才打扫男厕所的人是谁?”这男清洁工听见他在问话便停下手中的活儿,满脸流露出巴结的笑:“宋处长,您问刚才打扫男厕所的?那是龙桂华,昨天刚来的!”

宋沂蒙一听是龙桂华,心里立刻后悔起来,原来龙桂华也在这个公司当勤杂工,怎么会是这么巧?他宋沂蒙一辈子没诅咒过什么人,可是刚上班不久就得罪了人,而且是他在学生时代很崇拜的龙桂华。他想找龙桂华道歉,可是找遍了公司大楼也没发现那熟悉的身影。

龙桂华看见了宋沂蒙,也听见了宋沂蒙说的那句难听的话,该死,她父亲该死,母亲该死,女儿该死,现在轮到她该死了,她恨不得把胸前的那朵半只莲揪下来扔到茅坑儿里,她现在有什么资格佩戴这朵半只莲?她离开“二泡”以后,这日子越过越惨,连当个收入比较稳定的清洁工,还是由于女儿失踪换来的,可不是该死?

朱小红失踪以后,医院领导的心里直犯嘀咕,朱小红的失踪,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院方无法逃脱责任,如果朱小红的家长追究起来,一定会很麻烦的,于是他们为了安抚龙桂华,特地疏通有关部门,安排她来总公司办公大楼当勤杂工。

龙桂华上班头一天,在公司大楼门前打扫卫生。那天天气又闷又热,她只扫了一会儿,就感到透不过气来,身上出了不少的汗。公司员工陆续来上班了,人们也都觉得热,有的不停地用手中的报纸当作扇子扇,有的边走路边望着天上,盼望着下一场凉爽的雨。

龙桂华扫着扫着,上衣也湿了一大块。她实在热得无法忍受,于是就凭空想象,像古人望梅止渴。她忽然一下子想到了雪人,雪人在幻想中出现,渐渐膨胀,冒着阵阵冰凉的雾气,她吻着那酷暑里的冰凉,心里愉快极了。雪人的影子让她有了希望,她的身上虽然大汗淋漓,心里却仍有着一丝冰凉。

龙桂华把楼前的小广场打扫­干­净了,就去打扫街道,扫帚扬起了灰尘,一个女人捂着嘴巴,拉着身边的男人惊慌地躲开,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什么。龙桂华抬头一看,原来那男人,就是曾经在刘白沙家里遇见过的宋沂蒙,胡继生的女婿。那站他的身边这个穿军装的中年女人,很可能就是胡继生的女儿。

夫妻俩光顾了躲避尘土,谁也没有留意到那正在扫地的清洁工,可是龙桂华却看见了胡炜脸上的不悦。龙桂华心里一阵强烈的不平衡,一点点尘土竟让这女军人如此大惊小怪,真是将军的女儿……

龙桂华转身走进办公大楼,她问一个刚下岗的门卫:“门外那个男的是谁?”门卫告诉她:“大姐,他是刚从部队转业的宋副处长,总公司综合处的。”这时,龙桂华才明白,胡继生的女婿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她觉得这世界实在太小,这些日子绕来绕去,老碰到宋沂蒙,无论走到哪儿,她都是在围着胡家的人转,当年胡继生领导父亲,现在胡继生的女婿又来领导她……

龙桂华白天在专卖外贸公司当清洁工挣钱,晚上就集中­精­力去寻找女儿。她的身边不能没有女儿,她把女儿从一丁点儿大抚养大,在女儿身上有她的心血,女儿是她的命根子,她一定要去寻找自己的女儿。

医院的领导也很着急,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无缘无故失踪了,在医院还是头一次,于是就派出好几拨儿人去找。龙桂华和医院的人几乎找遍了全北京城,也不见朱小红的踪影,最后只好到派出所报了案。

派出所负责接待的警察同志态度很好,在册子上登了记,还不住地安慰他们,请他们不要着急。先回去等消息。

一连等了个把月,一点信儿也没有,这个小冤家!龙桂华见不到女儿,几乎都要疯了。这时候她谁也不相信,她开始埋怨所有的人,咒骂所有的人,甚至以为是这些人把女儿害了,又来欺骗她。

那天,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一个庞大的火球,滚遍了整个城市,房子、树木和街道都燃起了大火。女儿的身上也着了火,烧了她的头发和眉毛,脸烧焦了,身体扭曲着变了形,女儿哭喊着,要妈妈救她。

女儿是个听话的孩子,除了好打扮、有些懒惰之外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女儿是个自小就没有父爱的女孩子,她在不懂事的时候就经受了人生巨大的变故,或许就是因为这些,女儿很早就形成了软弱的­性­格,稍稍有点风波就会把她摧倒。

她想女儿一定是被那个坏蛋拐走了,她后悔没有及时向公安局报案。报案的事,她确实想过来着,可是女儿死活不肯说出那男人是谁,叫她告谁去啊?她后悔那天睡了一小会儿,就在这一小会儿里,她失去了女儿。

龙桂华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满世界寻找女儿,她不知道女儿在哪里,只好盲目去寻找,就像在茫茫沙漠里去寻找一颗小小的钉子。她每天都充满了希望,女儿的影子闪了一次又一次,熄灭了一次又一次。

龙桂华问过女儿所有的同事和同学,去过几乎所有的公园,去过地下旅馆,去过火车站,也去过一般女人不便去的地方,可是仍没有发现女儿的丝毫踪迹。

龙桂华慌慌张张地走在大街小巷,她每天重复着同样的路线,街上的人们都熟悉了这失魂落魄的女人。她不知道应该到哪条路上去找,她已经没有了方向感,只凭着直觉漫无目的地走。她的身子佝偻了,矮得几乎要趴在地上,她每天吃不下多少粮食,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一场雨下过,街上的泥泞还没­干­,火一样的太阳重新升起来,把大地烤得滚烫,到了晚上才稍微有些凉意。­干­巴巴的凉意让人不适应,让人难受,让人心慌。

街灯渐渐地暗了,她依在电线杆旁边,任凭洒水车喷洒出来的水打湿了衣裳。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那儿,默默地数着每一辆开着雪亮大灯的汽车。

一天,朱小红突然回来,说是回家拿几件衣服。龙桂华见了女儿又惊又喜,惊喜之中怀着极大不安和困惑。拿衣服做什么?难道女儿还是要离她而去?她慌恐着不敢多说话,迟疑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地说:“妈有什么错处?你说呀,闺女!”“你没有错,我错了!”“为什么还要走?”“别问了,妈……”

女儿的声音冷冷的,女儿的目光呆滞而无神,嘴­唇­­干­燥得起了些小渣子,她说话的语调像是死了一条心。

龙桂华想起母亲被带走的那一天,满屋子都是戴枪的警察,母亲的脸灰暗无­色­,那双茫然若失的眼睛里露出对一群女儿的牵挂。她不敢去碰母亲的手,那上面的手铐生硬冰凉,她以为那上面带着杀人的电。

龙桂华觉得此时的自己也和母亲一样,她被女儿的冷漠驱赶,被女儿的固执牢牢铐住,她不知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生平头一次有了为女人的不安,在泪水里尝试到了做母亲的滋味。

女儿默默地,不说话,拿着几件常用的衣服,咬着嘴­唇­走了。

女儿走了,龙桂华毫无回天之力,她想哭又哭不出来。她拿起自己惟一的咔叽布外套儿追了上去。“闺女,把这个带上……”女儿不理她,连头也不回。她累了,她的­精­力被女儿耗光了,双腿软绵绵的,哪里追得上女儿,女儿跑得像风一样的快。

龙桂华听说女儿又回医院上班了,决定每天下班的时候到医院门口等女儿。

她终于等到了女儿,悄悄地在后面跟着。女儿乘坐公共汽车,只往前走了两站距离,就来到一座红砖居民楼。楼前有个小小、窄窄的花坛。龙桂华跟着女儿,发现女儿进了四一七号单元房。龙桂华清楚地看见,为女儿开门的是一个留着乱蓬蓬长发的男青年。

这男青年,穿着件宽大的长衣和一条瘦得紧贴骨头的牛仔裤。这人瘦得出奇,脸­色­发青,是一个十足的肺痨型体格。

龙桂华背后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掌,眼前一阵发黑,“扑通”一下就摔倒在楼梯上。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她躺在木床上,女儿温顺地伏在自己的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女儿突然间是那么憔悴,面颊都陷了下去,两串长长的泪水挂在脸上,眉毛湿湿的,显得十分疏松,眼窝儿周围一片浮肿。

女儿十分可怜,她的命也苦。

龙桂华长长地叹口气,她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她浑身无力,坐也坐不起来,只好慢慢地把粗糙的手掌伸开。女儿仔细看了又看,觉得那手很熟悉很亲切,但不明白什么意思。龙桂华举起了那双手,想表达的很多,她想说这双手里有着母女俩二十年的辛酸,有今后生活的期望。

女儿仍然慌慌的,双眼不停地望着窗外。那里有棵枣树,她小时候最爱吃这树上的枣子,那枣子很甜。女儿清晰地看见树上有条毛毛虫在爬,秋天里的小虫子已没有害处,因为它的生命不长久,它不会冬眠,只能选择死亡,对于迷人的秋­色­来说,它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其中也包括它的死。

“你要跟着他吗?”龙桂华迟疑了好久才吐出这句话,说完了就努力睁大了眼晴看着女儿,到现在,她还存有微微的一线希望,希望女儿明白那双手的含义,翻然悔悟,回到自己的身边。

可是,女儿没有悔悟,那双手的影子仅仅在她的脑子里闪了两下就飘到远处。她何尝不愿意回家,但她已经陷入了泥潭,而且陷得很深,妈妈拉不出来,谁也拉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像那树上的小毛毛虫,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没有一个人能够救她,她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多余的。

“嗯!”女儿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女儿的回答口气很坚定,可是她稚气的目光依然还是那么涣散,她回答完了,然后就咬着嘴­唇­望着妈妈。

龙桂华的眼前一片漆黑,把头歪倒在一侧。

她再一次醒来,下意识地把手伸过去,摸来摸去,只抓到了那件咔叽布外套儿,女儿已经不在身边。

屋子里空荡荡的,所有家具都是破破烂烂的,只有一台老式座钟陪着她,这座钟是龙家从四川搬来北京的时候带来的。妈很喜爱这座钟,每天都要把它擦拭几遍,擦完了就伏在上边仔仔细细地听。座钟“滴滴哒哒”地响,表针一下一下,一格儿一格儿地移动,时间就这么无情地流逝了。

在钟的背后,她隐隐约约地又看见了母亲。龙桂华撑着身子勉强站了起来,她拿起那件咔叽布外套儿,从上面扯下那朵永远戴在身上的半只莲,用嘴吹去了沾在上边的尘灰,然后把它轻轻地放在钟的前面。

朱小红含着泪水离开了妈妈,回到那座红砖楼房。张庚正在鼓捣一台短波半导体收音机,这是朱小红拿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的。他抬起头扫了朱小红一眼,见她的脸上沾着泪痕,于是冷冷地一笑,又低下头鼓捣收音机:“回来啦?”

