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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史文婷一路面带微笑,在众人羡慕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钓鱼台二十号楼。马珊也春风满面地回到刚才那个角落里。

服务员又主动给她递上红酒,就在这时,有好几位中国贵宾走上前来,纷纷主动地与她碰杯、交换名片。马珊看清了,这些人的名片上不是印着某部某司的司长,就是印着某某企业的董事长,还有银行行长之类的字样。

马珊也渐渐地放开了,她独自周旋在客人当中,她得到了很多要人的名片,最后还与西村三友会长交换了名片,与这个闻名世界的金融巨头碰了杯,当即,有电视台的摄像记者拍下了这个镜头。

那天回去,马珊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睡得很香甜。她什么也没想,只是感到很舒服、很幸福。

她万万没有料到,那一张小小的名片和一个短短几秒钟的镜头,会在她以后的生活中起到重大作用,让她真正成为贵宾、走上仕途和事业的巅峰。

那天的电视新闻,史文婷看了,她记住了这个大胆泼辣的女人。

戴学荣也看了,他很满意,觉得这个接班人没有选错,公关工作搞得很出­色­,专卖外贸公司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才,他脑子里浮起一个想法,准备不久就提拔马珊为总经理助理。

宋沂蒙病好了,很快就来上班。刚坐下,电话铃声就响了。“小宋吗?”对方是个严肃低沉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戴老板:“戴总,您好!”

对方突然戏谑地笑:“什么戴总?我是白沙,伙计!哈……”宋沂蒙一听原来是老同学刘白沙,不觉放下心来,没好气地说:“­干­嘛呀!我上班呢!”

刘白沙不再笑了,他转而恳求地说:“跟你说件事儿,有个朋友想找你弄点国产好烟,怎么样?帮帮忙吧!”宋沂蒙听了十分惊讶,白沙怎么也跟生意人来往?以往他这人十分谨慎,一般不管闲事儿,这回是怎么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这打电话的人是假冒的?宋沂蒙反复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那声音的确是刘白沙本人的,于是就为难地说:“白沙,我跟你说,专卖公司对这类事控制得很严,再说我也不管这方面的业务,恐怕……”

刘白沙死皮赖脸地说:“沂蒙,好办不好办我不管,反正你得帮这个忙!否则我晚上去找你老婆!”刘白沙这小子在本机关­干­部的面前,装得人五人六的,咋看像个正人君子,私底下什么缺德的话都说,他­干­嘛总是惦记着别人的老婆!宋沂蒙朝话筒上拍了一下说:

“再胡说,我煽你!”对方又一阵开心放肆的笑声。

宋沂蒙对这个无赖毫无办法,他抬起手腕儿,看看手表上的时间不早了,马珊也快来上班了,他只好催着对方:“行啦,别闹啦!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叫他来找我,试试看吧!”

刘白沙见宋沂蒙开了口,就高兴地说:“那人叫吴自强,记住喽!好,不再说了,一会儿我这儿有人来谈事情,那再见!”

刘白沙语音刚落,就“咔嚓”一声放下话筒,正好马珊这时走进房间。

马珊发现宋沂蒙一反常态,略带慌张地放下话筒,便奇怪地望着宋沂蒙,想好好问问他,后来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她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知道戴老板总是对宋沂蒙有了成见,这样她更加放心,她不担心宋沂蒙搞什么小动作,更不担心夺她的位子。

于是,马珊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不说什么。

马珊翻了两下报纸,见上面没有什么新鲜事儿,便抬起头来,瞅了宋沂蒙两眼。她越看越觉得面前这个小男人可爱,宋沂蒙人长得结结实实,规矩听话,文笔又很好,挺有男子的魅力,一个转业军人,可爱是可爱,就是傻实在!

在马珊心目中,宋沂蒙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人,是一件玩偶。

马珊觉得这位副手很可怜,因为戴老板的主观印象能够决定任何一个职员的命运,尽管你雄心勃勃,尽管你才高八斗,可老板在不觉中已经把你扔在脑后头,你再想翻过来可不是那么容易。怜悯中,马珊关切地说:“病好彻底了没?”

马珊的声音比往常温和得多,甚至有些夸张,她看着宋沂蒙微微苍白的脸庞,觉得他瘦了许多,肩膀也耷拉下来,一趟石家庄之行,竟让一个强壮的男子患了一场大病,大病后的宋沂蒙多了几分孱弱,更增添了几分可爱。

办公大楼的暖气烧得不错,屋里暖融融的,玻璃窗上面凝结着银­色­的冰花,宋沂蒙的病刚好,身子略显虚弱,有些苍白的脸上泛出淡淡的血­色­。他有礼貌地:“好了,谢谢!”

接着,马珊主动站起来,给宋沂蒙倒了杯浓茶,两人的距离很近,她那­肉­感的胸脯碰着了宋沂蒙的脑袋,顿时,宋沂蒙的背后凉嗖嗖的,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今天哪儿都不去,好好歇着!处里的事情由我来办,你不在这几天,我可不轻松,这综合处就是效率低,今后指定好好整整!”马珊的情绪特别好,她越看越觉得宋沂蒙可爱,她心里直痒痒,很想说点好听的话,以拉近两人的距离,可宋沂蒙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于是,她不肯罢休,拼命表白自己,在这个不过十七八平米的空间里,她就是主宰一切的上帝。马珊有意无意地向宋沂蒙飞过一个奇妙的眼神儿,宋沂蒙发现了这种异常的举动,他的内心立刻燃起一股怒火。

宋沂蒙敏感地察觉到,马珊的骄横隐藏着女­性­对男­性­的特殊兴趣,就像一个骄横­淫­荡的女皇帝对待她榻下的男人。无形中,他又遭受了一次侮辱,他的自尊心彻底受到了伤害,他暗暗骂着:“想玩我?妈的,我又不是你的嬖臣!”

从那天以后,马珊越来越放肆,她时不时用挑逗的眼神儿瞥他,开一些关于­性­的玩笑,两人一块儿外出开会的时候,她故意和宋沂蒙挤来挤去,说东说西,那股子亲热,让别人看了,真觉得很暧昧。

宋沂蒙在一个失去理智女人的围攻下,感到浑身难受、处处不自在,他几次想发作,可又找不到适当的理由,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住了。

那是一个周末,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处里的同志都走了,宋沂蒙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抓起自己的包也要离开,可马珊却在椅子上坐着,一动不动,没完没了地唠叨,从女人的月经谈到男人身上的毫毛,一句正经话也没有。宋沂蒙觉得恶心,想跑,于是就面带歉意地说:“家里有点事儿,我先走一步。”

马珊眯缝着眼,瞧瞧宋沂蒙,跟瞧着一只猫似的,她挖苦地说:“行!回吧,忙活半天,落不下个种!”宋沂蒙感到受到了莫大污辱,实在忍无可忍,顿时火冒三丈,他不想与马珊理论,“腾”地一下站起来,“啪”的一声把门用力一摔,大步走开。

14

礼拜一上班的时候,一切正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马珊照样跟他说笑,工作也没受影响,可十分敏感的宋沂蒙,还是发现马珊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马珊和宋沂蒙保持了距离,不再为他倒茶,也不再绕到后边用身体碰他。马珊的话仍然不少,但失去了以往的扭捏,多了一些客套,增添了几分虚伪。宋沂蒙被马珊的假象所麻痹,他没有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事情既然已经过去,该怎样就怎样,一摔门反而换来和平相处的局面,他心满意足。

刘白沙介绍的那个朋友来找他,为了说话方便,他把那人请到了一楼的会客室里。这人叫吴自强,是广东湛江的一家贸易公司的业务经理。宋沂蒙本来不愿意与这种人打交道,但碍着白沙的面子,不得不对这个人客客气气的。

那人三十多岁,个子不高,长得­干­瘦枯黄,脸庞方方正正,额头宽大凸起,眼窝深陷,典型一个广东人模样。他穿了一件白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满天星的领带,看起来挺像买卖人。

这广东人满脸都是恭维:“宋处长,早听刘主任说起你啦!”听这话,宋沂蒙马上明白刘白沙与这人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平时最讨厌这种人,假惺惺的,办完了事立刻翻脸不认人,跟旧社会里的生意人一个德行。吴自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纸包,双手递给宋沂蒙。宋沂蒙不明就理,接过红纸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条金项链。

宋沂蒙感到一阵恐惧,赶紧把金项链还给吴自强,慌张地说:“­干­嘛呀,这是?”

吴自强见宋沂蒙不收,于是也就不勉强,随手把红包揣了回去,他的脸上很镇定,好像无所谓的样子,看光景,­干­这种事是老手了。

宋沂蒙对这人的印象极差,可又不得不应着,耐着­性­子说:“不用说了,不就弄几条烟吗?我想想办法就是!”吴自强一听宋沂蒙的话,心想怎么是几条烟,几条够做什么的?于是吴自强连忙赔着笑脸,喋喋不休地说:“不是几条,是十件,十件!”宋沂蒙听说这么大数儿,心里不住骂起刘白沙来。这小子也不早些说清楚,如果我知道这广东人要这么多,早就不见他了。

“宋处长,给您添麻烦了,刘主任说……”此时,宋沂蒙对这个广东人,包括他那个刘主任都充满了厌恶。

那吴自强磨磨叽叽不走,宋沂蒙害怕了,他担心广东人又会搞出什么鬼名堂,就站起身来说:“那你跟我来,到了业务部,你千万别说是什么朋友介绍的,也别说认识我,记住了!”宋沂蒙想,­干­脆就拿他当个一般客户,进大楼迷了路,我就是个带路的,把他放到那儿,然后就溜,业务部的那帮大爷们还不把这姓吴的小子打发走?爱办成办不成!

宋沂蒙把吴自强领到业务三部,进门就跟值班的业务员说:“小王,这儿有个客户,能不能接待一下?”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宋沂蒙说完就想转身走开,没想到,吴自强一边从皮包里取出一叠文件,一边笑嘻嘻地对业务员小王说:“我是宋处长的朋友,您多帮忙好啦!”

顿时,宋沂蒙傻眼了,千嘱咐万嘱咐,叫你别说,你非说,真他娘的坑人!他不禁又埋怨起刘白沙来,怨他不该介绍这么一条害人虫来,这回想走也走不了,可又不方便说什么,只是站在一边看。

业务员小王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看吴自强带的文件挺齐全,有当地专卖局的批文,也就是说,吴自强所在贸易公司有合法的烟草经营权。小王不假思索便对宋沂蒙说:“宋处长,咱们这儿出口有些富余的,您看……”宋沂蒙心想,怎么问起我来了,他就怕问这个,心里“怦怦”跳,于是把头扭到一边不说一句话。

吴自强听说有货,赶紧上去向小王递烟:“小王,都是老朋友了,照顾一下,照顾一下!”宋沂蒙心里说,谁跟你是老朋友?他没办法封住吴自强的嘴巴,只好任其胡说,他不睬不理地在旁边站着,目光游离到了别处,仿佛与己无关的样子。

其实,这种事在专卖外贸公司太多了,业务三部的人天天都会碰到,对他们来说十分正常。小王见宋沂蒙帮人家办事还不好意思的样子,会心地笑了,他接过吴自强递上来的香烟,放在桌子上,然后不急不忙地给吴自强办手续。

手续办完了,宋沂蒙赶紧领着吴自强走出业务三部办公室。宋沂蒙不想再理这个人,到了距离电梯口不远的地方,他随便打了一声招呼就要走开。可吴自强却紧跟着宋沂蒙不放,还说要到他办公室坐坐。

宋沂蒙烦得不行,拔脚就跑。

吴自强不甘心,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好独自一人拿着业务三部的批条,兴高采烈地跑到仓库交款取货。

宋沂蒙刚回办公室,见马珊正在等他。

“再出趟差吧!”马珊平静地对宋沂蒙说:“哈尔滨,考察一个­干­部。戴总对这个事很重视。”马珊的老家就在哈尔滨,综合处要增加个人手,她先物­色­好了对象,经过戴老板批准,此事已经内定,让宋沂蒙去考察,实际上就是走个形式。

“怎么,有困难?不然我去好啦!”见宋沂蒙不吱声,马珊就提出来亲自要去,这实际上是将了宋沂蒙一军。宋沂蒙知道马珊将他,他早想好了,于是就平心静气地说:“嗯,没问题,啥时候走?”“当然越快越好!”

马珊话音刚落,也不等宋沂蒙回答,起身开门就走,转身的时候,“”的一下把门关上。这门关得不轻不重,声音不大不小,算是给宋沂蒙一次回敬。

宋沂蒙告别妻子,坐飞机来到冰城哈尔滨。这里并没有下雪,也没有刮大风,零下二十几度的温度,­干­冷­干­冷的,比北京冷多了。

按照马珊的事先安排,他住在距离市中心较为偏远的哈尔滨市友谊饭店。

他刚洗完脸,就给妻子打电话,门诊部的值班医生告诉他说胡炜外出了,他就请这位医生代为转达,说自己已经平安抵达目的地,请妻子放心。

宋沂蒙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想起陆菲菲,踱了好久,从内衣口袋取出那张发皱了的纸条,那上面有陆菲菲的电话号码。这么长时间,他小心保存着,一直变换着存放位置,躲过了妻子严格的检查。

纸条已经被汗液浸得变成了浅黄颜­色­,字迹却相当清晰。陆菲菲用的是一种外国产的C80炭素墨水,能长久保存字迹,而不至于受环境变化的影响。

多么细心的一个女人!

他看到了陆菲菲的笔迹,脑子里就完全是陆菲菲的影子,一会儿是她在哭,一会儿是她那洁白的纱巾。宋沂蒙想起陆菲菲就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冲动,于是他拿起话筒,想通过电话问候一下那孤独可怜的小女人。电话铃儿响了,半天也没有人接。宋沂蒙失望地放下电话,躺在床上瞎琢磨起来。

他孤零零地呆在客房里。

宋沂蒙失眠了

那天晚上,宋沂蒙失眠了,直到凌晨二三点钟才勉强睡着,睡着了也不踏实,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宋沂蒙梦见陆菲菲来到床前,她系着白纱巾,飘飘然降临,她的脸还是红红的,呼息均匀而且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她用手轻轻抚摸宋沂蒙的额头,款款地说:“你病啦?”她的动作轻柔,她的手很暖和,她吻着宋沂蒙的脸颊,眼睛里闪着泪花,她声音颤抖着:“我也冷,很冷!”

宋沂蒙从梦中惊醒,他朦朦胧胧感到身边不是陆菲菲,好像是逝去几年的母亲。他的眼眶不觉湿润了,他很想念母亲。母亲也是一位三八式的老­干­部,出身于一个有着浓厚传统文化的农村知识分子家庭,工作作风极其泼辣,对待家人却十分温和。

在兄弟姐妹之间,只有宋沂蒙从小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母亲,因此母亲最疼爱他。记得在三年困难时期,宋沂蒙也就十四五岁,那时在一个司局级领导­干­部家庭里,也时而会闹点饥荒。孩子虽小,肚皮却很大,一个初中生每月定量二十八斤半,照样吃不饱饭。

一次放暑假,宋沂蒙在外边疯跑了一天,回到家里,肚子饿得发慌。他刚进门,就跑到厨房里找东西吃,厨房里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没有,最后,他只找到了大蒜和黄酱。年幼的宋沂蒙,不顾一切,吃着大蒜就黄酱,辣得合不上嘴。

母亲下班回来,看着又黄又瘦的馋嘴儿子,长长叹了口气:“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母亲什么也不多说,捅着了烽窝煤炉子,给儿子做了一碗挂面,挂面里放了葱花儿,还放上了几滴香油。儿子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看着看着,脸上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梦中的母亲渐渐消逝,妻子胡炜满面春风地又来了:“好好­干­,­干­出个样子给他们看!”

第二天早上,宋沂蒙匆匆洗把脸,先到街上吃了一些早点,然后乘公共汽车来到黑龙江省专卖外贸公司,见人家还没上班,他就在传达室坐下等着,隔着窗户看大街。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俄式的建筑、狭窄的街道、弥漫着黑烟的天空,汽车一辆接一辆,自行车一群接一群,人们穿着皮袄、花棉袄、羽绒袄,来往穿梭,好一个繁忙的早晨。

八点整,一个留着小胡子、大背头油光发亮的年轻人走进传达室。

“您是总公司来的宋处长?”年轻人的表情不冷不热。

“我是宋沂蒙!”宋沂蒙赶紧站起来,从黑­色­人造革包里取出介绍信递给他。年轻人仔仔细细地看介绍信,看完了才勉强露出一些笑容:“请、请,我们科长等着您呢!”

宋沂蒙跟着这年轻人上了楼。

“宋处长,大驾光临,请坐!”一个爽朗的声音在宋沂蒙耳边响起,他定神一看,一个大块头中年男子乐呵呵地迎了上来,这就是人事劳资科的科长。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朱光!宋处长不是老北京人吧?”“北京长大的,老家山东德州。”

“巧啊!遇见老乡啦,我也是德州的!”宋沂蒙见朱科长肥头大耳、慈眉善目,上来就拉老乡关系,好像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初次见面,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这层若即若离的老乡关系使剩下的工作成了例行公事。宋沂蒙和朱科长虽然谈不上一见如故,但也谈得颇为投机。办完了公事,朱光说请宋沂蒙吃中午饭,宋沂蒙连连摆手拒绝,朱光拉着他的胳膊诚恳地说:“嗨,找个小饭铺儿,十块八块的一顿,有什么?老乡在一块叙叙总可以吧!”说着,就把宋沂蒙硬拉了走,宋沂蒙想推也推不脱,只好服从。

说话间,朱光把宋沂蒙拉到附近街上,进了一家挂着“高粱烧”招牌的小饭馆。这饭馆还真小,只有四五张桌子,十分狭窄,几乎转不过身来。

朱光跟老板很熟,进门找了一张靠里边火炉的桌子坐下,扯着嗓子喊:“老闸子,弄个锅子来,再来点生辣椒!”那名叫老闸子的老板看见客人来了,赶紧过来招呼,一边擦桌子,一边赔着笑说:“行,就给您整一锅,今儿喝啥呀?”“就你这‘二高粱烧’吧!一坛成不?”朱光满口东北话,宋沂蒙觉得挺逗,就由着朱光,不表示反对,他知道到了这儿,反对也没有用。

这小饭馆很­干­净,松木板子做成的桌子擦得锃亮,炭火炉子烧得旺旺的,火苗儿蹿起老高,墙上挂着一张发黄了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标准像,下面还写着一行字: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文革”都过去好些年了,居然还有这个!宋沂蒙感到既惊讶又亲切,他毕竟是曾经下过乡、Сhā过队的人。

“二高粱烧酒”端了上来,这是老闸子自己家酿的酒。朱光一下子撕掉封皮,把坛子抓起来,先给宋沂蒙倒上了满满的一大碗:“这是真正的烈­性­酒,你行不?要不行的话,早说!”

朱光以为宋沂蒙不能喝烧酒,于是得意洋洋地用激将法激他,等着看热闹。宋沂蒙想这东北地界儿的人怎么都会使激将法?马珊激他,到了哈尔滨,朱光又来激他,就你们这帮人想激倒我!

朱光没想到碰上了真正的对手,他面前的宋沂蒙竟然是个酒仙。宋沂蒙在部队搞军需工作多年,没学会抽烟,也没学会打牌,就是学会了喝酒,哪一回战友聚在一块儿不喝酒?而且喝的全是正儿八经的烈­性­白酒,老白­干­、汾酒、五粮液什么的,每人一瓶跟闹着玩似的。宋沂蒙喝酒有个特点,不管喝什么酒,头都是稍微有点晕乎乎的,可就是不醉,而且越喝越上瘾。

宋沂蒙端起那碗“二高梁烧”,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他瞪了朱光一眼,然后用一只手端起碗来,“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光。这酒确实不错,味厚浓郁,沁人心脾,喝到肚里十分爽畅。朱光哈哈大笑,也用肥大的双手抓起碗来,他不是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而是缓缓地把酒送进口里,仔细地品尝。宋沂蒙看了,暗暗佩服,这才是真正的酒仙!

