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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路公共汽车。

一朵晃动着的半只莲闯入宋沂蒙的眼帘,那半只莲吐着弯弯的细丝,含着点点花蕊,浅淡微黄,浸着几分忧伤。北京春天的风打着旋儿,卷着沙子吹了过来,让这朵半只莲变得模糊了,人们的记忆也模糊了。

这朵半只莲别在一位中年­妇­女的胸前,她头上裹着薄薄的乔其纱巾,穿着一件蓝­色­方格子维尼纶上衣和一条熨烫得平平的灰­色­的确良裤子。她的身材瘦长而挺直,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她的举止沉静,她的表情却显得疲劳而滞重。她胸前的这朵半只莲让她的气质里蕴藏着独具一格的高雅。她一边用手挡着风沙,一边焦虑地望着远处。

这女人好面熟。宋沂蒙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中学的校友龙桂华,年龄比自己大两岁,他上高三的时候,龙桂华已经毕业走了。她在学校时很有名,所以宋沂蒙认识她。但她却不认识宋沂蒙,两人之间连句话也没有说过。龙桂华如今已是中年,表面上变化很大,可宋沂蒙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她。

回家探亲的时候

几年前,宋沂蒙从大西北回家探亲的时候,在一条胡同里曾与她擦肩而过。那时候的龙桂华还年轻,脸­色­略带着红润,胸脯高高的,结结实实,走路时微微的颤动,充满了弹­性­。一个女人的春天那么短暂,才过去没几年,龙桂华变得几乎让他认不出来了。

在他面前的龙桂华,仿佛刚从磨房里走出来,浑身被汗水洗浴过,又沾了些灰尘。

谁又能想得到,眼前这个疲惫的龙桂华,当年,曾经是学校里的一朵花。

宋沂蒙记得,那年在篝火晚会上,龙桂华表演的新疆独舞把全校师生都给镇了,每一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她,谁也不敢随便出声。那天晚上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除了音乐,会场上只能听到她有节奏的脚步声。夜幕下一堆火焰燃烧,火苗也随着节拍摇晃,龙桂华飞快地旋转,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的脸是红的,全身都是红的。

许多有了青春萌动的男孩儿异想天开,有机会就献殷勤。有位年轻男教师,为了纪念那场令人难忘的演出,私下里写了一篇日记,后来,那篇日记不知怎么在学生中间流传开来。那日记里把龙桂华形容成一弯月亮,还说将来不知哪位神仙能够有幸采得这束春桂。

有个流氓,一个曾经在宣武门城楼子上拜过老大的家伙也看上了她,天天拿着一把银勺子到学校门口等着她,说是要和她交朋友。同学们都为龙桂华担心,每到放学时间就把她簇拥在中间保护着。

有一天下雨,同学们疏忽了,龙桂华独自一人出了校门。流氓举着油布雨伞上前搭讪:

“龙桂华,今天我请你看电影!”

那流氓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个头儿不高,嘴­唇­上边长着毛绒绒的胡须,眼里冒着傻气。这家伙故意装成十分老练的模样,把银勺子伸过来,让龙桂华拿,按黑道儿的规矩,谁要是拿了银勺子谁就是他的女人。

龙桂华看见了那把银勺子,觉得很可笑,龙桂华一把就抢过那把银勺子,朝远处扔去。“当啷啷”,银勺子在满是雨水的沥青路上滚了两下就不见了,掉进了下水沟。

流氓慌了,连忙扔掉了油布雨伞跑了过去,趴在下水沟边儿翻拣,不多会儿,他浑身沾着泥浆站起来,手里拿着那把银勺子。流氓追上了龙桂华,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叫:“你已经拿过了我的银勺子!”

龙桂华披着一件短短的蓑衣,这是小时候,父亲从成都带给她的,蓑衣有年头了,又破又旧,挡不住倾盆大雨,里边的衣服和书包都湿了。她慢慢地把头转了过来,与流氓四目相对。流氓看见的是一张流淌着雨水,端正、秀丽而温和的脸,一双柔和的眼晴里流露的不是斥责,不是鄙夷,而是姐姐般的怜悯。

那还不成熟的家伙像是被施了魔法,呆呆地一动不动,油布雨伞落在了地上也没感觉。

龙桂华的目光像火筷子把他的心灼伤了,他畏怯了,觉得自尊心找不回来,不但找不回来,反而失去了更多。在这美丽的女高中生面前,他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女人也有自尊,而女人的自尊要胜过男人百倍。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随意被男人欺侮。

龙桂华用她的美丽,用女人本能的自尊,用她独有的温和力降服了一个流氓,这件事很快就在学校里传开了。

龙桂华的学习成绩很­棒­,品行优秀,从初一到高三大考没得过一个4分。在校园里,她是个极为特殊的人物,无论她走到哪儿,都会有人投以异样的目光。

1965年,她高中毕业,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她没有报考大学。大家都为她惋惜。一位年过半百,头发漆黑油光的数学老教师,平日一直把龙桂华当作是他的骄傲。他为此难过了好几天。他边叹气边摇头:“这孩子心里难啊!”

1957年,龙桂华的父亲被定为右派分子,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母亲带着五个孩子生活得很苦。孩子们都很争气,学习成绩都十分优秀,以龙桂华的成绩,她完全有实力考上清华、北大,可就在面临报考志愿的前夕……

那天,她母亲哭得泪流满面,搂着她哽咽着说:“桂华,咱不考了,咱没那个资格……”

龙家有那么多女儿,一个比一个小,作为老大的龙桂华从小就很懂事,她知道家里生活困难,她体贴老人的艰辛,也愿意早些参加工作,挣工资贴补家用,可她多么想上大学呀!

“妈,让我上大学吧,只要四年我就毕业,只要四年……”她想说,她大学毕业了就可以挣钱养家。她还想说,难道仅仅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就不能上大学深造?她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她害怕触痛了妈的心。

妈抹着泪走到桌子前面,哆哆嗦嗦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龙桂华的眼前一阵模糊,原来这是一封离婚证书。家里的空气凝固住了,屋顶又黑又低,仿佛快要塌了下来。

纸上盖着血红印章,那么清晰、残酷。父亲到北大荒劳动改造已经八年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妈吃了数不清的苦,受了很多很多的委屈,可她都走过来了,她没有一点埋怨,她的心没有离开过远方的父亲。龙桂华怎么也想不通,已经八年了,也许爸爸就要回家了,一家人苦苦相盼的日子就要熬到头了,妈为什么要在这最后的日子离婚,以这种方式来了断多年的夫妻感情,拆散这即将团圆的家庭?

龙桂华和妈相互搂抱着伤心地哭,四个妹妹也抽抽哒哒地站在旁边哭,一家人哭了整整一夜。

太阳刚刚升起来,月亮还留在天空上,一群警察闯进家门。妈紧紧拉着最小的妹妹靠墙跟儿站着,双目茫然,不出一点声音,龙桂华吓得挽住妈的胳膊,心里“得得”跳个不停,两腿发抖。一个警察给妈带上乌黑锃亮的手铐,还故意把齿卡得紧紧的,然后唬了一声:“走!”

嘈杂中,龙桂华听街道­干­部厉声对她说:“知道吗,你妈是派遣特务!”街道­干­部的话犹如惊天霹雳,把龙桂华和她的妹妹们击倒了,爸是反革命分子,妈是派遣特务,那她们就是社会上最受鄙视的一代,这天果真塌了!这个家也塌了!

妈到了公安局,她不做任何辩解,人家问什么就承认什么,很快,妈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女儿们想去看看妈,可没得到批准。没过两年妈就去世了,据说是患了重病。这个来自西南世家的女人,经受不起一连串的残酷打击,在铁窗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妈走后,家里的生活陷入极度的困难。为了吃饭,孩子们把家里的东西几乎都要卖光了。龙桂华初中毕业的时候,各科全得了100分,妈高兴极了,送给她一幅明代陆治的字,还说那是爸最喜爱的东西,让她好好藏着。她不忍心见妹妹们饿着肚子,几次想把这幅字卖了,可是她咬咬牙忍住了,她心里说:“留着吧,等爸妈回来!”

龙桂华横下心来到街道报名参加了工作,她只想挣钱,养活正在读书的四个妹妹。她曾经如此痴迷地幻想未名湖,还有清华园,然而她面前的一切在倾刻间坍塌了。不是象牙塔塌了,而是她六年努力奋斗的路塌陷了,她被沉重地甩在泥土和石块儿堆积的深坑里,永远不可能再爬起来。

龙桂华选择了一天下午,悄悄地来到学校办手续。她勉强地面带笑容地走在校园里,她在胸前别上了一朵黄|­色­半只莲,她要告诉人们,龙桂华是真正的优秀学生。

学校虽然放暑假了,可校园里的人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少。新升入高三年级的学生趾高气扬,意气风发,仿佛他们已经有一只脚跨进了大学的校门。一个低年级的男学生在踢球,“哐当”一声把大教室的玻璃窗踢碎了,几个女孩儿吓得尖叫了起来,而那闯祸的男生却满不在乎地抹抹脸上的汗,然后大摇大摆地走掉。

就在这不大的院子里,她度过了六年的时光。在这儿,她带领全校学生唱过《国际歌》;在这儿,她和师生们听过何长工的报告,听老人讲述和毛主席一块儿创建井岗山革命根据地的战斗故事;在这儿,她教几百名男女同学跳集体舞,准备在国庆节的天安门广场度过狂欢夜。那时候的她,曾经是多么引人注目!

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人们欢快地面对面走来与她擦肩而过,看见了她却都装作没看见,她突然觉得这所学校已经不属于她,她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右派反革命分子和派遣特务的女儿从学校的花名册上被勾掉。

有几个平时最要好的女同学十分挂念她,她们在校门口悄悄地等着龙桂华,等她从学校里出来,就把她围在中间,关心地问:“桂华,你分配在哪儿上班啦?”

龙桂华的心情虽然很沉重,可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乐观。她望着大教室那扇被球碰破了的窗户,那里面是一个深邃漆黑的天地,以后,她就要走进那片天地求生存,为了自己也为了妹妹们。那片天地将给她带来巨大的生活压力,里面有荆棘,有火,然而她不得不进去。

一切都发生了,无可挽回了,想到以后还要生活,她心里平静多了,于是她不假思索,诙谐地说:“二炮!”

当兵是中学生的向往,同学们还以为她到第二炮兵部队文工团当演员了,纷纷惊讶地望着她,惊讶中含着许多羡慕。龙桂华见同学们如此情状,觉得很好笑,便拍拍手笑哈哈地说:“你们以为什么呀?北京第二灯泡厂!”

龙桂华在第二灯泡厂度过了许多时光,她由一个出众的高材生变成一个辛劳的女工,然后又长成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是初级品车间的工人,她用嘴去吹制灯泡儿,一个一个像梦幻一样透明而脆弱的灯泡儿产生了,包装成箱送到千家万户。女工们吹制的灯泡儿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她的同事,那些同样吹灯泡儿的女工们,经不住火的熏烤,像一朵朵鲜­嫩­的花渐渐凋谢了、萎缩了,可龙桂华却越来越水灵。

她长得很标致,瓜子脸,眉毛细长,眼睛弯弯,像将要蚀尽的月亮,她的身材好,皮肤又白,她的打扮与众不同,在炎热的夏季里,她经常穿着一条短裤,露着两条极富诱惑力的长腿,大冬天的时候,她却穿着一件薄薄的、紧紧箍住身子的小棉袄儿,苗条而丰满,胸脯隆起,臀部不大不小,线条流畅。

她的­性­格开朗大方,她在­干­活儿的时候话虽不多,在休息的时候却充满了欢乐。她爱唱歌,会吹口琴,还会写娟秀洒脱的毛笔字。她仿佛对所有的人都热情,有求必应,不会轻易得罪任何一个人。她会不厌其烦地帮人到食堂打饭,她会牺牲个人休息时间,陪伴同宿舍的女友逛街买东西。在男青工面前,她不拒绝殷勤,对那些开过头的玩笑,也仅仅是一笑了之。

可是,她的笑容里隐含着那么多的忧郁。龙桂华笑完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叹气。她想起不少难过的事情,想着想着就落泪。她想得最多的是妈妈,在监狱里只度过了两年时光就死去的妈妈,妈死的时候一定很可怜……

她听说妈去世消息的时候,正在车间里吹灯泡,火熏烤得她汗流满面,眼睛都红了,流下了泪,她随手抹去了汗水和泪水,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回,妈妈的去世仿佛并不突然,她在梦里梦见许多回了。那天晚上,她躲在被窝儿里流泪,枕巾湿了一大片。从那天起,她就开始失眠,每天晚上都是她最难熬的时候,夜很黑很长。

龙桂华刚过二十岁就匆忙结了婚,和丈夫搬到了观音庙居住。丈夫是京剧团的鼓师,姓方,比龙桂华大十来岁。丈夫患有“夜游症”,犯病的时候劲头很大,院子门上的铁锁一扭就断,关也关不住他。

龙桂华不爱他,嫁给他的主要原因是为了免费听戏。她小的时候,妈常带她看戏,她只有听戏这么一个爱好,一坐到戏园子里,什么愁苦全都忘了。她常常被戏里的人物所感动,为王宝钏的坚贞而震撼,为杜十娘的命运而悲伤,为梁红玉的英武而振奋,为崔莺莺的爱情而缠绵。

后来,有人悄悄告诉龙桂华,说姓方的和观音庙饭馆里一个烙烧饼的女人关系不正常,龙桂华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她以为别人跟她开玩笑,于是也就一笑了之。姓方的自从结婚后,一回家就泡在她的身边,五分钟一搂抱,十分钟一亲吻,夜夜不空闲,简直把她当做了宝贝,这还不够满足?

有一天,民警把姓方的扣了,大半夜里派人来通知她,说姓方的和那烙烧饼的娘们儿跑到天坛公园,钻到烂草丛里乱搞。

龙桂华满脸铁青地到派出所把丈夫接了回来,打算好好数落他一回,可姓方的却嘻皮笑脸地讲了一大套理由,他说他如何爱着龙桂华,还说老婆是老婆,表子是表子,男子汉大丈夫哪个不风流?

龙桂华说不过他,气得回了自己的家。姓方的多次登门谢罪,跺着脚、指着鼻子发誓,天打雷轰之类的话都冒了出来,好说歹说把她拉了回来。龙桂华很年轻,她无法知道到底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样。从那时起,她产生了为人ℚi的沉重压力,她觉得女人是男人不舍不弃、随意摆弄的工具,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如不嫁人!

龙桂华心想,这回总得消停一阵子了吧?

一天夜里,龙桂华独自一人昏昏沉沉地躺着。突然,听见自家窗户“梆梆”响,她的心吓得“咚咚”直跳。

胡同对面管传呼电话的肖老头喊:“桂华、桂华,有个女的打电话来说,老方快不行啦,在协和医院抢救哪!听见没有?”肖老头好一通儿喊叫,把邻居们都惊醒了,一个个都揉着眼睛从门缝儿里探出脑袋来看热闹。

龙桂华的脑子“轰”的一下涨得老大,姓方的又闹出事儿来了!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老头喊的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她咬牙切齿地骂:“要死就死去吧!”龙桂华用被子把头蒙了起来,任凭肖老头在门外不住喊叫,就是不答应。

肖老头还是在喊叫,龙桂华实在无法再躲在被窝儿里,她磨蹭了好一阵,才勉强爬了起来。她穿上件衣裳,骑上自行车往医院跑。

原来这姓方的不思悔改,又勾搭上一个剃头的女人。当晚他是在剃头的女人家里搞得有点过度,心脏出了毛病,被那女人送到医院。那女人还挺仁义,往龙桂华家里打个传呼电话了。姓方的在医院里吸了氧,吃了药就回家了,回家以后不敢言语,他知道这回闹大了,妻子一定饶不了他。

龙桂华没跟姓方的闹,她不吭声,她过够了。于是,她离开了方家,还带走了两周岁的女儿小红。她也没有回娘家,因为家里人口太多实在没地方住,她背着小红跑到厂里。车间主任很同情她,允许她在一间库房的过道儿里搭了一间木板房,娘儿俩挤在里面凑活着住。

后来,她与姓方的离了婚。

那个曾经关心过她的车间主任经常给母女两人送吃的、用的,有时还泡在木板房里不走,一泡就泡到夜里十一二点钟,周围的人们在背后开始议论,渐渐地传来了各式各样的说法。

龙桂华终于受不住,带着女儿又走了,她离开了“二泡”,成为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人。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干­什么去了,厂子里很少有人知道,人家都说龙桂华走得很远,可能已经不在这座城市里了,一个女人带着幼小的孩子肯定不容易,吃的、穿的都靠着她一个人,总之很难、很难。

她的身上一定有着说不完的故事……

龙桂华被人们拥挤着上了公共汽车,宋沂蒙没挤上去,他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军人,自觉地把这次乘车的机会让给别人。

44路公共汽车冒着灰白­色­的烟,沿着宽敞的二环路走远了,带着当年的高材生和满满的一车忙碌的人们。龙桂华消失了,那朵黄|­色­的半只莲淹没在人堆儿里,也许在那人堆儿里还有着牡丹花、丁香花……各式各样的花儿汇合在一起,祭祀着沉重的历史。

宋沂蒙与龙桂华不属于同一类人,他从小在育才学校读书,那是个有着革命传统、­干­部子女集中的寄宿制学校。

宋沂蒙小的时候身体很弱,虽说没有啥病,可比起其他吃钙片儿长大的男孩子来,他就是个半拉子病号。他跑三十米倒数第一,跳高倒数第二,排球比赛硬是把他安排在女生一边儿,在女生这边儿他也不算主力队员,女生里有好几个要比他强壮得多。

后来,他上了普通的中学,他的老爹与育才学校其他同学们的老爹相比地位不算高,可到了新的普通学校,他居然成了名副其实的高­干­子弟,就这点儿特殊背景,使他在学校里获得了不少特殊的待遇。刚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的学习成绩不错,尤其是语文成绩在班级里名列前茅,可他不言不语,不会联系群众,在学生中的威信不怎么样。有一天,年轻潇洒的班主任老师突然宣布:“由于宋沂蒙的学习成绩和家里的情况,校党支部决定让他担任少先队大队委员!”

大队委员是校级学生领导职务,应该是选出来的,老师为什么会指定他?宋沂蒙自己也糊里糊涂。可这个临时的大队委员把他从同学们中彻底孤立了出来,那段时间,没人跟他玩耍,没人诚心诚意地与他聊天,也没人到他的家里做客,他好像是其他星球上的人。那是一段最难受的日子。而且他的大队委只当了一个学期就被同学们轰下台了。自从他那次被“罢官”以后,不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牢记当年的教训,再也不轻易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干­部子弟。

“根正苗红”的宋沂蒙,无论到了哪儿都有着那么点儿特殊,这大概就是人家常说的优越­性­。“文革”后期,学校里的同学大部分到东北兵团、内蒙兵团,或者到陕西、山西的农村Сhā队,可是宋沂蒙却回到老家,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在那里,他天天吃窝窝头就咸菜,每天要挑几担水,没想到身体很快就壮实了起来,肩膀宽了,腿肚子粗了,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形儿。只­干­了一年,谁见到他都说宋沂蒙简直变成了一条“车碾汉子”。

后来,在老爹的安排下,他当了兵。在部队里,他摸爬滚打,样样不落后,手榴弹能扔四五十米,几次强行军拉练,他都走在连队的最前列,走着走着就成了连队的掌旗手,有谁相信宋沂蒙小时候是差点儿免修体育课的半拉子病号!他立功受奖、入党提­干­,又接受了正规的军事院校高等教育,并且当上了副团职的军官,这在原先那帮老同学中间简直是奇迹!

“口蹄疫”

宋沂蒙在部队一­干­就是二十年,他已经把自己和部队融为一体,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部队。可是,残酷的事实还是发生了,而且发生得那么突然。

那些天,驻地闹起了“口蹄疫”,闹得人心惶惶。天老是­阴­沉沉的,可就是不下雨。白杨树的叶子­干­得发灰,一片片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灰蒙蒙的低云和远处的土山连接在一起,笼罩着整个城市。房顶上是土,街道上是土,人们的脸上也好像沾了一层土。穿过城市中心的黄河,默默地流动,没有了汹涌奔腾的巨浪,没有了喧嚣,巨大的鹅卵石孤零零地­祼­露在岸边,饥饿的水鸟站在上头一动不动。

人们的心里都十分紧张,据说这种病可以从兽类传染给人类,通往郊区的路上设了关卡,卫生防疫人员向过往的牲畜脚部喷药,大桥上铺满了厚厚的草垫子,草垫子上洒了呛鼻子的药水,不管是牲畜还是人都必须从上面踏一踏,汽车轱辘也得用药冲洗一遍。

外面的气氛如此紧张,部队大院里却很平静,官兵们照样工作、训练、学习,一切正常。

半个月以前,政治部副主任偶然在办公楼旁边碰见他。副主任问了他许多无关的问题,眉头一皱,忽然冒出一句话:“小宋呀!你是从哪里入伍的?哦,年纪不小了,牛郎织女,苦不堪言!”

宋沂蒙是个聪明人,他立刻敏感地听出来副主任的话里有话,这虽然是十分简单的问话,但实际上是在暗示他,部队不要他了,准备让他转业!

副主任说完这句话,把手一挥,叹了一口气,倒背着手走了。

宋沂蒙果真接到了一纸转业命令,他想骂人,想好好地发泄一下,可他毕竟是个老兵了,知道闹别扭没有什么好处。他当然懂得转业命令是不能抗拒的,严格地讲,从宣布命令那天起,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军人了。

离开部队那一天,天不晴不­阴­的,大院里格外安静。宋沂蒙呆在宿舍里恋恋不舍,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一阵阵刺心的耳鸣。他的搭挡、朋友、军需处处长黑胖子赵新都,抄起一瓶子西凤酒,“咕嘟嘟”倒在一个大茶缸子里,用双手端起来敬他。他眼里含着泪,心情复杂地端起这碗辣喉咙的白酒,二话没说,扬起脖子,一饮而尽。赵新都抢了一件最重的行李替他拎着,他们刚走出宿舍,全处的战友们就围了上来,跟在远远的后面送他。营区里静悄悄的,大楼上有不少人打开办公室的窗子,探着头向他张望挥手。

部里专门派了辆伏尔加牌小汽车送他,宋沂蒙坐在宽敞松软的沙发椅上,心里酸痛酸痛的。

伏尔加缓慢地经过军职楼,透过车窗,宋沂蒙看见副主任抱着孙子,在门口望着他。他觉得首长一定也很难过,他不明白首长为什么会突然转变了态度,部队那么多人,为什么这一个转业名额独独落在他的头上?他足足想了十五个晚上也没想通,现在,他不想了,再想也没用了。

首长一定有难言之隐!他隔着车窗,看见副主任皱着眉头,半掩着满是皱褶的脸,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宋沂蒙的眼眶湿润了,他直起上半身,扶了扶帽沿,郑重地给首长敬了个礼。

他觉得副主任肯定看见了。他的心里是那样的不平静,酸甜苦辣一块儿翻腾。

宋沂蒙离开了安转办。这时,已经是中午,他觉得肚子“咕咕”响,真是有些饿了。

他边走边想,这回咱和街上的人们都一样了,那些扛着行李进城的打工者、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赶路的邮递员、倒背着手遛弯儿的老人、拎着收录机游逛的小青年,大家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他想着,得放开点,稍微放开点,于是他把风纪扣解开,两只袖子撸起老高,故意大大咧咧走在西单大街上。

他在小摊上买了包大前门牌香烟,还特地拦住了一位叼着烟卷的路人,装作老练的样子,跟人家借火点烟。其实,宋沂蒙根本不会吸烟,可是偏偏要弄支香烟叼在嘴巴上。

大街上穿西装的人真不少,溜遛达达逛商场的人,骑自行车的人,还有抱孩子挤公共汽车的人,男人们差不多都穿着国产西装,扎着五颜六­色­的花领带,外面清一­色­米黄风衣。老少爷们儿的头发都挺长,老远看去也分不清男女。街上外国人不少,穿得并不比中国人花哨儿,西服革履的不多。

他走进一间挂着“什锦坊”的饭馆,找了个靠门口的显要位置,拽过把椅子,一ρi股坐下来。这是家国营老字号,五六十年代曾经享誉大江南北。

宋沂蒙坐在硬梆梆的木头椅子上东张西望,等了老半天也没人搭理他。已是中午十二点钟,正是吃饭时间。两个服务员还在聊大天儿,这是一男一女,岁数都不小了,男的肥得脸上淌油、眉飞­色­舞,女的­干­瘦、吐沫星子乱飞。

宋沂蒙暗想,这国营饭馆的服务质量也太差劲儿了,也不为公有经济争口气!于是,他没好气地喊了好几声:“服务员,服务员!”

那中年女服务员磨磨蹭蹭地向他走了过来。宋沂蒙盯着女服务员,那女服务员也盯着宋沂蒙,像是一对冤家。女服务员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冷冷地把菜单往桌子上“啪”的一放:“吃饭呀!”不知是问话还是训斥。

宋沂蒙见这个服务员连话都不会好好说,很想批评两句,可他一看服务员那张铁青­色­的脸心里就虚了,他仿佛觉得这什锦坊的伙计比司令员的架子都大,哪个人也不好惹。

宋沂蒙一肚子不满,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吧!于是,他随便点了个红烧狮子头和一大碗米饭。那女服务员扭着肥胖的腰肢,不理不睬地走开,他自己取过一副碗筷,摆放整齐,然后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饭菜等来。

饭菜都有些凉了,饥肠辘辘的他不管不顾,闷着头吃。

这时,饭馆儿里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个人在吃饭,女服务员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个满脸淌油的男服务员没有聊天儿的伙伴,就耐不住寂寞,笑嘻嘻地向他走来。这家伙见宋沂蒙一身军不军、民不民的打扮,不知出于好奇还是其他什么目的,搬了把椅子,“扑通”一下坐在他的身边,两只脏手撑着下巴,幸灾乐祸地小声问他:“老乡,要米汤不?免费的!”

宋沂蒙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气乎乎放下筷子,闭着眼睛不说话。

那男服务员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好意思,便又问他:“够吃不?不够再加两碗米饭!”

宋沂蒙越听越觉得服务员说的话不中听,他心里想,一大碗饭吃不饱,还要再加上两碗,咱岂不真成饭桶了?他越想心里越窝火,他的自尊心被严重地伤害,他真想给这家伙一拳。

从对面玻璃窗里,他看见了一个中年人的身影,两眼无神,胡子拉茬,一件旧军装上衣还敞开着领口,两只袖子卷着,露出了洗得发黄的白布衬衣。可不是吗,现在的农民都这副模样,他的形象也就是个城市农民!他宋沂蒙当过几天农民,他老子也当过农民,他以前八辈子都是农民,这农民的细胞、农民的基因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他看见玻璃窗里的那个人乐了,于是他也乐了。他很庆幸,刚回到北京不久就碰见了一个能够看透自己本质的知己。他朝服务员挤挤眼睛,摇摇脑袋,三口两口把饭菜吃完,把空饭碗往服务员眼前一推,用手抹了抹嘴巴,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十元钞票“叭”的一声拍在桌上,抽身就走。

那男服务员满面惊愕地站了起来,赶紧追上宋沂蒙,喊道:“嘿!爷们儿,找钱!”

宋沂蒙从什锦坊饭馆跑出来,不多远就走到西单大街,这里古老而繁华,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大商店一个接一个,宽大明亮的橱窗内,各种商品琳琅满目。

他不知不觉走到南口,过了长安街,第一条胡同就是教育部街。光绪三十二年,这儿是考廪生的试场,后来成了有名的新华和协化两个中学。当初,这里有着一排排古­色­古香的建筑。现在,中央一个单位在此盖起了一座高大的宿舍楼,历史的遗迹大部分已不存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小院儿。

宋沂蒙过去的家也在这附近,那是一座苏式建筑。现在,那栋红砖砌成的四层楼还在,只是那么陈旧。在五十年代,它被人称作司局长宿舍,很有点名气。里面多是三居室,面积九十六平米,人口多的家庭住着很拥挤,到了周末,孩子都从学校回来住,还得打通铺。

那时,每天早晨,附近的军营里传来了嘹亮的起床号声,他来不及洗脸就从楼上跑下来,到前面的小吃铺里买回油条、豆浆。父亲既慈祥又满意地笑了,抚摸着他的头说:“咱们沂蒙真懂事!”