张庚的声音有气无力,这声音轻轻地在布满尘灰的墙上碰来碰去,只有万分之一秒就消失了。他随随便便地问了一声,也不问一问小红妈妈的病情,好像除了他自己,其余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在他鼓捣收音机的时候,连已经被他占有了的朱小红也是多余的。在他看来,这所房子是他的,朱小红是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不想使用的时候都是多余的。

“工资呢?”张庚突然烦了,于是把收音机扔在一边儿,冷漠地说。

朱小红听了这话,背后发冷,她觉得面前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深山里贪婪的野狼,那狼瘦得皮包骨头,已经不会咬人,只有用嘴吸吮女人身上不多的血。朱小红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感,她害怕这个和自己睡觉的男人,觉得他就是自己的上帝,上帝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没有等张庚说第二遍,朱小红就把兜里的钱全都取出来,怯生生地放在他的面前,可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又开始鼓捣收音机。收音机里响起了音乐,悠扬动听,是什么曲子,朱小红没听过,也听不懂。

这是一套两居室,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桌子没有,椅子没有,甚至连张床都没有。地上铺了两条褥子,放了两条被子,一盏小台灯放在枕头旁边,锅碗瓢盆儿乱七八糟地堆在墙角。

张庚说过,他的父亲曾经是个不太出名的画家,在张庚很小的时候,他爸就和他妈离了婚,后来又偷渡去了香港,单单给他留下这套房子。

他继承了他老子的艺术细胞,不会别的,只会画画儿,可是他画的画儿别人都看不明白,毕加索不毕加索,达?芬奇不达?芬奇,几根线条、几个方块用麻绳一捆,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也没一个能看明白的!

自从踩了她的后脚跟儿以后,张庚就把她看透了,这是一个幼稚的女孩子,除了上班、看电影之外什么都不懂,可她长得实在好看。朱小红的身材不高,身子柔柔的,手也是柔柔的,就像面人儿。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而是普通人家娇生惯养,软绵绵的那种。

那天,朱小红怀着忐忑不安给张庚检查身体,张庚见她不放心,便死乞白赖地跟朱小红说了许多好听的话,说到自己的家世,让人觉得那么可怜;说到自己的才华,让人那么崇敬;说到自己的爱慕,让人羞臊脸红。

后来,张庚拿出了自己画的画儿,那上面画着若­干­线条,朦朦胧胧的像是两个­祼­体女人面对面抱在一起,女人的ρi股圆圆的,地下拖着云朵般的衫裙。朱小红说看不懂,羞臊地扭过脸,可是那意识却稀里糊涂地领悟到了一大半儿。

张庚把那张画儿塞到她面前,半正经不正经地说:“快看哪!不看就没了,这是人的真情历练,有啥不好意思?”

不由得她不看,朱小红只好又扫了一眼,看完了脸颊绯红。张庚把画儿藏了起来,又拿起吉它琴,弹起了一支深情的歌曲,他唱得动情,情绪中带着忧伤。

朱小红听了觉得很稀奇,就静静地听。小说里说俗了的东西,女孩子听了不但不乏味,反而感到十分动听。

张庚从女孩子的眼神儿里发现她的见识极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完全分辨不出。他试着碰女孩子的手,那女孩子居然一动不动,前后总共不到二十分钟,女孩子不怕了,安静了,不拒绝了。他实在没有料到,征服一个漂亮的女护士会那么容易,原来,她不只是矜持,还有虚荣和无知。

朱小红被说得晕呼呼的,女人刹那间的发晕,对于居心不良的男人来说是难得的,那男人就动手了,他去摸女孩子的下巴,然后去碰女孩子的胸脯,女孩子低下头,一言不发,只是脸涨得通红。

朱小红竟然那么顺从,这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接着,那男人开始总攻,一般女人到这种时刻常常会猛烈地反抗,那男人有这种思想准备,显得有些犹豫。可朱小红却很配合,当她的上衣领儿被解开的时候,竟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男人,那男人不再迟疑,毫不留情地撕扯,尽情地享受。

小女人在他的下边,虽然有些慌张,可她的嘴­唇­饥渴般地张着,颈上的粉红的筋条抖动着,她还发出了急促的喘息,动作十分合谐。

其实,此时的朱小红沉浸在一场电影里,她猛地觉得眼前的一切很熟悉。幻觉中,朱小红仿佛来到一座哥特式的建筑,那是一座古老的教堂,钟声一下一下地敲着把彩­色­的玻璃窗震碎。安东尼神甫伏在她的身边,呼着粗气对她说:“主把天上的凡尔娜赐给我,我要与凡尔娜共度余生……”

朱小红觉得自己就是来自天上的凡尔娜。教堂的钟敲了最后三下,神甫抱着她来到一间灯火辉煌的大厅,一群美丽女郎披着透明的薄纱舞蹈。神甫取出一袋金币,向美女们洒去,空中满是耀眼的金­色­花瓣儿。

神甫把其中一枚金币郑重地交给她,然后俯下身吻她,长长的花白胡须把她的脸都遮住了。在一张铺满鲜花的坐榻上,她的衣服被一件件剥光,神甫还在说:“主把你赐给我,赐给我……”

朱小红在神甫的怀抱里,迷迷糊糊想起,就是在这被花簇盖着的坐榻上,斯蒂芬妮律师也同样为了主的愿望献身,她不是向安东尼神甫献身,而是把洁白似玉的身体献给了至高无上的主。朱小红觉得她也是在向主献身,虽然她不是教徒,连一页《圣经》都没读过。

朱小红从晕晕乎乎的幻觉中惊醒过来,发现已经真的被人占有,她不可遏止地呻吟了一声。那男人用一只枯瘦的胳臂把她抱紧,然后把一根手指伸到了她的嘴里,顿时,朱小红的脸上变了颜­色­,煞白煞白的很吓人,随即昏厥了过去。

教堂外头下了雨,雨从破碎的彩­色­玻璃窗上飘了进来。

音乐声中,又一群­祼­体的男人举着盛满水果的银质托盘缓缓走了进来。长桌上放着葡萄、柠檬和香槟酒。那些男人身上长着褐­色­的长毛,围坐在她的身边,开始喂她葡萄,开始摸她。教堂高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赐给他们,这些可怜的男人,阿门!”

在这些可怜的男人拥抱中,她吃完了这人生最后晚餐……

朱小红半被动、半主动地成为张庚的人,在一阵昏迷之后,她渐渐恢复了理智,在事实面前,她发觉自己是那么不情愿。她全身酸痛,像是经历了一场­肉­搏,她被一个粗野的男人好揍了一顿,到处都是伤疤,伤疤上沾了不少这男人的唾沫,从外到里都像被刺扎过一般。

她的心里隐隐作痛,胃里一阵阵作呕,她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给了那个男人。朱小红很后悔,如果一开始就明确拒绝他,如果能在拼搏中咬他一口,如果最初不来他家就好了……

实际上,朱小红并没有挣扎,她搞不清自己是个被害者还是个合作者,也搞不清这刚刚发生过的事实是什么­性­质,是­奸­污还是通­奸­?心里的痛苦比身上的疼痛更加难受,她感到要离那个男人远一些,便蜷缩到墙角里。

天很黑了,这屋子没有窗帘儿,两个人谁也不敢动那盏台灯,那是家里惟一的电光源。外面的路灯光、霓虹灯光闪闪地打进来,红的、白的、蓝的什么都有,照在斑驳的墙上,扫在那男人的身上。

冷不丁,朱小红看见了那男人一头蓬乱的头发,他的脸庞窄长,肤­色­黄黑,眼晴像一个令人憎恶的三角形,这个男人长得太难看。朱小红闻见了屋里的劣质烟草气味。渐渐地,她发觉他的头发里,他的身上也有一股霉臭味。

那男人不说话,盘腿坐着抽烟,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其实他心里十分慌张。他从见了朱小红第一眼,胸中就有着控制不住的冲动,他爱慕朱小红就像西门庆爱慕潘金莲一样,西门庆占有潘金莲不择手段,也是因为爱慕。他觉得在爱慕和占有的意义上,流氓非流氓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他歪着脑袋,眯缝着眼晴,还吐出了一连串白­色­的烟圈儿,烟圈儿一个比一个大,直飘到了房顶上。烟雾散不开,聚在墙上面的角落里,渐渐地开始发黑,变成了粉末儿,沉重地落了下来。这样的粉末儿在地上有薄薄的一层,有的落在被褥上,那男人轻轻用手一掸,那粉末儿就又落到了地上。

朱小红觉得疲倦了,便伸出一只脚,恰好放在那些粉末儿里。她想走,可是她又想,走了算什么?卖身吗?那就跟着这个肮脏的男人,可是她的心里却充满了厌恶,到底应该怎么办,她也不知道。

黑暗中,那男人抽完了烟,眼睛随随便便望着窗外,把烟蒂扔在窗台上,然后心安理得地对她说。“你到公安局告我去吧?”朱小红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听了他的话以后不吱声。

“你走吧,赶紧走!”那男人的心里踏实了,知道朱小红不会去告他,可是他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赶走朱小红,其实他很需要这个特别柔顺在­干­那事儿的时候还会喊叫的小女人。他说让她走,实际上是不让她走,因为他知道她走不了,她要走早就走了。

电影里没有教给她

可怜的朱小红其实什么也不懂,她从未领教过男人的凶猛,在男人的践踏中,她只会痛苦呻吟。在被践踏之后,她想的不是应该走或者是不走,而是她应当属于谁。这个问题电影里没有教给她,在一阵痛楚过后,她很自然地就想到了。

她的双腿似乎已经被绳索捆牢动弹不了,一道异光把她死死地罩住,她觉得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留下来。自己的身子破天荒地被那个男人占有了,她就应该属于他,她很难想象,今后她还会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现在的年轻男人,头发都是这么长,身上都是这么臭。

朱小红听说让她走,就哭了。那男人这么狠心,和人家搞完了就让人走,一点惜香怜玉都不会。她只有过这么一次,那男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她占有了,她也没有怎么抵抗,其中有没有男欢女爱的意味?她弄不清她爱不爱他,也弄不清他爱不爱她,只知道那男人把她搞成了女人,她想起一个词儿,她已经不再是Chu女。

这个蓬头垢面、爱抽烟的男人,有一股逼人的气势,虽然有些粗鲁,可是朱小红却模模糊糊地感到有点喜欢这种气势。在她印象里,男人似乎就应该有这种气势,电影里的男人都是这样,所以她只好束手被擒乖乖让那男人摆布。

