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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马珊还记得少年时冲动和慌张,记得两个人莫名的心跳。那高中生唱着半生不熟的歌曲,她的脸蛋儿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他们在亭子里坐了又坐,坐到月光洒满了树梢儿。他说湖对面也有座亭子,那里的秋水浅蓝浅蓝,桥上缠绕着生死荒草。于是,他们荡着秋橹,瞬间闯进夜湖的怀抱。粼粼水光像迷人的眼睛,荷尖儿挑逗朦朦的微笑。

两人把长长的秋橹扔掉,放肆地戏闹,昏暗的夜湖融化了古老的亭子,长橹挽着秋水虚虚杳杳,五­色­的怪石嶙峋枯瘦,随处游曳绿草。两人仿佛都变成了莫名的小鱼,寄居在寂静的一角。

有一天,那高中生忽然从马珊的眼前消逝,小亭子的影子在她心里,小亭子的影子让她痛苦地寻找。那个既会讲故事又会唱歌的高中生走了,走的时候连声“再见”都没有。一段朦胧的初恋还没开始,就不明不白的戛然而止了。

美妙的少年过去了,马珊想着这个年轻人,想着留在家乡的八角亭子。这段酸涩的回忆对马珊日后的人生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马珊第一次担任戴学荣的秘书,就感到了不安;第一次拿到进入钓鱼台国宾馆请柬的时候,更有着受宠若惊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于连或者是于连,甚至有点相反。马珊从走进专卖外贸公司的第一天,就一直在跃跃欲试,而且忐忑不安,她是纯粹的平民出身,又是一个外地人,想要爬上事业的高峰,那是何等困难。

如今她爬上来了,而且搬进了秀怡山庄,可是她愈发忐忑不安,人要么不爬,爬上去了再摔下来那是一件很痛楚的事。马珊有了豪华的专车,手下人前呼后拥,她成为办公大楼的主宰,可是她没一点儿人上人的感觉,她只是把更多的人当做戴学荣,虚以委蛇、战战兢兢,她好像刚刚开始在爬坡,越往上爬越艰难。

有一天,她成为钓鱼台宴会的主人,当许许多多的大人物向她频频敬酒的时候,她感到周围就像乐队奏起的轻音乐一样,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都是那么自然。她在闪光灯的照­射­下,没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在香槟酒杯的碰撞中感到内心的沉重,她目光锁住了一双双含笑的眼睛,她不相信这笑容的真诚。

她向这个人微笑,与那个人交谈,她勉为其难地、不停地与她认为像戴学荣的那些人周旋,她觉得自己的命好苦,总也摆脱不了­精­神会餐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在狭小世界里挣扎着的小鸟,她在竭力挽留适合自己的季节,挽留寒冬来临的最后季节。细风耳边悉悉,叶褪了浓绿翠油,叶依然摇曳枝翼,只是妆颜非旧,留不住雀儿,禁不起荡悠。

马珊做过好次大型招待会的主人,她遇见了不少过去很少搭理她的大人物,掌握重权的部长、封疆大吏的省长、统帅三军的上将,还有外国驻华大使,在合影留念的时候,她平平静静地站在中间偏左一点的位置,招待会结束时,她平平静静地与各位来宾握手,平平静静地送诸位离开。

夜半,公寓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万籁俱寂的时候,那铃声是那么尖厉。

这电话居然是史文婷打来的,马珊一听就听出来了,原来就是在日本大和世界银行举行的宴会上,遇见过的那位雍容华贵的史文婷。马珊立刻不平静了,她的心猛然跳动,眼泪差点淌了出来。她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说:“是您吗?”

这个电话她盼了好些年,今天终于盼来了,可是来的却那么突然,让她实在又不敢相信。史文婷送给她的那名片至今还保留着,她把它珍藏着,有时取出来摸一摸,时间长了,使得那名片微微发黄。

“两年多了没见,你好吗?”马珊激动得不知如何表达,这会儿她忽然自己像于连了,在戴学荣面前没有过,在新的大企业担任总经理的时候也没有过,可是在史文婷的面前,她变了,变得整个就是一个当代的于连。

她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激动,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在想着您呢!”说完了,她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想,于连可没有向任何人献媚,只是在拉雪兹神甫的墓前看了一眼奈伊元帅墓,这还是别人指给他的。于是马珊只说了一句,然后就不再说话。

史文婷娓娓道:“你们那里最近安全工作抓得很有成效,能简单说说吗?”马珊听是问问公司系统的安全工作,于是则松下来的心重又吊了起来。她尽量扼要地把情况汇报了一遍,整个过程只用了两分钟。

史文婷听了,只是用平淡无奇的语调说:“请你搞好工作,注意健康,咱们都是女人嘛!”说完就放下电话。史文婷的最后一句话,马珊听得十分清楚,咱们都是女人嘛!其中有什么特殊含义?

史文婷的一个突然来电,是特殊的讯号,这些讯号变成符号,在马珊的脑子里抖跳着,伸缩着,膨胀着,飞翔着。马珊终于恢复了平静,像幼鹰找到了归窠。有人说仕途风云莫测,吉凶难兆,有谁肯给一个纯粹的平民留一块栖息之地?

于连只打了德?雷纳尔夫人两枪,一枪打穿了她的帽子,一枪打中了她的肩膀,子弹打断了一块骨头又弹到一根哥特式的柱子上。德?雷纳尔夫人只受了轻伤,可是于连却被毫不留情地砍下头颅。

马珊如今已经不再是平民,她是一位国有大型企业的掌门人。她像一只鹰,飞得很高却摇摇晃晃,她成熟得稍微早了一点,从未有人给她梳洗那一身带保护­色­的羽毛,她在空中尖哮,她曾迷失了方向,她给人的印象可怜又残暴,几乎没有人给她分毫的同情。她觉得她还十分弱小,飞的时候缺少高明的调教,可是她不愿落在普通人间,她愿在云里苦苦地寻找,愿意在天上越飞越高。

接了史文婷的电话以后,马珊第一次觉得翅膀硬了。

马珊刚搬进秀怡山庄的时候,并没有于连头一次被提拔的心情。

于连第一次有了头衔,那是做《新约》和《旧约》的辅导教师。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真想跪下感谢天主,但是他油然产生另一种更为真实的感情,他过去走近彼拉神甫,拿起他的手举到­唇­边……

于连第一次走近上流社会是被任命为侯爵的秘书,他走过一连串金碧辉煌的豪华客厅,仔细观察谌贝尔伯爵,他注意到了华丽的、镀金的座钟。

司汤达没有使用“忐忑不安”几个字,换了个人应该是这样,可是于连不是,他甚至平静地注意到像三十岁一样年轻的德?雷纳尔夫人和傲慢、任­性­的德蒂尔德小姐。

那天,已经离休的戴学荣登门求见,马珊接了秘书的电话,明确指示说:“不见!跟他说我就在办公室开会,不见!”

戴学荣是为了点私事儿来找马珊,想求她把自己的八千元药费给报销了,因为财务部门说那些药超出了报销的范围,不给报。马珊不管这些也不愿管这些,她一听见戴学荣的名字就恶心。那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五,浑身散发着臭味儿,还搞­精­神会餐的­干­巴老头儿,脸皮还挺厚,你以为你是谁?

如今的马珊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马珊了!

她并没有开会,在黑牛皮靠背椅上坐着,十分清闲,心情得的好,她突然想起了宋沂蒙,那个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不得不辞职下海的小男人,不知从何时起,她觉得她早就成为了雷纳尔夫人。雷纳尔夫人被于连­射­伤,于连被砍断了头颅。她抱着于连的头颅坐在马车里忧郁。

马珊似乎在抱着那小男人的头颅,不知她是在惋惜还是在忧郁。有人在私下议论,说是马珊设计陷害了宋沂蒙,她也听说了这种议论,她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恨是恨一点的,我舍了面子去勾引他,他反而无动于衷。他很敏感,很富有感情,当然懂得我在勾引他,可是他却给我一个铁青脸,最可恨的他竟然让他漂亮的妻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宋沂蒙的妻子就是一面明亮、清洁无疵的镜子,把马珊照出了本­色­,照出了原形,一个善于粉饰伪装自己的平民女儿,在那漂亮而高贵的女人面前无论如何伪装不住,她不敢再照下去,然而这面镜子却在她心里藏了好几年,时不时的跳出来和她照照。除了那盆心爱的串红,那面镜子就是在她身边经常出现的东西,她搬进了秀怡山庄,那面镜子仍然挥之不去。

那小男人的妻子如今也老了吧!女人再漂亮也得老,所有的老女人都差不多,她盼着这样。在她一生中,曾经有许许多多的漂亮女人给她刺激和重伤,然而只有那小男人的妻子成为镜子,永久的镜子……

马珊不再是平民,成功地踏入上流社会以后,她不只一次暗暗想起宋沂蒙,她觉得她实在过分,宋沂蒙也过分,人家还没怎么着,他就走了,气呼呼的,信心十足地走了,好像调入中南海似的,谁想从此下海了。

听说宋沂蒙一直混得不好,曾经发了财,后来又破了产,马珊一点也激动不起来,她身居高位之后,倒经常想起宋沂蒙的好处,他人本善良,工作­精­明能­干­,会是一个好助手,比李离新可靠得多,她作为一个女人,再铁腕、再强人也孤单,她的身边就是缺少这样的男人。

马珊的心里确实很矛盾,她曾经对宋沂蒙有着一分好感,她把这分好感当作赌注,赌输了,赔光了。她知道自己的好感在宋沂蒙看来一个大钱儿不值,无论她如何表示,宋沂蒙总是会把她当成一个敌人。她在感情方面的下场总是那么惨!她不以为是自己害了这个冤家,她只是想稍微耍一点小手腕,把这个冤家拉到自己身边,结果弄巧成拙,却把冤家吓飞了,而且害得他四处流浪,水里泥里地胡乱扑腾。事情过去好几年了,马珊她埋怨自己当初太鲁莽,太计较,原本不应该如此。宋沂蒙原本应该比现在混得好!

她真心地想帮助宋沂蒙,不想让宋沂蒙再“扑腾”了。

马珊动情地邀请宋沂蒙,而且说得十分坚决,说得一点儿都不婉转。她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一个男人,即使是戴学荣,她也记不得哀求过他一次。她说完了就又抽出一张纸巾,去擦拭温呼呼的眼窝儿,等她把眼窝儿擦­干­净了,然后抬头一看,发现宋沂蒙已经不在房间。唉!那个固执的小冤家!30

宋沂蒙大踏步走出那家小公司的门口,街上的空气很新鲜,他做了两次深呼吸,顿时感到舒舒服服,记得他离开专卖外贸总公司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狠狠地吸过两口新鲜空气。新鲜空气让他心旷神怡,很快就把刚才的事忘了。他想起来,要给胡炜买半斤熏鱼,妻子这几天很累,必须给她营养营养。正想着,突然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定神一看,原来是朱小红。

朱小红仍然穿了一件深红­色­的风衣,头发被风吹起了一缕,在额头前面飘着。她碰到了宋沂蒙,兴奋得年轻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哎,沂蒙!”朱小红叫他沂蒙,好像老朋友一样。宋沂蒙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在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漂亮姑娘面前,他感受到了一股春天的气息。

宋沂蒙慌忙回答:“朱小红,你好!”

宋沂蒙礼貌地叫她朱小红,是经过考虑的,他比她大,不论她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这点差别还是要有的。朱小红似乎察觉到这一点,就改变了对他的称呼:“大叔,以后我就叫你大叔吧!”两个人的关系暂时明确了,宋沂蒙的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被这样年轻美丽的姑娘称作大叔,说实话,他并不心甘情愿,可他又不得不满意地点点头:“对!本来就是大叔嘛!你最近­干­嘛呢?”

朱小红咧着小红嘴­唇­“咯咯”笑了起来:“大学毕业了,找工作呗,你呢?大叔!”

啊,还在说谎!宋沂蒙苦笑着,他心里十分惭愧,觉得自己这把年纪了,人家都叫他大叔了,还不能把朱小红的真实身份搞清楚。他想问她的母亲是谁,可他没有这个勇气,他担心朱小红在瞬间消失在人流里,如果那样,他将更加对不起龙桂华。

他望着朱小红,觉得这女孩子确有几分可爱之处,她的年龄正是花季,她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不论什么地方都敢去闯一闯的劲头,她经历了苦难却能无忧无虑。

他拘谨地、带着遗憾说:“大叔最近遇上倒霉事儿啦!”朱小红还是“咯咯”笑着,宋沂蒙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一个风尘女子。她天真、聪明、热情,­性­情温柔,如果嫁了男人,一定会是个贤妻良母。难道就在这段时间里,像魔幻般发生了变化,出现在宋沂蒙面前的,是另外一个朱小红?

朱小红大胆地挽起了宋沂蒙的胳臂,边朝前走边撒娇似地说:“别管什么倒霉不倒霉的,咱们去海南岛吧!好不好嘛?”宋沂蒙一听说要去海南岛,登时心里扑腾一下,一股热血涌了上去,脑子里昏沉沉的,这几乎是个难以想象的提议。

宋沂蒙知道,海南岛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地方,对年轻人来说,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天涯海角,那里的海滩,那里的椰林,那里的海螺,那里的帆船,那是个神奇而遥远的地方。这几年,海南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里变成了人们淘金的地方,是娱乐的天堂。

他冷静地一想,这海南岛也不是不能去,公安部门已经好长时间没再找他了,也许,这事儿就这么完了,而且人家也没有限制他的活动自由,那就走吧!他觉得有必要换换环境,北京的空气憋得透不过气来,实在难受。可海南岛来回几千公里,光路费就要花不少钱,到了海南岛又住在什么地方呢?

