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馆儿的生意结束以后,宋沂蒙只好像以前一样,在家里呆着没事情干。胡炜仍然在门诊部上班,她的技术职称晋升为主治医师,级别是副团职,如果能在部队门诊部一直干到退休,她很知足,将来她的退休金够她和宋沂蒙两口人的饭钱。
她本想就这么凑合着过日子,可是,一件事情出乎她意料地发生了。
那天傍晚,她刚刚脱下白大褂儿,准备下班回家,突然,鲁映映和徐文慌慌张张地跑来找她。
“干嘛这么紧张?”胡炜见两人紧张的样子十分可笑,便轻轻地给了她们每人一拳头。
“出大事啦!你不知道?”鲁映映的表情告诉她,果真出了大事,特别是徐文,她紧张得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胡炜意识到她们所说的大事情肯定与自己有着很大关系,于是她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徐文伏在她的耳朵上低声说:“咱们门诊部有个转业名额,上面排来排去,哪个人也不好安排,于是平主任就提到你,听说上面已经定下来了!”
胡炜听说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她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爸爸去世了,她连个普通的军人也当不成了,主张让她转业的人,竟然是以前最关心自己的平茹英!
以前,胡继生在世的时候,平茹英对胡炜十分关照,没事就跑到医生办公室跟胡炜聊天,问寒问暖的不间断,值班排班、上大医院进修等等也都尽量给照顾,嘴巴上左一句胡副司令,右一句老首长,让人听了肉麻,门诊部的那些女同志听了都撇嘴,有人甚至说她是胡炜的姑姑。
胡继生去世之后,平茹英见了胡炜的面仍然笑嘻嘻的,表面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后来,她跑到边九岭那儿去摸情况,慢慢地她察觉出边院长对这老首长的女儿也就那么回事儿,人走了,时间长了,不但茶凉了,连人的心也都凉了。边院长都那个啦,她平茹英可犯不上。于是,她几乎不再和胡炜聊天,除了通知开会、发学习材料就很少到胡炜的办公室去。有一个月,平茹英给胡炜接连安排了两个大礼拜值班。这次院里讨论干部转业问题,当政治部主任征求她意见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提出胡炜,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胡炜家住得远,上下班不方便,组织上应该考虑胡炜的实际困难。
这个消息来得这么突然,胡炜实在接受不了。她从小当兵,现在快四十岁了,让她上哪儿去?
她想起宋沂蒙转业以后的遭遇,心里一阵阵发毛。
两个好朋友左一句右一句,劝她抓紧时间,往上边找人告状,不可拖延,否则一切可就晚了。找谁呢?人家还给不给面子?胡炜忧心忡忡。
“找宁部长!”徐文和鲁映很同情胡炜的遭遇,对平茹英的两面三刀的行为,简直气愤到了极点,于是,一个劲儿地给胡炜出主意。胡炜听说要找宁部长,闷着头不吭声,她的心里反复思量,顾虑重重。
宁先,曾经是胡继生将军的秘书,后来不断得到提拔,这几年,其他几位年纪大点的干部全都退了,只有这位宁先,不但没退反而升了职。现在已经是中将了。他这人作风扎扎实实、脾气随和,办事稳稳当当、为人谦虚谨慎,不惹事生非,平时也不怎么帮别人办事。
爸爸不在世了,人家是在职的大首长,能不能接见自己都不好说,更别说为自己说情帮忙啦!说心里话,胡炜真不乐意求人家,可她无路可走,实在没法子了,情急之下,决定硬着头皮去找一回宁部长,准备着碰一鼻子灰。
没想到,宁部长见了胡炜,态度十分热情。他滔滔不绝地谈起胡老将军,说老首长是位好司令,是位有着赫赫战功的老前辈,是他参加革命的引路人,还说他的文化全是老首长一手教的。他说,老首长打起仗来是员猛将,可平时脾气却很好,最喜欢和普通干部、战士交朋友,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老司令。说着说着,就为之动容。
宁部长说了一大堆,就是没让胡炜讲自己的事情,完了,只留下一句话,有事可以去找岳秘书。胡炜见宁部长务虚不务实,说了一大堆空话,以为这事准保吹了,顿时,她的两只眼睛红了,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满怀委屈地出了宁先部长办公室的门,正朝外走着,没想到一位年轻的少校男军官走了过来,少校和气地做自我介绍:“胡炜同志,你好!我姓岳,叫岳山水,宁部长的秘书。”
胡炜擦擦眼泪,跟着岳秘书走进会客室。
这岳秘书中高等个子,胸脯挺直,脸庞红扑扑的,双眼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他和宁部长不同,干脆开门见山问道:“有事儿就跟我说吧?”当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少校,胡炜又掉下了泪,她抽泣着,把单位让她转业的事诉说了一遍。岳秘书真是快人快语,起初,他还在耐心听着,听着听着,火就上来了,他气愤得拍案而起:“不像话!老首长过世了,就让人家转业。为什么这样做?还讲不讲阶级感情?别急,这事我来办!”
这岳秘书三十出头,一副行侠仗义的样子,他片刻都不耽误,立刻打电话叫来宁部长的司机,开着专车,和胡炜一块儿到了基建研究院。路上,岳秘书不断地说着笑话,逗得胡炜的心里好受多了。
宁部长的大皇冠轿车,驶进研究院的大门,门岗见了车上的牌子,拦都没敢拦,“啪”的一个持枪敬礼。车离办公大楼老远,胡炜就让司机停下车,自己打开车门先溜了。她不想看热闹,也不想被人从背后指指点点。
几位大校、上校军官见岳秘书来了,纷纷不由自主地起立。岳山水应付这种场面很有经验,于是,他赶紧主动先给各位首长举手敬礼。边九岭是个大胖子,吃得满脸流油,从上个月起,他已经是正院长了,成为大院儿的一把手,整天趾高气扬的,凡人不理,俗人不睬。他当然明白岳秘书来到研究院的目的,于是,他把其他人赶走,然后把门关严实,私下和岳秘书交谈。
岳秘书身子笔直地站着,他毕竟是一个少校,肩膀只扛了一颗星,比边院长要少三颗,如果在野战军,像岳秘书这种级别的军官,顶多是个营长,在大校军官面前也就是个拎包儿的资格。
岳秘书当然懂得这种差距,他本能地在边院长面前立正站着,就是边院长让他坐下,他也不敢坐。他规规矩矩站着,目不斜视,没有等边院长问他,他就抢先客客气气地说:“宁部长让我问候边院长,你们不是老战友吗?”说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边九岭,这句话说得平平静静。这不是岳秘书的语言,而是高层首长原话的传递。边九岭和宁先同在兵种司令部工作过,先后都是胡副司令的直接部下。当边九岭还是个普通参谋的时候,上面就曾经有意调他到青海省军区的一个武装部工作,后来,还是由于胡副司令的干预,让他继续留在了兵种机关。岳秘书之所以说宁部长问候他,实际上是对他的讽刺。
岳秘书十分了解边九岭,之所以能从普通战土一直升至正师职军官,其主要原因就于他的圆滑。他能力不强、文化不高,但是他有他的绝招儿,那就是沉默。弄不明白的时候沉默,上面争权夺利的时候沉默,沉默也可能被上面视为老练、成熟,他官做得不算大,可是很稳,为此他心安理得。这次,门诊部提出让胡炜转业的时候,他又沉默了。
他没吭声,是因为怕别人反映他搞山头主义。他曾是胡副司令的部下,胡副司令去世了,他的顶头上司也换了好几茬儿,他不愿意人家一成不变地把他固定在“胡副司令的部下”这样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于是,他拿定主意要避嫌。
看来胡副司令的女儿当真不好惹,胡炜竟然说动了宁先宁部长!这可是一位铁面无私的首长,从来没有为哪个干部转业问题出面讲过话,这次把秘书派来,其用意之明确,大大出乎边九岭的意料,虽然宁部长没有亲自到来,可谁都懂得,秘书比部长本人厉害!
岳秘书来得如此迅速,让边九岭更是始料不及。岳山水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句话:“宁部长还让我了解一下胡炜同志表现如何?您看……”边九岭急忙说:“工作上那是一贯很好的,没问题!”
岳山水觉得此行的目的差不多已经达到,不想再多费口舌了,于是就站起身来,跟边九岭敬个军礼,然后就要出去,边朝外走边说:“宁部长很关心胡炜同志!”
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让边九岭院长的心里有了谱,原来这是首长的工作艺术,自己不出面,反而由秘书问候他,还表示了对胡炜同志本人的关心,其背后的含意那是很清楚的。他暗自后悔,怨只怨那多事的平茹英,让谁转业不行,非得让胡炜转业,这不是找麻烦吗?
岳秘书来过以后,一切都好像是没有提过一样,没有任何人再议论这些,胡炜在门诊部照常工作,一切风平浪静。平茹英又变回去了,对她格外的好,又开始每天到她的医生办公室去探望一趟,一连三个星期天没给她安排值班。后来,那转业的名额安排给了院务部直属队,一个农村来的车管助理员被命令转业回了原籍。
胡炜和宋沂蒙认识了岳秘书,为了表示感谢,两人把他约了出来,请他到香山的家里做客。岳山水也不拒绝,他独自开着一辆军用北京吉普车,来到香山。一进院门, 他看到房子如此简陋,又听说宋沂蒙至今没有固定工作,感慨万分,不住地叹气:“老首长一世英名,许多人还以为你们早已是飞黄腾达,或者是家财万贯了呢!说出去,谁能相信呢?”
胡炜听着岳秘书的话,心里十分感动,不禁眼眶又红了。宋沂蒙看了一眼妻子,觉得妻子的性情变了,一天比一天软弱。宋沂蒙心想,当着外人,不能狗熊,于是,他努力显出一副好汉的样子说:“此一时彼一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首长的时代早过去了,混好混不好的,还不得靠自己?”
岳山水听了宋沂蒙的话,真心真意佩服,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来,连连点头说:“老哥好样的!”宋沂蒙一边给岳山水斟茶,一边不停地说:“惭愧、惭愧……”
岳山水把茶壶拿过来,仔细看了好一阵儿,深沉地说:“这把壶是老司令的!”胡炜和宋沂蒙吃惊地望着他。岳山水乘机为他俩斟满了茶水,然后激动地回忆道:“我还跟着老司令到下边视察过好几次呢!”
岳山水对老司令充满了感情,这实在出乎夫妻二人意料,胡炜忙站起身,笑容满面地对岳山水说:“岳秘书,你们聊着,我给你们弄点吃的!”岳山水一把拦住胡炜,用一种既是朋友又是小兄弟的口吻说:“大姐,你叫我小岳,不许叫秘书,当年老司令就叫我小岳!你先别忙,听我讲个故事,好吧!”
他在宋沂蒙和胡炜面前称自己为小岳,一方面是由于自己年轻,一方面是为了保持对老司令后代的尊敬。岳秘书出生在大别山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但他长期在领导干部身边生活,对这个圈子很熟悉,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让宋沂蒙夫妇感到十分亲切。
岳山水红扑扑的脸上泛着光,看起来内心很激动。他喝了口茶水,望了望屋内狭小的空间,眼睛里闪着泪花儿。
“我1975年入伍,一入伍就在兵种司令部直属队警通营当战士。我当了五年兵,1980年领导上内定了我提干,就在这时候,我家属来队探亲。”
岳山水在胡炜两口子面前一点也不拘束,一开头就说到家属探亲。说到这儿,他抬头望望宋沂蒙又望望胡炜,表情略显沉重。他苦笑着说:“我家属是乡里宣传队的,长得挺好看的,人家见了都这么说。她一来队把全连都给搅乱了,有一个副连长姓寇,整天围着她转,还开着辆破嘎斯51吉普车,带她到外头逛,一去就大半天,咱心里不痛快呀!一个大头兵能有啥办法?你们猜这位寇副连长是谁的儿子?”
胡炜一听就笑了,她当然知道,岳山水所说的寇副连长叫寇展成,寇展成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兵种寇副参谋长。
据说,寇副参谋长是绿林出身,曾经在旧政权当过警察队长,抗日战争初期拉起了一支三百人的队伍参加了中共领导的地方武装,被任命为冀东独立师的营长,后来一直做参谋行当儿,而且都担任副参谋长,到了兵种司令部还是副的。
在胡炜印象里,这位寇副参谋长是位挺不实在的人。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曾经带着夫人到家里看望,一堆安慰话刚说完,突然冒出一句:“胡炜呀!你应该向雷锋学习,把老人的存款捐给贫困儿童!”当时,胡炜想,好话都让你说了,你怎么不捐呢,你做个榜样看看!冠副参谋长在部队是有名的老粗,讲话、报告净出洋相。有人说,寇副参谋长不是真粗而是假粗,要是真粗,也当不了副参谋长。
岳山水见两口子十分注意地听他的故事,于是接下去说:“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找寇展成谈话,他是副连长,我是兵,啥结果,你们自然知道。我说:”她是我家属,你干啥整天带着转?‘寇展成说:“你家属乐意。’我说:”我家属不乐意,她不敢反对!‘寇展成说:“那是你不乐意,带你家属转转有啥了不起?’”
“我当时火冒三丈,就嘟囔了一句。副连长非说我骂他,上去就要揍我,我当然不服,就抵挡了一下子。其实,我只抵挡了他一拳,他就趴下了。这下子麻烦了,他是寇副参谋长的儿子,打一拳顶一百拳!”
“寇副参谋长专门为这个事儿,到直属队来过一次,他问直属队政治处主任:”这个岳山水打我儿子打得好!‘政治处主任不知道首长的真实想法,规规矩矩地站着不作声。寇副参谋长又说:“这暴露了一个问题,有人要打倒我!’”
“一个兵怎么打倒兵种的副参谋长?寇副参谋长气乎乎地走了,政治处主任很为难,他对咱挺欣赏,不忍心处分咱,如果背了处分就提不成干,提不了干就得回大别山种地,他舍不得咱走!他说,一个堂堂的副连长,总带着人家家属乱跑,放谁头上不恼火?还不让人嘟囔,嘟囔两句就还要揍人,自己没本事叫人家挡趴下了,还赖人家打他,岂有此理!当时有好几个人在旁边看见了,要处分就处分寇展成!”