于是,她想起另外的一个名词“同居”。电影里许多青年男女,都是没举行过婚礼就住在一起的,婚礼也许是个形式,这个形式到底有多大必要,她不清楚,反正现在只好这样了,只好同居,那样可能会有个比较稳定的结局,可能会拴住这个蓬头垢面、浑身有着一股子烟气的男人。

妈妈知道了怎么办?这个问题太难了,她不知道。10

刘白沙的婚姻生活也是十分坎坷。

当年,刘白沙的父亲曾经在一个中央单位担任领导职务,“文革”开始不久,他父亲见势不好,于是就托病在家休息。后来,这个单位被撤消了,中组部的军代表把他的父亲分配在青海省,而把他母亲分配在了内蒙古。

他父亲一气之下,­干­脆来了个不服从分配,拒不前去办理手续。军代表是八三四一的,腰杆子很粗,人家哪里管这一套,结果把老两口的人事关系和党的关系都放到街道办事处,他父亲成了行政八级的街道­干­部。他老人家是平日只是到了领工资的时候,才去办事处一趟,办事处的上上下下没人搭理他。

那时候,刘白沙在延安Сhā队劳动,与邻村的北京女知青毛欣如相恋,好得死去活来。后来毛欣如怀了孕,两人未征得家长的同意就草草结了婚。婚后不久,两人就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他们把女儿送往北京的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十分喜欢这个女孩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小妹,爷仨儿美滋滋地过着日子。

刘白沙和毛欣如小两口在农村里互相依靠着,生活得既清贫而又恬静。

没多久,毛欣如的父亲获得“解放”,调离北京,被安排在Y军区工程兵当副司令,没几天就升了司令。父亲当然挂念在农村劳动的女儿,于是,一个电话,毛欣如从村儿里飞了出来,在军区血站当了护士,半年入党,很快就成为一个解放军­干­部。

刘白沙的表现也不错,他玩命努力,终于入了党,还当上了民兵连的副指导员,可是一个村子的民兵连副指导员算啥级?怎么能跟红领章、红帽徽的军队­干­部相比?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差距一下子变大了。

没多久,毛欣如的母亲带着警卫员,亲自来找刘白沙谈话,说毛如欣年轻不懂事,与他结婚是一场错误。现在毛欣如觉悟了,决心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因此提出离婚。

刘白沙是何等样人,他岂能吃这一套?照他原来的家庭地位,怎么会把一个毛夫人放在眼里。他断然拒绝,说错误不错误毛欣如她自己知道,反正孩子都有了,不离!毛欣如的母亲也不跟他多说,转过身去带着警卫员离开了村子。

不几天,大队支书就带着县里的民政­干­部来了,这民政­干­部上来就大谈路线斗争、军民关系等等,非要他办离婚手续不可。刘白沙一顿臭骂把这家伙骂跑了。从那以后,没人理他了,村里代替他把离婚手续办了,毛欣如也没有信来。

直到第二年春年,才有人告诉他,毛欣如又结婚了,又生孩子了,而且是两个。男方是一个出生在北京的济南人,老爷子是个军事测绘学校的教育长,那男人的母亲原是部队一所医院的儿科教导员,五十年代末,那所医院定为军级单位,于是她也就水涨船高,成为正师职。可虽说是正师,履历上却写着只担任过儿科教导员

好歹人家是军队­干­部,与毛家凑合着算是门当户对。

刘白沙丢了老婆,又气又急,抱着脑袋朝墙上撞,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只有离开农村,回到北京。他是1971年回的北京,和女儿小妹一块儿过了五年没粮票儿的生活,还是多亏了家里老人省吃省喝照顾着,他才得以挨过了那五年时光。

后来,刘白沙才听别人说,当初,毛欣如的父亲为了把女儿从农民、从刘白沙的身边分开,用尽了办法,把女儿关起来,还躺在床上装病,动不动就老泪纵横。毛欣如原本不是轻浮的女子,但她软弱,没有一点反抗能力,几经­精­神痛苦的折磨,无奈之下,只好接受了父亲一手导演的结局。

后来,毛欣如从部队转业,恰逢1977年恢复高考,她考上了北京大学学习法律,大学毕业后,她就独自留在北京做了律师。

刘白沙好好的一个家庭被拆散,他憋了一口气,咬牙发誓非弄出个样子来给毛家的人好好看看。恢复高考以后,他不去考本科而是一举考取了社科院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S部兵改工办公室工作。粉碎“四人帮”以后,他的父亲被重新起用,担任了更重要职务。当时,有关各部门也正在提拔年轻­干­部,于是刘白沙青云直上,仕途一路顺风。一路升迁,很快成为副局级的­干­部。

刘白沙这家伙从小就有点好­色­,八九岁时就爱发表一些奇谈怪论,一会儿说要钢丝床上闹斗争,一会儿又说要强Jian什么人,他爱胡说八道,人长得又龌龊,所以大多数女同学都不愿理他。尽管如此,他憋不住,还是到处乱讲,整天娘们儿、娘们儿的不离口,可能都是从他爸爸那儿学来的。

兄弟姐妹六个,就属刘白沙最调皮,因此老爸没少揍他,老爸揍人很重,揍他的时候。还喜欢大声骂街:“狗日的,娘老子打的就是你这没出息的东西!狗日的!”

他老爸的脾气大,训人的样子很可怕。小时候,他曾经看见老爸在办公室里训斥部属,手Сhā腰、挥胳膊、吐沫星飞溅,声音大得差点把玻璃窗震碎,老爸威武的形象让他羡慕不已。

刘白沙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经常到老爸所在单位食堂吃中午饭,吃完饭就往办公楼里乱跑,人家都知道他是副部长的儿子,没有人管他。他跑到一间大办公室门口,看见一大堆白头发、谢了头顶的领导­干­部正在开会,老爸堂堂正正地坐在中央,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谁是谁。老爸一边高谈阔论,一边搓脚丫儿泥,还把泥卷儿弄成小球放在鼻孔上嗅。刘白沙很奇怪,脚丫儿泥多臭啊,有啥好闻的?

回家后,他怀着好奇心,学着爸爸的样子,搓点脚丫儿泥闻,开始觉得臭不可闻、恶心得想吐,闻着闻着,觉得味道变了,味道很特别,有点儿想闻了,再后来,他恍然大悟,原来臭的有臭的好处,臭豆腐不也挺好吃吗?他老爸爱吃臭­鸡­蛋,而且一吃就好几个,身体健壮,­精­力充沛。老爸经常和一块进城的战友们开玩笑说:“不吃臭­鸡­蛋就不懂得钢丝床上闹斗争!”

“钢丝床上闹斗争”这话老爸在机关­干­部大会上也常说,还写进了老爸的文集。不过那书里表达的方式很科学,让人听了发人深省:“要牢记革命传统,警惕钢丝床上闹斗争!”

这句话听来像句口号。老爸的意思是防腐蚀永不沾,防止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刘白沙听老爸讲了好些年,一直弄不明白。

一天,他和老爸乘坐伏尔加牌小汽车,缓缓地行驶在开往万寿山的林荫道上,路不太平,车身一晃一颠的,刘白沙却觉得十分舒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拉着爸爸的衣襟问:“爸,爸,这车座子像不像钢丝床?”爸爸正透过车窗观看街道上烤白薯的小摊儿,思考市场供应问题。爸猛地听见儿子的话,一时没有缓过劲儿来,便随口说:“像,当然像!”

刘白沙又接着问道:“爸,钢丝床上怎么闹斗争呀?”

司机老廖,开车的时候注意力一点也不集中,他听见小刘白沙的话,不禁“扑哧”笑了。司机一笑,倒让老爸提高了警惕,他忙严厉教训儿子:“小杂种,谁教你的?”刘白沙不服气:“不是你说的吗?爸!”

老爸瞠目结舌,肚子气得鼓鼓的,满脸铁青,老爸真的要发火了,司机老廖不敢再笑,刘白沙也不敢穷追不舍地问。那天回家以后,老爸把刘白沙好揍一顿。

后来,刘白沙再也没听老爸说过钢丝床上闹斗争之类的话,反右倾、整社、四清,接着一连串儿的政治运动都来了,老爸的嘴巴封得很紧,再也不敢胡乱讲话。从那时起,老爸很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般发言稿都由秘书拟好,经过多次修改才敢在会议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他不准妻子和儿女们随意在纸上写字,不准在晚上拉紧窗帘之前打开电灯,不准听收音机短波广播,不准随便议论国家大事或者某一位领导,不准在机关食堂里吃大米饭熘肝尖儿,更不准哪个女同志到家里来看望他,谈工作也不行。

爸爸从那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芝麻粒儿大的事儿都看成不得了,可是老爸哪次运动也没跑得过去。

1959年他虽说没轮得着上庐山,可是并没有躲过一劫。因为他说过周小舟本是个有水平的文化人,还说贾拓夫曾经冒死救过刘志丹。结果,他犯了方向­性­错误!被批判了半年。

1960年他就更倒霉了,那几个爱搓脚丫的人在向中央领导汇报工作的时候,把几个要命的数字搞错了,把粮食的亩产量说成总产量,这还了得?结果被一个新华分社的记者写内参捅到中央。刘白沙的老爸是这几个人的头儿,是一小撮儿官僚主义的头儿,因此被降了一级。

“文革”时,刘白沙的爸爸当然更是逃不过去,造反派揪住那句“钢丝床上闹斗争”不放,说他是走资派、大流氓,害得他好长时间翻不过身来。

直到1978年,他才被彻底解放,并很快就被重用,担任了要职。那是个大平反、大换班的年月,许多老同志,经过千难万苦,好容易熬到了平反昭雪、重新出来工作,可是年纪都已经大了,身体也都不行了,总之心有余而力不足。刘白沙他爸爸就不同了,他心宽体胖、头脑清醒,开会一开开到夜里十二点,谁能比得上他?

大家都纳闷,这老头子怎么越活越­精­神了,莫非有啥养生术?刘白沙把这话转达给他爸听,他爸听了那份儿得意,颇为神秘地跟儿子说:“信不信,这是吃臭­鸡­蛋吃的!”他爸终于又敢开玩笑了,说完了哈哈大笑,刘白沙也跟着笑。

爸爸的­性­格对刘白沙影响很大,自从当了官,他嘴巴上­干­净了许多,他时刻想着他是老爸的儿子,努力学着老爸的样子。

他也规定了许多个不能,除了在酒店不看外国电影之外,还有不准在会议桌上坐错了座次,不准与部长系同样的领带,不准让死对头抓住了他的短处,以及不准在开会的时候打盹儿等等。这些不能都有着新的时代内容,比起老爸那几个不准,深刻多了。

他外表看起来庄重,开会的时候一套套的,要求别人甭提多严格,其实那些都是装的,他骨子里还是好­色­。

在市兵改工办公室,刘白沙的行为检点是有了名的,很多人都说他是正人君子。他出差在外,尤其注意影响。男人放单飞等于获得了自由,在大酒店里与女服务员随便开个玩笑,看个外国片儿什么的也不算问题。在这方面刘白沙与其他男人并无差别,他喜欢和漂亮的女孩子耍贫嘴,也常看那些有刺激­性­的外国片儿,可是他却特别小心,从不在同事面前露马脚。

有一位同是副局级的老朋友来酒店里看他,敲门前先在门外听,听了一会儿,清清楚楚地听见里面有“呼嗤、呼嗤”喘气声,还有个女人在“嗷嗷”地叫,于是这人乐了,心想可真抓住了刘白沙的现行儿。

等那人敲门进去一看,只见刘白沙神态自若地坐在床上搓脚丫子,电视里放的是小猫、小狗的动画片。其他什么事都没有。刘白沙胡乱应付一番,把那人哄走了,然后关上门,重新换台,接着看簧片儿,一边看一边得意地嘿嘿笑:“妈的!想抓咱的现行儿,门儿都没有!”