宋沂蒙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三八式”的老­干­部,山东德州人,前些年相继去世,家里无人居住,房子也就交了公家。他真想回到那套三居室看看,在那里,他度过了少年时期,可是这个愿望已无法实现。

楼的前边有块宽阔的空地,小时候他们亲手种下的白杨树,现在都长高了、长粗了,成了小树林。现在,宋沂蒙在这座楼前见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这才多少年哪!时过境迁,这楼变得又脏又旧,小树林子里盖了一座液化石油气站,卡车出出进进,铁罐儿碰撞“叮哐”乱响。

宋沂蒙漫无目的地走,一走走到复兴门路口。这儿曾经有一条护城河,河的两岸到处是茂密的青草,河边长着古老的柳树。河上有一条铁轨搭成的桥梁,桥的下边是一圈圈儿漩涡,许多蓝翅膀的小鸟在漩涡的周围嘻闹。每天上学的时候,他都要小心翼翼地走过狭窄的小桥,摇摇晃晃的身体离水面很高,他好像飞到了天上。

那时,跨过了这条河就到了郊外,人们把万寿路叫新北京。

那一年,他刚刚转入一所陌生的学校,他很孤独,经常来到河边胡思乱想。他吟着无声的小曲,抒发一个尚未成熟少年的伤感。他想写诗,一些似诗又似音符的东西从河里荡漾出来,他不懂那是不是诗,但是他感觉到了。

宋沂蒙最喜欢这个地方,结婚以后,他每年从部队回来探亲,都要骑着自行车,带着爱人胡炜来这儿看看。他很喜欢钓鱼,在长满芦苇和翠草的河边,支起鱼竿儿,有多么惬意!他们坐在小马扎儿上,互相依偎,一坐就坐到了晚上。河水映着月光,泛起许许多多亮着光芒的星星,他从星星里钓出一条鳞光闪闪的金鲤。每次钓起一条鱼,胡炜都会兴奋地喊叫。

如今,那护城河苇丛没了,那铁轨搭成的小桥早已被拆掉了,环绕京城的城墙荡然无存,留给人们的仅仅是记忆。宋沂蒙眼前是一条宽大的柏油马路,车流代替了河流。一座座高楼大厦矗立在马路两侧,遮住了阳光。这就是当年的柳林,就是当年的河流,忙忙碌碌的人们就是河水里的鱼儿。

那条窄窄的一条铁轨承载过无数人的命运……

宋沂蒙到了甘家口,这里有一条林荫道,街道两旁是一棵棵老树,树上结满了紫红­色­的绒绒球,落在地上厚厚一层,像紫红­色­的地毯。他沿着这条路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甘家口甲八号,兵种基建研究院,这是他爱人工作的单位。

宋沂蒙刚要进门口,不想被卫兵不客气地挡住:“同志,出示证件!”他两眼一黑,哪儿来的证件?过去,他进出军区大门口,不用说出示证件,哪个卫兵不给他立正敬礼?在手持半自动步枪的小兵豆子面前,他看着明晃晃的刺刀,一种心理上的不平衡感迸发出来。他想发泄,可是低头瞧瞧自己的一身打扮,满肚子的火,想发也发不出来。他只好没好气地回答:“我找门诊部胡炜胡医生!”

那小战士居高临下、满脸紧绷,不紧不慢地问他:“你找她有什么事?”小战士的口音南腔北调,也不知是哪儿的人。

宋沂蒙一下就火了,高声说道:“胡医生是我老婆!”

一听说胡医生是他老婆,小战士的态度立刻缓和了许多,但还是绷着脸说:“噢,那你等着,我打个电话。”

卫兵还没挪动脚步,有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响起来:“让他进去,我认识他!”有个黑瘦黑瘦的中年女军人向他走来。宋沂蒙一看,原来是门诊部主任平茹英。尽管平主任发了话,卫兵还是让宋沂蒙办了入门登记手续,然后才准他进去。卫兵接过了会客登记单,举止潇洒地给他们两个人敬了个礼。

平主任满脸堆笑,陪着宋沂蒙去找胡炜,一路上问这问那,话多得不得了。宋沂蒙觉得这位平主任的态度十分热情,但这份热情里有着几分做作。胡炜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但她的父亲生前是副司令员,因此她也无形中成为重要人物。宋沂蒙看透了平茹英这种人,这种人多了,首长在位的时候,她对待首长的子女就像对待首长本人一样,可但凡有什么变动,她立刻像对一个陌生人似地对你。老爷子去世了,平茹英对胡炜的态度有了些变化,可变化不大,这是因为副院长边九岭是胡炜父亲的老部下,这可比已经去世了的胡副司令重要得多。

平主任陪着宋沂蒙,一直送他到院务部办公楼里头。到了二层门诊部,她朝着不远处的一个房间指了指,然后轻轻地碰了一下宋沂蒙的胳膊,笑眯眯地说:“小胡在等你呐,去吧!”

胡炜在诊室坐着没事­干­,拿着根钢笔在一个小本子上乱画,桌子上放着一大堆医学方面的专用书籍,遮住了她的半边脸。胡炜忽然间发觉丈夫走进门来,十分惊讶:

“宋沂蒙,跑这儿­干­什么来啦?”

宋沂蒙害怕让其他人听见,他是个男人,刚一来就挨训,这让别人怎么看?他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赶紧摆手嘘声道:“小点声!”

胡炜经常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不顾忌别人怎么看,也不管宋沂蒙高兴不高兴。她依旧满不在乎地高声道:“你来的正好,我一会儿就下班了。”

她比宋沂蒙小两岁,皮肤雪白,身材高挑,到四十出头了,还是体态丰盈。她长着一副漂亮的鹅蛋形脸蛋,黑黑密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衬托着明亮的眸子,嘴­唇­红润,风度雍容典雅。她平时总是剪着齐耳短发,穿一身­干­­干­净净的军装,里外都透着­精­­干­、健康和妩媚。

胡炜在大院儿里是出了名儿的人物,她的美貌常常让不少男军人们惊羡不已,然而,她的门第又令人生畏。她­性­情直率、心眼儿不多、工作勤勤恳恳、从不惹事生非,她随随便便的,没有一点特殊感,因此群众关系不错。在外人心目中,都以为胡炜是个贤惠的好媳­妇­,除了嗓门高点儿,其他没啥缺点。她的那点小脾气,只在丈夫面前发作一下,单位里的人谁也想不到,那么有教养的胡炜在丈夫的面前会发脾气!还会骂人!

胡医生的爱人来了,这在平静的门诊部里是件蛮新鲜的事,立刻引起不少人的兴趣。好些同事找了不同的借口,纷纷好奇地到诊室看热闹。特别是那些小护士,探头探脑、叽叽喳喳、品头论足,把宋沂蒙弄得十分不好意思。

这时,有两个女医生走进诊室,宋沂蒙都认识,一个叫鲁映映,父亲曾经在空军训练基地当过司令员,大校军衔。另一位叫徐文,父亲原先是总政内部通讯杂志社社长,上校军衔。她们都是胡炜在卫生学校的同期同学,又都是­干­部子女,所以彼此之间的关系特别要好。

徐文十五岁就上了301护校,二十几年军龄,资格够老。这人长得高挑白净,眉目清秀,说话声音浑厚低沉,一个挺好的女中音。她的丈夫是老大学生,现在中国国际法律事务协调委员会担任要职,据说够得上副部长了,他们有一个独生子在加拿大读书。

只听徐文嚷嚷:“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

一群小护士被轰跑,屋里只剩徐文和鲁映映陪着胡炜两口子。徐文的­性­情率直,言语爽快,心里有话一点也憋不住:“转业啦?好!我他妈也该脱下这身军装啦!再晚就变成老太婆了,哪儿还要咱呀?”

鲁映映个头中等,皮肤黑黑的,长得端庄大方、优雅文静,平时总是含着微笑,待人很随和。她的丈夫在国防大学当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教员,她受丈夫的影响很深,平时办事稳重,说话像是大姐姐。她略带沉吟,诲尔谆谆地对宋沂蒙说:“安排工作的事要抓紧,去过安转办了吧?”

宋沂蒙点点头。他记得这两个女军医,在十年前都单纯、漂亮得可以,可是,她们现在都成为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为人ℚi,为人母。他觉得徐文现在狂得像个半疯儿,鲁映映则好为人师,两个女人都远不如以前可爱。

女人和女人凑到一块儿,老是有着说不完的话,这时,徐文和鲁映映把宋沂蒙扔在一旁,聊起了兵种最近的人事变动。徐文大惊小怪地说:“听说兵种司令部新调来一个作战部长,今年才四十六岁,沈阳军区来的。”

鲁映映早就听说过这件事了。一个作战部长,凑合着是个副军级,有什么稀奇?她不但知道刚调来一个作战部长,而且还知道即将调来一个五十岁的副司令,这位新任副司令的夫人是位电影导演,过去曾拍摄过一部故事片,电影里说在四十年代的苏北小城,一个国民党少尉救了一个新四军女兵,又爱上了一个美貌的日本女间谍的故事。鲁映映想起这部电影就恶心,三角乱爱,居然乱到我军内部里来了,纯属捏造,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她平平淡淡地对徐文说:“跟你啥关系?”

徐文听出鲁映映的话里似乎有点儿别的意思,便“嘎嘎”笑道:“这位作战部长刚到职,到处说自己没老婆,四十六了没老婆,谁相信?你信?”说着,她不再搭理鲁映映,她暗地里觉得鲁映映是假正经,一个女人徐娘半老,大家都差不多,­干­嘛装腔作势的?她掩着嘴巴笑。扫了一眼在一边呆呆发愣的宋沂蒙,然后诡秘地对胡炜说:“胡炜,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说罢,她又挤眉弄眼地笑起来没完。

胡炜不爱议论这些,她从来不感兴趣什么人上任了,什么人离职了,扯咸淡的事她连听都不爱听,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兰州大瓜子,“哗啦”撒在桌子上。

“看堵不住你的嘴!”徐文上去就抢了一把,顺手揣在自己衣兜儿里,手里还捏着五六颗,只见她飞也似地,一颗接一颗嗑着吃,动作飞快,吃进去的是仁儿,吐出来的是皮儿,不一会儿地上落了一片。

鲁映映从散落在桌子上的瓜子堆里,翻了一阵儿,才拣起了一颗个大的,放在嘴里嗑,她嗑瓜子的动作又慢又优雅,两片嘴­唇­儿微张微合,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她尝了尝兰州大瓜子的味道,慢慢说:“好吃!”

三个女人一边嗑瓜子一边东拉西扯,热热闹闹,眼见到了下班时间。

徐文忽然想起宋沂蒙,便嘻嘻哈哈地对胡炜说:“怎么着呀,把沂蒙小伙儿借给我们一晚吧?”玩笑越开越没谱儿,自从丈夫升了高职,徐文的腰仿佛粗了一大截儿,说话底气更足,开起玩笑口无遮拦。

鲁映映嫌徐文开玩笑开得过火了,就狠狠打了她一拳,严肃地说:“越说越没边儿,人家胡炜两口子都是正人君子!”

胡炜没那么多心眼儿,也许是由于这几个女医生之间,平时胡说八道惯了,所以毫不介意。她看了看手腕儿上的上海牌小手表,见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就兴冲冲地拉着宋沂蒙就朝外走,边走边回头喊:“再见啊!”

跟这些女医生在一起,宋沂蒙几乎一句话没说,刚才这几个女人的话,让他感到了十分不快,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是个丈夫,而这几个女人却仿佛没把他放在眼里,她们的眼里似乎只有她们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是在部队单位,而是某一条胡同的大杂院儿里,散散漫漫、乱糟糟,是是非非。这些清闲自在的女人,难道也算军人?在门诊部呆的这一会儿工夫,搞得他挺不自在,听胡炜说走,他就默默地跟着走,刚一出门,就听见屋里一阵放肆的笑声。

路上,宋沂蒙闷闷不乐地走着。他已经走了一天的路,可是一点儿也不累,他只是想这样没完没了地走,走着走着,就会把不愉快忘记。他越走越快,把胡炜拉下一截儿。胡炜先是在后面跟着,可一会儿就赶上宋沂蒙,两人并在一起。胡炜大胆地依偎在丈夫的身边,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宋沂蒙的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两人在便道上缓缓地走。

丈夫回来了,两口子团聚了,妻子的心情特别好,眉飞­色­舞,满脸都是甜甜的笑容,她喋喋不休地跟丈夫说最近碰到的新鲜事。

胡炜心满意足,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在这座城市里,像所有的爱人们一样共享恩爱之情,尽管这一切来得晚些。过去,他没有享受过多少爱人们应该享受的甜蜜,那么多年以来,他们之间的盼望和思念编织了他们的爱情,他们依靠书信来加深彼此的感情,太少了,在一起的时候太少了。

宋沂蒙的心里空荡荡的,他像是在天上飘着,一会儿在山上,一会在云里,他无法从西北高原的环抱中摆脱出来。他的­精­神世界还在军区大院里,还是一个过集体生活的单身男军人。

毕竟二十一年的军旅生活!在戈壁滩上,在十八盘山上,在岷山脚下的竹林里,他喝着军用水壶里冰凉的白水,吃着老乡给的玉米面饼子,披着雨衣,指挥上百辆解放牌军用汽车组成的运输车队,缓缓行进在黄河之滨,黄河奔腾的涛声,发动机震天动地的轰鸣,那气势让他振奋。

大西北的云彩是那么低,伸手就抓住一把,可这里的云却那么高远、模糊、稀疏,可望不可及。

柳絮在半空中纷飞,在街道的两侧也堆起簇簇絮团。夕阳洒在胡炜的身上,她的脸庞呈现出一种美妙的颜­色­,好似羊脂玉般的白­色­,还含着淡然晕散、桃子般迷人的红­色­。风从树梢儿上吹过来,把紫­色­绒花带了下来,那花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她的头上,她顾不得拣,只是紧靠在丈夫身边,一心想把自己的体温传输给丈夫,让丈夫的心里更暖和。

妻子感觉到丈夫的失落,她用一种女人最动听的语言,深情地问:“想啥呢,你?”短短的几个字眼,语调委婉、柔和、多情,像高山上的雪水缓缓流下,滋润着丈夫的心。宋沂蒙渐渐有了感情的冲动,他不觉把一只手臂伸向妻子的腰间。妻子的肌肤暖烘烘的,宋沂蒙好像第一次感到永远地拥有了自己的女人。

不过,宋沂蒙心里还是有点发虚。周围的大楼是那么高、那么重,在楼群的­阴­影里,自己却显得那么渺小。那楼、那街道、那车辆都不是自己的,那些都属于另外一群人,城里人、北京人,而自己则像个乡下人、外地人。他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但从来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五六十年代的时候他太小,七八十年代的时候他在外边奔波,按说现在的他应该有一点自尊了,可是这里的空气仍然给他以压力,使他迷茫,使他底气不足。

宋沂蒙略微与妻子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不由自主小声地说:“新环境对我来说,实在太生疏了。不知道人家给安在哪座庙里,我能­干­些什么呢?”

胡炜不以为然地说:“你生疏啥?你是北京生北京长的北京人,把腰杆子挺起来,你不缺胳膊不缺腿儿,心虚啥!反正咱是副团职,现在各单位对转业军人的安排都很重视,你不用担心!”

妻子把宋沂蒙的心理看得透透的。胡炜是个说话不会绕弯子的女人,她本想鼓励一下丈夫,可把话说出来却像敲敲打打,宋沂蒙朦朦胧胧觉得站在身边的是个司令。

尽管这样,宋沂蒙还是觉得受了启发,他忽然想起他还是个不缺胳膊不缺腿儿的北京人,他有聪明的脑子,有健壮的体魄,人家能办到的他也可以办到,不比这城市里的任何一个男人差。新的环境意味着新的开端,这么大的一座城市,怎么会没有他施展才华的余地?

靠着老婆温暖的身体,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宋沂蒙的脑子里忽悠悠的,不知不觉又飞回到军区大院里。

1974年,在部队内部的一些­干­部子弟之间,传抄着一份小道消息,说是中央准备重新起用一批“文革”中倒台的老­干­部,例如原总政­干­部部部长甘渭汉出任沈阳军区副政委兼旅大警备区政委等等。当时在部队当助理员的宋沂蒙也挺关心这方面的事,于是,在私底下抄了一份,藏在床底下,一不小心让同屋的一个宝­鸡­籍的­干­事告发,保卫部门查来查去,竟然弄成了一个影响颇大的政治事件。结果,宋沂蒙被关了起来。后来,军区政治部组织专人调查,经过甄别,证明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最多属于无组织无纪律行为,没过十天半月,他就被解脱出来。

这件事似乎对他以后职务的升迁没有什么影响。他从团助理员、财务股长、后勤处长、军区后勤部供应部助理员、直升到军需副处长,都没有发生什么障碍。可是,正当他一帆风顺的时候,部队考察­干­部的工作开始进行了,在一次碰头会上,上级­干­部部门有位关键人物说了一句:“当初不守规矩的人,以后也不会守规矩!”

人家一句话就给定了­性­,他再往上升困难了,升不上去就不得不转业。­干­部部里的那些普通­干­事都很厉害,他们掌控着营、团级甚至师职­干­部的生杀大权,不管是老首长还是其他人,都得考虑他们说话的分量。

妻子发现宋沂蒙无缘无故走神,便狠狠地掐了他一下:“嗨,宋沂蒙,又走神儿了!”

宋沂蒙被胡炜一掐,脑子里清醒了,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他从千里之外飞了回来,就像孙悟空翻斤斗。他瞟了一眼胡炜,妻子的脸上充满了幸福和企盼,妻子的情绪一再感染了他,他不禁觉得自己实在太愚昧,过去的事老琢磨它­干­什么?回家了,身份已经变化了,再也变不回来了,有妻子就等于一切都有了,有何它求!他离妻子近了些,把头偏向妻子的一边,享受着妻子头上柔发的香气。

大西北已经成为历史。搂着妻子上大街,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他搂着妻子的腰,努力把胸脯挺起来。最初,他还觉得这种动作有些半生不熟的味道,后来,他看看周围有不少男女这么做。于是,他渐渐地有了自信,这有什么生不生熟不熟的?这又不是新兵训练,有什么条令规范?还用得着有人在旁边喊一、二、一?

胡炜舒舒服服的,她发觉丈夫会搂老婆了,才一会儿功夫,就从生手变成老手了,她渐渐满意起来,满意之中还有几分得意。胡炜把嘴­唇­贴近丈夫的耳边悄悄地说:“有我在你身边,你还不踏实?”妻子的柔情让他那颗纷乱的心得到稍许的慰藉。

一个穿军装的漂亮中年文职女军官,挽着一个穿着军装却没有任何标志的转业男人,走在还算繁华的街道上,路人向他们递过诧异的目光。

天渐渐黑了,月亮光透过树梢洒了下来,就像一张密密的网,把两个人捕捉到一块儿。

月光的巢|­茓­,这是生活的开端还是归宿?4

礼拜天,宋沂蒙跑到刘白沙家去赴老同学聚会。

刘白沙的老爹是“文革”前的副部长,家住在府学道胡同。这从明代起就存在着的街道上,一溜儿灰砖高墙,住着好几户部长家。关于他们家里的事,什么谁跟谁不和,什么添丁加口,什么前头老婆、后头媳­妇­,附近的居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民警一般不到他们家查户口,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布置个除老鼠、计划生育什么的,也只是在门房里嚷嚷两嗓子,就算完成了任务。

刘白沙家的大门虚掩着,宋沂蒙轻轻一推门就进去了。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前院中央有棵老桑树,足有几百年了,枝­干­稀稀拉拉,树皮疙疙瘩瘩的,但也和其他的树木一样,冒着­嫩­­嫩­的枝条。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从远处飞过来,它们很累了,想歇息,它们在老桑树的上面绕了几圈儿,终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然后又飞了。

树下,一个高个子­妇­女正在晾晒衣服,她背朝着大门,专心致志地把一件件湿衣服挂在尼龙绳上。听见有人进来,她就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宋沂蒙,客客气气地问:“同志,请问您找谁?”

宋沂蒙抬头一看,心里暗吃一惊,这不是那天遇见的龙桂华吗?她怎么到刘白沙的家里来了?龙桂华还是穿着那件蓝­色­方格子维尼纶上衣,熨得笔直的的确良裤子,阳光从树冠上洒下来,映­射­在她的身上,有许多花花绿绿的斑块晃动,分不清是叶影还是水渍。

“是找白沙吧?”龙桂华的口吻十分客气,她的声音略略沙哑。宋沂蒙犹豫片刻,仔细看了一阵,那挺直的身材,缺少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这真的是龙桂华!不知龙桂华是这家里的什么人,莫非她是刘白沙的亲戚?宋沂蒙的心里不禁漾起了一种莫名的妒忌,他见龙桂华诧异地望着自己,等待着回答,便只好装作很镇定的模样,有礼貌地说:“您好,我是白沙的老同学,他在吗?”

龙桂华含着笑,用手指指里边的院子,这意思是说刘白沙在家,你可以进去了,很显然,龙桂华并不认识这个当年的小校友。宋沂蒙有些失望,只好按照她指的方向走去。

这时,一个大块头中年男子跑了出来大声喊:“谁呀?”宋沂蒙睁大眼睛使劲一看,好不容易才认出来,他也激动地喊:“白沙!”

记得多少年以前,刘白沙还是一个瘦麻杆儿似的人物,学习成绩一般,人长得又龌龊,女孩子们都不喜欢他。

刘白沙小时候有点好­色­,经常跑到女孩子扎堆儿的地方咧咧,有一次让几个漂亮女孩子打了出来,原因没别的,就是嫌他长得太丑。没想到十八年没见面,怎么一下子“换了人间”?这家伙胖多了,变得高大伟岸、满脸肥­肉­,额头上冒着油光,头发黑黑的,只是一对煽风耳和一双丹凤眼没有变化。

刘白沙也认出了他,这不是那个臭老九吗?整天摇笔杆子、舞文弄墨的那个,当年,他都写了些什么呀?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池浅王八多,还有,谁要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现在看,统统是胡说八道,亏得当初工宣队还说他是“保皇派”!刘白沙想起当初宋沂蒙那文绉绉的小模样儿,兴奋得哈哈大笑,一拳头打在他肩膀上:“哈,兄弟,一猛子扎了二十多年,你可冒出来啦!”说着,刘白沙就拉着宋沂蒙进了里面院子。

这是刘白沙他爹和家属们住的地方。院子四周一圈平房,大约共有十几间,满院子都是花盆儿,种着等待盛开的月季花,每只花盆儿前都Сhā着一块小木板儿,上面写着月季花的品种,有玛瑙黄、伊利莎白,还有太阳红。

刘白沙身躯胖大,像个统兵的大将,搂着宋沂蒙就像搂着一根权杖,让宋沂蒙明显地感到一股子不平等。刘白沙只顾搂着宋沂蒙的膀子往里走,边走边嘻嘻哈哈说:“老爷子他们都没在,今天咱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说着,就到了大客厅,推门一看,好家伙!满满一屋子人。他立刻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刘白沙是今天聚会的东道主,乘着热闹,他眉飞­色­舞地向宋沂蒙说:“这些都是咱们的老同学,来,那就不用我介绍,请你来一个一个地认!”二十多年过去了,人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宋沂蒙挨个看、挨个认,竟然没有认出来几个人。

这时,一个谢了顶、小个子、瘦瘦的男子主动站起来,含着神秘的笑容说道:“兄弟,我是崔和平!”宋沂蒙马上去握住他的手,高兴地说:“哎哟哟!这么多年还这样儿,没变化!”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现在是官倒!”崔和平满腹委屈:“倒什么倒?都倒大街上了!”大家听罢,纷纷会心地笑起来。

宋沂蒙听说过“官倒”,现在这名词儿实在时髦,没想到今天他真的见到了“官倒”。大家还想刨根儿问“官倒”的事,可刘白沙却不让说了,他摸着崔和平的秃脑瓜子,笑着说:“你们看崔和平比从前帅多了,是吧!”

这一堆人里,只有崔和平一人知道刘白沙为啥怕提“官倒”的事,那时,刘白沙死乞百赖要通过他调到总公司,而且他也已经给办了,上面准备给刘白沙弄个正局级,可刘白沙不知从哪听到风声,突然变了主意,不来了。刘白沙这小子,太­精­!

崔和平的父亲早年在延安是很有名的人物,在延安开展“抢救运动”的时候,他是中央社会部派出的工作组的一个负责人。在追查“国民党特务”的活动中,他曾经是一个很积极的活跃分子。可是随着运动的深入,特务越查越多,,最后,连负责这次肃反运动的专案组成员也都成了特务,崔和平的父亲也被关了起来。

肃反扩大化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引发了中央的注意,及时纠正了肃反中的错误。毛泽东还亲自出面安抚,在中央党校大会上脱帽鞠躬,对被错抓错整的同志表示歉意,崔和平的父亲和许多被打成特务的人一起,感动得痛哭流涕。

全国解放后,崔和平的父亲曾任东北局经委副主任,“文革”中死在沈阳。崔和平曾经在一家大公司工作过,那是一家被人称为“官倒”的公司,去年被撤消了,现在,他连个固定的工作单位都没有,东游西逛的,自称是­干­部子弟中间的破落户。崔和平自幼崇拜刘白沙,整天跟在他的ρi股后头跑,人家都说崔和平是刘白沙的基本队伍。

“这位是S部兵改工办公室副主任刘白沙刘大人,局级呐!”说这话的是一位烫着大花儿头发、鼻子上有块黑痣,长相极一般的女人,她仰靠着沙发背上,拿手指着刘白沙的脑门儿,语气里充满了挖苦。

宋沂蒙与这女人很熟,她叫冯萍,她妈曾经是一个工厂的党总支书记。文革时她妈挨斗,斗怕了就设法跑回家里躲着,一些工人造反派就天天到她家里捣乱,从早到晚没完没了。于是冯萍就打电话请求宋沂蒙帮忙。宋沂蒙二话没说,立刻找了几个中学红卫兵冲到她家,在几个孩子的保护下,她妈乘机跑到青岛三姨家躲着去了,一躲就躲到了军宣队进驻。

宋沂蒙以为自己帮过她们家的忙,起码应当算个朋友,可是没想到这女人后来还是把他给害了。

1983年,部队按照中央统一部署开始整党,对党员进行重新登记,整党小组的人找到宋沂蒙,请他提供两个人的姓名,以便方便了解情况、登记过关。人家也是好意,宋沂蒙不知深浅,就随便提供了两个人的姓名,其中一个就是这位冯萍。

不料,冯萍对外调人员说,在“文革”期间,宋沂蒙曾经带人到家里吵闹,还害得她妈得了心脏病。这两句话真叫宋沂蒙吃不了兜着走了,部队差点没把他列为在“文革”中打砸抢的“三种人”。

宋沂蒙得知此情况,连呼冤枉,这可真是百口莫辩的无妄之灾。幸亏整党小组的同志没有轻信,后经多方查证,宋沂蒙终于获得解脱。

那是在学校的一次批斗会上,冯萍正慷慨激昂地炮轰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校长亢冰之,一大群反对者冲了上来,去抢她的话筒,讲台上乱成一锅粥。宋沂蒙觉得冯萍孤身一人难抵数十众,就挺身而出,上前解救。混乱中,他不知如何举措,竟然搂了一下她的腰。这一搂不过千分之一秒,可让冯萍十分恼火,因为他看见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眼光比对仇敌还狠。

也许就是这一搂,就让这女人在十几年后,还把宋沂蒙恨得咬牙切齿。起初,宋沂蒙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后来终于有人告诉他,说这鼻子上长着黑痣的女人是­性­冷淡,­性­冷淡什么意思,那就是不准男人搂,搂一下,那怕是千分之一秒,她都要记恨你一辈子!

后来宋沂蒙曾苦思冥想,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冯萍,令她恩将仇报,血口喷人。想来想去,只有一件事或许能算是原因。

这会儿,冯萍见了宋沂蒙也不打招呼,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宋沂蒙也不理她,连瞧都不瞧她一眼。事隔多年了,宋沂蒙觉得她仍然那种尖酸刻薄的样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俗气。

想着,他不禁同情起刘白沙来,他想,老同学之所以能够聚一聚,还亏了刘白沙出面,否则怎么能聚得起来?人家刘白沙谁也没得罪,这是­干­嘛呀!他很想帮刘白沙一把,于是他恭恭敬敬地给刘白沙敬了个礼说:“敬礼!向刘副主任报到!”

这个礼敬完了,他就后悔了。他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平时不大与人开玩笑,也从不无缘无故巴结人,可是今天当着许多老同学的面,给刘白沙敬了一个礼,会不会让人家看成是一种巴结?