“寇展成的所作所为惹起了民愤,于是,有人把这件事反映到兵种党委。胡副司令建议开个生活会讨论一下。”
“生活会上,寇副参谋长一言不发,胡副司令说:”这个事儿本来不大,可寇副参谋长到直属队去过了,这一去把事儿搞大了,我们这里就要管管,不管不好!先别说那个战士,先要管管我们的子弟,因为他既是我们的后代,又是我们的干部,办那种欺压群众,妄自尊大的事儿,他不要面子,我们还要面子!这种事情传出去,部队的干部、战士会怎样看我们?‘胡副司令一席话,说得首长们连连点头,寇副参谋长没等生活会开完就走了。“
“本来,寇展成就是个劣迹累累的公子哥儿,群众反映很大,直属队党委决定给他一个党内警告处分,转业了事,也算给寇副参谋长一个面子。我呢?好歹也属于动粗了,当众批评,也算个处分吧!”
“关于我的提干问题,胡副司令专门做了指示,他说主张正义,无妨大碍!直属队是胡副司令主管的,他的话当然管用!”
岳山水的目光里充满了对胡副司令的感激之情,没有胡副司令的干预,那他岳山水早回归农村了,现在的岳山水,至多是个生产队长。
他的言谈话语当中有报恩之意,胡炜想,老人做的好事与子女有什么关系?她觉得岳山水帮她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要报恩,你给老爷子烧柱香得了,做儿女的可沾不起这个光。有子承父业的,哪有子承父恩的?
岳山水仿佛看出了胡炜的心思,啜了一口茶说:“我就是觉得胡副司令人好!前几年,我陪同胡副司令到下边视察,确实受教育。老人家很注意遗散老红军的抚恤问题,连他们家属的生活困难问题,也要细致地过问。他对下边的要求是发现一个解决一个,不许拖。那些老红军家里真是惨!胡副司令,多么刚强的一个人,可他几次落泪。为了那些老红军的问题他几次发火,把当地武装部的头头训得规规矩矩。哎!我看得出来,老人家从那次视察回来以后,身体就不行了,下边那些事情对老人家刺激太大……”
说着,岳山水的眼睛里泪花花的。宋沂蒙想劝劝他,可他还在说:“我们这些人都记得,老人站在岷山脚下,望着山上密密的竹林说,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这话的含义很深,老人的心思,我们都懂。”
岳山水停住,先看看宋沂蒙又着看看胡炜,然后,把目光移向窗外。院子里两棵柿子树,树干枯瘦、稀稀拉拉,枯枝背后是昏黑的天空,遥远的天空上飘着一两缕沉云,还挂着一两颗模模糊糊的星星。
岳山水又扫视了一遍屋里,四面墙上空空的,他想,这家里也真是的,连张老人的相片也不挂!想着,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只听他意味深长地对胡炜说:“跟你们说实话吧,这次是宁部长让我来的,首长特地让我看看你们,他说,有困难尽管说,他能做的一定做,力所不能及的,他可以替你们向上边反映。”
听说是宁部长让他来的,而且说得那么热情、诚恳,胡炜和宋沂蒙两人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上边有人还想着他们,这就行了,哪里还有什么困难述说?
胡炜想起了小时候,宁先来过家里好几次,每次来的时候,都是怯生生地站着。宁先参加过几次学校的家长会,老师问他是不是胡炜的爸爸,他说不是,老师说既然不是,那你回去吧,让胡炜爸爸来!宁先的脸红了,满屋子的家长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里面全都是当爸爸和妈妈的,只有他一个年轻的秘书。
胡炜觉得眼前这个岳秘书,那么像当年的宁先,宁先和岳秘书两人提起爸爸来都非常崇拜。她想想,又觉得惭愧,她要是有爸爸的千分之一就行了。当年,她与许多狂热的毛孩子们嚷嚷,老子英雄儿好汉,可现在她长大了,已经变成了中年人,老子在后人的心目中照旧是英雄,而她呢,不但没成为好汉,反而越来越草鸡了。照“时尚”的理解,就是混得不咋的!
小屋里的空气越来越融洽了。岳山水习惯性地学着首长们的样子,一摆手说:“不说那些了,告诉你们吧,我要离开机关了,部长已经派我去筹建一座宾馆,华夏宾馆。”
胡炜觉得这个工作调动挺不错的,放单飞总比老呆在首长的身边好:“原来,你要当总经理啦!”岳山水含笑不语。宋沂蒙也很为他感到高兴,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岳秘书别忘了,有好事拉兄弟一把!”岳山水一听就乐了:“自己人,有啥说的?以后有机会,一定合作!”
宋沂蒙见岳山水如此爽快、仗义,觉得真是碰上了好人,有岳山水这样既有背景又仗义的人做朋友,当然求之不得。他想留岳秘书在家吃晚饭,彼此再痛痛快快地谈谈,进而加深一下感情,于是,他忙向胡炜说:“到了吃饭的时间了,是不是弄点东西吃?我想和岳秘书多聊聊!”
胡炜想起早就该做晚饭了,刚才是让岳山水的一通儿神侃给搞忘了。她生怕怠慢了客人,听了丈夫的吩咐,就飞快地跑到街上,在副食品商店里买了二斤切面,还有一只烧鸡,半斤猪头肉。她让两个男人先喝酒,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做饭。
平时,宋沂蒙在家常吃面条,因为妻子操持家务的本事有限,除了煮面条只会煮面条,可是,今天岳山水来了,人家贵客临门,也要跟着吃面条,他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于是他略微思忖了一下,便弯着腰,从橱柜里找出一瓶放了二十年以上的精装茅台酒,先拿着它闻了又闻,然后打开密封,给岳山水倒了一大碗。“这可是老爷子珍藏的佳品!”
陈年的茅台酒,冒着沁人心脾的香气,人不喝就先醉了。岳山水也是个能喝、会喝的行家,可喝这么好的陈年茅台酒,还是头一次,他心里美滋滋的。宋沂蒙见他有几分拘谨,便撕下了一条鸡腿,递给岳山水说:“也就是你来,其他人想喝这茅台,没门儿!”
“不敢当!不敢当!”岳山水乐得嘴都合不拢,连说不敢当。宋沂蒙从内心感激岳山水,他帮了胡炜就等于救了宋沂蒙,也可以说,如果没有岳山水就没有他们两口子的活路。于是,他拿出在部队学的本事,像老战友和老战友一般,一个劲儿地劝岳山水喝酒。
岳山水见这情景,也好像回到自己熟悉的连队里,不再客气,端起碗,“咕噜”喝了一大口。宋沂蒙见岳山水海量,觉得酒逢知己,瞬间,他忘记自己只剩下半个胃,也喝起来,边喝边伸手拍拍岳山水的肩膀高声说:“好!”他们喝着茅台酒,一边干杯,一边撕着烧鸡吃,喝得高兴,喝得酣畅,有点梁山泊聚义厅里的样子。
“尝尝我的手艺!”胡炜端着一大盆面条走了进来,这是她的拿手杰作。她看见宋沂蒙捧着碗喝酒,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岳山水不明内情,见面条来了,便放下酒碗哈哈大笑说:
“嫂子如何知道咱喜欢吃这个?”
胡炜乘机把宋沂蒙的酒碗收了。宋沂蒙假装没看见,听岳山水说他喜欢吃面条,便笑得前仰后合,仗着一股子酒劲儿,指着老婆:“她就会做这个!”
三个人吃了一锅捞面,西红柿鸡蛋卤,都吃得痛痛快快。他们天南海北地聊,聊到半夜。
岳山水摸着黑离开了胡家,他摇晃着身子,爬上了吉普车,迷迷糊糊开着吉普车往城里跑,跑着跑着,速度就慢下来,没到三环路就睡着了,吉普车缓缓地停在路边。
当天,宋沂蒙也呕吐了,把吃的东西都吐光,差点把肠子吐了出来。吐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一些黄水,胡炜发现那里面有血丝,惊慌地叫了起来:“不叫你喝酒你偏喝,再把那一半胃切了?找死你!”宋沂蒙不以为然,睁开眼苦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胡炜给他揉着胸口,扶他躺在床上。他没有醉,头脑很清醒,他虽然吐得够戗,但是还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毕竟四十多岁了,胃也缺了一大块,跟年轻的时候就是不一样,过去不管喝多少酒,从来不吐,只是多上几回厕所罢了,可是现在呢?他伤感地想,好日子都过去了,一天不如一天。25
岳山水在华夏宾馆上任了,他上任不久就派人通知宋沂蒙,说宾馆已经盖好,就差装修了,要宋沂蒙帮宾馆采购一些灯具。宋沂蒙明白,这就是像人家所说的,拉兄弟一把。
这可是个难得的挣钱机会!上哪儿搞灯具去?宋沂蒙听说在广东的许多地方都生产灯具,样式多,价格便宜,宋沂蒙想起吴自强,于是打长途电话到他的家里,说有生意,请他赶来北京。
吴自强是个见缝儿就钻的人,听说有生意,一点也不耽误,迅速飞往北京,刚下飞机,就赶到香山。吴自强一进门就把两大包东西放在地上,宋沂蒙见都是海螃蟹,足有二十多斤,忙吃惊地说:“拿这么多螃蟹做什么?哎呀呀!”
外边很冷,屋子里也不太暖和,吴自强一边搓着手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刷刷水嘛!”宋沂蒙听他说刷刷水,宋沂蒙不禁想起那回弄彩电的事,他越想越后悔,觉得当时不该去找谢庚和,人家谢叔叔是多规矩的一个人,恐怕除了老宋家的儿子,就没给别人开过后门儿。
宋沂蒙看看吴自强,觉得他比以前胖了,皮儿白了,脑门上油亮亮的,宋沂蒙带着讽刺说:“小吴呀!你发财啦?”吴自强在宋沂蒙面前恭恭敬敬,他听了宋沂蒙的话,仿佛不好意思:“哪里呀!这些天没事情做,当‘坐家’啦!坐坐就胖啦!”
宋沂蒙越看越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了,神态、穿着都有变化。他的眼光亮亮的,一举一动都稳重了许多,脖子上的金链子粗了,手腕子上还戴着一块大金壳劳力士手表,莫非发财啦?
吴自强这段时间真的没闲着,他辞掉了公职返回了老家。他的老家在沿海地区,这里的海岸线很长,给走私分子创造了条件。有段时间当地走私行为十分猖獗,几乎家家都在搞,大到汽车,小到冰箱、彩电、烟酒、计算器,什么都搞。吴自强神神秘秘地跑回乡下老家,不足半年就像换了个人。他在湛江郊区盖了三层小楼房,办了一个公司,主要经营五金交电和化工产品。
他把片子掏了出来,上面印着“富顺达商贸公司总裁”一行黑体字,宋沂蒙一看就服了,心想,这小子果真发了,摇身一变成为大老板了。
宋沂蒙把采购灯具的事一说,吴自强着急地说:“宋处长,还说什么?赶紧走嘛!找岳总去!”吴自强还像从前那样称呼宋沂蒙为处长,他担心去晚了,有别人把这笔生意抢走,一个劲儿地劝宋沂蒙赶快行动。
宋沂蒙带着吴自强去找岳山水,双方一谈,原来这笔买卖还不小,各式灯具五百多套,几十万元的营业额,吴自强随即表示,这东西,湛江有的是,而且美观耐用、样式繁多、价格便宜,保证供应、免费安装。岳山水很满意,当下就签了供销合同。
回家的半路上,吴自强暗自盘算,这回的生意不小,着实能发一笔财,也不能叫宋沂蒙白干了。想着想着,就掏出一万元钱交给宋沂蒙:“大哥,这是你的部分,先预支一半,以后生意做完了再支那一半好啦!”宋沂蒙连忙往外推,他结结巴巴地说:“还不知道咋样,怎么好收你的钱!”吴自强望着面前这位傻大哥,心里有点儿难受,愈发觉得他实在,便安慰道:“唉!你平时又没有收入,人总是要吃饭的嘛!没有钱吃什么?”
宋沂蒙看着这厚厚的一沓子钞票,犹豫该不该拿这个钱。吴自强是什么来路他不知道,假如吴自强提供的货全是残次品又该怎么办?他担心为了这一万元钱害了岳山水,人家好心好意帮助他和胡炜,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好人背黑锅!可他实在缺钱用,吃饭、穿衣、取暖、看病那一项不需要钱?目前,家里只有胡炜一个人挣钱,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老是靠妻子养活?宋沂蒙不得不揣起这些钞票。
宋沂蒙把钱揣在怀里
吴自强离开之后,宋沂蒙把钱揣在怀里,他觉得那钱沉重得要把他的肋骨压断,他把眼睛闭上了,不敢想,因为他透过厚厚的钞票,看见了一处潭渊,那潭深不及底,他顺着潭渊缓缓地落下去。深潭里凶相环生,许多魔鬼的影子重叠闪现,蛇蝎虎狼成群结队,恶浊的潭水沸腾着,刺鼻的臭气越来越浓,潭里越来越黑,让他看不清归路。胡炜也落了下去,落在潭底,顷刻间,他们就化为了灰渣。他们和其他人的灰渣融在一起,他们发出了怪叫,引诱另外的人落下去。落下去的人越来越多,互相吸吮、撕碎、咀嚼。
岳山水当了总经理,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时不时地来找宋沂蒙来聊天儿,他虽然公务繁忙,但还是惦记着这位老哥。
岳山水打电话说给宋沂蒙介绍个朋友,让他到宾馆来一趟。宋沂蒙没敢耽误功夫,乘了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等他赶到宾馆,天色渐晚,已是黄昏时分。岳山水正在焦急地等他,他说一会儿有个重要的约会,时间来不及,就不能陪他聊了,说着,顺手从桌子上取了一张字纸条儿交给他,说那上面有个地址,让宋沂蒙按照这个地址去找个朋友。岳山水郑重地告诉宋沂蒙,这人是海南省政府一个处长,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如果能取得这个朋友的帮助,这对你以后的发展有好处。
宋沂蒙连声表示感谢,就匆匆离开宾馆。岳山水亲自送他一直到宾馆大堂,旋转门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岳山水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宋沂蒙按照纸条上写着的地址,来到西城的一所小学。在学校食堂门口,他看见一个小分头梳得油亮,又瘦又高、披着一件军大衣,里面却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正在等人。这个年轻人看见宋沂蒙,一下子走上前去,非常主动、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老宋吧!岳总交待的,你果真来啦!你好,我叫邹炎!”说着,他就像老朋友一样拉着宋沂蒙的胳膊。
宋沂蒙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在“大众居”吃过花酒、并带走女大学生的“邹大哥”,可“邹大哥”却没有认出宋沂蒙。宋沂蒙顾不上跟他多说话,就被他拉进了大食堂。
在耀眼的日光灯下,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分别围坐在木制的长条餐桌旁,在这些人的里面,中年人居多,也有少数年轻人,所有男人都是西服笔挺,正襟危坐,道貌岸然,所有女人都穿戴齐整,略施粉黛,旁若无人,别具一番风景。宋沂蒙直纳闷,莫名其妙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邹炎神秘地挤挤眼说:“独身主义协会,听说过吗?”