他任兵改工办公室副主任不久,有关部门从方便工作出发,专门给他配备了一名女秘书,得到这个消息,他暗吃一惊,第一感觉就是有人要害他。于是他把综合处长找来,大发雷霆:“谁要女秘书?哪个想要就说话,反正我不要!作为党的­干­部,时刻要考虑影响,懂吗?”

刘白沙的谨小慎微,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依照他的逻辑,用了女秘书就会产生不好的影响,这等于说有了女秘书就一定会出事儿,一群­干­部领着一群大肚子女秘书,岂不是一幅深有寓意的漫画?于是乎,大家知道这刘主任原来是这么一个人,严格要求也罢,死要面子也罢,说白了就是装洋蒜!

刘白沙活得很累,他既要看上面的脸­色­行事,同时也要防备同僚和底下人设计陷害他,他懂得人们关心的是什么,厌恶的是什么,在一些敏感问题上总是特别小心。他不敢胡乱训人,不是他不想训人,主要怕得罪人,怕人报复他。为了这,刘白沙在兵改工办公室处心积虑,苦心经营,整天琢磨些“与人奋斗”的事儿。

一个姓褚的处长上了三年的在职研究生,最后考试不及格,他为了使自己的履历表好看,于是就花五十块钱买了个毕业证书。刘白沙知道以后不仅不追究,还经常在会上点名表扬他,说他这能­干­那能­干­,结果弄得这个处长见了刘白沙的面儿就心虚,他老是感到刘白沙的眼神儿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

兵改工办公室一把手调走了,上面下了一个通知,把兵改工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破格提为部长助理,分管工改办。这人的岁数比刘白沙小,资格比他浅,学历比他低,一转眼就成为他的上级领导,这件事让他很是恼火,他关起门来,独自发了半天火。可在新领导的面前,他毕恭毕敬,谦逊得一塌糊涂,有事没事都要登门请示。背后却一遍遍地咀咒:脑袋那么小,ρi股那么大,笨得跟什么似的,就不相信他部长宝座能够坐多久,看谁活得过谁!

在刘白沙的眼中,官场上的事就跟草原上的生存斗争一样,只有一只可怜的小羊,为了争夺生存的有限空间,老虎来吃,豹子来吃,狼来吃,鹞鹰也来吃,这些凶残的野兽们为争夺这只小羊,互相戒备、互相敌视,最后拼斗起来,打了个你死我活。小羊被撕碎后,草原上的小鸟和爬虫也会争着去咀嚼残羹剩肴。

刘白沙从延安回到北京后不久,很快又结了婚,妻子叫路薇,出身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是一个贤惠的、有着传统­性­格的女人。那时刘白沙还没有正式工作,路薇开了一家小小服装店,凭着微薄的收入,把刘白沙的女儿小妹扶养大,路薇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妻子。

为了缩短和丈夫的距离,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平衡,路薇凭着毅力考上人大函授学院,而且一直读完了本科,她学的是桥梁工程专业,毕业后在北京市道桥公司当助理工程师。

可是,刘白沙已不是以前的刘白沙了,他当了副局级­干­部,差一就点进入了高层,他的生活范围里有着许多美丽、出­色­,足以让他心动的女人。他突然想起,这些年工作岗位老是变,那老婆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他老是想着报复背叛了他的毛欣如,怎么报复?那就找一个真正的好女人,年轻的、惊艳人间的女人,看你们毛家眼红不眼红!

路薇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座小桥,走过来后就不想再走回去。

那天,他被朋友拉去北京饭店观看服装模特儿表演,认识了时装报社的摄影师苗梁子。

这苗梁子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擅长美术摄影,又师从著名摄影大师学习美术摄影,由于天赋和勤奋,她成就斐然,三十岁就蜚声摄影界,还成了中国美术摄影家协会的理事。她探访过很多名山大川、寺庙古刹,到过西藏、新疆,云南等不少充满神话的地方,创作了数不清的优秀作品。她的《摩梭人的屋檐》在东京国际摄影大赛中获得了金奖。

她人长得不俗,颧骨微高,脸颊丰盈,有着印度女郎般的大眼睛,鼻梁纤巧,红­唇­­性­感,皮肤白净,举止婉约大方,人们都说她是中国美术摄影界第一美人。只可惜机缘不到,三十出头了,这位才貌双全的苗梁子还待字闺中。

那天,刘白沙与苗梁子,两个人一见面就坠入爱河,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没多久两个人如胶似漆,再也分不开了。于是便在外边租了房子,悄悄地住在一起。

苗梁子可不是让人占便宜的女人,刘白沙有这顶乌纱帽,还有高­干­背景,正是她心目中的理想配偶,现在刘白沙已经落到自己的怀里了,她怎么能轻易放过?她死活要嫁给刘白沙,还逼着刘白沙跟妻子离婚。

刘白沙金屋藏娇,正感觉美得不行,苗梁子的逼婚让他从乐不思蜀的美梦中醒过来,他越想越害怕,他这个副局级来之不易,假若让外人知道自己乱搞男女关系那还了得!他既舍不得娇滴滴的美人,也舍不掉那顶乌纱帽,他左右寻思,认准了万水千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赶快离婚,与苗梁子组织一个新的家庭。于是,刘白沙很快向路薇提出离婚要求。

路薇天生的脾气好,不吵也不闹,任凭丈夫软硬兼施,只是死活不松口。她一眼就看出丈夫有了花花肠子,说什么感情有了距离、共同语言没有了,全是骗人鬼话,一准是在外头有了新的女人!她知道刘白沙虽然好­色­,但是更加喜好那顶乌纱帽,心想不离你有什么法子,你闹吧!闹大了,让部领导知道你乱搞,你喜新厌旧,难道你不害怕,搞女人把官儿搞丢了,看你还敢乱搞?11

宋沂蒙刚上任,大有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干­一番事业的劲头,起初,总经理戴学荣对宋沂蒙的积极做法还是很支持的,宋沂蒙的请示报告打上来,一般不做大的改动,每次都用大号铅笔写上:同意。

有一次,宋沂蒙建议召开群众座谈会,对中层领导­干­部的工作状况进行评议。这看来是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意见。戴老板一反常态,把这份建议书搁置了三天,未做任何答复。紧接着,宋沂蒙又呈报了第二份建议书:《关于在­干­部、职工中进行思想状况分析的请示报告》,可是,这份东西很快就被退了回来,上面用红笔写着:暂不拟行。

宋沂蒙心里发毛,两份报告被枪毙,这可不是好兆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妥。左思右想,他感到这两份东西都的确太敏感了,可能触动了哪根神经。他很后悔,不该那样急功近利,可是报告送上去也收不回来,他越想越后悔。

冬天到了,一个迹象出现了,公司机关内部出现了人事变动,综合处新来了一位正处长,是个中年女同志,原来是戴学荣总经理的秘书,名字叫马珊。同时,她还被增选为总公司的党委委员。

马珊是个东北人,人高马大,体重也很有水平,从背后看,简直就是一个男子,该有­肉­的地方有­肉­,不该有­肉­的地方也有­肉­。从正面看,她的皮肤不黑不白,脸庞圆是圆,就是稍微有点扁,将近四十岁的人了,脸上还长着不少青春痘儿,人家说她是老闺女,这么大了还嫁不出去,心里一定着急上火。眼睛小是小点儿,可是个双眼皮儿,鼻子方方正正,嘴­唇­薄薄的,一看就是快人快语、能说会道。这马处长很有表现欲,说起话来眉飞­色­舞,走起路来也有派头,一个女同志迈着阔步,处处惹人注目。

她出生在哈尔滨的一个铁路职员家庭,曾经在商店里当过售货员。实际上也就是个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后来也不知从哪里弄到个研究生学历。后来,她从省分公司调到总部工作,成为中央直属企业人才库里的一分子。那两年,公司缺少这样高学历的年轻人,她先是在业务部门­干­了一年,很快就成为戴总跟前的红人,担任了戴学荣总经理的秘书,升为副处级。现在又放到综合处,直接担任正处长,掌握着重要权力,是总公司炙手可热的人物。

据说,这位新处长很欣赏《红与黑》中的于连,那个为了挤进上层社会而不择手段的小人物。只不过于连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在某种意义上,她与那个男人一样,都出生于贫困人家,都想出人头地。人们只知道13世纪的法国是浪漫的,而不知道20世纪的中国更加浪漫,中国这么大,天地这么宽,机会这么多,人人都在生存中竞争,今天你是下层人,明天你就可能是人上人,而完全不必担心丢掉头颅。

马珊捧着《红与黑》,从东北来到北京,准备在这个大舞台上小试身手。

新处长上任当天,宋沂蒙就感到了压力,他一眼就看出,这个身材魁梧的马处长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这种人别看长得粗点儿,心眼儿准保比绣花针尖儿还要细,你无论如何也看不透她的内心。她夸你的时候,也许手里就握着拉弦儿的手榴弹,在她手底下­干­活儿,不得不留点神。宋沂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紧把自己的工作情况向新处长做了详细的沟通汇报,并且诚恳地进行了自我检讨。

马珊也一眼看透了他,马珊觉得宋沂蒙对地方情况不熟悉,内心里却是野心勃勃,他脑子聪明却不知从何入手,不爱说话、手头勤快、思想顾虑很多,他有着一般男子汉的锐气,胆子却很小。

宋沂蒙万万没料到,新处长对他的工作十分支持,听完汇报以后,马珊乐呵呵地对他说:

“检讨什么呀!小宋,我觉得前一段处里的工作挺有成效的,你搞政工比我内行,今后得向你学习呀!我来之后,你别有顾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的说!”马珊没有称宋沂蒙为宋副处长或者宋处长,而是学着戴老板的口吻,管宋沂蒙叫小宋,等于把他当做了自己人,也是一种信得过的态度。听马珊这么说,宋沂蒙也踏实多了,提着的那颗心总算落了下来。

马珊对宋沂蒙很放手,对他分管的那块儿工作,不过多地­干­预,原先被老板搁置的报告,也经过马珊做疏通工作,很快被批下来。宋沂蒙把马珊看作观音菩萨,因此对她十分尊重。正副处长两人有一间共用的办公室,宋沂蒙很积极,每天上班以前,都会主动地把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暖水瓶灌得满满的,其他零活儿,例如取报纸、接待客人等等,他都抢着做了。

马珊很满意。两位处长的合作十分默契,而且愉快。但宋沂蒙很快就领教了这位女处长的厉害。

这天,马珊一改平日衣着朴素、整齐的习惯,外面罩了一件­奶­黄|­色­的羽绒服,里面穿着中式对襟布面夹袄,下面穿着一条裤线熨得直直的毛哔叽裤,脚上穿了一双擦亮的半高跟皮鞋。人显得格外­干­练、­精­神。

综合处是一间大屋,里面有个套间就是两个处长的办公室。马珊“咯噔噔”地走了进来,处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这些人的资历大都不浅,谁也不服谁,马珊的到任,让他们的内心不平衡,可是表面上谁也不说什么。

马珊进了处长办公室,冲着正在看报纸的宋沂蒙投以一个亲切的微笑:“哟,小宋这么早就来啦?”宋沂蒙连忙起身招呼,马珊今天格外用心的打扮以及含有几分亲密的眼神让他感到意外,觉得可能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

马珊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有意无意地用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微笑着对宋沂蒙说:“小宋,你觉得老张的事咋处置?”