大碗的烧酒喝下去,木桌上的锅子早已沸腾开了。朱光用筷子夹着,把锅盖取下放在一边,然后大声说:“吃,吃,老乡!你一准没吃过,这是东北的烩三禽,大冬天的,吃这个养人!”

这锅里真正是一锅烩,有山­鸡­、斑鸠和大雁,还有鹿­肉­、海参、羊­肉­丁、羊尾、泥鳅、龟板、山参、枸杞,玉兰片、虾仁、磨菇、粉条子、豆腐、紫菜、萝卜、酸菜,每样东西量都不多,可是烩在一起,却独具特­色­,­肉­菜新鲜,佐料丰富,汤是老汤,又浓又稠,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俱全,奇香袭人,让人食欲大开。

朱光又向老闸子要了两只大碗,连汤带菜,先给宋沂蒙盛了满满的一大勺。宋沂蒙也不推辞,先喝了一口汤,又吃了一块鹿­肉­,顿时觉得心旷神怡。二高梁烧酒的浓香未散去,再加上味道别致的一锅烩,炭火盆烤着,宋沂蒙好像进入了大森林中那迷幻般的世界。

朱光很热情,也很能说,他的话越来越多,从天上聊到地下,后来竟骂开了人:“妈的,这年头,开放改革了,人也变了,什么人好,什么人不好,什么人有用,什么人没用,都分不清了!有时候心眼儿多的比心眼儿少的吃香,有时候女人比男人吃香,我说的对不?老乡!”

宋沂蒙有点听明白了,朱光明明是在指马珊。当初,马珊是从黑龙江公司调到北京去的,她原来只是这里一个普通­干­部,关于她的为人,朱光当然会十分清楚。那时从省公司调到北京总公司的人有好几个,现在都担任了正科级以上的领导职务,可以说,马珊升迁路上的第一步就是朱光给铺垫的。

宋沂蒙不愿议论马珊,便绕过话题,淡淡地说:“老乡,俺帮不了你!别说这个了。”真是见了老乡,情不自禁,连老爷子那里学来的半句山东话都不由得露了出来。

朱光更加开心,又抓起酒坛子,给宋沂蒙倒上一碗二高梁烧,然后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兴味颇浓地说道:“不议论女人对不对?我知道这个原则,许多男人都有这个讲究,我也有!你听我说,那人不算女人,也不算男人,男人女人,都不是。在女人面前是男人,在男人面前是女人,这号人在我们这儿,是一种特产,就像这二高梁烧一样,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朱光的话,隐隐约约流露出对马珊的强烈不满,显然他知道马珊不少底细,但是,又不肯轻易披露一些详细的内情,只是用看似模棱两可的话,去描绘一个他所瞧不起的人物。朱光的话,其他人是听不懂的,宋沂蒙懂,他与马珊共事过一小段时间,对马珊这个人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他从另外一个角度上去理解朱光的话,其实马珊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也和大家一样,在人类夹缝的生活中存在、挣扎、奋斗,惟有不同,她是在为了出人头地而活着,她用她的聪明捕捉住了机会,她比大家善于观察、善于利用、善于发挥,仅此而已。这就是马珊之所以成为马大处的原因。

宋沂蒙实在不愿再谈这些,因为他是总公司派下来公­干­的­干­部,而不是朱某人的私人朋友,在马珊的根据地谈论马珊,其危险­性­不言而喻。他奇怪朱光为什么没完没了地议论这些,其中是否有陷阱?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有些怕,他后悔不应该跟朱光来下馆子,更后悔与朱光扯上了老乡关系。后来,他又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人家爱说就说,只要自己不表态,不多说话,尽量避开敏感话题,其实也无所谓,于是他只听朱光说话,自己更多的时候是一言不发,光吃东西、喝酒。

朱光的酒喝了不少,这人的酒量真大得怕人,三大碗下肚,腮帮子不变颜­色­,眼珠子不发直,嘴巴越说越麻利。

饭吃得差不多了,宋沂蒙琢磨着,这顿饭怎么也得百八十块的,平时,他和胡炜可吃不起。他想来想去,无论如何不能让朱光付钱,吃人家嘴短,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他借口方便一下,乘机把老闸子叫到一旁,偷偷地抢先结了帐。一算完帐,总共才三十元钱。他心里踏实了,这哈尔滨的饭馆儿怎么这么便宜?这样也好,回去不怕给老婆交不了账。

宋沂蒙满意地回到位子上,瞧着意犹未尽的山东老乡。朱光把酒坛子里剩下的一点点“二高梁烧”酒统统倒在自己的碗里,端起来向宋沂蒙说:“老乡,­干­了!”宋沂蒙见这顿饭终于吃完了,没有出什么事,心里踏实了,他也端起碗,爽快地说:“­干­了!”

朱光喝完这最后几滴酒,咂咂嘴,叹了一口长气,然后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招呼饭馆儿老板:“老闸子过来,结账!”老闸子三两步就跑过来,鼻子眼睛都是笑:“刚才这位同志已经结过了!”

朱光听说饭钱已经结过,满脸不愉快,半天没吭声。宋沂蒙见朱光不高兴了,便亲热地把手搭在他的身上。这一举动生了效果,朱光犹豫片刻,红着脸对宋沂蒙说:“这顿饭不算,回头俺请你上大饭店!”宋沂蒙只是笑,不回答。朱光圆瞪着眼晴,盯着他一动不动。宋沂蒙见朱光不依不饶,只好欣欣然:“好,好商量。”

朱光一边南腔北调地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朝外走,老闸子紧紧跟着。出了饭馆,老闸子赶快把门掩上,朱光与宋沂蒙也告了别。

一阵凉风袭过来,宋沂蒙感到这风就是和关内不同,它冷得像把割­肉­的刀子,打在脸上,钻进衣领儿里,它把人的心捣碎,像冰块一般,浑身都凉,里外都凉。他在冰窟窿般的街道上,顶着寒风,走了好长一段路,才乘上一辆公共汽车,回到友谊饭店。15

饭店里很热,暖气管子又粗又大、热得烫人,宋沂蒙刚刚被凉风一吹,又“呼”的一下被暖气烤,浑身觉得不舒服。他刚刚躺下,就觉得头有些发涨,晕乎乎的、昏昏欲睡。

他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串电话铃声响起,他下意识地去摸电话。电话里是一个动听的年轻女子的声音:“您是宋同志吗?”这声音有些沙哑而甜美,稍微带点天府之国的口音。宋沂蒙很诧异,此地他并不认识什么女人,更何况是四川人。那年轻女子娇滴滴地说:“怎么不说话呀?”宋沂蒙疑惑地说:“您是谁,我不认识您。”那甜美的声音接着响起:“我可认识您呢!”

宋沂蒙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来­精­神的男人,可那女人偏偏咬定认识他,他的嘴上否定,心里也犯嘀咕,这一位到底是何许人也?

“真的认识,不信,我还知道您的名字,您叫宋沂蒙,对吧?”那年轻女子相当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姓名,这叫宋沂蒙大吃一惊,也许真的是一位想不到的熟人?渐渐地,他放松了警惕。

“我去您房间里吧!见了面,您就知道了!”女子似乎是个老熟人,一点生疏感都没有,说话的声音是那样亲热。不知为什么,疑虑未消的宋沂蒙竟产生了一种远离家乡的孤独感,于是他被这甜美的声音俘虏,拿着电话筒保持了沉默。

没过多少时间,他房间外边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宋沂蒙怀着好奇拉开了门,没等他看清楚,一个穿着单薄、身材不高,胖嘟嘟的年轻女子就从门外闪了进来。

宋沂蒙揉揉眼睛,使劲一看,果然很陌生。这女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白白的脸上有些隐约的雀斑,额头上留着齐整的刘海儿,厚厚的嘴巴上涂抹着红­色­胭脂。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是你找我?”宋沂蒙看着陌生女子,惊异地问。没等他缓过神来,那陌生的女子像条泥鳅,一下子钻到房子最里边,非常老练地坐到小沙发上,小沙发的背后拉着窗帘儿,一盏小台灯映照着女子的脸,她脸上有些苍白,眼窝略略发暗,还流露着含蓄、镇静、又有些企求的笑容。

宋沂蒙忽然想起,有位朋友告诉他,现在社会上出现一种有着特殊身份的女子,在酒店里卖身,这现象在东北、在南方一些城市很普遍。现在已经进了房间,坐在自己面前的,难道就是这种女人?

宋沂蒙想到这儿,刚才还有些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他的心里有些怕,因为这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窗子关着,门锁着,哦,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想起自己一辈子没做过违法的事,他宋沂蒙是个正人君子,有时,男人们在一块儿议论女人,说得乱七八糟,他只是在一旁听,从不发表言论。不能说他一点也不好­色­,偶尔动过一两次歪心,可是他一次也没做过。

假如遇上今天这种情况,关着门儿,没有笫三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又该怎么办?他是个男人,挺普通的一个男人,从不打野食的一个男人,可今天有一个长得还说得过去的女子白送上门来,他怎么办?也许她只是想随便聊聊,聊聊有何不可?人家已经进来了,又不好轰人家出去。宋沂蒙反复思考,像在一堆乱草丛里寻找自己的位置和走出去的路。

正迟疑着,那白胖的年轻女子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娇媚甜蜜地笑着说:“没啥子事,能不能随便聊聊?”这女子说的和自己心里想的一模一样,他糊涂了。宋沂蒙今天有点反常,不知被什么力量驱动着,他犹犹豫豫地说:“聊什么?”

这句话很短,只有三个字,他刚说完就知道事情坏了,他被绊住了,已经走不出乱草丛,他头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软弱。这句话就等于答应了对方,让那胖女子堂堂正正地坐在房间里。

宋沂蒙的脖子后头出了些汗,一边说着一边坐立不安,有一种危险慢慢地向他迫近。他意识到了这种危险,可又没有叫女子离开。其实他真有点想跟这陌生的女子聊聊,这年轻的女子,虽没有花容月貌,却有着迷人的声音,她的­性­情也动人。在这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仿佛就是一个扭曲了的世界,古人诗文中常描写某某哲人酒后与女人野合于某地,疾风骤雨般的野合,不论情感,不评品容貌,无节制的乱­性­行为,使人忘我。

猛地间,他想起一个奇妙的道理:人的身上痒痒了,于是就手或者用其他工具去挠,挠得舒舒服服,越痒越舒服,这叫做以痒制痒。一个心理正常的男人,独自一人离家在外的男人,谁不愿意和一个不期而遇的女子聊天,聊聊天也就等于解解痒,聊聊就聊聊,有什么了不起?他心存侥幸,想着只聊两句,一会儿就让她走。

于是,宋沂蒙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对胖女子说:“你哪儿的人?”他的声音像大哥,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是那么亲切,说完了暗自吃惊。他觉得原本很强的那股自制力消失了,人家没向他开枪­射­击,他就被人家征服了,凭什么?他忽然想起他是个共产党员,还没有解放全人类,就被人家把武装给卸了,他又想起《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面面那个排长,他刚进十里洋场,就被资产阶级香风吹糊涂了。

眼前这个胖女子,根本不能与老婆相比较,长相不怎么样,气质也差,只是年轻些,声音好听一些,可这胖女子竟公然走进他的房间向他挑战,此时只要他一点头,这胖女子就会躺到他的床上。这是为什么?为了这女子的新鲜、野­性­、放荡?难道所有的男人都有接触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女­性­的欲望?

年轻的胖女子见宋沂蒙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她见过的这种男人多了,平时想过可是没­干­过,现在让他­干­了,他又不敢。于是她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继续用那十分动听的声音,来完成她的诱惑。她一只手放在腮部,另一手向宋沂蒙伸了过去,然后双眉一挑,鼓着小嘴巴,­操­着成都一带的口音说道:“大哥,我看你人真有意思!”

宋沂蒙有点糊涂了,见她向自己伸出了手,不懂她要做什么,他不由吓得后退了两步,心想这是­干­什么?来真的?那可不行!他的眼前一片灰蒙蒙的,他很害怕,心脏剧烈地跳。可他不知道应当怎样对付这个胖女子,只好六神无主地坐在沙发里。

胖女子把手缩了回去,一边抿着嘴笑,一边不时地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瞥他,宋沂蒙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敢动,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来仅仅是想跟这胖女子随便聊聊,可总共没聊上两句话,眼见­性­质就要发生变化,这胖女子果然要来真的了!人家根本没有时间跟他聊天,说实在的宋沂蒙什么都明白,他是在自己跟自己装傻。他的脑子里滚过好些想法,到这般光景啦,还聊啥天?不行就搞她一回?反正在这酒店里又无人知晓。可他又想到,这妓汝的身上一定很脏,弄不好有啥病呢!他甚至还想到自己染了一身杨梅大疮,回家让妻子抽了好几鞭子。

宋沂蒙明白了,他的一只脚已经到陷阱的边上,拔出来还来得及。此时,他只要打开客房门叫来饭店的工作人员,只要他下一个简单的逐客令,一切就能结束。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做。

片刻沉寂之后,那年轻女子扭动着腰肢进了卫生间。宋沂蒙无法阻挡她,他想再拖拖看,等到她从卫生间走出来,跟她讲清楚,然后再请她从客房离开。他只好忐忑不安地等着。在等的几分钟内,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播送的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雄伟铿锵的音乐掩盖了卫生间里“哗哗”的流水声。

突然,这宁静的世界被强大的外力破坏,屋顶仿佛塌了下来,门被人撞开,从外面拥进好几个人,都是穿制服的警察。宋沂蒙的魂儿吓飞了,他被两个警察摁住,一动也不能动。他毕竟是当过兵的人,不一会儿,他就平静了,他想自己什么违法的事儿都没­干­,有什么可怕?

有一个强悍的老警察问他:“­干­什么的,你?”宋沂蒙努力挣扎着说:“我­干­什么啦?你们……”那老警察一挥手,就抽了他一个大嘴巴,恶狠狠地骂道:“态度老实点,你这个流氓!”

宋沂蒙平白无故挨了一个大嘴巴,发起火来:“我是从北京来的,有工作证,你们为什么打人?”老警察理都不理他,从他的口袋里取出工作证,看也不看,甩手扔给身后的助手。

这时,一个中年女警察,把那自称四川人的年轻女子从卫生间里拽了出来,那女子光着身子,披着浴巾,哆哆嗦嗦地与宋沂蒙面对面面站着。宋沂蒙傻了。

女警察从年轻女子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扔在宋沂蒙面前,宋沂蒙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宋沂蒙与那个年轻女子一起,被带到了派出所。老警察问他姓什么叫什么,老婆叫什么,老婆在哪儿工作,问了他的个人简历,还问到他父母的情况。老警察审问了他半个小时,他招了,事情明明摆着,有什么好隐瞒的?反正他任何坏事儿也没­干­,只是和那女子聊了一小会儿,有一点他讲了瞎话,老婆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是胡编的,老警察也没有过于追究,他好不容易混过去了,心里不住地暗自庆幸。

关于事情具体经过,老警察问都不问,很快把他关了起来。

在铁笼子里,宋沂蒙冻得够戗。一碗结了冰的水和一块­干­硬得像铁块儿似的玉米面饼子放在他的面前,他盯了那食物整整一个晚上,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心里充满了懊悔,这算什么呀!原本一切都可以避免,一个小小的胖女子把他搞成这样子!成了一个囚犯,成了一个被人唾弃的男人。

拘留室的玻璃窗上冰花厚厚的,像小时候玩的万花筒。长长的冰棱一排排悬挂在屋檐上,如同窗上的栏杆。宋沂蒙穿着旧军大衣伏在木板上,嘴里冒出的哈气立刻在袖子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冰膜。街上的灯光微弱地扫进来,照在宋沂蒙的身上,忽明忽暗,他觉得他的手冻僵了,变成铁灰­色­的,低低地垂到了地上。

宋沂蒙看着地面,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在他的脚下就存在肮脏的陷阱。他突然想起马珊,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觉得马珊正面目狰狞地向他扑过来,龇着燎牙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嘴里发着“咯吱吱”的响声,不一会儿,就把那些碎­肉­碎骨头喷出来,污血沾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也沾了腥红发臭的骨头渣子。

“哗啦啦”一阵乱响,铁笼子上的大铁锁被人打开,宋沂蒙捂着军大衣被带到办公室。屋里烧着一个一米高的大炉子,蓝火苗、绿火苗、红火苗腾腾地向外冒,宋沂蒙的身上马上暖和起来,炉火烤着他浑身酸懒,一会儿就出了汗。

那老警察满脸铁青坐在椅子上喝茶。

那女警察站在老警察身边,面无表情地指指前边的凳子,意思是让他坐下:“感觉怎么样?以后不来了吧!”女警察口吻里满是嘲讽,宋沂蒙听出来了,她的话中有话,以后不来了,这等于告诉他,这件事情可能就这么了了,意味着要放他出去。宋沂蒙低着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掸去身上的尘土,然后含混不清地说:“不想出去!”宋沂蒙觉得冤。

老警察伸着脖子喝茶,不理会这个沮丧的人。他见得多了,只要关上三天,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跪着求他。他们不搞刑讯逼供,费那么大劲­干­啥?零下二十度的寒冷会让所有意志坚强的人屈服。对于他来说,像今天这类事情,实在是小事一桩,一巴掌就解决了问题。

玻璃茶杯里冒着腾腾热气,虚虚缈缈地罩着老警察的一张脸,宋沂蒙隐约感到他是在得意地发笑。他在得意什么?冤枉了人还在嘿嘿笑,他把一个还没有来得及犯错误的老实人当作流氓抓起来冻了一夜,他的心情竟然如此轻松,难道他经常会做这样的事?

老警察眼睛瞧着墙,仿佛在自言自语:“猫呀,狗呀,被人宠人养,到头来反而要咬人,可笑可笑!”

宋沂蒙听老警察念叨什么猫狗,他心里猛然一惊,他觉得这话里大有嚼头。老警察是在把他当作被人养、被人喂的宠物,还是当作宠惯了动物又反被咬伤了的人?宋沂蒙想也想不清楚。人们总是装成很理解宠物的样子,老是在判断狗儿们想什么,还说狗的辨­色­力不强,很差,在狗眼里一切都是黑白的,你怎么会知道?

老警察还想把故事讲下去,这时,门外边“梆梆”响了两下,一个人走了进来,宋沂蒙抬头一看,原来是哈尔滨专卖外贸公司的人事科长朱光。

老警察只是轻扫了朱光一眼,依旧坐在椅子继续喝着茶水。朱光见老警察的架子挺大,忙上去向他递过香烟,替他点着,然后献殷勤地说:“给你们公安部门添麻烦了!其实我们这个同志平时表现挺好的,这次是我的过失,我的责任,都是那‘二高梁烧’闹的,酒这玩意儿真不是东西!”

老警察连正眼也不看他,只是“哗啦”一声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放到朱光眼前,冷淡地说:“签字,交二百块钱罚款,把人带走!”

“好,好!”朱光连忙答应,掏出一管钢笔,在那张纸上飞快地写上了自己的姓名,然后又从口袋里取出二百块钱双手交给老警察,动作那么轻快,好像早有准备。

朱光领着宋沂蒙匆匆朝外走,连张收条也没要,宋沂蒙紧紧跟着他,心里老觉得不踏实,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等他们到了门口,刚刚踏上门坎儿的时候,那个老警察突然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那女的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这句话,宋沂蒙听得清清楚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朱光也听见了,但他不吱声儿,只管拉着宋沂蒙朝外走,宋沂蒙看他一脸­阴­沉沉,像是有话想说又不说的样子,心里很奇怪,这个保人的朱光怎么比被保的人还紧张?