朱小红见宋沂蒙有些动心,便怂恿地说:“大叔,去吧!邹处长说了,只要你去,一切费用由他安排!我还想沾你的光哪!”宋沂蒙确实动了心,表面上却不流露出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再说吧!”

宋沂蒙跟朱小红要了电话号码,然后对她说,自己有事儿就不奉陪了,以后有新情况会主动找她。朱小红听了这话,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有门儿,就高高兴兴地与宋沂蒙分手走了。

宋沂蒙回家,把情况跟胡炜一说,他只说是邹炎邀请他去海南看看,独独隐瞒了朱小红这一段儿。胡炜听了满心欢喜,她也觉得不能老是在北京这块天地里憋着,眼界要放开些,到外边走一走,兴许能够有重新崛起的机会。何况,那里有岳山水介绍的朋友邹炎,他是政府部门的处长,有权,有门路,能帮大忙。

胡炜果断地说:“你走吧!天塌下来我顶着!反正我又没有搞走私,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你走吧!”尽管妻子的话仍然让宋沂蒙感到不对劲儿,可妻子的呵护与支持,还是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安慰。

家里房子虽然狭小,只有一面窗户,黑暗潮湿,这毕竟是两个人的巢,每当回家的时候,他都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温暖。

老人去世以后,丈夫失业了,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不少变化。胡炜作为家庭主­妇­,开始为柴米油盐而­操­心,为了买菜便宜些而讨价还价,秋天考虑冬天的问题,冬天考虑春天的问题,没完没了的生活琐事纠缠着她,她时常为更换一台抽油烟机,要筹划三个月或者更长时间。

记得有一次,她咬咬牙买了一条大鲤鱼,还和丈夫念叨半天。

她最愉快的时候是在春节,她会欢天喜地买这买那,忘记了眼前的烦恼。她亲自剪了窗花,端端正正地贴在玻璃窗上,还满心欢悦地问丈夫,你看我是不是变成了“白毛女”?

妻子真的变了,从不会过日子到很会过日子,从一个心地单纯的将门之女,变成了“颇工心计”的普通小老百姓。她变得越来越复杂,有的时候像个小孩儿,胡搅蛮缠。有的时候像个母亲,备加体贴关爱。有的时候骂你个狗血喷头,有的时候柔情似水。一个月的时间里,大约有二十天,妻子是天下最单纯的好人,是天下最好的妻子,另外十天……

晚上,他和胡炜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两人搂抱着就像新婚时一样。

月光,从窗外透过来照在两个人身上,妻子的脸显得更加洁白,她的胳膊曲曲弯弯的,像山下淌下来的小溪,紧紧地缠住了丈夫。妻子把嘴­唇­贴在丈夫的脸上吻了一遍又一遍,留下了一片片湿痕印。宋沂蒙被妻子吻着,不一会儿,妻子的眼泪也流到了他的嘴­唇­上,他尝到了苦涩,妻子的心在流血。

小屋外吹起了风,月光开始摇曳。柿子树枝碰到了屋檐儿沙沙响。屋顶上“扑通通”跑过两只发情的野猫,它们从屋顶跑到墙角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惨叫。

正房的人打开房门,把一根木棍狠狠地摔打过来,木棍没有打中野猫,却落在胡炜家房顶上。“哗啦啦”地一阵乱响,几片旧瓦滚在地上碎了,那两只野猫又跑到另外一个角落,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嚎叫。

胡炜在丈夫的怀抱里睡得很熟。她没有听见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院子里的喧闹,已经让她麻木了。宋沂蒙被玻璃窗破碎的声音吓醒以后,好久再也睡不着,他搂着妻子的身体,可是,朱小红俊俏而丰满的影子却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出去打电话找朱小红。不几天后,他拿到了邹炎托人捎来的飞机票。

晚上,飞机掠过灯火辉煌的夜海口,吼叫着缓缓降落了下来。宋沂蒙和朱小红拎着箱子走出机舱,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朱小红大呼小叫起来:“这么热,这么热!”

邹炎开着一辆崭新的林肯牌轿车来接宋沂蒙和朱小红,汽车穿过霓虹灯闪烁的灯街道,只跑了两分钟就过了市区,很快就到了椰林华酒店。

椰林华酒店倚靠着大海,大海拥抱着它,涛声一阵一阵,像母亲催眠的歌声。酒店门前是宽阔的广场,广场四周竖着五颜六­色­的彩旗,在海风的吹拂下“呼啦啦”地响。椰子树一排排,树上都挂着沉甸甸的果实。

宋沂蒙有些惶惶然,晚间的热风和耀眼的灯光让他飘飘欲仙,他仿佛来到一个新的世界。

邹炎有说有笑地带他们进了大厅,悠扬的钢琴声响起,这是拉维尔的名曲。硕大的水晶吊灯把大厅照得像白昼一样。这里面的人很多,他们在欣赏音乐,在喝着茶,在交谈着,男人都穿着鳄鱼牌的浅条衬衫,头发上抹着摩丝,黑黑亮亮的,女人都用手托着面颊,稳稳当当地听。

中央空调放着冷气,宋沂蒙觉得有些凉,身上出了汗,刚刚张开的毛孔又闭上了,他感到了不适应,原来这是个崭新的、美丽而喧嚣的世界。

在音乐声中,邹炎请他们吃晚餐,这是中西合璧,又有些泰式风味的自助餐。宋沂蒙在专卖外贸公司时学会了一点常识,对于吃西餐并不外行。他先是选取一个牛尾洋葱汤做为头盆,轻轻地放在餐桌上,邹炎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朱小红也学着他的样子,盛了盆汤,端回桌子上,用勺子慢慢地喝。

邹炎十分礼貌地问宋沂蒙:“宋处长,你来海口有什么想法?”宋沂蒙听邹炎问他有什么想法,心里很奇怪,你叫我来的,我能有什么想法?他把手中的金属勺子放到一边,然后静静地坐着不作声。邹炎见宋沂蒙不回答,便会意地笑了:“你先住下,明天到市里面参观考察,海口好玩的地方不多,比不上你们北京!”

宋沂蒙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来海口之前,邹炎仿佛是在求着他来,真的来了,是那样不冷不热的。邹炎和朱小红的沉默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吃过晚饭,邹炎驾车,送他们到海陆空宾馆,这是一家大型宾馆,位置在市中心地区。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宾馆门前的广场上还是熙熙攘攘的,非常热闹。一个个黑纱黑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围在一起,正在等着和谁谈生意。过不了一会儿,就会出现骑摩托车的男人,把她们中间的一个带走,开着豪华轿车的人也不停地把年轻女人接来送去。

宾馆大厅里,摆着许许多多的方桌,这么晚了,还有不少人在喝茶。不少脸上抹着浓妆的女子,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一些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男子像游魂一般,在女子中间穿来穿去。整个宾馆内外简直就是一个人­肉­市场。邹炎兴奋地对宋沂蒙说:“看!我们海口越来越繁荣了!”他的口气就像是个大人物。

邹炎替他们办理了入住手续,带他们来到六层,先把朱小红安顿在六零一室,然后陪着宋沂蒙进了六零三室。邹炎天南海北地扯了有半个小时,然后抬起腕子,看看黄澄澄、亮晃晃的手表,遗憾地说:“太晚了,明天还很忙,我先告辞,有时间再好好聊!”说着,邹炎就站起身来,匆匆往外走。宋沂蒙赶紧送他,被他一臂挡住:“留步,一定留步!”邹炎严肃的目光扫过来,宋沂蒙只好收住脚步,只听“碰”一声,门被关住了,宋沂蒙倒吃一个闭门羹。

宋沂蒙下意识地守候在门边,悄悄地听,他没有听见一点脚步响,却见六零一室的门“吱呀呀”地开了,然后又轻轻地关上。原来,这位邹处长根本没有离开宾馆,而是进了朱小红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大堂服务中心打来电话,让宋沂蒙交房费,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邹炎只为他交了一晚上的房钱,以后就不管了。邹炎和朱小红两人设了一局,专门请他来,实际上是让他大大地充当了一回灯泡。

宋沂蒙狠狠地踹了门一脚,他气急败坏,真想跑过去把那两个狗男女撕碎。早知如此,他根本就不应该来。那晚上的梦算彻底完了,剩下的一点幻想和自信,也都散失殆尽。

没等到天亮,宋沂蒙独自一个人去办退房手续。他昏头昏脑地出了宾馆的大门,广场上的人­肉­生意依然在继续……

宋沂蒙有个叔伯堂叔是当年随解放军南下的老­干­部,曾经在海南行署当过领导。前几年病故了,婶子也去世了,他们六个孩子都各奔东西,只有一个小儿子大秋在海口粮食局运输队工作。宋沂蒙没有颜面返京去见胡炜,只好投奔这位堂弟。

宋沂蒙过去没见过这位堂弟,来到堂弟家里,就跟到了外国似的。

大秋长得十分魁伟,相貌堂堂,嘴­唇­上蓄着两撇小胡须。他娶了一个通什的黎族媳­妇­,这媳­妇­普通话说得半生不熟,她能听懂人家的话,可她的话人家却听得很费劲。屋里实在太热,不多会儿,宋沂蒙就浑身大汗。

大秋说这家里实在没地方住,附近有间房子,就是破点,问他愿不愿意去住。宋沂蒙心想,这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有房子住就够不错的了,总不能睡马路吧。于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这是个破旧的小院,说是小院,实际上只有一间只遮光不挡风雨的小屋,外面的空地有巴掌大,转个身子都困难。堂弟不好意思地说,条件太差,不过也只好将就着喽!

堂弟骑着摩托车“嘟嘟”走了,把宋沂蒙一个人撂在这里,还留下一把锁和两把钥匙。

屋子里有张用木板搭成的床,人一坐上去就“嘎嘎”响,还有一张发朽了的桌子,不少蟑螂在上面爬。地上扔着女人用过了的化妆品空瓶,还有一只发黄了的|­乳­胶手套,一看就知道这房子曾经租给什么人住过。

宋沂蒙跑到外边,花十块钱买了张竹席子铺上。他躺下来觉得浑身痛,只好又坐了起来。屋子实在太小,连站的地方也没有,只好又躺下。就这样起来又躺下,躺下又起来,反反复复好几回,已经大汗淋漓,不一会儿,席子上面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汗水把裤子和皮肤沾在一起,实在难受。宋沂蒙想把裤子脱掉,可又怕有人看见,因为,这窗子只是横竖若­干­铁棍儿而已,没有玻璃,没有纱帘儿。

猛然间,他看见窗外有一根自来水龙头,这让他很是兴奋,连忙跑到水龙头下冲起凉来。他以为那水很凉,起初,还小心翼翼地去洗,洗着、洗着,他发觉那水一直是温的,于是就放开大量冲洗。洗到兴头,他索­性­把浑身的衣服脱光,痛痛快快地冲洗一番。

突然他发现远处的一座高楼上,有块玻璃在闪闪发光。他是当过兵的人,知道有人在用望远镜看他,赶快回到房间里穿上­干­净衣服。他擦­干­头上的水珠,再使劲朝那楼上一看,确实有人在用望远镜看他,那是一个形似肥大的女子,穿着一件白背心儿。

冲凉过后,宋沂蒙还是觉得粘乎乎的。他用件衬衫把窗子挡了起来,­干­脆又把衣服剥光,也不管床硬不硬,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天快黑了才起来,整整睡了一天,睡了个满头大汗,浑身硌得都是印儿。

他饿极了,就穿上衣服,把院子门锁好,走到街上,想买点吃的东西。从街的这头走到街的那头,饭馆是不少,可全是他娘的生猛海鲜,他口袋里总共只有两千来块钱,哪里有钱下馆子吃这些?

宋沂蒙好容易才发现了一个山东人开的饺子馆,其实也称不上是饭馆儿,只是用几块铁皮搭个棚子。铺子里面的人还不少,宋沂蒙一看,黑板上写着,大馅儿猪­肉­白菜馅饺子十八元一斤。他心想,不管多少钱一斤,先吃饱肚子再说,于是跟老板要了一斤饺子。饺子很快煮好,宋沂蒙捧着盘子,也没蘸醋,蹲在地上吃。一斤饺子没吃完,肚子就圆了,他向老板讨了一个塑料袋,把剩下的饺子装了起来。

宋沂蒙给老板五十块钱,在等着找零钱的时候,他听一个山东口音的人说:“俺省里共青团委三个小伙儿,拿着公家二十万元钱,到海南来闯天下,搞三产,没想到这三产没搞成,没过两个月,这二十万就花完了,还搞不明白是怎么花的,­奶­­奶­的!这海南岛就这么能花钱?二十万,连个影儿也见不着!”宋沂蒙暗暗吃惊,二十万是多么大的一笔钱呀?一眨眼儿没啦!这海口难道有老虎?他越想越怕。

他拎着口袋回住处,路上看见一幅大广告牌子用钢架支着,足足长三十多米,那上面写着:海南孟氏集团总经理洪玲雅。原来这位洪玲雅这么气派呀!可他把她投资的几百万赔得一文不剩,也没脸去见人家了。想到这儿,他的心里愧疚不已。

他见路边有个报摊儿,就买了一份《海南日报》,随手打开一看,没想到又是几个醒目的大字:海南孟氏洪玲雅。这位洪玲雅果然是位著名的大老板!

宋沂蒙回到住处,打开小院子的门,见屋里床上放着毛巾被,桌子上还放着一盒白斩­鸡­、一盒蒜黄沙虫、七八个豆沙包,一口袋芒果,才知道堂弟已经来看过他了。他的肚子已经饱了,不再想吃东西,就把那袋饺子与堂弟送来的食物放在一起。他的心里很舒坦,因为今天终于过去了,明天的事不去管它!