给上级敬礼,给下级还礼,这种动作在部队的时候,天天不知多少回,他敬礼敬了二十年,胳膊肘的肌­肉­都练硬了,于是他就成了习惯。所以他见了官阶高的,腿肚子自然而然地挺直,不觉想行礼,这种习惯延续下来,一时还改不掉。

宋沂蒙给刘白沙敬完礼,敬完了又后悔,内心里一片凄凉。

其实,宋沂蒙的举动和言语,所有在场的人都能理解,因为谁都明白,对于一个从部队转业回来,正在找工作的人来说,任何一个有职有权的人都可能是他投奔的对象。

刘白沙当然也明白这个意思,只见这从小就油滑的刘白沙,懒散地坐倒在一把椅子上,随意向大家摆摆手,煞有介事地说:“什么副主任呀?就这么回事儿,­干­不好瞎­干­!”刘白沙的幽默,使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刘白沙笑得最开心,他的谦逊是言不由衷的,他在说­干­不好瞎­干­的同时也在想,你们懂得屁!老子今天是副主任,将来就是正主任,或者更高。他的笑是那种得意的笑,有着垄断真理的感觉。小的时候,他就不只一次垄断过真理,学校组织看电影,里面描写了法国18世纪的战争,孩子们都说奥匈帝国的一半是奥地利,他非说不是奥地利而是澳大利亚,还说是他爸说的,人家听说是他爸说的,于是就相信了,还夸奖他懂得多。

今天的聚会是他安排的,他这几年仕途平稳,很早就当了司局级­干­部,他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到过去的老朋友、老同学,他想把大家聚在一起,放松地吹一吹、聊一聊,这种快感是在办公室里得不到的。

他­精­心选择了聚会的参与者,选择崔和平是因为他曾经在一家大公司呆过,这家公司的背景十分特殊,里面有好多能量极大的人,这家公司虽然被撤消了,影响却不小。选择宋沂蒙是因为看中了他的军方背景,他的岳父虽已去世,但他的老婆却在军队高层里有熟人,这在自己的关系网里可算是弱项。

说话间,刘白沙从人堆儿里拽起一个白胖子,笑不可遏地对宋沂蒙说:“沂蒙,这位你不会不知道,1968年,不但敢跟军宣队顶嘴,还踹了人家一脚的那个,祁连山,知道吧?”这个人个子不高,又白又胖,四方脸,扁平鼻子,头顶上也剩不下几根毛了,宋沂蒙模模糊糊还认得出。

“祁连山吧?当然知道,当年,我是服从了伟大领袖教导,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去啦,还是老实人吃亏!后来你上哪儿去啦?”

祁连山听了宋沂蒙的话,似乎很得意,他捂着嘴不住地笑,过了一会儿,自己贬自己说:“个体户,没出息!”

刘白沙上去就捅了他一拳,然后夸奖道:“这可不是一般个体户,当代著名文物鉴定家,他擅长古瓷器鉴定,很有两下子!”

这祁连山也是三里河一带的子弟,父亲是国家计委的老处长。当初他的头发长得又浓又密,后脑勺儿上长着三个漩儿,孩子们都说,一漩儿横,二漩儿愣,三漩儿打架不要命,他就是那种调皮捣乱,打架不要命的小霸王。

“文革”后期,祁连山就是不肯上山下乡,谁拿他都没办法。一直到1975年,才在街道办事处的帮助下,到历史博物馆当了司机。在博物馆那种地方,耳濡目染,见得多了,熏也熏出来了,渐渐地,他喜欢上了文物这一行。祁连山这家伙有心眼儿,每逢节假日,就开着公家的车到农村收古董,十多年以来也就有了些好东西,眼力也大有长进。有了点资本以后,他就辞掉公职跑单帮,专门倒腾古董,发没发财不清楚,有多大名气也不清楚,说“当代著名”那是开玩笑,说他是半个行家还差不多。

今天的聚会,还有个不服气的,这是个女­性­,协和医院的主治大夫林小峤,当年痛打刘白沙的一群女孩子中间,带头的就是她。

林小峤长得细皮­嫩­­肉­,五官端正,鼻子鼓鼓的,平时一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总喜欢寻找制高点,俯视看人,像个高傲的公主。1968年底,她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到内蒙Сhā队落户去了。刚到锡林郭勒的当天晚上,生产队长就往女知青睡的蒙古包里钻,几个女孩子吓得嗷嗷乱叫。惟独林小峤不害怕,她抄起一把铁铲子要和生产队长拼命。生产队长吓跑了,林小峤决心不再和贫下中农相结合了,第二天就带着三个女知青跑回北京。

这时,刘白沙正在张牙舞爪地给宋沂蒙介绍老同学,林小峤不时叽叽喳喳地同旁边的女同胞聊天,故意制造点不良气氛,以表示她对刘白沙的蔑视。

跟她聊天的女同胞叫许虹,那些年在红卫兵“西纠”宣传队当过独舞演员,现在在电视台当编导。这两个女人,一位傲气十足,­性­格泼辣,一位沉默寡言、稳稳当当,两人聊得十分投机。

宋沂蒙主动走到两个正在聊天的女同胞面前,亲热地打招呼。许虹见他如此谦虚,连忙站了起来,不由得向对方伸出了手,她的小手肥肥的,湿乎乎的,完全被宋沂蒙攥在手里,不知为何,宋沂蒙有一种重新见到了亲人的的感觉。

这种感觉许虹也有,这种感觉一点也不虚伪,仿佛是天生的,十分自然。

男同学的里边,她就属对宋沂蒙的印象深,因为他是个秀才。当初在成立北京新市委的时候,红卫兵集体朗诵的充满激|情的长诗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因为他的才气出类拔萃,说女孩子喜欢他也不假。自从被罢免大队委员的职务后,他就奋发努力,读了不少文学方面的书籍,而且还在《少年报》上发表了一首诗歌《家乡蝈蝈儿》,在校园蜚声一时。他的阶梯式长诗《红­色­的火》登载在学校《青春报》上,整个学校跟炸窝似地轰动了,都说他是学校的马雅柯夫斯基,连一些青年老师都自愧不如。一些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每天老早就在校门口等着他,就为看他一眼,看完就跑,个个满脸通红。直到现在,宋沂蒙在这些女同胞心目中仍然有着一种特殊的好人缘。

没有等宋沂蒙和女同胞叙旧,刘白沙一手一个就把祁连山和林小峤两个人拉了起来,然后嘻嘻哈哈地给大伙儿说:“向大家透露一下,他们是两口子,已经结婚十年啦!”大家又是一阵掌声,接着又是一阵不绝于耳的哄笑声。

宋沂蒙大吃一惊,他知道祁连山与林小峤有表亲关系,这对表兄妹怎么结婚的?在学校里,林小峤的功课极好,曾经是优良奖状的获得者,这位品学兼优、容貌端庄、喜欢拔尖的小公主,怎么会跟当年的“小混混儿”组成了一个家庭?这简直不可思议!5

角落里,坐着一位穿了件|­乳­白­色­风衣、留了披肩长发、脖子上系着白纱巾的女­性­,刚才,人们嘻嘻哈哈开玩笑的时候,她一声不吭,难怪宋沂蒙没注意到她。两对眸子相对,宋沂蒙觉得血液一下子涌了上来,这不是陆菲菲吗?他第一个女友。那年,十九岁的他和不到十八岁的她,是“私订了终身”的。两人一块儿看大字报,一块儿到南方“串联”,一块儿……反正什么都­干­过了,仅仅是保持往了彼此的童贞。

这时候,刘白沙不吭声了。房子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住。

大家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事,便都静静地看着他们,等待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想到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陆菲菲自己站了起来,很大方、很自然地握了宋沂蒙的手。

宋沂蒙的脑子里“嗡嗡”直响,陆菲菲的出现很突然、很意外,是个奇迹!

那么多年了,从外表看,她仿佛还是以前那个轮廓,只是成熟了许多。她皮肤保养得很好,还是细致粉红的颜­色­。她的身材还像当年那样婀娜纤巧、楚楚动人。可是,宋沂蒙隐隐约约地感到,那个天真无邪、爱哭鼻子的漂亮女孩儿,在气质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变得矜持、沉静,她有着冷冷的眼神儿,这眼神儿看得人心里发冷。

宋沂蒙脑子空空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好似落入了一个无形的深渊。他的表面上很镇定,但心里却乱了。这纷乱的情绪只有陆菲菲能感觉得到。

刘白沙见两人都很能控制,没有出现意外,便放下心来说:“菲菲,北京大学西语系毕业,现在接她爸的班,在外交部工作,中国驻外使馆的二秘,这次回国来参加一个培训班,今天专门请假和大家相会。”听罢,大家又是一片善意而热烈的掌声。

掌声像耳光,狠狠抽打在宋沂蒙的心里,他见了陆菲菲,禁不住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亏欠。这些年来,他经常负罪感深重地想起她,那毕竟是初恋。陆菲菲的娇憨,身上活泼温馨的气息,闪烁着欢悦和忧郁的泪花,甚至每一个习惯­性­动作,都给他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今天,宋沂蒙真的见到了陆菲菲,一下子又没有什么话好说。

刘白沙见他俩都不说话,于是,赶紧想办法转移注意力,大声嚷道:“哎,有件事你们还记得不?1966年那会儿,咱们这些人一块儿保我爹,谁表现最好?”林小峤一听说起“文革”中的事儿,就感到起劲儿,她还像当初那样张扬:“那次是地院东方红的造反派来闹事的,是吧!好像来了一百多号人呢?对,对,就是在这个院子,咱们也找来好几百个‘老兵’,哪个学校的都有。造反派要抓白沙他爹,咱们就手拉手挡着。宋沂蒙的胳膊上被划了个大口子,为保卫白沙他爹献出了鲜血。可祁连山,你说你跑哪儿去啦?大家说说看!”

所谓“老兵”,就是在“文革”初最早那批红卫兵,那时“血统论”盛行,这批红卫兵成员之中,个个都是“红五类”,革­干­子弟是组织的核心。没过两三个月,随着运动深入,这批人的老子大都成了走资派,军代表、工宣队进校以后,哪里容得他们!于是乎组织纷纷解散,代替他们的是“四三派”和“四四派”,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也就在恍惚间成了历史,成了“老兵”。提起那段热火朝天、风风光光的过去,他们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

林小峤一点也不给丈夫留面子,反而揭他的老底。大家见状就又热闹起来,跟着林小峤起哄,纷纷说:“老实交待,上哪儿去啦?”祁连山起身要跑,被刘白沙一把拉住。他见躲不过去,只好捂着半边脸说:“不瞒各位,那天正好闹肚子!”

林小峤毫不客气地揭穿他说:“胡说!那会儿他正和初二的一个小女孩儿轧马路那!”

一阵开心的笑声。祁连山满脸通红,只好跟着大伙儿强作笑颜。

这时候,身为电视台编导的许虹,细声细气地说:“你们谁还记得去苏联大使馆看热闹那一回,祁连山给每个女孩子都送了一个烧饼,表现得不错嘛!”众人又哄起来,祁连山臊得没办法,只好站起身来,借口到街上给大伙儿买点吃的,溜了。

崔和平听许虹提起苏联,顿时引发了感慨:“啥苏联呀!好好的一个国家没了,列宁的后代,什么结局?戈尔巴乔夫、叶利钦都曾经是列宁的后代,还有那些个什么斯基,当年有多火呀!有个苏联存在,好歹美帝国主义不敢呲毛,现在可好了,天平向一个方向倒了,美帝国主义没对手啦,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刘白沙见有人议论起政治来,赶紧说:“我们这些人当然是列宁的后代,咱们的历史任务更大了,这块阵地可千万要守住,社会主义江山把紧点儿!”

崔和平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自认为了不起的想法,他说:“苏联这么大一个共和国,怎么还没有来得及解放全人类,它自己就先碎了,解体了还不是碎了?” 众人听了崔和平的话,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人的话简直是奇谈怪论,要是倒退几年,还不把他当反革命抓起来?

许虹思忖了一阵:“谁知道?马克思也不知道,马克思要是活着,也许快二百岁了吧?”

大家默默无语,纷纷把目光集中在外交官陆菲菲的身上。

陆菲菲依旧平平稳稳的样子,脸无表情,一副冷冷的样子,她只是平淡无奇地说了一句:“不奇怪。”

大家失望了,陆菲菲的话等于啥也没说。这时,思维十分敏捷的许虹却盯住了陆菲菲,她突然想起陆菲菲的个人生活问题,很想问可又不好问,过了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了,终于犹豫地小声问:“菲菲,你现在还是一个人过日子?”许虹这个人,别看是个慢­性­子,可说起话来挺尖刻的,一张嘴就是一个敏感话题。

大家都瞪着许虹,觉得有宋沂蒙在场,真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大家为陆菲菲担心,可是她却没有一点尴尬的感觉,只是淡淡地一笑:“一个人挺好!”

陆菲菲的一句话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宋沂蒙一下,他感到这个话题与自己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陆菲菲至今还没有结婚,这其中会不会是由于他的原因?假若是这样,他的罪过可就大了。他的心里不禁一阵接一阵地乱跳,脸上不住地发烫。

大家听了陆菲菲的话,不禁纷纷把目光集中到宋沂蒙的身上,当初,陆菲菲的美丽让男孩子妒忌宋沂蒙,有多少男孩子想打陆菲菲的主意,结果让宋沂蒙这个半拉子病号捷足先登,那些人一直到现在还愤愤不平。宋沂蒙的才华又让女孩子羡慕陆菲菲,马雅柯夫式的阶梯诗让她们想起来脸就红,过了二十多年还略略有点醋意。

作为东道主的刘白沙见势不妙,他不想让这些头脑简单、直肠子的家伙们惹事生非,从而破坏了聚会的好气氛,于是,赶快把话题转移到宋沂蒙的工作问题上面。他关心地问宋沂蒙:“工作问题解决得怎么样啦?”宋沂蒙害怕人家问他这类问题,因为他目前的处境是四六不靠,可他知道刘白沙有意救他,便乘机赶快说:“看看再说吧!刚在安转办报到,结果还不清楚。”

许虹对这个事儿也有些兴趣,又抢着问:“听说现在军人转业以后,地方安置要降半级是吗?”这又是个挺刺激人、使人心烦的问题,宋沂蒙听了也不知说什么好。

刘白沙­干­咳了两下嗓子,他叼着中华烟一边抽着一边说:“现在,军事工作只是地方整体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省军区主要领导人只能进入省委担任常委,因此军区司令相当于同级单位的副职。你这个副团职大体上相当于地方的正科级。”

刘白沙说的这一套,着实地给宋沂蒙的头上泼了一盆凉水。正科是什么官儿?在北京连个芝麻粒儿都不是,街道办事处的司法科、乡镇政府的企业办、环保局的绿化队都是正科。

林小峤察觉出宋沂蒙的沮丧,便十分热情地对他说:“沂蒙别急,你这二十年兵也不是白当的,不行就到白沙这儿来,白沙你说行不行?”刘白沙觉察出林小峤表面是在捧他,实际上有点起哄的意思,他所在的“兵改工”办公室没有人事权,调出调进的都得呈报部里,而且早就超编了,宋沂蒙进来根本不可能。林小峤诚心是要让他下不来台,他知道这个女人很厉害,嘴巴跟刀子似的,他肯定斗不过她,于是他只好低着头不作声。

宋沂蒙也觉得林小峤将了刘白沙一军,这样可不好,好容易才见一回面,弄个不愉快,何必呢?宋沂蒙把话题转向崔和平:“哎,和平,听说你们原先那个公司里的­干­部子弟特多,是吗?”这又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

崔和平唉声叹气起来:“唉,我他妈也算高­干­子弟?老爹早死啦!”刘白沙怕崔和平言多必失,所以紧去解崔和平的围:“­干­部子弟扎堆儿,搞得影响太大,虚火上升,我看不扎堆儿好!”

这时,只见祁连山抱着两箱子啤酒和一口袋香肠、面包之类的食物,喘着粗气,踉踉跄跄跑进来。吃的东西来了,大家纷纷上去抢,众人一通儿吃喝。

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陆菲菲移了移地方,坐在宋沂蒙的身边。她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宋沂蒙,然后细气细气地问道:“这些年来,生活得怎么样?”陆菲菲说这话平平淡淡,内心却微起波澜,本来她是不想来参加聚会的,她对这个­干­部子弟圈子不感兴趣。可当她听说宋沂蒙也要来,于是决定也来会一会,她想看看这个男人变成什么样儿了。

这男人还是那么痴痴的样子,半羞涩。他的肩膀宽了,眼睛大了,神­色­露出了慌张。

宋沂蒙见陆菲菲问他生活得怎么样,顿时,他感受到了来自陆菲菲身上那股强烈、温暖而又熟悉的夺人气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觉得浑身不自然,他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他被一种奇妙的力量驱使着,去取陆菲菲递过来的啤酒。

陆菲菲见宋沂蒙迟疑着不肯说话,以为他在拿老婆与自己相比,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很快就把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忘了,何况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陆菲菲带着几分妒忌的口气说:“知道你妻子很漂亮!”

这句话显然是怨他,是在骂他。一个爱过自己,以后又独身生活二十多年的女人,在她身上会有多少说不清的内容?

宋沂蒙的心跳得更厉害,他与陆菲菲的这段情史要是让妻子知道可不得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妻子交待过。陆菲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就故意说:“她叫胡炜,是军队的,对不对?”

菲菲一下子点出了妻子的名字,宋沂蒙吓蒙了,菲菲是不是要和他过不去?在这种时候,菲菲要是揍他两耳光子,他也得忍着。多少年不见面,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现在可到了喝酒装糊涂的时候了,反正就这么回事儿,豁出去了!

说时间,宋沂蒙“咕嘟嘟”一连喝下好几口。他这人能喝酒,一喝酒胆儿就变大了,平时不敢想的事敢想,平时不敢做的事敢做。只见他一边喝酒,一边大胆地瞧着这位初恋人,这位当年迷倒一大片、现在四十多岁仍不失美貌的陆菲菲。陆菲菲也大胆地与宋沂蒙对着瞧,瞧着瞧着,眼神儿就渐渐地软和下来,一直瞧着他把满满一罐儿啤酒喝光。

“好样儿的!要是当初你有这气魄就好了!”想着,陆菲菲的双眼湿呼呼的,胸前起起伏伏,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她当着宋沂蒙的面儿,接连打开两罐儿啤酒,“咕嘟嘟”统统喝光,然后,随手把啤酒罐儿“当啷”扔在地上。

陆菲菲喝下整整两罐儿啤酒,身体有些摇摇晃晃。林小峤和许虹两位女同胞发现陆菲菲的眼神儿不对头了,不好,要出事儿!一段消逝了二十多年的爱情并没有结束,她们听说过一根火柴能把二锅头点着,火苗蓝蓝的,明亮亮的,难道啤酒也能点得着?

她们见状不妙,就想把陆菲菲拉开。陆菲菲奋力挣脱了她们,独自一人跑到屋外。

宋沂蒙透过玻璃窗,看见陆菲菲蹲在地上“哇哇”大吐,他想过去安慰她,但又觉得不方便,只好束手无策地坐着。

宋沂蒙彻底地明白了,陆菲菲没有变,她一点不厉害,只是比从前更软弱,痛苦在她心里积攒着,无法倾泄,无法掩饰,陆菲菲还爱着他!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那段恋情竟成了陆菲菲感情生活的句号。他醒悟得太晚了,他害了一个纯真、美丽的女­性­,然而这已经成为无可挽回的事实。他承认自己的罪过,但没有勇气面对。

他有点怀疑这次聚会的真正目的,朋友们肯定是好意,但其结果是重新唤起了陆菲菲的痛苦,同时也给他这个早已经有了归宿的人增加了烦恼。

就在这些人聊得热闹的时候,龙桂华轻轻地走了进来,她提着暖水瓶,给客人们的每一只茶杯里加水,她不是刘白沙家里的保姆,只是来帮他家洗衣服的,可刘家来了这么多客人,她很愿意主动帮忙。

刘白沙的这些客人们大多是被保姆照顾过的,所以龙桂华在他们的眼里也就跟保姆差不多。大家叽叽喳喳地嚷着喊着,谁也没有注意到龙桂华。龙桂华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屋里的这些人,她反反复复到客厅来过好几次,静静地进来又静静地消失,像个影子一样没有声音。

龙桂华零零星星地听见屋里的人们在议论什么老爹老妈、省军级副团级之类的话题,这些东西对她来说简直格格不入,一群半老男女不厌其烦地竞相褒贬和议论着某某人的老子,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争先恐后,个个像喷灯,呼呼冒火。

这些人谈起了国际共产主义命运、苏联的解体,这么严重的话题,他们竟然也能支离破碎地点评一番。这是一群说大话说惯了的人群,当主人当惯了,看世界就像看地球仪一样,自上而下,俯视山河,四万公里大小的天下一揽就揽进了怀里。这是一个狂妄的人群!

这些关心世界命运的人与她不属于同一个阶层,她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所关心的不是19世纪的经典理论,更不是某某人的级别待遇问题,她想的是如何挣钱养家糊口。在她的周围,像她这种人实在太多的,她的几个妹妹、她妹妹的家庭都是,如果硬把她们放在今天这个环境里,他们会把耳朵、鼻子和嘴都捂起来。

龙桂华看见许虹和林小峤咬着耳朵,她听见两个女人小声说:

“宋沂蒙老婆叫胡炜,家里是军队的,你知道吗?”“她爸爸是谁?”“胡继生嘛,胡副司令!”“噢,知道,去世有几年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可龙桂华听见了,她当时正俯下身子给林小峤倒水,屋外刮进一阵微细的小风,把宋沂蒙和胡继生两个名字吹进了龙桂华的耳朵里。宋沂蒙这三个字她很陌生,她知道胡继生,她听妈妈说过,胡继生曾经是爸爸所在单位的领导,是他把爸爸送到了北大荒。

龙桂华听到那熟悉的名字的时候,两只手不禁颤抖了一下,把开水洒了些在林小峤的裤子上。林小峤不满地瞥了龙桂华一眼,这一瞥像把刀子刺痛了她,高傲的林小峤目光犀利刻薄,还带着冷漠和蔑视。她觉得自己就像戏里的丫环,伺候着一群高贵的客人。

龙桂华昂着头走了出去,她回到刘家最外边的小院儿,把熨好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她头也不回离开了刘家,她想以后再也不会进这家的大门了。胡继生的后代在那里,胡继生后代的圈子在那里,她似乎看见了一个对立的人群,心里一片苍凉。龙桂华离开了刘白沙的家,她十分自觉地与这座四合院儿拉开了距离。6

龙桂华的女儿小红不姓方也不姓龙,她让女儿姓朱,是为了纪念死去的妈妈。龙桂华为了把这个独生女儿培养成|人,这些年真是不少­操­心。无论她怎么严加督促,女儿就是不爱读书,一读书就犯困。她叫女儿从小学习画画儿,女儿学不进去,掰断了好几根笔,撕碎了不少张纸。她叫女儿学习拉手风琴,女儿不爱音乐,如果妈妈在自己的面前,她还能凑合拉着,可妈妈一扭脸儿,她就跑到外边街上去了。这孩子从小就爱打扮,爱穿花衣裳,每逢过年,她都要拉着妈妈的袖子羞答答地说:“妈,要花衣服……”

长大后,小红考上了护士学校,毕业后在裕民医院当护士。龙桂华一片心早已经凉了。她不再指望女儿当什么画家、音乐家,她只想着多挣点钱,给女儿攒下一份嫁妆,等女儿成家后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朱小红二十岁了

朱小红二十岁了,是个喜欢看电影的女孩儿,她上学的时候就爱看,参加工作以后有了些钱就更加爱看。后来,甚至天天去看,下班后也不回家,跑到文化俱乐部去买电影票,她独自坐在黑呼呼的放映厅里,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看电影,对她来说这是种享受。

可是,她的平稳生活节奏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打乱了。

这天,当她买电影票的时候,发现买票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于是只好到后边排队。一个男人排在了小红的后边,这人瘦瘦的,身子很长,影子拖在地上,一直伸到对面的墙跟儿里。这家伙留着脏兮兮的长头发,两只眼珠子是黄褐­色­的,一亮一亮的,像快要熄灭的火苗。他的上衣又宽又长,下身却穿着紧贴着两条腿的牛仔布裤子,脚穿一双烂了面的皮鞋。他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不停地用手在油光的身上蹭。

不一会儿,这男人踩掉了小红的后鞋跟儿,小红不满地盯了他一眼,弯下腰去穿鞋,恰巧有一阵风吹过,把小红的上衣吹掀起来,露出了赤­祼­的腰部。少女的肌肤柔白、滑腻,这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像是要把小红的身体全都看透。

小红生气了,这男人是个小偷还是个流氓?反正不是好人!她不禁提高了警惕,她不敢排队买电影票了,拔脚就走,匆匆忙忙跑回家。

这点儿不快,很快就被小红忘记了。第二天,当她再次高高兴兴到文化俱乐部的门前买电影票的时候,又发现那男人一本正经地站在自己的背后。小红害怕了,她的心里骂道:“这人的脸皮真厚!”她不想与这人纠缠,于是甩着手臂离开,决心从此再也不来这儿看电影。

朱小红在裕民医院上班,这所医院是专卖外贸公司与街道联营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的医院里设了三个科室,还有几十张病床。

有一天晚上,朱小红正在医院门诊部值夜班,外面有辆三轮平板儿车送来一个车祸伤者。朱小红捂着大口罩,连忙跑过去查看,她发现那个伤者满脸是血,龇牙咧嘴,蜷缩着双腿,身子抖动得厉害,看样子伤得不轻。这人和一般伤者不同,已经伤得如此严重了,就是不喊不叫。

这人可真能忍!朱小红用蒸馏水去洗伤者脸上的血,那污血渍还没完全洗­干­净,她就认出来了,原来这伤者,竟然是在文化俱乐部排队买电影票的时候,踩她脚后跟儿的那个男人。

朱小红怔住了,不禁一句话冒了出来:“怎么搞的你?”在工作岗位上,朱小红对待病人一直都很关心,这是她在护校学到的。她的话听起来虽然生硬,可她的声音天生柔和,她戴着大白口罩,却露出了娇羞的眼睛,朱小红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对熟人说的。

果然伤者身边有个人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撞上公共汽车了,还有两天我就退休了,瞧这份儿倒霉劲儿的!”这个说话的人五十多岁,是专卖外贸公司的班车司机。

朱小红见老司机满头大汗的样子,十分同情,一个马上就要退休的老司机出了这么大的交通事故,真是够倒霉的!不过她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么巧?这才几天哪,这人怎么就撞到汽车身上啦?而且恰恰被送到自己所在的医院里?

朱小红充满了疑惑,她越是感到奇怪越是想问,越是想问越是封不住嘴,心里的话偏偏藏不住,不留神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好好的,­干­嘛往车上撞?”

这时,那受伤的男人身子不抖动了,他缓缓睁开了眼把朱小红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嘟嘟囔囔地说:“怎么搞的?想你想的呗!”旁边的人大吃一惊,想护士想的撞汽车上了,这人真不要命!朱小红臊得抬不起头来,她的大红脸被掩盖在大口罩里,只有额头和腮部露出粉红的颜­色­。她的心里不停地骂,骂了一遍又一遍:“这坏蛋!坏蛋!”