宋沂蒙度过了一夜牢笼生活,被朱光千辛万苦保了出来,他能说些什么?当然只能表示感激,别的他什么也不能问,不能说,说多了弄不好会把恩人当仇人。宋沂蒙跌跌撞撞地进了局子,又跌跌撞撞地出了局子,满肚子冤屈,满口说不清,那里还顾得多想什么?

他想的是回北京以后怎么办?他想回去应当向人们解释,但又不知道解释什么。他自我安慰,觉得自己只被关了一天就被放了出来,也没有人给他定罪名,朱光这人又哥们儿义气,说不定会替他瞒着,他以为这件事,兴许就算到此为止了。16

宋沂蒙又一次想错了。回到北京总公司以后,他曾经被公安部门关过一晚的消息很快传开,几乎无人不知。每当他走在楼道里的时候,全公司的人们都用鄙夷的目光看他,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戳他脊梁骨,说他是嫖客,是流氓分子。这回他算是彻底完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耻笑的人物。

在领导班子会上,戴学荣着重提到,像综合处这样重要的岗位,人员调配一定要谨慎,这句话暗示着,上面可能马上就要调换宋沂蒙的工作。

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宋沂蒙的耳朵里,他想,假如调到基层门市部工作,那可完蛋啦!好好的一个副处长,这才­干­几天就下台了,他怎么向妻子交待?如果妻子知道了那件丢人的事,将会发生什么?他将怎样在老朋友堆儿里混?他只是和一个陌生的女子聊聊天,其实也没怎么聊,还没聊就被扣起来,难道为了这么一件还不算太荒唐的事,就把前途断送啦?什么理想、抱负全都完啦!

他越想心里越发怵,觉得与其等着被人罢官,不如自己主动跑吧!他考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去找马珊,试探­性­地谈了自己想调离专卖外贸公司的想法。

马珊的表态很­干­脆,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说不就是芝麻粒儿大小那么一丁点事儿嘛?有啥大不了的,公安机关又没有正式处理你,领导也还没说什么,你担心什么?哪儿也不去,就在综合处呆着!

听起来马珊的话很顺耳动听,可是仔细一琢磨,宋沂蒙越琢磨越觉得信不过,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谁知道马珊的脑子里想什么?

果然,马珊的实际作为和她所说的不一致、她开始动用权力,从那天起,马珊不再让宋沂蒙负责思想政治工作了,别的事也不给他安排,从此他成了处里的闲人儿,连个跟他说话儿的人也没有,他每天闲得慌,只好趴在桌子上看报纸、练毛笔字。

宋沂蒙不甘心落得这般下场,一边趴在桌子上写毛笔字,一边思考,他觉得一定是马大处在设计陷害他。东北之行完全是马大处一手安排的,还有那个冒充老乡的朱光,更是个神秘的人物,像个幽灵。他忽然想起老警察说过的那句话:“那女的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宋沂蒙越想越感到可怕,他觉得这女人着实厉害,一边把别人玩了,一边还巩固了她的地位,他完全认识了马珊,也认识了自己的无能。在马珊的面前,他绝对不是对手。

他左思右想,觉得压力太大,在专卖外贸公司呆不下去了,只有主动辞职一条路!

要辞职,这事儿不跟胡炜商量是不可能的,绕天绕地也绕不开他老婆,在这世界上,没有比老婆权力更大的人!可怎么对老婆说呢?老婆的­性­情一阵风一阵雨的,要是惹她不高兴,说不定会闹个天翻地覆。

宋沂蒙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小心从事为妙,于是他想到刘白沙,想找他帮着出个主意。

下午,刚到上班时间,宋沂蒙跑到S部去找刘白沙。门卫毫不客气地把他挡住,他再三讲他是刘副主任的老朋友,可门卫还是不准他进去。宋沂蒙心里骂着,妈的,这刘白沙的架子真大,见他一面这么难,便不耐烦地说:“那麻烦你打个电话,说宋沂蒙找他!”

门卫面无表情,抓起电话就打:“刘主任吗?我是门卫,这儿有位同志找您,叫宋沂蒙。”

说着,那门卫还不住地用眼去瞥宋沂蒙,宋沂蒙知道这是防止他偷偷溜进去。电话里叽哩哇啦说些什么,宋沂蒙听不清楚,只见那门卫放下电话,从牙缝儿里吐出几个字:“请您进去吧!”

刘白沙的办公室不大,桌子也不大,一大两小三张旧的牛皮沙发,一字摆开,很气派。

刘白沙“扑腾”一下躺在宽大的沙发里对宋沂蒙说:“我们这里确实存在官僚主义残余,连门卫也是这样,真是应该整顿一下!”宋沂蒙心事重重,没­精­神头儿跟他闹着玩:“官僚主义严重到连老朋友也见不着的地步,还说什么残余?”

刘白沙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心里很烦,这两天,他正为了和路薇离婚的事搞得焦头烂额。他好说歹说,路薇死活不肯吱声儿,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闹。他也觉得自己理亏,当初他落魄的时候,路薇给了他许多温暖和支持。当时,他说过许多山盟海誓的话,现在想起来都心惊­肉­跳。他最怕路薇揭他老底,他知道不能把老实人逼急了,老实人急了比谁都厉害。一旦路薇真的急了,上部里捅上一状,那可不得了,光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罪名就够他一戗,如果再加上乱搞男女关系,那他的这个司局长还­干­不­干­啦?

于是,刘白沙告诉宋沂蒙一个新闻:“你知道吗?我在拯救大自然基金会兼了个副秘书长,崔和平也到我们基金会­干­了!”宋沂蒙听说崔和平到基金会­干­了,心想崔和平这小子最终还是卖身投靠了,崔和平是个走半步都得先算一步的­精­明人,他要去的单位肯定差不了!他跑到刘白沙手下了,那么,我宋沂蒙是不是也得投奔刘白沙?他着急地问刘白沙:“崔和平上你哪儿­干­什么?”

刘白沙见宋沂蒙问起崔和平,心里不住盘算,这平时那么腼腆的人也会气势汹汹的,肯定遇上了不痛快的事。刘白沙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他站起来把办公室的门关紧,然后才压低声音对宋沂蒙说:“他能­干­什么?跑跑腿儿罢了!”

宋沂蒙忙又问刘白沙:“你们这基金会是个什么样的单位?”

宋沂蒙的语气急迫,刘白沙愈发感到他肯定有事儿,这家伙是不是来帮着路薇说合来了?路薇急了,什么人都找,居然会找到这个缺心眼儿的宋沂蒙,宋沂蒙懂得什么?就知道怕老婆!他来说服我,他配吗?刘白沙担心宋沂蒙直接问起路薇的事,于是就赶紧扼要地把基金会的情况介绍一遍,他说,这个基金会新成立不久,有几位退下来的部长同志担任该会的挂名领导,知名度挺高。他心里有些想法是不可能告诉别人的,基金会是一个社会团体,没有实权,他加入这个基金会,并不是因为热心拯救大自然,而是为了跟几位老部长挂上关系。这也算是他仕途上重要的一步,所以他十分看重这业余的副秘书长。

刘白沙十分认真地对宋沂蒙说:“我刚去,千万别跟其他人说啊!”

宋沂蒙听说基金会是个群众­性­社会组织,工作­性­质挺适合自己的,心想,这种单位安排个把人工作可能不太困难。于是,宋沂蒙怀着侥幸心理,忐忑不安地问:“你们那儿还要人不?”刘白沙顿时提高了警惕,小心地问:“怎么,有谁也要去?”宋沂蒙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想动一动!”

刘白沙不相信真有这么回事,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你他妈也要来基金会?开什么国际玩笑?你在专卖外贸­干­得好好的,动啥动?”宋沂蒙心里虚又不好直接讲,只是觉得抬不起头来。刘白沙一看这架式马上就明白了,原来,这宋沂蒙决不是在开玩笑,他恍然大悟指指宋沂蒙说:“这么着,我不问你,你也不必跟我讲,发生啥事,我也不管,你就告诉我一句话,到底真动还是假动?”宋沂蒙十分坚决地说:“真动!”

刘白沙的心里反复琢磨着,宋沂蒙这个人还是挺忠厚老实的,工作能力比崔和平强多了,把他弄到基金会,就算安Сhā个嫡系,这样也挺好。他只是个挂名的副秘书长,没人事权力,能不能办成是问题,不过,管它办成办不成,先把他糊弄住再说。

刘白沙心里一阵得意,于是笑得更厉害了,他又倒在牛皮沙发里,把两只手朝沙发扶手上猛地一拍对宋沂蒙说:“妈的!你来基金会好,这回咱们几个又凑一块儿啦!”

宋沂蒙听说刘白沙是十分欢迎的态度,“扑扑”跳动的心马上平静了下来。两人虽然自幼就认识,原先,他对刘白沙这个大块头印象不怎么好,这人经常故作深沉,对人热情但不诚恳,说实在的,他并不信任刘白沙,可调动工作是他的当务之急,除了跟刘白沙走,几乎没有别的选择余地,何况这基金会又是个相当不错的单位。

他还是有顾虑,不知道马珊会在他档案里搞什么名堂,他不想带档案。不带档案就得辞职,现在,有人把档案放在某一个单位,实际并不在那里工作,他想,只有走这一步才能避免更多的是非。作为一个辞职的人,不知人家要不要?他思前想后,觉得不能瞒着刘白沙,于是吱吱唔唔地说:“我们单位不放怎么办,我们单位不放呀!”

刘白沙比谁都­干­脆:“不放?就他妈辞职!”“辞职的,不知你们要不要?”刘白沙几乎不假思索,马上热情洋溢地说道:“辞职也没啥,现在这种情况多啦!­干­脆搞个聘用,特聘!档案放哪儿都成! 咱们聚在一起吧!好好­干­他一番!这样吧,你来担任基金会的宣传部主任,人尽其才嘛!”

听刘白沙说得痛快,宋沂蒙简直不敢相信,基金会的宣传部主任,这个职务对宋沂蒙来说,实在太有吸引力了。他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略微有点紧张地对刘白沙说:“有这么容易?”刘白沙见宋沂蒙不踏实,就笑嘻嘻地向他说:“你不信?过两天上班,行了吧!”

老朋友对他的关照,让宋沂蒙十分感动。这回,是他从部队回来工作中遇到的第一个坎儿,幸亏有“贵人”相助,使他从专卖外贸公司那个泥坑里跳出来,否则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活?想到这儿,他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团队般的自豪感,­干­部子弟之间有着胜似亲人的感情,这就是阶级感情!

刘白沙一下就看出宋沂蒙想要调换工作单位的迫切­性­,于是,他立刻意识到可能会出了什么事情。他不去掘根问底,相信宋沂蒙顶多也就是闹点上下级矛盾之类的问题,要不然就是让人家陷害了。在他眼里,宋沂蒙是个老实人。崔和平可不一样,那小子油嘴滑舌的,天生狗腿子料。

说着,刘白沙站起来,走到门前,把门拉开一截儿。宋沂蒙明白到了该走的时候了,便也连忙站起来,来不及说几句表示感谢的话就犹豫不决地说:“好是好,不过,我还没有跟老婆商量呢!”

刘白沙知道他有点怕老婆,便摊开双手说:“这我无能为力,不过你放心,咱准保滴水不漏,多一句话也不会说!不过老婆那儿总是瞒不住的,说服工作一定要你亲自去做!”17

刘白沙接待完了宋沂蒙,坐上他的桑塔纳小汽车,直向正西方向驶去。小汽车ρi股后头冒着烟儿,威风凛凛的开进真武庙八条,这是他以前的家,好久没回来了。

刘白沙是来找他的妻子路薇的,原来约好了下午两点钟见面,可是他偏偏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他看看手表,嘴里嘟嘟囔囔地骂道:“全都是宋沂蒙这小子,真够唆!”正骂着,他上了二楼,在单元门口恰好遇上路薇。路薇在家里等了他一个小时,还以为他故意不来,于是拿起手包出门,准备到单位上班。

这是一套三居室,面积九十多平方米,他老爹当年挨整倒台,被人家从小院子撵到这儿,后来老爹重新走运,搬回了东城府学道胡同,这套房子就留给了刘白沙。两口子闹离婚以后,他以孝敬老人为名跑到父亲家里,于是真武庙的这套老式房子就归路薇住着。

“路薇,咱们那事儿你想好了吗?”刘白沙开门见山,他没有直接提“离婚”二字,这两个字,他已经说过好几遍了。这次见了路薇的面,他原本想不客气再一次地提出来,可他面对路薇,反而觉得说话的底气不足,毕竟他是有愧疚的。

路薇的脾气好,两人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也从不与他吵闹,任他训斥、任他辱骂,总是能忍则忍。此时,尽管她思想上早有准备,知道刘白沙找她谈话没好事儿,可她见刘白沙刚走进家门,ρi股还没坐稳就急火火地提起离婚的事,心里一阵委屈,她想落泪。她低垂着眼帘,不急不慌地说:“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进门就说这些?”

路薇慢慢地走到茶几前,两手提起一只大暖水瓶,十分费力地给刘白沙沏了一杯西湖龙井,轻轻地放在茶几上,杯子底下还垫上一块雪白的毛巾。路薇有意把那杯茶水放在距离刘白沙最近的地方,然后倚在一个草花梨木花架子旁边。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大半个房间里,照在路薇瘦弱纤细的身上,她的气质娴静,举止端庄,脸上带着淡淡愁云。她身后的花架子上放着一盆龟背竹,充足的阳光和养分使它长得十分茁壮,宽大肥厚的叶子沉重地垂了下来,好几条粗粗的气根爬到了水泥地上。

刘白沙吃惊地望着路薇,一只暖水瓶竟然用了她那么多的气力,路薇肯定是病了。他想问候一下,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拿起那只贵重的醴陵粉彩的茶杯,这还是在两人谈恋爱的时候,他偷偷地从老爷子那里拿来送给路薇的。

路薇是一位年长的阿姨介绍给他认识的。那天,两人在马路边小树林里见面,他对路薇的印象相当好。年轻时的路薇,有着一副中等微瘦、弱弱的身材,梳着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额头上散散地留着一束头发,她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皮肤很白,圆圆脸,尖下巴,脸颊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红晕,一见到她,就让人联想起中国古代的仕女。

当时,刘白沙没有工作,独自带着个孩子在老爷子家白吃白喝。他没有向路薇隐瞒自己的婚姻史,见面没说别的,先把痛苦的往事向路薇倾诉一番。路薇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子,她对刘白沙的遭遇十分同情,从见面的第二天,她就上刘白沙家里帮他洗衣服做饭,帮他看孩子。刘白沙感动得不行,他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那些年,失去母爱的小妹身体不好,老是闹病,路薇坚持不把他的女儿送幼儿园,而是由她亲自照料和教育,为小妹的成长,吃了很多苦。她开了一个小小的服装店,起早摸黑的,挣了钱就替女儿攒着,有了这些钱,小妹才能到加拿大读书。到今天,她仍然在资助小妹。

路薇对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至,天天想方设法做好的给他吃,把他喂得又白又胖,天天把衣服熨得整整齐齐的,让他穿戴体体面面。刘白沙在家就是个甩手大爷,连一回炒菜勺也没动过,一件衣服也没洗过,一次地也没扫过,甚至连自己的洗脸毛巾放在哪儿都记不得。

刘白沙看着路薇,看着看着,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心里想,路薇呀,路薇,你为什么对我刘白沙这样好?他挑不出路薇的缺点,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在胡搅蛮缠,可是不离婚又有什么办法?

“道桥公司的工作忙不忙?”刘白沙忽然问起了路薇的工作,他绕了个圈子。一边问,一边握着那只醴陵瓷杯,他懂得路薇的心思,路薇是个好女人,她不愿意把好容易维护起来的小家庭打碎,她在做最后的努力。刘白沙觉得那只醴陵瓷杯很亲切,他翻来复去地看着,就是喝不下那冒着香气的茶水。浓浓的茶水里映着许许多多的往事……

刘白沙抬头看着路薇苍白的脸,微微弯着的身子,觉得她确实和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她瘦多了,也更加弱了,她为这个家献出的太多,她的青春,她的美貌,还有数不尽的喜悦和辛酸。刘白沙觉得很对不起她。

路薇听见刘白沙问她道桥公司的事,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几滴眼泪,她隐隐约约感到刘白沙的心里似乎还有着她的位置,她萌生了一丝幻想,也许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哪怕仅仅是一点点儿也好。

她是一个普通市民家庭出身的女人,娘家居住在南城,自古以来,那里就是平民和穷人居住的地方,东城、西城,后来又加上海淀,是有一定地位的人居住的地方。居住地成为身份的象征,这是历史形成的,历史成了一种链条,会让某些人传上好几代。父亲曾经在琉璃厂古玩店做店员,解放后,在文物公司当业务员。父亲最喜欢一件玉质的小桥,那是四十年代一位前清翰林送给他的古董。他把小桥摆在床头,天天欣赏。小桥是羊脂白玉的,玲珑剔透,油光细腻,古代工匠仿照古代赵州桥的样子,赋于它艺术想象,用缕空的方法制作桥身,用浅浮雕的方法在桥身雕刻了繁缛的卷草和云纹,点缀了仙鹤,让人看了会产生对天上人间的遐想。“文革”的时候,父亲不敢再把小桥放在床头,他把小桥藏在床底下埋了起来,他只把小桥的埋藏地点告诉了路薇一个人。

路薇从小就喜欢各式各样的小桥,她让父亲带她去颐和园看玉带桥、十七孔桥,到后海去看银锭桥,她看了很多的桥,天天梦想着亲手造一座好看的小桥。

弱不禁风的路薇

后来,小妹去了加拿大,她下决心把小服装店关了,考取了业大,专攻桥梁工程。她终于成为桥梁工程师,可以一心一意去修建她喜爱的桥了,但是又遇上了生活中的不幸。丈夫当了大官儿,另有所爱,非要和她离婚。

刘白沙父亲的显赫地位,对路薇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当初,她仅仅是看上了刘白沙的直爽和才华,另外还有他那个大块头儿。现在,她不同意离婚,是因为她舍不掉初恋,初恋在她心际间烙下了深深的印迹。她恨那个女人,虽然她完全不知道那女人是谁,她不情愿让那女人夺走她的丈夫。她是小职员的女儿,但她更是一个女人,她有维护家庭圆满的权利。

残酷的现实,让看似弱不禁风的路薇心寒,她有说不出的困惑。过去的历史曾经给了她一段幸福,那幸福似乎只是一段责任,在人生路上一闪而过。责任尽到了,这段历史难道就完结了?

路薇在这个男人面前无话可说,只有流泪,她希望这个男人看到这泪水,重新回心转意,回到她的身边。

刘白沙虽然仍旧无话,但是心里早就乱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卖国贼,站在审判台上等待宣判,正在接受人们的谴责。他在纯洁似水、挚爱着自己的妻子面前,羞惭地抬不起头,他不敢正视妻子,妻子当年多么美貌,然而,现在她有些老了。

屋里的空气凝结着,时钟停摆在某一个时刻不动了,仿佛真的有一位时间老人在同情苦闷的人,他能把美好的时光留住。

“当、当、当”外面有人敲门,声音节奏感强,相当急促。

路薇站得久了,疲劳了,两条腿有点儿麻木,她想活动活动,于是抢在刘白沙的前边去开门。她离开了房间,刘白沙口渴得很,他见路薇出去开门,才想起来喝了两口茶。那茶水在喉咙里咕噜噜地响,刘白沙觉得口渴得更加厉害,真想把那杯茶水全喝光。

门外,有个女人尖利的声音:“这儿是刘白沙的家吗?”刘白沙的脑子里“轰”的一下响了起来,这不是苗梁子吗?她怎么到这儿来啦?