夜间,海口是一个喧嚣的世界,家家户户放着迪斯科音乐,大电锯“哧啦啦”地响着,基建工地的打夯声,工人们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一辆辆的汽车、摩托车呼啸而过,到处都是这么乱哄哄的。一个新兴的、发展中的城市,有谁还会挑剔?有谁还在意城市噪音?

他睡不着觉,成群的蚊子在耳边,像轰炸机群一样飞来飞去。他只好不顾炎热,用毛巾被从头到脚把自己裹起来。有的蚊子居然通过各种空隙向他发起攻击,使他身上东一块西一块,起了不少红包。他愤怒了,于是­干­脆不睡了,起来开灯、打蚊子,每打一只,就把那带血的残骸拍在墙上,不多会儿,就整整齐齐地排列了好几行。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安静下来,一切都过去了。远处大海的涛声,节奏是那么均匀,韵味是那么美。海滩上那些小螃蟹,钻进了沙|­茓­,潮水淹没了它们,在大海的抚慰下,它们睡觉了,整个城市睡着了。宋沂蒙在大海的催动下,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在很久以前,下了好几天的大雨,一个小孩儿拿着小板凳儿坐在院子门口,看着“哗哗”不停的雨。对面有所大房子,房顶上有一根高高的旗杆儿,有只白­色­的鸽子落在旗杆儿的顶上,停住不飞了。

它的羽毛被打湿了,不会飞了。小孩儿为它担心,坐在那儿看了一整天,鸽子依然一动不动。他觉得那鸽子已经死了,就跑去告诉妈妈。妈妈抱过心爱的儿子,用双手捂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对他说:“飞啦,飞啦,小白鸽飞啦!”

妈妈松开了双手,小孩儿又去看旗杆儿上的白鸽,果然,它飞了,在雨中飞得好高、好远。小孩儿觉得是母亲把那鸽子救活了,是母亲慈祥的爱给了小白鸽力量,让它远走高飞,去寻找同伴儿,寻找快乐的地方……

突然,宋沂蒙被惊醒了,一只硕大的耗子正在咬他的耳朵。他猛地坐起来,用手抓住了耗子的尾巴,使劲把它甩到窗外,耗子“哧哧”叫了几声就死去了。宋沂蒙隔着窗子一看,发现那耗子竟然有家猫那么大,他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31

海口是座充满神秘­色­彩的城市,那些戴着斗笠的渔民,带着来自南沙的咸味,从沙滩走过;船舱里,年轻的母亲在黯淡的灯光下哼着歌,让婴儿入睡;海关灯塔上面的大时钟历经了上百年,见证了历史、见证了血腥,也见证了辉煌,它有条不紊地走着,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响声。

椰城,她如此美丽,不仅充满了生机,还有着无穷无尽的意外。

DC城是一座半露天的大型商场,距离宋沂蒙的住处不远。门外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报亭,宋沂蒙每天都去那儿买报纸看。这天傍晚,宋沂蒙又去买报纸。他正在翻阅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宋沂蒙!”宋沂蒙感到十分意外,原来是他的老同学祁连山,外号叫胖子。

“胖子,你怎么到海南来了?”宋沂蒙拉着祁连山的手,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在海口这个天涯海角,居然能遇见过去的老同学。祁连山又白又胖的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宋沂蒙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就在他的背后又发现了一个熟人,这人居然是崔和平的爱人金秀香。

两个原本不搭界的人

宋沂蒙搞糊涂了,这两个原本不搭界的人,居然来到了海南,而且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关系非同一般。宋沂蒙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祁连山得意地笑着说:“秀香,现在是我的妻子!”祁连山的语气明确而坚定,仿佛是一场战斗过后的胜利者。秀香不好意思地躲在祁连山的背后,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十分满足、幸福。

宋沂蒙感到实在不可思议,这是不是太戏剧化了?他向金秀香点点头,然后把祁连山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他:“怎么搞的?林小峤呢?”祁连山把宋沂蒙推开,一字一字地说道:“她走了,跟崔和平走了!”

宋沂蒙差点没晕过去,被炽热的阳光烤着,他仿佛失去了思维。

祁连山见宋沂蒙语塞,便拉着他离开了报亭,金秀香不声不响地在后面跟着。三个人走进附近一家茶社,里面冷气开放,非常凉快,宋沂蒙顿时感到浑身轻爽,有好些日子没享受过这个了。

祁连山从服务小姐手里接过茶水单子,交给宋沂蒙,宋沂蒙一看,那五花八门的茶名,他听都没听说过,每壶茶水都在一百二十元以上。这简直是天价儿了,不是欺侮人吗?祁连山把茶水单子拽了过来,随便扫了一眼,就跟小姐说:“来份西湖龙井吧!”好家伙!一壶三百三十元钱的茶水,宋沂蒙用鼻子闻了闻,觉得也不怎么香,肯定是存放了好几年的,他满脑子就两个字:不值!

在凉爽舒适的茶社里,祁连山当着金秀香的面,讲起了她和他们的故事。

祁连山的父母亲都去世后,原来的三居室不让住了,总务部门把他们兄弟三个安排到原内务副部长王鑫鹤的院子里。王部长家在府右街,是个独门独户,王家一家人住在上房,祁连山兄弟三人住在下房。王家老两口只有一个老实儿子,平时极少与外界来往,可是祁连山兄弟三个没爹没妈,能打架、会折腾,在附近一片影响挺大,从早到晚,家里聚着一帮狐朋狗友打扑克牌,王家拿他们这帮人没辙。

后来,又有些返回北京的知青没地方去,就凑到祁连山家里一起玩,林小峤就是其中一个。孩子们大了,懂得多了,混的时候长了,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感情,更何况他们家所在的那大院子,真羡慕死人!谁也不去多想,原本这院子是王家的,可祁连山兄弟三个仗着人多不好惹,于是就“喧宾夺主”了,好像他们才是院子的真正主人!

林小峤和祁连山是同学,还有点表亲关系,在那一帮人里头数他俩关系最好,两人从小在一块儿,祁连山作为大哥,时刻保护、关心着林小峤,彼此感情不错。后来,渐渐地这种关系发展了,由一般表兄妹的关系发展为恋爱关系,再加上大伙儿一哄,两个人就真的分不开了。

林小峤是独生女,父亲是杭州人,北方大学校长,母亲是上海人,出版社的编辑部主任。良好的家教和优裕的生活环境,让她的­性­格具有双重­性­。她是大家闺秀,长得文静优雅,­性­情却开朗大方,做事很泼辣,惟一缺点就是太缺乏社会经验。她非常任­性­,自己认定的事情就非­干­不可,谁也做不了她的主。

后来,祁连山当了历史博物馆的司机,林小峤从医学院毕业,当了人民医院的医生,两人有了固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于是就结婚成家。

两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祁连山这个人满脑子的古董,旧木器、旧瓷器、旧瓦片弄了一大屋子。而林小峤则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换一套衣服,家里的地板上不准有一点尘土。最令林小峤恶心的,恰恰是祁连山的心肝儿宝贝。她实在不能容忍那些从坟墓里弄出来的烂玩意儿,一看到这些东西就烦,直想把它们扔出去。

祁连山整天不着家,东奔西跑,今天在山东,明天也许就到内蒙古。他一回家,就是满身的臭气,又不爱洗澡,头发乱蓬蓬,像个流浪汉。祁连山邋里邋遢就这么一种风度,另类一点也许算一种时髦,起初,林小峤还能容忍,顶多骂几句也就算完了。

有一天,医院里的同事来家里看她,祁连山穿了件破烂大裤衩子,光着上半身出来给大家切西瓜,把女医生、女护士们吓了一大跳。回去之后大家都在议论,说林医生是多么有风度的女人,怎么能嫁给一个二癞子?一来二去,这些风凉话传到了林小峤的耳朵里,她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本来就是一个很要面子的女人,同事们的议论让她懊恼,渐渐地对祁连山产生了不满。

祁连山为了缓和他和林小峤的关系,尽了很大的努力,林小峤也考虑到两人本是青梅竹马,那样的关系也快二十年了,能凑合就凑合着吧!

祁连山倒腾古董也赚了几个钱,于是,就在海口秀英区买了一套房子。有了这套房子,他们俩每年都要到海南来住几天,在祁连山看来,这是讨好林小峤最有效的一招。

前些日子,祁连山带着林小峤到海南岛来度假,凑巧儿,崔和平夫­妇­也跑到海南岛来“避难”,两对夫妻不期而遇。祁连山见了老同学十分高兴,便大方地邀请他们到家里来住。他说,房子那么大,反正我们也住不了,来吧!人多了好说说话!

崔和平的老婆金秀香原本是个乡下人,是他在农村Сhā队的时候认识的。那时,金秀香是十里八乡的第一美女,身高一米七,身材不胖不瘦,窈窕动人,并且娴淑聪慧、通情达理,据说,崔和平自从见了她第一面就晕了。两人匆匆订了亲,又匆匆结了婚,那年,崔和平刚满二十一,老婆刚满十八。

崔和平是个秃脑壳,瘦小­干­枯的样子,就像他自己所说:俺是三年困难时期长大的!可她老婆的变化可大了,回京后,她成了城市户口,在一家饭店当会计,吃得好、穿得好,平日也不怎么运动,结果连年发福,体重曾达到过一百七八十斤。老家的姐妹来看她,都没认出来,进门就管她叫阿姨。

没想到这一住,不足一个月就出了问题,两对夫妻之间越来越不对劲儿。

崔和平这人能说会道,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各种笑话儿不断,林小峤觉得和他在一起特开心。他打着拯救大自然基金会的招牌,和海南各部门打交道,偶尔还出席个酒会什么的,穿着一件白衬衫,系着紫红­色­的领带,皮鞋擦得锃亮,趾高气扬,那气质很叫林小峤喜欢。

秀香Сhā不上嘴,就不声不语地到厨房里给崔和平做好吃的。祁连山也闲着没事,每当崔和平和林小峤聊得热闹的时候,他就溜到厨房里找金秀香说话。祁连山问她,你老家有没有老家具?秀香告诉他,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想弄这个还不容易?祁连山听说老家具这么多,不禁欣喜若狂。又问她,那老瓷器呢?肯定不少吧?秀香说,有是有,可不多。俺娘家还有一个红瓶子,一点都没坏!两人越说越投机,从娘家说到姥姥家,把崔和平和林小峤忘在一边。

终于有一天,林小峤跟祁连山说,咱们离婚吧!祁连山倒也不感到突然,因为强扭的瓜不甜,这显而易见的道理,他早就懂了。祁连山跑到金秀香的屋里,当着崔和平的面说,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你愿意吗?金秀香红着脸笑了。

四个人回北京办理了离婚手续,重新组合成两个家庭。祁连山带着金秀香,欢欢喜喜地又返回海南度蜜月,就住在那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房子里。

崔和平和林小峤胳膊挽着胳膊,留在了北京。

宋沂蒙听完祁连山讲的故事感慨万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故事并不离奇。这四个人的婚姻就像水到渠成那么自然,没有吵闹,没有仇恨,随着缘分。有了新的组合,彼此获得了满足和幸福,这不仅需要自知之明,还需要勇气。

祁连山对宋沂蒙说,他要把那用来讨好人的房子卖了,他要把心爱的秀香带回北京,好好地过日子。

后来,祁连山果真把房子卖了,可他没有离开海南。他看了一张报纸,知道琼山在卖土地,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决心办一个蔬菜种植园。于是,他用卖房子的十万元,买了一百亩地。

琼山县就等于海口市的郊区,通往岛内的公路从这里穿行而过,交通极为便利。祁连山买的那块土地就在公路旁,价格非常便宜,每亩地才一千块钱。他和秀香打算种上一些芒果树。当年海南人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献上了芒果,芒果成了全国人民顶礼膜拜的神圣之物,现在,他们要种植很多芒果树,把成吨的芒果运往北京赚大钱。32

天无绝人之路。宋沂蒙在堂弟的帮助下,在琼岛进出口公司找到一份工作。这家公司的老板听说他曾经在国有大型企业当过副处长,立即表示欢迎,并安排他在业务部担任经理,工资四百多元。

公司主要业务是收购白胡椒等土特产品,然后出口日本及韩国等地,规模不算大。宋沂蒙的手下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东北外国语大学研究生毕业,形象丑陋、但内心善良的年轻­妇­女,另外一个是五十多岁的上海人,有丰富业务经验的老职员。

这里的工作环境宋沂蒙十分满意,公司在望海大酒店,业务部三个人在一个房子里,冷气日夜开着,就像天堂里那么舒服。晚上,那个女职员走了,他和老上海就在办公室休息,怎么说也比那个狭窄的院子强多了,他有一种从苦海里解脱出来的感觉。

老上海瘦骨嶙峋,带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很健谈,头一个晚上,就把自己的老底儿全都告诉了宋沂蒙。老上海名字叫秦阿根,解放前曾经在一家股票经纪事务所当过学徒,说是学徒,实际上就是端茶倒水侍候人的勤杂工。他描绘旧上海的灯红酒绿、十里洋场,把那地方说成|人间地狱,魔鬼天堂。他还讥讽他的顶头上司,一个姓钱的经纪人,是个“拆白党”,打着替人家做股票的幌子,同时勾搭着四五个有钱的女人。

他说,旧上海最有诱惑力,最有刺激­性­的不是百乐门舞厅,不是灯火辉煌的南京路,而是外滩的证券交易所。那里是创造富翁的地方,不少人一夜暴富,成了新闻人物,也有不少人一举破产,跳楼自杀,命归黄泉。那里有凶杀,有倾轧,有各种各样的明争暗斗,充满了血腥味。想发财的人们趋之若鹜,拥挤在一起,散发着臭气,声嘶力竭地喊着,互相辱骂,互相争斗。

秦阿根年纪不小了,­精­力却十分旺盛,一连三个晚上,都领着宋沂蒙去泰华大酒店喝免费的咖啡。他俩喝着咖啡,欣赏着音乐,悠然自得。秦阿根评论女人非常仔细、水平不低,对每一个经过身边的女人,不管是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也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都要尽情评论一番。看来,他年轻的时候很风流。

这时,深圳和上海都成立了证券交易所,海南省的若­干­公司正在进行股份制改造,到处寻找投资者,洽谈举荐人,准备上市。人们充满了疑虑,心怀恐惧,有很多人下不了决心,对于原始股,还不敢购买。

这时候,邹炎出人意料地找上门来。

原来,胡炜找了岳山水,哭诉说宋沂蒙在海南岛流落街头,无人过问,饿死了谁负责?岳山水听了大发雷霆,马上打长途电话,把邹炎臭骂一顿,还说以后有事别找宁部长,找了也不见!邹炎心里有愧,尽管被岳山水骂了个狗血喷头,也不敢顶嘴。邹炎被骂得老老实实,放下电话,立刻去找宋沂蒙,费了好大劲儿,才发现他在琼岛公司任职。

邹炎主动登门向宋沂蒙请罪,恳求他的原谅,除此以外,他还有个实际行动,那就是给他带来了省里某领导的条子:请准予宋沂蒙购买琼大化的股票五万股。宋沂蒙是个最听不得软话的人,邹炎才两句好话,他就说没啥,说那回是自己不辞而别的,没有别人的责任,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别提它啦!