宋沂蒙一下子落入十分尴尬的局面里,他早已经是成家立业的人,怎么会跑到独身主义协会里来啦?这可不太妙,若是让胡炜知道了,还不把他杀了?于是,他挪动身子想跑,邹炎看出了他的心思,连忙跟他说:“怕什么?这里面,哪个省市的人都有,谁能认识你?你体验一下这表面看来孤独的精神世界,对你以后闯世界有好处!”
宋沂蒙见状只好顺其自然。他和邹炎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桌上有五六个人,他们都客气地跟邹炎打招呼,看来邹炎在这儿是个常客,彼此很熟悉。邹炎把宋沂蒙介绍给大家:“各位,这是宋处长!”宋沂蒙吃了一惊,原来,邹炎连他的老底儿都知道,于是连忙说:“从前是……”那几个人也不管他现在是不是处长,都十分礼貌地向他点头。
这时候,会场中央有一位六十多岁的女人,正在念“独身主义宣言”,由于距离太远,他听不太清楚,只好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偷偷地观察同桌的人。这里,除了宋沂蒙和邹炎,还有三男三女。邹炎向他一一做了介绍。
一位男的,大约三十三四岁,长得方头大耳,眉毛稀疏,嘴皮子很薄,眼珠“骨碌碌”转,一个劲儿地向旁边的女同胞献殷勤,据说是国家机关的干部。另一位男的二十多岁,瘦猴似的,还不怕冷,大冬天的,只穿了单衣单裤,系着一条花领带,东边逛逛,西边串串,十分活跃,邹炎说他是万寿大厦的门童。
紧挨着邹炎,坐着一个《城乡改革报》的记者,这女的叫米莹,二十七八岁,体态丰满、皮肤白皙,清秀俊俏,她跷着腿,胸脯挺得高高的,一种性情高傲、孤芳自赏的样子。一个女人叫梁乐,是质量检验中心的副高工,四十多岁,又矮又胖,头发黑黑的,还烫着好看的发卷儿,脸上抹着薄薄的一层粉儿,本来就比较黑的皮肤,发着腊黄的油光,她不断地朝宋沂蒙递过意味深长的微笑。
邹炎指着旁边一个女孩子告诉宋沂蒙,她名叫朱小红,是个大学生。宋沂蒙一听朱小红,吓得差点儿要蹦起来,他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天陪着邹炎吃花酒的妙龄女郎。朱小红已经记不住宋沂蒙,她见邹炎指着她,便故意抿着嘴笑。
宋沂蒙这才清清楚楚地看见朱小红的模样,这女孩子很年轻,小脸白白的,眉毛画得细细的,鼻子小小的,嘴唇鼓鼓的,十分秀气。她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老是用眼角的余光去扫邹炎,好像对他有点惧怕。
宋沂蒙坐在椅子上如芒刺在背,心里七上八下。
“独身主义宣言”读完了,会场上的人们“叽叽喳喳”地活跃起来。
不多会儿,朱小红靠在邹炎的身边,只顾小声跟他说话,也不搭理其他人。宋沂蒙使劲听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邹炎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声地对朱小红说:“咱是个马仔,头儿让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
朱小红一只手捂着嘴,“嘻嘻”笑个不停。邹炎很得意地扫了宋沂蒙一眼,然后又接着对朱小红说:“看样子,你真的想去海南岛啊?”朱小红满脸带着渴求说:“那当然,人家都说那里的沙滩像白面粉铺成的,我连做梦都想去!”
这时候,梁乐有意地与宋沂蒙拉进了距离,她不愧是位副高工,一堆人里,只有她不失风度地跟宋沂蒙套近乎:“你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吧!”宋沂蒙有些害怕,见人家直接问他,觉得不能不礼貌,就十分含蓄地说:“你呢?”
梁乐见宋沂蒙老实巴交、规规矩矩的样子,感到这男人很有意思,就打开了话匣子,叨唠起来:“哎!你看那些年轻人,从表面上看来,似乎谈得投机,我认为未必呀!现在的人跟咱们年轻的时候可不一样了,他们很讲实惠的!你知道他们内心想什么?”
梁乐说着不禁站了起来,由于动作过急,身子摇晃了两下,从她的头上掉下来一团黑色的东西,宋沂蒙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副假发。梁乐的假发掉了,露出了稀疏发白的真头发和油光光的头皮。
会场上一片寂静。梁乐一点也不慌张,她慢慢地、从容不迫地把假发拾了起来,她没有把假发重新戴在头上,因为她觉得那样会引起人们哄堂大笑。她把那沾了些土的假发放在蟒皮纹的手提包里,然后端端正正地坐下,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朱小红和米莹两个人,又开始围着邹炎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邹炎也嘻嘻哈哈地跟她俩人逗贫嘴。一会儿,邹炎就把宋沂蒙扯了进来,他嘻皮笑脸说:“宋处长,你看,这两个女同胞真逗,非要跟我去海南岛不可,那是什么地方?大海龟还不把她们都吃啦!哈!哈哈!”
宋沂蒙对海南岛了解也很少,他没有见过大海,却常常梦见大海。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以为自己听见了大海的声音,那并不遥远,浸入心里的声音。
邹炎指着宋沂蒙对朱小红和米莹两个人:
“这是我大哥,你俩要是能说动他,假若他去,那我就带你们一块儿去海南岛!”
朱小红仿佛听不懂邹炎的话,只张嘴跟着乐。
米莹见邹炎发了话,便完全丢掉了无冕之王的身分,扭动着腰肢,凑到宋沂蒙的身边,娇滴滴地说:“宋处长,你去过海南岛吗?”
生疏女人的气息把宋沂蒙的心里撩得痒痒的,他不由自主地稍微躲远了一点儿,米莹仍然紧贴着他,那气息像海风一阵阵吹着他,他觉得脸红了。他听见米莹一再问他,只好摇摇头,表示没有去过。米莹煽情地小声对他说:“那咱们俩一块儿去吧!”
宋沂蒙紧张得脖子后头发硬,更加不知说什么好。米莹对于陌生男性如此大胆,使他为之惊愕,这好像不是独身主义者的作风!米莹见宋沂蒙不回答,好像看出来他的想法,便含着笑:“孤男寡女不成行,是吧?你错了,这都什么时候啦?今天我和你虽说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觉得你靠得住,一块儿到海南岛,就等于一块儿到郊外兜兜风,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就等于到郊外兜兜风,米莹把这件事描绘得十分简单,宋沂蒙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默默地坐着不吭声。邹炎见状,便得意地对米莹说:“看,你说不动吧!”费好大劲儿还说不动一个男人,米莹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便悻悻地离开宋沂蒙身边,回到自己坐位上。
朱小红面颊粉红,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像个规规矩矩的女中学生。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流露出十分的好奇,她在仔细观察着宋沂蒙,揣度这个沉默的中年人。她觉得这个中年人很奇怪,他似乎害怕女性的引诱,拒绝所有的女性,无时不刻在固守着阵地,是这样的吗?
宋沂蒙见米莹从自己身边离开,心里一阵轻松。他望着周围的人,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他越来越觉得这里头的每一个人都各像一种动物。米莹像高傲的白母鸡,“咯咯咯”,鸡冠子血红。朱小红像容貌媚人的狐狸,伺机扑向被迷惑的人。梁乐像爱说教的黑羊,在羊群里不停地“咩咩”叫。邹炎像浑身油光的花蛇,喷着火苗般的舌头,游来游去。那门童像小哈巴狗,跟在女主人ρi股后面转。而他自己却像一种无依无靠的魂灵,不安的魂灵,在众生中飘浮,漫无目的地寻找、永无止境地等待。
宋沂蒙终于明白了,独身仅仅是一种形式,这一信仰并不妨碍男欢女爱,他们可以不结婚成家,但可以互相引诱。邹炎要在精神上取得上风,米莹却要在心理上征服所有的男性,连一个陌生的宋沂蒙也不能放过。独身的他们可以更自由、更放浪,既无束缚又无羁绊,可以任意想,随心所欲。在性的方面,他们也许有着许许多多的浪漫故事,这岂是“独身”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宋沂蒙如同坠入了一个看似荒唐却十分有理的世界里。
这时,邹炎探过头来,压低声音地对他说:“老宋,你没白来一趟吧?你以后得放开些,对付这些人不用费那么多脑子!”宋沂蒙只觉得脑子发涨,他下意识地点点头:“是,只怨咱见识太少!”
邹炎觉得到了谈正事的时候,便把宋沂蒙拉到一边儿,满脸严肃地说:“谈点正事吧!老宋,有人想请你出山,办一家贸易公司,怎么样?”宋沂蒙听说要他办公司,感到十分突然,就竖起耳朵,十分注意地听着。
邹炎把嘴巴凑到宋沂蒙的耳朵边,叽叽咕咕说道:“现在,汽车很好销,利润也比较大,有家大公司,想在北京办一家有进出口业务的贸易公司,专门搞汽车。岳秘书说你在大企业里当过处长,北京的情况又熟,我看你条件不错,怎么样?出来干吧!”
宋沂蒙看邹炎的样子正正经经,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就问道:“钱呢?注册资金呢?”
邹炎见宋沂蒙动了心,拍拍胸脯:“这你放心,五十万元人民币,肯定到位!”宋沂蒙听说只有这么少,就摇摇头,不满意地说:“五十万元?这怎么能搞进出口?还汽车生意?”
邹炎生怕宋沂蒙变卦,连忙解释:“注册资金是五十万,后头还有呢!那家公司很有实力,投资方面你根本不必担心,就是进口汽车的指标是个大问题,找你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你自有办法,不然,人家会投资五十万?这算是开办费,不少啦!”
宋沂蒙琢磨一下,觉得这是个从天上降下来的好机会。如果自己再一味推辞,恐怕就真的对不起岳山水了。他故作平静地说:“指标的事想想办法吧!五十万注册资金是不可能有进出口权的,不过有生意的话,委托给有进出权的公司做也行。不过,要看信用证开得好不好,这个更关键。如果银行那边肯帮忙,交百分之二三十的保证金,就可以做生意。反正五十万元肯定是不够的,到时候,那边必须追加投资,不然什么事也干不成!”
邹炎听了宋沂蒙的话,目光一下亮了,他赞许地说:“那当然!你行!我是不懂这么多,你是专业、内行!”一连串夸奖,叫宋沂蒙无地自容,他在专卖外贸公司没干多长时间,哪里是什么内行?不过担任公司经理确实让他动心,无论如何,他还是想试一试。26
邹炎拉着宋沂蒙,两人离开了喧闹的人群,临走时,米莹递给宋沂蒙一张名片,说以后有什么活动可以找她参加。宋沂蒙把名片掖起来,也来不及琢磨这话的意思,就跟着邹炎,坐出租车来到他住的民族饭店。
当下,邹炎通过长途电话,与远在海南的洪玲雅总经理取得了联系。宋沂蒙在旁边听见电话机里是个女人的声音。邹炎先把宋沂蒙的情况扼要做了一番介绍,他说想介绍一位得力干将给她,这人是从大西北部队转业的副团级干部,在专卖外贸公司当过副处长,人很能干,叫宋沂蒙……
还没等邹炎把话说完,对方“咔嚓”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邹炎莫名其妙,只好放下电话机,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这位洪总,今天怎么搞的?连个面子也不给。”宋沂蒙故意刺激他说:“这是什么人?敢对邹处长如此无理?”
邹炎倒杯茶水,边啜着边说:“你不知道呀!这位洪总是海南的人物,她是广东孟氏集团董事长孟毓友的妻子,在南方有不少实业,在海南也有大片房地产项目,不简单呢!”
宋沂蒙刚想说不行就算了,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邹炎赶紧抓起电话:“啊,洪总,怎么刚才电话断了?可能是我这里的线路有毛病,是,没关系!好,要不要和宋处长直接通电话?他就在我这里。啊,那好,就这样,好,再见!”
邹炎放下电话,就高兴地对宋沂蒙说:“搞掂!原来是线路问题!她同意了!我说呢,像老宋你这样的人才上哪儿找去?”
峰回路转,宋沂蒙见办公司的事竟然在十分钟以内就定了下来,实在出人意料。他心里也很愉快,但他不知道当了公司经理,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到底能不能把公司的业务搞好,他没有把握。而且他觉得,这声音的背后有着一个不平常的身影。那人听见宋沂蒙的名字,立即就把电话挂断了,她为什么产生了犹豫?后来又为什么突然敲定?
不久,五十万元注册资金到位,公司注册下来,起名为北京懋荣经贸有限责任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为洪玲雅,宋沂蒙被聘为经理。洪玲雅成为宋沂蒙的老板,她不召见宋沂蒙,却授命他全权处理公司业务,还授权给他聘任一位副总经理。宋沂蒙没有到海南岛,却已经成为海南岛的人,他身在北京,却已经闻到了海南岛的涛声。
邹炎返回海南了,临走时再三嘱咐他说,洪总是个有节俭癖的人,你要有一分钱掰成两瓣儿花的劲头才行。此话说得宋沂蒙连连点头称是。
公司办起来了,可上哪儿找汽车进口批文去?宋沂蒙以懋荣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去找父亲的老部下谢庚和,可机电办的人告诉他说,谢主任已经于上个月退休了。一听谢庚和退休了,宋沂蒙立刻没辄了,只好去找老朋友崔和平。
“崔和平,你来懋荣兼任副总经理好不好?一边在基金会干着,一边挣点外快,干不干?”宋沂蒙知道,崔和平这个人一般是没好处不会帮人的,所以许他个头衔,以调动他的积极性。崔和平一听正中下怀,他早盼着弄个老总当当,这回天上掉下来一个,哪有不干的道理?于是,他就拍开了胸脯:“我崔和平不能算是个大能人,也算个小能人,咱哥们儿有啥说的?”