门“哐当”一声响,苗梁子不顾路薇阻拦,三步两步就闯了进来。这苗梁子长得确实出众,她没有像许多文化界的年轻女人那样画眉涂粉,衣服也不是特别考究,但她那美妙无缺的身体曲线、艳光四­射­的眸子,还有厚厚的、­性­感嘴­唇­,顿时使房间里蓬荜生辉。

苗梁子一进屋,就发现刘白沙悠然自得地坐着喝茶,她心里的怒火“呼”的一下就燃烧了起来,她想发作,想骂人。可苗梁子毕竟是个文化人,她经过一阵努力,终于暂时控制住自己,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向屋里看。

屋里的陈设朴素大方,洁净整齐,处处显示出女主人娴淑贤惠的­性­格特点。她的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涌上强烈的不平衡,她瞥了一眼路薇,她觉得这个女人病弱无力,是那么的老,这样的女人不配做她的情敌!

苗梁子看见了刘白沙,心中的怒火再一次燃烧了起来,她把路薇扔在一边儿,挥动着白­嫩­的手臂,指着刘白沙的鼻子毫不客气地骂道:“刘白沙,你是住在这儿,还是跟我走?任你选择!”

路薇终于看见了那刚才还在虚幻中的女人,一个胆敢在别人家里张牙舞爪的女人,那女人很凶,肆无忌惮的样子,把路薇气得透不过气来,她只会用温情去感动丈夫,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这妒火燃烧、失去理智的女人,她只好站着发愣。

“你说呀你!”那女人一点也不放松,圆瞪着妖艳的双眼逼问刘白沙。

刘白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不停地搓手,把手搓得发红,他不愿在路薇面前丢面子,也不愿让失去理智的苗梁子伤害了柔弱的路薇,更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了,让街坊四邻的司局级老­干­部们都来看笑话,以至于传到部机关,如果那样,其严重后果将不堪设想。

刘白沙迟疑不决,吱唔了一会儿才说:“容我两天好吧?”谁知苗梁子不由分说,“呼”的一下,踮起脚上去就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刘白沙被打,不敢强辩更不敢还手,这一记耳光把他打明白了,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屈服,只见他捂着被打红了的脸,悲悲切切地说道:“那,那就走吧!”刘白沙的高大身材突然缩小了,变成一只懦弱的小绵羊,被那女人用绳索牵着,很乖很乖。刘白沙迈着沉重的步子,跟那女人走出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刘白沙忽然转过身,哭丧着脸,对路薇说:“女儿来信的时候告诉她,我很好……”

路薇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糊涂了,这个外表看上去多么婉约、洋气的女人,竟然一巴掌把堂堂一米八几的男子汉打得服服帖帖,她心目中的大男人竟然这么窝囊!

她被恐惧笼罩着,身后是陡峭山崖,前面布遍了尖刀,她无路可走,她什么都不能抗拒。她担心还没有从一个是非漩涡里走出来,又陷入另外一个是非漩涡,她想捂着脸从楼上跳下去……

路薇颤巍巍地把门关好,她还是哭不出来,她只是默默地倚在庞大的龟背竹旁边,叶子的边缘碰到了她的头发,在无风的世界里摇摇晃晃。她看见了那只醴陵瓷的杯子,看了一会儿,才苦笑着把它放到阳台上的角落里。

18

从胡炜下班回来,宋沂蒙就想跟她商量辞职的事,可他总说不出口。后来,两口子坐在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正播出民族音乐会,关牧村唱了一首歌,闵惠芬拉胡琴,唱的啥,拉的啥,他啥都没听清楚,胡炜可听得正着迷。到了晚上九点钟,他终于忍不住了。

“辞职?我说不行就不行!”他刚一张嘴,就遭到老婆的否决。他盘算着,应当如何再一次展开攻势。对付老婆,宋沂蒙也没别的特殊招数,只有一手儿,那就是不吱声。见胡炜说不准辞职,宋沂蒙一ρi股坐在小沙发上,顺手把小台灯扭亮,然后从ρi股底下抽出一本《莎士比亚戏剧集》看着。

胡炜的­性­子有点急,你越是不说的事情,她就越想知道,她不怕别的,就怕沉默,丈夫一沉默,妻子就担心起来,她担心丈夫生闷气,丈夫生闷气可不得了,一沉默就是好几天,不得大病才怪呢!

胡炜寻思半天,她决定先把空气缓和一下,然后再使点小招数,先得把事情弄明白。她嘻嘻笑着,向宋沂蒙凑了过去,讪讪地说:“怎么啦,又生气啦?”

宋沂蒙放下手里的书,摸摸妻子头上那浓密柔软的黑发,心里暗暗地叹气。此时,他表面镇定,看似潇洒,其实内心十分复杂。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从部队下来,在好好的大公司里工作,本来应该为小家庭做点贡献,让他和妻子稳稳当当地生活一阵子。可是没­干­多久,自己就惹上了麻烦,而且闹到非辞职不可的地步,如何面对充满了希望、把未来都寄托给他的妻子?

他暗自庆幸,那件荒唐事没有被本单位的人透露给妻子,他不想让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影响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更不想因此伤及两人的感情。他最了解妻子,在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上,妻子并不大度,如果妻子知道了那些,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决不会原谅他。

胡炜不让他摸,把头扭开,一下坐在他的身边,两眼发直地说:“你真的要辞职?”宋沂蒙早准备好了一堆台词,他胸有成竹,故作温柔地把妻子的脑袋搂住,慢慢说:“老婆,你同情同情我好吧!谁原意跟马大处那种人在一起共事呀!是不是?”

胡炜很乐意听这话,马大处在她脑子里印象极坏,她巴不得丈夫离开马大处,但辞职可是件大事,非到万不得已,可不能随便做这个决定啊!于是,她抚摸着丈夫的肩膀,娇嗔地说:

“那也不一定要辞职呀!太绝!”

宋沂蒙知道妻子渐渐地上了圈套,所以显得更加耐心:“你看,刘白沙让我去他那里任职,宣传部主任,这份差事挺适合我的,我也想­干­,别看他那个基金会是社会团体,可名气大、有实力,头几位领导都是部长级呢!”

“嗯,听着还行!”两句话就把胡炜说得心动,可她还不踏实,丈夫人太老实,一不小心就上别人的当,她必须要替宋沂蒙做主。再怎么说,宋沂蒙也是家里的一棵大树,没有这棵树,就没有她胡炜的幸福。

宋沂蒙也懂得,尽管妻子有时霸道、固执,脑瓜里还经常会有一些野心、妒忌和自私,有时还不给丈夫留面子,然而她生­性­纯真、心地善良,她强烈的爱、忠诚的爱,使她仍然不失为一个好妻子。宋沂蒙移动了一下身子,让胡炜在怀中躺得舒服一些,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说:“没法子!人家不放咱。马大处这王八羔子,连公司总经理都听她的,不辞职,就走不掉,走不掉就得受她的气,这日子何时才算熬到头啊?”

胡炜毕竟是个女人,绕来绕去,终于被丈夫说服,何况这基金会的规格确实也有着一定的吸引力。胡炜只好由着丈夫,不再吱声了。

第二天宋沂蒙一上班,就向马珊递交辞职报告。马珊早就料到这样的事迟早要发生,可她心里似乎还是有些舍不得,她取过报告书仔细地看了看,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想好了?要想收回去,现在还来得及!”

这是马珊的真实想法,她本来只是想制一下宋沂蒙,慢慢地让宋沂蒙老老实实做她的小男人,可她没想到宋沂蒙会如此要面子,一次不轻不重的打击就当真辞职。马珊有些懊恼,她觉得宋沂蒙一点也不像原先想得那么老实,闹起情绪来就不管不顾地跑开。马珊预感到这个头脑并不复杂,有点儿才华但缺乏社会经验的男人,在今后的人生路上可能要走下坡路了,由于他的固执和轻率,放弃了金饭碗,以后的日子会遇到不少困难。宋沂蒙却毫不犹豫地说:“就这样!”

啥都是命里注定的,人的几辈子总要有意想不到的轮回。马珊不由想起小的时候住在村子里,她娘,一个胖大女人,手里拿着根扫帚疙瘩,把她追得满院子跑,一边追一边喊:“闺女不像闺女,小子不像小子,打死你这个小冤家!”

那时的马珊才五六岁,长得浑身是­肉­、圆墩墩的,她两只手抱着条小花狗,一摇一晃,跑得满头大汗。她满不在乎,不住地冲她娘笑嘻嘻。不小心,两串汗珠儿淌进了嘴里,她猛地朝她娘喷了口气,顿时吐沫鼻涕乱飞。她娘一把揪住了小冤家,气急败坏地嚷:“叫你淘!叫你淘!”

扫帚疙瘩举到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弧,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墙角上。

她娘恶狠狠揪住小冤家的耳朵,一揪揪到了灶台旁边。她拼命挣扎着要跑,她娘一伸手打开锅盖,拿出一个热腾腾的馍,塞进小冤家的怀里:“这回,看你跑不跑!”小冤家一下子把小花狗扔在地上,两只脏兮兮的手捧着馍,也顾不得烫,张口就啃。

小冤家吃着馍,摇摇晃晃跑远了,她娘拾起扫帚,站在门口,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望着她的宝贝闺女叹气:“就知道馋嘴,哎!不争气的小冤家!”

后来,那小冤家跑得很远,一直跑到她娘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到了那儿,她成了人物,将来她会和不少人结成冤家,她会成更大的人物……

宋沂蒙啊,宋沂蒙,你没有过过苦日子,你没有挨过扫帚疙瘩揍,哪里知道人世间的险恶,哎!你也是个小冤家!

马珊不无惋惜地摇摇头,后来也没说什么,她站起身来,像往常那样迈着阔步,离开了处长办公室。没过十分钟,她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宋沂蒙的辞职报告,上面增添了几行字,那是戴总和人事劳资处长的批示。

宋沂蒙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公司大楼,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所谓吐故纳新是也,他感到如释重负,一无牵挂,终于成为一个自由人。

他没回家,就直接去“拯救大自然基金会”报到。

基金会办公处在旧市府大楼办公区内的一个角落里,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如同脚手架般的简易楼梯,走进一处宽敞的房间里,这房间由石膏板搭成,房顶是塑钢的,摇摇欲坠。他边走边想,这样简陋的房子,那些老部长们怎么来得了?

恰巧,刘白沙也到基金会参加一个会议,他见宋沂蒙来了,忙跑过来,他块头大、分量重,一挪步,地板“吱吱”直响。刘白沙悄悄地对宋沂蒙说:“来啦?这里说话不便,咱上外边去!”

刘白沙边说边拉着宋沂蒙匆匆下了楼,宋沂蒙不知就里,只好随他下了这所摇摇晃晃的简易楼房。他俩就站在楼底下,这里背风,上午的阳光充足,斜照过来,所以不太冷。

刘白沙抱着宋沂蒙的一个肩膀,眼里流露着同情,满怀歉意:“沂蒙,对不起啊!”宋沂蒙一听对不起这三个字,心里马上一片冰凉,知道事情有了变化,他手足无措,只好静静地听着。

刘白沙见宋沂蒙的脸­色­变得苍白,于是更加抱歉:“这几个老头真是的,意见还不一致,有的部长说现在基金会是人员压缩的问题,我跟他们再三讲了你的情况,可人家说再等等看,所以你现在暂时还进不来,别急,咱们再想想办法。”

宋沂蒙的脑袋“嗡”的一声,一时间,所有的意识都停止了。停了片刻,他才慢慢缓过劲儿来,虽然眼前有点模糊,可心里明白,自己又一次被别人枪毙了。此时的他就像一个正在过河的人,原本有座桥,可是没等他走到头,桥就断了,他落入河里,拼力挣扎、想喊救命,被水呛着又喊不出来。宋沂蒙心里一片茫然,但嘴上仍然平和:“没啥,没啥,以后再说。谢谢你!那你忙吧!我回去了。”刘白沙再三解释,宋沂蒙都没听见,他昏头昏脑地跑出去老远。

他不想回家,因为胡炜没有上班,专门在家里等着听消息。他心里乱七八糟,不知道应当如何跟胡炜讲,那边办了辞职手续,这边又落了空,如此尴尬的结果,胡炜肯定接受不了,那以后呢?很难想象!现在,妻子成为他惟一的­精­神压力,脑子里尽是妻子埋怨他、指责他的样子,现在,他怕妻子怕得厉害。

鬼使神差,他骑车来到街道旁边的一个电话亭子,来这儿­干­嘛?他也不知道,不知是哪股力量驱使着他,慢腾腾地拿起话筒,不由自主地拨动一个电话号码,他拨着、拨着,每拨一下,心里就抖动一下。

电话很快接通,一个温柔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来:“hello!”“菲菲吗?我是……”没等他说完,对方高兴地叫了起来:“沂蒙,是你吗?”她带着微微有些发抖的声音说着。石家庄一聚,对于她来说,等于又重温了一回少年之恋。回北京以后,她几乎天天都在盼着宋沂蒙的电话,今天终于盼到了,宋沂蒙等于她的爱人,等于她的亲人。

宋沂蒙也觉察到了,她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她的心情十分激动:“有事吗?快点说吧!沂蒙!”宋沂蒙听到陆菲菲善解人意的寥寥话语,眼前浮现出菲菲那美丽、温柔、红润的脸庞,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心跳。宋沂蒙心里抖动得更厉害,一点节奏也没有,他不知说些什么好。

“遇到什么事啦?快说呀!”宋沂蒙半天不吭声,陆菲菲有点急,一个劲儿地催问他。他觉得菲菲就在他的面前,他能嗅到她的气息,好像菲菲热切地凝视着他,等着他说话。宋沂蒙心乱如麻,良久,他终于喘着粗气说:“我辞职了,刘白沙在一个基金会当秘书长,开始说要我去来着,后来又说办不成了,现在我没地儿呆了,成为自由公民了,我要跟你去南美洲!”

陆菲菲听得出来,宋沂蒙不是开玩笑,他是急糊涂了。陆菲菲很了解他,他这个人平时憨乎乎的,不吭不响,可是真的着急上火起来,就像一头愤怒的奔牛,谁也阻拦不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陆菲菲也很恼火,可她想决不能叫宋沂蒙胡来,得敲打他一下子!陆菲菲便略略加重了一点语气,轻轻地责怪道:“别胡说八道!那么大人了,净说胡话!”

话音刚落,陆菲菲马上改换了语调,像对待小弟弟一般说:“我想你一定遇到难题了,不然不会找我。你是有野心的人,才遇上这么点不顺利,就那么灰心丧气,上南美洲去­干­嘛?那里可不是你这种人呆的地方。你要去也行,我帮着你办护照、办签证,到那儿以后我养着你行不行?不然怎么办?你英文行吗?能­干­什么?沂蒙,不是我说你,我看你还是挺起腰杆儿来,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你准行!不然,我帮你找找朋友,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一个挺能­干­的人还找不到好工作?别着急,听话啊!”

宋沂蒙从陆菲菲的话里面,不仅听到了埋怨和指责,他听到了更多的是勉励。他心里涌起一阵幸福感,这是那些只有心灵相通、互相深爱着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幸福。他的眼圈红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他咳嗽了一声,然后深沉而动情地说:“知道了,你放心!菲菲,我真的很想你!”

陆菲菲又一次含情脉脉地说:“沂蒙,别说这个了,过几天我就要走了,这是真的,你送送我好吗?”话筒里的声音忽然变得哽咽起来,宋沂蒙怔住了,这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无情的打击,惟一能理解他、谅解他,鼓励他的菲菲也要走了,飞了,到大海的另一端去了。

宋沂蒙脑子里一片茫然,也禁不住哽咽,话筒把他的眷恋,把他的怨悔传了过去,两颗心仿佛拴在了一起,两人相隔不远,却久无言语。

宋沂蒙放下电话,长吁了一口气。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他也觉得自己已经不是那样适合动感情的年纪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还陷在少男少女般的情网里,他觉得人家都在笑话他,于是,他就选择了一副面目把自己掩盖起来,面带勉强的微笑,大踏步地离开了这小小的电话亭子。

宋沂蒙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他横下一条心,把刘白沙对他说的话,一古脑儿全都告诉胡炜,说完,他就坐在床边上等着挨骂,等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出乎所料,妻子没闹,丝毫也没有埋怨他的意思,反而对他的遭遇给予了很大同情,把满腔的怒气都撒向刘白沙。骂刘白沙是个误人子弟的骗子,仗着他老爸官儿大就可以随便欺侮别人。

所谓­干­部子弟团队­精­神也许根本靠不住!

圈子里的朋友把自己的丈夫坑了,胡炜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到了冷漠和冷遇,从父亲去世那一天起,她就感到了天地变了,空气也变了,丈夫的遭遇,反而让她感到很自然、正常。一旦家里遇到点事儿,胡炜还是会坚定地站在丈夫的一边。这回,丈夫失去了工作,在家庭生活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反而十分冷静。

丈夫总归是丈夫,是终生的寄托,埋怨有什么用?

胡炜忽然灵机一动,于是对宋沂蒙说:“老爷子原先有个秘书姓尤,叫什么来着?就是在后勤司令部那个,现在转业到人事局了,不行我去找找他,看有什么路好走!”宋沂蒙赶紧摇头:“碰那钉子­干­什么?”他想想不久前发生的事就害怕,他担心再碰上一个刘白沙,他对今后的前途并没有多大把握,可嘴上还在撑硬:“车到山前必有路,人还能叫尿憋死?”

胡炜不再说什么,夫妻俩没吵没闹,他们平平静静地对待眼前发生的一切。宋沂蒙把党组织关系转到街道上,从这天起成为地道的无业者。

他们不知道以后将要发生什么,可他们意识到命运开始捉弄他们,生活已经发生了重要转折。尤其是宋沂蒙,他忧心忡忡,那天他写下一首诗:

一个爬坡的人,

拖着蹒跚的步履。

山岗上布满了碎石,

茫茫路蜿蜒崎岖。

不知从何时下起了大雨,

雷声撼倒了陡壁。

他落下了悬崖,

褐­色­的幽灵飘忽忽,

只剩下破碎的躯体。

他别了大山,

远逝在云雾里,

冥冥中他颤抖着呼喊,

呻吟里带着哭泣。

他飘着,飘着,

与他的魂魄若即若离。

他向天诉说,

有怨、有恨、有悔,也有追忆。

他融进了丛林,

带着无尽的希冀。

爬坡的人,

一个凄苦的厉鬼,

半边生命,半边幻虚。

人们早已把他淡漠,

从他爬坡的那一天起。

他的呓语回荡在人们身边,

他要回到人间,

他不会把生的一切忘记。

他是个有灵­性­的鬼,

从山的那边走来,

往他想去的地方走去……19

宋沂蒙到首都机场去送陆菲菲。

陆菲菲仍然穿着那件紫红­色­的大衣,系着白纱巾,宋沂蒙老远就看见了。他觉得,如果说人间有一种特殊的火焰,它冰冷而动人,那就是菲菲。这样的火,有一面是冰冷的,然而它的内核却是炽热的。

陆菲菲早就在等他。

“来啦?”这短短的两个字里蕴涵着多少层含义,似乎还带着一点点埋怨。她撵走了外交部派来送她的人,为的是为她和宋沂蒙多留一些时间。这次回国相聚,让她找回了爱的同时,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她不想匆匆离去,她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可是,宋沂蒙来到了身边,她却显得有些慌乱,她怕控制不了自己,她想,决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掉泪。

她望着宋沂蒙紧张得出了汗的脸,这几天他消瘦了,感情上的折磨,再加上事业上的挫折,给了他巨大的­精­神压力。她很同情这个曾经给了她爱的魔力的男人,她既不能帮助他,也不能长久地呆在他的身边给他以抚慰,此时,她觉得宋沂蒙与自己一样孤独。

宋沂蒙的心里一片冰凉,菲菲要走了,他将更加孤独。两人凝视了一会儿,都不知说什么好,还是陆菲菲含着颤抖的声音说:“还有时间,咱们走走吧!”陆菲菲挽着宋沂蒙的胳膊,沿着机场候机大厅前面的水泥路缓缓走着,一边走一边说:“沂蒙,你紧张啥?不就是辞职了吗?辞就辞了,咱们从头来过!”