马珊说话带东北口音,才几天,宋沂蒙也学得舌头不打弯了。他叫马珊为处长,而且第二人称用“您”,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意,且无僭越之心,同时也为了保持一定距离。

马珊说的老张,指的是处里一位副处级调研员,最近由于经济上的问题,和老婆打了一架,一拳打过去,竟把老婆的鼻梁骨打断了。这下可麻烦大了,老婆把老张告到派出所,说这是家庭暴力。派出所的同志到单位了解情况并征求意见,说老张的行为已构成一定程度伤害,触犯了治安管理条例,如果单位同意的话,可以将其行政拘留几天。

宋沂蒙对这种野蛮行为并不同情,见马珊再三追问,就蔑视地说:“他这是罪有应得,既然连他老婆都告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我看……”

没等宋沂蒙把话说完,马珊立即把话截住,不再跟他商量,伸手抓起电话筒,就给派出所打电话:“是刘所长吗?我是专卖外贸的马珊呀!对,对,老张的问题,我们研究过了,这是一个老同志啦,在我们单位一贯表现很好,是,我们这儿有好些工作还离不开他,我们建议让本单位组织上处理算了,对,我们一定严肃处理!那就这样,我代表戴总谢谢您,再见!”

马珊放下电话,满脸严肃地说:“人家老张也不是有意犯法,就为这点儿事把他送进拘留所,那他以后可怎么做人呐?还怎么再在专卖外贸公司­干­呢?可不能毁人一辈子!我们做领导的要替下面负责!”

宋沂蒙听了,感到面前这位表面生猛的女领导挺有人情味儿,这样处理,是既合乎原则又通情达理的做法,他打心眼儿里信服,同时也感到马珊这女人不简单,对待这样的女人,决不能用常规的思维方法来判断,尤其听到“代表戴总”四个字,他就更加感到这女人不同寻常。

宋沂蒙心悦诚服:“我同意这样处理,不过总得给他个处分才是,不然人家会有意见。”这也算表示了态度。可马珊还是不以为然,她提高嗓门说:“处分什么,批评教育完了,挨打的是他老婆,把自家老头子搞垮了,对她们家有什么好处?她还能怎么着?我就不信!”

这下可让宋沂蒙充分领略了这女人­性­格上有两重特点:一是体恤属下,具有同情心;二是决断得如此­干­脆。只是作为一个部门的正职处长,也不跟分管思想政治工作的副处长商量,就独自做出决定,颇有些跋扈。马珊的双重­性­格让人匪夷所思。宋沂蒙觉得自己新来乍到的,说话不硬气,何况他跟女人相处,是从不斗心眼儿的,跋扈就跋扈吧!想开了就这么一回事。

说完了,马珊推开门,把老张叫进了处长办公室。

老张,五十多岁了,瘦得可怜。宋沂蒙看他那虚弱的样子,简直不相信他还有本事把别人的鼻梁骨打断。

马珊一ρi股坐在木制的靠背椅子上,连眼皮都不抬,一边翻阅桌上的红头文件,一边平静地对宋沂蒙说:“小宋,你把咱们的处理意见跟他说说!”老张听见说要处理他,吓得身子不住地哆嗦,几乎站不住。

宋沂蒙心想,怎么让我说呀?这女人又聪明又刁蛮,她自己做出的决定,为什么让别人去说呀?宋沂蒙满肚子不乐意,可事到临头,当着处里同事的面,不管乐意不乐意也得照办,他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只好咽口唾沫,厚着脸皮指着老张的秃脑瓜子数落起来:“你看你办的事,对吗?”

老张这个人资格老,五十年代就在本公司做事,业务很熟,因此倚老卖老,仗着是个副处级,架子大,脾气也大得很,根本不把宋沂蒙放在眼里,有时连刚上任的马珊也敢顶。可这会儿他让人抓住了把柄,站在处长办公室里,只能规规矩矩的,听见宋沂蒙问他,他忙急急地说:“不对,当然不对!”

宋沂蒙见老张认了错,便讲起了大道理,将他狠狠批评了一回。老张规规矩矩地听着,眼珠子骨碌碌转,听着听着,才慢慢地转过味儿来,明白自己不会被送进派出所了,脸上紧张的神­色­渐渐消失。

宋沂蒙批评完了,觉得够严厉的,再说下去也没词儿了,就斜眼瞥了一眼马珊。马珊仍然不动声­色­地翻阅文件,仿佛屋里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宋沂蒙完全懂得自己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心里一阵暗暗不平,可是没有办法,他只好按马珊的意思接着说下去:

“老张啊,照你这个情况,已经使你爱人的身体受到伤害,派出所的同志说,按治安处罚条例,本来应当拘留的,马处长考虑到你以往的工作贡献,同时也考虑到你的家庭安定和你本人的政治生命,她亲自向派出所的同志讲情,所以人家才同意免于治安处分……”

这时,马珊放下手中的文件,截住了宋沂蒙的话,绷着脸冷冷地说:“不能这么说,批评教育,这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见,是我和小宋共同研究的。”

老张当然清楚这其中的关键人物是谁,他一下子扑到马珊跟前,差点给她跪下,他不顾五十多岁的年纪,抽嗒嗒地哭起来。“处长,太谢谢您了,我一家老小都忘不了您!”只是这通表现显得并不十分真实,雷声大,雨点小,只听哭泣声,却没有什么眼泪。

宋沂蒙听老张说什么一家老小,更瞧不起他,把老婆的鼻子都打坏了,还配说一家老小?这么酸这么臭的场面,宋沂蒙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托辞说有其他事情,一转身就推门离开办公室,到外面大屋和别的同志聊天去了?

通过处理老张打老婆的事,马珊捞到一个替部属说话的好名声,宋沂蒙也晓得了她手段的厉害,更加不敢惹事生非。这样一来,马珊在综合处站稳了脚跟儿,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人们都在背后称马珊为马大处。

马珊当了综合处长以后,主张把多余的勤杂人员辞退,这时有人反映龙桂华平时­干­活儿虽然肯卖力气,可是­精­神老是恍恍惚惚的,马珊一听就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这种人怎么能用?以后出了问题谁负责?赶快辞掉!”

宋沂蒙一听要辞掉龙桂华,心里有点不落忍。一个清洁工能出什么问题?人家别的单位用智障者当清洁工,也没见出问题,龙桂华怎么会连智障者都不如?于是他赶紧替龙桂华说情:“这个清洁工的女儿是咱们裕民医院的护士,前些日子失踪了,让她在公司当清洁工是照顾的­性­质,我看……”

没等他说完,马珊就打断了他:“照顾什么,这个要照顾,那个要照顾,我们专卖外贸公司成什么啦?福利院还是救济站?”马珊脸上的­肉­绷得紧紧的,嘴巴撅得老高,她说的话在综合处就是最高指示,于是宋沂蒙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在替龙桂华惋惜,他不知道龙桂华失去这份工作以后还会做什么。

马珊像吩咐所有的手下人一样吩咐宋沂蒙:“小宋,还是你去和这个清洁工谈谈,态度要委婉一些!”

宋沂蒙一听要他去谈,立刻慌了,这砸人家饭碗的事,可不是件好办的事,态度要委婉一些,怎么委婉?宋沂蒙觉得自从那天见了龙桂华一面之后,她一直在躲着他,龙桂华的命够苦的了,他再去把龙桂华辞了,那么他这个坏人真是做到家了。他不想应下这个差事,想开溜,可是他一抬头看见马珊正颜厉­色­的脸,不禁有点害怕,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宋沂蒙不情愿地找到龙桂华,龙桂华正在二楼楼道的水池子边上涮洗墩布,她的额头上流下许多汗,顺着面颊淌到脖子上。宋沂蒙看她满头大汗的样子,实在不敢跟她谈,踌踌躇躇地想离开。

龙桂华的胸前没有了那朵半只莲,自从宋沂蒙第一眼见到她,她就别着那朵花,宋沂蒙模模糊糊记得,那朵花是由黄|­色­金属丝编成的,细细的金属丝略微缠绕了几道,就形成了小花绽放的图案,老远看去仿佛是真的一样,可是那朵好看的半只莲怎么不见了?

宋沂蒙一想到龙桂华就要失去这个工作,心里不禁为她的将来感到担心,她今后将如何生活?宋沂蒙想对她说,他是她的老校友,说他想帮助她,他不知道这样说了以后会不会刺痛她,而且他并不知道自己怎样帮助她,一两句空话会让被逼迫的人更加误会。

在水池子旁边,宋沂蒙怀着不安,口吃地说:“龙桂华,我们不,不是头一次见面,是嘛?”龙桂华低着头,一边把墩布拧­干­,一边在心里说: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你是宋副处长,我还知道你是胡继生的女婿,你老婆是个军官,将军的女儿。我们之间有什么话好说!