那个被朱小红骂作坏蛋的男人似乎又得意了一回,他暗自庆幸撞得好,一撞居然撞到他日思夜想的少女身边。他看见了朱小红羞臊的脸颊,此刻他一点也不痛了。

男人叫张庚,其实他也不是专为朱小红故意受伤的,那天他多喝了两杯酒,骑自行车犯晕,才撞上了公共汽车。经过医生检查,确诊他颅内血肿还有脑震荡,需要住院治疗。

张庚是专卖外贸公司的汽车撞的,公司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没上交通队打官司,只是找了个小律师调解了一下,让张庚在裕民医院治疗,费用全部由公司负担。张庚想着朱小红,巴不得在医院里泡着,为了能天天看见朱小红,他没二话就在调解协议书上签了字。

张庚在病房里天天想着朱小红,可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也没见着朱小红一面,因为朱小红在门诊部上班,根本不能到病房里面去,张庚的伤势较重,医生不允许他往外面跑,他就是想跑也跑不动。

张庚出院时,院方给他一张打印好的文件,他歪着脑袋左看右看,于是他又得意了。院方为了保证不出其他意外,决定对他实行出院后服务,医院将定期对他提供随访、检查及相关治疗等等。为了保证医疗质量,院方许诺在随访治疗的过程中可以任他挑选医护人员。

张庚出院的时候单单点了朱小红的名,朱小红听说张庚点她,吓得不得了,表示坚决不去,可领导批评她不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她不敢不去,因为她是一个参加工作没几天的小护士,她不去谁去?她知道自己这回要倒霉了,可她就是不敢把张庚的以往的表现往外说,她怕领导怀疑她,说了又会怎么样?谁会相信她?没事儿反而会闹出事儿来。

不过考虑到张庚的实际情况,医院对这个光棍汉子的确也不太放心,为了预防不测,特地又安排了一名男医生前去和朱小红一起随访治疗。按照规定,每隔三天他们就要到张庚的家里去一次。可是那男医生只去了两回就不去了,他说他老婆生孩子,他要去侍候月子。

男医生不去了,只剩下可怜的朱小红。

这是个天­色­­阴­暗的星期一,以往,朱小红也就是在外边看看电影,看完电影就回家了,可就在那星期一的晚上,龙桂华把饭做好,一直等到十二点也不见女儿的影子。

夜里一点左右,女儿终于回家了。

这是两间平房,说是两间,实际上也就是一间半,里间是卧室,外间吃饭、会客,院里还搭建了一个小厨房。女儿回家就捂着脸躺在了床上,龙桂华心里“扑腾”了一下,立刻察觉出情况不妙,因为女儿从不这祥。她每天一回家就掀锅盖,看有没有爱吃的东西。女儿跟龙桂华很亲,在妈妈面前,她爱撒娇,还经常把单位发生的事讲给妈听,家长里短儿的什么都讲。

母亲最了解自己的女儿,天下最敏感的人就是母亲,女儿的一举一动,身上所发生的每一丝变化,都会准确地映在母亲的脑子里。这天,龙桂华的第一反应就是出了大事情,而且就是那种让女人最难堪的事。

龙桂华惊慌失措地去问女儿:“小红、小红,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告诉妈……”女儿不说话,把棉被蒙在头上,龙桂华再问她,她就呜呜地哭。女儿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含着万分的恐惧,似乎有一座山沉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龙桂华“扑通”一下坐在床沿儿上,用拳头重重地打在胸口上,她什么都明白了,一定是哪个坏人糟踏了自己女儿?她恨那个缺德的男人,她恨自己没有把女儿保护好。于是,她也开始啜泣起来。

龙桂华­性­格倔强,只是在母亲被抓走的那天哭了一场,除此以外很少落泪,即便是在离婚的时候,她也没有哭,今天,在女儿受到伤害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到控制不住自己。这二十年,她什么困难都克服了,可是女儿长大了,她却感到无能为力,她不能给女儿一点抵御力量,也不能填补女儿受伤的一切。

小红听见了妈妈的哭声,于是停止了啼哭,可身子还在发抖,妈妈去拉她,她却中电般地躲开了,这时候,任何一只手都是刀子。

龙桂华不再询问女儿,她想叹口气可是叹不出来,她只好把它咽了下去。不久,她感到胸口疼,于是,她走到了房间外边。

满天的星斗被散云拂来拂去,夜越来越暗,龙桂华好容易才把闷气呼了出去。偶然间,她发现那块天上最大、最圆、最亮的好天体不见了,月亮跑到哪儿去了?广阔的夜空没有了它存在的位置,没有了它,天是那么­阴­森可怕。在同一片黯淡的星星下边,不知别人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龙桂华以为这个怕人的晚上过去了,打算等天亮了再跟女儿好好谈谈,她实在太疲倦,于是连衣服也没脱,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只睡了一小会儿,忽然被一个异样的声音惊醒。她睁眼一看,发现女儿不见了。

从那天起,朱小红一连三天没回家。7

香山红叶村,风景秀丽、环境幽静。春季,这里一片桃红,煦风阵阵,鸟语花香。夏季,时不时下点小雨,远望去,彩虹斜扫,夕阳残照。秋天,天高云淡,遍山红枫,似乎就是将军们胸前满满的勋章。冬季,这里的夜晚来得很早,当寒风吹起来的时候,刚刚五点来钟,天­色­就已经沉沉发暗。

胡炜以前的家就在山腰上,山泉水从枫树林中流淌下来,一直经过门口,窗外就可以望见笼罩在薄薄烟雾中的北京城。

她的父亲胡继生是1955年授予中将军衔的老红军,按照军委规定,他应当享受大区正职待遇。原本可以找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住着,可老人偏偏住在兵团职­干­部居住的大院里,两户连体的小楼,居住面积小多了,比起其他同级首长足足差了一百五十多个平方。老人说,这里熟人多,不寂寞。

老人去世后半年,门诊部教导员找胡炜谈话。说按照规定,军以上领导­干­部子女,在父母双亡后,应由其所在单位按相应职级调整住房,因为研究院又没有合适的住房,所以要求胡炜迁至山下­干­休所,由­干­休所另行安排房子居住。“

对于搬家的问题,胡炜早有思想准备,她不是不搬,而是没有人通知她。管理局的人不来跟她见面,却叫她工作单位的人来找他谈话,这一招儿够损!既然早晚要搬,那搬就是了,何必这么兴师动众!于是胡炜心平气和地说:“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二天,胡炜永远告别了将军楼,在两个战士的帮助下把家搬到了山下的一个老式院子。

这里曾经是城里一个小商人的外宅。现在院内住着三家,正房住着­干­休所的关副所长,全家五口人,占了六大间,厨房、卫生间、餐厅俱全,而且加装塑钢门窗和廊子,门前有草坪四块,看架式比野战军的一个军长还要气派。

西边角落住着杜芸一家兄弟姐妹五人,还有他们的家属,一共十几口人,才三间小房。前两年,他们住在一块儿够拥挤的,后来,大弟、二弟都另外找地方走了,大姐也出国了,这里剩下杜芸夫­妇­、他俩的儿子,还有大姐的一个儿子,在这儿住着。

东边角上,住着胡炜和宋沂蒙两口子,也是三间小房,他们家人口少,比杜芸家里宽敞些。三间老瓦房,房龄足足超过一个世纪,每间房很窄,不超过十平方米。房子多年失修,房顶的瓦松动了,雨水渗透进来,时间久了,墙上满是一片片发霉的污渍,白灰也剥落了,一块块往下掉。两棵半死不活的松树挡在门前,风吹不进来,整个上午憋得人透不过气,下午,太阳从西边直晒进房间又热又潮。最让胡炜难以忍受的是,厕所在很远的外边,洗澡自不必说,连方便一下也必须要穿着整齐,跑到几十米之外。

屋里的陈设简陋多了,两个单人床一并就是双人床,一张最普通不过的一头儿沉桌子,两张木把椅子,还有老人留下来的大批书籍和衣物,把三间小屋占得满满的。胡炜花一百多块钱买了一对布面的简易沙发,使原来就转不过身来的小空间更窄巴了。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台二十英寸日立彩­色­电视机,还有一台生了锈的老式华生牌电扇。

杜芸是390医院的一个药剂师,她的父亲原是兵种杜景林副政委,比胡副司令去世还要早,母亲刘珍原是兵种子弟学校的校长,也不在了。杜芸的爱人李平山也是­干­部子弟,父亲原是省军区的副司令,母亲原是省­妇­联的纪检委书记,他本人也当过兵,现在是北京市基层检察院的一个­干­部。胡炜和杜芸原来曾经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两家老爷子之间的关系不错,“文革”中杜芸也曾经帮过胡家的忙,因此,到了山下,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同是天涯沦落人,自有一番共同语言。

落差如此之大,他们还接受得了,大家都是从小过集体生活长大的,眼下这种生活条件,对他们说来不算特别艰苦。最使他们难以忍受的,就是院里邻居关副所长一家人的倒行逆施。

这位关副所长,说起来也是宋沂蒙的德州老乡,尽管只是个正营职,可是在胡炜、杜芸面前,他的架子却很大,处处都要显示领导威风。他最瞧不起这些“双亡户”,所以从不把她们当作邻居,有时面对面地走过,连个招呼也不打。他还叫手下人给杜、胡两家约法三章,一是不得早出晚归,二是不得养猫养狗,三是不得聚众­骚­扰,闹得两个同是正营职文职­干­部的杜芸和胡炜哭笑不得。

院子里有两棵柿子树,一刮风,树枝子和树叶就往下掉,掉在地上,一堆堆的。关副所长很勤快,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扫地,他只打扫自己门前这一块儿,而且把垃圾都扫到别人家跟前,慢慢地胡杜两家门前都成了垃圾堆。

胡炜一下班回家,看见门前的那堆垃圾就头痛,她长这么大哪受过这种气?她几次忍不住要去骂关副所长,可到了人家门口又缩回来了。她和杜芸两人都在部队单位工作,要是关副所长一纸公文,编造点儿什么理由,再盖上大红印章报送了上去,她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胡炜和杜芸谁也不敢起来反抗,­干­休所就像是胡、杜两家的后爹后妈,两家老小寄人篱下、噤若寒蝉。自从“闹猫事件”以后,她们的日子更不好过。

副所长的老婆比副所长可厉害多了。关副所长的老婆也姓关,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人人叫她关大姐。她模样极丑,可是脾气大,架子也不小,在附近一带就是一只母老虎。

关大姐挺能算计,院子里的那两棵柿子树,一棵离关副所长的房子近些,归关家所有,另外一棵就长在胡炜家的窗前,就算胡家所有。关大姐为了使自家的柿子树能够多享受阳光,就把胡炜家的柿子树给锯秃了,而她家那棵柿子树长得又粗又壮,一根树­干­整整压在胡家的房顶上,把房顶生生压坏,夏天漏雨,冬天透风。胡炜爬着梯子上去好几次,可是房子实在太老,补了好几次也没有补好。

每到丰收的季节,关大姐把儿女动员起来,还找几个帮手,三下五除二将秋季的果实,把柿子打得一空,杜、胡两家连尝个鲜的份儿都没有。

胡炜悄悄地对杜芸说:“这儿哪是­干­休所呀?简直是鬼子据点!”她们联合起来,豁出去在院子里嘟囔了几句:“讲点公德吧!都是当兵的,­干­什么呀这是?”

关大姐听是听见了,可她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居然把院子里的草坪铲光,扎了大棚,种上了各式各样的蔬菜,过几天就上一次粪肥,闹得院子里臭气熏天。她叫三个战士拉了满满一卡车黄土,把自家的门前垫得高高的,形成一个宽大的土坡,一下雨,他家里的安全得到了保障,可是臭水都顺着土坡流淌到别人家里。

杜芸实在受不了,卷起铺盖卷,带着孩子到390医院住集体宿舍去了,她爱人李平山到人民大学去读法学研究生,因为那里有住的地方,能安静地读书和工作。她妹妹和两个弟弟也借别人的房子到外边住去了。

杜家在香山­干­休所名存实亡了。胡炜没地方去,只好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地呆着。 和宋沂蒙结婚后,两人也只好在这里将就着。

礼拜一是安转办通知工作分配结果的日子,宋沂蒙在外面跑了一天,擦黑才回家。刚一进门,妻子察觉出他的情绪不对头。她心里头藏不住事,她把宋沂蒙摁在木头椅子上,急切地问:“有结果没?啥结果?”

宋沂蒙漫不经心地说:“分配啦,在中国专卖外贸公司,还是副处长。”

胡炜没听说过这个公司,也不知道好不好,便接着问:“关键是单位怎么样?有没有发展前途呀?”

宋沂蒙刚想发表点意见,不料,胡炜根本就不打算听他的,她饭也顾不上吃了,急匆匆地跑出去打公用电话,去找父亲的老部下边副院长请教。

时间不长,胡炜就垂头丧气地回来,她满脸不快地告诉丈夫:“边九岭说啦,外贸公司嘛,就是个小职员,没什么意思!”

这时,“梆梆梆”有人敲窗户。这么晚了,有谁会大老远的来找他们?宋沂蒙怀着疑问,拉开木门一看,原来是刘白沙。刘白沙到香山饭店开会,会开完了没事儿­干­,他又不愿意到山上逛风景,于是想起来找宋沂蒙聊天儿。

刘白沙进门,见宋沂蒙的妻子胡炜也在家,他不但不避讳,反而把包随手一扔,四脚八叉躺在沙发上,就好像来到自己的家里。刘白沙用眼睛把小小的房间扫了一遍,像老大哥一样,满脸微笑地指着胡炜:“胡炜,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啊!抗日战争时,你爸还领导过我爸呢!”

胡炜不置可否,她跟刘白沙不熟,对这些军队序列沿革之类的东西也不感兴趣,人家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一句话也不多说。

刘白沙见她不说话,便指着房子及房子里面陈设,忿忿不平:“条件这么差,怎么住人哪!”

宋沂蒙听他说条件差,心里想,知道条件差啦?哪里比得上你们家的深宅大院?他耸耸肩膀不回答,只是在眉宇间表示出了十分的无奈。刘白沙气愤地说:“1955年的老中将,也属于开国元勋了,就给这种房子住,怎么也不反映反映,找军委,找中央!”

老中将是谁?那是咱爹!咱是啥?啥也不是?给咱这种房子够不错啦,上哪儿找中央去?中南海进得去吗?找了也白找!胡炜觉得刘白沙这人说话一点意思也没有,想着想着,她的脸上就挂上了颜­色­。

宋沂蒙见妻子这模样,心想人家刘白沙这回也是好意,他怕妻子不给老朋友的面子,冷不防地会说出点难听的话来,就赶紧转移了话题:“白沙,你正好来了,我有件事请教你!”

胡炜不高兴,刘白沙没察觉出来,他禁不住连着偷看了胡炜好几眼,心里暗想,都说宋沂蒙这小子有艳福,这回见着了,没料到他媳­妇­竟如此艳丽。他正发怔间,听见宋沂蒙问他,便讪讪地说:

“说,啥事儿?”

宋沂蒙赶紧告诉他说自己已经分配到专卖外贸公司了,说了两遍,刘白沙注意力才集中过来,马上急切地说:“专卖外贸好啊!赶紧报到去!好事儿呀!”

胡炜的不满一阵风就刮过去了,她只觉得这个人个子大,脑袋大,脚丫子也大,像这样的人应当是那种心直口快的粗人,说了就说了,说完就算了。她隐约地察觉刘白沙在偷偷地看她,可她丝毫没有反感。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都喜欢人家说自己长得漂亮,别人多看自己几眼就多看几眼。

胡炜很想听听刘白沙对专卖外贸公司的看法,于是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对刘白沙说:

“我们边副院长说,外贸公司里的人相当于旧社会的小职员,没多大出息!”刘白沙没想到这个漂亮女人居然如此天真,便开怀大笑:“去他的吧!你们领导是土八路,懂个屁!专卖外贸,懂吗?现在开放改革,经济大发展,专卖是创收大户,以后这行业不得了,什么没出息?出息大啦!”

在宋沂蒙的那帮老同学中间,刘白沙算地位最高的,胡炜很相信他的话,胡炜一听说出息大啦,满脸愁云顿时散开了。只见她绽露着春光地说:“真的呀?看,宋沂蒙傻到家啦!他懂什么懂!”

刘白沙受到表扬,不禁忘乎所以,他尽情地把目光在胡炜的脸上扫来扫去。他觉得胡炜嫁给宋沂蒙有点冤,宋沂蒙也太老实、太窝囊,就这样子,以后怎么能在复杂的官场上混?

刘白沙挖挖鼻孔,然后讥讽地说:“沂蒙,你当兵当糊涂啦?胡炜不懂,你怎么也啥都不懂呀?”刘白沙的一通儿贬,倒把胡炜说得心花怒放,她在外人的面前公开地贬宋沂蒙,外人当着她的面贬宋沂蒙,不知是啥心理,她很高兴。有时候女人就是这么怪,贬一贬丈夫反而觉得过瘾。

宋沂蒙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就平白无故被刘白沙和胡炜两人挖苦了一阵,觉得好没意思,对于妻子的无礼,他无可奈何、没脾气,对于刘白沙的傲慢,他愤恨,也有着一点儿妒忌。他望望窗外,见天­色­渐晚,便言不由衷地问:“白沙,在这儿吃晚饭吧!”

刘白沙一拍沙发靠背,神­色­骤变:“噢!想起来了,今晚还有个会议,很重要,市长也要参加的,再不走就迟了!”说着他起身就走。

屋子很小,两步就到了院子里。树荫遮住了残阳,院子里略微有些昏暗,小黄花在草地里开了一大片,榆叶梅抽出了新的枝条,挡在用小石子砌成的小道上。这会儿,山脚下十分安静,只听得远处的“嘎嘎”鹊鸣。刘白沙边欣赏边感叹:“郊外的风景真好,空气也好,就是房子太差,没法儿住!”又提起房子的事,不知刘白沙到底是同情还是起哄嫁秧子。他的真实想法,别人很难判断出来。

院子外边的马路上,停了一辆桑塔那小汽车,司机见领导来了,忙打开车门。刘白沙故作姿态地­干­咳了一声,然后迅速钻进车厢,他把玻璃窗摇下来,向送他到路边的宋沂蒙夫­妇­频频摆手,大有首长专列启程的派头儿。车子向前开了一大截儿,他还回头望了一眼,这次他只看见了胡炜,在黄昏里看见了胡炜娉婷的影子,心里不住地念叨:“妈的,这娘们儿真漂亮,真漂亮……”

送走了刘白沙,宋沂蒙心里的不安很快消失了,他忘记了刚才挨贬的委屈,既然工作问题解决得不错,今后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这是当前最大的一件事。可是,宋沂蒙还是想提醒一下妻子,他关上门,悻悻地问:“你看出来啥了?”

别人对自己妻子有何居心,他也不会漠然置之,他想给妻子一个暗示。宋沂蒙早就跟胡炜说过刘白沙这小子见­色­忘义,有品行不端的倾向,他很愿意在听听胡炜贬完自己以后,再贬一回刘白沙,可胡炜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宋沂蒙见妻子不表态,便以为她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既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那就什么话也不用说了。

宋沂蒙觉得刘白沙这人没啥真本事,平时爱摆个官架子,也就是摆个样子唬人罢了。宋沂蒙见过他老子,他老子也爱摆个官架子,要是没点儿地位、没点儿权威,那派头儿还真拿不出来。

他老子当年就因为犯官僚主义,从七级降到八级,可现在还是那么一副架子,说话、走道儿都端着架子。现在,他是资格最老的一代人了,这习惯已经不大好改,看样子要端到八宝山去了。刘白沙小时候可不行,长得不行,说话跟放屁似的,没正经!哪里比得上他老爸!

胡炜没想这么多,在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太复杂的事儿。她忙着翻箱倒柜,想找件好点的衣服,准备丈夫到外贸专卖公司报到的时候穿。可她翻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件像样子的衣服,只好懊恼地对丈夫说:“宋沂蒙,明天你可没得穿啊!小心人家看不起!”

家里只有这么一个箱子,一个柜子,穷翻个什么劲儿,再翻也就那么几件衣服,除了军装还有啥?宋沂蒙任凭妻子在那儿翻,自己靠在床边儿,看一本新出版的小说。书里的内容有点儿刺激,看着看着,胸里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男人最敏感的器官也有点控制不住,这种现象好些日子没有了。人的­精­神负担解除了,就有时间看小说,还有情绪酝酿­干­别的事儿。

胡炜一边拨拉他,不让他好好看书,一边不满地说:“哎!明天你穿啥?”

宋沂蒙正看到热闹处,怕那本书掉下来记不清页码,于是斜着身子挡住胡炜的手,一边把已经看过的那一页折了一个角儿,一边满不在乎地说:“穿啥、穿啥,我就穿军装,这就叫本­色­,懂吗?”

胡炜见宋沂蒙老看书,想故意气他一下:“哎!你觉得刘白沙这人怎么样?”宋沂蒙见胡炜忽然琢磨起刘白沙来,心想我问你,你偏不说;不问你,你倒说起来,他顿时提高了警惕,冷不丁地反问:“你说咋样?”

胡炜是故意问的,她知道丈夫很想听听她对刘白沙的看法,她偏不说,非得让丈夫着着急。她觉得男人们都是小心眼儿,一听自己的老婆议论别的男人就吃醋,越是这样,就越得气气他。胡炜努着嘴,调皮地说:“我看他肥头大耳的,活像个小地主!”

宋沂蒙一听原来如此,开心地笑了:“小地主什么样儿?小地主就得肥头大耳?怎么不是大地主?大地主才肥头大耳呢!”胡炜瞅着他看的那本书,一边瞅一边说:“那他倒底是不是小地主?”

胡炜一个劲儿逼问,宋沂蒙暗自吃惊。女人的直觉为什么这么准确?刘白沙的爷爷就是一个小地主,也就是十几亩地,农忙的时候找几个帮工的那种。刘白沙小时候不只一次说过,他的爷爷是和穷人差不多的那种地主,一年吃两回饺子,十天吃一回白面,冬天烧不起炕,夏天买不起扇子,别人剥削不了自己,自己却剥削了别人。

宋沂蒙说:“刘白沙块头儿不小,说话的底气又粗,好象纯正的无产阶级出身,可跟他熟了,你会发现在他的身上也存在一股子乡气。他经常当着人挖鼻孔,与人聊天儿,聊着聊着就放开了屁。听老同学说,刘白沙这人十分小气,从不掏腰包请人吃饭,别人请他吃,他一上桌就抢先把两只­鸡­腿儿弄到自己的碗里存着。有一回在菜市场买东西,他拿出一块钱要买八毛钱萝卜,人家找他两毛,他不­干­,非要人家找一块二。人家问他为什么,他非说给了人家两块钱。

宋沂蒙彻底把刘白沙贬了个够,可胡炜又不大感兴趣了,她的注意力集中到宋沂蒙手中那本书上。宋沂蒙怕她抢,便把那本书藏在身后。他越是藏,胡炜越是感兴趣:“看什么书呐?”

胡炜一伸手,硬是把那本书抢过来,抢过就翻,刚翻了两页就嚷嚷起来:“好哇,你他妈的敢看黄书!没人管你,长本事啦?”宋沂蒙笑嘻嘻:“夫人,别冤枉好人,这是世界名著《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怎么算黄书呢?”

胡炜骄横地喊叫:“别跟我争,否则没有你的好处!”刚说完,她就笑了,她猛然碰到了丈夫发硬的地方,顿时脸­色­一片潮红。胡炜把那本书往沙发里一扔,把双臂缓慢地搭在丈夫的肩头,她把下巴颏儿顶在了丈夫的头上,鲜­嫩­的嘴­唇­微微张开,双目迷迷蒙蒙的,她看着贴着半截儿花纸的墙,过了一会儿才对丈夫说:“厨房里的饭菜都凉了,要不我去热一热?唉!都是让刘白沙这东西搅和的!”

宋沂蒙不知从何处窜起一般火苗儿,他伸出双臂,结结实实地把妻子用力抱住,去亲吻她的嘴­唇­。妻子饥渴地嘟囔着、呻吟着,一边咬住丈夫的舌头,一边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扣子。妻子雪白的胴体完全暴露在丈夫的眼前,丈夫发狂了,他把妻子抱得紧紧的,然后用全身力量把妻子举了起来,他放肆地喊了起来:“今晚啥都不吃了,就吃你!”

妻子“咯咯”笑着,把双腿像胶一样粘在丈夫身上,丈夫的头部埋在她赤­祼­、白­嫩­而有弹­性­的双|­乳­里,顽皮地在她的双|­乳­上蹭来蹭去。丈夫把妻子塞进被窝儿里,然后把全部灯光都打开,一边欣赏着妻子身体美妙的轮廓、娇羞可人的脸蛋,还有引逗着自己发狂、光滑柔腻的手臂,一边慢慢地脱光衣裳。妻子把丈夫拉了进去,两人禁不住的欢悦,痛快地喊叫了一阵,然后无声无息地融为一体。

这些天,他被不安情绪所笼罩,几乎变成了一个无能之辈,刚才他在酝酿情绪的时候,还在怀疑自己行不行,现在他一身轻松。他终于恢复了男子汉的本能,那股积压了好些日子的火终于迸发了出来,团团地把妻子围住。这火越烧越大,他不给妻子喘息的机会,要死一块儿死,要活一块儿活,两个人在爱的欲­火­中获得涅。

疯狂过后,两人互相拥抱着、抚摸着不肯松开。过了好久,胡炜不能入睡,她微张着眼睛,琢磨着未来的日子。沂蒙回来了,一个人的日子变成两个人的日子,以后无论吉凶,她也要维护好这个家,她属于丈夫生命的一部分,当然,丈夫也属于她的一部分,属于她的私有财产。8

宋沂蒙在专卖外贸总公司上班不久,一天,眼见到了下班的时间,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约她一块儿回家,可妻子说今晚值班回不去,他的心里突然闪过了一丝苍凉,今天晚上只能属于他一个人了,他忍受不了香山脚下的寂寞,那里的夜晚有时乱得闹心,有时静得可怕。

宋沂蒙磨蹭了半天,见办公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无可奈何地收拾了东西,然后昏头昏脑地离开单位大门。

宋沂蒙刚刚出门,就觉得眼前一热,他发现草绿­色­的邮政信箱旁边立着一位惹人注目的中年女人。这女人个头儿虽不高,但身材匀称、亭亭玉立,上身穿鲜艳的米黄|­色­西装上衣,脖子上围了一条雪白眩目的纱巾,下身穿了条浅咖啡­色­直筒裤子,柔软的、带着曲线的长头发像瀑布一样地披洒在肩上,姿态十分优雅。

啊!菲菲!宋沂蒙觉得很意外,心里“扑扑”地直跳,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正在他犯嘀咕的时候,陆菲菲向他缓缓地走了过来。

陆菲菲洒脱、沉稳、端庄,带着一个有着特殊经历的中年女­性­特有的大胆,内心隐藏着由于多年独身生活而形成的淡淡的冷默,嘴角上流露出坚毅和勇气,她渐渐地离宋沂蒙近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宋沂蒙没有思想准备,不知所措,只好呆呆地望着这个失掉了音讯多年,从那天老同学聚会以后,旧梦重现的初恋美人。

陆菲菲这次主动来找宋沂蒙,是经过一番痛苦思考的,她本来应该恨他、诅咒他。本来,她可以做大使夫人,可以嫁给一位蜚声中外的教授,她应该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可是她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义无反顾地加入了独身­妇­女的行列。少女时代,她把爱几乎无界限地奉献给了一个男人,她曾经想忘记他,可是二十多年来,她一直没有做到,只是把那堆旺旺的火压了起来,变成小火苗儿藏在心里。

她总是想在人海中寻找到宋沂蒙,把那始终保持的贞洁献给这个冤家!在她的心里,那女­性­最基本、最宝贵的东西,原本就属于宋沂蒙,为了这个发自梦中、­精­神和­肉­体的奉献,她等着、盼着、寻找着。现在那男人仿佛从天而降,她终于遇到了这个使她痛苦了多年的男人,她不会放过他,她要把爱的火烧起来,烧死这个害得她没有了青春的男人,她要他补偿,要梦里想的变成现实,哪怕就这么一次。

那男人惊讶慌张的样子,被她看在眼里,她感到几分得意。就是要给你个出其不意,就是要吓着你,你这软弱害人的家伙!

陆菲菲想着,便不由分说,突然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用力带着他离开专卖公司大门。

陆菲菲的大胆和她冷冷的、犀利的眼神,让宋沂蒙感到生疏,这是从前那个爱哭鼻子的女孩儿吗?他被一位半生疏的漂亮女人挽着,在马路上走,心里很紧张,生怕被本单位的人发现,挺不自然地走了老远一截儿,脖子后头出了不少的汗。

陆菲菲却显得十分平静,她坦然地挽着宋沂蒙,挽着自己的爱人。

走着走着,宋沂蒙被她情绪的冲动所感染,渐渐适应,他发觉两人的步子渐渐变得协调合拍。这情形,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他的身边好像仍然是那个有着圆圆的粉红脸庞,一双大眼睛多愁善感,鼻尖上时常冒着汗珠的女孩儿。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他们从外地串联回来,街上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他们只好步行,从北京火车站一直走到阜成门,再经过魏公村那道长着灌木的土坡,走到了八大学院。他们不想回家,就这样在路上走,不知不觉又走回到动物园汽车总站。多么远的路,他们不疲劳,迈着整齐的步子,在几乎没有其他路人的晚上,走着走着……

已是夜半时分,人迹寥寥,在寒冷的北风中,他们爬上一辆空空的公共汽车,相拥着坐在后排座上。陆菲菲脸蛋儿冻得发紫,可宋沂蒙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还勇敢地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来替陆菲菲披上,自己只穿了件开绽的旧绒衣。

就是在那一个夜晚,在空荡荡的公共汽车后排座上,他吻了陆菲菲,还大胆伸手摸了她那鼓鼓的、像小馒头似的Ru房。陆菲菲生气了,骂他轻浮,还流下了眼泪。女孩儿这一哭,把宋沂蒙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跑,女孩儿却把他死死拽住,三两下把衣襟解开,把他冰冷的双手都塞进去,让他尽情抚摸。女孩儿依然流着泪,嘴里却甜甜地说:“我是你的!”

从那晚,经过了初吻的宋沂蒙,嘴­唇­­干­涩,双手粗糙,他有一种脱胎换骨似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个成年的男人了,他曾经发誓要保卫陆菲菲,因为她是他的人!

宋沂蒙不知道陆菲菲要拉着她走多远,没想到陆菲菲却把他带到一辆小汽车旁边,一手拉开车门儿,一手把他推了进去。这是一辆南斯拉夫红旗牌旧车,是大使馆淘汰下来的,副部长以上­干­部可以凭机关证明购买,价格也就三四千块钱。

车厢里铺着雪白的布靠垫,虽然空间窄小一些,但显得很温馨。陆菲菲熟练地把汽车发动起来,一直向顺义方向开去。陆菲菲的脸上泛起了赤潮,原本冷冷的目光变得异常柔和。她把汽车开得很快,但也很稳,可是宋沂蒙从她微微咬着的嘴­唇­上感觉到,她肯定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想到这儿,宋沂蒙不禁紧张起来。

两人都不说话,陆菲菲连看都不看宋沂蒙一眼,把车子开得越来越快,像飞一样。小汽车沿着新修没几年的京密路跑到了杨闸,这里有潮白河的一条小小的支流。

宽宽的河面上被风漾起了一层层的水波,弯弯曲曲地延伸了好远。河水拍击着塌陷的河床,发出了有节奏的响声。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有一只老羊领着一只小羊,低着头,嚼那河滩上的­嫩­草,黄雀唱着甜美的歌,在树丛中飞来飞去。

车子一头开下了河堤,不顾一切地扎进湿泥里。

陆菲菲死死地盯住了宋沂蒙的双眼:“你现在过得不错,是不是?”