陆菲菲的目光是那样柔和,充满了爱恋和信任,宋沂蒙的鼻子不禁酸酸的。“以后将会怎样?我不知道……”

陆菲菲的目光突然亮了,她轻轻地拍了一下宋沂蒙的后背,沉稳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着她先看了看手表,然后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宋沂蒙的手心里,慢慢地讲着:

“前些日子,我在亲戚家里遇见一个不平凡的女人,六五届高中毕业的,她人特好!她现在专门为人家熨衣服,我们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

“龙桂华?”

不知为什么,宋沂蒙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龙桂华,那个在不久前被他辞退了的清洁工,他的老校友,那曾经惊艳校园高材生。陆菲菲听宋沂蒙如此准确地说出龙桂华的名字,十分惊讶:“你怎么认识她?”

宋沂蒙连忙解释:“也不怎么认识,那是我们中学的,不过她比我大两岁呢!”宋沂蒙的话仿佛是在解释,也好像是在表白。陆菲菲听了,只是淡淡地一笑:“那好,龙桂华不用我说了,她女儿的事,你知道吗?”

陆菲菲说起了龙桂华的女儿朱小红。

朱小红重新走进那座红砖楼,陪伴那曾经侮辱过她的男人,一心一意过日子。张庚学会了喝酒,喝得很厉害,几乎每天都要喝得烂醉,醉了就打朱小红,常常把她打得鼻青眼肿,打过之后,还不允许朱小红上班,更不允许她回到妈妈那里。

没多久,单位把张庚除名了,仅靠朱小红的一份工资生活。张庚除了在酒馆儿里喝酒,每天什么都不­干­,在外边喝,回家还喝,喝得越多,把朱小红打得也更凶。

一天,朱小红从医院下班回来,像往常一样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张庚又喝酒了,拳头又向朱小红伸了过去。朱小红闭住眼睛、屏住呼吸,谁备挨一顿毒打。

拳头在半空中停下,没有打下来。张庚瞪着冒血丝的眼睛愤怒地喊叫:“从今天起,不许你到医院上班!我讨厌你去伺候那些丑男人,不许你摸他们!”朱小红感到张庚不是在说疯话,不许她去摸那些男人,这是张庚的心里话。张庚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女人,朱小红感悟到了这个男人的意思,心里漾起一阵莫名的安慰。她没有白白地跟他,尽管挨打,她也甘心,打得再凶,打残了,她也情愿。

朱小红按照那个男人的意思辞掉了医院的工作,专心在红砖楼里照料张庚,情愿做一个挨打的忠实汝奴。那个男人有了朱小红,不再画­祼­体女人,也不弹吉他琴,不唱歌谣,他把家门关上,做荒­淫­的“皇帝”。在这“小朝廷”里,“皇帝”用他无形的权杖,在有限的空间里硬是划分了两个阶层,一个胡作非为的统治者,还有一个没有意识的温顺听话的子民。

日子不长,粮食快吃完了,油瓶子快见底了,没多少钱买菜,没钱交水电费,管理人员又来催收每月一千多元的取暖费。朱小红一筹莫展,那男人却不以为然,一问他,他反而“嘿嘿”笑。朱小红听见这嘿嘿笑声,心里就发抖,她不敢说半句要出去挣钱的话,她身上的伤疤太多了。

一个寒气逼人的早晨,朱小红从睡梦里醒来,她揉揉眼睛往旁边一看,地铺上空空的,张庚不见了。一连三天,张庚连个影子也没有,他逃了。

那男人和她之间什么义务也没有,不是夫妻,没有后代,毫无羁绊。他甩手就走了,也不说一声,随心所欲。

教堂里那蓄着胡子安东尼神甫,又出现了,他高大如一座山,朱小红在他面前渺小得像只可怜的白兔。他抓住了朱小红的身体狠命往下摔,还一边说:“斯蒂芬妮律师都给了,都给了……”朱小红被狠狠地摔到地上,她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才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疼。神甫的花白大胡子飘到天上,怀里抱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那就是斯蒂芬妮女律师?

朱小红决心也离开红砖楼房,她也走了,走的时候她把地铺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那把吉他琴仍然寂寞地在墙角上竖着。临走的时候,她找着那张画儿,她把双目闭上,慢慢地把画儿撕成两半,一半一个光亮平滑的ρi股。

她咬咬牙,走了。

宋沂蒙听陆菲菲讲完朱小红的故事,不说一句话,他想自己的命够苦,可龙桂华母女要比自己苦得多,她们没有掌握权力的老朋友帮助,没有摆脱困境的资本,像草一样被风吹着,风吹到哪儿,她们就飘到哪儿。

陆菲菲想告诉他:你只是遇到了一次挫折,这算什么呀!你的条件比别人强,你的机会要比别人多,将来,你的日子肯定会比别人好。

但陆菲菲没有把内心的话都说出来,她接着说:“龙桂华已经成了我的朋友,我把你的名字告诉了她,以后你要遇上她,就请你把她当做朋友!她是个普通人,可她很有头脑,她经历的事情很多,把世上的一切看得很透,她很善良,很真诚,乐于助人,在你的周围就是缺少这样的朋友!如果你能认识她,以后也许对你会有帮助!”

宋沂蒙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菲菲为什么会这样说,龙桂华已经被自己解除了临时工的工作,不知该怎么恨他,还谈到交朋友,有可能吗?他想问问龙桂华现在以何为生,可是时间来不及了。菲菲的脸上忽然严肃了起来,她一字一字地说:“人生之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宋沂蒙听了菲菲的话,浑身一震,这菲菲仿佛是他自身灵魂的另一方面,一句话就把他征服了,在他人生里有多少次机会,他都轻轻松松地失去了,在河之舟,被水冲击着倒退,他无力挽回,任其所以,不知要退到哪儿……

机场候机大厅里,人们都是那么匆忙,只有宋沂蒙和陆菲菲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互相深情地望着。

广播里传出女播音员清晰甜美的声音,班机就要起飞了,菲菲不想离去,一阵酸楚涌了上来,她眼前模糊了,双肩不住地颤抖。

宋沂蒙更不愿与她分手,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个寒冷可怕的北京站……

他心如刀割,他想寻找一个理由把他爱的人留住,然而,他无能为力。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菲菲慢慢离开。忽然,已经走远了的陆菲菲转过身来,急急地向他跑过来,顿时,他似乎又有了一线希望,他伸出双臂,准备拥抱菲菲。菲菲用力扑在他的身上,差点把他撞倒。菲菲像是要吻他,一股热气在他的耳边吹过,他只听见一句动情的话:“好好的……”

这话飘悠悠地钻进了他的心里,可能由于心里过分冲动,他只听见了这句话,除此以外,什么异样也没感觉到。当他打算回吻菲菲的时候,这穿着紫红大衣的女人却推开他,飞也似地跑开了,那白纱巾飘飘然,闪着光,像被火包围着的一朵白云,被风吹走了,消失了,消失在人群里。宋沂蒙茫然若失,努力在人群里寻找,可是他看不见,因为人太多,人群里的白纱巾也太多。

他感到右耳朵后边有些疼,无意中用手一摸,发现有点红红的鲜血。他这才明白,陆菲菲刚才的那一举动,不是在吻他,而是咬了他一口,这一口在他的耳朵后边留下了一个永远抹不去的印记。咬得好!宋沂蒙暗地里说。人家都说,爱情是自私的,这回他领教了,原来女人都一样!他反复揣摩,这一口是爱还是恨?

他转过神来,他想到是爱还是恨都不重要,最重要的现实问题是,耳朵上这块伤,老婆肯定会发现,老婆问起来应该如何交待?

送走了菲菲,宋沂蒙在外面转悠了老半天才回到家里,他想让街上的风把满面愁容吹掉,可那风不­干­净,从遥远的沙土地带吹过来,带着沙尘,带着工业排泄物,带着高空中无形的垃圾,那风不但吹不掉他满脸愁容,反而让他的脸沾上了不少油灰。

他进了家门,才想起来妻子不在家,因为今天是周一,胡炜在门诊部上班。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直躺了两个钟头还是不想动。

窗外柿子树的影子映在床头上,柿子树在晃,柿子树的影子也在晃,这影子不断地变幻图案,有时像小熊,有时像地图,有时像百慕大沉船。他的影子也融了进去,他变成了森林中的猎人,游游荡荡,迷迷茫茫,找不到猎物,找不到归路。

他不断地想念菲菲,想她在国际航班上沉思的样子,想了好长时间,菲菲仿佛变成了在森林里和他一块儿游荡的影子,他们落入林子里的无名湿地,在湿地里沉沉浮浮。在光源的作用下,许许多多的影子都沉入了湿地,当一切光源都消失以后,所有的影子都散失了,树的影子,水的影子,还有赤­祼­­祼­的人。

菲菲本来就是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跟了他很多年,现在,她的影子也飞了,她飞得很远很远,不再出现,她飞了,他的影子也跟着菲菲飞了,飞到南美洲。

一个陌生的国度,宋沂蒙想象不出南美洲是什么样子。

北京举办了亚运会,留下一大片号称高尚住宅区的亚运村,高尚豪华的地方竟然被人们称为村,城市里的乡村,多么美的境界!

像缎带一样飘来飘去的四环路,一下子就被画家们画了出来,谁想到,不久前这里还是羊肠小道。一片农田里建起了宏伟的建筑群,在这些建筑物里居住着崭露才华的创业者、来自四面八方的淘金者,据说还有些骗子。不论是谁,亚运村的村民们都挺自我感觉良好,挺骄傲的。

宋沂蒙在亚运村也呆过,可他实在不适应,老板们也不需要他这种人,于是,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失业。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这是一个早就应该事业有成的年纪,可现在他面临的最大问题,竟然是吃饭问题。他没有收入,以前的积蓄早花得光光,胡炜做医生,每个月二三百块钱,混饱肚子还行,可两人再想添置一些新家具,拾掇拾掇房子,看来仅仅是一种奢望了。

男子汉大丈夫总是在家里吃闲饭,实在够难为情的。宋沂蒙一直想摆脱这种窘境,他盘算着,应当想法子挣些钱来贴补家用。

这时候,广东人吴自强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里。这人原是刘白沙介绍的,自从“基金会事件”以后,他与刘白沙彼此就没有什么来往了。对于吴自强的光临,宋沂蒙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

“宋处长,想发财不想发财?我介绍个生意给你好啦!”吴自强仍然称呼宋沂蒙过去的职务,让宋沂蒙听了十分难受,他觉得这个广东人脸皮很厚,上次仗着刘白沙,硬逼着人家办国产好烟,一办就办了十大件,他宋沂蒙这辈子只办过那么一件利用职权,谋朋友方便的事情,要不是他妈的刘白沙,谁管他!

吴自强满脸堆笑,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红包包,往宋沂蒙的眼前一亮,宋沂蒙寻思着这广东人搞什么鬼?只见吴自强把红包包打开,原来又是条金光闪闪的项链。吴自强不管宋沂蒙如何,硬是把金项链塞到宋沂蒙手里,然后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涮涮水!送给你的,一点点见面礼,不要客气嘛!早听说啦,你爸是物资部的老领导,很有办法的!”

吴自强提到了他老爹,宋沂蒙像是被火烫了一样,心里又是一股子反感。他想,刘白沙这人怎么这样卑鄙,连宋家的老底儿都介绍给人家,真不够朋友!

宋沂蒙害怕引起误会,忙解释:“哪里,我父亲只是原物资部的一个中层­干­部,而且早就过世了!”吴自强仍然笑嘻嘻的,一副小弟见大哥的样子,略带几分巴结地说:“令尊大人不是有个老部下,在机电办当头头儿吗?”宋沂蒙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位叔叔在什么机电办公室当头儿,他瞪了吴自强一眼,不耐烦地说:“没有这回事!哪儿跟哪儿呀?”

吴自强看宋沂蒙这副老实巴交样子,心里想,这家伙和刘白沙就是不一样,刘白沙官儿当着,回扣照拿,可他宋沂蒙呢?既然混到这分儿上了,还不好好学着钻营挣钱?现成的路子摆着还不利用,这不就是一个大傻瓜吗?真得好好开导开导他。于是,吴自强提醒地说:“这都不知道呀?谢庚和,宋处长你认识不认识?”

宋沂蒙听说谢庚和,便恍然大悟,他拍了一下脑门,惭愧地说:“那我认识,从前他是我爸局里的老人,小时候,我上学,有段时间都是他送我呢!你从哪儿听说的?”

吴自强为了取得主动,便装出一副教师爷的样子,用训人的口吻说:“宋处长啊,宋处长,你还真放不下军官的架子!这年头做生意,不走门子、找路子,怎么能挣钱呢?人家谢主任自己都说啦,你爸是他的老领导!”

宋沂蒙吃了一惊,机电办可是个权力很大的部门,他万万没想到,这机电办的主任竟然是爸爸的老部下。他琢磨着,这吴自强是个生意人,大老远跑到家里来,肯定有事求他。上回他对这广东人的印象确实不大好,可是人家诚心诚意求自己帮忙,要是不管,好像不够意思,况且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跟他交个朋友也没坏处。

他想先听听吴自强有啥事儿,弄成弄不成的,听听再说。于是就拍着胸脯说:“有事就说呗!帮不帮得成不敢说,我带你去找他,反正他得见咱们!”

吴自强这次是专门到物资部来批彩电的。现在,进口彩电货源紧张,谁要是弄到批文,肯定能发财,如果是直购直销,那么利润更高。吴自强到北京,首先找刘白沙,刘白沙说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路子。吴自强说你帮帮忙吧,办成了少不了给回扣,就跟上回一样。刘白沙听说有好处,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宋沂蒙的老爹来。

上回,把宋沂蒙调工作的事办砸了,害得人家连公职都丢了,刘白沙心里有愧,所以在这些日子很怕见宋沂蒙的面儿,更别说求人家办批文。可他又想挣这份中间费,他需要钱。他还在与路薇闹离婚,如果离成了,还要和苗梁子组织新的家庭,这笔花费可不小,自己的工资就这么点儿,无论怎么节省也不够用。

刘白沙只好让吴自强打着另外一位退下来的老领导的旗号去找过谢庚和,可人家连见都不见。吴自强是何等­精­明,他等了两天,见刘白沙没招儿了,就越过刘白沙直接去找宋沂蒙。

宋沂蒙领着吴自强来到物资部,谢庚和主任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宋沂蒙提到批彩电的事,谢主任表示很为难,因为刚刚下了文件,这类业务已经不归物资部门管理了。不过,他答应写个条子,让他们去商业部特许办看一看。宋沂蒙他们一听不归谢庚和管了,很是失望,可一听说有个条子,又感到有了一线希望。

他们拿着谢庚和的条子,跑到西单商业部办公大楼,在门口传达室,他们等候了半天,才获得进门许可。

在小小的会客室里,又等了老半天,特许办业务处的一位­干­部爱搭不理地走了进来。吴自强媚气十足地递上一支大中华牌香烟,婉转而又礼貌地说明了来意,还恭恭敬敬地掏出谢庚和主任的条子给他看。

这位­干­部的年纪不大、架子不小,像个小官僚。这小官僚用手指轻轻一挡,就把吴自强那只香烟挡在一边儿,然后潇洒地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只顾低着头剪指甲。

吴自强见人家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便递上谢庚和的条子。那位小官僚依旧不抬头,只是用两根手指头夹住了那条子,随便看了一眼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宋沂蒙在旁边感受着被人冷遇的感觉,他不敢吭声,只好老老实实地站着。

吴自强连连说好话,就差跪在地上磕头了。那小官僚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只是一边剪指甲一边听着,宋沂蒙觉得这人就像庙里的菩萨。他想,这商业部的人真有两下子,谱儿忒大了,也许他们天天如此,接待人太多顾不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小官僚连听都不听了,进身就离开房间,宋沂蒙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阵子,小官僚又转了回来,脸上仍然没有表情:“这样,这彩电的业务,原来不归我们管,现在刚刚划过来,正在理顺业务关系,况且货源特别紧缺,各省五交化公司都没有,更不用说批给你们了。”听说没戏,宋沂蒙沉不住气,露出满脸不快,不给就不给,卖啥关子?他想动身离开,吴自强不死心,偷偷地拽了他一把,他才呆着没动。

小官僚似乎什么也没看见,接着说:“不过,湛江也属于特区,这两年发展得很快的,是吧?刚才我了解了一下,近年来你们那里批得确实不多,所以考虑多少批给你们一些,好吧?”说着,小官僚从一个夹子里取出一张纸,吴自强连忙接过来急忙一看,原来是提货单,上面写着:准予提国产彩­色­电视机三十台。除此以外,还有另外几个人的签名。

宋沂蒙也看见了,他松了一口气,事情总算办成了,没跑冤枉路,可他见只批给三十台,觉得实在太少,心里替吴自强盘算着,应当挣不到多少钱,他还想多说上几句,争取多弄一些。吴自强比宋沂蒙的经验多得多,见此光景觉得也只能如此了,就使眼­色­制止住宋沂蒙,不让他多嘴。

吴自强赔着笑,一个劲儿地向小官僚表示感谢,还邀请他到湛江去玩,还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就算认识了,大家交了朋友,其他的都好说。

那小官僚根本不多说半句话,依旧板着脸,办完了公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两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离开了商业部办公大楼。他们又坐出租车到马连道仓库,顺利地交银行汇票,办理了提取货物手续。仓库附近有一家托运中心,吴自强熟门熟路,三两下就把该办的全都办妥,只等三天后提货运货。

事办得差不多了,太阳也到天空中间儿了,吴自强看着自己的影子成了一个圆点,觉得肚子饿了。他琢磨着上哪儿吃饭,广东菜不实惠,东北菜又太土,他想来想去,就拦住一辆面的,领着宋沂蒙来到牛街附近的一家沪菜馆。

这家饭馆的老板娘是位风­骚­标致的女人,二三十岁,长得丰满健壮,浑身都具有一种特别的劲头儿。吴自强进门刚刚坐下,就跟她开玩笑:“老板娘,我想你啦!你想不想我啊?”

那老板娘满不在乎,把一只白胖的手搭在吴自强的肩膀上,喜笑盈腮地说:“侬想我,我岂能不想侬呀!”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个上海人,这种女人在北京可不多见。

玩笑归玩笑,这老板娘只是逗逗乐子而已。一阵笑声过后,那老板娘就扭动着腰肢,像只鸭子扑扇着翅膀,跑到柜台后边坐着去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拿着一个小本本和一支圆珠笔,姗姗地走过来请他们点菜。这小姑娘清秀俊俏却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庄重。吴自强老是想跟她开同样的玩笑,可小姑娘不卑不亢,一切都恰到好处。

老板娘隔着老远高声骂道:“看侬这双眼睛,眼珠子都快出来了!”

吴自强听了老板娘的话,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他开始点菜,一边点一边盯着人家下巴,这孩子的下巴又­嫩­又酥,他真想抹上一把。刚点完菜,那女服务员轻盈地走了,自始至终连个笑脸都不给。

吴自强失望地摇头,不住地唉声叹气。这时菜上来了,给他们上菜的是另一个小伙儿。吴自强见满桌子饭菜,什么松鼠鳜鱼、小白蹄、香菇菜心等等,一共五六个菜,还有两扎鲜啤酒。他记不得自己点过什么菜了,刚才他光琢磨着如何跟女服务员套近乎,注意力根本不集中,假使人家给他写上燕窝鱼翅,他也不理会。

不到十二点,小饭馆的客人就挤满了,胳膊碰胳膊,ρi股碰ρi股,显得十分拥挤。饭馆里面闷热难耐,一会儿,他们两个人的身上都出了汗。吴自强随意吃了一口鱼­肉­,仔细品尝了一下,然后嘟囔着:“啥玩意儿?一点不好吃!”