宋沂蒙仿佛听见了她的心里话,于是涨红了脸:“我们是同一所中学的,我记得你!”宋沂蒙不得已捅破了这层关系,以为有了同学关系,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会冲淡些,可龙桂华听了这话只是微微瞅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地把头低下了。她不记得有过宋沂蒙这样一个校友,她的那所中学里有不少高­干­子弟,她与这些官宦人家出来的孩子素无往来,就是同年级的也不怎么来往,更甭说是低年级的了。

宋沂蒙见龙桂华不理睬他,就只好实话实说:“处里叫我跟你谈谈,关于你的工作问题……”龙桂华的嘴角上惨然一笑,她马上懂得对方下面要说什么了。

宋沂蒙还想继续说下去,龙桂华没有等他说完,就把墩布稳稳地靠在墙边上,然后把劳动布的工作服脱下来,三两下整整齐齐地叠好交给宋沂蒙。然后一言不语,低着头转身离开。

龙桂华平平静静的神态令宋沂蒙吃惊,这是一个经历过许多变故的人,她不会专门去考虑明天会怎样生活,也不会仇恨任何人,她很冷漠地对待所有的变故,她只是把自己和宋沂蒙所在的群体划为不同的阶层,或者说在她与他们之间有一堵人为的墙,这堵墙把他们隔了很远。她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宋沂蒙也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同在一座城市生活,同喝一种水,可是有了这堵墙,他们似乎又不是同一世界上的人,谁也看不清谁的面貌,谁也不了解谁。

宋沂蒙眼睁睁地看着龙桂华走,心里充满了无奈和内疚。他猛然想起那天在厕所门前发生的那件事,想起他不经意间的诅咒,当时他怎么诅咒的,他记不清了,可就在几分钟前发生的一切,却足以让他懊悔。他变成直接砸了龙桂华饭碗的责任者,他觉得自己在龙桂华的心目中就是一个恶棍!

处理了龙桂华的问题,宋沂蒙心里不痛快,他突然觉得综合处的空气压抑得很,这时,凑巧有个出差的机会,河北省正定县专卖外贸仓库出了一个火灾事故,于是他就主动向马珊提出,要求亲自去了解一下情况,马珊半点不反对,立刻表示同意。

宋沂蒙也没耽误功夫,说好第二天出发。

宋沂蒙回到家里,见妻子正躺在床上看电视。那台二十英寸的日立牌彩电还是用他的转业费买的,胡炜对待这台电视就像对儿子似的,回家一定要先擦拭一遍,看起来没够,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做。宋沂蒙要出差了,心里十分轻松,脱了军大衣,把它往椅子上一扔,嘻皮笑脸地对妻子说:“又看电视呐?小心把眼睛看出毛病来!”

胡炜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手里还拿着一包花生米,一粒粒往嘴里送,无暇顾及宋沂蒙,不去理睬他。

宋沂蒙也躺在妻子身边,扫了电视一眼,见播放着儿童舞蹈,觉得没多大意思,就伸出胳膊搂住妻子的肩膀,在蓬松的头发上摸了又摸。胡炜感受着丈夫的温暖,索­性­把双腿也搭在他的身上,两眼还是盯着电视。

宋沂蒙下意识地自言自语:“要是有个孩子多好!”胡炜听得清清楚楚,一双秀气的眉毛紧蹙起来,噘着嘴巴说:“想得美!”

两个人都做过体检,身体没毛病,自从转业回来以后,夫妻生活大体上也正常,不知什么原因,胡炜就是没有怀孕的迹象,快四十的人了,再没有孩子就彻底砸啦,他们都很着急。

“算了,不提这些。我明天要出差。”宋沂蒙一边抚弄着妻子白皙的手掌,一边略带忧郁地说。胡炜把手挪开,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瞪着一双秀气的眼睛说:“出差?上哪儿?是不是跟马大处一块儿?”

宋沂蒙依旧躺着,重新抓住妻子的手,面对她的审视,笑吟吟地说:“马大处?她算什么东西?我这是躲着她呢!”胡炜放心了,把头伏在丈夫的胸前,低声说:“还没告诉我呢!到底上哪儿啊?”

“正定,离石家庄挺近。”宋沂蒙喘着气说着,急急地去脱妻子的毛衣,可是被妻子一把挡了回来,她忽然抽身起来跑了,边跑边高声喊道:“想­干­什么呀你?人家身子不方便,你不知道呀?”

宋沂蒙这才记起妻子来了例假,“扑腾”一下,心里凉下来。他脑子里昏沉沉,一片失望,不知怎么,他忽然又想起了陆菲菲,那依旧焕发着少女气息的粉红­色­圆脸,时隐时现,那浓烈的吻,狂热的拥抱,让他的心灵飞了,飞到潮白河畔,白杨树下那片泥泞……

第二天,天还没亮,宋沂蒙就坐上了火车,捂着件军大衣,靠在角落里,他不停地朝窗外看去,他明知胡炜不会来送他,可他还在盼。

他眼睁睁地看着别的旅客,在拥挤的车厢里,有的男人送别女人,把行李塞在行李架上,然后拉着女人的手依依不舍。有的孩子送老人,坐在老人身边,一遍遍、说不完的嘱托。人们在离别的时候,感情最丰富,这是一个最有人情味儿的地方。

只有他孤零零,以前在部队时,每次归队,胡炜都会来送他,送他的时候还不顾一切地哭鼻子。可这一回胡炜没来,只是在临离开家门的时候,把在副食品商店买的一只烧­鸡­塞在他的包里。

列车猛地颤抖了几下,然后缓缓开动。这是宋沂蒙数不清的旅行中最感孤独的一次。列车离开了北京,喇叭里放着缠绵的邓丽君歌曲,他孤零零坐着,望着对面紧紧相偎的情人,心里又烦又乱。车轮轧在铁轨上,轰隆隆的,节奏越来越快,他听着汽笛长鸣,感受着晃动,这一切多么熟悉。

令人魂断神离的白纱巾

石家庄没多远,四五个小时就到了,宋沂蒙下了火车,感到这里的温度比北京略微高些,大风刮起来一阵阵的,风里带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他走进国际饭店,很顺利地住进了普通双人标准间。他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在那里胡思乱想,他觉得还是这样好,独自一个人,多安静啊!

肚子饿了,他琢磨着到外边买两根油条吃,住在星级饭店还得跑外边儿买油条吃,他越想越觉得挺逗的。

他仍旧像军人一样大步走出电梯,当他来到大堂的时候,突然怔往了,他看到咖啡厅的小圆椅子上坐着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那是一位出众的漂亮女人,脖子系着令人魂断神离的白纱巾。

那女人也看见了宋沂蒙,十分惊愕地站了起来,两人几乎同时喊出来:“沂蒙!”“菲菲!”

这就是命,回避不了的缘分!从上次见面以后,宋沂蒙没有再给菲菲打电话或者写信联系,他把那当作一场梦,也许做完就算完了,可命运让他们又在远离北京的石家庄相会,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邂逅让他们许久缓不过来,两人面对面凝视,都说不出话。

大堂里暖融融,洋溢着春意。

菲菲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她长得那么年轻,纤小的鼻子上隐约冒着闪亮的水珠,腮上红扑扑的。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女式毛料西装,风度翩翩、仪态万方。宋沂蒙仍然像在部队一样,留着极普通、稍微有些乱的分头,上身穿了件单位统一制作的、后面开衩的维尼纶西服,他没系领带,手臂上还夹着一件军大衣,显得有几分土气。

“坐吧!”菲菲不用猜就知道宋沂蒙还没吃早点,她一边挥手叫服务员过来,一边让他坐下。

“吃什么?煎蛋、牛­奶­,好吗?”菲菲十分自然地替他做了主,点了两样吃的东西。不一会儿,服务员就把一份煎得半生半熟的­鸡­蛋和一大杯鲜­奶­送到宋沂蒙面前。他吃不惯这些,可当着菲菲的面,还得装成十分有兴致的样子,津津有味地吃喝。菲菲一动不动看着他把东西吃完,才慢吞吞地问道:“你怎么也来石家庄了?”

宋沂蒙的肚子没饱,还惦记外面大街上的油条,听见菲菲问他,就故作镇定地回答:

“出差,到正定调查一个事故。你呢?不会是专门来找我的吧?”一句半开玩笑的话,让冷冷的菲菲开心起来,她“咯咯”笑着:“想得美!”

陆菲菲这一笑不要紧,宋沂蒙又吃了一大惊,她怎么也说这话,昨晚上,胡炜也说过同样的话,一刹间,宋沂蒙也糊涂了,坐在面前的究竟是谁?

由于相聚出乎意料,两人都不太自然,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地聊了一阵子。陆菲菲说还有事,忙着要出去,就抢先付了帐,然后站起身来,系好白纱巾,动作麻利地披上紫红­色­的呢子大衣,径自向门口走去。宋沂蒙心头一片茫然,只好犹犹豫豫地跟着菲菲的后面,他仍然想入非非,还盼着菲菲挽他,就像上次见面那样。他看看酒店外边,似乎在看附近有没有那辆南斯拉夫红旗车。

菲菲没有挽他,到了大玻璃旋转门前,就冷冷地说:“你有事,先忙吧!晚上,你等我,就在这儿!”说完,没等他回答,就迈入旋转门,一阵冷风把菲菲带走。宋沂蒙清楚地看见,菲菲出门就上了一辆汽车,那不是南斯拉夫红旗,而是一辆宽敞的奔驰280.

宋沂蒙独自一个人到距离石家庄市只有七公里的正定县城了解情况。东奔西跑,快四点了,他才在小饭馆吃了一大碗熏­肉­罩饼,然后乘公共汽车回到石家庄国际饭店。

他在卫生间打开自来水龙头,用凉水洗把脸,然后疲乏地躺在铺着雪白单子的床上,四肢叉开,连军大衣也不脱。一会儿,他觉得热了,才起来脱去大衣,随手一抖,只见床单儿上落下一层淡黄|­色­的尘土。他顺手掸掸土,把大衣塞到柜子里,他觉得无聊,便一ρi股坐在沙发上。

沙发靠在窗户边上,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省博物馆大楼和宽阔的广场,夕阳西下,一群勇敢的鸽子排着整齐的队形,在空旷而寒冷的广场上空竞翔。博物馆背后,红砖的楼房夹杂着灰砖的平房,黑­色­的浓烟连续升高,慢慢地散开,渐渐地把城市笼罩,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都沉浸在浓重的雾里,迷迷蒙蒙,­阴­冷­阴­冷的。

天刚刚黑的时候,宋沂蒙想起和菲菲的约会,便不再欣赏石门景­色­,匆匆地下楼去咖啡厅等候。

咖啡厅里坐了不少人,宋沂蒙想寻找个位置坐下,可一扭脸,看见服务台上竖着一块价目表,写着一杯牛­奶­十八元,一杯咖啡十五元,他犹豫了。他站在咖啡厅的外边,瞪着两眼寻找,这里并没有菲菲。他以为时间还早,就信步走出饭店,想到街上转转,没料到,刚出门就看见那条惹人注目的白纱巾。

外边很冷,风一阵阵刮着,在停车场黯淡的灯光下,菲菲像天使般地站在水泥的柱子下边,紫红­色­的大衣衬着雪白闪光的纱巾,寒风中,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里没有了那特殊的冷漠,她显得那么焦急、柔弱,那么无力。

她在夜幕中期盼,为了一个男人,这饱经风霜、­性­格倔强的漂亮女人孤零零地等了许久。

宋沂蒙默默地走到菲菲面前,这回是他挽起了她。他非常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腰肢,他怕菲菲在风里跌倒。

陆菲菲叹了口气,她那自恃与傲慢荡然消失,可怜的软弱和女­性­的温柔,此刻都恢复在她身上。宋沂蒙的心里也暗暗叹了口气,他觉得菲菲骨子里是最古典传统的美人,所有传统中国女子的弱点,她都具备。从情趣上说,他觉得两个人是最佳的一对,马雅柯夫斯基和普希金的诗歌把两人的初恋联系在一起,他们多情、细腻、热烈而柔和,两人相识之初,彼此就非常融洽。残酷的命运把他们分开,让他们暗暗思念了那么多年,命运又让他们聚首,可又不能淋漓尽致地发泄,更别说生活在一起。

上一次,由于他的临阵脱逃、怯懦和迟疑,给旧日复燃的感情蒙上了­阴­影,错过了难得的机会。现在,在一个几乎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命运又给两人一次机会,这次,一种欲念野心充斥胸中,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填补上空白,把二十多年的思念占有,而不计任何后果。

在大厦外边的角落里,他搂住了娇小的菲菲,把心爱的女人搂得很紧,一边为她添加抵御风寒的能量,一边给对方一个明显的暗示。

陆菲菲从他的眼神里,清楚地看出宋沂蒙的意图,但是她没有动弹,她把头低低垂在宋沂蒙的肩膀上。她的头发散乱,一汪湖水般的眼里开始混浊,慢慢地淌下泪水,泪水冻成了闪亮的霜花,凝固在她红扑扑的脸上。她不说话,心里却不断地自语:“我还是当年的菲菲,到什么时候都是属于你的!”