陆菲菲的眼神像犀利的火舌,把宋沂蒙笼罩了起来。宋沂蒙无法面对这样的提问,低下头,极力躲闪。

“你还记得那些事儿吗?在南下的火车上……”

也是在那个冬天,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孩子纷纷爬上了火车,他们不知道这列车的终点站,只知道它会向南开,他们兴奋得不得了,因为大上海对他们这些初次远离家门的孩子来说实在太有吸引力。

火车“呼嗤呼嗤”走了好远,车厢里,两拨儿孩子忽然为了一个什么问题争论了起来,吵着吵着,就互相挨个儿查问起了家庭出身。宋沂蒙当然不在乎,他理直气壮地说:“革­干­!”

他身边一个瘦弱文静、一双眼睛惶惶恐恐的女孩儿低下了头,她的父亲是富农出身,解放后,在中学当语文教师,她的家庭属于黑五类。女孩儿不言不语从坐位上站起来,然后又不言不语地走到车厢门口。

后来,人们再也没有看见她,也许是在某一个无名的小站,她下了车。宋沂蒙发现她失踪了,心里很懊悔,那么一个文静可怜的女孩儿,当时,他为什么不立刻站出来保护她,可惜他没有那个勇气。

火车停了无数次,每次停车都会涌上来许多孩子,车厢里满了,而且满得不能再满,尽管如此,那些­操­着不同方言的孩子们还是朝车上涌,在他们中间,有的是为了上静安寺去造陈丕显、曹荻秋的反,有的是为了寻找好八连,有的什么也不为。

奇怪的是,不知何时涌上一些大人,三四十岁了,也戴着红袖章,像模像样地挤在孩子堆儿里,还一包包抽着向日葵牌香烟,把孩子们熏得躲都没地儿躲。

夜晚,一列火车被分为若­干­节,载着许许多多名为点革命之火,实为到处游荡的红­色­子弟,静静地躺在从浦口到南京的驳轮上。车厢里的人们挤在一起,没有一点空隙,有的爬到高高的行李架上睡觉,有的钻到坐位的底下,蜷缩着身子打呼噜。多数人没有位子,或者坐到地板上,或者­干­脆站立着。

陆菲菲紧靠着宋沂蒙,在肮脏的地板上坐着,火车摇摇晃晃,他们和所有的孩子们一样昏昏欲睡,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无可奈何地熬着。大约快凌晨,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的陆菲菲终于熬不住了,她突然失去了支撑力,猛地一下倒向旁边的宋沂蒙。

毛绒绒,有些扎人的头发披散到宋沂蒙的脖子上,少女柔­嫩­的、微微散发着热气的脸庞碰到了他的耳朵。他很清醒,他偷偷看了看周围,猛然间一个老词儿“男女授受不亲”出现在脑海里。他连忙推开少女的脑袋,可就是这一“推”,竟然让他大吃一惊,原来,女­性­的肌肤是那么香气逼人!除了母亲之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接触“女人”,也是第一次距离女人那么近。

半睡半醒着的少女,似乎有意识地又一次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宋沂蒙不再推她,因为车厢里的人都在困睡,没有人注意这些。于是他也就一动不动,随意让她靠着。就这样,陆菲菲靠着宋沂蒙睡了大半夜,睡得那么香甜,嘴角上流溢着惬意的微笑。

直到天明了,火车拉响了汽笛,车厢里的人们又重新活跃起来,陆菲菲睁开了睡眼惺松的眼睛,望望一夜未眠,两目出现血丝的宋沂蒙,感动得流下泪水……

从这以后,陆菲菲变得兴奋异常,她不顾其他女孩子的白眼儿,一个劲儿地附在宋沂蒙的耳朵边上说东说西,红润的脸上,细小的茸毛湿漉漉的。那双细细的单眼皮、似流淌着清清河水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异样的情愫飞进了宋沂蒙的心窝。校园里最美丽出众、天使般的女孩儿可能爱上了自己,这个虽然有些早熟,但也并不十分成熟的男青年,意识到将要发生一种原本未预料的事情,他没有经验也没有勇气面对这些,他首先想到是逃避。

火车走走停停,没有准钟点儿,好容易快到上海的时候,火车“咣当当”一阵响之后停住了,这又是一个晚上。车厢闪着微弱的灯光,广播喇叭里,男播音员用浑厚高亢的声音念着“两报一刊”社论,人们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宋沂蒙觉得心里很害怕,害怕他正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情。他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对陆菲菲说:“菲菲,我看我还是走吧!”

陆菲菲不理他,会说话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像是说:看你能上哪儿去?这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陆菲菲的沉默,让宋沂蒙更加慌乱,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有个叔叔在这个县里武装部工作,我想去看看他……”

陆菲菲见他真的要走,不禁慌了神儿,骄傲的陆菲菲不想让他走,但在表面上却不想求他,略微迟疑地说:“真要走?那就走吧!”说着,就从军挎包里取出宋沂蒙托她保管的十块钱,一古脑儿塞了过去,手上的动作虽快,但眸子里却流露出极大的忧虑。

宋沂蒙接过这十块钱,身子“扑腾”一下,好像真的坠入那奇怪的深井里,心上乱糟糟的,乱糟糟的还有些甜蜜,他的耳边老是响起女孩儿一连串不满的声音:“走啊,你走啊!你走啊!”

宋沂蒙不想走了,女孩儿立刻看出了他的心思,乘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宋沂蒙受宠若惊,他被女孩儿的手握着,轻轻抚摸着,他发觉这双手是那么细小无力,女孩儿的那双手颤抖着,他仿佛重新认识了大胆、柔弱的女孩儿陆菲菲。

女孩儿把手抽开,宋沂蒙发现自己的手心里留下一张小小的纸条。他想打开看,但是被女孩儿制止住了。

直到夜深,他才被允许打开纸条。灯光很暗,他看不清楚,只好用心使劲去看。车厢里的人们都东倒西歪地睡了,女孩儿依然大胆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和她一起看。纸条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今天的我,是你应当了解但又不去了解的我……

一连串的删节号,具有无穷魅力的删节号,从此把宋沂蒙和陆菲菲这两个青春萌动而又纯真的少男少女联系在了一起。

面前的宋沂蒙

陆菲菲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她看着面前的宋沂蒙,想想自己,心里好一阵酸楚。如今,两个人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眼角有了一些皱纹,宋沂蒙的鬓角上,还增添了不少的白发。

陆菲菲感慨地说:“咱们是从一个特殊年代走出来的人,心里深深地烙上了历史的印记。这烙痕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宋沂蒙的无语使陆菲菲感到愤慨,她走下车,先是一把把宋沂蒙拽下车,然后顺手拣起一块大石头,“扑咚”一声扔到河水里,水溅到车上,也溅了宋沂蒙一身。

宋沂蒙抹抹脸上的水珠,此时的他,真的清醒了。眼前活生生的事实告诉他,一个当年恋着他的女孩儿,经过二十多年,仍然苦苦地恋着他。那女孩儿为了刻骨铭心的初恋,竟然牺牲了整整一个青年时代和大半个中年时代。

宋沂蒙怀着复杂的感情冲动,缓缓地走到陆菲菲身边,双手扶着她的肩头,把她的身子扳正。生疏感完全消失,时光仿佛倒转,那从前的已经熄灭了的火又重新燃起,两个人脸对脸凝视着,良久,宋沂蒙感到积年的愧疚和思念一下子都涌了上来,他忍不住高声喊:“这么多年,你这是为什么呀?”

“你问我,问我?我……”陆菲菲失声痛哭。

宋沂蒙发自肺腑地说:“你不应当残酷地折磨自己,你应该找一个好人过日子的,你应当忘记我,我算什么东西啊!”

听了宋沂蒙的话,陆菲菲哭得更伤心,一点节制也没有,在宋沂蒙面前,她不再是风度不凡的女外交官,她又变回了从前爱哭的女孩儿。陆菲菲只是哭,不回答他的问题,还用多问吗?宋沂蒙不能控制自己,他一阵强烈冲动,把陆菲菲拥抱在自己胸前,就像当初一样,只是还不敢抱得太紧。

陆菲菲忘却了对方已经是成家多年的男人,她不管不顾地瘫倒在宋沂蒙的怀里,她有着太多的幽怨,有着千般苦楚,有着缠绵的回忆,有着二十多年的爱恋。

潮白河上游开了闸,河水涨了起来,漫上了河滩,淹没了两个人的脚。两人心里的创伤复发,流下来浓浓的血液,血液让火烧得越来越旺,这火烧遍了宋沂蒙的全身。他被胸前柔软而熟悉的女­性­身体所融化,感到身边的陆菲菲仍然是当年那个楚楚可人的女孩儿,一个让他思念了二十多年、亏欠了人家许许多多的女孩儿,他也忘我地放纵起来,用最大的力气紧紧地搂着陆菲菲。

在他的怀抱里,陆菲菲流着泪,不住地啜泣。

她穿了件薄薄的衣服,凸现出成熟的身体,她的肌肤只是比当年增加了几分弹­性­,她的身上烫得怕人,不停地发颤,散发着像从前一样细腻而奇妙的气息。她把胸脯紧贴着宋沂蒙,一起一伏地轻轻喘着,用心去寻找当年的感觉。她把嘴­唇­微微张开,展开了一个单身女人二十多年的饥渴。急盼着被对方吸吮。往昔的火一旦燃烧起来,势必更炽更烈,宋沂蒙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开始吻她的柔软温润的嘴­唇­,吻她的粉红­色­的细­嫩­的脸颊。后来,竟放肆地扯掉了白纱巾,解开了她的领口,发疯似地吻她富有诱惑力的、高高隆起的胸脯。

陆菲菲毫无抵御地任凭宋沂蒙抚弄,在她的心里只有那永不消逝的概念:我是你的!

宋沂蒙觉得此时的他,像一条脖子上戴着项圈、发了情的公狗,他感情过剩,他要寻找机会进行发泄,这­性­欲的冲动,是纯粹的爱情,还是纯粹的­肉­欲?

从外地回到北京后,他们看到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陆菲菲的父母被外交部造反派召回国内,戴上历史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派三顶大帽子批斗。宋沂蒙的父亲也被勒令靠边儿站,两个人家里整天都是乱哄哄的,无时不存在着危机。

自从家里出事以后,他们都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们再也不是学校里的佼佼者,他们很怕进学校的大门,担心有一天也会被揪斗。 在学校呆着没意思,家里又没地方呆,于是他们只好跑到街上,跑到小公园里,在偌大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能说到一块儿,他们就从早说到晚,没完没了,共同的遭遇让两个孩子更加心贴心。

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被全校师生都知道了,“复课闹革命”以后,每当他们走在校园的时候总会发觉,身后有许多人指指点点、叽叽咕咕。

于是,他俩连复课闹革命都没法儿闹了,只好继续在大街上游荡,成了飘泊在外的“孤儿”。他们挨在一块儿,在紫竹院北边的小河里钓小鱼,在北海汉白玉石栏杆旁边读陀思陀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在月坛松荫下听麻雀们吵架的声音。他们俩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晓的荒草丛里,小声合唱着心爱的《长征组歌》。

宋沂蒙发了疯似地给陆菲菲写诗,一首首的诗把女孩儿感动得又流了好多泪。爱情对宋沂蒙来说,是一件新鲜的事情,初恋,让他感受到做人的最大乐趣,他大发诗兴,写出了一首又一首情诗送给陆菲菲。陆菲菲一笔一笔地把宋沂蒙的诗作抄写在心爱的小本本上,很快就集成一册。小小诗集成了陆菲菲所拥有的一笔财富。

冬天,在一座秃秃的、只长着几根枯草的山坡上,宋沂蒙焦急地等着菲菲,好不容易才把菲菲等来了。两人没说上几句话,陆菲菲就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宋沂蒙惊慌失措地问她:

“咋啦?咋啦?”陆菲菲只是没完没了的哭。宋沂蒙更急了:“你再不说,我就从这山头跳下去!”

陆菲菲抽泣着告诉宋沂蒙说:“我妈妈被造反派剃了­阴­阳头……”说完,陆菲菲就扑倒在宋沂蒙的怀里。宋沂蒙恨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地说:“这帮造反派真不是东西!我发誓一定要找人砸了他们的司令部!”

陆菲菲把他的嘴巴捂上,感激地望着宋沂蒙说:“够了,这就够了,有你对我好,我什么也不怕!”宋沂蒙一下子把菲菲冻僵了的小手捂在胸口上,直到捂热了,捂出了汗。他暖融融地望着陆菲菲,菲菲也泪花花地望着他:“你真好!”

也就是在那一晚,菲菲让宋沂蒙吻了一个够,把他的舌头都弄痛了。菲菲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身上,不停地喃喃低语:“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不知为什么,宋沂蒙突然想起霍桑的不朽名著《红字》,想起海丝特那不幸的遭遇,这使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种负罪感。菲菲是那样美丽、那样纯真,而他却把她搂在怀里不停地吻,他肆无忌惮地垄断着这个美丽出众的小女人,这是不是一种诱骗?他不敢回答自己。只是更加深深的亲吻着怀中的女孩,好象要吻进她的心里。

宋沂蒙心中有事,菲菲也略有所觉,但她没有想那么多,她只觉得自己弱,什么都弱,假若没有宋沂蒙,她要变成薄薄的一张瀑布,被严冬冻成半冰不冰的,勉勉强强地流啊流,不知流到何时,不知流到何处才算是个头!

在黑夜中,宋沂蒙正用忧郁的眼神儿望着她,那是个多么专注、多么倾心的男人,一个能把全部血液都献给她的男人,有了这样的男人,她什么都有了!

菲菲被宋沂蒙的眼神儿所感染,她咬咬嘴­唇­,鲜红的嘴­唇­一咬,立刻晕散成粉­嫩­粉­嫩­的颜­色­,如同天工开物般的诱惑。这是她从小形成的习惯,也就是这个细小的动作曾经让不少的男孩儿痴迷。接着,她不知不觉把凉冰冰的双手直塞进了宋沂蒙的袖管儿里。

宋沂蒙觉得菲菲的双手像冰棍儿,把他的五脏六腹都搅乱了,菲菲的手越伸越深,差点儿就碰到他的胳肢窝儿,菲菲舒舒服服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慢慢地眯缝上双眼,脸上透着期盼。

宋沂蒙动也不敢动,让菲菲的手暖着,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仍然是《红字》的影子:

这传说实在­阴­惨,只有一点比­阴­影还要幽暗的永恒光斑稍微给人宽慰:“一片墨黑的土地,一个血红的A字。”

夜已深,街上车辆寥寥无几,附近的高音喇叭都歇了,周围一片死寂。土坡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风,空气­干­冷­干­冷的,几棵枯草动也不动,连只小虫子都没有,没有谁陪伴他们。他们依偎得很紧,双脚都冻麻了,只好用相互的体温感染鼓励着对方,在漆黑的夜晚,除了对方朦朦胧胧的脸和亮晶晶的眼晴,什么也看不见。

宋沂蒙想的,陆菲菲全然不知,她只是默默地在他怀里躺着,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漆黑一团,这昏沉沉的夜太凝重,给人无尽的压力。她伸出手来,似乎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了,她害怕了,害怕自己的手已经失去,于是她去摸宋沂蒙的下巴,发现他下巴上长了不少略微有点扎人的胡子,什么时候长的?从何时起他成了一个大人?她摸了又摸,踏踏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手的存在,也感受到她真正有了爱人,她开心地笑起来。

月光,从云层中掠了出来,菲菲眼光一亮,她看见不远处有一间破旧不堪的民房,孤零零地伫立在马路边上,一盏灰暗不明的小灯在那破房的窗前一闪一闪,那是古代诗人讴歌的茅屋,那是乡间鹰鹫修筑的巢|­茓­,那是梦里千呼百唤的归宿。民房有顶有墙,也有小小的窗子,这就足够了,陆菲菲的眼眶湿了,那片水洼变得五光十­色­、含情脉脉、迷蒙而动人,她一边摸着宋沂蒙细毛绒绒的胡子,一边指着那间破房子动情地说:

“花胡子,假如我们今后有这么一间小屋,该多好!”

宋沂蒙也看见了那间小屋,菲菲的目光和那间小屋让他一下子联想起许多,他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乎要声泪俱下,他不禁把菲菲搂得很紧,他担心菲菲要真的飞走,如果菲菲飞走了,他不知将会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人家都喘不过气儿来了!”宋沂蒙把手松开了些,充满歉意地笑了。一对“孤儿”充满了对将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可是,两个孩子的真情并没有得到双方父母祝福。菲菲的爸爸一听说自己的宝贝女儿与宋某的儿子有那么一回事儿,而且还准备一块儿返乡Сhā队,便气不打一处来,表示坚决反对,宋沂蒙的父亲­干­脆禁止儿子与陆家的闺女来往,他严厉地对儿子说:“你要是再同这个姓陆的女孩子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父亲的威严让宋沂蒙退缩了,他想反抗,但觉得气力不足,心里始终乱七八糟的。那几天,学校里低年级的小孩儿,每天围在宿舍楼下念毛主席语录,还一遍接一遍地高喊着宋沂蒙的名字,用这种方式动员他响应伟大领袖上山下乡的号召,不在城里吃闲饭。这压力太大。后来,宋沂蒙终于沉不住气了,自己主动到学校表态,说要回乡Сhā队落户。

陆菲菲比宋沂蒙强,她跟父亲顶了嘴,然后把家门一摔,流着泪跑到宋沂蒙的家里,可是宋沂蒙却被父母关起来不让她见面。她拼命打门,手都打破了,父母就是不开门,她没有法子,最后只好离开,一连两星期没有与宋沂蒙见面,宋沂蒙也没来找她。菲菲毕竟是一个女孩儿,在突出其来变故的面前,她显得无助、无奈,她在惶惶不安之中度过了两星期。就在这最后的两星期里,宋沂蒙单独办妥了户口迁移手续。

离开北京的时候,菲菲和一大群同学去送他,两人一见面都哭了,菲菲哭得很伤心,鼻涕和泪水冻凝在一起。这凄惨的场面感动了许多女同学,大家都跟着哭。

北京站前面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寒风吹着红旗和大横幅“呼啦啦”地响,人声喧闹、喇叭声咽,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音乐声中,有热情激昂的欢呼,也有悲切的生死离别。

宋沂蒙回了山东德州老家,两个无助的青年男女就这样各奔东西,从1966年10月到1968年12月,两年零两个月的初恋,稀里糊涂地结束。不久,陆菲菲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Сhā队,在边境地带的虎林县呆了将近十年,直到1978年才考上了北京大学,那时的宋沂蒙已经是解放军军官,而且和胡炜结了婚。

四年大学生活结束以后,陆菲菲被分配在外交部工作,不久就到国外使馆任职,当她感到各方面都稳定了的时候,已经人到中年了。在这二十多年中,除了学习和工作,每当她闲暇的时候,都无法控制自己想起那少女时代的爱人、才华横溢的“马雅柯夫斯基”,那是她爱情生活中惟一的男人,惟一使她感到莫大缺憾的男人。

她终于盼到了和他见面的这一天,她决心把自己的一切无偿地奉献给他,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是做了一回完全的女人。

宋沂蒙把她抱到车上,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车门。

陆菲菲的衣领自然敞开,胸部渐渐显露了出来,一对显得依然青春的Ru房起起伏伏,她的双眼紧闭,她的身体像团棉花,毫无支撑、毫无掩饰之力,等待着……

宋沂蒙当然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恍惚间他迟疑了,忽然,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胡炜的影子,纯真、泼辣、充满温暖的妻子,仿佛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压力来自内心,使他松开了陆菲菲,无力地靠在车厢上。

陆菲菲仍然动情地靠着他,他没有推开陆菲菲,他随意地让她瘫软在自己的身上。他抚摸着陆菲菲柔软、散乱的长头发,这使他回忆起当年那个梳着两条不短不长辫子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不止一次把辫子散开,弄得蓬蓬松松的,对他柔声柔气地说:“看着,我好看吗?”

“唉!”宋沂蒙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陆菲菲一下子睁开眼望着他,眸子里充满了诧异。其实,陆菲菲也十分了解此时他复杂的心情,此时,她只是想回顾过去的时光,发泄二十多年来所积攒的恩恩怨怨,只是希望宋沂蒙在这片刻里是属于自己的宋沂蒙。为了这样一个机会,她曾经做过多少美妙的梦,苦苦等了多少年……

宋沂蒙的临阵怯懦,使得陆菲菲心里的欲­火­也有所熄落,她明白,岁月和经历在两人中间产生了陌生,生活中的差异也让他们有不一样的感受。

她坐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又拾起了白纱巾,然后又替宋沂蒙系好衣领,就像二十多年前。这熟悉的动作,让宋沂蒙感慨非常,他又一次激动地把陆菲菲抱住。陆菲菲顺从地伏在宋沂蒙的胸前,黑黑的动人的双眼里又淌下一串儿长长的泪水。

过了不一会儿,他们的身体缓缓地分开,然后坐进车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南斯拉夫红旗车喘着粗气,从烂泥里挣脱出来,离开了潮白河,离开这个幽怨深深的地方。

河水涌上了河堤,淹没了一排排白杨,一群小鱼,从潮白河的上游被冲了下来,逆着水波,悠闲地游来游去,有几条个头儿大点的,同时跳起老高,扬起一朵朵漂亮的水花儿。岸上的石头滚了下去,鱼儿被吓得四处乱跑,水面上一下子像飞起了无数支箭。

到了东直门无轨电车站,汽车猛地停在马路边儿上,陆菲菲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下去!”

宋沂蒙觉得自己像一头被驱赶的动物,昏头昏脑地下了车。他呆呆地站着,心里“怦怦”跳,他等着陆菲菲把车开走。汽车没动,过了好久,一扇车窗缓缓地打开,“哎,拿着!”宋沂蒙正在迟疑间,只见陆菲菲把一张纸条塞到他的口袋里。然后头也不回,把油门一踩,汽车冒着烟儿“嘟嘟”地开走了。

那车窗仍旧敞开着,宋沂蒙望着白纱巾飘飘渺渺地逝去。

南斯拉夫红旗车不见了,他才慢吞吞地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纸条,仔细一看,原来上面写着陆菲菲在国内和国外的通信地址。那纸条十分沉重,他感到背后一阵冰凉。

当年,菲菲也曾经递给他一张纸条儿,现在,菲菲又递给他一张纸条儿,这纸条儿预示着可能有一桩感情生活重新开始,他似乎又要不由自主地向那条路上走,他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结果,但他知道那条路是一团迷雾,走下去爬都爬不出来。他不禁把那纸条揉成一团,附近就有一个垃圾箱,他想把纸团扔掉。

白纱巾飘飘的,把他团团围住,他根本不想挣脱,那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东西,那是一股风,把二十多年并未磨灭的感情吹得变成了火花,火花闪烁着,极欲重新燃烧,有如死灰复燃。

白纱巾战胜了,他思前想后,暗暗长嘘,终于还是重新又把纸条揣在口袋里,这情形和当年在火车上的那一幕如此相似,令他惊愕。

宋沂蒙被任命为总公司综合处的副处长,这个处是比较重要的部门,负责文秘、调研、党政工团,还有行政、后勤保障,管得挺宽。全处共有八个人,其中两位正副处长,二个副处级调研员,三个正科级科员,只有一个年轻­干­部,还是总公司机关重点培养的后备人员。

宋沂蒙分管机关的政治思想工作,他踌躇满志,重新找到了扬帆起航的感觉,他对自己又充满了信心。

北京的夏季越来越早,刚过了六月,人们就感觉热得受不了。那几天事情不多,机关里有的人开着电风扇,在办公室坐着喝水,喝了一大缸子又一大缸子,喝得直打嗝儿。有的翻来复去地看报纸,一张报纸看大半天。宋沂蒙也在看报纸,看来看去看烦了。木头椅子生硬,坐得时间太久,宋沂蒙觉得ρi股硌得难受。

好不容易有一个公司员工来找宋沂蒙谈事情,这人发现小偷拿走了他两包大前门,从头到尾说了四五十分钟,宋沂蒙开始还耐心地听,听着听着就坐立不安起来,原来他喝水喝得太多,憋了一大泡尿。那员工终于谈完了,宋沂蒙慌忙往厕所里跑,等他跑到厕所门口,抬头看见外边挂着一块木牌,上边写着:清扫进行中。

宋沂蒙急得直转悠,又不敢出声,他想还是在戈壁滩上好,万里无人烟,根本没有厕所这一概念,尿尿拉屎随便,谁管你!在大公司里,厕所竟是一道鬼门关。这时,从厕所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的女清洁工,宋沂蒙让过清洁工,迅速钻进厕所,在与清洁工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诅咒:“该死!非得上班时候打扫厕所,让人在外边等着。”诅咒过了,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骤然想起,那清洁工的身影似乎很熟悉。

厕所门上有块玻璃窗,宋沂蒙把手洗­干­净,脸正好对着那扇窗,在玻璃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形象。他对着玻璃整理了一下头发,手上沾着水,湿乎乎地抹在头上,好像抹了一层薄薄的油。他的皮肤白,大西北高原的紫外线也没有把他变成黑汉子;他的头发很粗,又浓又密;他的眉毛很浓,两条眉毛紧锁在一起,好像总是在深沉地思考什么;他的眼睛不算大,可是很有神,像是要把一切看透。

宋沂蒙欣赏罢窗玻璃里的自己,又想起那女清洁工,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于是,赶忙离开厕所。在楼道里,他东张西望就是看不见那女清洁工的影子。他心里没着落似地往办公室里走去。

他碰见一个正在用大拖把擦地的男清洁工,犹豫了一会儿问:“刚才打扫男厕所的人是谁?”这男清洁工听见他在问话便停下手中的活儿,满脸流露出巴结的笑:“宋处长,您问刚才打扫男厕所的?那是龙桂华,昨天刚来的!”

宋沂蒙一听是龙桂华,心里立刻后悔起来,原来龙桂华也在这个公司当勤杂工,怎么会是这么巧?他宋沂蒙一辈子没诅咒过什么人,可是刚上班不久就得罪了人,而且是他在学生时代很崇拜的龙桂华。他想找龙桂华道歉,可是找遍了公司大楼也没发现那熟悉的身影。

龙桂华看见了宋沂蒙,也听见了宋沂蒙说的那句难听的话,该死,她父亲该死,母亲该死,女儿该死,现在轮到她该死了,她恨不得把胸前的那朵半只莲揪下来扔到茅坑儿里,她现在有什么资格佩戴这朵半只莲?她离开“二泡”以后,这日子越过越惨,连当个收入比较稳定的清洁工,还是由于女儿失踪换来的,可不是该死?