宋沂蒙却想,别看这菜做得不怎么样,可是生意照样兴隆,明知道菜不好吃还往这儿跑,人们图什么?还不是看着人家老板娘和服务员长得好看?就好像谁家的君子兰开了,放在窗台上,引来了不少人观看,又好像春天里,庭院里的石榴花开了,引来了许许多多的蜜蜂。

吴自强是个生意­精­

这吴自强是个生意­精­,很滑头,他觉得刘白沙这个人太狂,又斤斤计较,不好相处。他倒觉得宋沂蒙的人品不错,也老实厚道,他想找个机会,好好地跟宋沂蒙聊聊,有物资部这条线,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更加使他感兴趣的是宋沂蒙的岳父,因为,胡继生将军在南方的一些省份很有名,将来没准就是一棵摇钱树呢?

那天,吴自强很高兴,索­性­就住在宋沂蒙的家里,两人在堆满杂物的小屋里潮湿的地上铺上好几层旧褥子,挤在一起睡觉。他们睡不着就聊天,吴自强很健谈,他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他说他祖上很有钱,他爷爷的爷爷是清朝按察使,他爷爷是民国初年广东督军,六十年前家道就败落了,到他上一代就变成了穷光蛋。早些年,他父亲带着他在街上给人家擦皮鞋,后来他父亲死了,他就在一个小饭馆儿打零工,从十三岁­干­到二十岁。他从小没有亲妈,见人家有亲妈,他都羡慕得要死,他从小就把小饭馆儿的老板娘当做亲妈,以至于到现在,每到饭馆儿里吃饭,他都要多留意几眼老板娘,他说他见了老板娘就犯糊涂。

他告诉宋沂蒙,要想在社会上生活,要想活得好,必须要有钱,如果想有钱,就得会挣钱,挣大钱!挣钱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有许许多条的道路,利用关系,则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吴自强讲的故事,对于宋沂蒙来说十分新鲜,具有相当大的震憾力,处于逆境中的宋沂蒙顿时兴奋起来,就像盲人重见光明一般。宋沂蒙感到庆幸,在穷途末路的时候遇上这么一位能够教他学会挣钱的人。于是,他终于想通了,他决定哪个国营单位都不去,不再­干­替别人卖力的事,他要跟吴自强学本事,自己挣钱,还要挣大钱!

吴自强带着三十台彩电走了。半个多月以后,他又突然出现在宋沂蒙的家里。这次,他给了宋沂蒙五千元,作为利润提成。

这是宋沂蒙辞职以来,挣到的惟一一笔钱。他把它全都交给胡炜,胡炜舍不得花,把这笔钱藏在了箱子底里。高兴之余,胡炜问过丈夫,说这样挣钱到底合法不合法?宋沂蒙想了又想,想不出触犯了哪条法律,于是,就坦然地告诉妻子说,应该没问题,现在这种人多着呢!不然怎么个活法?21

陆菲菲来信了。信是寄到崔和平那里,托他转交给宋沂蒙。崔和平神秘兮兮地把宋沂蒙约到动物园公共汽车总站。崔和平一见他,就从小黑皮包里取出一封信,郑重地交给他,就匆匆骑着自行车跑了,边跑边回过头喊:“藏好喽,千万别叫老婆发现了!”

宋沂蒙手里握着这封沉甸甸的信,心里跳得像小鼓儿似的,等崔和平走远了,他才找了个树荫处,急忙拆开来看。

这封信来自远隔重洋的南美洲。信中说,南美的菩提树很高很大,树上有缠藤形成的小台子,她站在上面遥望着大海,看着远处隐约的船桅。她说,在那昏暗的路灯下,两个互相依偎的影子拖得很长,拖到了大洋彼岸,拖到了下一世纪。她说,让命运去驱使,那身不由己的人,会在想念中得到片刻享受和满足。她说,她心里的那个男人是无畏的男人,是一个在任何逆境中都能寻找到生命之源的战士!她还说有一个他想不到的人,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找他,当他见到她的时候,希望他不要忘乎所以。

这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宋沂蒙琢磨不透,到底是什么人会让他忘乎所以呢?

宋沂蒙怀里揣着这封信,心里空空的,在动物园的门口茫然若失地走着。他想喊叫,他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回。

陆菲菲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情人,不是那种在夫妻之爱之外寻找刺激的女人,她也是爱人。他无法向任何人倾诉,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理解这种爱,人们会把他看成寻求婚外恋的男人,其实这纯粹是误解,他和陆菲菲的爱不是寻找来的,而是它自己走来的,躲也躲不过去。

失去了固定的职业,没有了稳定的收入,他像一只乱飞乱蹦的野麻雀,无所归宿。他迫切需要安慰、同情和心理的支持,陆菲菲的话,让他感受到一个远在另一方的女人对他缠绵的爱,她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他给菲菲写了一封信,这是一首自由体诗。

在命运里有条河,

我从断桥上掉落。

不想浮起,

只愿慢慢地沉入漩涡。

乱草缠住了手脚,

鱼虾纷纷游过,

生命静静地散发,

过去的一切已经沉默。

有位仙女抛下了彩绸,

把我紧紧相裹,

随着她重新恢复了自我,

随着她我又把水面冲破。

潆洄涟涟,

漪澜微波,

醒了,

仙女把我挽上岸边,

绿茵里,

一个爱的人影影绰绰。

仙女扬起了长袖,

掩去了空蒙的月­色­。

她飞了,

山峰嵯峨,

湖光潋艳,

苍天刷墨。

她飞了,

我也飞了,

世界变成另一个世界,

天夺其魂,

天扫其魄!

宋沂蒙住在香山的小院儿里,真有点隐居山村的意思,山坡老高,骑自行车不方便乱跑,平时与朋友们联系也不多。

有一天,胡炜上班去了,宋沂蒙独自在屋子里发呆。他突然被窗外远山的气势所感染,一首诗的意境涌上心来,他匆匆抓起笔,想写一首关于“远山之远”之类的小诗。这时,外边管传呼电话的老头儿喊起来:“宋沂蒙电话!”

他忙跑去接电话,出乎意料的是,原来是个女人打来的:“你是宋沂蒙吗?”一个镇定、响亮而又动听的女人声音在话筒里响起,这声音是陌生的,宋沂蒙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是……”

“我是龙桂华,菲菲的朋友,她没跟你说起过?”龙桂华?宋沂蒙大吃一惊。从离开专卖外贸公司以后,好长时间没有听到龙桂华的消息了,龙桂华的出现让宋沂蒙晕晕乎乎的,犹如在半睡半醒之间。宋沂蒙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龙桂华就是菲菲的信里提到的,那位有可能让他忘乎所以的人。

“是,是,我听她说过!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宋沂蒙居然语无伦次起来。

“菲菲说让我跟你见个面……”“当然行!”“那么就在动物园附近吧!那里有个谊友轩茶社,你知道那儿吗?”“好像知道,成,就那儿!”

慌里慌张放下电话,宋沂蒙才想起来,两人在电话里虽然约好了地点,可是忘记了说定时间,他稍稍考虑了一会儿,觉得龙桂华可能早已经在茶社等候他,于是,他决定立即赶到动物园。

动物园附近闹哄哄的,谊友轩茶社却处在公共汽车总站背后的一条巷子里,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上午,茶社里没有几位客人,宋沂蒙进门就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位打扮整洁的中年女人。

这女人穿了件裁剪得体的浅蓝­色­女式休闲装,一条藏青­色­的毛料裤子,裤线烫得笔直,脚上穿了一双白­色­的皮鞋。她不施脂粉,黑黑的长头发整齐地披在肩膀上,皮肤白白净净,瓜子脸、眉毛又细又长。一双明亮的眸子,好似弯弯的月亮。她鼻梁高高的,细巧柔和,嘴­唇­流淌着和蔼迷人的微笑。

宋沂蒙几乎不敢想象,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竟然就是那个曾经给人家烫衣服的佣人,曾经在写字楼里作清洁工的龙桂华!当年那个跳新疆舞的高材生似乎又回来了。虽然她已经青春不再,但她凭着一种特殊的魔力让身边所有人,包括男人和女人都在看她,她比那些妩媚姣俏的年轻姑娘更加惹人注目。她的眼睛深遂而幽静,她的表情坚毅而亲切,一个经历了苦难的女人,一个刚强、成熟的女人,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比二十五岁的女人更有魅力!

宋沂蒙心里打着小鼓儿,匆匆与龙桂华握了一下手。两人面对面,在小茶桌上坐下。宋沂蒙知道她是陆菲菲介绍来的,说话十分谨慎,他不知道龙桂华对自己有多少了解,更不敢提起以前的事情。龙桂华却十分大方,她开朗地说:“菲菲很不放心你,一再托我找你,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助的。你现在怎么样?”

宋沂蒙见龙桂华对过去的不愉快丝毫没有芥蒂,反而落落大方,关心起自己来,这让他在感动之余,心里的忐忑不安也渐渐消去。两人的谈话也变得轻松起来。龙桂华主动说起她和菲菲认识的经过。

那天,龙桂华在一户人家熨烫衣服,不小心把人家的一条裤子烫了,那家的女主人叫喊起来,说那是从英国带回来的,价值三千块,揪住龙桂华一定要她赔。

这时,陆菲菲走了过来,她是女主人的表姨。她拿起这条裤子看了看,和气地对龙桂华说:“没事儿,只是很浅的一小块儿,洗洗根本看不出来!”这条裤子是她送给女主人的,女主人见表姨说没什么,也就不再说话。龙桂华对陆菲菲充满了感激,想表示自己的谢意,可是被陆菲菲阻止了。陆菲菲热情地对龙桂华说:“什么时候你到我家里去吧,我那儿有好些衣服需要熨呢!”

于是,龙桂华到陆菲菲家里去了,刚一进门,龙桂华就说两人曾经见过面,陆菲菲愕然,龙桂华充满善意地告诉她,说那年在刘白沙家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喝多了,在外边蹲着呕吐。陆菲菲一点都没介意,说那是今生惟一的一次。

在交谈过程中,龙桂华发现陆菲菲的­性­格温顺、宽容、十分富有同情心,她对陆菲菲的印象很好。两个不同经历的单身女人遇到一起,越聊越投缘,渐渐说起了知心话,从女­性­之间的特殊话题谈到彼此不幸的遭遇,龙桂华对陆菲菲说起自己的女儿,陆菲菲被朱小红的遭遇感动了,也含含糊糊地说起了自己的初恋,说那一次你不是看见我喝醉了吗?那是为了一个寡情的男人。陆菲菲告诉她,说她的初恋是个怀才不遇的老实人,从部队转业以后很不适应,现在的处境十分困难。

龙桂华很聪明,一下子想起那次在刘白沙家里,宋沂蒙也在场,还想起来,宋沂蒙的妻子就是胡副司令的女儿。她明白了一切,哦,原来惹得陆菲菲那么不愉快的就是宋沂蒙。

她十分同情陆菲菲的遭遇,陆菲菲是她今生所熟悉的第一个­干­部子女,她觉得这个感情丰富、忠贞不二、有着许多不幸的女人与自己有着共同之处,女人命苦,这话一点也不假。

龙桂华听说宋沂蒙被专卖外贸公司的人害了,丢了副处长的职位不说,还被迫流落江湖,至今没有找到生活出路。她蓦地产生了一种平衡感,原来你们这些贵族子弟也会有此下场!得意之后,就是一种同情,她觉得这世界上许多人都有着共同的命运,现在,其实已经没有家庭出身这个概念了,没有出身只有命运,落到窝里就是­鸡­,落到树上就是鸟儿。

龙桂华丝毫不隐瞒,说认识宋沂蒙,还说是他的老岳父把父亲送到了北大荒,是他本人代表公司宣布解除自己清洁工的工作,他有一个看起来漂亮,却十分挑剔、刻薄的老婆。

陆菲菲听了很吃惊,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龙桂华也兴奋,兴奋的能遇上陆菲菲这么好、这么投缘的女人。而两人的命运居然都和那个叫宋沂蒙的男人有着微妙的联系,这让两个女人更增添了亲切感。很快,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龙桂华说得很投入,也很动情,脸上洋溢着一种兴奋,使得她更显得风姿绰约,光彩照人。

宋沂蒙也听得很入神,也被龙桂华的情绪感染了。他暗自惊讶命运的奇妙和机缘巧合,难道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安排着人的命运吗?

有了这段推心置腹的倾诉,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变得很近,看着眼前这位被命运拨弄得意气消沉的男人,龙桂华油然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校友,我想开个饭馆儿,可是没有经验,财力也不够,菲菲说,让我和你一块儿­干­,你反正也没什么事,就依菲菲说的,一块儿­干­吧!你说呢?”

宋沂蒙听龙桂华叫他校友,心里十分感动。他当副处长的时候,龙桂华不认他这个校友,可是他现在落魄了,啥也不是了,龙桂华倒找上门儿来称他为校友,这个受苦受难的女人比圈子里的那些人强多了。开饭馆儿的事,过去宋沂蒙也琢磨过,可那是侍候人的行业,他恐怕拉不下脸来,他深有疑虑地说:“开饭馆儿,是件挺难的事,我也没经验啊!”

龙桂华为了开饭馆儿的事,筹划了很长时间,最近才下了决心,连地方都找好了,就是缺人手、缺钱,心里急死了。她见宋沂蒙还是一副不入门的样子,便用话激他:“难啥?你是不是还端着­干­部子弟的架子,这不­干­那不­干­,想当八旗子弟呀!”

龙桂华的话十分尖锐,深深地刺痛了宋沂蒙。宋沂蒙听了,半天低头不语。龙桂华不想让宋沂蒙太难受了,就立刻恢复了女­性­的温柔,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苦苦劝他:“哎,菲菲说你特能­干­,就算你看在她的面子上,帮我一把好不好?跟你说吧,这饭馆儿的生意好做得很,现在特火,好些人都发起来了,信不信?”说到饭馆儿生意火,宋沂蒙信,他也看到了这两年饭馆儿的生意好做。

龙桂华见他有点活动的样子,就想进一步敲打他:“看人家活得多好,有钱、有房子、吃好的、穿好的,难道你不羡慕?也可能你妒忌了,不平衡了,可那有什么用?人家是­干­出来的,你看咱们,什么都没有,难道你甘心这样下去?”

龙桂华的话语重心长,一个字一个字像锤子打在宋沂蒙的心里,他宋沂蒙也不是总躺在床上啃大饼的人,如果不开饭馆儿又能做什么?

他终于经不起龙桂华的苦苦劝说,更何况龙桂华已经是陆菲菲的朋友。龙桂华的爽直出乎宋沂蒙的意料之外,也使宋沂蒙相当放心,一句话,陆菲菲介绍的朋友肯定是天上的吉星!现在他所担心的不是能不能­干­好,而是怎么过得了妻子这一关。

龙桂华看他低头不语,先是皱着眉头,忽然,一下子她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背后还有着一个当家做主的女人。她两只明亮的眸子一转说:“还要和妻子商量,对不对?”宋沂蒙不好意思了,他暗想,这个女人真不简单,看问题好尖锐!

龙桂华见宋沂蒙还是不吱声,就笑个不停,笑声爽朗迷人。笑了一会儿,龙桂华不笑了,她的脸上忽然飞起了一片红晕,好似俊俏的玫瑰花。她已经不年轻了,可那片红晕却说明她的心里仍然年轻。

她微微眯着眼晴,仔细看着宋沂蒙,她想知道陆菲菲为什么如此持久地用心去爱他,这个看来有些腼腆,身材结实的男人,在许多方面并不出­色­,但是他那沉默寡言、顾虑重重、有些愚笨又有些敦厚的­性­情,着实让有的女人着迷。

宋沂蒙抬起头来,望着龙桂华那双大姐般真诚的眼晴,心里渐渐踏实了许多。他考虑再三,终于下了决心:“那就­干­吧!”

龙桂华见宋沂蒙答应了,便高兴地说:“你老婆那里,我去帮你做工作!”宋沂蒙慌忙拦住她:“那不用,我自个儿行,你等着吧!”

其实,能不能说服妻子,他心里也没有谱儿,妻子是风还是雨,他也搞不清楚。可他知道一点,胡炜这个人从本质上说,还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什么事情,只要事先给她讲明白了,她就可能不反对。

晚上,两人吃过晚饭又看了会儿电视,胡炜有点累了,就躺在床上休息。宋沂蒙见时机已到,便坐在床边儿上,先是从从容容地看了妻子两眼,然后缓慢地说:“哎!跟你商量一件事!”胡炜最近老怕出事,一看丈夫这样子,心里就有些紧张,她不安地对宋沂蒙说:“又有啥事?你没有不舒服吧?”

宋沂蒙一笑:“很健康,有你这位保健医生在,俺一准健康。”胡炜最爱听这句话,于是“扑腾”一下,从床上翻起来坐到丈夫身旁,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抚摸。

妻子的温柔让宋沂蒙感动,他不打算绕弯子,他知道跟妻子没有必要绕弯子,妻子很聪明,­性­情急躁,越是绕弯子越是容易惹麻烦,于是,他趁妻子心情正好的机会,用一种婉转的语调说:“假如有人想和咱们合作做点事情,你看……”

胡炜果然很敏感,先是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丈夫的表情,觉得他吞吞吐吐、心事重重的,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她马上提高了警惕:“啥事呀?紧张啥?”

胡炜一追问他,他就心虚了,担心真的要出麻烦,便马上为自己辩解:“没啥大事儿,没啥大事儿!”“没啥大事儿,那就是有事儿,有什么事儿?”“要不明儿再说,今天你累了!”

宋沂蒙闷着一肚子话讲不出来,胡炜见他一句话绕出二里地,兜来兜去的,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着实有几分可怜,便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说:“瞧,瞧,跟你媳­妇­还遮遮掩掩的?什么时候添这毛病啦?”

宋沂蒙想瞒也瞒不住了,只好豁出去把话讲明了,他一下子把妻子的手拉住,恳切而又平缓地说:“有个老朋友介绍了一个人,这人我原先也不认识,她说现在开饭馆儿赚钱,打算跟咱们合作一把,行不行都无所谓的,不是了不起的事。”

听说开饭馆儿,胡炜叹了口气:“唉,这个呀!”要是在几年前,谁要在她面前提开饭馆儿,她会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可现在说什么她也不生气了,不­干­这个­干­啥?她认了!在她过去的熟人里,军队大院儿长大的孩子们,开饭馆儿的已经有好几个了。胡炜听人议论过,说开饭馆儿很赚钱,渐渐地,她对这桩事也感兴趣了。她想通了,一边抓住丈夫的手,一边柔声说道:“好事呀!我不反对!”

宋沂蒙见有门儿,打算把事情一次交待清楚。他趁机把胡炜的手攥到了自己胸前,略微有些紧张地说:“你知道是什么人找我呀?”都说夫妻俩心有灵犀,丈夫一开口,胡炜就明白了,于是她故作妒忌地笑道:“是个女的,对吧?”

妻子的态度率真,房间里的空气相当和谐。宋沂蒙把妻子软绵绵的手放下了,非常惬意地拍打了一下妻子的脸蛋,放心地笑了。他觉得妻子既漂亮又聪明可爱,如果脾气小点,关心丈夫再细致点,那可真是一个完美的好妻子。

他怕妻子想歪了,于是就­干­脆实话实说:“那女的很漂亮呢?”妻子听见宋沂蒙的话,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丈夫的不信任,怎么我就成一个醋坛子啦?她满脸不快地说:“漂亮就漂亮,跟我有啥关系?开饭馆儿就开饭馆儿,说这些­干­嘛?”