宋沂蒙见拉住了崔和平,就把汽车生意的事说了说,没想到崔和平不假思索立刻说:“找刘白沙去呀!他在机电办有熟人!”一听这个,宋沂蒙的心里凉了半截儿,敢情这小子就知道刘白沙!自从害得他辞掉公职以后,刘白沙就没有跟宋沂蒙联系过,这回,又听崔和平说要去找刘白沙,心里老大不乐意,他扭着脖子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那种人能帮助咱们?”崔和平皱巴着额头说:“说得也是,听说他要提升正职主任了,顾不上搭理咱们,可不找他又有啥办法?我看试试吧!”
宋沂蒙下决心不再去求刘白沙办事,可除了刘白沙这条线,他也无路可走,不找刘白沙找谁去?所以第二天,当崔和平又来和他商量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同意去找刘白沙。
两人一块儿到了S部办公大楼,门卫仍然是以前那个,他一看宋沂蒙就认出来了,于是,就满脸堆笑、十分客气地说:“这位同志,您是来找兵改工办公室的刘主任的吧?我跟您说,这回他可是真的不在,不信您上去看看!”
宋沂蒙觉得这个门卫挺诚恳的,不像骗人的样子,于是就说:“我信,他什么时候回来?”
门卫脖子一缩,小声说:那我们可不知道!“
正说间,外边汽车喇叭一阵响,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隔墙,宋沂蒙和崔和平都看见了,刘白沙肥大的身体,十分费力地从桑塔那轿车里挤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铁灰色毛式制服,上衣口袋里还Сhā着一管钢笔,乍看好像五六十年代的官僚。他更胖了,肚子、ρi股都撅得老高,后面还跟着个秘书模样的人,看起来,他果真升了官。
刘白沙一进楼门口,一下子看见宋沂蒙和崔和平,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阵。他想,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兴师问罪来了?他想让门卫把两人轰走,可又怕他们喊,上回不就喊啦?一个人喊就把整个机关搞得议论纷纷,这回来了两个人,要是两人一块儿喊,那还了得!刘白沙端着一副架子,沉着脸与两个老朋友打招呼:“来了?上面谈。”
宋沂蒙见刘白沙这样子,想对崔和平说,咱们揍这小子一顿吧!可崔和平一向是刘白沙的跟屁虫,对刘白沙的这种态度是司空见惯了的。刘白沙一吩咐,他连个眼色也顾不上使,就跟着上楼,把宋沂蒙甩在后头。
刘白沙的办公室还像从前一样,桌椅板凳都照原样摆着,只是在办公桌上多了两部电话机,一部白色的,一部黑色的。他一ρi股坐在办公桌后边的椅子上,一边翻看桌子上面的文件,一边很随意地问:“有事吗?”
“啥时候换部红电话机子?”崔和平凑上前去说道。刘白沙当然明白,按从前的老话,红电话机子是通中央领导同志的,说他换红电话机子,就等于说他当了部长。刘白沙听了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得意。
崔和平又拎过一只暖水瓶,稳稳地给刘白沙倒上了一杯水,刘白沙连看也不看一眼,顺手一拨拉,就把水杯弄到一边去。宋沂蒙一看这阵式,心想真是官儿大脾气大,跟这种人说什么,瞎耽误功夫!崔和平可没顾得上想这么多,他用一种近乎巴结的口吻对刘白沙说:“白沙,有件事儿我俩想求你帮忙,行不?”
还没等邹炎把话说完,对方“咔嚓”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邹炎莫名其妙,只好放下电话机,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这位洪总,今天怎么搞的?连个面子也不给。”宋沂蒙故意刺激他说:“这是什么人?敢对邹处长如此无理?”
邹炎倒杯茶水,边啜着边说:“你不知道呀!这位洪总是海南的人物,她是广东孟氏集团董事长孟毓友的妻子,在南方有不少实业,在海南也有大片房地产项目,不简单呢!”
宋沂蒙刚想说不行就算了,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邹炎赶紧抓起电话:“啊,洪总,怎么刚才电话断了?可能是我这里的线路有毛病,是,没关系!好,要不要和宋处长直接通电话?他就在我这里。啊,那好,就这样,好,再见!”
邹炎放下电话,就高兴地对宋沂蒙说:“搞掂!原来是线路问题!她同意了!我说呢,像老宋你这样的人才上哪儿找去?”
峰回路转,宋沂蒙见办公司的事竟然在十分钟以内就定了下来,实在出人意料。他心里也很愉快,但他不知道当了公司经理,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到底能不能把公司的业务搞好,他没有把握。而且他觉得,这声音的背后有着一个不平常的身影。那人听见宋沂蒙的名字,立即就把电话挂断了,她为什么产生了犹豫?后来又为什么突然敲定?
不久,五十万元注册资金到位,公司注册下来,起名为北京懋荣经贸有限责任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为洪玲雅,宋沂蒙被聘为经理。洪玲雅成为宋沂蒙的老板,她不召见宋沂蒙,却授命他全权处理公司业务,还授权给他聘任一位副总经理。宋沂蒙没有到海南岛,却已经成为海南岛的人,他身在北京,却已经闻到了海南岛的涛声。
邹炎返回海南了,临走时再三嘱咐他说,洪总是个有节俭癖的人,你要有一分钱掰成两瓣儿花的劲头才行。此话说得宋沂蒙连连点头称是。
公司办起来了,可上哪儿找汽车进口批文去?宋沂蒙以懋荣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去找父亲的老部下谢庚和,可机电办的人告诉他说,谢主任已经于上个月退休了。一听谢庚和退休了,宋沂蒙立刻没辄了,只好去找老朋友崔和平。
“崔和平,你来懋荣兼任副总经理好不好?一边在基金会干着,一边挣点外快,干不干?”宋沂蒙知道,崔和平这个人一般是没好处不会帮人的,所以许他个头衔,以调动他的积极性。崔和平一听正中下怀,他早盼着弄个老总当当,这回天上掉下来一个,哪有不干的道理?于是,他就拍开了胸脯:“我崔和平不能算是个大能人,也算个小能人,咱哥们儿有啥说的?”
宋沂蒙见拉住了崔和平,就把汽车生意的事说了说,没想到崔和平不假思索立刻说:“找刘白沙去呀!他在机电办有熟人!”一听这个,宋沂蒙的心里凉了半截儿,敢情这小子就知道刘白沙!自从害得他辞掉公职以后,刘白沙就没有跟宋沂蒙联系过,这回,又听崔和平说要去找刘白沙,心里老大不乐意,他扭着脖子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那种人能帮助咱们?”崔和平皱巴着额头说:“说得也是,听说他要提升正职主任了,顾不上搭理咱们,可不找他又有啥办法?我看试试吧!”
宋沂蒙下决心不再去求刘白沙办事,可除了刘白沙这条线,他也无路可走,不找刘白沙找谁去?所以第二天,当崔和平又来和他商量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同意去找刘白沙。
两人一块儿到了S部办公大楼,门卫仍然是以前那个,他一看宋沂蒙就认出来了,于是,就满脸堆笑、十分客气地说:“这位同志,您是来找兵改工办公室的刘主任的吧?我跟您说,这回他可是真的不在,不信您上去看看!”
宋沂蒙觉得这个门卫挺诚恳的,不像骗人的样子,于是就说:“我信,他什么时候回来?”
门卫脖子一缩,小声说:那我们可不知道!“
正说间,外边汽车喇叭一阵响,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隔墙,宋沂蒙和崔和平都看见了,刘白沙肥大的身体,十分费力地从桑塔那轿车里挤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铁灰色毛式制服,上衣口袋里还Сhā着一管钢笔,乍看好像五六十年代的官僚。他更胖了,肚子、ρi股都撅得老高,后面还跟着个秘书模样的人,看起来,他果真升了官。
刘白沙一进楼门口,一下子看见宋沂蒙和崔和平,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阵。他想,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兴师问罪来了?他想让门卫把两人轰走,可又怕他们喊,上回不就喊啦?一个人喊就把整个机关搞得议论纷纷,这回来了两个人,要是两人一块儿喊,那还了得!刘白沙端着一副架子,沉着脸与两个老朋友打招呼:“来了?上面谈。”
宋沂蒙见刘白沙这样子,想对崔和平说,咱们揍这小子一顿吧!可崔和平一向是刘白沙的跟屁虫,对刘白沙的这种态度是司空见惯了的。刘白沙一吩咐,他连个眼色也顾不上使,就跟着上楼,把宋沂蒙甩在后头。
刘白沙的办公室还像从前一样,桌椅板凳都照原样摆着,只是在办公桌上多了两部电话机,一部白色的,一部黑色的。他一ρi股坐在办公桌后边的椅子上,一边翻看桌子上面的文件,一边很随意地问:“有事吗?”
“啥时候换部红电话机子?”崔和平凑上前去说道。刘白沙当然明白,按从前的老话,红电话机子是通中央领导同志的,说他换红电话机子,就等于说他当了部长。刘白沙听了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得意。
崔和平又拎过一只暖水瓶,稳稳地给刘白沙倒上了一杯水,刘白沙连看也不看一眼,顺手一拨拉,就把水杯弄到一边去。宋沂蒙一看这阵式,心想真是官儿大脾气大,跟这种人说什么,瞎耽误功夫!崔和平可没顾得上想这么多,他用一种近乎巴结的口吻对刘白沙说:“白沙,有件事儿我俩想求你帮忙,行不?”
崔和平也不客气,一伸手就拿起一块。这点心小小的、圆圆的,表面沾了薄薄的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崔和平拿起点心就往嘴里送,等到碰上嘴唇,他才看清楚,原来,那黑乎乎的东西都是蚂蚁。崔和平也是个馋鬼,他什么都敢吃,长虫、蛤蟆、油炸蚕蛹,他都吃过。可是,活生生、会爬会动,而且颜色有些发红的蚂蚁,他可不敢吃。
龙桂华见崔和平犹豫不决的样子,微微笑着,也拿起一块小点心,轻轻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崔和平见龙桂华神态自若、津津有味的样子,心想,你们女人都敢吃,我一个大男人有啥怕的?于是,他闭着眼睛把点心吃了下去。上百只活蚂蚁在他的喉咙里爬来爬去,搞得他奇痒,可是十分舒服。一会儿,那些蚂蚁不爬了,开始释放一种甜美的液体,微微带着酒香,让他飘飘欲仙、如饮琼浆。
崔和平吃了一块还想吃一块,龙桂华却阻止他说:“先喝口茶再说……”崔和平按照龙桂华的吩咐,饮了一口普洱茶。那些被嚼碎了的蚂蚁,顺着喉咙进入食道,然后又进入肠胃。顿时一阵燥热从体内产生,直冲头皮,渐渐地,崔和平的后背都淌出了热汗。“出汗了吧!这样子好,把体内的毒素都排出来了,你慢慢感觉。沂蒙你别光看着,也尝尝啊!”
宋沂蒙也喜欢吃肉,可就不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经不住龙桂华劝说,就也取过一块点心吃了下去,谁知不难吃也不好吃,甚至都没出汗。龙桂华见他没有什么反应,连连点头说:“对,对,因人而宜,一个阳盛阴也盛的人反应会慢些。”说着,宋沂蒙也有了感觉,他的背上有汗,鼻尖上也有汗,汗出完之后,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桂华姐,你咋搞起这个特色餐馆儿来啦?”龙桂华轻轻叹口气说:“说起来话长……”
大众居的关张,给龙桂华又一次打击,她像个爬坡的人,好容易从伤痛中挣脱出来,开始爬坡,可是没爬多远,就再一次跌落到山脚下。
她也曾想过找个好男人,再嫁一次算了。有个老字号的厨师长找上门来,带来了他亲手烤制的鸭子。龙桂华看着那被荷叶包着的鸭子,皮是红的、黄的还是黑的?她辨不清,鸭头没了,鸭脚没了,骨头没了,只有几片薄薄的、冒着油、好像涂了颜色的焦皮。女人嫁了人,会不会变成那几片烤鸭?
有一位刚死了妻子的部长,捧着一扎玫瑰花来看望她,眼神儿里流露着爱慕和真诚。部长的头发白了,他的皮肤细细的,好像没经过风雨。他的话语十分感动人,说话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的,有韵律节奏,仿佛是在吟诵抒情诗。他说她很像他的亡妻。那停在胡同口的小汽车就像一乘花轿,要把龙桂华抬走,做部长太太。然而,她担心这位部长仅需要找一个亡妻的替代物。她的说话,她的表情,她的笑容,她的举止都必须令部长满意,而且还要模仿得很像,如果有一点差别,就会让部长伤感,甚至厌恶。
一个街道办事处的干部,也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他自告奋勇为龙桂华找女儿,天天往龙桂华家里跑,每次来都带上各种包子,猪肉大葱馅儿的,萝卜馅儿的,什么馅儿的都有。龙桂华又气又好笑:“我不需要这些……”那干部的脑门儿上出了汗,乘机把领口敞开,瓮声瓮气地说:“今儿,今儿我不走了!”龙桂华气得脸拉了下来:“你不走,我走,我上分局去!”
自那以后,邻居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她打了那干部一耳刮子,有人说压根儿就没有见那干部出来。龙桂华一出家门儿,就有好几个娘们儿聚在一堆儿,在她的背后议论纷纷。风太大,把声音刮走了,龙桂华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说就说去,有啥用?
龙桂华无法嫁人,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份心情。她开饭馆儿,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想结识各方面的人,通过这些人帮助去找朱小红。
大众居关张了,龙家几个姐妹鼓励她去河北太行山中段考察了一次。她发现山里有一处百草畔,那里有着千万座蚁冢,数不尽的蚂蚁在那里生长繁殖。那里的人们历来有食蚁的习惯,所以长寿者颇多,龙桂华受到启发,办了河北神蚁宴。
她简单地向宋沂蒙讲了一遍经过,只是在话语中尽量避免提起“大众居”这三个字,可宋沂蒙从她的语气里看得出,她也怀念大众居的日子。
他看见了龙桂华,心里阵阵发虚,他又想起朱小红,那个和邹处长混在一起的女孩子。他想把情况向龙桂华说明,印证一下朱小红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可他始终鼓不起勇气,也不知道应当如何表达。
崔和平心里惦记着汽车批文的事,见宋沂蒙坐得稳稳当当,大有不舍离去的样子,于是,不耐烦地催促道:“沂蒙,喝点水算啦!咱还要想法子去呢!”