宋沂蒙拿着邹炎弄来的条子,悄悄地跟秦阿根商量,问他能不能买。秦阿根捂着那张条子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苦笑。宋沂蒙纳闷地问道:“老秦,你笑什么?到底能不能买嘛!”

秦阿根沉吟了半天,抬起饱经沧桑的额头,慢条斯理地说:“命啊!”

猛然间,宋沂蒙感受到一个将入花甲之人的悲伤,那是多么恐怖。这个上海人显得很老,东海的风和南海的风吹遍了他的一生,头发掉光了,牙齿也掉了几颗,从脸上、脖子上到双手,到处都是褶皱。

秦阿根的眼睛闪闪发光,嘴­唇­哆嗦地说:“你要发迹了!这叫原始股,假若能用一元钱一股,甚至更低价格买来,将来一上市就可能是几元、十几元,这还不是发财了?”宋沂蒙不相信这原始股上市以后能翻几倍、十几倍,他平静地问道:“如果上不了市呢?岂不是买来一张废纸?”

秦阿根摇摇头,又沉默了。

宋沂蒙牢牢记住秦阿根说的那个“命”字,他不相信自己的命如此倒霉,他决心去赌一赌。他急电胡炜,说有一笔赚钱的生意需要五万元钱,并加注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样的字眼儿。胡炜对丈夫的事情,一贯抱支持的态度,很快就汇出五万元,这是他们家里全部积蓄。

宋沂蒙拿到钱以后,立刻拿着邹炎给他的条子,跑到海南大化股份有限公司去买了五万股股票,然后把其中的二千五百股,按每股二元钱的价格卖给秦阿根,这样,他又赚回二千五百元钱。在此之后,他就提心吊胆地等着。

琼大化股票果然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

琼大化的股价节节攀升,不几天就涨到四十多块。宋沂蒙挤在大屏幕前的人群里,人们欢呼着,他也跟着喊,喊着喊着,他忽然想,别跟别人瞎起哄了,赶紧见好就收吧!宋沂蒙填了单子,把四万七千五百股琼大化股票全都抛了。在股民们沸腾的欢呼声中,他比划着手指头,用心地去数了数他账户上的金额,啊!二百三十四万九百五十元,他赌赢了!

宋沂蒙跑出证券营业部,叫了一辆最好的出租汽车,直奔金融大厦,这是海口最高级的宾馆。当他下车的时候,扔给出租车司机十元钱,那司机找给他四元钱,他不由地笑了,原来海口的出租车这么便宜,才六元钱!他潇洒地把四元钱还给司机,大方地说了声:“不找了,哈哈!”他不停地笑,把出租车司机吓坏了,急忙开车就跑。宋沂蒙更得意,心里想,这小子还以为我是个疯子,想着、想着,越想越想笑。

在金融大厦,他包了一间八百元一天的高级套房,扑腾一下蹦到雪白的床上。柔软的钢丝床,鸭绒枕头。他在卫生间洗澡,泡在大浴盆里,清凉的浴液抹了一身。宋沂蒙甜甜美美地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才彻底醒过来。几个月来,他就像个乞丐,不是被蚊子围追堵截,就是寄人篱下,直到今天,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像个人。在海口,作为穷人,他尝够了,受够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拥有这么多钱,他觉得自己快被钞票淹没了,突如其来的财富,几乎使他窒息。

他想起他爹,想起胡炜的爹,要不是有老爷子在天之灵保佑,他也不会认识岳山水,岳山水也不会帮他的忙。一时间,早已消失了的优越感又涌了上来。他想起龙桂华,可惜龙桂华就没有这分福气,她只能为人家熨烫衣服,做临时工。还有那个辛辛苦苦挣工资的老上海秦阿根,那老汉五十八了,还远离故乡打工,一年也挣不了多少钱,到老死了也就是挣份棺材钱。他想起大宾馆门外那些人­肉­市场的少女们,如果将这两百万元当作天花,从高楼上抛洒下来,让每一个出卖身体的少女都得到几张钞票,那么,她们会不会由此改变了人生?

他顾不上许多了。他披着雪白的睡衣,趴在宽大的钢丝床上,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胡炜打电话。电话一拨就通了,胡炜拿起电话一听是他,就呜呜哭了,宋沂蒙的眼圈儿也红了,尽管是远隔千山万水,他们彼此完全看见了对方。妻子呜咽着说:“有事快说吧!长途电话费很贵!”

泪水在宋沂蒙的眼眶里滚动,他尽量控制住过于激动的心情,不让泪水落下来,他把说话的声音放慢些,平缓些:“不用再担心这个了,咱们有钱了,有二百多万呢!”他还想说咱们的命不该绝,咱们有天生的福气,尽管他强迫自己不要过于激动,可是他的口气里,还是不可遏制地流露出骄傲和得意,他忘记了乐极生悲、物极必反的道理,他满脑子里全是钞票,二百多万哪!

胡炜并不关心钱的事,只是焦虑地说:“回来吧!我想你!”说着,又抽泣起来。

宋沂蒙的心情十分复杂,拥有了一笔巨款,真是应该回家了,可是他还不甘心,现在,在他看来,海南岛不愧是个聚宝盆,没费什么劲就赚了二百多万,说不准后头有什么更大的机会呢!于是,他等胡炜不哭了,就试探地说:“我想再看看,好不容易才来海南一回,你说呢?”

胡炜略微思忖一会儿,关切地说:“你要看看就看看,别搞得太苦,不许耽搁太久,该回家就回家!”宋沂蒙也不知道今后要做什么,只想一门心思多挣点钱,四五十的人了,谁料到自己的晚年会怎么样?转业回来几年了,他终于记住一个硬道理,那就是没有钱不行!

宋沂蒙现在的想法,就是要挣更多的钱,让他和胡炜过一个轻松的晚年。

他想念妻子,想和妻子一起到大海边去呼吸新鲜空气。虽然来海南有一段时间了,但海南风光对他来说还是陌生的,红树林、万泉河、临高角、五指山和亚龙湾,这些美景只是在电视上欣赏过。有钱了,苦日子到头了,他盼着和妻子到处走走。于是他对胡炜说:“那你来吧?海南这地方挺不错,再说我们活得太累了,也该休息一下了!”

是啊,太累了,妻子与他一起提心吊胆地过了那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他一事无成,几近潦倒,可是妻子半点埋怨也没有,还给了他巨大的支持,妻子有缺点,但凭良心说,她是一个好妻子。他想尽力给予妻子一些补偿。

胡炜在几千里之外,当然很想到海南和丈夫在一起,于是就高兴地说:“那得找个机会,你放心,我会找你!”

这是一句双关语,胡炜相信丈夫的能力和才华,但对他所处的环境却充满了怀疑,谁不知道海南是个花花世界?宋沂蒙听懂了,手里拿着电话筒“哈哈”笑起来:“那我就等着你啦!最好快点,越快越好!我现在挺好,一切正常,放心!”

一切正常?这句好听的话对女人来说,好像是一种不祥之兆。胡炜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她不想多说些什么,但是朦朦胧胧察觉到宋沂蒙有些得意忘形。胡炜觉得还是要尽快赶到海南,不为游山玩水,就为把丈夫揪回来。

宋沂蒙与妻子通完电话,觉得一身轻松,他坐出租车回到琼岛公司,向老板递交了辞职书。老板知道他发了大财以后并不感到突然,因为这种事在海南不足为奇。老板十分知趣,满脸堆笑地接受了他的辞职请求,并亲自送他离开望海大酒店。

他一生中第二次辞职了,上次的辞职,是让别人逼的,那么狼狈不堪,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就如同商界里时兴的一句话,是他把老板炒了,现在他拥有一笔财富,今生今世可以衣食无忧。

宋沂蒙踏着轻松的步子,在海府路走着,在经过国投证券营业部的时候,冷不丁地看见秦阿根挤在人群里伸着脖子看大盘,他还捂着二千五百股琼大化,指望它能升到五十元、一百元。宋沂蒙笑了笑,心想,老上海呀,老上海,你就等着发大财吧!他想劝老上海把股票抛了,后来转念一想,还是由他去吧!也没准人家会挣更多的钱。他觉得不便打扰,就信步而去。

他回到小院子里,拎着自己的全部家当——一个人造革的提包,一分钟都没耽误,就离开了这­阴­暗潮湿的地方,留下的是墙壁上一排排的死蚊子。

他在金融大厦长包了一间客房,然后去找堂弟商量,准备办一家公司。堂弟宋大秋,是个早就在海南扎了根儿的人,政府部门有不少熟人。他原先在粮食局运输队工作,见宋沂蒙才来海南几个月就赚了几百万,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决定也辞职跟着­干­。

在堂弟的帮助下,公司很顺利地办下来,起名大琼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宋沂蒙为法人代表、董事长兼总经理,宋大秋为副总经理,注册资金二百三十万元人民币。公司还雇了一个贵州的女孩子当公关代表,交通工具就是宋大秋自带的那辆摩托车。

办公司的事,宋沂蒙没和妻子商量,他觉得胡炜是个思想很保守的人,有了钱肯定会劝自己回家团聚,肯定会反对扎根海南。老婆孩子热炕头,可不是他宋沂蒙所追求的,他要乘着东风,造就一番辉煌事业!

与此同时,宋沂蒙在海南的老同学祁连山和他的新婚妻子秀香,也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祁连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突然有一股风刮来,海南出现了房地产Gao潮,地产急剧升温,价格猛涨。琼山的土地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每亩地曾经炒到三十万,这就意味着,祁连山的那块土地变成了黄金沙滩。

秀香最先闻着了这股异香气味,她感到世界要翻过来了,就劝祁连山说:“别弄种植园了,这要到啥时候才能赚回本儿来?趁着这阵子地价钱好,赶紧把地卖了吧,把地产变成现钱,比啥都保险。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了!”

祁连山起初并不把金秀香的话放在心里,他一心惦记着要当农场主。后来秀香急了,就编了个瞎话哄他:“听说政府不许在城市郊区搞种植啦!现在人家都在盖房子,没准儿哪天就给征用了,国家的土地一征用,给点补偿费算完,到时候你­干­着急吧!”

祁连山听了秀香的话,果然害怕了,可是他还打算看看再说,他觉得行情还得上涨,还能赚到更多的钱。

金秀香,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女子,从小就和伙伴儿们在田野里打过兔子,又肥又大的兔子从身边跑过,如果你不抓住机会捕它,它就在一眨眼的工夫溜掉,消失得无影无踪。金秀香并不想挣大钱,只是不相信这样的好机会还能有第二次。

她见祁连山不急不忙,便自行做主,把客户拉到家里谈。结果,谈妥了把一百亩地的开发权全都转让给对方,每亩价钱是三十万元人民币。祁连山看到既成事实,也就只好不再反对,在土地使用权转让合同上签了字。

土地卖了,农场主做不成了,祁连山很快就发现自己又陷入另外一场梦里。当转帐支票送到祁连山手里的时候,他看见那上面一长串数字,眼睛一下子花了,脑袋也涨得大大的。在他一心想当农场主的时候,连简单的算术计算方式都忘记了,可是现在他激动得更糊涂了,还是金秀香抚摸着他的脸说:“你数数,几个零呀?”

祁连山使劲揉揉眼睛,仔仔细细数了两遍,原来他们赚了整整三千万!

种植园之梦破灭了,可他们成为千万富翁。他们也办了一家房地产公司,起名富隆地产有限公司。祁连山为董事长,金秀香为总经理。33

邹炎被派到省对外交流促进会当秘书长,这是个相当于正处级的职务。作为年轻的秘书长,没几天就和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会长产生了磨擦。副会长是本地人,手下有一帮得力­干­将,邹炎是广东人,算是大陆来的,在协会里孤立无援,只是凭着年轻气盛与副会长争夺权力。这位副会长根本看不起他,明里让他三分,却在暗地里派人盯他的梢儿。

邹炎把朱小红玩够了,就找辆车带她到三亚转了一圈儿,然后亲自送她上飞机,临走时还说永远不会忘记她,保证在不久的将来到北京去找她。朱小红刚进候机大厅,邹炎就把自己说过的话丢在脑后头,他跑到城府路,那里有个小小的兰兰酒吧。

在兰兰酒吧,邹炎认识了只有十八岁的陪酒少女。这年轻的女孩子叫周韵兰,是湖南人,年纪不大,却已久经风月。周韵兰个子不高,胸脯平平的,说话的声音沙哑,长得说不上有多好看,可她很会调情,所有接触过她的男子,都被她撩动得神魂颠倒。

邹炎第一次和她紧挨着坐在昏黑的包厢里,刚刚说一句话,就觉得这女孩子不一般。其他酒吧女郎总是要先客气一番,互相编个假名儿,问问什么地方人呀,家里有没有老婆呀等等,可这周韵兰却话语不多,稍微观察了一下,就把手伸到人家裤裆里。她看准了,凡是跑到酒吧里找小姐的,有几个是来聊天的?