妻子的宽容大度,让宋沂蒙放下心来,尽管­阴­天变了晴天,开饭馆儿的事情总算有了肯定的答案,老婆的指示就是最高指示,老婆开了绿灯,宋沂蒙才能往前走,否则寸步难行。宋沂蒙刚刚想说些动听的话,让妻子高兴高兴,可胡炜却不叫他解释,盯着丈夫的脸问道:

“多大啦?她比我漂亮?”妻子幼稚而任­性­的神气好象一个十七八的少女,此刻的妻子脸上又重新布满了疑云。

妻子的脸上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让宋沂蒙感到越发可爱,他由衷地笑着:“哪儿能呢?俺媳­妇­天下第一,有啥说的!你吃醋啦?那大可不必,因为她比俺还大两岁呢!”“讨厌,真讨厌!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一连串的骂声,随之而来,就是几拳,打在宋沂蒙的背上,宋沂蒙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幸福。

宋沂蒙和胡炜把小家底儿都抖罗出来,凑齐了二万五千元,这里面有两口子多年的积蓄,有宋沂蒙的转业费。他们与龙桂华合伙开了一个小饭馆儿。

饭馆儿的地点很好,在海淀镇附近,北京大学旁边的一条马路边上,营业面积不大,外边六七张桌子,里边还有一个小单间儿。

宋沂蒙当兵的时候,经常下厨房帮助­干­活儿,因此懂得一些配菜、炒菜的简单常识,做这个买卖也不算完全外行。他俩请了个受过培训的二级厨子,专门做些经济实惠的家常菜,又给小饭馆儿起个名字,叫“大众居”。宋沂蒙还请岳父的老战友刘申给小店书写了店名,刘申的书法很有名气,这给他们的小饭馆儿增添了不少光辉。

经过一段筹备,“大众居”很快开张,饭馆儿不大,可他们炒的菜味道不错,价钱又便宜,很适合附近一些公司小职员和学生的需要,在大学任教的外国人也经常光临,他们喜欢品尝中国北京的大众家常菜。一时间,他们的生意搞得还挺红火,偶尔还有几个开奔驰、凌志之类豪华轿车的大款来吃饭。久而久之,他们“大众居”也有了些名气,生意好,流水多,半年后,他们两家投资的五万元就收回了成本。

龙桂华又在胸前别上了那朵半只莲,她沉浸在繁忙而愉快的工作中,她包揽了最脏、最累和最难处理的活儿,忙得脚丫子朝天,而且像一个大姐姐那样关心、照顾着宋沂蒙。除了­干­活儿,她非常注意检点,与宋沂蒙的关系总是保持着一定距离,说话不出格儿,相互接触有分寸,尽量避免发生节外生枝的事情。两人之间虽说差了两岁,而且早已过了敏感的年龄段,可毕竟是一男一女,生意归生意,决不能让周围人说闲话。

胡炜有空的时候,也常来“大众居”来帮忙,通过接触,胡炜觉得龙桂华挺能­干­、说话规规矩矩的,处处谦让,因此对她印象很好,慢慢地,彼此也成为好朋友。

胡炜还时不时出点主意,特别是在饭馆儿的装璜方面,她的建议往往十分奇妙。宋沂蒙根据她的提议,在饭馆显著位置悬挂了一幅古老的刺绣作品,上面用金丝勾勒边沿,一只五彩斑斓的雄­鸡­朝天长鸣,不远处有圆圆的、赤红的太阳,非常醒目。

胡炜对龙桂华还是留着几分戒备的。胡炜一见到她,心里就觉得有点虚,觉得这个女人比自己强,于是不免就有几分妒忌。她暗暗地欣赏着这个曾经十分美貌的女人,觉得她具有一种别致的风韵,她的体态从头到脚,就像山坡上飘然洒下来的泉水,那么和谐、自然、美妙,她的举止潇洒、大方,她的眼神俊朗、隽永,仿佛把什么都能看透,这也许就是每一个生育过子女的女人所具备的优点,然而这也正是胡炜所缺少的。22

这天傍晚,龙桂华因事没来,饭馆里的事由宋沂蒙张罗。

这时,有五六个衣着考究的男人,来到饭馆儿里。他们进门就问:“有没有单间?”宋沂蒙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请到单间坐下,可是这些人并不立即点菜,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尚未坐定却又匆忙离开。宋沂蒙看清楚了,这好像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他开着一辆皇冠呼呼的,像阵风似地扬起了高高的尘沙。

没多少功夫,这司机又把车开了回来,他带回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子。

这些客人中间,有个小分头黑亮的年轻男人好像是贵宾,大伙都拼命用好听的词汇恭维着他,在点菜的时候,也都看他的眼­色­。这人年龄不算最大,可人都管他叫邹大哥。这邹大哥长得瘦瘦高高,带副眼镜,文文静静的模样,像个小头头儿,说话有广东口音。

两个女孩子一进单间,就被众人推到他的身边坐下,一边一个。宋沂蒙明白这是“吃花酒”的,他最反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愿意看着这些人胡闹,于是就跑到外边,只让一个服务员支应着。

这几个“喝花酒”的人还比较文明,不大吵大骂,不打情骂俏,只是闲聊着一些北京社会上流传的故事,话语中还流露出对海南岛风情的赞美。

那两个年轻的女学生也很文静,说话、举止都很得体,一点也不轻浮放浪。两个女孩子都只是二十出头,穿着很朴素大方,一看就是北京的姑娘。

其中一个身材不高,长得文静柔弱、娇滴滴的,她的皮肤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圆圆的脸庞上有少许雀斑,她说话的口吻有着少女的稚气,又带着些许风尘女子的老道,当那司机故意把她的手放在邹大哥的膝盖上的时候,她也不拒绝,只是微微笑着,大胆地望着众人。

另外一个女孩子,胖胖、黑黑的,一双眼晴大大的,略显忧郁。话很少,其他人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倾听着,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

邹大哥喝了两瓶啤酒,渐渐地有些放肆了,他抓住那白净女孩子的手不放,看样子非要亲她一下不可。那女孩子就主动地贴了过来,端端正正地让他亲了脸蛋一下,然后,温顺地躺倒在邹大哥的怀里。邹大哥格外开心,眉飞­色­舞地对那几个人说:“不好意思!”

那司机五大三粗,四方脑袋,蒜头鼻子,手背上还刺着“忍”字。只见他手里拿筷子拍打着桌子:“还不闭上眼晴!”于是,这些男人都乖乖地闭上了眼晴。这时,邹大哥却放开了那女孩子,一本正经地说:“不要这样嘛!”

几个男子张开眼晴,齐声说道:“喝酒!喝酒!”“小姐,叫什么名字?”

“朱小红……”

朱小红?隔着老远,宋沂蒙模模糊糊地听见,那个白净的女孩儿说自己的名字叫朱小红。他越琢磨越不对,这朱小红该不是龙桂华的女儿吧?陆菲菲说过,龙桂华的女儿朱小红失踪了,让龙桂华痛不欲生。宋沂蒙立刻紧张起来,担心龙桂华随时会回来。如果龙桂华发现自己的女儿陪别的男人吃花酒,不知会发生多么大的乱子。

这些人吃吃喝喝到九点钟,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点儿的人掏出腰包付了款。宋沂蒙取出计算器,“劈啪”一算,共五百六十元,像这种大客户不多,宋沂蒙便把零头舍去,只收了五百元整。

那年纪大点的人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把白净的女孩子拉上了车,陪邹大哥坐在后排座上,汽车一溜烟儿开走了。剩下的那些人,拥着另外一个女孩子,挤上皇冠汽车,也开跑了。

宋沂蒙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还露着稚气的女孩子被人带走,他们可能去了宾馆,也可能去了某个私宅,也许跑到荒郊野外,以后发生的事可想而知……

他为那两个女孩子惋惜,宋沂蒙听人家说,凡是­干­这行儿的女孩子,都是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劝不回来,打不回来,八匹马也拉不回来,除非叫公安局抓了去!不过宋沂蒙实在搞不准,刚才这个朱小红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因为世界上重名重姓的人太多,他考虑再三,决定暂时隐瞒着朱小红的事,不向龙桂华透露一个字。

“大众居”的生意好极了,每到晚上,顾客盈门,等位子的客人常常要排队半天才能有空桌。一天到晚把宋沂蒙和龙桂华忙得够戗。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有几个东北人在“大众居”的对面开了一家“天下坊”。这“天下坊”的面积足有三百平方米,装饰档次不低,环境优雅舒适,服务员一大群,厨师好几位,饭菜花样多,川鲁粤味俱全,价格比“大众居”还便宜。到了晚上,还有跳舞、唱歌的和变戏法的,这样一来,吸引了不少客人,连街道办事处和派出所的人也成为“天下坊”的常客,大门儿里进二门儿里出,似乎是机关食堂一样。“天下坊”还请了好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平时在门口一站,威风凛凛的,气势不小。

附近的小老板们惹不起,只好­干­瞪眼。渐渐地,“大众居”的生意也淡了下来,甚至有些老客户也不来了,每天流水很少,有时一个客人也没有。龙桂华和宋沂蒙整天闲得没事情做,心里很着急,可是没办法,谁叫咱实力小,竞争不过人家呢?钱挣不到,房租照付,工资照发,眼看着快要把以前挣的钱赔进去。

正在他们发愁上火的同时,又一件麻烦事情发生了。

那天是个礼拜天,宋沂蒙正在饭馆里与龙桂华合计,看看能否改变一下菜式风格,搞个江淮风格,或者快餐什么的。忽然间,胡炜来了,她风风火火、满脸怒容,二话没说,就拉着宋沂蒙进了小单间。宋沂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随着她。胡炜的脸上红红的,气呼呼地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胡炜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显眼,于是就设法控制着自己,努力压低了声音,可宋沂蒙还觉得这声音可怕。他害怕冤枉了人家龙桂华,龙桂华是他小时候崇拜者,要说内心深处有好感,那仅仅是个人的秘密,其他丝毫没有什么。他一时搞不清妻子发怒的真正原因,只好小声说:“怎么啦?有事回家说,好不好?”

胡炜见他不肯回答,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嗖”的一下,甩在桌子上,恶声恶气喊道:“你,看吧!”

宋沂蒙一看,哦!全明白了!原来,那是陆菲菲写给自己的信。秘密泄露了,这回,终于被胡炜抓住了把柄,他无法回答,只好不吭声。胡炜见宋沂蒙不吭声,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说呀!怎么不说?”说完,胡炜实在无法再控制自己,呜呜地哭了起来。龙桂华在外面听着,觉得这两口子的争吵似乎与自己有关,也不好贸然进来,只好站着发呆。

宋沂蒙在发怒的妻子面前无话可说,但又不能不说。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应对的办法。

突然,他想起陆菲菲的信里没有写明是写给他宋沂蒙的,也没有署上写信人的姓名,就凭这封无头无尾的信,能够证明什么?想着,宋沂蒙胸有成竹,他已经找到了借口,于是,他劝着妻子:

“哎!别哭了,伤着身子可不好。你想到哪儿去啦?这不就是一篇文学作品吗?有人给我看,征求意见的。哎!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呢!不信你看那字写得?是男的还是女的?真是!”

宋沂蒙坦然而坚决的态度,果然使胡炜产生了动摇。那封信的字的确写得粗放有力,确实不像个女人。胡炜仔细看了看信上的笔迹,渐渐停住了抽泣,不言语了。她又歪着脑袋,看看那信封上,明明写着崔和平同志收,下面又落着一串英文地址。

她心里觉得自己可能冒失了,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的妒忌简直没有任何道理,想到此,她心里的的气也就消去了一大半,可她不想就此认输,嘴上还硬着说:“你别蒙我!回头我找崔和平问去,那不是什么好人!”

宋沂蒙见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心想:找崔和平有什么用?这小子八面灵珑,比谁都会说,妻子要是从他嘴里问出个故事来,那完全是不可能的!宋沂蒙心里暗自庆幸,此关又过矣!

宋沂蒙猛地站起来,想去倒杯茶水献给胡炜,巴结巴结老婆是他此时惟一的想法。可他刚站起来,胃部就突然感到灼烧般的疼痛,紧接着,一股苦涩的液体从嘴里喷了出来。胡炜惊呼:“啊,血!”

宋沂蒙没听见胡炜说什么,他吐了很多,吐了一阵子之后,肚子不疼了,也不恶心了,他竟然感到一阵舒坦。他重新坐在椅子上,随便一瞥,就瞥见地上那堆呕吐物里有一层殷红的鲜血,血飘浮在黄的、绿的,还有紫­色­的东西上面,把他吓了一大跳。

胡炜根本不敢朝那堆呕吐物看,她只看见了宋沂蒙那惨白的脸,还看见了那勉强装出来的微笑,宋沂蒙的嘴角也白了,沥沥拉拉淌着一些丝状液体。

龙桂华在门外,呆呆地听着胡炜的责问,听着听着,脸上一阵接一阵臊热。这种感觉,她过去曾经有过:当年在“二泡”的时候,那些好事儿的女工议论她的时候有过;在观音庙结婚的第二天,姓方的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也有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发自内心的羞涩和耻辱,从来也没有再出现过,这一回,在小小的饭馆里,她竟然在莫名其妙地重复遥远的过去。胡炜的责问,她听了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冤枉,她不会冲进去辩解,过去,这种事她经历得实在太多了。

里间屋发生的对话,她都听见了。随着胡炜的责问,她心里起起伏伏,以至慢慢麻木,直到后来,她忽然听见了宋沂蒙在声嘶力竭地呕吐,也听见了胡炜的惊呼,于是从幻觉般的麻木中惊醒过来,她不再顾忌胡炜刚才的发怒是否与自己有关,急匆匆地闯了进去。“快上医院!快上医院!”

龙桂华的话像命令一样斩钉截铁,胡炜慌神了,在龙桂华的催促下,她才知道她应该做什么,连忙结结巴巴地:“嗯,嗯……”

龙桂华帮着胡炜把宋沂蒙送到中日医院,胡炜搀着宋沂蒙,进了急诊室,龙桂华就在外头站着等。没几分钟,胡炜又扶着宋沂蒙从诊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化验单子,龙桂华抢过来一看,什么血常规、尿常规、还要做胃镜检查,她二话没说,“噔噔噔”地跑去划价、交款,忙得满头大汗。

做完胃镜检查出来,胡炜见单子上写着:胃壁大面积出血及陈旧­性­疤痕、十二指肠球部溃疡。丈夫病了这么长时间,她居然毫无察觉,直到吐血了才知道。她的泪水“哗哗”冒了出来,眼前一片模糊。胡炜是个有经验的医生,平时见的病人,比这个严重得多了,可自己的丈夫吐了血,她一眼也看不下去,化验单上的每个字都像枪弹一样­射­进她的心里。

她正感到无所适从的时候,忽然觉得一只温和而湿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是龙桂华。一刹那这只手一下子让她想起了母亲。小的时候,母亲领她到景山上去玩,景山最高处有座美丽的亭子,从上面可以看见整个北京城。母亲抱着她,让她站在绿漆木栏杆上看,说能看见咱们的家。小胡炜找了半天没找着,茂密的树丛掩埋了一切,她只看见了几座稀稀拉拉的高楼。小胡炜怕高,看着就哭了,喊着要下来,母亲微笑着,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子,小胡炜找到了支撑,她和母亲还有大地融合在一起,于是她有了勇气,她可以跳到蓝天里飞,飞着飞着就不哭了,她欢快地笑了。

就在龙桂华握住她的一刹那,她觉得母亲又回到身边,她又可以在蓝天里飞,又可以看见朦朦胧胧的家。龙桂华把克服困难的勇气传给了她。

医生是个小个子南方男人,他笑嘻嘻地对宋沂蒙说:“像你这种情况,必须住院动手术,除此以外没有更有效的方法!”医生说话的姿态很轻松,这也不是一种医疗文化还是一种带有职业­性­的同情?宋沂蒙此时心里平静得很,开刀就开刀,麻药一打啥都不知觉,肠子肚子翻腾一个够,把胃切掉一大块,然后一缝,不过这疤可不是碗大的一块了。

胡炜比谁都紧张,她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听说要交两万元押金,这让她可犯了难。家里原有的那点积蓄全拿出来投资饭馆了,哪里还有钱?宋沂蒙听见说要两万元,嘴角上立即露出凄楚的笑容,极不自然地嘟囔着:“不动手术,不动,回家!”他坚持要回家,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手术他根本动不起,他说不动手术,不过是当着龙桂华的面寻找一个台阶罢了。

回家以后,胡炜照顾丈夫躺下休息,然后躲在小厨房里独自落泪。宋沂蒙却好像没事人似的,只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就跑到院子里溜达,溜达溜达也进了小厨房。

“做啥手术?我看还是保守疗法好!免受一刀之苦岂不幸哉?”“你还穷逗!保守,保守哪里能根除你的病?”“嘿,那不一定,我看我就适合保守疗法,开一刀有啥好处?你以为呢!其实我的病也不像医生说的那么重,危言耸听!以后不喝酒不吃­肉­就是了。”“你懂啥!”胡炜抹抹泪,苦笑着,不再说什么。她在想着卖点什么,家里就这么些玩意儿,桌椅板凳能卖几块钱?电视机老了,铁皮保险柜坏了,其他还有啥?爸留下来的那三枚一级勋章可能值些钱,可是能卖吗?那是爸枪林弹雨几十年的总结,那是家族的荣誉,那是爸留下来的惟一纪念,把家族的荣誉都卖了,是不是太缺德了?

她又落泪,泪水滴滴哒哒,让宋沂蒙看了心里阵阵刺痛,妈的,人到了看病吃药都没钱的地步,还瞪着眼儿在人世间装孙子,有啥劲!爹娘生我­干­什么,还不如掐死算了!宋沂蒙忍住心里的难受,还得不停地去安慰胡炜,安慰了半天,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于是,说着说着也就不再说了。

第三天,龙桂华送来两万元钱,胡炜一见厚厚的两沓子钞票,不知说什么好。“哪儿来的钱?”“你别管,先给他动手术!这可不能耽误!”“不是说不动手术了吗?”“别胡说!这会儿不动手术,将来就晚了,我们一个邻居,误了动手术的时间,结果第二次大出血,唉!”

“你家里也不富裕!是不是店里的钱?那钱可不能动,动了饭馆儿的生意怎么办?”“我说别管就别管,走,现在就走!”

其实,龙桂华的日子比他们家还不如,她辛辛苦苦得来的那点积蓄全都投在大众居饭馆儿,她没沙发,没有铁皮保险柜,更没有勋章。她为了让宋沂蒙动手术治疗,把妈留给她的那幅明代陆治的古字画儿卖了,这幅画原本不止这点钱,可是为了救急,她顾不得许多,从荣宝斋卖画儿回来,拿着钱就奔了香山。

胡炜不知道龙桂华卖了妈留给她的古画儿,只知道她毫不犹豫地拿来了两万元钱,她这是为什么?胡炜感到不可思议,出于一个普通女人的敏感,不由得又琢磨起她和宋沂蒙两人之间可能有点什么。此时,胡炜也顾不上追究,反正是借的,既然是借的,将来还她就是了。

宋沂蒙的心里却明明白白,龙桂华在他心目中,几乎就是一个纯粹的人,龙桂华对待朋友就像星星,清清爽爽、不耀眼,只是把全部光芒奉献了出来,那怕是微弱的一点。在龙桂华看来,拯救生命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这生命是属于宋沂蒙的,一个整天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男人。

宋沂蒙终于动了手术,把胃切掉了一半儿,然后乖乖地在医院呆了两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龙桂华独自一人勉强支撑着大众居。宋沂蒙出院不久,就跑到饭馆儿来­干­活儿,龙桂华让他歇歇再说,可宋沂蒙却说:“当过兵的人体格壮实,切半拉胃没啥,过不了半年准长上,要是不活动活动,恐怕又要得病呢!”

宋沂蒙说这话,自己的心里都虚,这话根本安慰不了别人,连他自己也安慰不了。龙桂华含着苦笑:“炜妹咋不来?回头你叫她来,聊聊天儿也好。”

宋沂蒙听龙桂华说起胡炜,眉头不禁一皱,心想:闹了半天,在自己住院的时候,胡炜没有来看过龙桂华,花了人家两万元钱,连句好话都没有,怎么这么不懂事!想着,宋沂蒙的心里好生歉疚。他听得出龙桂华似乎有了一点想法,可他真的很无奈,实在不好说什么。

一对耄耋夫­妇­

宋沂蒙病没好彻底,就坚持着上了班,胡炜又开始抽空子往大众居里跑,她见了龙桂华很热情,龙桂华见了她也很热情,两个女人的话多得很,扯天扯地,把宋沂蒙也搞迷糊了,哪个是真心的,哪个是虚情假意?