宋沂蒙也觉得是该走的时候了,便起身对龙桂华说:“我们该走了……”
崔和平也站起来,他的眼珠子在饭馆里面扫来扫去,忽然,他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一排相片,颇感兴趣地说:“你们这儿还来过不少名人呢!” 崔和平指着相片上的一个人,激动地说:“哎!这人我认识!是中国对外经贸联合公司的总经理,听说他们也在做汽车生意,不知能不能帮上咱们?”
龙桂华一听说他们议论中国对外经贸联合公司的总经理,便急忙说:“这个老板,我看人品不好,最好不要跟他来往!”
崔和平却眉飞色舞,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他说他认识相片里的人,说这人姓司徒,还说中经联是家大公司,专门做汽车生意,营业额很大。
“桂华姐,你怎么说这人的人品不好?”宋沂蒙指着那张相片说,他相信女人的直觉,更相信龙桂华的敏锐,他和龙桂华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她从不乱讲别人的坏话。宋沂蒙见龙桂华不吭声,也就不再追问。龙桂华忽然想起胡炜,那个心灵透明,直来直去的妹妹,便热情地说:“沂蒙,我请你们夫妻俩吃顿饭吧!”
宋沂蒙点点头,他觉得龙桂华的目光里充满了姐姐般的温暖和关爱。在许许多多的关爱中,这种爱是最无私、最和谐的,他的生活最缺的就是这种爱。27
崔和平带着宋沂蒙去中经联办公大楼见司徒总经理。这位司徒总经理是位四十七八岁的精干男子,精瘦身材,头顶光秃秃的,双目炯炯有神。司徒总经理似乎跟崔和平很熟悉,见两人来了,就很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还从大冰柜里取出冰凉的饮料给他们喝。
司徒总经理听说宋沂蒙是胡继生的女婿,话匣子就打开了:“胡司令,熟!那年在青岛,我见过老人家一面。他是新四军名将,有名的人哪!老人身体可好?”宋沂蒙端着冰凉的杯子,略微向前欠欠身子:“故去了。”司徒总经理失望地:“唉!可惜!”
崔和平觉得这位司徒假惺惺的,便截住他说:“司徒总,上次您说的汽车生意,我们商量过了,决定参加一下,总公司的三百万也快到账了,您看……”没等崔和平说完,司徒总经理就取出一套文件和一份合同交给他,眯缝着眼说:“我们正准备进口一批日产蓝鸟小轿车,你们有没有兴趣?这是一整套文书,手续完全合法,这个我保证没问题!你们参加多少?一百台,那好!不过话要说在前头,这次纯粹属于照顾,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参加吗?通过银行开LC,只需要拿百分之十的钱做保证金,这样,三百万就进口一百台车,风险由我们来承担,你们只管挣钱,以后可找不来这样的便宜事!”
鲜红色的大国徽印章
宋沂蒙拿着材料匆匆看了一遍,见那上边都是英文,红章绿章一大堆,他也看不大明白。其中有一张他看懂了,那是经贸部的批文,鲜红色的大国徽印章清晰庄重,有了这个,他的心里自然踏实了许多。
崔和平高兴得忘乎所以,也没跟宋沂蒙商量,便殷勤地对司徒总经理说:
“我们是刚成立的小公司,等生意做完了,我们自然会报答您的!”司徒总经理心领神会地笑了。宋沂蒙惊讶地瞧着崔和平,他很吃惊,崔和平嘴里怎么会冒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这么老练、自然。令他更加奇怪的是,司徒总经理这位行政级别相当于正局级的大企业领导人,听了这样露骨的话,竟如此泰然自若、心安理得。
宋沂蒙吃力地仔细看了一遍合同,这合同是正规的进口合同,出口方是日产汽车,进口方是中经联,报关口岸是大连港,看来,手续是符合法律手续的。双方合作的条件正如事先谈好了的,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就是在利润分成方面有了具体的规定。懋荣投资三百万元,合作期一年,净利润三十五万,利润率百分之十八,不算高,可没有风险。宋沂蒙和崔和平迅速商量了一下,决定签字。
合同签完了,宋沂蒙和崔和平起身要走,被司徒总经理叫住:“晚上怎么安排?”宋沂蒙见司徒总经理满脸不快,心里明白了,马上向崔和平使了一个眼色。崔和平比宋沂蒙机灵,当然更加明白,这明摆着要宰他们一回。他们两人都害怕得罪司徒,合同签了,将来再把钱打过去,在做买卖的过程中,只要司徒总经理一翻脸,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说声生意赔光了,那懋荣的三百万就会付之一炬。
崔和平赶快赔着笑:“那还不是您说?”司徒总经理的脸上笑逐颜开,看看手腕上的欧米伽表,咧开大嘴说:“时间不早了,也该下班啦!走!”说着,司徒总经理挟着皮包,就朝办公室的外边走,他的步子又快又急,宋沂蒙和崔和平急忙跟上。
大丰田轿车拉着他们到了大粤港澳美食城。司徒总经理对这里是轻车熟路,三拐两拐就进了一个豪华贵宾间,人未坐定,值班经理就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司徒总,老不来照顾我们,是不是又出国啦?”女值班经理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藏青色的西装,盘着发髻,里外里透着干练。司徒嘻嘻哈哈地说:“我不是照顾你们老板,而是照顾你!哈哈!如果大粤港澳美食城没有你,我才不来呢!哈哈!”
女经理宠辱不惊,十分恬静地向司徒总经理递过一份装饰精美的菜单。司徒总经理打开菜单准备点菜,宋沂蒙却捏着一把汗。这大粤港澳美食城是有名的大酒楼,有人说这是京城一把刀,价格低不了。要是司徒敞开点上个龙虾、鱼翅、燕窝什么的,那可真做蜡了,还没挣钱就要花钱,这比钻心还难受。司徒总经理可不管他们心疼不心疼,他还惦记着三千块一条的苏眉鱼,今天,他就是冲这个来的。
这一个菜就要吃掉懋荣公司两个月的费用。
司徒总经理刚刚说出“苏眉”两个字,女经理的眼睛顿时闪出喜悦的光芒,崔和平不禁伸了一下舌头,随之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宋沂蒙也听说过这种鱼的价格很高,司徒总经理的这一刀好狠,非要把他宰出血不可,他无法拒绝,也不能反对,只是傻呆呆坐着。
宋沂蒙看着那厚厚的一本子菜单,感慨非常。在父母那一代人的心目中,艰苦奋斗就是根本,五十年代,国家机关一个司局级干部,已经属于相当大的干部了,可他们拿着比一个八级钳工多不了许多的工资,平时蹬着飞鸽自行车上下班。在三年困难时期,国家下决心关照领导干部,允许十七级以上的干部买一包糖和一包豆,而十三级以上的干部则可以凭证买一斤猪肉和二斤鸡蛋。
他小的时候每月都到特供点排队替父亲买回肉蛋,拎着这两样东西回家,在路上他觉得人们都在看他。在这些面黄肌瘦的人们面前,他有些得意,他有了优越感,同时他也有些害臊,他仿佛觉得人们在用鄙夷的目光看他。他也听见了几个小孩儿在唱:“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儿上茅房!”他猜想,儿歌的作者是谁?
那时,他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父母亲的粮食定量二十六七斤,比孩子们的定量还低,姥爷、姥姥常来,舅舅、妗子也常来,家里的粮食显然不够吃。有一次,有个本家姨带着五个大小子到北京逃难来了,母亲带他们到机关食堂吃饭。五个大小子饿坏了,见了白馒头就抢,二两一个的白馒头一会儿就吃下十来个,大眼儿瞪小眼儿还要吃。母亲嘴里不说,可心疼坏了,当时细粮供应是有比例的,四五斤的白面,这是一个人整整一个月的定量。最后,母亲实在忍不住了,犹豫地说:“妹子,这北京的粮食供应也紧张……”
这话说得很委婉,可本家姨不高兴了,领着五个大小子接着吃,不管不顾。母亲叹口气,闭着眼睛走了,让他们吃去吧!老家的人比这城里的人苦得多,种粮食的反倒没粮食吃,让他们吃去吧!
他还记得老人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哎呀,如果有一个红烧肘子就好喽!”像那一代老革命者,不用说上千元一条的苏眉鱼,就是你每周请他们吃两三回大鱼大肉,恐怕他们也接受不了呢!
这时,司徒总经理的司机走了进来,小心递上一份请柬,心情激动地说:“老板,政协派人来,说请您参加小型舞会!”司徒总经理一听顿时脸上眉飞色舞坐立不安起来。政协举行的舞会层次不低,是结交重要人物的场合。政协指名邀请他,算给了他不小的面子。
政协的小型舞会,一般是在晚上七点左右开始,九点以前准时结束,看来,这苏眉是吃不成了。舞伴儿也没有,几个男的也无法去参加舞会呀!司徒总经理心里非常焦急。
崔和平看出了司徒的心思,他在这方面没有经验,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时,宋沂蒙猛地想起米莹,那天,米莹曾经给他说过:“有什么活动找我啊!”于是,宋沂蒙从皮夹里取出米莹留给他的那张名片,起身跑到外面服务台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宋沂蒙回来了,他心情舒畅地对司徒总经理说:“司徒总,您放心,我有个朋友,女的,据说很会跳舞,她还答应再找一位女同胞一起来,说十分钟以内准到!”
司徒总经理听说有舞伴了,而且很快就到,乐得心花怒放,他忘乎所以,揪住女经理的手不放,没正经地说:“哎呀!你看看,有急事来了,这次不能照顾你了,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女经理从容地把手抽出来,依旧满面春风地说:“没关系的,欢迎下次光临!”
他们在美食城的门口等候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嘎”的一声停下,从车上走下来两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轻女子,宋沂蒙定睛一看,坏了!原来,这米莹把朱小红也拉了来。
米莹穿了件淡蓝色的羽绒服,紧身束腰、肌体丰满、皮肤白嫩,楚楚动人。朱小红则穿了件深红色的呢子大衣,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好似一位纯洁的天使。两个女孩子下车就看见了宋沂蒙,忙向他招手。她们笑得很甜、很美,尽管在冬季,仍然是湿乎乎的,像温室里出来的鲜花。米莹的笑是爽朗、大方的,让人不禁醉倒。朱小红的笑含蓄、自然,带着迷人的妩媚。
崔和平见宋沂蒙还有这两下子,心想,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这搞公司才几天哪,就学会找女孩子了!这宋沂蒙是朋友圈儿里最老实的一位,可现在居然能像变戏法儿似的,一下整出两个漂亮姑娘,道行不浅!崔和平别有用心地瞧着宋沂蒙,眼睛里露出一种威胁的目光,这意思是说:小心我告诉胡炜去!宋沂蒙也来不及解释,只好抢上前去,替两位女同胞付了出租车钱,然后一一向司徒总经理做介绍:“司徒总经理,这位是米莹,这位是朱小红,都是我的朋友,您多照应一点,今晚你们有重要活动,我和崔经理有事儿就先回去了。”
宋沂蒙不敢跟朱小红一块儿去跳舞,那不是造孽吗?说着,他就想开溜,顺手还拉着崔和平,他知道崔和平人虽然长得干巴,但是胆大,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啥事儿都干得出来,如果把他留在这儿,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呢?
司徒总经理看来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高兴极了,再加上今天他的心情特别好,就对宋沂蒙说:“有什么事呀?都去,一起去!到那儿我给你们介绍几个政界的朋友!”说着,司徒总经理就像抢人似地把两位女同志请到了自己的车上。
宋沂蒙很为难,他实在不愿意去参加舞会,这有好几个原因,他怕朱小红跟他谈起龙桂华的事,如果这个朱小红果真是龙桂华的女儿,那他宋沂蒙的罪过可大了。他还怕回家晚了,妻子会骂他,自从搞公司以来,妻子总是在耳朵边上敲打他、警告他,说今后若出点啥事儿,一切责任由他负责!
崔和平很想去跳舞,虽说他根本不会跳舞,可他看上了风韵无限的米莹,他想若真能搂搂这美人腰,这辈子也不枉此生。他想跟着宋沂蒙离开,可就是挪不动脚跟儿,米莹瞅着他发笑,他也傻呵呵地笑。司徒总经理一拍宋沂蒙的肩膀,大喝一声:“走啊!”