朱小红失踪以后,医院领导的心里直犯嘀咕,朱小红的失踪,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院方无法逃脱责任,如果朱小红的家长追究起来,一定会很麻烦的,于是他们为了安抚龙桂华,特地疏通有关部门,安排她来总公司办公大楼当勤杂工。

龙桂华上班头一天,在公司大楼门前打扫卫生。那天天气又闷又热,她只扫了一会儿,就感到透不过气来,身上出了不少的汗。公司员工陆续来上班了,人们也都觉得热,有的不停地用手中的报纸当作扇子扇,有的边走路边望着天上,盼望着下一场凉爽的雨。

龙桂华扫着扫着,上衣也湿了一大块。她实在热得无法忍受,于是就凭空想象,像古人望梅止渴。她忽然一下子想到了雪人,雪人在幻想中出现,渐渐膨胀,冒着阵阵冰凉的雾气,她吻着那酷暑里的冰凉,心里愉快极了。雪人的影子让她有了希望,她的身上虽然大汗淋漓,心里却仍有着一丝冰凉。

龙桂华把楼前的小广场打扫­干­净了,就去打扫街道,扫帚扬起了灰尘,一个女人捂着嘴巴,拉着身边的男人惊慌地躲开,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什么。龙桂华抬头一看,原来那男人,就是曾经在刘白沙家里遇见过的宋沂蒙,胡继生的女婿。那站他的身边这个穿军装的中年女人,很可能就是胡继生的女儿。

夫妻俩光顾了躲避尘土,谁也没有留意到那正在扫地的清洁工,可是龙桂华却看见了胡炜脸上的不悦。龙桂华心里一阵强烈的不平衡,一点点尘土竟让这女军人如此大惊小怪,真是将军的女儿……

龙桂华转身走进办公大楼,她问一个刚下岗的门卫:“门外那个男的是谁?”门卫告诉她:“大姐,他是刚从部队转业的宋副处长,总公司综合处的。”这时,龙桂华才明白,胡继生的女婿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她觉得这世界实在太小,这些日子绕来绕去,老碰到宋沂蒙,无论走到哪儿,她都是在围着胡家的人转,当年胡继生领导父亲,现在胡继生的女婿又来领导她……

龙桂华白天在专卖外贸公司当清洁工挣钱,晚上就集中­精­力去寻找女儿。她的身边不能没有女儿,她把女儿从一丁点儿大抚养大,在女儿身上有她的心血,女儿是她的命根子,她一定要去寻找自己的女儿。

医院的领导也很着急,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无缘无故失踪了,在医院还是头一次,于是就派出好几拨儿人去找。龙桂华和医院的人几乎找遍了全北京城,也不见朱小红的踪影,最后只好到派出所报了案。

派出所负责接待的警察同志态度很好,在册子上登了记,还不住地安慰他们,请他们不要着急。先回去等消息。

一连等了个把月,一点信儿也没有,这个小冤家!龙桂华见不到女儿,几乎都要疯了。这时候她谁也不相信,她开始埋怨所有的人,咒骂所有的人,甚至以为是这些人把女儿害了,又来欺骗她。

那天,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一个庞大的火球,滚遍了整个城市,房子、树木和街道都燃起了大火。女儿的身上也着了火,烧了她的头发和眉毛,脸烧焦了,身体扭曲着变了形,女儿哭喊着,要妈妈救她。

女儿是个听话的孩子,除了好打扮、有些懒惰之外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女儿是个自小就没有父爱的女孩子,她在不懂事的时候就经受了人生巨大的变故,或许就是因为这些,女儿很早就形成了软弱的­性­格,稍稍有点风波就会把她摧倒。

她想女儿一定是被那个坏蛋拐走了,她后悔没有及时向公安局报案。报案的事,她确实想过来着,可是女儿死活不肯说出那男人是谁,叫她告谁去啊?她后悔那天睡了一小会儿,就在这一小会儿里,她失去了女儿。

龙桂华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满世界寻找女儿,她不知道女儿在哪里,只好盲目去寻找,就像在茫茫沙漠里去寻找一颗小小的钉子。她每天都充满了希望,女儿的影子闪了一次又一次,熄灭了一次又一次。

龙桂华问过女儿所有的同事和同学,去过几乎所有的公园,去过地下旅馆,去过火车站,也去过一般女人不便去的地方,可是仍没有发现女儿的丝毫踪迹。

龙桂华慌慌张张地走在大街小巷,她每天重复着同样的路线,街上的人们都熟悉了这失魂落魄的女人。她不知道应该到哪条路上去找,她已经没有了方向感,只凭着直觉漫无目的地走。她的身子佝偻了,矮得几乎要趴在地上,她每天吃不下多少粮食,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一场雨下过,街上的泥泞还没­干­,火一样的太阳重新升起来,把大地烤得滚烫,到了晚上才稍微有些凉意。­干­巴巴的凉意让人不适应,让人难受,让人心慌。

街灯渐渐地暗了,她依在电线杆旁边,任凭洒水车喷洒出来的水打湿了衣裳。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那儿,默默地数着每一辆开着雪亮大灯的汽车。

一天,朱小红突然回来,说是回家拿几件衣服。龙桂华见了女儿又惊又喜,惊喜之中怀着极大不安和困惑。拿衣服做什么?难道女儿还是要离她而去?她慌恐着不敢多说话,迟疑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地说:“妈有什么错处?你说呀,闺女!”“你没有错,我错了!”“为什么还要走?”“别问了,妈……”

女儿的声音冷冷的,女儿的目光呆滞而无神,嘴­唇­­干­燥得起了些小渣子,她说话的语调像是死了一条心。

龙桂华想起母亲被带走的那一天,满屋子都是戴枪的警察,母亲的脸灰暗无­色­,那双茫然若失的眼睛里露出对一群女儿的牵挂。她不敢去碰母亲的手,那上面的手铐生硬冰凉,她以为那上面带着杀人的电。

龙桂华觉得此时的自己也和母亲一样,她被女儿的冷漠驱赶,被女儿的固执牢牢铐住,她不知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生平头一次有了为女人的不安,在泪水里尝试到了做母亲的滋味。

女儿默默地,不说话,拿着几件常用的衣服,咬着嘴­唇­走了。

女儿走了,龙桂华毫无回天之力,她想哭又哭不出来。她拿起自己惟一的咔叽布外套儿追了上去。“闺女,把这个带上……”女儿不理她,连头也不回。她累了,她的­精­力被女儿耗光了,双腿软绵绵的,哪里追得上女儿,女儿跑得像风一样的快。

龙桂华听说女儿又回医院上班了,决定每天下班的时候到医院门口等女儿。

她终于等到了女儿,悄悄地在后面跟着。女儿乘坐公共汽车,只往前走了两站距离,就来到一座红砖居民楼。楼前有个小小、窄窄的花坛。龙桂华跟着女儿,发现女儿进了四一七号单元房。龙桂华清楚地看见,为女儿开门的是一个留着乱蓬蓬长发的男青年。

这男青年,穿着件宽大的长衣和一条瘦得紧贴骨头的牛仔裤。这人瘦得出奇,脸­色­发青,是一个十足的肺痨型体格。

龙桂华背后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掌,眼前一阵发黑,“扑通”一下就摔倒在楼梯上。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她躺在木床上,女儿温顺地伏在自己的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女儿突然间是那么憔悴,面颊都陷了下去,两串长长的泪水挂在脸上,眉毛湿湿的,显得十分疏松,眼窝儿周围一片浮肿。

女儿十分可怜,她的命也苦。

龙桂华长长地叹口气,她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她浑身无力,坐也坐不起来,只好慢慢地把粗糙的手掌伸开。女儿仔细看了又看,觉得那手很熟悉很亲切,但不明白什么意思。龙桂华举起了那双手,想表达的很多,她想说这双手里有着母女俩二十年的辛酸,有今后生活的期望。

女儿仍然慌慌的,双眼不停地望着窗外。那里有棵枣树,她小时候最爱吃这树上的枣子,那枣子很甜。女儿清晰地看见树上有条毛毛虫在爬,秋天里的小虫子已没有害处,因为它的生命不长久,它不会冬眠,只能选择死亡,对于迷人的秋­色­来说,它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其中也包括它的死。

“你要跟着他吗?”龙桂华迟疑了好久才吐出这句话,说完了就努力睁大了眼晴看着女儿,到现在,她还存有微微的一线希望,希望女儿明白那双手的含义,翻然悔悟,回到自己的身边。

可是,女儿没有悔悟,那双手的影子仅仅在她的脑子里闪了两下就飘到远处。她何尝不愿意回家,但她已经陷入了泥潭,而且陷得很深,妈妈拉不出来,谁也拉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像那树上的小毛毛虫,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没有一个人能够救她,她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多余的。

“嗯!”女儿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女儿的回答口气很坚定,可是她稚气的目光依然还是那么涣散,她回答完了,然后就咬着嘴­唇­望着妈妈。

龙桂华的眼前一片漆黑,把头歪倒在一侧。

她再一次醒来,下意识地把手伸过去,摸来摸去,只抓到了那件咔叽布外套儿,女儿已经不在身边。

屋子里空荡荡的,所有家具都是破破烂烂的,只有一台老式座钟陪着她,这座钟是龙家从四川搬来北京的时候带来的。妈很喜爱这座钟,每天都要把它擦拭几遍,擦完了就伏在上边仔仔细细地听。座钟“滴滴哒哒”地响,表针一下一下,一格儿一格儿地移动,时间就这么无情地流逝了。

在钟的背后,她隐隐约约地又看见了母亲。龙桂华撑着身子勉强站了起来,她拿起那件咔叽布外套儿,从上面扯下那朵永远戴在身上的半只莲,用嘴吹去了沾在上边的尘灰,然后把它轻轻地放在钟的前面。

朱小红含着泪水离开了妈妈,回到那座红砖楼房。张庚正在鼓捣一台短波半导体收音机,这是朱小红拿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的。他抬起头扫了朱小红一眼,见她的脸上沾着泪痕,于是冷冷地一笑,又低下头鼓捣收音机:“回来啦?”

张庚的声音有气无力,这声音轻轻地在布满尘灰的墙上碰来碰去,只有万分之一秒就消失了。他随随便便地问了一声,也不问一问小红妈妈的病情,好像除了他自己,其余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在他鼓捣收音机的时候,连已经被他占有了的朱小红也是多余的。在他看来,这所房子是他的,朱小红是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不想使用的时候都是多余的。

“工资呢?”张庚突然烦了,于是把收音机扔在一边儿,冷漠地说。

朱小红听了这话,背后发冷,她觉得面前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深山里贪婪的野狼,那狼瘦得皮包骨头,已经不会咬人,只有用嘴吸吮女人身上不多的血。朱小红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感,她害怕这个和自己睡觉的男人,觉得他就是自己的上帝,上帝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没有等张庚说第二遍,朱小红就把兜里的钱全都取出来,怯生生地放在他的面前,可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又开始鼓捣收音机。收音机里响起了音乐,悠扬动听,是什么曲子,朱小红没听过,也听不懂。

这是一套两居室,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桌子没有,椅子没有,甚至连张床都没有。地上铺了两条褥子,放了两条被子,一盏小台灯放在枕头旁边,锅碗瓢盆儿乱七八糟地堆在墙角。

张庚说过,他的父亲曾经是个不太出名的画家,在张庚很小的时候,他爸就和他妈离了婚,后来又偷渡去了香港,单单给他留下这套房子。

他继承了他老子的艺术细胞,不会别的,只会画画儿,可是他画的画儿别人都看不明白,毕加索不毕加索,达?芬奇不达?芬奇,几根线条、几个方块用麻绳一捆,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也没一个能看明白的!

自从踩了她的后脚跟儿以后,张庚就把她看透了,这是一个幼稚的女孩子,除了上班、看电影之外什么都不懂,可她长得实在好看。朱小红的身材不高,身子柔柔的,手也是柔柔的,就像面人儿。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而是普通人家娇生惯养,软绵绵的那种。

那天,朱小红怀着忐忑不安给张庚检查身体,张庚见她不放心,便死乞白赖地跟朱小红说了许多好听的话,说到自己的家世,让人觉得那么可怜;说到自己的才华,让人那么崇敬;说到自己的爱慕,让人羞臊脸红。

后来,张庚拿出了自己画的画儿,那上面画着若­干­线条,朦朦胧胧的像是两个­祼­体女人面对面抱在一起,女人的ρi股圆圆的,地下拖着云朵般的衫裙。朱小红说看不懂,羞臊地扭过脸,可是那意识却稀里糊涂地领悟到了一大半儿。

张庚把那张画儿塞到她面前,半正经不正经地说:“快看哪!不看就没了,这是人的真情历练,有啥不好意思?”

不由得她不看,朱小红只好又扫了一眼,看完了脸颊绯红。张庚把画儿藏了起来,又拿起吉它琴,弹起了一支深情的歌曲,他唱得动情,情绪中带着忧伤。

朱小红听了觉得很稀奇,就静静地听。小说里说俗了的东西,女孩子听了不但不乏味,反而感到十分动听。

张庚从女孩子的眼神儿里发现她的见识极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完全分辨不出。他试着碰女孩子的手,那女孩子居然一动不动,前后总共不到二十分钟,女孩子不怕了,安静了,不拒绝了。他实在没有料到,征服一个漂亮的女护士会那么容易,原来,她不只是矜持,还有虚荣和无知。

朱小红被说得晕呼呼的,女人刹那间的发晕,对于居心不良的男人来说是难得的,那男人就动手了,他去摸女孩子的下巴,然后去碰女孩子的胸脯,女孩子低下头,一言不发,只是脸涨得通红。

朱小红竟然那么顺从,这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接着,那男人开始总攻,一般女人到这种时刻常常会猛烈地反抗,那男人有这种思想准备,显得有些犹豫。可朱小红却很配合,当她的上衣领儿被解开的时候,竟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男人,那男人不再迟疑,毫不留情地撕扯,尽情地享受。

小女人在他的下边,虽然有些慌张,可她的嘴­唇­饥渴般地张着,颈上的粉红的筋条抖动着,她还发出了急促的喘息,动作十分合谐。

其实,此时的朱小红沉浸在一场电影里,她猛地觉得眼前的一切很熟悉。幻觉中,朱小红仿佛来到一座哥特式的建筑,那是一座古老的教堂,钟声一下一下地敲着把彩­色­的玻璃窗震碎。安东尼神甫伏在她的身边,呼着粗气对她说:“主把天上的凡尔娜赐给我,我要与凡尔娜共度余生……”

朱小红觉得自己就是来自天上的凡尔娜。教堂的钟敲了最后三下,神甫抱着她来到一间灯火辉煌的大厅,一群美丽女郎披着透明的薄纱舞蹈。神甫取出一袋金币,向美女们洒去,空中满是耀眼的金­色­花瓣儿。

神甫把其中一枚金币郑重地交给她,然后俯下身吻她,长长的花白胡须把她的脸都遮住了。在一张铺满鲜花的坐榻上,她的衣服被一件件剥光,神甫还在说:“主把你赐给我,赐给我……”

朱小红在神甫的怀抱里,迷迷糊糊想起,就是在这被花簇盖着的坐榻上,斯蒂芬妮律师也同样为了主的愿望献身,她不是向安东尼神甫献身,而是把洁白似玉的身体献给了至高无上的主。朱小红觉得她也是在向主献身,虽然她不是教徒,连一页《圣经》都没读过。

朱小红从晕晕乎乎的幻觉中惊醒过来,发现已经真的被人占有,她不可遏止地呻吟了一声。那男人用一只枯瘦的胳臂把她抱紧,然后把一根手指伸到了她的嘴里,顿时,朱小红的脸上变了颜­色­,煞白煞白的很吓人,随即昏厥了过去。

教堂外头下了雨,雨从破碎的彩­色­玻璃窗上飘了进来。

音乐声中,又一群­祼­体的男人举着盛满水果的银质托盘缓缓走了进来。长桌上放着葡萄、柠檬和香槟酒。那些男人身上长着褐­色­的长毛,围坐在她的身边,开始喂她葡萄,开始摸她。教堂高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赐给他们,这些可怜的男人,阿门!”

在这些可怜的男人拥抱中,她吃完了这人生最后晚餐……

朱小红半被动、半主动地成为张庚的人,在一阵昏迷之后,她渐渐恢复了理智,在事实面前,她发觉自己是那么不情愿。她全身酸痛,像是经历了一场­肉­搏,她被一个粗野的男人好揍了一顿,到处都是伤疤,伤疤上沾了不少这男人的唾沫,从外到里都像被刺扎过一般。

她的心里隐隐作痛,胃里一阵阵作呕,她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给了那个男人。朱小红很后悔,如果一开始就明确拒绝他,如果能在拼搏中咬他一口,如果最初不来他家就好了……

实际上,朱小红并没有挣扎,她搞不清自己是个被害者还是个合作者,也搞不清这刚刚发生过的事实是什么­性­质,是­奸­污还是通­奸­?心里的痛苦比身上的疼痛更加难受,她感到要离那个男人远一些,便蜷缩到墙角里。

天很黑了,这屋子没有窗帘儿,两个人谁也不敢动那盏台灯,那是家里惟一的电光源。外面的路灯光、霓虹灯光闪闪地打进来,红的、白的、蓝的什么都有,照在斑驳的墙上,扫在那男人的身上。

冷不丁,朱小红看见了那男人一头蓬乱的头发,他的脸庞窄长,肤­色­黄黑,眼晴像一个令人憎恶的三角形,这个男人长得太难看。朱小红闻见了屋里的劣质烟草气味。渐渐地,她发觉他的头发里,他的身上也有一股霉臭味。

那男人不说话,盘腿坐着抽烟,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其实他心里十分慌张。他从见了朱小红第一眼,胸中就有着控制不住的冲动,他爱慕朱小红就像西门庆爱慕潘金莲一样,西门庆占有潘金莲不择手段,也是因为爱慕。他觉得在爱慕和占有的意义上,流氓非流氓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他歪着脑袋,眯缝着眼晴,还吐出了一连串白­色­的烟圈儿,烟圈儿一个比一个大,直飘到了房顶上。烟雾散不开,聚在墙上面的角落里,渐渐地开始发黑,变成了粉末儿,沉重地落了下来。这样的粉末儿在地上有薄薄的一层,有的落在被褥上,那男人轻轻用手一掸,那粉末儿就又落到了地上。

朱小红觉得疲倦了,便伸出一只脚,恰好放在那些粉末儿里。她想走,可是她又想,走了算什么?卖身吗?那就跟着这个肮脏的男人,可是她的心里却充满了厌恶,到底应该怎么办,她也不知道。

黑暗中,那男人抽完了烟,眼睛随随便便望着窗外,把烟蒂扔在窗台上,然后心安理得地对她说。“你到公安局告我去吧?”朱小红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听了他的话以后不吱声。

“你走吧,赶紧走!”那男人的心里踏实了,知道朱小红不会去告他,可是他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赶走朱小红,其实他很需要这个特别柔顺在­干­那事儿的时候还会喊叫的小女人。他说让她走,实际上是不让她走,因为他知道她走不了,她要走早就走了。

电影里没有教给她

可怜的朱小红其实什么也不懂,她从未领教过男人的凶猛,在男人的践踏中,她只会痛苦呻吟。在被践踏之后,她想的不是应该走或者是不走,而是她应当属于谁。这个问题电影里没有教给她,在一阵痛楚过后,她很自然地就想到了。

她的双腿似乎已经被绳索捆牢动弹不了,一道异光把她死死地罩住,她觉得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留下来。自己的身子破天荒地被那个男人占有了,她就应该属于他,她很难想象,今后她还会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现在的年轻男人,头发都是这么长,身上都是这么臭。

朱小红听说让她走,就哭了。那男人这么狠心,和人家搞完了就让人走,一点惜香怜玉都不会。她只有过这么一次,那男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她占有了,她也没有怎么抵抗,其中有没有男欢女爱的意味?她弄不清她爱不爱他,也弄不清他爱不爱她,只知道那男人把她搞成了女人,她想起一个词儿,她已经不再是Chu女。

这个蓬头垢面、爱抽烟的男人,有一股逼人的气势,虽然有些粗鲁,可是朱小红却模模糊糊地感到有点喜欢这种气势。在她印象里,男人似乎就应该有这种气势,电影里的男人都是这样,所以她只好束手被擒乖乖让那男人摆布。

于是,她想起另外的一个名词“同居”。电影里许多青年男女,都是没举行过婚礼就住在一起的,婚礼也许是个形式,这个形式到底有多大必要,她不清楚,反正现在只好这样了,只好同居,那样可能会有个比较稳定的结局,可能会拴住这个蓬头垢面、浑身有着一股子烟气的男人。

妈妈知道了怎么办?这个问题太难了,她不知道。10

刘白沙的婚姻生活也是十分坎坷。

当年,刘白沙的父亲曾经在一个中央单位担任领导职务,“文革”开始不久,他父亲见势不好,于是就托病在家休息。后来,这个单位被撤消了,中组部的军代表把他的父亲分配在青海省,而把他母亲分配在了内蒙古。

他父亲一气之下,­干­脆来了个不服从分配,拒不前去办理手续。军代表是八三四一的,腰杆子很粗,人家哪里管这一套,结果把老两口的人事关系和党的关系都放到街道办事处,他父亲成了行政八级的街道­干­部。他老人家是平日只是到了领工资的时候,才去办事处一趟,办事处的上上下下没人搭理他。

那时候,刘白沙在延安Сhā队劳动,与邻村的北京女知青毛欣如相恋,好得死去活来。后来毛欣如怀了孕,两人未征得家长的同意就草草结了婚。婚后不久,两人就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他们把女儿送往北京的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十分喜欢这个女孩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小妹,爷仨儿美滋滋地过着日子。

刘白沙和毛欣如小两口在农村里互相依靠着,生活得既清贫而又恬静。

没多久,毛欣如的父亲获得“解放”,调离北京,被安排在Y军区工程兵当副司令,没几天就升了司令。父亲当然挂念在农村劳动的女儿,于是,一个电话,毛欣如从村儿里飞了出来,在军区血站当了护士,半年入党,很快就成为一个解放军­干­部。

刘白沙的表现也不错,他玩命努力,终于入了党,还当上了民兵连的副指导员,可是一个村子的民兵连副指导员算啥级?怎么能跟红领章、红帽徽的军队­干­部相比?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差距一下子变大了。

没多久,毛欣如的母亲带着警卫员,亲自来找刘白沙谈话,说毛如欣年轻不懂事,与他结婚是一场错误。现在毛欣如觉悟了,决心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因此提出离婚。

刘白沙是何等样人,他岂能吃这一套?照他原来的家庭地位,怎么会把一个毛夫人放在眼里。他断然拒绝,说错误不错误毛欣如她自己知道,反正孩子都有了,不离!毛欣如的母亲也不跟他多说,转过身去带着警卫员离开了村子。

不几天,大队支书就带着县里的民政­干­部来了,这民政­干­部上来就大谈路线斗争、军民关系等等,非要他办离婚手续不可。刘白沙一顿臭骂把这家伙骂跑了。从那以后,没人理他了,村里代替他把离婚手续办了,毛欣如也没有信来。

直到第二年春年,才有人告诉他,毛欣如又结婚了,又生孩子了,而且是两个。男方是一个出生在北京的济南人,老爷子是个军事测绘学校的教育长,那男人的母亲原是部队一所医院的儿科教导员,五十年代末,那所医院定为军级单位,于是她也就水涨船高,成为正师职。可虽说是正师,履历上却写着只担任过儿科教导员

好歹人家是军队­干­部,与毛家凑合着算是门当户对。

刘白沙丢了老婆,又气又急,抱着脑袋朝墙上撞,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只有离开农村,回到北京。他是1971年回的北京,和女儿小妹一块儿过了五年没粮票儿的生活,还是多亏了家里老人省吃省喝照顾着,他才得以挨过了那五年时光。

后来,刘白沙才听别人说,当初,毛欣如的父亲为了把女儿从农民、从刘白沙的身边分开,用尽了办法,把女儿关起来,还躺在床上装病,动不动就老泪纵横。毛欣如原本不是轻浮的女子,但她软弱,没有一点反抗能力,几经­精­神痛苦的折磨,无奈之下,只好接受了父亲一手导演的结局。

后来,毛欣如从部队转业,恰逢1977年恢复高考,她考上了北京大学学习法律,大学毕业后,她就独自留在北京做了律师。

刘白沙好好的一个家庭被拆散,他憋了一口气,咬牙发誓非弄出个样子来给毛家的人好好看看。恢复高考以后,他不去考本科而是一举考取了社科院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S部兵改工办公室工作。粉碎“四人帮”以后,他的父亲被重新起用,担任了更重要职务。当时,有关各部门也正在提拔年轻­干­部,于是刘白沙青云直上,仕途一路顺风。一路升迁,很快成为副局级的­干­部。

刘白沙这家伙从小就有点好­色­,八九岁时就爱发表一些奇谈怪论,一会儿说要钢丝床上闹斗争,一会儿又说要强Jian什么人,他爱胡说八道,人长得又龌龊,所以大多数女同学都不愿理他。尽管如此,他憋不住,还是到处乱讲,整天娘们儿、娘们儿的不离口,可能都是从他爸爸那儿学来的。

兄弟姐妹六个,就属刘白沙最调皮,因此老爸没少揍他,老爸揍人很重,揍他的时候。还喜欢大声骂街:“狗日的,娘老子打的就是你这没出息的东西!狗日的!”

他老爸的脾气大,训人的样子很可怕。小时候,他曾经看见老爸在办公室里训斥部属,手Сhā腰、挥胳膊、吐沫星飞溅,声音大得差点把玻璃窗震碎,老爸威武的形象让他羡慕不已。

刘白沙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经常到老爸所在单位食堂吃中午饭,吃完饭就往办公楼里乱跑,人家都知道他是副部长的儿子,没有人管他。他跑到一间大办公室门口,看见一大堆白头发、谢了头顶的领导­干­部正在开会,老爸堂堂正正地坐在中央,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谁是谁。老爸一边高谈阔论,一边搓脚丫儿泥,还把泥卷儿弄成小球放在鼻孔上嗅。刘白沙很奇怪,脚丫儿泥多臭啊,有啥好闻的?

回家后,他怀着好奇心,学着爸爸的样子,搓点脚丫儿泥闻,开始觉得臭不可闻、恶心得想吐,闻着闻着,觉得味道变了,味道很特别,有点儿想闻了,再后来,他恍然大悟,原来臭的有臭的好处,臭豆腐不也挺好吃吗?他老爸爱吃臭­鸡­蛋,而且一吃就好几个,身体健壮,­精­力充沛。老爸经常和一块进城的战友们开玩笑说:“不吃臭­鸡­蛋就不懂得钢丝床上闹斗争!”

“钢丝床上闹斗争”这话老爸在机关­干­部大会上也常说,还写进了老爸的文集。不过那书里表达的方式很科学,让人听了发人深省:“要牢记革命传统,警惕钢丝床上闹斗争!”

这句话听来像句口号。老爸的意思是防腐蚀永不沾,防止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刘白沙听老爸讲了好些年,一直弄不明白。

一天,他和老爸乘坐伏尔加牌小汽车,缓缓地行驶在开往万寿山的林荫道上,路不太平,车身一晃一颠的,刘白沙却觉得十分舒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拉着爸爸的衣襟问:“爸,爸,这车座子像不像钢丝床?”爸爸正透过车窗观看街道上烤白薯的小摊儿,思考市场供应问题。爸猛地听见儿子的话,一时没有缓过劲儿来,便随口说:“像,当然像!”

刘白沙又接着问道:“爸,钢丝床上怎么闹斗争呀?”

司机老廖,开车的时候注意力一点也不集中,他听见小刘白沙的话,不禁“扑哧”笑了。司机一笑,倒让老爸提高了警惕,他忙严厉教训儿子:“小杂种,谁教你的?”刘白沙不服气:“不是你说的吗?爸!”

老爸瞠目结舌,肚子气得鼓鼓的,满脸铁青,老爸真的要发火了,司机老廖不敢再笑,刘白沙也不敢穷追不舍地问。那天回家以后,老爸把刘白沙好揍一顿。

后来,刘白沙再也没听老爸说过钢丝床上闹斗争之类的话,反右倾、整社、四清,接着一连串儿的政治运动都来了,老爸的嘴巴封得很紧,再也不敢胡乱讲话。从那时起,老爸很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般发言稿都由秘书拟好,经过多次修改才敢在会议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他不准妻子和儿女们随意在纸上写字,不准在晚上拉紧窗帘之前打开电灯,不准听收音机短波广播,不准随便议论国家大事或者某一位领导,不准在机关食堂里吃大米饭熘肝尖儿,更不准哪个女同志到家里来看望他,谈工作也不行。

爸爸从那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芝麻粒儿大的事儿都看成不得了,可是老爸哪次运动也没跑得过去。

1959年他虽说没轮得着上庐山,可是并没有躲过一劫。因为他说过周小舟本是个有水平的文化人,还说贾拓夫曾经冒死救过刘志丹。结果,他犯了方向­性­错误!被批判了半年。

1960年他就更倒霉了,那几个爱搓脚丫的人在向中央领导汇报工作的时候,把几个要命的数字搞错了,把粮食的亩产量说成总产量,这还了得?结果被一个新华分社的记者写内参捅到中央。刘白沙的老爸是这几个人的头儿,是一小撮儿官僚主义的头儿,因此被降了一级。

“文革”时,刘白沙的爸爸当然更是逃不过去,造反派揪住那句“钢丝床上闹斗争”不放,说他是走资派、大流氓,害得他好长时间翻不过身来。

直到1978年,他才被彻底解放,并很快就被重用,担任了要职。那是个大平反、大换班的年月,许多老同志,经过千难万苦,好容易熬到了平反昭雪、重新出来工作,可是年纪都已经大了,身体也都不行了,总之心有余而力不足。刘白沙他爸爸就不同了,他心宽体胖、头脑清醒,开会一开开到夜里十二点,谁能比得上他?

大家都纳闷,这老头子怎么越活越­精­神了,莫非有啥养生术?刘白沙把这话转达给他爸听,他爸听了那份儿得意,颇为神秘地跟儿子说:“信不信,这是吃臭­鸡­蛋吃的!”他爸终于又敢开玩笑了,说完了哈哈大笑,刘白沙也跟着笑。

爸爸的­性­格对刘白沙影响很大,自从当了官,他嘴巴上­干­净了许多,他时刻想着他是老爸的儿子,努力学着老爸的样子。

他也规定了许多个不能,除了在酒店不看外国电影之外,还有不准在会议桌上坐错了座次,不准与部长系同样的领带,不准让死对头抓住了他的短处,以及不准在开会的时候打盹儿等等。这些不能都有着新的时代内容,比起老爸那几个不准,深刻多了。

他外表看起来庄重,开会的时候一套套的,要求别人甭提多严格,其实那些都是装的,他骨子里还是好­色­。

在市兵改工办公室,刘白沙的行为检点是有了名的,很多人都说他是正人君子。他出差在外,尤其注意影响。男人放单飞等于获得了自由,在大酒店里与女服务员随便开个玩笑,看个外国片儿什么的也不算问题。在这方面刘白沙与其他男人并无差别,他喜欢和漂亮的女孩子耍贫嘴,也常看那些有刺激­性­的外国片儿,可是他却特别小心,从不在同事面前露马脚。

有一位同是副局级的老朋友来酒店里看他,敲门前先在门外听,听了一会儿,清清楚楚地听见里面有“呼嗤、呼嗤”喘气声,还有个女人在“嗷嗷”地叫,于是这人乐了,心想可真抓住了刘白沙的现行儿。

等那人敲门进去一看,只见刘白沙神态自若地坐在床上搓脚丫子,电视里放的是小猫、小狗的动画片。其他什么事都没有。刘白沙胡乱应付一番,把那人哄走了,然后关上门,重新换台,接着看簧片儿,一边看一边得意地嘿嘿笑:“妈的!想抓咱的现行儿,门儿都没有!”