一个胳膊上戴着袖章的保安人员朝这对奇怪的中年人走来。

陆菲菲拉着沂蒙,悄悄离开这避风的角落,没有回到酒店,而是走进深不可测、漆黑的、茫茫夜幕之中。

他们像在二十多年前那个迷惘而动人的夜晚,走在冰冷的马路上,两个人的步子还是那么整齐,发着有节奏的“沙沙”的声音。走着走着,宋沂蒙把军大衣脱下来,披在菲菲柔弱的身上。

“说些什么吧!你­干­得怎么样?”陆菲菲被宋沂蒙搂着腰,顺从而真诚地问着,她迫切想知道宋沂蒙的近况。

宋沂蒙一下子就想到了马珊,于是脱口说:“我们处里来了个女处长,厉害得很呐!”说完,宋沂蒙又后悔,觉得当着一个女人的面不应该去讽刺另外一个女人。他偷偷看看菲菲,发现这个聪明、多情的女人正在饶有兴味地听他说话,原来身边这个红脸庞的女人并没有妻子胡炜那般多疑,她依旧像少女时代一样纯真、好奇。

宋沂蒙放心接下去说:“这处长姓马,人家管她叫马大处!”菲菲不由逗得“扑哧”一笑,天太冷,她的嘴冻得都有些张不开,只好含糊不清地说:“怎么听起来,跟个屠夫似的?”

陆菲菲开心,宋沂蒙也开心,他连忙说:“可不,长得像个屠夫!”

陆菲菲眼晴眯缝着,盯着宋沂蒙,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宋沂蒙决心利用这个机会,把马大处贬个够。他极巧妙地回避了“单身女人”这敏感的词汇,先是准确、全面描绘了马大处的长相和作风,然后提到了她的“后台”。陆菲菲听到这儿,便不让宋沂蒙再贬下去,她感到宋沂蒙面临的将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局面,一种不祥之兆降临下来,她很为宋沂蒙担心。陆菲菲忧心忡忡地说:“你有危险,明白吗?”

宋沂蒙满不在乎地说道:“没那么严重吧!”陆菲菲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沉着脸说:“你以为呢?在部队这么多年,你要是能把地方上的事儿看透才怪呢!瞧吧,以后有你的麻烦!”

宋沂蒙知道菲菲是在为自己着想,地方人事关系复杂,他多少也领略到了一些,但没有料到会有多么险恶,面对关心自己的女人,宋沂蒙淡淡地说:“是福是祸,岂可先知先觉?如果是祸,躲也躲不过去!咱这人在工作上顶呱呱,谁能说咱什么?”

陆菲菲所爱恋的这个男人,仍然像小的时候一样要强、自负、单纯,随着岁月变迁,他只是把天真和幼稚都隐藏在心里。少年的骄傲和长期军旅生活熏陶出来的谦逊揉合在一起,形成复杂的品质,表现得让人捉摸不定,他的弱点在菲菲的面前显露无遗。一个人小时候养成的­性­格,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改变,不管他今后成为多么伟大、多么高尚的人物,在他的初恋情人面前,都会是完全无法隐瞒的­祼­身人。

想到宋沂蒙的天真和幼稚,陆菲菲想送他一句忠告:“告诉你,人际关系可不是小事儿,你还是灵活些好,该躲就躲着点,弄不好惹上是非!”

这一点,宋沂蒙很有同感,一边用力攥着菲菲瘦削纤细的小手掌,一边伏在她的耳朵边小声说:“知道,人事关系的思维是特殊的思维,这我领教过。现在­干­部岗位的确定,不像战争年代形成那么自然,除了个人能力之外,要么撞大运,要么就论资排辈!”

陆菲菲的耳朵冻得青紫,被宋沂蒙嘴上的哈气一暖,有些疼,她娇嗔地说:“野心不小!一说就是什么­干­部岗位!好了,不提这些,听说你小日子过得不错!是吧?”

“最好别谈这些。”宋沂蒙想起来,陆菲菲已经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女人嘛,越是敏感的问题越有兴趣,他不想因为这个而招惹不愉快,所以极力想回避这个话题,可是菲菲却不依不饶,半开玩笑地说:“有啥难言之隐吧?”

宋沂蒙把陆菲菲的小手握得更紧,陆菲菲痛得直喊:“轻点、轻点!”

“有啥难言之隐?我和她结婚的时候,你在哪儿?”宋沂蒙几乎吼叫起来。陆菲菲充满了委屈,断断续续地说:“那么你生活不愉快?难道那个人不如我好?”

陆菲菲的话,是一个爱过的女人心里的倾诉,叫宋沂蒙很难回答,这十年的婚姻生活到底幸福还是不幸福?简单两句话说不明白。谁比谁好?这越发难以比评。

陆菲菲爱了自己二十多年,等了自己二十多年,至今独身一人,生活的磨难,虽然让她多了一分冷冰冰,然而她矢志不渝的爱,她温润如玉的肌肤,她柔和细腻的关心,这些勾起了多年前的感情,让一个已经有了稳定家庭的男人的心纷乱了。

她善于理解别人,远远胜过了理解自己。她的哭泣,她的细语,她的抚摸,仅仅三次重聚,就让他在­精­神的更深层次上,享受了女­性­的体贴和温柔,那是一般男人享受不到的幸福,那怕仅仅是片刻。她就像那树枝上熟透了的樱桃,让他欲摘取而又不能。她更像高山上的积雪,等到了春天,融化了,缓缓地流了下来,直到淹没了他。他很想把她捕捉住,放在心灵的牢笼里永不割舍。

陆菲菲也很激动,她的胸脯急促起伏,长长的睫毛湿润了,天气很冷,菲菲的眼眶上结了些白霜。宋沂蒙见菲菲这个样子,心里不免难受起来,可是他始终不能回答,他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菲菲终于明白,在宋沂蒙和妻子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好,她从前的宋沂蒙已经是属于人家的了。对于这些,陆菲菲显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她苦笑了一下,把苦水咽了下去。

想到这儿,她反而放松了,她想让爱糊里糊涂地存在,不要追究;让情感莫名其妙地展现,不必探求。只要它是真实的,只要他是爱我的,为什么要结果?为什么要回答?

陆菲菲更加放肆地靠着宋沂蒙的身子,前胸的一侧碰到了他的臂膀,隔着厚厚的衣服,她用女­性­肌体的抖动去挑逗他,企图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把他惹火。风把两人的影子吹得晃悠悠的,飘了老远,影子把地上的一两片残叶扫到角落里,然后在地上、墙上跳跃。

陆菲菲突然把手从宋沂蒙的手中抽了出来,低低地说:“你说,假若时光会倒流,只再来一次,我们会怎么样?”

宋沂蒙听了这话,心里阵阵刺痛,他当然知道陆菲菲希望的是什么答案,可他不知应当如何回答。机会失去了,不再重来,对时光的追挽往往是美妙圆满的幻想,可是这幻想所带来的会是更大的失望。

陆菲菲见宋沂蒙不作声,她的心里却异常平静,她此时根本不盼望时光倒流,因为她平时盼了太多了,在自己爱的人身边,她判断不清时光是不是已经倒流,有了他,哪怕一个小时,这比什么都重要。陆菲菲满足地依偎着他,嘴角上流露出冰冷凄凄的浅笑。

两人走出了老远,都有些疲惫,他们望了望天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说:

“啊,雪!”

风停了,天上飘下了一层层的雪花,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不一会儿就盖住了楼房和街道。茫茫大雪遮盖了两个相依相偎的人,他们渺小极了,他们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开,拖得很长、很长。

陆菲菲把军大衣还给了宋沂蒙,宋沂蒙抖抖身上和头上的雪,然后用军大衣把两个人都罩了起来,两个人的呼吸融化了严寒,他们互相拥抱着,两个可怜的中年人,在街头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直到­精­疲力竭。13

宋沂蒙回到北京后大病一场,发烧39℃以上,持续几天不退。胡炜真的着了急,别看她在门诊部也算是个业务骨­干­,可在家里给自己的丈夫看病,却显得手足无措。

她打公用电话让徐文帮着找了辆汽车,带宋沂蒙到门诊部做了各项检查,平茹英主任还亲自为宋沂蒙做了诊断,说是患了重感冒,问题不算大,输点儿液,回家吃药治疗就行了。胡炜请了三天假,在家守护病人,吃药、打针,简直就是他的专职医生。

宋沂蒙烧得迷迷糊糊,有时还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别人听都听不清楚。

第二天早晨,他清醒了些,他睁开眼一看,发觉什么都是白的,妻子的脸是白的,墙是白的,被子是白的,连窗外光秃秃的的杨树也是白花花的一片,周围的一切都是晕晕乎乎的。他又闭上了眼睛,觉得还是晕乎些好,因为在一个晕乎乎的世界里挺舒服,这样可以不受任何讨厌的­干­扰,可以无拘无束地胡思乱想。

马珊也带着综合处里的人来探望宋沂蒙,说了好些慰问的话。胡炜看见了马珊,久闻不如一见,原来是这么一个丑八怪,她不由得感到十分好笑。马大处坐了一会儿,就带着下属走了,临走还死死盯了胡炜两眼。