这声音像炸雷一般,把宋沂蒙降住,他见实在推辞不掉,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崔和平坐上另外一辆出租车,跟在大丰田的后头。在车上,宋沂蒙一个劲儿地想,好歹就充当一回护花使者吧!有他和崔和平在场,这位风流的司徒总经理,也不至于做得太过分。因为他知道米莹是良家妇女,朱小红等于是他宋沂蒙请来的,他不希望发生意外。
两辆小汽车拐来拐去,很快就融汇在车流里。
西河沿有座古老的院落,这里,原来是清代皇宫的一部分,民国时候,居住过交通部次长莫恩廷一家人,所以被人称作莫家花园。解放后,莫家花园曾经成为对外友协的一家杂志社所在地,“文革”后,政协暂借在此办公。
这院子很大,青砖琉璃、曲径回廊、亭台楼榭、湖塘池藕、花石假山,气派非凡。前院有个大会客厅,足有二百平方米,将沙发茶几搬开,就是理想的舞池。
司徒总经理带着宋沂蒙等四个人鱼贯而入,直接来到大会客厅。这时候,大客厅里灯火辉煌,轻歌曼舞,舞池里的人已经快满了。他们找了张小圆桌坐下,服务员端上一盘小点心,司徒总经理挥挥手,表示不必客气,于是,大家就你一口我一口,将小点心扫荡一空。宋沂蒙和崔和平两个人都还是饥肠辘辘的,而且他们对跳舞也不感兴趣,没办法,只好陪着。
司徒总经理第一个站起,彬彬有礼地邀请米莹跳舞,米莹脱去淡蓝色的羽绒服,露出一件苹果绿的羊绒衫,胸脯鼓鼓的,透着青春的朝气和成熟,她很有风度地把手臂搭在了司徒的肩膀上,两人随着音乐转起圈儿来。
这位司徒总经理跳起舞来还是蛮严肃的,他的个子没有米莹的个子高,还尽量与米莹保持着一定间隔,努力不让自己的大肚皮碰着米莹的身体,让人觉得他们不是在跳舞,而是在商量公事。司徒总经理故意表现出一种心不在焉的样子,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去扫身边的其他漂亮女人。他努力做出一种傲慢清高的姿态,大剌剌地挪动着脚步,在高雅的音乐声中显得十分不和谐。
舞池里的男子多是中年以上的人,他们对旋律的理解与年轻人不同,他们的舞步轻巧而缓慢,花样虽不多,但都是那么深沉、陶醉。
朱小红坐不住了,她差怯地望着宋沂蒙,脸上飞起了霞红,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对宋沂蒙说:“哎!跳舞吗?”宋沂蒙虽说不是久经沙场,但也不是没跳过舞的人,在部队的时候,他多次参加过联欢会,简单的快三步、慢四步什么的,都会一点,应付一下倒不成问题。可是当着崔和平,他的顾虑多了起来,他耽心这位崔大侃爷,没准那天嘴巴捂不紧漏给了胡炜,那还得了。不过,音乐闹得他心里也痒痒得很,脚底下还不由自主打起了拍子。
朱小红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抿着嘴直笑,眼神儿里流出了殷切的期盼。宋沂蒙正犹豫着,曲子结束了,司徒总经理跟米莹挽着胳膊走了下来,只见他们坐在位子上,旁若无人,有说有笑。
忽然,大客厅一片肃静。从一侧的大门里走进一对手臂相挽的老人。这男的穿一套崭新的深灰色西服,不胖不瘦,身材又高又大,板板的,满头浓密的银发,两撇黑黑的长眉,微微泛蓝色的眼睛冒着犀利的光,鼻子像刀削的一样笔直,嘴角上堆着深深的折皱。那女的穿了件红色中式对襟缎子袄,个头儿只比男伴儿矮了半头,背稍稍显得有些驼,她紧紧靠在男人身边,典型的传统中国女性举止,她的头发稀疏苍白,额头发亮,脸上清晰地留下一道道岁月的痕迹,但从她纤巧的鼻翼、整齐的牙齿和那柔和的目光里,人们依然可以寻找到她当年美貌的影子。
龙绪老和刘葆珍,两位老人挽着来到舞池,缓缓移动步子,音乐随着他们放慢了节奏,会场上的空气立刻凝重起来,众人把目光都投向这两位世纪恋人。
龙绪老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追思,他借助这特殊的场合,在没有时代区别的华尔兹之间,体味着青年之恋。他陶醉在回忆中,刘葆珍的步子零散而拖沓,然而却十分准确地跟着旧情人,她的背有些弯曲,脖颈却高傲地挺直,五彩灯光打过来,她的脸显得年轻、活跃,像当年一样。
司徒总经理告诉宋沂蒙,说这位男的就是保定讲武堂研究会的会长龙绪民,人们尊称老人家为龙绪老。他身边的女人却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情人刘葆珍。
其实,他根本不用司徒为他介绍,他比司徒了解的多得多,宋沂蒙没有告诉司徒总经理说他曾经在大众居见过这两位世纪恋人,更不愿说龙绪民的女儿曾经和自己一起开过饭馆。
望着这两位充满幸福,又有着无穷遗憾的老人,宋沂蒙的心里起起伏伏。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陆菲菲,他俩也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陆菲菲终身未嫁,他当年也曾经海誓山盟,可分手没几年,他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攀高枝,娶了老婆,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像只蚂蚁。
他望着这满满一屋子的男男女女,觉得大家都在有滋有味地活着,有几个能像龙绪老和刘葆珍那样,保持着跨越人们平均寿命年限的爱情?
音乐又奏起了,人们极力模仿着各自崇拜的偶像,随着节拍跳跃,晃动着、颤抖着。一个穿着入时,身材匀称的中年女人来拉司徒跳舞,看来是老相识。司徒只好恋恋不舍地与米莹暂别,搂着那中年女人进了舞池,瞬间消失了。
米莹满脸不快地对宋沂蒙说:“你干嘛不跟朱小红跳舞?是不是看不上咱们?”米莹这么一说竟然把宋沂蒙说了个满脸通红。他感到无法推辞,只好站起身来,低声对朱小红说:“那好,请吧小红,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不会跳,你教我吧!”
朱小红被宋沂蒙带着,一连几个旋转,就到了舞池的另一端。离崔和平远些,宋沂蒙大胆了,动作越来越舒展,朱小红差点被带得飞起来,兴奋得脸都红了,她把脸蛋儿倚在宋沂蒙的肩头,细声细气地说:“你跳得这么好,还说不会!”
宋沂蒙的感觉也不错,娇小的朱小红依偎在他的身上,他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软”,古代小说里形容女人是温香暖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渐渐地整个舞场上都兴奋了起来。
宋沂蒙搂着朱小红开始旋转。
墙边有一个长长的鱼缸。宋沂蒙在旋转中偶然看见,里面有条红黄两色相间的鸳鸯剑鱼,它平躺在角落里,腮和鳍都不动了,周围的鱼去叼它,看来这小生命已经完结。等宋沂蒙转了一圈儿,再去看它的时候,它却奇迹般地活了,它顽强地从下边翻起,冲到同伴当中,这是转眼之间的变化,原来它根本就没死,是瞬间的窒息,还是从梦中惊醒?宋沂蒙不禁慨叹起来。朱小红仿佛看透了宋沂蒙的心思,她用手紧紧抓住宋沂蒙的肩膀,两眼呆呆的,流露出不少惊喜和爱怜,她也在看那条活泼的小鱼……
宋沂蒙陶醉在音乐中,他颇为感触:
华尔兹是抒情的舞蹈,人们只看到它欢快流畅的特点,却忽略了它的抑郁和伤感。同一种舞蹈富有很多内容,不同的人对它有着不同的理解,这理解可能是相反的。
舞会上,男人和女人融合,穿西装的和穿旗袍的融合,隔壁小卖部有酸梅汤和威士忌,有牛角酥和艾窝窝,法兰西糕点和中式小吃十分自然地融合。再远一点,就是市第二人民医院,那里的中西医结合治疗全世界闻名,过去是跌打损伤狗皮膏药天下独一贴,现在连施今墨的弟子也离不开CT和核磁共振。
宋沂蒙忽然发现,舞场上少了龙绪民和他的老情人刘葆珍,人们忘记了两位老人,也忘记了自己。老人为参加舞会的人们带来愉快,带来自尊,人们愉快地进入Gao潮,他们却悄然离开。
他突然想到,不久自己也会年老,到了那一天,他也会旋转不动,在人们的欢乐Gao潮中黯然离开。可他对即将到来的衰老并不服气,他是一个才华横溢、壮志凌云的马雅柯夫斯基,怎么会老?龙绪民和他的老情人就不老,他们从表面看起来似乎年迈,文人用笔墨去形容一些晚年的老人,说他们暮日黄昏,即将终结,可那两位不平凡的老人却像是刚刚开始新的生活。黄昏老人渐渐少了,他们虽然处于黄昏却不知觉,已届高龄却不甘心。他们征服了黄昏,就看见了晨曦,暮日的黄昏,不是黄昏,心里的黄昏,才是真正的黄昏!
崔和平不会跳舞,却和会跳舞的米莹聊得不亦乐乎。司徒总经理有些吃醋,就一个曲子接一个曲子地请米莹跳舞,崔和平也不反对,在下面坐着还不老实,一个劲儿地与米莹眉目传情、指手画脚,逗得米莹嗤嗤笑。
时间过得很快,宋沂蒙心里有些害怕,因为到香山的末班车已经没了,出租车又不知能不能找到,今晚若回不去,妻子一定会着急骂人。
恍惚间,曲终人散,等宋沂蒙等人陪着司徒总经理,离开莫家花园时,已是午夜时分了。崔和平知道宋沂蒙心病,就悄悄地对他说:“哎,我跟你一样,反正回不去了,干脆到米莹家里凑活一夜算了,她自个儿住一套单元,没事!”宋沂蒙听了吓得直晃脑袋,他赶紧表态:“那不行,我得回家,就是爬,也得爬回去!”崔和平知道他怕老婆,于是就不再吭声。
这时候,司徒总经理凑过来关切地说:“你不是在老丈人家里住吗?这样,你上我的车吧!我住的地方不远,让司机先把我送回去,然后再送你回香山,没问题!”宋沂蒙再三推辞,司徒总经理一下子就把他推到车里,没有等他转过神来,汽车猛地抖动了一下,发动机“呼呼”响着,奔跑到了马路中间。
透过车窗,宋沂蒙看见崔和平和米莹亲亲热热地上了一辆紫色的出租车。
朱小红还是穿着那件深红色的呢子大衣,在微微晃动的路灯下,在瑟瑟寒风里,她摆着小手,频频地向宋沂蒙告别。宋沂蒙从汽车反光镜里看见了这一幕,他觉得这个女孩儿其实很可爱。猛然间,宋沂蒙想起自己还不曾有过她的地址,一股莫名的惋惜在宋沂蒙的心里油然生起。
第二天中午,宋沂蒙在公司终于等到了崔和平,这家伙睡得两眼睁不开的样子,宋沂蒙一看就明白了,就半开玩笑地审问他:“昨晚有收获吧?老实坦白,干了没有?”崔和平是个厚脸皮,他的眼睛虽说困得张不开,可是脸上却兴奋得发光。只见他得意忘形地对宋沂蒙说:“送上门的,不干白不干!”
宋沂蒙本来只是开开玩笑,可是一听说米莹真的被崔和平干了,心里顿时涌起一种罪恶感,因为昨晚是他把人家请来的,这下出了问题,其中也有自己的责任。宋沂蒙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揪住崔和平的衣服领子,大声说:“你他妈的强Jian!”
崔和平见他急了,便连连告饶,情急之中不由得喊叫了起来:“谁强Jian谁呀?真他妈冤枉!米莹本事大啦了,你想得到吗?”宋沂蒙听了崔和平这话,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瘦小枯干的身子,又望了望他那发青的眼眶,这小子的熊样儿,勾搭女人有一手!宋沂蒙越想越别扭,哭笑不得,想骂也骂不出口。
这时候,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崔和平使劲从宋沂蒙的手中挣脱出来,抢着去接电话。他还以为是米莹打来的,因为今天早上,当他从米莹的床上下来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留下自己公司的电话号码。可他没有想到,来电话的竟是宋沂蒙的妻子胡炜。
胡炜清脆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把两个人吓得直哆嗦。
“崔和平吧!昨晚你和宋沂蒙上哪儿疯去啦?”她是找崔和平核实昨天晚上的情况,这是女人一贯的做法,叫侦察兵单刀直入,刹那间把崔和平问了个防不胜防。他干瞪眼儿瞧着宋沂蒙,说不出话来。宋沂蒙见要坏事儿,赶紧比比划划,还挤眼睛,意思是实话实说没事。崔和平精得跟猴儿似的,便捂着话筒说:“胡炜呀!我还以为是公检法的呢!我跟你说,你们宋沂蒙也忒笨了,昨晚上,司徒总经理请我们去保定讲武堂研究会,哎,也就是个聚会嘛!现在形式主义蛮严重的!不去不行,那可是一百台汽车的合同,人家要是一翻脸,生意就没啦!哪儿呀!跳舞?没有的事儿!宋沂蒙长这么大,连跳舞都不会,一晚上在旁边坐着谈工作,除了喝茶就是上厕所,我给证明!”
崔和平一边做着鬼脸儿,一边把话筒交给宋沂蒙,宋沂蒙忐忑不安地接过电话,只听胡炜不再提昨晚上的事,忽然变换了口气,温和地说:“哎,宋沂蒙!龙桂华说请咱们吃西餐,晚上六点,你下班先别回家,直接上‘老莫’等着,好吧?没别的事,记住啦,别跟崔和平学坏!就这样,再见!”
宋沂蒙还想说什么,没想到胡炜把电话放下了。崔和平幸灾乐祸地说:“我的妈,好凶!”
宋沂蒙心里挺感激崔和平的,为表示友好,顺手就给了他一拳,然后,装作严肃的样子说:“你小子留点神,别再弄出个小崔来,那麻烦大了,到时候,咱哥儿们可帮不了你!”
他当然帮不了忙,崔和平听了宋沂蒙的话,哈哈大笑一阵,笑着笑着就不笑了,他把宋沂蒙的话当了真,越琢磨越有理。他心里“扑咚”一下,忽然觉得紧张起来,昨晚上光顾激动了,什么措施都没采取,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崔和平也是过了不惑之年的汉子,谁又能保证一度春宵,不会播下种子?也许,过年的今日,就有一个大胖小子管他叫爹了。
从那天起,崔和平就没过一天平静日子,他既盼望着米莹来找他,他实在忘不掉那美妙的小娘们儿,可又怕米莹来找他,他一想起今后可能有个大胖小子管他叫爹,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每逢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他的心里就打一阵小鼓。可一天天过去了,米莹没有来找他,后来,始终也没有找过他。28
海南的洪玲雅总经理拨来了三百万,宋沂蒙把钱付给中经联,两个月后,一百台蓝鸟牌小汽车,全都到货了。司徒总经理派人把这些宝贝疙瘩一辆辆地从天津港货物集散中心提了出来,统统停在北京雍和宫立交桥下边。宋沂蒙和崔和平美滋滋地看着这些崭新的小家伙,心里乐得跟什么似的,这是他们做的头一笔生意,而且是笔大生意,两人这辈子没做过这么大的事情,真有一股子成就感。
他们去找司徒总经理,请他赶紧设法把这车卖了,大家按照合同分配利润,散伙了事。司徒总经理却另有一番打算,他是大企业负责人,当然有高瞻远嘱的大将风度,他说不着急,现在汽车行情看涨,只要再等上一个月,这车就能多卖百分之十,甚至百分之二十。
宋沂蒙和崔和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司徒总经理就是按兵不动,等着赚大钱。
天有不测风云,不知是什么人,一封举报信送到了海关总署,说中国对外经贸联合公司,没有政府主管部门的批文,私自进口了一千台蓝鸟牌小汽车,属公司单位走私。海关接举报后迅速组织查实,结果把一千台汽车全部罚没。
不几天,公安机关派了五六个人来把司徒带走。
崔和平吓跑了,跑得不见踪影。
宋沂蒙如五雷轰顶,一连在办公室守了三天不敢回家。香山干休所这个是非之地,有点屁大的事情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何况是件走私大案,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不慎,而坏了胡家的声誉。
公安机关把宋沂蒙叫去问话,先问他以前进过局子没有,他摇头说没有。又让他交待犯罪事实,他知道是在诈他,只是低头不语。办案人员把宋沂蒙签署的文件扔了一桌子,大声说:“你们那个大头头儿都抓起来了,他头一个就交待了你,你还扛?”