那天胡炜又来了,手里拿着一瓶花露水,说是鲁映映的丈夫从广东带回来的,她和徐文每人一瓶,她把花露水递给龙桂华,龙桂华很高兴,把花露水接过去,拧开盖子,仔细闻了一阵,连声说好。

宋沂蒙想说什么,可胡炜嘴里叨叨个没完,不给他说话机会。这时,外边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有人来了,宋沂蒙赶紧到门口迎接客人。23

从门外走进一对耄耋夫­妇­。他们进来就望着龙桂华,从眼神儿里可以看出,他们和龙桂华之间很熟悉。龙桂华见这两位老人走了进来,不但不招呼,反而一扭身跑进了里面单间。两位老人非常礼貌地向宋沂蒙点点头,就跟着龙桂华向单间走去。

宋沂蒙和胡炜都瞪大眼睛瞧着,他们敏锐地觉察到在这三个人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他们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生怕打搅了人家。

“桂华,小红找到没有?”这是那位老汉的声音。“我们也托人找,什么消息都没有!”墙壁是用石膏板隔出来的,不隔音,外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宋沂蒙和胡炜听出来了,原来,是两个老人在和龙桂华商量找朱小红的事,他们是龙桂华的什么人?

只听见龙桂华低声说:“爸,您年岁大了别跟着­操­心了!”说完就是一阵沉默,只听见两个老人连声叹气:“唉,那孩子呀……”龙桂华仍不作声。

“你妈不是还留下一幅陆治的画儿,要不把它卖了,花钱请人找找看!”龙桂华犹豫半天,终于小声说:“卖了,刚卖的……”

老人半天没吭声,过一阵才呜咽地说:“我龙绪民今生今世对不起你们……”

胡炜先是吃了一惊,原来龙桂华拿来那两万元钱,是卖了她妈留下来的古画换来的,后来,胡炜更加吃惊,她听见了“龙绪民”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像炸弹一样在她的脑子里炸开,她清楚地记得,父亲曾经对她说过,他在政治上生平只做过一件错事,那就是错误处理了龙绪民。原来,龙桂华就是当年西南富商龙绪民的女儿!

关于龙绪民的事,父亲给她讲过,父亲讲得很动情,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这位龙绪民,出生名门,早年在京师大学堂攻读商务,在欧洲留过学,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投笔从戎,随冯玉祥部参加北伐战争,直做到了营长。大革命时,他经人介绍参加过西北军中的中共地下党外围组织。

“九?一八”事变后,他脱离军队,在成都开办了尚昌工业公司,专门生产各种民用齿轮。他脑子好使,又有国外的经历,胆识俱佳,因此发展很快,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他在成都的生意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等到抗战胜利,他已经成为当地颇具影响的民族实业家。

解放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受朋友之托,设法营救了共产党四川省的省委负责人,可是他却被国民党军统局抓了起来,后来家里花一百根金条买通军统局的头子,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

全国解放后不久,他把“尚昌”工业公司的资产全部献给西南军政委员会,自己按照中央政府的安排,到国家H委员会当了一个处长。

当时,胡继生正在国家H委员会主持工作,他和龙绪民虽然打交道不多,但印象不错,他觉得这位民主人士有眼光、有魄力,工作上也有些办法。可反右运动却一下把他俩推到了激烈对立的位置上。

在反右的运动中,有人揭发,龙绪民曾经多次攻击共产党,说共产党就会开会,开起会来没完没了。还有人揭发说他曾参加过冯玉祥军队中的“清共”活动,迫害过我地下党员。

这龙绪民是个­性­情倔强、不肯认错的人,当组织派人找他谈话的时候,他找到无数条理由,拼命为自己辩解。

人家又问他,你参加过“清共”没有?这一点他倒不否认,说自己不但参加过,而且还指认出一个重要的共产党人。他说1927年的时候,他还年轻,对形势认识不清,当时退出共产党的人很多,人家退,他也跟着退了。他所指认的那个共产党人本来就是公开身份的,实际上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是他亲自送他登上了开往河南的火车,临别时还给了每人三十块大洋。在那种形势下,冯玉祥都下了命令,不清也不行啊!何况他是一个职业军人。

龙绪民说的这番话,不但无人理解,反而惹起了众怒,局机关里除了个别留用人员,要么是进城的革命人士,要么就是刚参加工作的热血青年,龙绪民是极其特殊的例外,很显然,他成为革命的目标,一个带着红心的靶子。几轮批判会开过之后,于是有人建议不仅要把他定为右派分子,还应该开除他的公职,劳动改造。

共产党开会就是多点,说共产党开会多就算右派分子?胡继生犹豫了。他拿着龙绪民的材料仔细看,这人的问题确实不少。可他觉得情有可原,在旧社会,东奔西跑混饭吃,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几进几出的人多了。就拿他胡继生来说,要不是家乡党的农村工作开展得红火,南昌起义、井岗山又都在江西,如果没有人教育他,他知道共产党是­干­嘛的?共产党要是不到家乡来建立政权,他不也就是个普通打铁的吗?

龙绪民是个大学生、旧军人,在历史的风波中起起伏伏很正常,环境不同,接受教育的程度不同嘛!解放后,人家不是把全部家产献给人民了吗?革命不分早晚,既然革命了就不必过于追究人家的过去,一个革命者的过去,除了贫雇农、工人阶级,有几个是纯而又纯的?何况,人们又不是天生就懂得马克思主义的。

胡继生很想放龙绪民一马,来个从轻发落。可是群众不­干­,甚至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他本人,一天给他提了十几条意见,批评他是在搞阶级调和,机关党委也派人找他谈话,说他是个一贯忠诚的老红军­干­部,要注意和一个反对传达中央文件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不要在和平环境下丧失了老红军战士的斗争­性­。这句话狠狠地打中了胡继生,难道自己真的分不清是非了?矛盾中的胡继生终于战胜了自我,在一次支部大会上做了严肃的自我批评。

很快,龙绪民被正式开除公职,戴上反革命帽子,被送到东北劳动改造。

龙绪民去东北的当天上午,他的妻子来到胡继生的办公室,进门“扑通”一下跪下了,那女人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龙绪民不是反革命,他热爱共产党,热爱新中国!”胡继生目瞪口呆,一时也说不出话,他参加革命这么久,还没见过自己手下的­干­部跪在自己的面前哭泣,特别是一个女­干­部。

胡继生毫无思想准备,只是不住地宽慰龙绪民的妻子,他浑身颤抖地对她说:“千万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有话慢慢地讲……”龙绪民的妻子边哭边说,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然而声音还是那么弱小:“他是有功的,解放前夕,是他动员傅作义起义的!”

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是胡继生听得清清楚楚,这又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傅作义将军起义的过程在报纸上登载过,中央也有内部文件进行过总结,怎么没有提到这一段?莫非龙绪民的妻子急于为自己的丈夫解脱?莫非她急糊涂了?

胡继生感到无能为力了,这样大的事情,他解决不了,恐怕部里也解决不了,于是他只好耐心地劝龙绪民的妻子:“起来,起来,这件事,我看可以向组织上反映一下,对龙绪民的问题,你作为家属也可以反映,假如是冤枉的,相信党组织会公平解决,你不要太伤心,有困难也可以提一提,他是他,你是你,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龙绪民的妻子没有赖在这里,她起来抹着泪说:“胡局长好,胡局长好……”胡继生想扶她一下,可是迟疑了,他不知如何才能让面前这个受伤的女人平静下来,只有不安地说:“大家都好,大家都好!”那女人抽搐着离开,胡继生不知道她以后将面临多么大的灾难。

龙绪民离开了机关,上火车的时候,他先是清清嗓子,然后舒展双臂,高声喊了两句:“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送他的人十分好奇,心想共产党都把你流放了,你喊这个啥意思?龙绪民见人们瞪他,便哈哈大笑,笑够了,不笑了,他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地对人说:

“告诉你,当初刘伯坚离开西北军的时候也这么喊过!”

疯了,看来这个死不悔改的龙绪民彻底疯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干­部把他搡到火车上。汽笛响了,刚愎自用、屡经风波的龙绪民离开了妻子和幼小的女儿,被送到了既荒凉又肥沃的北大荒。

不久,胡继生调回部队工作,后来他听说龙绪民的妻子也没逃脱劫难,结局比丈夫更惨。丈夫被送到北大荒之后的第八年,她被怀疑为国民党特务,被关进了北京市笫一模范监狱,两年后死在那里。

1980年,在胡继生的直接­干­预下,龙绪民的问题得到妥善解决。龙绪民妻子的问题也平反了,经过核实,说她是军统局特务纯系子虚乌有,她只是在帮助丈夫营救四川地下党省委副秘书长慕翰元的时候,到军统局二处去过一趟,在那里偶然遇到一个旧相识,聊了一会儿天,别的什么都没有。可就这一次,她被二处的另外一个人记住,解放后,这人从香港派遣回大陆搞破坏活动,不久被捕了,由于急于立功、减轻自己的罪责,于是那人就检举了她。

可龙绪民一家的遭遇却始终成为胡继生的一块心病,直到晚年退休以后,还是常念叨起这事。其实,在胡继生几十年的生涯中,经他手处理的­干­部也不知有多少,可偏偏这龙绪民让他后半生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龙绪民和刘葆珍两位老人愁容满面走了,过了好半天,龙桂华才红着眼睛从里间屋走出来。虽然她仍然穿着熨烫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可在胡炜的眼里,她身上的­色­彩重了,整个人仿佛变了一种身份,她不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一个名门之后,一个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人。

父亲在女儿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胡炜不敢相信自己一向认为完美的父亲也曾经伤害过人,然而父亲给她说过,说他曾经伤害过龙绪民一家,事实给了她一次残酷的冲撞。想起由于父亲的过失给这个家庭带来的苦难,想起龙桂华死在狱中的母亲和失踪的女儿,胡炜的内心充满了歉疚。在龙桂华面前,她似乎是个负罪者的后代。虽然在那动乱的年代里,她自己也曾被人骂做狗崽子,可是她仍觉得自己罪不及赎。那是历史的误会,那误会也曾经与她和自己的家庭擦边而过,可那仅仅是一代,而且时间不长,对于龙家来说却是三代甚至更长。

龙桂华见无人说话,屋里的空气有些紧张,也不知屋外的人听见了什么,于是她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然后对胡炜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胡炜听龙桂华说对不起,鼻子发酸,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呜咽地说:“桂华姐,你别这么说,是我们对不起你!”龙桂华惊愕地望着哭丧着脸的胡炜,一时无语。胡炜突然上去拉住龙桂华的手,鼓起勇气说:“当初,是我父亲错误地处理了你的父亲……”说完,胡炜小心地抬起头去看龙桂华。

她等着龙桂华发火,骂她,甚至打她嘴巴,如果那样,如果再严厉一些,她都心甘情愿,一个受伤害的家庭成员去恨一个伤害了人的后代,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胡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情会是这样冲动,她原先还有着星星点点的猜疑,好像龙桂华真的与丈夫之间有点什么,可是现在一下子,这些无端的猜疑全都散去了,她觉得实在是冤枉了人家,这无辜的龙桂华。她又禁不住落泪,这是真诚的歉疚,是一种情绪转移,还是一阵妒火燃烧之后的宣泄?几种复杂的心情交加在一起,使她失去了常态。

龙桂华听了胡炜的话,并没有感到特殊的震动,她早就知道胡炜是胡继生的女儿。龙桂华的心里只是被过去的记忆触动了一下,丝毫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震怒,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是你爸爸一个人的错?在那些岁月里,伤害是一个轮回,一些人伤害一些人,这些人翻过来更加严重地伤害别人,最后大家都是受伤害的人。”

龙桂华接着说:“假如,请那些当年批评过共产党,自己又挨了整的人来上台,给他们执政党的地位,他们不整人?我爸爸本不是个政治倾向十分强烈的人,甚至连国民党员都不是,可他在旧军队里,不也做过伤害共产党人的事?”

龙桂华说着,迅速瞧了一眼胡炜,瞬间她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共同的命运连接。她说:“如果因为我的父亲被处理过,我就恨你的父亲,恨她的女儿,果真如此简单?历史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更不是后代的责任!”

龙桂华思考了很长时间,只有这一点她清楚了,她不会恨胡继生的女儿。

她告诉胡炜和宋沂蒙说,父亲回到北京以后,被安排到政协挂个名,这时,他已经快七十五岁了,可他闲不住,办起了保定讲武堂研究会,人们都尊敬地称他龙绪老。刚才陪他一道来的女人叫刘葆珍,是父亲五十年前的恋人,在“文革”中也有一段不幸遭遇,刘葆珍的丈丈邵公展解放后是中国科技大学的教授,“文革”中被打成反动权威、洋买办,下放西北农场劳动,病逝函关。刘葆珍曾被扫地出门、遣送农村,直到1978年才落实了政策,返回北京后还当选过区里的一届人大代表。父亲与刘葆珍旧情覆燃,保持着密切的来往。现在,一切不是挺好!

龙桂华望着质朴的胡炜说:“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成为朋友了吗?”龙桂华的话让胡炜的心里暖融融的,她看见了龙桂华的眼睛,那里淡淡的海水荡漾,那是一片宽阔的世界,把山川、河流和沙漠都容纳了进去,那是一个和煦的世界,把所有的人,包括伤害过自己的人都容纳了进去,融化了分歧,弥补了错位,让她和人们一起共同生活。父辈与造就了父辈的马克思不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世界,一个和谐的社会?

胡炜还在难过,眼圈儿红红的,龙桂华她觉得这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女人,已经是中年了,还天真得像个孩子。她觉得胡炜和胡炜的家庭背景,距离自己并不十分遥远。不久前,她认识了陆菲菲,最近认识了宋沂蒙,今天又真正认识了胡炜,他们和许许多多的老百姓一样,有犹豫,有甜美,也有挣扎和说不清的忧怨,他们也是老百姓。

她想起从天上到地下的巨变……

二十多年前,那些戴着大红袖章,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疯跑,到处抄家的红卫兵小将在她的记忆里渐渐地模糊了,那不过是一群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小孩儿,一群中了邪的小孩儿,一群做完了梦就很快醒来的小孩儿。

龙桂华忽然觉得胡炜好像是自己那个最小的妹妹,从小就喜欢跟在姐姐的ρi股后面,姐姐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小妹爱听姐姐讲的故事,《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卖火柴的女孩儿》、《红海军和小黑熊》,许多许多,永远也听不够。想着想着,龙桂华不由得心里一热,把胡炜半搂在怀里。

胡炜在家是个独生女,没有享受过有姐姐的幸福,她见龙桂华如此宽容大度,根本不计较父亲的过去和自己的幼稚,如此和蔼可亲,也真的把她当作了姐姐。

这轻轻的拥抱说明了一切,龙桂华敞开了胸怀,让三个不同经历的人在心灵上得到沟通,一天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三个人,现在都是社会上不大起眼儿的人,他们都像有着褐­色­翅膀的萤火虫,到了晚间,它们从不同方向飞到一起, 与别的萤火虫们汇集了,融合了,穿梭在山里,它们越聚越密,渐渐地变成了火。这火滚动着,翻腾着,把大山都照亮了。这是没有种的火,无法把山林烧毁,它照亮了小路,也照亮了人的心。儿歌里的萤火是田园式的,然而大山里的萤火会把岩石映透。

人们说它是野火……

晚上还要值夜班,得先走了,临走之前她还不忘对龙桂华说:“那两万元钱,再等等,等等再还你吧!”胡炜说这话是真心的,她是觉得亏欠龙桂华的太多,可直截了当地就来了这么一句,让人听了疙疙瘩瘩的。龙桂华笑笑,什么也不说,她原谅了胡炜的率真,虽然这股率真有时让人不可思议。

胡炜风风火火的走了,冷冷清清的小饭馆儿里,只剩下了宋沂蒙和龙桂华两个人,他们的心情都是万般惆怅。良久,宋沂蒙怀着真诚的歉意说:“桂华姐,对不住你!”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龙桂华感到说不出来的激动,这其中饱含着一个感情细腻的男人对另一个感情细腻的女人的尊重,她深深地领悟到这一切。

宋沂蒙说“对不起”,这其中有着多重的含义,那陪男人吃花酒的女孩儿,他模模糊糊听见那女孩儿的名字叫朱小红,可他不知道那女孩儿是不是真的叫朱小红,也不知道那女孩儿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

有一次,龙桂华偶然谈起女儿,说女儿从小就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那天,他见到的朱小红却是一个会调情,虽不过分,但挺老练的那种,怎么看也不像乖孩子,他很难把那个朱小红与龙桂华联系起来,他不敢想,因为那样太残酷。宋沂蒙拿不准主意,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龙桂华,他担心龙桂华知道了会经受不了打击。

龙桂华被命运捉弄,经过了那么多磨难,她的心像一根屋檐下的冰柱,被烟囱里滚烫的油烟熏烤着,一滴滴化成水落在地下,搅拌着黑黄交杂的灰尘,在地上它又重新凝结了,肮脏的冰坨子渐渐积聚得高高的,它还是不断从屋檐上流淌下来。龙桂华的心是禁受不起熏烤的。她的心是温暖的,包裹她的却是出奇的寒冷。

宋沂蒙的不安,让龙桂华无限感慨。通过这半年多的共事,她了解了宋沂蒙,觉得这个男子的确是个好人。他为人善良、热情、感­性­,他对女人有一种情不自禁的体贴。这种体贴细腻而又正派,积极而又主动。她不是那种多情的女人,可她也渴望得到一个理想中的男人对她的体贴,其实,这就是女人的本能,是一种纯洁似水的爱,人与人之间的爱,一个男人对女人,一个强者对弱者的爱。

瞬间,龙桂华终于懂得了陆菲菲为什么爱他,为什么为他独身苦守了二十多年。龙桂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爽朗地说:“沂蒙,又说对不起,你爱人说了好几遍,老说它­干­啥?过去就过去吧!”

这也是她第一次叫他沂蒙,宋沂蒙听着,心里甜甜的、美滋滋的。他与这个女人天天在一起,她的­性­格爽朗,襟怀坦荡,她的顽强、真诚、勤奋,以及她高于所有常人的品质,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在她的面前,让人感到了愉悦,感到了激|情。假若时光倒流,假若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也不能让人有非分之想。

宋沂蒙听了她的声音,不禁想起那座度过少年时代的学校。学校屋檐下有一串风铃,雨里风铃凄凄,雾里风铃迷离,晨曦风铃催人,夜晚风铃悠悠,风铃的歌给少年驱赶烦恼,梦里的风铃让孩子们长高了许多。他时常蹲在屋檐下倾心听着优美的音乐,风的敲击,自然的韵律,让他沉浸于无止境的猜想。

龙桂华的声音就是那美妙悦耳的风铃,她让宋沂蒙享受了一段轻松、自然的美妙时光。她是女娲,铃声补上了宋沂蒙心灵上坍塌的一角。龙桂华给了宋沂蒙最大的同情,她的温暖不只一次打动了他,她是女人,她是用水做成的,溪水伴着风铃声清澈流动,形成了一个极高的境界。

她的美貌,应当属于一个完美的男人,这个男人,在她的生命中没有出现,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有时,宋沂蒙幻想着,自己也许会变成那个人,可他一到了龙桂华的面前,就觉得这种幻想是痴人说梦,他自惭形秽,无论在人品或者是其他方面,他与龙桂华都差得太远,他怎么会变成那个男人?

不过,有一点他是和龙桂华想到一块儿去了,两个人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感觉,不可避免的现实摆在他们的面前,“大众居”气数已尽,无以挽救。生意越来越难做,再做下去只有亏本。他们商量了一下午,终于下决心把“大众居”转让出手。两人把钱分了,宋沂蒙坚持着偿还了那两万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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