他任兵改工办公室副主任不久,有关部门从方便工作出发,专门给他配备了一名女秘书,得到这个消息,他暗吃一惊,第一感觉就是有人要害他。于是他把综合处长找来,大发雷霆:“谁要女秘书?哪个想要就说话,反正我不要!作为党的­干­部,时刻要考虑影响,懂吗?”

刘白沙的谨小慎微,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依照他的逻辑,用了女秘书就会产生不好的影响,这等于说有了女秘书就一定会出事儿,一群­干­部领着一群大肚子女秘书,岂不是一幅深有寓意的漫画?于是乎,大家知道这刘主任原来是这么一个人,严格要求也罢,死要面子也罢,说白了就是装洋蒜!

刘白沙活得很累,他既要看上面的脸­色­行事,同时也要防备同僚和底下人设计陷害他,他懂得人们关心的是什么,厌恶的是什么,在一些敏感问题上总是特别小心。他不敢胡乱训人,不是他不想训人,主要怕得罪人,怕人报复他。为了这,刘白沙在兵改工办公室处心积虑,苦心经营,整天琢磨些“与人奋斗”的事儿。

一个姓褚的处长上了三年的在职研究生,最后考试不及格,他为了使自己的履历表好看,于是就花五十块钱买了个毕业证书。刘白沙知道以后不仅不追究,还经常在会上点名表扬他,说他这能­干­那能­干­,结果弄得这个处长见了刘白沙的面儿就心虚,他老是感到刘白沙的眼神儿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

兵改工办公室一把手调走了,上面下了一个通知,把兵改工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破格提为部长助理,分管工改办。这人的岁数比刘白沙小,资格比他浅,学历比他低,一转眼就成为他的上级领导,这件事让他很是恼火,他关起门来,独自发了半天火。可在新领导的面前,他毕恭毕敬,谦逊得一塌糊涂,有事没事都要登门请示。背后却一遍遍地咀咒:脑袋那么小,ρi股那么大,笨得跟什么似的,就不相信他部长宝座能够坐多久,看谁活得过谁!

在刘白沙的眼中,官场上的事就跟草原上的生存斗争一样,只有一只可怜的小羊,为了争夺生存的有限空间,老虎来吃,豹子来吃,狼来吃,鹞鹰也来吃,这些凶残的野兽们为争夺这只小羊,互相戒备、互相敌视,最后拼斗起来,打了个你死我活。小羊被撕碎后,草原上的小鸟和爬虫也会争着去咀嚼残羹剩肴。

刘白沙从延安回到北京后不久,很快又结了婚,妻子叫路薇,出身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是一个贤惠的、有着传统­性­格的女人。那时刘白沙还没有正式工作,路薇开了一家小小服装店,凭着微薄的收入,把刘白沙的女儿小妹扶养大,路薇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妻子。

为了缩短和丈夫的距离,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平衡,路薇凭着毅力考上人大函授学院,而且一直读完了本科,她学的是桥梁工程专业,毕业后在北京市道桥公司当助理工程师。

可是,刘白沙已不是以前的刘白沙了,他当了副局级­干­部,差一就点进入了高层,他的生活范围里有着许多美丽、出­色­,足以让他心动的女人。他突然想起,这些年工作岗位老是变,那老婆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他老是想着报复背叛了他的毛欣如,怎么报复?那就找一个真正的好女人,年轻的、惊艳人间的女人,看你们毛家眼红不眼红!

路薇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座小桥,走过来后就不想再走回去。

那天,他被朋友拉去北京饭店观看服装模特儿表演,认识了时装报社的摄影师苗梁子。

这苗梁子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擅长美术摄影,又师从著名摄影大师学习美术摄影,由于天赋和勤奋,她成就斐然,三十岁就蜚声摄影界,还成了中国美术摄影家协会的理事。她探访过很多名山大川、寺庙古刹,到过西藏、新疆,云南等不少充满神话的地方,创作了数不清的优秀作品。她的《摩梭人的屋檐》在东京国际摄影大赛中获得了金奖。

她人长得不俗,颧骨微高,脸颊丰盈,有着印度女郎般的大眼睛,鼻梁纤巧,红­唇­­性­感,皮肤白净,举止婉约大方,人们都说她是中国美术摄影界第一美人。只可惜机缘不到,三十出头了,这位才貌双全的苗梁子还待字闺中。

那天,刘白沙与苗梁子,两个人一见面就坠入爱河,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没多久两个人如胶似漆,再也分不开了。于是便在外边租了房子,悄悄地住在一起。

苗梁子可不是让人占便宜的女人,刘白沙有这顶乌纱帽,还有高­干­背景,正是她心目中的理想配偶,现在刘白沙已经落到自己的怀里了,她怎么能轻易放过?她死活要嫁给刘白沙,还逼着刘白沙跟妻子离婚。

刘白沙金屋藏娇,正感觉美得不行,苗梁子的逼婚让他从乐不思蜀的美梦中醒过来,他越想越害怕,他这个副局级来之不易,假若让外人知道自己乱搞男女关系那还了得!他既舍不得娇滴滴的美人,也舍不掉那顶乌纱帽,他左右寻思,认准了万水千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赶快离婚,与苗梁子组织一个新的家庭。于是,刘白沙很快向路薇提出离婚要求。

路薇天生的脾气好,不吵也不闹,任凭丈夫软硬兼施,只是死活不松口。她一眼就看出丈夫有了花花肠子,说什么感情有了距离、共同语言没有了,全是骗人鬼话,一准是在外头有了新的女人!她知道刘白沙虽然好­色­,但是更加喜好那顶乌纱帽,心想不离你有什么法子,你闹吧!闹大了,让部领导知道你乱搞,你喜新厌旧,难道你不害怕,搞女人把官儿搞丢了,看你还敢乱搞?11

宋沂蒙刚上任,大有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干­一番事业的劲头,起初,总经理戴学荣对宋沂蒙的积极做法还是很支持的,宋沂蒙的请示报告打上来,一般不做大的改动,每次都用大号铅笔写上:同意。

有一次,宋沂蒙建议召开群众座谈会,对中层领导­干­部的工作状况进行评议。这看来是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意见。戴老板一反常态,把这份建议书搁置了三天,未做任何答复。紧接着,宋沂蒙又呈报了第二份建议书:《关于在­干­部、职工中进行思想状况分析的请示报告》,可是,这份东西很快就被退了回来,上面用红笔写着:暂不拟行。

宋沂蒙心里发毛,两份报告被枪毙,这可不是好兆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妥。左思右想,他感到这两份东西都的确太敏感了,可能触动了哪根神经。他很后悔,不该那样急功近利,可是报告送上去也收不回来,他越想越后悔。

冬天到了,一个迹象出现了,公司机关内部出现了人事变动,综合处新来了一位正处长,是个中年女同志,原来是戴学荣总经理的秘书,名字叫马珊。同时,她还被增选为总公司的党委委员。

马珊是个东北人,人高马大,体重也很有水平,从背后看,简直就是一个男子,该有­肉­的地方有­肉­,不该有­肉­的地方也有­肉­。从正面看,她的皮肤不黑不白,脸庞圆是圆,就是稍微有点扁,将近四十岁的人了,脸上还长着不少青春痘儿,人家说她是老闺女,这么大了还嫁不出去,心里一定着急上火。眼睛小是小点儿,可是个双眼皮儿,鼻子方方正正,嘴­唇­薄薄的,一看就是快人快语、能说会道。这马处长很有表现欲,说起话来眉飞­色­舞,走起路来也有派头,一个女同志迈着阔步,处处惹人注目。

她出生在哈尔滨的一个铁路职员家庭,曾经在商店里当过售货员。实际上也就是个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后来也不知从哪里弄到个研究生学历。后来,她从省分公司调到总部工作,成为中央直属企业人才库里的一分子。那两年,公司缺少这样高学历的年轻人,她先是在业务部门­干­了一年,很快就成为戴总跟前的红人,担任了戴学荣总经理的秘书,升为副处级。现在又放到综合处,直接担任正处长,掌握着重要权力,是总公司炙手可热的人物。

据说,这位新处长很欣赏《红与黑》中的于连,那个为了挤进上层社会而不择手段的小人物。只不过于连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在某种意义上,她与那个男人一样,都出生于贫困人家,都想出人头地。人们只知道13世纪的法国是浪漫的,而不知道20世纪的中国更加浪漫,中国这么大,天地这么宽,机会这么多,人人都在生存中竞争,今天你是下层人,明天你就可能是人上人,而完全不必担心丢掉头颅。

马珊捧着《红与黑》,从东北来到北京,准备在这个大舞台上小试身手。

新处长上任当天,宋沂蒙就感到了压力,他一眼就看出,这个身材魁梧的马处长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这种人别看长得粗点儿,心眼儿准保比绣花针尖儿还要细,你无论如何也看不透她的内心。她夸你的时候,也许手里就握着拉弦儿的手榴弹,在她手底下­干­活儿,不得不留点神。宋沂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紧把自己的工作情况向新处长做了详细的沟通汇报,并且诚恳地进行了自我检讨。

马珊也一眼看透了他,马珊觉得宋沂蒙对地方情况不熟悉,内心里却是野心勃勃,他脑子聪明却不知从何入手,不爱说话、手头勤快、思想顾虑很多,他有着一般男子汉的锐气,胆子却很小。

宋沂蒙万万没料到,新处长对他的工作十分支持,听完汇报以后,马珊乐呵呵地对他说:

“检讨什么呀!小宋,我觉得前一段处里的工作挺有成效的,你搞政工比我内行,今后得向你学习呀!我来之后,你别有顾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的说!”马珊没有称宋沂蒙为宋副处长或者宋处长,而是学着戴老板的口吻,管宋沂蒙叫小宋,等于把他当做了自己人,也是一种信得过的态度。听马珊这么说,宋沂蒙也踏实多了,提着的那颗心总算落了下来。

马珊对宋沂蒙很放手,对他分管的那块儿工作,不过多地­干­预,原先被老板搁置的报告,也经过马珊做疏通工作,很快被批下来。宋沂蒙把马珊看作观音菩萨,因此对她十分尊重。正副处长两人有一间共用的办公室,宋沂蒙很积极,每天上班以前,都会主动地把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暖水瓶灌得满满的,其他零活儿,例如取报纸、接待客人等等,他都抢着做了。

马珊很满意。两位处长的合作十分默契,而且愉快。但宋沂蒙很快就领教了这位女处长的厉害。

这天,马珊一改平日衣着朴素、整齐的习惯,外面罩了一件­奶­黄|­色­的羽绒服,里面穿着中式对襟布面夹袄,下面穿着一条裤线熨得直直的毛哔叽裤,脚上穿了一双擦亮的半高跟皮鞋。人显得格外­干­练、­精­神。

综合处是一间大屋,里面有个套间就是两个处长的办公室。马珊“咯噔噔”地走了进来,处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这些人的资历大都不浅,谁也不服谁,马珊的到任,让他们的内心不平衡,可是表面上谁也不说什么。

马珊进了处长办公室,冲着正在看报纸的宋沂蒙投以一个亲切的微笑:“哟,小宋这么早就来啦?”宋沂蒙连忙起身招呼,马珊今天格外用心的打扮以及含有几分亲密的眼神让他感到意外,觉得可能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

马珊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有意无意地用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微笑着对宋沂蒙说:“小宋,你觉得老张的事咋处置?”

马珊说话带东北口音,才几天,宋沂蒙也学得舌头不打弯了。他叫马珊为处长,而且第二人称用“您”,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意,且无僭越之心,同时也为了保持一定距离。

马珊说的老张,指的是处里一位副处级调研员,最近由于经济上的问题,和老婆打了一架,一拳打过去,竟把老婆的鼻梁骨打断了。这下可麻烦大了,老婆把老张告到派出所,说这是家庭暴力。派出所的同志到单位了解情况并征求意见,说老张的行为已构成一定程度伤害,触犯了治安管理条例,如果单位同意的话,可以将其行政拘留几天。

宋沂蒙对这种野蛮行为并不同情,见马珊再三追问,就蔑视地说:“他这是罪有应得,既然连他老婆都告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我看……”

没等宋沂蒙把话说完,马珊立即把话截住,不再跟他商量,伸手抓起电话筒,就给派出所打电话:“是刘所长吗?我是专卖外贸的马珊呀!对,对,老张的问题,我们研究过了,这是一个老同志啦,在我们单位一贯表现很好,是,我们这儿有好些工作还离不开他,我们建议让本单位组织上处理算了,对,我们一定严肃处理!那就这样,我代表戴总谢谢您,再见!”

马珊放下电话,满脸严肃地说:“人家老张也不是有意犯法,就为这点儿事把他送进拘留所,那他以后可怎么做人呐?还怎么再在专卖外贸公司­干­呢?可不能毁人一辈子!我们做领导的要替下面负责!”

宋沂蒙听了,感到面前这位表面生猛的女领导挺有人情味儿,这样处理,是既合乎原则又通情达理的做法,他打心眼儿里信服,同时也感到马珊这女人不简单,对待这样的女人,决不能用常规的思维方法来判断,尤其听到“代表戴总”四个字,他就更加感到这女人不同寻常。

宋沂蒙心悦诚服:“我同意这样处理,不过总得给他个处分才是,不然人家会有意见。”这也算表示了态度。可马珊还是不以为然,她提高嗓门说:“处分什么,批评教育完了,挨打的是他老婆,把自家老头子搞垮了,对她们家有什么好处?她还能怎么着?我就不信!”

这下可让宋沂蒙充分领略了这女人­性­格上有两重特点:一是体恤属下,具有同情心;二是决断得如此­干­脆。只是作为一个部门的正职处长,也不跟分管思想政治工作的副处长商量,就独自做出决定,颇有些跋扈。马珊的双重­性­格让人匪夷所思。宋沂蒙觉得自己新来乍到的,说话不硬气,何况他跟女人相处,是从不斗心眼儿的,跋扈就跋扈吧!想开了就这么一回事。

说完了,马珊推开门,把老张叫进了处长办公室。

老张,五十多岁了,瘦得可怜。宋沂蒙看他那虚弱的样子,简直不相信他还有本事把别人的鼻梁骨打断。

马珊一ρi股坐在木制的靠背椅子上,连眼皮都不抬,一边翻阅桌上的红头文件,一边平静地对宋沂蒙说:“小宋,你把咱们的处理意见跟他说说!”老张听见说要处理他,吓得身子不住地哆嗦,几乎站不住。

宋沂蒙心想,怎么让我说呀?这女人又聪明又刁蛮,她自己做出的决定,为什么让别人去说呀?宋沂蒙满肚子不乐意,可事到临头,当着处里同事的面,不管乐意不乐意也得照办,他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只好咽口唾沫,厚着脸皮指着老张的秃脑瓜子数落起来:“你看你办的事,对吗?”

老张这个人资格老,五十年代就在本公司做事,业务很熟,因此倚老卖老,仗着是个副处级,架子大,脾气也大得很,根本不把宋沂蒙放在眼里,有时连刚上任的马珊也敢顶。可这会儿他让人抓住了把柄,站在处长办公室里,只能规规矩矩的,听见宋沂蒙问他,他忙急急地说:“不对,当然不对!”

宋沂蒙见老张认了错,便讲起了大道理,将他狠狠批评了一回。老张规规矩矩地听着,眼珠子骨碌碌转,听着听着,才慢慢地转过味儿来,明白自己不会被送进派出所了,脸上紧张的神­色­渐渐消失。

宋沂蒙批评完了,觉得够严厉的,再说下去也没词儿了,就斜眼瞥了一眼马珊。马珊仍然不动声­色­地翻阅文件,仿佛屋里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宋沂蒙完全懂得自己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心里一阵暗暗不平,可是没有办法,他只好按马珊的意思接着说下去:

“老张啊,照你这个情况,已经使你爱人的身体受到伤害,派出所的同志说,按治安处罚条例,本来应当拘留的,马处长考虑到你以往的工作贡献,同时也考虑到你的家庭安定和你本人的政治生命,她亲自向派出所的同志讲情,所以人家才同意免于治安处分……”

这时,马珊放下手中的文件,截住了宋沂蒙的话,绷着脸冷冷地说:“不能这么说,批评教育,这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见,是我和小宋共同研究的。”

老张当然清楚这其中的关键人物是谁,他一下子扑到马珊跟前,差点给她跪下,他不顾五十多岁的年纪,抽嗒嗒地哭起来。“处长,太谢谢您了,我一家老小都忘不了您!”只是这通表现显得并不十分真实,雷声大,雨点小,只听哭泣声,却没有什么眼泪。

宋沂蒙听老张说什么一家老小,更瞧不起他,把老婆的鼻子都打坏了,还配说一家老小?这么酸这么臭的场面,宋沂蒙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托辞说有其他事情,一转身就推门离开办公室,到外面大屋和别的同志聊天去了?

通过处理老张打老婆的事,马珊捞到一个替部属说话的好名声,宋沂蒙也晓得了她手段的厉害,更加不敢惹事生非。这样一来,马珊在综合处站稳了脚跟儿,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人们都在背后称马珊为马大处。

马珊当了综合处长以后,主张把多余的勤杂人员辞退,这时有人反映龙桂华平时­干­活儿虽然肯卖力气,可是­精­神老是恍恍惚惚的,马珊一听就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这种人怎么能用?以后出了问题谁负责?赶快辞掉!”

宋沂蒙一听要辞掉龙桂华,心里有点不落忍。一个清洁工能出什么问题?人家别的单位用智障者当清洁工,也没见出问题,龙桂华怎么会连智障者都不如?于是他赶紧替龙桂华说情:“这个清洁工的女儿是咱们裕民医院的护士,前些日子失踪了,让她在公司当清洁工是照顾的­性­质,我看……”

没等他说完,马珊就打断了他:“照顾什么,这个要照顾,那个要照顾,我们专卖外贸公司成什么啦?福利院还是救济站?”马珊脸上的­肉­绷得紧紧的,嘴巴撅得老高,她说的话在综合处就是最高指示,于是宋沂蒙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在替龙桂华惋惜,他不知道龙桂华失去这份工作以后还会做什么。

马珊像吩咐所有的手下人一样吩咐宋沂蒙:“小宋,还是你去和这个清洁工谈谈,态度要委婉一些!”

宋沂蒙一听要他去谈,立刻慌了,这砸人家饭碗的事,可不是件好办的事,态度要委婉一些,怎么委婉?宋沂蒙觉得自从那天见了龙桂华一面之后,她一直在躲着他,龙桂华的命够苦的了,他再去把龙桂华辞了,那么他这个坏人真是做到家了。他不想应下这个差事,想开溜,可是他一抬头看见马珊正颜厉­色­的脸,不禁有点害怕,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宋沂蒙不情愿地找到龙桂华,龙桂华正在二楼楼道的水池子边上涮洗墩布,她的额头上流下许多汗,顺着面颊淌到脖子上。宋沂蒙看她满头大汗的样子,实在不敢跟她谈,踌踌躇躇地想离开。

龙桂华的胸前没有了那朵半只莲,自从宋沂蒙第一眼见到她,她就别着那朵花,宋沂蒙模模糊糊记得,那朵花是由黄|­色­金属丝编成的,细细的金属丝略微缠绕了几道,就形成了小花绽放的图案,老远看去仿佛是真的一样,可是那朵好看的半只莲怎么不见了?

宋沂蒙一想到龙桂华就要失去这个工作,心里不禁为她的将来感到担心,她今后将如何生活?宋沂蒙想对她说,他是她的老校友,说他想帮助她,他不知道这样说了以后会不会刺痛她,而且他并不知道自己怎样帮助她,一两句空话会让被逼迫的人更加误会。

在水池子旁边,宋沂蒙怀着不安,口吃地说:“龙桂华,我们不,不是头一次见面,是嘛?”龙桂华低着头,一边把墩布拧­干­,一边在心里说: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你是宋副处长,我还知道你是胡继生的女婿,你老婆是个军官,将军的女儿。我们之间有什么话好说!

宋沂蒙仿佛听见了她的心里话,于是涨红了脸:“我们是同一所中学的,我记得你!”宋沂蒙不得已捅破了这层关系,以为有了同学关系,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会冲淡些,可龙桂华听了这话只是微微瞅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地把头低下了。她不记得有过宋沂蒙这样一个校友,她的那所中学里有不少高­干­子弟,她与这些官宦人家出来的孩子素无往来,就是同年级的也不怎么来往,更甭说是低年级的了。

宋沂蒙见龙桂华不理睬他,就只好实话实说:“处里叫我跟你谈谈,关于你的工作问题……”龙桂华的嘴角上惨然一笑,她马上懂得对方下面要说什么了。

宋沂蒙还想继续说下去,龙桂华没有等他说完,就把墩布稳稳地靠在墙边上,然后把劳动布的工作服脱下来,三两下整整齐齐地叠好交给宋沂蒙。然后一言不语,低着头转身离开。

龙桂华平平静静的神态令宋沂蒙吃惊,这是一个经历过许多变故的人,她不会专门去考虑明天会怎样生活,也不会仇恨任何人,她很冷漠地对待所有的变故,她只是把自己和宋沂蒙所在的群体划为不同的阶层,或者说在她与他们之间有一堵人为的墙,这堵墙把他们隔了很远。她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宋沂蒙也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同在一座城市生活,同喝一种水,可是有了这堵墙,他们似乎又不是同一世界上的人,谁也看不清谁的面貌,谁也不了解谁。

宋沂蒙眼睁睁地看着龙桂华走,心里充满了无奈和内疚。他猛然想起那天在厕所门前发生的那件事,想起他不经意间的诅咒,当时他怎么诅咒的,他记不清了,可就在几分钟前发生的一切,却足以让他懊悔。他变成直接砸了龙桂华饭碗的责任者,他觉得自己在龙桂华的心目中就是一个恶棍!

处理了龙桂华的问题,宋沂蒙心里不痛快,他突然觉得综合处的空气压抑得很,这时,凑巧有个出差的机会,河北省正定县专卖外贸仓库出了一个火灾事故,于是他就主动向马珊提出,要求亲自去了解一下情况,马珊半点不反对,立刻表示同意。

宋沂蒙也没耽误功夫,说好第二天出发。

宋沂蒙回到家里,见妻子正躺在床上看电视。那台二十英寸的日立牌彩电还是用他的转业费买的,胡炜对待这台电视就像对儿子似的,回家一定要先擦拭一遍,看起来没够,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做。宋沂蒙要出差了,心里十分轻松,脱了军大衣,把它往椅子上一扔,嘻皮笑脸地对妻子说:“又看电视呐?小心把眼睛看出毛病来!”

胡炜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手里还拿着一包花生米,一粒粒往嘴里送,无暇顾及宋沂蒙,不去理睬他。

宋沂蒙也躺在妻子身边,扫了电视一眼,见播放着儿童舞蹈,觉得没多大意思,就伸出胳膊搂住妻子的肩膀,在蓬松的头发上摸了又摸。胡炜感受着丈夫的温暖,索­性­把双腿也搭在他的身上,两眼还是盯着电视。

宋沂蒙下意识地自言自语:“要是有个孩子多好!”胡炜听得清清楚楚,一双秀气的眉毛紧蹙起来,噘着嘴巴说:“想得美!”

两个人都做过体检,身体没毛病,自从转业回来以后,夫妻生活大体上也正常,不知什么原因,胡炜就是没有怀孕的迹象,快四十的人了,再没有孩子就彻底砸啦,他们都很着急。

“算了,不提这些。我明天要出差。”宋沂蒙一边抚弄着妻子白皙的手掌,一边略带忧郁地说。胡炜把手挪开,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瞪着一双秀气的眼睛说:“出差?上哪儿?是不是跟马大处一块儿?”

宋沂蒙依旧躺着,重新抓住妻子的手,面对她的审视,笑吟吟地说:“马大处?她算什么东西?我这是躲着她呢!”胡炜放心了,把头伏在丈夫的胸前,低声说:“还没告诉我呢!到底上哪儿啊?”

“正定,离石家庄挺近。”宋沂蒙喘着气说着,急急地去脱妻子的毛衣,可是被妻子一把挡了回来,她忽然抽身起来跑了,边跑边高声喊道:“想­干­什么呀你?人家身子不方便,你不知道呀?”

宋沂蒙这才记起妻子来了例假,“扑腾”一下,心里凉下来。他脑子里昏沉沉,一片失望,不知怎么,他忽然又想起了陆菲菲,那依旧焕发着少女气息的粉红­色­圆脸,时隐时现,那浓烈的吻,狂热的拥抱,让他的心灵飞了,飞到潮白河畔,白杨树下那片泥泞……

第二天,天还没亮,宋沂蒙就坐上了火车,捂着件军大衣,靠在角落里,他不停地朝窗外看去,他明知胡炜不会来送他,可他还在盼。

他眼睁睁地看着别的旅客,在拥挤的车厢里,有的男人送别女人,把行李塞在行李架上,然后拉着女人的手依依不舍。有的孩子送老人,坐在老人身边,一遍遍、说不完的嘱托。人们在离别的时候,感情最丰富,这是一个最有人情味儿的地方。

只有他孤零零,以前在部队时,每次归队,胡炜都会来送他,送他的时候还不顾一切地哭鼻子。可这一回胡炜没来,只是在临离开家门的时候,把在副食品商店买的一只烧­鸡­塞在他的包里。

列车猛地颤抖了几下,然后缓缓开动。这是宋沂蒙数不清的旅行中最感孤独的一次。列车离开了北京,喇叭里放着缠绵的邓丽君歌曲,他孤零零坐着,望着对面紧紧相偎的情人,心里又烦又乱。车轮轧在铁轨上,轰隆隆的,节奏越来越快,他听着汽笛长鸣,感受着晃动,这一切多么熟悉。

令人魂断神离的白纱巾

石家庄没多远,四五个小时就到了,宋沂蒙下了火车,感到这里的温度比北京略微高些,大风刮起来一阵阵的,风里带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他走进国际饭店,很顺利地住进了普通双人标准间。他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在那里胡思乱想,他觉得还是这样好,独自一个人,多安静啊!

肚子饿了,他琢磨着到外边买两根油条吃,住在星级饭店还得跑外边儿买油条吃,他越想越觉得挺逗的。

他仍旧像军人一样大步走出电梯,当他来到大堂的时候,突然怔往了,他看到咖啡厅的小圆椅子上坐着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那是一位出众的漂亮女人,脖子系着令人魂断神离的白纱巾。

那女人也看见了宋沂蒙,十分惊愕地站了起来,两人几乎同时喊出来:“沂蒙!”“菲菲!”

这就是命,回避不了的缘分!从上次见面以后,宋沂蒙没有再给菲菲打电话或者写信联系,他把那当作一场梦,也许做完就算完了,可命运让他们又在远离北京的石家庄相会,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邂逅让他们许久缓不过来,两人面对面凝视,都说不出话。

大堂里暖融融,洋溢着春意。

菲菲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她长得那么年轻,纤小的鼻子上隐约冒着闪亮的水珠,腮上红扑扑的。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女式毛料西装,风度翩翩、仪态万方。宋沂蒙仍然像在部队一样,留着极普通、稍微有些乱的分头,上身穿了件单位统一制作的、后面开衩的维尼纶西服,他没系领带,手臂上还夹着一件军大衣,显得有几分土气。

“坐吧!”菲菲不用猜就知道宋沂蒙还没吃早点,她一边挥手叫服务员过来,一边让他坐下。

“吃什么?煎蛋、牛­奶­,好吗?”菲菲十分自然地替他做了主,点了两样吃的东西。不一会儿,服务员就把一份煎得半生半熟的­鸡­蛋和一大杯鲜­奶­送到宋沂蒙面前。他吃不惯这些,可当着菲菲的面,还得装成十分有兴致的样子,津津有味地吃喝。菲菲一动不动看着他把东西吃完,才慢吞吞地问道:“你怎么也来石家庄了?”

宋沂蒙的肚子没饱,还惦记外面大街上的油条,听见菲菲问他,就故作镇定地回答:

“出差,到正定调查一个事故。你呢?不会是专门来找我的吧?”一句半开玩笑的话,让冷冷的菲菲开心起来,她“咯咯”笑着:“想得美!”

陆菲菲这一笑不要紧,宋沂蒙又吃了一大惊,她怎么也说这话,昨晚上,胡炜也说过同样的话,一刹间,宋沂蒙也糊涂了,坐在面前的究竟是谁?

由于相聚出乎意料,两人都不太自然,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地聊了一阵子。陆菲菲说还有事,忙着要出去,就抢先付了帐,然后站起身来,系好白纱巾,动作麻利地披上紫红­色­的呢子大衣,径自向门口走去。宋沂蒙心头一片茫然,只好犹犹豫豫地跟着菲菲的后面,他仍然想入非非,还盼着菲菲挽他,就像上次见面那样。他看看酒店外边,似乎在看附近有没有那辆南斯拉夫红旗车。

菲菲没有挽他,到了大玻璃旋转门前,就冷冷地说:“你有事,先忙吧!晚上,你等我,就在这儿!”说完,没等他回答,就迈入旋转门,一阵冷风把菲菲带走。宋沂蒙清楚地看见,菲菲出门就上了一辆汽车,那不是南斯拉夫红旗,而是一辆宽敞的奔驰280.