邹炎被周韵兰俘虏了,那天,女孩子“叭嗒”一声把灯关了,像蛇一样缠到了邹炎的身上,邹炎也不客气,三两下把她的衣服扒开,浑身上下摸了一个够。后来,邹炎带她到礼宾大厦开房间,只一个晚上,邹炎就觉得离不了她。

社会上的诱惑实在太多了,女人就是其中最危险的一种,她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撕碎。为了一时的欲望满足,有人经不起一点诱惑,非常顺从地被捕捉、被利用,为了适应女人的需要,他们放弃了尊严,忘记了对社会应负的责任,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杀,可以擅用权威强取豪夺。

邹炎就是为了欲望而堕落的一个,他无法摆脱那女孩儿的诱惑。他被一张无形网罩住,从那以后,他每周都要找那女孩儿几次,为此花掉了许多钱。工资肯定不够用,于是,他就走到邪路上去了。这时,正赶上股份公司发行上市Gao潮,许多人见那些买原始股的人发了大财,于是想办法、找门路去买,有的人托到邹炎的头上。邹炎凭着自己的特殊背景,以照顾各种关系的名义,多次找有关领导批条子,弄了不少股票,上市后抛售,挣了一大把钱。这些钱,他都给了周韵兰,为她买了首饰、衣服和房子,还送给她一个银行存折。

周韵兰也是一个讲义气的女孩子,她见邹炎对她实心实意,就从兰兰酒吧搬了出来,和他住在一处秘密住宅里。那女孩子对他尽心尽力,百般体贴,每天把邹炎伺候得心满意足。

交流促进会的副会长是邹炎的死对头,他的社会关系网很广,是一个很有政治斗争经验的人,邹炎根本不是对手。没费许多周折,他就发现了邹炎和周韵兰的秘密。在掌握了邹炎的情报以后,副会长不派人抓­奸­,也不写匿名信告他,而是亲自跟他谈了一次话。

副会长敲敲秘书长办公室的门,邹炎在屋里喊了一声:“请进!”他还以为是外边的客人找他,可他定睛一看,发现走进来的竟然是自己的死对头。副会长跷着二郎腿,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抽着香烟。邹炎见副会长不说话,以为他是软弱的,就傲慢地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有件事情要向你汇报。”

副会长不抽烟了,嘴角流露出轻蔑的冷笑:“不敢当!听说你最近很忙啊!”“什么意思?”副会长单刀直入,连挖苦带讽刺,话的后头跟着话,邹炎满心不悦。副会长把香烟扔在烟灰缸里,烟雾缕缕,熏得邹炎直咳嗽。邹炎不耐烦了,正欲起身离开,没想到副会长的嘴里冒了一句话:“兰兰酒吧,你去过?”

听了这话,邹炎吓得又坐到椅子上。看来,这死对头要使出杀手锏了,他感到危险马上就要降临。这家伙真够歹毒,逼人竟然面对面,根本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一提到兰兰酒吧,邹炎不敢吭声了,知道人家一定掌握了更多的秘密,抵赖何益?副会长“呵呵”地笑,在别人的办公室里,他取过一张报纸,一行一行地看,没有马上走开的意思。

邹炎心慌意乱,想发作又没有底气,他仿佛看见副会长在用眼角余光瞅着自己,这目光像尖刀一样刺进他的心里。

第二天,邹炎失踪了,他跑了。又过了几天,交流促进会办公室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写着:党委:我暂时离开了不愿意离开的地方,这是因为有人迫害我。兹附上党费三十元。邹炎。

后来,有人在美国旧金山的一条偏僻街道上碰见过邹炎,他混得很狼狈。

邹炎逃跑是一大新闻,宋沂蒙也听说了。对于这个年轻人,他早有看法,他认为邹炎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出了事也没人同情。他这一走,使不少人避免了牵连,那位副会长也是聪明人,这样做,既赶走了仇敌,又不使事态扩大,不失一招高棋!

宋沂蒙和祁连山合作,成功地炒了一座楼花,过了一道手,竟然赚了百分之三十。宋沂蒙分得一大笔钱,大琼公司的自有资金达到五百万,为了工作方便,他买了一辆皇冠28.

宋沂蒙和祁连山的两个公司已经发展到了相当规模,他们保持着联系,还常常约着到三亚去度周末。

快过春节了,宋沂蒙愈发想念妻子,于是就想起一招。他先是托人给胡炜送去两箱鲜活的­肉­蟹,然后又给门诊部发了一份电报:夫病重,速来琼!

胡炜知道他是瞎编的,刚送来螃蟹,怎么又病重了呢?胡炜心领神会,她在下班以后,把两箱活螃蟹都送到门诊部主任平茹英的家里,趁着平主任高兴,胡炜掏出了电报单子,还故意装出一脸要哭的样子。第二天,胡炜请假看望丈夫的要求就得到了批准。

正月初一傍晚,宋沂蒙让大秋开着皇冠28带着他去接胡炜,祁连山亲自开着刚买的崭新的奔驰500也赶到了机场。

女同志出门儿就是麻烦,胡炜左手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子,肩上还挎了一个旅行包,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累得够戗。宋沂蒙见她狼狈的样子,就赶忙上去把那两大件儿接过来,然后帮胡炜脱去外边的长袖衣服,笑呵呵地说:“你这是搬家呢?”

金秀香见宋沂蒙这么心疼媳­妇­,心里着实羡慕,忙捅捅祁连山。祁连山明白她的意思,便向前迈了一步,主动抢过那个大个儿的行李箱。宋沂蒙笑嘻嘻地向胡炜做介绍:“这个是祁连山,我中学时代的老朋友,听说过吧?”

祁连山的大名,胡炜虽听说过,却是头一次见面,原来是这么一个白胖子!这家伙穿着一身名牌,一副得志便猖狂的样子,他不是鼓捣古董的吗,怎么跑到海南来了?胡炜也笑着,十分礼貌地跟他握了握手。大秋不等宋沂蒙说话就自我介绍起来:“嫂子,我是大秋啊!”

大秋是谁?胡炜想不起来。在海南,居然还有人管她叫嫂子!是宋沂蒙没说过,还是自己忘记了?宋沂蒙见胡炜不冷不热的,怕无意中怠慢了大秋,就赶紧跟她说:“这是堂叔的小儿子,忘啦?”

胡炜模模糊糊,印象不那么深,别说宋氏族谱不清楚,连自己胡氏的族谱都一门儿不清,哪里还知道有个堂叔?出于礼貌,胡炜微笑着向大秋摆摆手,就算打了招呼。祁连山对这些军队­干­部子女的毛病,当然门儿清,忙拉着宋沂蒙笑哈哈地说:“胡炜第一次来,一起到老市区吃大排档吧?”

什么叫大排档?胡炜没听说过,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祁连山见胡炜同意了,便高声对宋沂蒙说:“走啊!在这儿­干­呆着­干­嘛?等吃完饭,两口子再亲热不迟!”这样开玩笑,胡炜并不喜欢,她不习惯与人开有关“夫妻生活”方面的玩笑。

宋沂蒙怕妻子不高兴,当着大家的面,在共患难的弟兄之间引起点不愉快,多不值得!于是,宋沂蒙拎起旅行包就朝外走,边走边喊:“祁连山,我在前头,你们跟着吧!”祁连山什么也没看出来,拉着大行李箱,乐不叽地跟着宋沂蒙。金秀香看出来了,心想宋沂蒙的妻子四十岁了,还是那么年轻,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美,可就是脾气有点怪,待人爱搭不理的。

胡炜坐在车上不东张西望,脸上平平静静,保持着贵­妇­人的风度。宋沂蒙以为她坐在自家的小轿车上,心情会特别激动,悄悄地去摸胡炜的手,可胡炜却一下子躲开了,他扑了一个空。宋沂蒙不甘心,又靠近她的耳边低低地说:“喜欢吗?”

胡炜把身子向旁边移了移,脸蛋儿也扭到一边,毫无表情地说:“就这么回事儿!”宋沂蒙以为妻子会很高兴,可妻子不但不高兴反而心事重重。

来海南以前,门诊部的徐文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胡炜,海南是男人的天堂,什么意思,你想想就明白了。年轻小姑娘一个比一个风­骚­,你们家老头儿能扛得住吗?”胡炜相信自己的丈夫,可是,一个男子,让他长时间在外边放单飞,也难免不搞出些其他的花花事儿来。赚点钱够吃够喝就行了,何必在外头再那样折腾,不知道宋沂蒙为什么那么上瘾?

两部小汽车,一会儿工夫就来到老市区的新民路,每到晚上,这里的道路两边都支起了锅灶,摆起了餐桌和凳子,各路人都跑到这儿来就餐,拥挤不堪,二百瓦的白炽光大灯泡把人们的眼睛照得昏花。人们围着热气腾腾的瓦制火锅,淌着大汗,吃着各种各样的美食,一个个笑容满面、心满意足。

祁连山熟门熟路,在前边东张西望地寻找,好容易才找到一处空位置,招呼大家坐下。

“吃什么?打边炉?”他拿着菜单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问着胡炜,胡炜觉得海口虽不发达但十分兴旺,吃饭的人这么多,桌子都摆到街上来了,占了满满的一条街。不觉也来了兴趣,她抹去鼻梁上的汗珠,望着宋沂蒙说:“你说!”

宋沂蒙想弄点新鲜的东西让妻子一饱口福,于是就对祁连山说:“弄条海蛇吃,怎么样?”说着,目光又扫向了金秀香。

“好!”祁连山和金秀香都表示赞同。宋沂蒙唤来服务小姐,在嘈杂的喧闹声中,大声说:“一条大海蛇,要大的!”

服务小姐面带温顺的笑容,连连答应,姗姗地走开。胡炜觉得这海南女孩子­性­格十分温和,眼窝陷得深深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鼻梁高高的,皮肤­嫩­­嫩­的,要不是个子小点儿,准保是东方美女。

周围那些吃客堆儿里面,还有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她们多数穿着黑­色­连衣裙,头发烫成大波浪,头顶上吹成大­鸡­冠子的形状,耳朵上还悬挂着五光十­色­的耳环,胡炜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瓦制的火锅端上来,服务小姐用打火机把火点着,“呼”的一下,火苗儿蹿起老高,差点把人的眉毛烧着。祁连山气得骂了起来:“怎么搞的嘛!把老板找来!”服务小姐紧张得嘴­唇­都紫了,哆哆嗦嗦地把液化石油气的开关拧了好几次,火苗儿才变小了。小姐一边用抹布擦着桌子,一边哀求:“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最好不要找老板了!”

宋沂蒙见那服务小姐才十六七岁,一副可怜弱小的样子,便对祁连山说:“行啦!不是没烧着吗?”

汤很快就烧开了,腾腾冒着热气,海蛇被切成好几段,由红变白,又由白变成鲜­嫩­金黄,锅里的枸杞子、党参等七八种药材随着热气在汤里翻滚。祁连山这人很馋,他闻着香味儿,马上变得兴奋起来,忙向胡炜说道:“这是深海里最危险的动物,它有剧毒,任何鱼虾,只要被它咬了,半秒钟内昏迷,一秒钟内毙命。可是,它的­肉­质鲜美,是欢迎贵客的佳肴,不信你尝尝!”

祁连山说的是实话,但胡炜听了,却觉得他有几分吓唬人的意思。胡炜不是个胆小的女人,可这么大的一条蛇,她这一辈子也没见过。她看着滚烫的汤水熬得稠稠的,海蛇炖得烂烂的,冒着阵阵香气,她也被这股香气诱惑了,于是拿起筷子先给宋沂蒙夹了一大块蛇­肉­,然后才给自己夹了一块小的,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祁连山和金秀香两人见胡炜挺开心,互相对视了一下,愉快地笑了。

宋沂蒙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他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发现了一个熟人。他有些紧张地用胳膊肘儿捅了捅胡炜,同时还给她拼命地使眼­色­:“那个人我认识,他怎么在这儿?”

胡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她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这个人。胡炜正在纳闷间,宋沂蒙神­色­不安地告诉她:“快瞧,那小个子就是中经联的司徒!”胡炜听说那男人就是中经联的司徒总经理,不禁也大吃了一惊:“他什么时候出来的?他怎么也跑到海南来了?”

司徒总经理的出现,让胡炜和宋沂蒙都失去了品尝海味的兴趣,他俩不约而同地想:司徒总经理早就被抓起来了,在这里遇到岂不是个在案的大逃犯?

那个司徒也在津津有味地品尝海南打边炉的美味,他的身边还有一位浓妆艳抹的黑裙女人。这女人不过二十几岁,与司徒挨得很近,好像胶粘在了一起,她不怎么吃东西,目光游离不定,仿佛在寻找什么新的猎物。

胡炜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害人的司徒,如果没有这个司徒,他们两口子怎么会搞得如此被动?一见这个司徒,胡炜就恨得咬牙切齿。想着这个害人虫,她一点儿也吃不下了,不由得把筷子放在一边儿。

司徒的目光朝这边凝视了一会儿,他也看见了宋沂蒙,只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把目光移开了,就像什么也没看见,若无其事地和身边的那位黑裙女郎有说有笑。

宋沂蒙悄悄地对胡炜说:“看来没事了!”胡炜拉拉他的衣襟儿,柔声说道:“行啦沂蒙,咱不管他好吗?”这司徒八成是被释放了,连司徒都成了自由人,如果是这样的话,看来,进口汽车的官司已经结束了,真的没事啦!