马大处刚离开家,胡炜把门关上,就放开嗓子,哈哈大笑:“宋沂蒙,你好有福气,哈哈!”笑声里含着嘲讽还有得意。

宋沂蒙知道妻子为什么得意,他在被子里躺着,浑身疲乏、酸痛,他只好勉强笑笑。

回到公司,马珊独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生闷气,她把门关紧,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她平日最害怕照镜子,可这次让她被动地照了一回,她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丑陋。她忿忿不平,这个宋沂蒙哪里找来的漂亮妻子?那女人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却长着细长高挑的身材、白白­嫩­­嫩­的脸蛋,还有那股子高贵气质,都让她感到妒忌。

“妈的,真是蜜罐儿里长大的!”马珊暗暗在心里骂着。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她本不想接,可是那铃声响起没完,而且仿佛越来越急。

“哪一位?噢,对不起戴总,我刚进来,好,我现在就去!”马珊接过戴学荣总经理的电话,顿时,她心里的那些莫名烦躁都消失了,她“忽”的一下站起来,踏着异常轻盈的步子,像踏上云彩似的,一阵风似地走出了综合处。处里的人看见她那一反常态的样子,都吃了一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以然。

总经理戴学荣是普通农民出身,十五岁时参加革命,今年五十八了,最近部里明确了他的副部级待遇,按说,老爷子该是心满意足的时候了。这位戴总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和女下属开些莫名其妙、半明半暗的玩笑,不过这也谈不上“黄|­色­”,更不属于生活作风不良问题,顶多是个“­精­神会餐”。

他有个结发妻子,叫古新,也是十五岁参加革命,今年快六十了,在部里的《奋斗》杂志社当社长,也是个正局级。解放以后“调­干­”上的人民大学,正经读过两年研究生。人相当­精­明强­干­,为人也正派,就是脾气大,发起火来,连部长都敢骂。

戴学荣在单位是掌管着几十亿资产的大老板,属于呼风唤雨的人物,可是一回家就变成一只胆小的耗子。老古对他要求很严,除了有重要活动,每晚回家迟到十分钟都不行,为此,戴学荣还落下了一个不吃请的美名。

老古对丈夫管教有方,一般女同志都不敢往她家里打电话,要是让她发现了,少不了调查、了解、带训戒,有时一连几个小时,弄得老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起初,马珊给老戴当秘书,老古就是疑心重重,为此她还专门到老戴的公司里侦察一番,可是当她见了马珊一面之后,立刻就放心了,原来这个女秘书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大洋马,戴学荣一米六五的个子,根本不是对手。

没想到戴学荣自有一套想法。他觉得选择女秘书不能要求长相,否则领导和群众就会有看法,人言可畏嘛!他觉得女秘书比男秘书强得多,女秘书的功能,男秘书却不具备,主要是由于­性­别不同,他在办公室里,可以听着女秘书柔和的声音,利用某个机会,碰碰女秘书滑腻的皮肤,偶尔还可以开开出格的玩笑。

在他的眼里,马珊这女秘书既温柔又体贴,既耐心又周到,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她笑嘻嘻、尽心尽力地帮助首长处理工作上的问题,很顺从、甚至主动地参与“­精­神会餐”,她就像一只蜜蜂,若即若离地围着首长转。戴学荣对于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感到很舒坦,他追求的就是这个。他从马珊那里享受到了老婆所不能给予的许多东西,身边有这样一位女秘书,周围群众不会有反映,老婆也不怎么­干­涉,戴学荣自然十分满意。

戴学荣也不是一点顾虑没有,身边的女秘书­干­得时间太久了,上上下下也会产生议论,老婆那里也说不过去。另外还有个接班人的问题,五十八九岁的人了,不能不考虑这个,等他离休了,谁来管他?有的领导同志离退休以后,沦落到无人理的地步,连看病要个车子也得说尽了好话求人,惨不忍睹!他自然不甘心于类似下场。

于是女秘书马珊的安排,就排除上了戴总经理的日程。戴总­精­心地替马珊铺开仕途之路,一步步培养她做接班人,综合处只是第一个带“长”字的台阶,以后将会还有许多的“长”字写在马珊的履历表上。

“小马来了,坐!”戴总的个头儿小,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边,几乎让人看不见,那染过的漆黑头发,油光光的、十分惹眼。戴总见马珊不先敲门,就进得办公室来,不但不介意,反而很高兴地指指办公桌对面的皮椅子,请她坐下。

马珊却没有直接坐下,她晃动着身子走到戴总背后,慢声慢气地说:“戴总,你看这桌子上面多乱呀!来,我帮你收拾收拾!”

戴学荣一动不动,眨着一对眼,翘起一条腿在椅子上坐着。马珊白胖肥大的身体,时而冒着女­性­特有的气息,戴学荣品味着这股子气息,心想,这一身好­肉­,将来还不一定归哪个汉子所有哩!

马珊给戴老板仔细收拾办公桌上那些杂乱文件,有意无意地蹭他一下,对于这种接触,戴学荣也十分乐意,有时也蹭马珊一下,然而,脸上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老坏蛋真不是东西!“马珊心里连骂两遍,脸上却满面春风,她笑盈盈地做完事,回到自己应该坐的地方,与戴总面对面坐着。

“小马呀!听说你们那个宋沂蒙病了?让他上石家庄了解情况,了解到哪里去啦?那可是件大事情,人家省里的调查报告都送来了,咱们这儿还是一抹黑,像什么话?”马珊听戴老板说起宋沂蒙来一副不满的样子,知道宋沂蒙的前途完了,只要戴总在职一天,顶多也就是这么个副处长,这位一手遮天的大老板有个脾气,说谁好,谁就好一辈子,可要让他产生了某种不良印象,一般不会改变。

马珊还想为宋沂蒙说上几句好话:“小宋确实病得不轻,可是他还是把调查报告写了出来,我看写得不错。”马珊说完,稍稍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文稿递给戴学荣。

“你还真替他讲话,一个从部队下来的财务­干­部,锋芒毕露!”戴学荣边说边不经意地浏览了一遍文稿,然后不屑一顾地把它扔在一边。他接触这个新来的宋沂蒙并不多,甚至没有好好跟对方说上几句话。宋沂蒙的积极、主动、上进,反而被戴老板看成锋芒毕露,马珊感到宋沂蒙彻底完了,很是为他惋惜。

“小宋这个同志,还是挺能­干­的。”马珊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很低。

戴总仿佛没有听见,只管低着头、拉开抽屉,半天才找出一张请柬,他左看右看,好一会儿才把它交给马珊。“这个,我晚上有事去不了,你代表我去吧!”

马珊接过烫着金字的大请柬,见是日本大和世界银行成立北京办事处的招待酒会,心里一阵感动。原来这种外国大银行的晚宴,一般规格都不低,出席者大多是政府各部门的要员、大银行和大企业的负责人,出席这种规格的酒会,是一种殊荣,因为在酒会上,可以通过随意的交往认识许多重量级的人物,也能让这些人认识她。

“您不去啦!”马珊带着感激说着,迅速地把请柬放在衣袋里。

“回头,你给我家里打个电话,说我晚上回家吃饭!”马珊听戴老板这样吩咐,感到甚为不妥,犹豫着没有立即回应。戴学荣这才想起来,如今马珊已经不是自己的秘书,而是综合处的处长,便拍了下脑门儿,笑着说:“我老糊涂了,电话还是由我自己来打。好,就这样,你回吧,我还有其他事情!”

钓鱼台国宾馆二十号楼,大厅里灯火辉煌,高官众多,佳宾成群,乐曲轻渺,男士们西服革履、风度翩翩;女士们千娇百媚,风流旖旎。这场面让马珊昏昏然,如同赶赴瑶台之宴。

铺着洁白桌布的长台子上,放满了大大小小闪亮的银制器皿,里面盛着美味佳肴。台子的正中央有一个用许多朵玫瑰花衬托着的高大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庞大的龙虾,龙虾瞪着眼睛,拖着长长的须子,大厅吊灯把它的身子映照得红红的。

凭着那张烫金的请柬,英俊的男服务员在马珊的胸前别上了贵宾卡,系上了大红绢花,并引导她站在大厅正面的主宾序列之中。一曲音乐过后,来自日本国的大和世界银行西村三友会长首先致词,他那一头银发梳得油亮,高贵的西服闪着光,一副鲜艳的红领带格外夺目。

简短致辞结束,一群日本人簇拥着中国政府的部长和银行行长来到餐桌边前,一大瓶香槟酒“”的一声打开,倒在一个个高脚酒杯里,冒着泡沫儿。贵宾和佳宾们都散开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盘子、刀叉,各自选取喜好的食物或者饮料,大家互相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马珊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酒会,她兴奋得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心不住地在跳,手抖动得握不住酒杯。她身穿着灰­色­的纯毛华达呢西式制服,梳着国营企事业单位女­干­部式的短发,在人群中显得很土。她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认识她,她只好躲在角落里吃东西。

忽然,她远远地看到一位在电视里经常露面的公众人物史文婷,在她的身边,站着日本当红女影星小井林,闪光灯在她们身边“劈啪”响。

几位高级别­干­部模样的男子停在史文婷的面前,等着向她敬酒,西村三友先生也凑了上去。只见这位贵­妇­人模样的史文婷,五十岁出头,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举止雅静、雍容大度,衣饰并不奢华,但十分得体。她的皮肤在耀眼的灯光下显得十分白皙、细­嫩­,而她身边的小井林,只是在脸上涂抹了一层厚厚的白粉,描眉画眼,浓妆艳抹,整个人几乎就是涂抹出来的,而在她的脖子以下却是起皱的黄皮。

马珊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小说里的情形。

在宴会,于连向伯爵夫人走去,夫人的目光凝住了,看见了心目中的年轻人。周围的贵宾都停住了呼吸,把时空让给了夫人和天上降下来的王子,乐队奏起了欢快的华尔兹。伯爵夫人被她自己的憧憬征服,不由把手伸向于连。

雍容华贵的史文婷与中外贵宾们寒暄了一阵,就在几个人的簇拥下缓步离开。

马珊的心里动了一下,她打定了主意,把手里的红酒放在服务员的手里,马珊走得匆忙,那酒斟得太满,洒了她一手,然而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首长,您好!”就像于连大胆地挡住了即将匆匆而去的伯爵夫人,她要抓住这个机会,她要让宴会厅里所有的人都不敢小看她。仿佛见了老领导似的,马珊迎面拦住史文婷,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史文婷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在她离去的时候,有人挡住去路,不由得停住脚步。她扫了面前的这个人一眼,好像并不认识,她迟疑着,不知应当如何对待这位唐突的贵宾。马珊伸出双手递过一张沾了点儿红葡萄酒的名片。

史文婷看见马珊的胸前别着的贵宾卡,出于礼貌的原因,她把马珊的名片交给助手,然后顺手取出自己的名片,用同样的姿势,十分客气地递给马珊。马珊手里握着这张崭新的、沉甸甸的名片,心里无比的激动,弯着腰让开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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