宋沂蒙扛不住了,磕磕巴巴、老老实实地讲了全部经过。一个办案人员照样吼叫着说:
“你不老实!再不好好协助公安机关工作,机会就没啦!”宋沂蒙已经无话可说,再吼也没用。连续审问了他四十七个小时零五十九分钟,那两个办案人员私下嘀咕了一阵,才说:“那你先回去,回去以后接着想,我们还要找你……”
宋沂蒙回来以后,开始以为没事了,可越琢磨越不对劲,一千台汽车的走私大案就这么简单,随便问两句就算完了?胡炜是个平时满不在乎,遇事却不慌不乱的人,她觉得事情摊到头上了,着急也没用,她跟宋沂蒙在公司里商量了一整天,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不踏实,她耐心地对丈夫说:“别急,我看还是找人做做工作,凡事想坏点,这样有好处。对啦!杜芸的爱人在检察院工作,能不能问问他?”
宋沂蒙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就和胡炜一起约杜芸夫妇吃晚饭。杜芸听说有急事,就请假提前下班,约上丈夫李平山,两人准时赶到了厢红旗。在一家河南面馆门前,他们碰上了心急如焚的胡炜和宋沂蒙。杜芸也是个痛快人,她见胡炜要带他们往旁边一家高级饭馆儿里走,就喊了起来:“还上哪儿?这儿,就这儿!”
边说边拉着李平山,迈入河南面馆,胡炜两口子也只好跟着进去。饭馆儿里挺清静,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是个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四个人四碗河南烩面,热腾腾的冒着雾气,羊肉喷香,可是他们谁也吃不下。
宋沂蒙简单把情况介绍了一遍。
胡炜、宋沂蒙和杜芸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李平山的身上。李平山是个大个子,身材魁梧,长着一双豹子眼,像古代小说中的拳师。他也是文革中的“老高三”,差几天就上大学了,恰恰赶上聂元梓写大字报,“文革”中白白荒废两年光阴。后来参军,在北京军区炮兵部队当过二炮手。复员以后,一直在检察院工作。这人别看长得粗,可挺有心眼儿的,前年就拿了在职硕士学位,现在又在读博士,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有十多年的司法工作经验,将来前途无量。
李平山思索了一会儿,就慢慢地对宋沂蒙说:“这么说吧,其实这类案子尚在侦察阶段,是海关和公安部门的事,不归我们检察院管,可我还可以谈点看法,不过仅限于理论上啊!”杜芸嫌丈夫磨叽,就板着面孔说:“哎!这都什么时候啦?别卖关子,赶紧说!”
胡炜见杜芸一副两肋Сhā刀的仗义,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眶里滚着晶莹的泪珠,她忙说:“杜芸,你别催他!”
李平山举手投足慢吞吞的,与他魁梧的身材极不协调。他冷静地说道:“按沂蒙说的,在理论上肯定构成了走私罪。所有违犯海关监管物资条例,采取虚假、欺骗手段蒙混过关的都算走私。我们国家规定,不论是谁进口汽车,必须要经过专门管理部门的批准,然后才能办理进口手续。”
宋沂蒙和胡炜的心里一片冰凉,只好默不作声。杜芸先沉不气了,她又喊了起来:“说那么多理论干啥?到底有沂蒙多少事?应该怎么办呀?找你来就是要出主意,赶紧吧!让人急死了!”
宋沂蒙和胡炜眼巴巴地望着李平山。
李平山迟迟不作声,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宋沂蒙解释,出于共患难的朋友和检察干部双重身份,他很为难。他犹豫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他望望妻子又望望宋沂蒙,然后郑重地说道:“从你刚才说的情况来看,有三点很重要,第一,他们是不是给你看了全套的合法进口手续?第二、你们没有参加这笔业务的实际运作。第三、你与他们签署的进出口合同是不是你们见到的进口合同?”
李平山说完了,抬起头来,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宋沂蒙,盯了老半天。胡炜感觉李平山说的每个字都是非常重要,她知道李平山这个人说话、办事都很谨慎,从来不帮人打官司,今天把话讲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格外给面子啦!她带着真心的感激对宋沂蒙说:“哎!你千万记好,平山的话能救你的命!信不信?”
李平山听了胡炜的话,忙摆手说:“得了,你要是真的有事,谁也救不了你!世界上没有救世主,一切还得依靠自己!”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明了,就是说只要你宋沂蒙说的话是真的,那就有机会,如果你说的话不是真的,那无论是谁也帮不了你!
杜芸看看宋沂蒙又看看胡炜,感到他们两口子还算满意,于是放下心来。她生怕李平山这个死脑壳儿不会说话,得罪了人家,大家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又同是被“扫地出门”的人,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胡炜两口子够不容易的!想着想着,杜芸倒先落下泪来。杜芸这一哭勾起胡炜的许许多多心事,两行热泪也像泉水一样流淌在脸上。
宋沂蒙的心里有了点儿谱,当公安机关又来找他的时候,他不再语无伦次,公安人员铁青着脸问他,他理直气壮地陈述,振振有辞。
公安人员吓唬他,说要不老实就拘留他几天,给他点教育,还说里面什么人都有,若发生不测,概不负责。宋沂蒙横下心来说,你们想拘就拘吧!关多少天也是那些情况,我那么大岁数,还当过二十年的兵,受党的教育多年,还能向组织讲假话?
那个公安人员问他,说既然你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好好在专卖外贸公司呆着,跑到社会上来干什么?宋沂蒙最怕人家问这个,他心虚了,于是不回答任何问题。公安人员只好请他回去,临走还是那句话,等着,我们还要找你的!
公安人员一遍遍地找他,还追问崔和平的下落,没完没了。胡炜终于沉不住气了,整天七上八下的,担心哪一天会出更大的事。如果宋沂蒙真的被抓了进去,她就会崩溃的。照理说丈夫应该是无辜的,可是为什么公安人员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他,其中必有缘故!
宋沂蒙跟妻子不同,过了几回大堂,反而有点长见识了,不像以前那么在乎,他挺着腰板儿说:“只要自己没犯罪,谁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啥事儿没有,你放心!”胡炜不高兴了,她说:“你牛!你就是一只蚂蚁,要想踩死你,还不容易!”
宋沂蒙听到妻子把自己比作蚂蚁,情知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威信已经降低到相当程度,低到了没有说话的份儿,于是,他不吱声了。
胡炜正琢磨着找人,恰在此时,龙桂华来了。她跑得很急,浑身大汗,听说懋荣垮了,崔和平跑了,宋沂蒙也被公安机关询问了好几次,她担心夫妻俩经受不住打击,心急如焚地跑到香山,进门就说:“咋样啦?咋样啦?”
胡炜见桂华姐来了,像见到了大救星似地降临,委屈地抹起眼泪。她觉得龙桂华的年龄大些,经的事儿也多,能帮他们出点主意。宋沂蒙把事情简要地说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说:“有啥急的?事已至此了,急有啥用?”
胡炜一听就火了:“你不急,我急行了吧!这个家不要了,你进公安局坐牢,我上吊自杀!”“你急什么急……”两人当着龙桂华的面,眼见要吵了起来,龙桂华听见胡炜又是坐牢又是上吊的,心里不住地发颤。夫妻俩有什么话不好说,偏要讲这些难听不吉利的话,这不是火上浇油,越裹越乱吗?看来,大首长的子女与普通老百姓之间,在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宋沂蒙低声嘟囔:“老吵架,老吵架,没水平,没理由,没结果,没意思,人穿上军装是军官,穿上西服是经理,如果脱了军装、西服,那就什么也不是,就像老乡家灶台上的碗,已经烟熏了好几辈子,无论洗一千遍也洗不干净那上面的油烟子味儿。”
胡炜又嚷起来:“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胡炜一嚷嚷,宋沂蒙不吱声了,可是他心里还是不住埋怨。
近年来,老婆的性格产生了一些变化,脾气越来越大。他宋沂蒙呢?挣不着钱不说,还净捅漏子,说话怎么能不软?老婆发怒了,他顶多嚷两句,嚷完了,只好瞪眼听着。
两人之间,出了一些问题,这一点,细心的龙桂华看出来了。
她真心实意希望胡炜和宋沂蒙两个人能顺利渡过难关,她想劝劝胡炜,可她不知道话应当怎么说,她想了好一阵,才温情地安慰道:“炜妹,这些搞公安工作的,就知道纠缠不清,沂蒙那么老实规矩的人,他们都不相信,是不是要找人帮忙说说?!”
龙桂华一句话,说进胡炜的心窝里,是要托人说说,自己怎么没想到?
胡炜感动得又差点掉眼泪。她说:“公安机关,我们也不熟悉,老人在世的时候从没跟他们打过交道……”没等胡炜说完,龙桂华突然想起来一个人来:“我四妹认识一个女律师,那人挺好,大学学法律的,水平高,在公检法部门里面熟人也多,能不能找找她?”
这时,“梆梆”有人敲门,宋沂蒙开门一看,原来,是吴自强这个广东仔。
吴自强外面罩着一件大皮袄,里面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脖子上扎着紫红月白点儿的领带,头发上抹着厚厚的一层发蜡,显得油光油光。吴自强进门就喊:“大哥,小吴来看你了,听说出了一点事情,在大哥这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涮涮水啦!”
这广东仔就会说“涮涮水”,他说话的方式很特别,一方面关心你,一方面在捧你,让人听了心里高兴。宋沂蒙在他面前,总是不知不觉地有一种大哥般的感觉,他随便指指一把木凳子让他坐下。吴自强仍然笔直站着,一会儿叫大哥,一会儿叫大姐,龙桂华听了,心里都觉得舒舒服服的,实在想象不出,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吴自强说:“我看,还是托人打听打听好些!”吴自强见宋沂蒙低头苦苦思索,胡炜愁眉苦脸,知道两人乱了阵脚,他想,这夫妻俩都是没经过大事的老实人,这么老实的人下海经商干嘛?
吴自强想起来,刘白沙以前还说过胡炜家里有个亲戚叫楚冰近,在军区后勤当过科长,现在,早就转业到公安局工作了。于是,他就兴奋地说:“楚冰近,你们的亲戚,他不是在公安局工作吗?”
听吴自强提起楚冰近这个名字,胡炜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个亲戚,不过,这人性情挺古板的,平时也不大往来,不知吴自强为什么知道他?胡炜不作声,静静地等着,看吴自强下面怎么说。
吴自强见胡炜不说话,便着急地说:“大姐,你怎么啦?听说这楚冰近在公安局还是个中层干部!”胡炜听说这楚冰近在公安局,还是个中层干部,便情不自禁地拉过宋沂蒙,问他:“宋沂蒙,你认识这人吗?”宋沂蒙摇摇头说:“你的亲戚,我哪里认识?”
吴自强说:“这姓楚的我也认得,要不,我去找找他!”宋沂蒙听吴自强说他认识楚冰近,赶紧阻拦:“不用!我去找他吧!”
胡炜不放心,拉了一下宋沂蒙,带着嘲讽说道:“你行嘛你?别裹乱啦!我们家的亲戚,还是我去吧!”
这时,龙桂华平静地Сhā了一句:“还是请这位兄弟去吧!”
龙桂华在一旁听着,觉得吴自强这人脑子活,嘴皮子会说话,比夫妻俩强多了,于是,就提出了建议。胡炜和宋沂蒙见龙桂华说了话,也觉得言之有理,就不再多说什么。
吴自强这人十分仗义,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他十分愿意帮助这对患难夫妻。他知道自己去找楚冰近,比他们夫妻出面的效果要好得多。
吴自强从胡炜家回到城里以后,立刻想法子找到楚冰近,还带去两条烟。楚冰近很愿意帮忙,答应尽快去那里打听打听。当天下午,就有了准信儿,原来,司徒总经理刚被抓进去就咬宋沂蒙,硬说宋沂蒙是他的同谋之一。公安局内部有不同意见,有的认为单凭司徒的口供还不足以构成宋沂蒙参与犯罪的证据,有的则认为宋沂蒙确实参加了这笔业务,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责任,从法律的角度上说,处在罪与非罪的边缘上,也可以处理他。
吴自强得知这个消息,飞速通知胡炜和宋沂蒙。听见这个信儿,顿时宋沂蒙的身上全软了,他觉得一切都完了!监狱的大门冲他开着,专门等他进去,他高声对妻子说:“胡炜,给我准备准备!”见妻子不理他,便要自己去收拾牙膏肥皂。他拿个洗脸盆,把毛巾和牙膏肥皂扔到里面,想再嚷两句,可又嚷不出来,只好坐在床上发呆。妻子见宋沂蒙着急得整个人都变形了,心想,这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如此沉不住气,还不如我呢!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气得呼嗤嗤直喘气:“干什么?这就败啦?这就认输啦?”
宋沂蒙抬头看着妻子,发现心绪繁多的妻子鬓角上已经有了少许的白发丝,秀气的眼睛上有些浮肿,她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消瘦多了。宋沂蒙十分伤感,觉得有许多地方对不住妻子,这两年让她操了太多的心!觉得她也好可怜,结婚十好几年了,不是两地分居就是提心吊胆,几乎一天安生日子也没过,像这么好的女人,跟谁过都不至于这般田地,可为什么偏偏跟定了他宋沂蒙?这回犯了大事,不知躲得过去躲不过去。宋沂蒙的心里一阵酸楚,连着叹了好几口气,然后无可奈何地说道:“不然,就能怎么样呢?”
胡炜却不肯服输,那自信、庄重的神气跟上战场一样,她瞪着眼喊叫着:“被那个姓司徒的骗了,咱们难道还犯法了?宋沂蒙,告诉你,我就不信这个邪!非把这个事儿弄明白,打官司也要打到底!”
龙桂华联系上女律师,一刻也不耽误,马上赶到香山,没进门儿就听见胡炜嚷嚷,心想这两口子又吵架了,怎么这样沉不住气?