顿时,宋沂蒙和胡炜的身上都感到了轻松,他们恢复了兴致,胃口也大开,一条八斤重的海蛇,不多会儿,就被他们吃得只剩下一堆碎骨头。

祁连山看着这两个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略略吃惊,觉得他们一阵兴冲冲、一会愁眉苦脸,一阵没胃口、又一阵有胃口的,好像犯了­精­神病。祁连山把一双竹筷子放下,不住地摇头,金秀香见夫妻两人吃得香,便宽慰地望着他们笑。

傍晚的海风徐徐吹进街道,这海风带着盐味,沉甸甸的。海口的晚上潮湿但不闷热,让人感到十分舒适。吃大排档的客人越来越多,把新民路挤得水泄不通。

晚上,宋沂蒙和胡炜两口子住在良友大酒店的豪华套间,他们说了一阵子话儿以后,就洗澡准备睡觉。胡炜觉得很疲惫,也不顾丈夫的百般引诱,独自盖了一条被单,不久就睡着了。

宋沂蒙很失望,心里空荡荡的。无奈之下,他把所有的灯都关了,躺在大双人床的另一侧,静静地听着妻子细弱的鼾声,听着听着,觉得今晚的机会确实没了,于是,自己也踏踏实实睡着了。

半夜里,正当他们熟睡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声急促响起。宋沂蒙睡得稀里糊涂,只觉得是胡炜接了电话,话筒里传来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宋沂蒙吓得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

胡炜生气了,她“啪”的一声把电话机子挂上,愤怒地骂道:“妈的,什么东西!”

宋沂蒙原以为这良友大厦是内地省政府办的,不应该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没想到这里边也是这么乱。胡炜知道这些,肯定不会让他再呆在海南岛。

胡炜狠狠地瞪了宋沂蒙一眼,没理他,转过身去又睡着了。

两口子在酒店吃早餐

早上,两口子在酒店一层吃早餐,刚吃到一半儿,祁连山和金秀香就来找他们了。祁连山大大咧咧地坐下,不客气地自取了一个莲蓉包塞进嘴里吃着。金秀香生怕人家看不起丈夫,连连说:“看他那馋样儿,跟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祁连山把食物吞了下去,咧嘴笑着:“在海南这个地方,总感觉吃不饱,这生猛海鲜越吃越饿,他妈的,哪儿有咱北京的炸酱面好吃?”

祁连山说的是大实话,逗得大家会心地笑起来。祁连山又神秘兮兮地说:“吃完饭,我们带你们到一个特好玩的地方去,那是仙境,信不信?”宋沂蒙知道祁连山既贪嘴又贪玩,肯定知道不少有趣儿的好地方,于是迫不及待地问:“哪儿?”

祁连山两口子都含着笑不作答。半天,金秀香憋不住了,终于说:“去吧!到地方就知道了,保准你们喜欢!”祁连山又诡秘地补充了一句:“只有今天去,明天就没那个景儿了。”

到底是什么地方,具有如此神秘的­色­彩?祁连山两口子的一番形容,说得宋沂蒙和胡炜的心里直痒痒。

汽车跑了好几个钟头,一路上走走停停,连玩带逛,等他们进入临高县境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港湾里停泊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渔船。

傍晚,不见落日在何方,可满天的云彩都是红的,一望无边的大海也被染红了,泛起一层层的细浪,像用绸缎扎成的一样,那是传说中仙女彩裙上的褶皱。渔船和渔船紧靠着,帆桅上挂着一串串蒙蒙的、像星星般的桅灯,渔家炊烟缕缕在高处散开,在港湾的空中形成飘渺的薄雾。茫茫大海和天空沉浸在一起,这个水边世界朦朦胧胧,像梦幻一样。

海湾边有一所乡办的招待所。这是个挺大的院落,茂密的热带植物。油绿油绿的,覆盖了整个院子。大大小小的池塘弯弯曲曲,一个接一个直接通到了海边,像少年用薄薄的石片打飘起的水花儿。一块连一块的怪石错落有致,一块古老的石碑竖立在院子中央。许多拳头般大的蝴蝶,形状各种各样,五彩斑斓,围着花丛,围着林间散步的人们,飞过来飞过去,尽情地展示着艳丽。大蜗牛慢吞吞地寻找栖息之处,在墙角下、池塘边,它们找到了大自然和命运安排给它们的配偶,开始繁衍生育。

在宽大的客房里有一张大床,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头、雪白的被罩,让人感到格外舒畅。崭新的皮沙发、二十英寸的彩电,国际国内直拨电话,此外,还有设备齐全的卫生间,这些条件不亚于三星级宾馆。

躺在床上,妻子还是不与他温存。宋沂蒙认为妻子确实疲劳了,只好照顾妻子睡觉。他把空调开到最大,自己用身体挡住凉风,让妻子安安静静地进入梦乡,过一会儿,他又轻轻地起来,把空调开至中档,这才慢慢躺下。

天渐渐黑了,海湾上空的圆月明亮,月光透过树丛向窗户里洒来,洒在妻子熟睡的脸庞上。妻子的脸似乎有些惨白,那淡淡的血­色­褪去了,眼角上的细小皱纹又多了几条。她的嘴­唇­也不如以前丰满,睡觉的时候一抖一抖的,流淌出万千心事。

宋沂蒙看着,心里无限凄楚。这些年,他经常自我忏悔,在“夫道”方面,他是不够格儿的,他与远在大洋彼岸的那段感情,至今没有了却,这几乎等同于对妻子的背叛和欺骗。他还惹了那么多的麻烦,使一个原来应该很安逸的小家庭,变得屡遭磨难、岌岌可危,他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这次妻子到海南来,她的举止,比起在北京家里的时候,有了微妙的变化,这一点,宋沂蒙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使他忐忑不安。

妻子完全拒绝了他的爱抚,一反常态。这种心态变化,是更年期的原因,还是由于妻子发觉了什么?

其实,宋沂蒙有些多虑了。胡炜经历了太多的分离,而这一次的长别,给她带来的是极大的痛苦。丈夫初到海南的时候,她为了他的困境,惴惴不安、沉郁寡欢,几个月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她孤独一人,常常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彻夜不眠,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哭得两眼肿胀。她度日如年,天天熬着、盼着,盼着有一天能和丈夫在一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现在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在偏僻的海湾,在丈夫的身边,她刚刚躺在床上就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踏实,那么深沉。

波涛拍击着柔软的沙滩,徐徐传来声音,沉稳而均匀,晚风轻轻拍打着屋檐儿,一切都是那么和美,它抚慰着受伤的人。

第二天清晨,祁连山就把他们叫醒,几人匆匆吃了些东西,登上了一艘大型机帆船。

天空晴朗,没有一丝白云,蓝天碧海连在一起,有几只白­色­海鸥在水天之间飞翔。机帆船的马达“嘟嘟”地响,不知航行了多长时间。大约在八点钟左右,他们看见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岛。宋沂蒙兴奋起来,禁不住拉着胡炜的手喊起来:“看,那是浮岛!”

祁连山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们:“对!这是南海惟一的浮岛,涨潮的时候被淹没在海里,退潮的时候完全显露出来,一会儿我们登上去,在岛子上就能看见海底风光。”

祁连山的话让宋沂蒙和胡炜的心一起“怦怦”跳动,原来他们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他俩在新婚第一夜曾经做过一个共同的梦,那就是大海中的浮岛。没想到这回真的要迈上浮岛,真的要回到梦中了。

船在岛的近处停泊,船老大取出一件救生衣交给宋沂蒙,宋沂蒙没犹豫就给胡炜穿上。几个人从大船上爬下来,涉过没膝的海水,绕过高低不平、尖利的礁石,登上了神秘的浮岛。

岛的周围都是黑褐­色­的礁石,洞孔连着洞孔,水洼连着水洼,岛上有的边缘铺满了白面粉般的细沙。两个女人兴奋地在沙滩上奔跑,沙子十分柔软,她们脱掉鞋子扔在一边,尽情地欢笑。金秀香咧着嘴,从水洼里拾起一只血红­色­的海参让胡炜看:“这是啥?”

胡炜好奇地瞧了一会儿,想拿又不敢拿,只是“咯咯”笑。金秀香见胡炜胆小,就想吓唬她一下,忽然间,她指指附近的一块礁石,笑着说:“看,那儿有只螃蟹!”

果然,在礁石下边有一只硕大的螃蟹,这只螃蟹和常见的不同,个头特别大,形状不太匀称,外壳上还长着一些浅颜­色­的斑块。胡炜悄悄地从后面靠近它,可是仍然被它发觉了,这螃蟹扭动着身子要逃跑,可被四处的礁石挡住,只好无可奈何,束手待缚。

“抓呀!抓着它的两边,没事儿!”金秀香在一旁鼓励她。胡炜看见螃蟹那两只毛茸茸的大夹子,真害怕夹着自己,她想就此罢手,可是担心人家瞧不起,于是就横下一条心把眼睛闭上,壮着胆子,伸手去抓住了那只被困的螃蟹。这小家伙一动不动,老老实实任人摆布。胡炜没想到自己居然成功,兴奋得脸都红了。

金秀香叫船老大过来,让他把螃蟹扔在竹篓里,然后,她又领着胡炜继续在礁石堆里寻找新的猎物。忽然祁连山“哎呀呀”叫了起来,原来他在浅水处发现了一条大鱼,还以为马上就会有重大收获,可是他的手刚刚接触鱼的身体,就被打了一下,手指头发麻,吓得他“劈里啪啦”连忙跑到沙滩上。

船老大见状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大秋从礁石洞的浅水里掏出两只龙虾,一公一母,大家看见了这两只肥大的龙虾,都高兴地欢呼了起来。只见那船老大戴上护目镜,“嗖”的一下跳下大海,像条鲨鱼一样潜入水中,须臾,他就浮了上来,把几只鲍鱼扔给大秋,说话间又潜下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只有一刻钟工夫就弄了满满的一竹篓子鲍鱼。

太阳赤红赤红的,像团炽热的火球,把无穷的光能释放给海洋。小岛上的人们完全暴露在阳光辐­射­之下,几个北京人身上凡是­祼­露的部分都被烤得发红,经海水一泡,再晒­干­以后就起了一层皮。胡炜的皮肤最细­嫩­,所以被紫外线灼伤最重。她觉得浑身痒痒,很不舒服,于是索­性­把救生衣脱掉扔在沙滩上。

胡炜赤着脚在沙滩上来回走着,随便一拨拉,松软的沙子里就滚出来几只小贝蛤。她异常喜悦,就这样,她就用两只赤­祼­的脚拨拉出来不少的贝蛤。

她兴高采烈地把贝蛤堆成一堆儿,开始欣赏那上面的花纹。这些贝蛤表面的纹路,细细的,似乎都是一个样子,可仔细一看,原来所有的贝蛤花纹都不相同,有的红黄两­色­相间、伴着闪亮的星星,像雨后乡村之夜;有的红晕微散、隐约掺杂着浅蓝­色­的线条,像积淀着历史的岩层;有的被海水冲刷成一层层的皱纹,放­射­状的绿波,一圈圈,一环环。

船老大腰间挎着个竹篓子,手里拿着根削尖了的竹竿儿潜入海水深处,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不多久就捞到了不少东西,有梅花参、扇贝,还抓了一条又肥又大的马交鱼。船老大背着一大串战利品,踉踉跄跄回到船板上,他动作熟练地支起一口大锅,点着煤气炉子,然后认认真真地收拾那些海产品。

日头升到人们头顶上,几个人都回到船上。宋沂蒙和祁连山忙活了半天一无所获,他俩刚才脱去了短衣、长裤,跳到海水里游泳,尽情地享受大海的惬意。金秀香好不容易抓着几只瘦小的螃蟹,也算小有所获。只有胡炜的成绩最好,她用上衣包着贝蛤,足有五六斤重,加上那只肥大的螃蟹,可谓收获颇丰。

在抛了锚的大船上,大家饶有兴致地围着大铁锅,蘸着船老大配制的佐料,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地道的海鲜。这才叫真正的海鲜!就地取材,立即烧熟,别有风趣。祁连山从锅里取出两只最肥最大的鲍鱼,分别放在胡炜和金秀香的碗里,抿着嘴笑道:“女士优先!”

胡炜却不领情,转瞬间,就把大鲍鱼放在了祁连山的碗里,算是对他殷勤的回敬。金秀香瞪了祁连山一眼,意思是说,谁叫你胡乱献殷勤,活该!祁连山倒也无所谓的样子,顺手把两把尖利的刀子递给胡炜和宋沂蒙。在浮岛上,刚刚出水的鲍鱼,很快就可以煮熟,清水炖海鲜,原汁原味。祁连山不客气,先拿起刀子,很轻松地把外壳剥开,然后把肥厚的鲍鱼­肉­切成一片片的,用刀叉着一片,沾着佐料放进口里,边嚼边含含糊糊地说:“嗯,好吃!”

大家学着祁连山的样子,开始吃鲍鱼。每人都是头一次品尝这么肥大的鲍鱼,在大海中央,在一个无名的浮岛上,大家如同来到天外崭新的世界,心情都是相当的好。所有的海鲜都是用海水炖的,在沸腾的水蒸气里取出来的海鲜纯而又纯,冒着奇异的清香。

船老大的佐料,是渔家上百年传下来的,酱油、香油、香菜末儿、葱末儿、蒜末儿、白胡椒,米酒,再加上柠檬汁,看似普通,里面掺上了一点岛上沉积的清水,就产生了特殊的功效。渔民一出海往往就是几十天,如果没有这种佐料,天天吃海鲜,恐怕也要倒胃口,所以,这百年的佐料,是渔民们生存的法宝之一。船老大把贝蛤汤煮好了,他们闻到汤的清香,个个垂涎欲滴,大秋给胡炜盛上了第一碗汤,因为这是她的胜利成果。

这贝蛤来自海的深处,饱含大海的­精­华。它曾经隐匿于海底的万花丛中,吸吮了所有生灵的|­乳­汁,经过千万年的演变,成为海洋中最有生命力的生物。每人喝了不少还没够,都觉得这贝蛤汤简直就是琼浆玉液。汤里虽然有少许沙粒,然而就是这种反朴归真的享受,让他们有了一种饱饮海洋的感受。

船快开了,胡炜忽然跳下船去。她从水面上拣起一只小海星,小海星有巴掌般大,身体柔软,长着美丽的花朵图案,还有着许多浅­色­的红道道、蓝道道。胡炜轻轻抚摸这只海星,想寻找它的眼睛,可海星却痉挛着,把全身的毛孔都关上了,找不到眼睛。花纹儿没了,红道道、蓝道道也没有了,只剩下松软的身体。胡炜把小海星放在一只塑料桶里,还倒上了一半儿的海水,准备把它带回家养起来。

潮水渐渐涨起,机帆船徐徐驶开,他们望着远处,海水浸上那些嶙嶙的礁石,小岛慢慢地被海水淹没。大海一片平静,碧水微澜,一望无垠。他们怀着难舍难分的心情,告别了这刚刚熟悉了的,但仍十分神秘的浮岛。船上扬起了帆,海风把帆吹得鼓鼓的。船老大没有使用发动机,让船静静地在大海上航行。船走远了,那飘浮在海洋上的小岛在那里?他们寻找着、回忆着,可是它消逝了,刚才还在上面玩耍,瞬间却无影无踪,一切仿佛犹在梦中。

可爱的小岛,不知何时才能再一次踏上它。34

祁连山让金秀香独自开着奔驰车,自己却跑到了大秋开的车上,想和宋沂蒙两口子聊聊天。可车子没开出多久,他就躺在椅子上“呼呼”睡着了。大秋把收音机关了,宋沂蒙和胡炜也不敢大声说话。

在返回海口的路上,有座绿树环抱着的山岗。山下停着不少大大小小的车辆,许多人沿着崎岖的小路朝着山上爬。大秋减速,把车子停在路边,朝后边车厢里的人说:“要不要看看?”这时,祁连山醒了,见车停了,忙喊:“怎么啦?怎么啦?”

大秋边抓住方向盘边歪着脑袋说:“这山上有座平安娘娘庙,今天正是农历正月初三,当地风俗,每年的这一天都要纪念这位女神,以祈求保佑平安,看!这些人都是去烧香拜平安娘娘的。”

胡炜听说山上有座平安娘娘庙,执意要去看看,众人只好依她。

大秋在前头引路,宋沂蒙、胡炜、祁连山和金秀香一行,沿着黑­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缓缓地往山上走。道路两边都是茂密的灌木,开败了的花瓣遍地都是,香气袭人,把人们弄得眼花缭乱。

山并不太高,庙也不太大,庙里供奉着的平安娘娘,慈眉善目,肌肤丰腴,庙里烟雾缭绕、香火兴旺、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有一位小童,举着一个竹制的签筒,让上香的人们求签儿。胡炜第一个走上前去,交给那小童十元人民币,取过签筒,然后跪在黄缎子圆垫子上面,默默地祈祷。她摇摇竹筒,让竹签子均匀摆动,不多会儿,一根竹签儿掉在了地上。

胡炜拣起那根竹签儿,见是枚中下签儿,她不吭声,默默地把竹签儿交给那小童。小童也没说什么,只是按照竹签儿的顺序,从一叠黄纸中间抽出了一张交给胡炜,胡炜平静地一看,上面写着:

风发意气闯天涯,

春风不度鬼门关。

六畜死过家坟改,

­淫­雨潇潇生活难。

英雄另有出头日,

蓄芳处处待来年。

胡炜心里一阵怅惘,顺手把那张黄|­色­的纸交给宋沂蒙,表面上仍然很平静地说:“留着,你自己留着吧!”说罢,胡炜就向外边走。金秀香原本也想磕头、求签,但是被祁连山拦住。他想求那个­干­嘛?要是弄个下签,该多么扫兴!

宋沂蒙知道妻子心里不痛快,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着她的后面走。胡炜转念一想,觉得那签语并非十分重要,一张黄纸能说明什么?只不过是迷信罢了!

在他们离开娘娘庙下山的时候,半路上遇见了一行人。有好几个身穿名牌T恤衫的男人簇拥着一位穿着考究、气质不凡的中年女人,急匆匆地走了上来,与宋沂蒙他们擦身而过,其他烧香的游人纷纷给他们让开路。宋沂蒙无意中向那中年女人身上扫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这女人的轮廓为什么这么熟悉?难道是她?多少年过去了,人的外表可以发生很大变化,可她的痕迹却永远抹不去。

大秋把汽车重新发动,祁连山站在车旁边,指着路边停着的一长串豪华轿车让宋沂蒙看,其中有一辆顶级的加长卡迪拉克,这是全海南惟一的一辆。祁连山充满羡慕地对宋沂蒙说:

“你知道那是谁?洪总,孟氏集团的掌门人洪玲雅!”顿时,宋沂蒙的脑子一片空白,原来,那中年女人就是洪玲雅,被自己损失了三百多万的孟氏集团总经理。这时他还想起了另外一个名字,那个曾经在他心里回荡了很多年的名字……

这位洪总竟然是他感情生活中难忘的女人,一个冤孽般的邂逅发生了,这不能说不是一个更大的奇迹!这不能说不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宋沂蒙的灵魂出窍了,他的­精­神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垮了。他的身体失去了支撑,昏昏沉沉地跟在祁连山后面上了车。

大秋把车开得很稳,祁连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停地说笑,他激动了一阵子,然后不侃了,过了一会儿就打着小呼噜睡着了。起初,胡炜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祁连山神侃,后来,她见祁连山睡觉了,便侧着脸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她还在想着那张签语,那魔咒般的语言使她恍惚,她在为她和宋沂蒙的以后担心。

宋沂蒙斜靠着车厢,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实际上是在回忆着一个早就过去了的故事。

1974年冬天,宋沂蒙在汽车一零七团当军需助理员,那时,有一个连队在石嘴山市大乌口区执行任务,团里派他去看看战士们的生活怎么样,实际上就是让他到基层锻炼一下。

大乌口在腾格里和毛乌素两个沙漠中间,是一片戈壁滩,生活条件十分艰苦。连队驻在一座喇嘛庙里,这庙很大,曾经是当地最古老、最有影响的庙宇,当地人民叫它乌达庙。自元代以来,乌达庙香火非常旺盛,每个月初三,周围数百里的牧民都会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行一步九叩大礼,那时节,庙的周围黑压压都是人群,烟火升起,足有十丈之高。庙里供奉着蒙古族一个部落的祖先,平日里那高大耸入云霄的大佛被巨大的幕布遮掩着,谁也没有瞻仰过,甚至有的喇嘛在庙里修行一辈子都不得而知。

这里的人们疯狂地信仰神秘,到清代中期,乌达庙成为蒙古、新疆、西藏、内地以及中亚、东亚最著名的藏传佛教圣地,每年的正月初三,总有好几万人来到乌达朝觐,乌达庙盛况空前。

“文革”中,造反派把乌达庙洗劫一空,许多重要文物丢失了,古建筑也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庙里的喇嘛也都跑了,只剩下一位年迈的看门人。一座大庙,空荡荡地在戈壁滩上耸立着。后来有好几支部队曾经在这里驻扎过,有了部队,也就没有坏人敢来破坏,实际上也起到了对古代大庙的保护作用。

宋沂蒙在连队锻炼,每天天不亮就随着战士们一起,开着大解放车,出去拉建筑材料,一去就是两三天才回来。连队为了照顾他,特地分给他一间朝阳的房子住,房子又高又大,外面还有宽宽的廊子,说是朝阳,其实也见不到多少阳光,特别是到了下午以后,房子里潮湿­阴­暗,寒气难挨。

春节,战士们放假休息,有的在树杈上支起个篮球筐,分成两拨儿进行对抗赛,有的在院子里洗衣服,有的在围着老喇嘛学习下象棋。这位老喇嘛七八十岁了,是个老寒腿,不论三九寒天还是酷暑夏季,他都穿着一条厚厚的棉裤,三五年都不换洗。棉裤的外面,就像涂上了几道大漆,油光贼亮。老人棋艺­精­妙,同时迎战六七个战士根本不在话下。有些乐于此道的年轻战士,一有空就围着他,非要与他决一死战。

连队来了一位理发员,说是由大乌口区­妇­联派来的,专门为战士们理发服务的。这时,宋沂蒙正在屋里看书,听见副指导员隔着窗户喊:“宋助理!赶快来理发啦!”宋沂蒙的头发长得遮住了耳朵,听说能理发,就把书一扔,跑出门外。

战士们理过头发都走了,年轻的女理发员在连部等他。宋沂蒙是个见了女同志脸就红的人,一看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回头就走。那女理发员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他,宋沂蒙被她摁在椅子上,只好乖乖地坐着。女理发员看了看他乱蓬蓬的头发,也不说话,取过一个暖水瓶,“咕嘟嘟”往洗脸盆里倒了半瓶热水,然后又加了一些凉水,用手试试水温,觉得差不多了,才为他洗头。

宋沂蒙当兵以前是北京的一个普通中学生,在家的时候,每每头发长得不能再长了,就随便找个小理发店,花上一毛五分钱推头,推完了也不洗,就跑掉了。等他来到部队,这理发的事就更简单,战友之间互相帮帮忙也就解决问题了。这还是他一生中头一次让女同志为他洗头。

女理发员把肥皂一遍遍地抹在宋沂蒙的头发上,然后慢慢地往他的头上潦水。女理发员的手指很细,皮肤又滑又软,温乎乎的,在头发上摸来摸去,宋沂蒙不好意思,脸上不知不觉红了。女理发员仿佛看出了他的窘态,不但不松手,反而使劲儿把他的脑袋按在洗脸盆里,一双柔软的手,一下下地抓他的头皮,他的头上一阵阵发痒,发自内心地感到了轻松和舒适。

洗完了头发,女理发师用一把推子,仔仔细细地剪去他的长头发,屋子里只听得见“咔嚓咔嚓”的声音。剪完头发,女理发员又给他冲洗了一遍,然后用清脆的声音说:“好啦!”

年轻的宋沂蒙连说一声谢谢都来不及,便低着头跑了出去。他听见连部里传来那女理发员爽朗的笑声,那声音清脆、响亮,像小铜钟儿一样,悠悠忽忽的,震动了他的耳膜,震动了他的心。

他回到房间,仔细回想,那女理发员长得是什么模样?多大年岁?可惜没看清楚,只是那美妙的声音使他难以忘怀,那余音不绝,时不时敲打着他。他觉得自己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山顶洞人,让女理发员理一回头发就闹得心神不宁,真让人瞧不起!茫茫戈壁滩和沙漠中,孤零零的乌达庙,全都是秃小子,没有一个异­性­,突然间来了一位女理发员,就像给这里带来了明媚的春天一样,让人们心底里躁动。尤其是宋沂蒙,具有诗人气质的他,对异­性­的闯入特别敏感,他用男人少有的羞涩欢迎了这女客人,那女客人也牢牢地记住了他。

乌达附近有一处沙漠边缘地带,就是传说中的黄羊滩。

第二天,连队还是休息,宋沂蒙没事儿­干­,就和副指导员打了声招呼,独自背了一杆半自动步枪去沙漠里打黄羊。沙漠里有黄羊,是因为那里有一块神奇的绿洲,宋沂蒙早就想去看看。

他走进了沙漠,松软的黄沙里还储存着昔日下过的雪,冷风吹过来,沙子打在脸上很痛。天上没有云,太阳红彤彤的,可气温仍然很低,望去还有一丛丛红柳,在阳光照­射­下,金光伴着银光别有景致。

他在沙漠里艰难地行进,穿着大头鞋、皮大衣,还背着一杆步枪,负重不轻。他走了很长时间,当他翻过一座沙丘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沙丘的下面,竟然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干­枯的芦苇一排一排,一行一行,密密的,一直延伸到了湖的里面。

湖水不结冰,清澈透明,湖底有彩­色­砂石和几条悠闲自在游动的鱼儿。苇丛中,几只丹顶鹤独脚站在水里,有的在整妆梳理羽毛,有的在用尖尖的嘴巴去捕捉食物,水鸟不时在湖面掠过,然后直冲向蓝­色­的天空。湖畔布满了枯败的野掬花,密密的、厚厚的野掬花,从水里一直漫生到了沙丘上。

他悄悄地坐在沙丘上观看眼前的一切。这里难道就是沙漠中的绿洲?