她赶紧进来劝说,进门就瞧见一个是愁眉不展,另一个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她绷着脸对宋沂蒙说:“沂蒙,又是你惹得炜妹不高兴了吧!你这个男人怎么当的!”龙桂华知道在这种时候必须先批评男人,把男人批评了,女人解了气,两口子就不吵了。
胡炜见龙桂华来了,便死死瞪了宋沂蒙一眼,不喊了,她拉着龙桂华的手说:“桂华姐,你来得正是时候,你看他这个男人怎么这么稀泥软蛋呀!也不想想办法!”
胡炜当着龙桂华的面,说丈夫是稀泥软蛋,宋沂蒙脸色“唰”地涨红了,当着谁的面丢人也无所谓,就是当着龙桂华的面不行。他一股气冲到嗓子眼儿,忽然想骂两句,也想打两下。打谁?打胡炜?
龙桂华看着宋沂蒙,见他要控制不住了,赶紧把话头转了回来: “我看沂蒙也不是那种样子,他是心里有数,对吧!”宋沂蒙本来就不敢真骂更不敢真打,龙桂华一句话把他从窘境里拯救了出来,他不觉呼出一口气。不过他还是不说话,不肯屈服。他想还是龙桂华会说话,说我心里有数,我哪是心里有数啊!
夫妻俩不再争吵,围着龙桂华默默不语。
龙桂华带着胡炜来到人民大学附近,走进一家律师事务所。女律师见她们来了,忙热情地打招呼,请她们坐下,还给每人杯子里倒上两杯满满的、黄澄澄的桔子汁。这位女律师三十七八岁,面目和善,她请胡炜把事情前后详细介绍了一遍,然后笑吟吟地说:“这算不上犯罪。法律有规定,有没有主观故意是很重要的,你爱人不知情,又没有非法所得,怎么属于犯罪行为呢?当然,你爱人的错误肯定有,但性质与本案其他人不一样。这么说吧,他也是一个受蒙蔽者。”
胡炜见女律师说的和李平山说的差不多,心里轻松了不少。龙桂华不了解更多的情况,Сhā不上嘴,只好在旁边听着。她一会儿看看胡炜,一会儿又看看女律师,总是觉得不大踏实。
胡炜担心公安机关的人老来找麻烦,不知如何应对,她想问问女律师,可又不知应如何表达。女律师见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很快就看透了她的心事,便笑容可掬地说:“公安机关他们当然要把事情搞彻底,现在的法律思维方式就是要有证据推翻有罪的推定,否则,他们不会放弃侦察的,这个你也要理解。可我认为他们目前还没有找到定罪的证据,不然早就采取强制性措施了!”
听着听着,胡炜感到心里似乎有了一点谱儿,可还是放心不下。她听着女律师说话的口音,是一种不十分标准的北京腔,也就是所谓的北京官话,干部子女基本都是这种话。大家来自四面八方,南腔北调,互相熏陶,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特殊口音,女的柔中带俏,俏中带着蛮横,男的盛气凌人、不管多大岁数也都流露着天真。胡炜心里猜想,这位女律师一定是干部子女。于是,她想再深入交流一下,以促进两人之间的关系。突然间,她扫了一眼桌上的有机玻璃小牌,见那上面写着:律师毛欣如。哦!胡炜猛地想了起来,原来她就是毛欣如,刘白沙的前妻。
她已经不年轻了
胡炜听宋沂蒙说过毛欣如的名字。关于刘白沙和毛欣如的故事,在老朋友中间流传,时间很久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毛欣如,都一直猜想她应该是怎样一个坏女人。今天恰恰在律师事务所遇见了她,胡炜感到十分吃惊,原来,毛欣如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已经不年轻了,皮肤黄黄的,身体已经发胖,几乎猜不出她当年的样子。她待人和气、热情,说起话来,让人感到了中年女性的关心和体贴,完全无法想像这是一个曾经给别人的精神上造成过巨大伤害的人。从她的言谈举止上可以明显地看出,她像大多数女人和母亲一样,富有感情,善于克制和自我忍耐,酸楚和甜美都埋在了心里。
四年大学本科学习生活结束后,毛欣如成为一名执业律师留在北京。她放弃了进司法部、进最高法院工作的机会,走进了街道律师事务所,开始为许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提供法律服务。
在这些人里,有的呻吟着喊冤屈,有的怀着幻想为亲人乞讨生命,有的却横下一条心向社会上的不平叫板。她在这样的岗位上工作得很出色,有一回,竟把一个被冤屈了的死刑犯从刑场上救了下来。她的心很软,为人辩护从不讨价还价,给多少钱收多少钱,不给钱也行。因此,许多生活窘困,掏不起钱打官司的人纷纷前来找她,她一视同仁、尽职尽责,从不以钱看人。她收了许多面锦旗,却把它们藏起来。
毛欣如对胡炜的印象很好,她觉得在这个同龄人的身上洋溢着某种熟悉的气息,率真、朴实,尤其是对丈夫忠诚的爱,确实令人欣羡,她决定帮助这个不幸的女人。毛欣如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本本,胡炜清楚地看见那封皮上印着某某大学法律系校友通信录。毛欣如边翻查那小本本,边关心地说:“我有好多同学,现在都在公安部门工作并担任一定职务,我可以帮你介绍几个关系。”
很明显,胡炜为丈夫消灾而做的努力,已经取得女律师的同情。
可是,胡炜拒绝了毛欣如的帮忙,她是一个忠贞不二的妻子,她不会接受一个不忠心的妻子对自己的特殊关照。胡炜没有直接回答毛欣如的话,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包里取出十元钱放在毛欣如的桌子上:“谢谢,这是咨询费,交给你吧!”
毛欣如觉得有些突然,惊愕地说:“怎么?结束了吗?”胡炜客气地回答:“我很满意,我就是想从法律上弄懂这个问题,今天我的目的达到了,真好!”
毛欣如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百思不得其解,她蓦地觉得来者面熟,可又实在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个女人身上也有着一股她所熟悉的气息,也许是从前的一位朋友?不像,那到底是谁?毛欣如想着,见胡炜和她的同伴儿已经出了门,她赶快追了上去,带着苦涩的笑说:“哎!同志,您这么简单的咨询,我们是不收费的!”
说着,毛欣如就把十元钱人民币塞回胡炜的手里。瞬间两只手轻轻碰了一下,胡炜觉得这手是暖暖的、软软的,似乎只有脾气相当好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手,于是,她的心头漾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毛欣如也是个好人,也许她不应该这样对待人家,也许应该好好再谈一谈,也许……29
又是一个五月,春深花浓,北京真正绿了。街道两边的柳树枝条,被暖风拂动,满街上的白絮飘飞,钻进了车窗、房间,甚至钻进了人们的鼻孔。白絮堆成厚厚一团,在墙角儿里躲着,在马路上翻滚。
桃花绽开了,月季开了,柳树舒展开它的枝条,拂撩着匆匆的行人。人们精神抖擞地在路上走着,有的穿着风衣、戴着黑眼镜。有的穿着广东过来的休闲装,背后印着USA.有的穿着西服,留着长头发,让人觉得满大街都是女人。
一个衣冠楚楚的醉汉把人家克莱斯勒车灯砸了,然后蹲在地上笑,笑得那么得意而真实,警察来抓他,他还和警察撕扯,就像林子里狭路相逢的野兽。在酒精的作用下,人们内心深处隐藏着的野性充分暴露出来,他只顾展示自己的本性,把别人都当作了敌人,而且什么也不顾及,这就是放肆。
宋沂蒙在公共汽车的玻璃窗里。看见了这个场面,他想,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国学大家们争论了许多年,孰不知人本来也是一种动物,动物之性本“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己的事还顾不上来,哪里还管得着醉汉砸玻璃!他无精打采地下了公共汽车,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海淀镇,他抬头看见那边的街道上,曾经存在过“大众居”的地方已经被拆平,一座大楼正在施工,即将拔地而起。
他不禁想起龙桂华,那个茹苦含辛、内心充满了温情的女人,又是很久没见到她了。从那天香山家里一见之后。也不知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渴望幸福生活却屡遭不幸,一个出色的却被世界排斥了的女人,她完全可以凭着剩余的容貌和气质,凭良好的修养嫁个好人,去享半辈子清福。可是她快五十岁了,还在抗争,与命运顽强地斗争,一个弱者,孤立无援,宋沂蒙很为她担心。
宋沂蒙觉得他缺钱了,这是个严重问题,进口汽车的事迟迟没有结果。公安部门也没有再为难他,可是他自己老是犯嘀咕。他担心将来假如进去了,会给胡炜带来更大的负担,听说人在里边蹲着,房租水电倒不至于交,可是要吃点好的、包括得病吃药,都要自己掏钱,胡炜一个人怎么承受得了?他从报纸上看到有家公司招聘办公室秘书的消息,也打算去试试。他想,如果能上两天班,挣仨瓜俩枣儿的,总比拖死强。
等到了那家公司,宋沂蒙推开门一看,原来是家很小的公司,总共才有三间房,外边的走廊上早已经有十好几个人在排队等待面试。在这些人中间,有青春洋溢的妙龄女郎,有带着眼镜、刚从大学里毕业的男青年,只有他是一个一把年纪、不会玩电脑、不懂ABC的半大老头子,去报考秘书,是不是又犯了缺心眼儿的毛病?他顿时信心皆无,茫然失措地转身想要走开。
正当他心灰意冷地自顾自朝外边走的时候,一个眼睛挺大、衣着整齐的姑娘招呼住了他:“老同志,您不是来应聘的吗?”宋沂蒙变成了老同志,在公共汽车上都会有人给他让位的老同志!干嘛叫老同志?一刹那,宋沂蒙原本已经冷下来的心都凉透了,他有点蒙,下意识地点点头,随着大眼睛的姑娘走进面试的房间。
进得门来,睁眼一看,发现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女人,他一眼就看清了,这人原来就是久违了的马大处马珊。
马珊胖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看见进来的竟是宋沂蒙,脸上掠过一丝吃惊,但随即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上前去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把他摁倒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她的手十分有力气,她的眼神儿充满了傲慢和自信。不知为什么,宋沂蒙不敢抬头望她,马珊的出现太过于突然,令人措手不及,宋沂蒙不止一次想到过要报复她,可她来了,两人距离这么近,还真的不知该如何报复她。一个变化莫测,曾经主宰过别人命运的人,今天像闪电一样降临了,宋沂蒙愈发感到狼狈。
马珊望着宋沂蒙,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变得十分柔和,她不再盛气凌人,反而和蔼亲切的像家里人,她努力用一种使人难忘的声音款款地说:“小宋,今天终于见到你了!”
终于见到了,这是不是说她几乎天天都在想见到我?这个马大处是出于戏谑,还是出于同情?宋沂蒙对这个马大处一点幻想也没有,一想起她就恶心。宋沂蒙想骂她,可又想不出适当的词儿,所以只好用沉默对抗她。
马大处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她一连叹了好几口气,才接着说:“你真不应该离开我们,我知道你辞职之后,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生活很困难,还知道你最近出了点事情,我们什么都知道!你不适合当个体户,给你一百万本钱你也干不了!”
马珊从口袋里取出纸巾擦鼻子,她哭了,她动感情了,宋沂蒙相信这不是虚情假意,可他仍然怀疑这里会有什么阴谋,他觉得,有女人的地方都是是非之地,有马大处的地方更是陷阱,这一点,他早就领教过。他想走,赶快走,赶紧离开这个惹不起的女人。
马珊抹完了眼泪,平静地说:“小宋,你不是找工作吗?那好,这里是咱们新成立的一个分支机构,眼下小是小一点儿,不过将来会发展的,你可以到这儿来,当业务员,当部门经理,当总经理,愿意当什么就当什么,因为我就是这儿的董事长,我说了算!你来吧!哦,我忘了告诉你,刚才那一个是这儿的总经理,她可是戴学荣的女儿呢!你要是愿意来,我让她给你当副手,让她走人也行!”
大眼睛是戴学荣的女儿?这宋沂蒙可万万没料到,马大处,马大处,为啥把戴学荣的女儿弄到你手底下来了,搞的什么名堂?
马大处在提到宋沂蒙的时候,一口一个咱们,亲切得跟一家子似的,就像从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如今的马珊可不比从前了。她揣着一部《红与黑》走上更高的位置。戴学荣总经理离休的时候,总公司召开了一个规模盛大的欢送大会,她没有参加,她心里恨透了这个惯会表演精神会餐的老男人。
那一回,她特意把戴学荣的女儿弄到自己手底下,当子公司的总经理,这一举动,获得许多离退休老同志的赞扬,有的夸奖她知恩图报,有的希望她再接再励、继续努力,其实她这样做是有她自己的目的。戴学荣过去曾经无情地压榨过自己,现在她要把他的女儿管控起来,挥之即来,召之能去,让他的后代也尝尝精神会餐的滋味。
她接了戴学荣的班,她从单身宿舍搬进了位于顺义潮白河畔的秀怡山庄别墅区。这秀怡山庄有点像法国维里埃小城,半山城的丛林里隐匿着红砖墙和磨房。她着意把房子装饰一番。她家的地板是唐山瓷厂制造的,窗帘是无纺布的,厨具和床则是门头沟生产的,除了环保够高,无论哪方面也不高,客厅里连吊灯也没有,只是安装一个清雅、洁白的吸顶灯。
她从东北家乡弄来一盆串儿红,从单身宿舍又搬进了公寓,那串儿红不香,可是它的艳红又浓又重。那蕊是甜的,嚼起来回味无穷。她十分珍爱那盆串儿红,浇水施肥从不让别人Сhā手。她守着那盆串儿红,一下班她就坐在椅子上用心摆弄,还在花茎下边放上一个石头做成的小亭子。
马珊童年的老家有座古老的亭子,那亭子玲珑纤巧,亭子的上部是琉璃瓦铺就的八个斜面,斜面的尖端各有一只怪兽,其中一面裂开了缝儿,缝儿里钻出来一棵茁壮的小树。亭的下部是围着绿色木栏的平台,亭子中央有一个汉白玉石桌,亭子背后是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蜿蜒崎岖的小路。那是马珊少年时代常走的路,在那里她遇见了生命中第一个情郎。
那是个高中生,比马珊大四岁,个子又瘦又高,脸上长满了粉刺儿。他给马珊讲那座亭子的故事,他说努尔哈赤曾经在这儿弹剑高歌。亭子的旁边是一汪湖泊,湖边长着永远踏不平的茅草,茅草织成一张纤巧的丝网,把相爱的年轻人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