这时,丹顶鹤“呼啦啦”拍打着湿漉漉的翅膀飞走了,湖水荡漾起一层层水花。一只小船从芦苇丛中缓缓划了过来,划船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这女子穿着一身碎花绿底的棉袄,头上裹着一块方格巾,身材窈窕美妙,站在小船的中央,双臂舒展,慢慢摆动,就像是从银河中走来的仙女。

宋沂蒙揉揉眼睛,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女子发现了他,把船划了过来。宋沂蒙惊慌地站起,那女子笑了,动人的笑声回响在湖面上,整个绿洲都笑了,把飞走了的丹顶鹤又吸引了回来,有一只还大胆地落到了船板上。

这笑声很熟悉,宋沂蒙猛然想起,这女子不就是那年轻的女理发员吗?正在想着,小船轻轻地靠在岸边,那女子轻盈地纵身一跳,就落在沙滩上。她弯着腰,把卷着的棉裤裤角儿放下,欲把小船拉到岸上来。

突然,一只灰黄|­色­的动物向女子扑过去,等到那女子发现,已经来不及躲闪了。站在沙丘上的宋沂蒙意识到这不是黄羊,而是一只饿疯了的沙漠黄狼。这种黄狼是蒙古草原上的变种,十分贪婪残忍。在荒凉的沙漠戈壁里,这狼东窜西窜,往往十天八天没有食物吃,一旦发现猎物,就会不顾一切撕咬,直到把对方撕碎。宋沂蒙见势不妙,立即把步枪上了膛,飞快地冲下沙丘。

黄狼和那女子扭在一起,宋沂蒙跑了过来,想开枪,但又害怕伤着女子,这时他顾不上许多,便冲了上去,使劲去掰那狼的爪子。

那只狼见又来了一个人,便舍弃了女子转身向他扑来。

那只狼高大沉重,把宋沂蒙压倒在地,狼的大嘴血红,喷放着热气,瞬间就能把他咬死。搏斗中,步枪被甩在一边,宋沂蒙穿得比较多,行动不方便,渐渐体力不支,他的脑子全是血腥的­肉­,仿佛自己已经被狼撕碎。正在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脚掌正好顶住狼的下面,于是他用尽全力,趁势一蹬,狼被蹬出老远,那狼两眼冒着红光又向他重新扑了过来。瞬间,宋沂蒙来不及反抗,只好闭上了眼睛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切。

“砰”的一声,枪响了,那只凶狠的狼应声倒下,狼的头被子弹打烂,鲜血溅了宋沂蒙一脸。原来是那女子开的枪,是她在危机时刻从地上拿起了步枪,趁着那只狼被宋沂蒙踢开的时候,扣动了板机,救了宋沂蒙也救了她自己。

黄狼被打死,还压在宋沂蒙的身上,他一边用力把死狼掀开,一边喘着粗气。

那女子的衣服被狼撕烂了好几块,手上脸上也有不少条血道子,虽然那只凶狠的狼已经被打死了,她还是惊魂未定,把步枪扔在一边,坐在沙滩上不住地哆嗦。

宋沂蒙抹抹脸上的污血,走过去想安慰她几句。女理发员没等他开口说话,突然站起来,伏倒在他的肩上“呜呜”地哭。

宋沂蒙不知所措,只好一动不动,让她趴在自己肩膀上哭。过一会儿,她不哭了,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红手绢儿,跑到湖边,沾着湖水去擦拭手上的血迹,擦完了手还想去擦洗脸上的伤痕。

宋沂蒙一下子就把红手绢儿夺了下来,厉声说:“这多不卫生,小心感染!”女理发员撅着嘴,一下子又把红手绢儿夺了回去,任­性­地说:“就用这湖水,你不知道,这湖里的水很­干­净,还能消毒呢!”

这沙漠中的湖水很清,很纯,它像一面镜子能把人的心里照透。宋沂蒙和女理发员的身影倒映在水中,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晃动。女理发员发现了水中的影子,一个穿着皮大衣、戴皮帽子的年轻威武的军人和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年轻女子坐在一起,周围都是高高的芦苇丛,芦苇丛的背后是连绵起伏的沙丘,远处有鸟在飞,那只小船安安静静地躺在沙滩上。女理发员把那手巾在湖水里洗了洗,湖水泛起粼粼涟漪,把不远处的两只水鸟惊飞了。女理发员拿手巾替宋沂蒙擦去脸上肮脏的血迹,一下接着一下,擦得很仔细。

她湿乎乎的热气扑在宋沂蒙的脸上,她的手软软的、冰凉冰凉的,时而接触到宋沂蒙的皮肤。

宋沂蒙下意识地凝视着这位勇敢而温柔的女子,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模样。她也就二十岁左右,有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眸子黑黑的,明亮、深邃,她的皮肤白­嫩­,脸庞略微有些方正,脸蛋儿鼓鼓的,一边一大片晕红,不少西北姑娘都有这美妙的红脸蛋儿。女理发员的红脸蛋儿和大多数西北姑娘的不同,雪白的皮肤衬着她,一双如星星般的大眼睛衬着她,宋沂蒙不禁想起家乡的蜜桃,它熟透了、渗出了水珠,令人垂涎。

女理发员见宋沂蒙着迷地看着自己,反而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一笑,绽开了丰满的嘴­唇­,露出了雪白细巧的牙齿,这一笑,让宋沂蒙感到了发自内心的甜蜜。

远处,沙丘上隐约出现了几个人影儿,这几个人渐渐走近,原来是副指导员带着战士赶来。他们听到了枪声,以为宋沂蒙打着了黄羊,于是前来帮忙。宋沂蒙把目光从女理发员的脸上挪开,匆忙站起来,与她保持着距离。她好像有些话要说,见宋沂蒙的战友来了,知道时间不多了,大眼睛里露出了遗憾。她想了一下,便急急地对宋沂蒙说:“宋沂蒙,下星期天,我去看你,行吗?”

宋沂蒙很奇怪她如何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女理发员得意地笑了,笑得阳光般灿烂。她又悄悄地对宋沂蒙说:“不然,你就去大乌口找我,我住在新华街一号,容易找!”

两人正说着,副指导员带着战士来到他们身边。副指导员是甘肃会宁人,肥肥胖胖的,两条腿又粗又短,走起路来裤裆都会磨破。他没啥病,脸­色­却蜡黄蜡黄的,整天皮笑­肉­不笑的,好像很成熟。他见宋沂蒙和女理发员两人身上的衣服都破了,沙滩上还躺着一只死狼,知道发生了一场意外,没打着黄羊倒打着了一只黄狼。

副指导员惊讶着,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牙,关切地说:“怎么样?有啥情况?”

几个战士围着宋沂蒙和女理发员,朝他俩的身上看,宋沂蒙难堪地说:“没事,没事!”

副指导员见两人没有大问题,就放下心来,就叫两个战士过来,准备把死狼处理掉,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想起为什么女理发员也在这儿,而且也受了伤,就眯缝着小眼睛,一会儿看看宋沂蒙,一会儿看看女理发员,似乎有着极大的困惑。宋沂蒙担心这个牧民出身的­干­部胡说些什么,就从沙滩上拣起自己那只步枪,挎在肩膀上,随意说了句:“咱走吧!”

女理发员和部队有过来往,知道部队的规矩,担心这次危险的邂逅会给宋沂蒙带来麻烦,就跑到副指导员面前急切地说:“副指导员,你们一定要表扬他,是他救了我!”副指导员狡黠地笑着问她:“你到这儿­干­什么来啦?这荒无人烟的!”女理发员理直气壮地说:“我妈病了,弄条鱼给她补养补养,不行啊?”

副指导员半信不信地晃晃膀子,也不多说什么,让战士们把狼的尸体掩埋在沙丘里,然后带着大家,踏上了沙丘往回走。宋沂蒙跟着战士们勉强地走了几步,他怀着心事,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故意落在后面。

他走得很慢,几次忍耐不住,想转身跑下山丘再和女理发员说上几句话。他迟疑不决地走着,可就是不敢回头。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一个女孩儿动情的声音,这声音在戈壁上空颤抖,这声音让他的心一阵阵的抽搐。“我叫红手绢儿!不要忘记我……”

宋沂蒙控制不住自己,回头朝湖边望去。那女理发员为他这个举动感到震惊、兴奋,她停下了船,边不停揉搓着花棉袄的衣服角,边向沙丘上张望,她又一次喊了起来:“我叫红手绢儿!红手绢儿……”

宋沂蒙站在高高的沙丘上,望着那悠悠远去的小船,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了心头。在茫茫的荒凉的沙滩戈壁之中,有一处绿洲,在冬季,芦苇丛枯黄,白杨树光秃秃,湖光黯淡,小船泛起的水纹层层泛开,令人无限愁怅。假若在春夏,这里将全然不同,这里将会是一片翠绿,翠绿的树林和苇丛包围着碧波,这湖泊就变成了沙漠戈壁中的珍珠。红手绢儿和她划着的小船,就是珍珠里最为宝贵的内核,她辉映着湖水,辉映着沙漠,辉映他孤寂而热烈的心……

宋沂蒙回到乌达庙,接连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机智勇敢、美丽动人的红手绢儿。他把她与陆菲菲相比,不用说,这是两类完全不同的姑娘。陆菲菲是宋沂蒙生命中第一位恋人,两人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陆菲菲是大观园里的公主,她有着出众的品貌,她高傲、柔弱、细腻,她是江南深山里飘逸的兰花。而红手绢儿同样是美丽的,她的美既非城市少女那般尊贵,亦非乡村少女那般含蓄,她划船时的那种婀娜姿态,她用手巾擦拭自己脸颊时的妩媚,她与恶狼拼搏时的顽强,给宋沂蒙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她就是戈壁滩上,有着极强生命力的红柳。

她的感情像那大漠中的湖水一样清澈、纯洁,她能大胆地追求,大胆地表露,还有她那句令人缠绵醉倒的话语,你别忘记我……

自从与陆菲菲分手以后,宋沂蒙就决心把感情的闸门关闭起来,不再去选择爱情,他那颗破碎的心,一时难以弥合。可是,自从那天见了红手绢儿第一眼,与她共同经历了湖畔惊险,听到了红手绢儿发自内心的表露,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爱的闸门又重新开启了,爱情的波涛就要奔腾而出。

副指导员不愧是个有经验的政治工作者,他从宋沂蒙神魂颠倒的表情上,早就把他的心思看穿。按说,宋沂蒙已经是个二十三级的排职­干­部,搞对象并不违犯规定,可这件事情发生在乌达庙,当地老百姓会怎么样看?连队战士又会怎样看?何况,宋沂蒙是来基层锻炼的,又不是来搞对象的!如果有群众反映说他的生活作风有问题,那会对宋沂蒙十分不利。这种事要是开了头儿,对战士会是怎样的影响?副指导员是个很自信的人,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经过认真思考,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于是,他决心为宋沂蒙负责,阻拦他和红手绢儿两人关系的发展。

由于副指导员的阻碍和自己的迟疑,宋沂蒙没有能够到大乌口新华街一号去找红手绢儿。

大约过了两个礼拜,有天早上,红手绢儿自己找上门来。

她还穿着那件碎花绿底儿的棉袄,棉袄上打了几块补丁,一条湖绿­色­的毛线围巾,围在脖子上。她丝毫没有刻意打扮,脸上红扑扑的就像抹了一层胭脂。她的到来,让顽皮的战士们躁动起来,好几个人围着她问这问那,有个河南籍战士还冒充她的老乡,跟她套近乎。这些调皮的战士们被副指导员轰跑,宋沂蒙才得以有机会跟她站到一起。

宋沂蒙想说,你好吗?我想你!可话到了嘴边又吞咽了回去。两个人站在月亮门儿里,好久都没说话。

大庙分成三个部分,前头是一个宽阔的院落,中间是供奉佛龛的楼阁,后面是喇嘛们的住处,每一部分之间都有一座月亮门儿。宋沂蒙和红手绢儿就在月亮门里站着,面对面,两人刚要说话,副指导员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宋助理,该天天读了!”

天天读,雷打不动,这是多么神圣的工作,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耽误。宋沂蒙看着红手绢儿慌乱的目光,不无眷恋地离开,红手绢儿叫住他:“小宋,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副指导员半步不离地跟着宋沂蒙,手里还拿着红皮皮的毛主席语录摇晃。宋沂蒙真想和红手绢儿聊聊心里话,可是,他不能,有副指导员盯着。回到了连部。连部响起了阅读毛主席语录的朗朗声音,不知不觉,宋沂蒙被副指导员“保护”了起来。

红手绢儿执著地在月亮门里等待着,直到天天读的时间结束。战士们把大解放汽车的发动机摇着了,轰隆隆响着,此起彼伏,一阵一阵地震动着她的心。

宋沂蒙和战士们出发了,红手绢儿依然在月亮门里站着,她发怔似地看着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五十多台汽车排成了长龙。宋沂蒙在哪一辆车里?红手绢儿猜测着。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回来!

后来,红手绢儿又去找过他,但是他返回了军区。他也给红手绢儿写过一封信,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接到回信。再后来,他又遇到了那位坚持原则、处处为他人着想的副指导员,那位副指导员十分内疚地告诉他:红手绢儿是个好姑娘,她去乌达庙找过你好几次。

宋沂蒙无限感伤,但又无可奈何,他明白他又错过了一次爱情的机会。多年来他都忘不了沙漠中的湖泊、苇丛、丹顶鹤和各种各样的水鸟,忘不了那划着小船在湖中荡漾的女孩儿的身姿,他时常惦记着戈壁滩上美丽、多情的红手绢儿。她在哪儿?那明亮、深邃的眼睛,晕红的脸颊、湖绿的围巾,清如湖水的心灵……

而今天,他又碰见了红手绢儿。红手绢儿仿佛没有发现他,径自登上山去。她胖了,她穿着高档的鳄鱼皮鞋,步履沉稳有力。她的脸颊失去了昔日的红润,皮肤像­奶­酪一样白皙。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黑­色­的珍珠,显得身份高贵,气质优雅。

宋沂蒙看见了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多么熟悉,这虽说是一位中年人的眼睛,岁月和磨难使她增添了不少坚毅和执著,但在宋沂蒙看来,这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能够照见所有的人,这双眼睛里流动着碧绿的湖水,清澈、洁净。

这双眼睛让她风彩依旧。仅仅一眼,宋沂蒙感受到了许许多多,沙漠中的绿洲是爱情的港湾,是缘分萌生之地,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不要忘记我”,一句令人陶醉的话,在他的脑海里深深烙着,如今说这话的人突然降临了,可惜不能相认。岁月的变迁,使他们之间产生了巨大差异,这差异似一堵高墙,把两个曾经相恋的人隔开,让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变成了两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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