宋沂蒙独自一个人到距离石家庄市只有七公里的正定县城了解情况。东奔西跑,快四点了,他才在小饭馆吃了一大碗熏­肉­罩饼,然后乘公共汽车回到石家庄国际饭店。

他在卫生间打开自来水龙头,用凉水洗把脸,然后疲乏地躺在铺着雪白单子的床上,四肢叉开,连军大衣也不脱。一会儿,他觉得热了,才起来脱去大衣,随手一抖,只见床单儿上落下一层淡黄|­色­的尘土。他顺手掸掸土,把大衣塞到柜子里,他觉得无聊,便一ρi股坐在沙发上。

沙发靠在窗户边上,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省博物馆大楼和宽阔的广场,夕阳西下,一群勇敢的鸽子排着整齐的队形,在空旷而寒冷的广场上空竞翔。博物馆背后,红砖的楼房夹杂着灰砖的平房,黑­色­的浓烟连续升高,慢慢地散开,渐渐地把城市笼罩,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都沉浸在浓重的雾里,迷迷蒙蒙,­阴­冷­阴­冷的。

天刚刚黑的时候,宋沂蒙想起和菲菲的约会,便不再欣赏石门景­色­,匆匆地下楼去咖啡厅等候。

咖啡厅里坐了不少人,宋沂蒙想寻找个位置坐下,可一扭脸,看见服务台上竖着一块价目表,写着一杯牛­奶­十八元,一杯咖啡十五元,他犹豫了。他站在咖啡厅的外边,瞪着两眼寻找,这里并没有菲菲。他以为时间还早,就信步走出饭店,想到街上转转,没料到,刚出门就看见那条惹人注目的白纱巾。

外边很冷,风一阵阵刮着,在停车场黯淡的灯光下,菲菲像天使般地站在水泥的柱子下边,紫红­色­的大衣衬着雪白闪光的纱巾,寒风中,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里没有了那特殊的冷漠,她显得那么焦急、柔弱,那么无力。

她在夜幕中期盼,为了一个男人,这饱经风霜、­性­格倔强的漂亮女人孤零零地等了许久。

宋沂蒙默默地走到菲菲面前,这回是他挽起了她。他非常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腰肢,他怕菲菲在风里跌倒。

陆菲菲叹了口气,她那自恃与傲慢荡然消失,可怜的软弱和女­性­的温柔,此刻都恢复在她身上。宋沂蒙的心里也暗暗叹了口气,他觉得菲菲骨子里是最古典传统的美人,所有传统中国女子的弱点,她都具备。从情趣上说,他觉得两个人是最佳的一对,马雅柯夫斯基和普希金的诗歌把两人的初恋联系在一起,他们多情、细腻、热烈而柔和,两人相识之初,彼此就非常融洽。残酷的命运把他们分开,让他们暗暗思念了那么多年,命运又让他们聚首,可又不能淋漓尽致地发泄,更别说生活在一起。

上一次,由于他的临阵脱逃、怯懦和迟疑,给旧日复燃的感情蒙上了­阴­影,错过了难得的机会。现在,在一个几乎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命运又给两人一次机会,这次,一种欲念野心充斥胸中,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填补上空白,把二十多年的思念占有,而不计任何后果。

在大厦外边的角落里,他搂住了娇小的菲菲,把心爱的女人搂得很紧,一边为她添加抵御风寒的能量,一边给对方一个明显的暗示。

陆菲菲从他的眼神里,清楚地看出宋沂蒙的意图,但是她没有动弹,她把头低低垂在宋沂蒙的肩膀上。她的头发散乱,一汪湖水般的眼里开始混浊,慢慢地淌下泪水,泪水冻成了闪亮的霜花,凝固在她红扑扑的脸上。她不说话,心里却不断地自语:“我还是当年的菲菲,到什么时候都是属于你的!”

一个胳膊上戴着袖章的保安人员朝这对奇怪的中年人走来。

陆菲菲拉着沂蒙,悄悄离开这避风的角落,没有回到酒店,而是走进深不可测、漆黑的、茫茫夜幕之中。

他们像在二十多年前那个迷惘而动人的夜晚,走在冰冷的马路上,两个人的步子还是那么整齐,发着有节奏的“沙沙”的声音。走着走着,宋沂蒙把军大衣脱下来,披在菲菲柔弱的身上。

“说些什么吧!你­干­得怎么样?”陆菲菲被宋沂蒙搂着腰,顺从而真诚地问着,她迫切想知道宋沂蒙的近况。

宋沂蒙一下子就想到了马珊,于是脱口说:“我们处里来了个女处长,厉害得很呐!”说完,宋沂蒙又后悔,觉得当着一个女人的面不应该去讽刺另外一个女人。他偷偷看看菲菲,发现这个聪明、多情的女人正在饶有兴味地听他说话,原来身边这个红脸庞的女人并没有妻子胡炜那般多疑,她依旧像少女时代一样纯真、好奇。

宋沂蒙放心接下去说:“这处长姓马,人家管她叫马大处!”菲菲不由逗得“扑哧”一笑,天太冷,她的嘴冻得都有些张不开,只好含糊不清地说:“怎么听起来,跟个屠夫似的?”

陆菲菲开心,宋沂蒙也开心,他连忙说:“可不,长得像个屠夫!”

陆菲菲眼晴眯缝着,盯着宋沂蒙,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宋沂蒙决心利用这个机会,把马大处贬个够。他极巧妙地回避了“单身女人”这敏感的词汇,先是准确、全面描绘了马大处的长相和作风,然后提到了她的“后台”。陆菲菲听到这儿,便不让宋沂蒙再贬下去,她感到宋沂蒙面临的将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局面,一种不祥之兆降临下来,她很为宋沂蒙担心。陆菲菲忧心忡忡地说:“你有危险,明白吗?”

宋沂蒙满不在乎地说道:“没那么严重吧!”陆菲菲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沉着脸说:“你以为呢?在部队这么多年,你要是能把地方上的事儿看透才怪呢!瞧吧,以后有你的麻烦!”

宋沂蒙知道菲菲是在为自己着想,地方人事关系复杂,他多少也领略到了一些,但没有料到会有多么险恶,面对关心自己的女人,宋沂蒙淡淡地说:“是福是祸,岂可先知先觉?如果是祸,躲也躲不过去!咱这人在工作上顶呱呱,谁能说咱什么?”

陆菲菲所爱恋的这个男人,仍然像小的时候一样要强、自负、单纯,随着岁月变迁,他只是把天真和幼稚都隐藏在心里。少年的骄傲和长期军旅生活熏陶出来的谦逊揉合在一起,形成复杂的品质,表现得让人捉摸不定,他的弱点在菲菲的面前显露无遗。一个人小时候养成的­性­格,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改变,不管他今后成为多么伟大、多么高尚的人物,在他的初恋情人面前,都会是完全无法隐瞒的­祼­身人。

想到宋沂蒙的天真和幼稚,陆菲菲想送他一句忠告:“告诉你,人际关系可不是小事儿,你还是灵活些好,该躲就躲着点,弄不好惹上是非!”

这一点,宋沂蒙很有同感,一边用力攥着菲菲瘦削纤细的小手掌,一边伏在她的耳朵边小声说:“知道,人事关系的思维是特殊的思维,这我领教过。现在­干­部岗位的确定,不像战争年代形成那么自然,除了个人能力之外,要么撞大运,要么就论资排辈!”

陆菲菲的耳朵冻得青紫,被宋沂蒙嘴上的哈气一暖,有些疼,她娇嗔地说:“野心不小!一说就是什么­干­部岗位!好了,不提这些,听说你小日子过得不错!是吧?”

“最好别谈这些。”宋沂蒙想起来,陆菲菲已经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女人嘛,越是敏感的问题越有兴趣,他不想因为这个而招惹不愉快,所以极力想回避这个话题,可是菲菲却不依不饶,半开玩笑地说:“有啥难言之隐吧?”

宋沂蒙把陆菲菲的小手握得更紧,陆菲菲痛得直喊:“轻点、轻点!”

“有啥难言之隐?我和她结婚的时候,你在哪儿?”宋沂蒙几乎吼叫起来。陆菲菲充满了委屈,断断续续地说:“那么你生活不愉快?难道那个人不如我好?”

陆菲菲的话,是一个爱过的女人心里的倾诉,叫宋沂蒙很难回答,这十年的婚姻生活到底幸福还是不幸福?简单两句话说不明白。谁比谁好?这越发难以比评。

陆菲菲爱了自己二十多年,等了自己二十多年,至今独身一人,生活的磨难,虽然让她多了一分冷冰冰,然而她矢志不渝的爱,她温润如玉的肌肤,她柔和细腻的关心,这些勾起了多年前的感情,让一个已经有了稳定家庭的男人的心纷乱了。

她善于理解别人,远远胜过了理解自己。她的哭泣,她的细语,她的抚摸,仅仅三次重聚,就让他在­精­神的更深层次上,享受了女­性­的体贴和温柔,那是一般男人享受不到的幸福,那怕仅仅是片刻。她就像那树枝上熟透了的樱桃,让他欲摘取而又不能。她更像高山上的积雪,等到了春天,融化了,缓缓地流了下来,直到淹没了他。他很想把她捕捉住,放在心灵的牢笼里永不割舍。

陆菲菲也很激动,她的胸脯急促起伏,长长的睫毛湿润了,天气很冷,菲菲的眼眶上结了些白霜。宋沂蒙见菲菲这个样子,心里不免难受起来,可是他始终不能回答,他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菲菲终于明白,在宋沂蒙和妻子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好,她从前的宋沂蒙已经是属于人家的了。对于这些,陆菲菲显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她苦笑了一下,把苦水咽了下去。

想到这儿,她反而放松了,她想让爱糊里糊涂地存在,不要追究;让情感莫名其妙地展现,不必探求。只要它是真实的,只要他是爱我的,为什么要结果?为什么要回答?

陆菲菲更加放肆地靠着宋沂蒙的身子,前胸的一侧碰到了他的臂膀,隔着厚厚的衣服,她用女­性­肌体的抖动去挑逗他,企图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把他惹火。风把两人的影子吹得晃悠悠的,飘了老远,影子把地上的一两片残叶扫到角落里,然后在地上、墙上跳跃。

陆菲菲突然把手从宋沂蒙的手中抽了出来,低低地说:“你说,假若时光会倒流,只再来一次,我们会怎么样?”

宋沂蒙听了这话,心里阵阵刺痛,他当然知道陆菲菲希望的是什么答案,可他不知应当如何回答。机会失去了,不再重来,对时光的追挽往往是美妙圆满的幻想,可是这幻想所带来的会是更大的失望。

陆菲菲见宋沂蒙不作声,她的心里却异常平静,她此时根本不盼望时光倒流,因为她平时盼了太多了,在自己爱的人身边,她判断不清时光是不是已经倒流,有了他,哪怕一个小时,这比什么都重要。陆菲菲满足地依偎着他,嘴角上流露出冰冷凄凄的浅笑。

两人走出了老远,都有些疲惫,他们望了望天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说:

“啊,雪!”

风停了,天上飘下了一层层的雪花,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不一会儿就盖住了楼房和街道。茫茫大雪遮盖了两个相依相偎的人,他们渺小极了,他们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开,拖得很长、很长。

陆菲菲把军大衣还给了宋沂蒙,宋沂蒙抖抖身上和头上的雪,然后用军大衣把两个人都罩了起来,两个人的呼吸融化了严寒,他们互相拥抱着,两个可怜的中年人,在街头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直到­精­疲力竭。13

宋沂蒙回到北京后大病一场,发烧39℃以上,持续几天不退。胡炜真的着了急,别看她在门诊部也算是个业务骨­干­,可在家里给自己的丈夫看病,却显得手足无措。

她打公用电话让徐文帮着找了辆汽车,带宋沂蒙到门诊部做了各项检查,平茹英主任还亲自为宋沂蒙做了诊断,说是患了重感冒,问题不算大,输点儿液,回家吃药治疗就行了。胡炜请了三天假,在家守护病人,吃药、打针,简直就是他的专职医生。

宋沂蒙烧得迷迷糊糊,有时还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别人听都听不清楚。

第二天早晨,他清醒了些,他睁开眼一看,发觉什么都是白的,妻子的脸是白的,墙是白的,被子是白的,连窗外光秃秃的的杨树也是白花花的一片,周围的一切都是晕晕乎乎的。他又闭上了眼睛,觉得还是晕乎些好,因为在一个晕乎乎的世界里挺舒服,这样可以不受任何讨厌的­干­扰,可以无拘无束地胡思乱想。

马珊也带着综合处里的人来探望宋沂蒙,说了好些慰问的话。胡炜看见了马珊,久闻不如一见,原来是这么一个丑八怪,她不由得感到十分好笑。马大处坐了一会儿,就带着下属走了,临走还死死盯了胡炜两眼。

马大处刚离开家,胡炜把门关上,就放开嗓子,哈哈大笑:“宋沂蒙,你好有福气,哈哈!”笑声里含着嘲讽还有得意。

宋沂蒙知道妻子为什么得意,他在被子里躺着,浑身疲乏、酸痛,他只好勉强笑笑。

回到公司,马珊独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生闷气,她把门关紧,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她平日最害怕照镜子,可这次让她被动地照了一回,她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丑陋。她忿忿不平,这个宋沂蒙哪里找来的漂亮妻子?那女人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却长着细长高挑的身材、白白­嫩­­嫩­的脸蛋,还有那股子高贵气质,都让她感到妒忌。

“妈的,真是蜜罐儿里长大的!”马珊暗暗在心里骂着。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她本不想接,可是那铃声响起没完,而且仿佛越来越急。

“哪一位?噢,对不起戴总,我刚进来,好,我现在就去!”马珊接过戴学荣总经理的电话,顿时,她心里的那些莫名烦躁都消失了,她“忽”的一下站起来,踏着异常轻盈的步子,像踏上云彩似的,一阵风似地走出了综合处。处里的人看见她那一反常态的样子,都吃了一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以然。

总经理戴学荣是普通农民出身,十五岁时参加革命,今年五十八了,最近部里明确了他的副部级待遇,按说,老爷子该是心满意足的时候了。这位戴总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和女下属开些莫名其妙、半明半暗的玩笑,不过这也谈不上“黄|­色­”,更不属于生活作风不良问题,顶多是个“­精­神会餐”。

他有个结发妻子,叫古新,也是十五岁参加革命,今年快六十了,在部里的《奋斗》杂志社当社长,也是个正局级。解放以后“调­干­”上的人民大学,正经读过两年研究生。人相当­精­明强­干­,为人也正派,就是脾气大,发起火来,连部长都敢骂。

戴学荣在单位是掌管着几十亿资产的大老板,属于呼风唤雨的人物,可是一回家就变成一只胆小的耗子。老古对他要求很严,除了有重要活动,每晚回家迟到十分钟都不行,为此,戴学荣还落下了一个不吃请的美名。

老古对丈夫管教有方,一般女同志都不敢往她家里打电话,要是让她发现了,少不了调查、了解、带训戒,有时一连几个小时,弄得老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起初,马珊给老戴当秘书,老古就是疑心重重,为此她还专门到老戴的公司里侦察一番,可是当她见了马珊一面之后,立刻就放心了,原来这个女秘书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大洋马,戴学荣一米六五的个子,根本不是对手。

没想到戴学荣自有一套想法。他觉得选择女秘书不能要求长相,否则领导和群众就会有看法,人言可畏嘛!他觉得女秘书比男秘书强得多,女秘书的功能,男秘书却不具备,主要是由于­性­别不同,他在办公室里,可以听着女秘书柔和的声音,利用某个机会,碰碰女秘书滑腻的皮肤,偶尔还可以开开出格的玩笑。

在他的眼里,马珊这女秘书既温柔又体贴,既耐心又周到,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她笑嘻嘻、尽心尽力地帮助首长处理工作上的问题,很顺从、甚至主动地参与“­精­神会餐”,她就像一只蜜蜂,若即若离地围着首长转。戴学荣对于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感到很舒坦,他追求的就是这个。他从马珊那里享受到了老婆所不能给予的许多东西,身边有这样一位女秘书,周围群众不会有反映,老婆也不怎么­干­涉,戴学荣自然十分满意。

戴学荣也不是一点顾虑没有,身边的女秘书­干­得时间太久了,上上下下也会产生议论,老婆那里也说不过去。另外还有个接班人的问题,五十八九岁的人了,不能不考虑这个,等他离休了,谁来管他?有的领导同志离退休以后,沦落到无人理的地步,连看病要个车子也得说尽了好话求人,惨不忍睹!他自然不甘心于类似下场。

于是女秘书马珊的安排,就排除上了戴总经理的日程。戴总­精­心地替马珊铺开仕途之路,一步步培养她做接班人,综合处只是第一个带“长”字的台阶,以后将会还有许多的“长”字写在马珊的履历表上。

“小马来了,坐!”戴总的个头儿小,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边,几乎让人看不见,那染过的漆黑头发,油光光的、十分惹眼。戴总见马珊不先敲门,就进得办公室来,不但不介意,反而很高兴地指指办公桌对面的皮椅子,请她坐下。

马珊却没有直接坐下,她晃动着身子走到戴总背后,慢声慢气地说:“戴总,你看这桌子上面多乱呀!来,我帮你收拾收拾!”

戴学荣一动不动,眨着一对眼,翘起一条腿在椅子上坐着。马珊白胖肥大的身体,时而冒着女­性­特有的气息,戴学荣品味着这股子气息,心想,这一身好­肉­,将来还不一定归哪个汉子所有哩!

马珊给戴老板仔细收拾办公桌上那些杂乱文件,有意无意地蹭他一下,对于这种接触,戴学荣也十分乐意,有时也蹭马珊一下,然而,脸上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老坏蛋真不是东西!“马珊心里连骂两遍,脸上却满面春风,她笑盈盈地做完事,回到自己应该坐的地方,与戴总面对面坐着。

“小马呀!听说你们那个宋沂蒙病了?让他上石家庄了解情况,了解到哪里去啦?那可是件大事情,人家省里的调查报告都送来了,咱们这儿还是一抹黑,像什么话?”马珊听戴老板说起宋沂蒙来一副不满的样子,知道宋沂蒙的前途完了,只要戴总在职一天,顶多也就是这么个副处长,这位一手遮天的大老板有个脾气,说谁好,谁就好一辈子,可要让他产生了某种不良印象,一般不会改变。

马珊还想为宋沂蒙说上几句好话:“小宋确实病得不轻,可是他还是把调查报告写了出来,我看写得不错。”马珊说完,稍稍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文稿递给戴学荣。

“你还真替他讲话,一个从部队下来的财务­干­部,锋芒毕露!”戴学荣边说边不经意地浏览了一遍文稿,然后不屑一顾地把它扔在一边。他接触这个新来的宋沂蒙并不多,甚至没有好好跟对方说上几句话。宋沂蒙的积极、主动、上进,反而被戴老板看成锋芒毕露,马珊感到宋沂蒙彻底完了,很是为他惋惜。

“小宋这个同志,还是挺能­干­的。”马珊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很低。

戴总仿佛没有听见,只管低着头、拉开抽屉,半天才找出一张请柬,他左看右看,好一会儿才把它交给马珊。“这个,我晚上有事去不了,你代表我去吧!”

马珊接过烫着金字的大请柬,见是日本大和世界银行成立北京办事处的招待酒会,心里一阵感动。原来这种外国大银行的晚宴,一般规格都不低,出席者大多是政府各部门的要员、大银行和大企业的负责人,出席这种规格的酒会,是一种殊荣,因为在酒会上,可以通过随意的交往认识许多重量级的人物,也能让这些人认识她。

“您不去啦!”马珊带着感激说着,迅速地把请柬放在衣袋里。

“回头,你给我家里打个电话,说我晚上回家吃饭!”马珊听戴老板这样吩咐,感到甚为不妥,犹豫着没有立即回应。戴学荣这才想起来,如今马珊已经不是自己的秘书,而是综合处的处长,便拍了下脑门儿,笑着说:“我老糊涂了,电话还是由我自己来打。好,就这样,你回吧,我还有其他事情!”

钓鱼台国宾馆二十号楼,大厅里灯火辉煌,高官众多,佳宾成群,乐曲轻渺,男士们西服革履、风度翩翩;女士们千娇百媚,风流旖旎。这场面让马珊昏昏然,如同赶赴瑶台之宴。

铺着洁白桌布的长台子上,放满了大大小小闪亮的银制器皿,里面盛着美味佳肴。台子的正中央有一个用许多朵玫瑰花衬托着的高大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庞大的龙虾,龙虾瞪着眼睛,拖着长长的须子,大厅吊灯把它的身子映照得红红的。

凭着那张烫金的请柬,英俊的男服务员在马珊的胸前别上了贵宾卡,系上了大红绢花,并引导她站在大厅正面的主宾序列之中。一曲音乐过后,来自日本国的大和世界银行西村三友会长首先致词,他那一头银发梳得油亮,高贵的西服闪着光,一副鲜艳的红领带格外夺目。

简短致辞结束,一群日本人簇拥着中国政府的部长和银行行长来到餐桌边前,一大瓶香槟酒“”的一声打开,倒在一个个高脚酒杯里,冒着泡沫儿。贵宾和佳宾们都散开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盘子、刀叉,各自选取喜好的食物或者饮料,大家互相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马珊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酒会,她兴奋得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心不住地在跳,手抖动得握不住酒杯。她身穿着灰­色­的纯毛华达呢西式制服,梳着国营企事业单位女­干­部式的短发,在人群中显得很土。她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认识她,她只好躲在角落里吃东西。

忽然,她远远地看到一位在电视里经常露面的公众人物史文婷,在她的身边,站着日本当红女影星小井林,闪光灯在她们身边“劈啪”响。

几位高级别­干­部模样的男子停在史文婷的面前,等着向她敬酒,西村三友先生也凑了上去。只见这位贵­妇­人模样的史文婷,五十岁出头,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举止雅静、雍容大度,衣饰并不奢华,但十分得体。她的皮肤在耀眼的灯光下显得十分白皙、细­嫩­,而她身边的小井林,只是在脸上涂抹了一层厚厚的白粉,描眉画眼,浓妆艳抹,整个人几乎就是涂抹出来的,而在她的脖子以下却是起皱的黄皮。

马珊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小说里的情形。

在宴会,于连向伯爵夫人走去,夫人的目光凝住了,看见了心目中的年轻人。周围的贵宾都停住了呼吸,把时空让给了夫人和天上降下来的王子,乐队奏起了欢快的华尔兹。伯爵夫人被她自己的憧憬征服,不由把手伸向于连。

雍容华贵的史文婷与中外贵宾们寒暄了一阵,就在几个人的簇拥下缓步离开。

马珊的心里动了一下,她打定了主意,把手里的红酒放在服务员的手里,马珊走得匆忙,那酒斟得太满,洒了她一手,然而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首长,您好!”就像于连大胆地挡住了即将匆匆而去的伯爵夫人,她要抓住这个机会,她要让宴会厅里所有的人都不敢小看她。仿佛见了老领导似的,马珊迎面拦住史文婷,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史文婷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在她离去的时候,有人挡住去路,不由得停住脚步。她扫了面前的这个人一眼,好像并不认识,她迟疑着,不知应当如何对待这位唐突的贵宾。马珊伸出双手递过一张沾了点儿红葡萄酒的名片。

史文婷看见马珊的胸前别着的贵宾卡,出于礼貌的原因,她把马珊的名片交给助手,然后顺手取出自己的名片,用同样的姿势,十分客气地递给马珊。马珊手里握着这张崭新的、沉甸甸的名片,心里无比的激动,弯着腰让开了路。

史文婷一路面带微笑,在众人羡慕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钓鱼台二十号楼。马珊也春风满面地回到刚才那个角落里。

服务员又主动给她递上红酒,就在这时,有好几位中国贵宾走上前来,纷纷主动地与她碰杯、交换名片。马珊看清了,这些人的名片上不是印着某部某司的司长,就是印着某某企业的董事长,还有银行行长之类的字样。

马珊也渐渐地放开了,她独自周旋在客人当中,她得到了很多要人的名片,最后还与西村三友会长交换了名片,与这个闻名世界的金融巨头碰了杯,当即,有电视台的摄像记者拍下了这个镜头。

那天回去,马珊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睡得很香甜。她什么也没想,只是感到很舒服、很幸福。

她万万没有料到,那一张小小的名片和一个短短几秒钟的镜头,会在她以后的生活中起到重大作用,让她真正成为贵宾、走上仕途和事业的巅峰。

那天的电视新闻,史文婷看了,她记住了这个大胆泼辣的女人。

戴学荣也看了,他很满意,觉得这个接班人没有选错,公关工作搞得很出­色­,专卖外贸公司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才,他脑子里浮起一个想法,准备不久就提拔马珊为总经理助理。

宋沂蒙病好了,很快就来上班。刚坐下,电话铃声就响了。“小宋吗?”对方是个严肃低沉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戴老板:“戴总,您好!”

对方突然戏谑地笑:“什么戴总?我是白沙,伙计!哈……”宋沂蒙一听原来是老同学刘白沙,不觉放下心来,没好气地说:“­干­嘛呀!我上班呢!”

刘白沙不再笑了,他转而恳求地说:“跟你说件事儿,有个朋友想找你弄点国产好烟,怎么样?帮帮忙吧!”宋沂蒙听了十分惊讶,白沙怎么也跟生意人来往?以往他这人十分谨慎,一般不管闲事儿,这回是怎么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这打电话的人是假冒的?宋沂蒙反复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那声音的确是刘白沙本人的,于是就为难地说:“白沙,我跟你说,专卖公司对这类事控制得很严,再说我也不管这方面的业务,恐怕……”

刘白沙死皮赖脸地说:“沂蒙,好办不好办我不管,反正你得帮这个忙!否则我晚上去找你老婆!”刘白沙这小子在本机关­干­部的面前,装得人五人六的,咋看像个正人君子,私底下什么缺德的话都说,他­干­嘛总是惦记着别人的老婆!宋沂蒙朝话筒上拍了一下说:

“再胡说,我煽你!”对方又一阵开心放肆的笑声。

宋沂蒙对这个无赖毫无办法,他抬起手腕儿,看看手表上的时间不早了,马珊也快来上班了,他只好催着对方:“行啦,别闹啦!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叫他来找我,试试看吧!”

刘白沙见宋沂蒙开了口,就高兴地说:“那人叫吴自强,记住喽!好,不再说了,一会儿我这儿有人来谈事情,那再见!”

刘白沙语音刚落,就“咔嚓”一声放下话筒,正好马珊这时走进房间。

马珊发现宋沂蒙一反常态,略带慌张地放下话筒,便奇怪地望着宋沂蒙,想好好问问他,后来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她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知道戴老板总是对宋沂蒙有了成见,这样她更加放心,她不担心宋沂蒙搞什么小动作,更不担心夺她的位子。

于是,马珊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不说什么。

马珊翻了两下报纸,见上面没有什么新鲜事儿,便抬起头来,瞅了宋沂蒙两眼。她越看越觉得面前这个小男人可爱,宋沂蒙人长得结结实实,规矩听话,文笔又很好,挺有男子的魅力,一个转业军人,可爱是可爱,就是傻实在!

在马珊心目中,宋沂蒙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人,是一件玩偶。

马珊觉得这位副手很可怜,因为戴老板的主观印象能够决定任何一个职员的命运,尽管你雄心勃勃,尽管你才高八斗,可老板在不觉中已经把你扔在脑后头,你再想翻过来可不是那么容易。怜悯中,马珊关切地说:“病好彻底了没?”

马珊的声音比往常温和得多,甚至有些夸张,她看着宋沂蒙微微苍白的脸庞,觉得他瘦了许多,肩膀也耷拉下来,一趟石家庄之行,竟让一个强壮的男子患了一场大病,大病后的宋沂蒙多了几分孱弱,更增添了几分可爱。

办公大楼的暖气烧得不错,屋里暖融融的,玻璃窗上面凝结着银­色­的冰花,宋沂蒙的病刚好,身子略显虚弱,有些苍白的脸上泛出淡淡的血­色­。他有礼貌地:“好了,谢谢!”

接着,马珊主动站起来,给宋沂蒙倒了杯浓茶,两人的距离很近,她那­肉­感的胸脯碰着了宋沂蒙的脑袋,顿时,宋沂蒙的背后凉嗖嗖的,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今天哪儿都不去,好好歇着!处里的事情由我来办,你不在这几天,我可不轻松,这综合处就是效率低,今后指定好好整整!”马珊的情绪特别好,她越看越觉得宋沂蒙可爱,她心里直痒痒,很想说点好听的话,以拉近两人的距离,可宋沂蒙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于是,她不肯罢休,拼命表白自己,在这个不过十七八平米的空间里,她就是主宰一切的上帝。马珊有意无意地向宋沂蒙飞过一个奇妙的眼神儿,宋沂蒙发现了这种异常的举动,他的内心立刻燃起一股怒火。

宋沂蒙敏感地察觉到,马珊的骄横隐藏着女­性­对男­性­的特殊兴趣,就像一个骄横­淫­荡的女皇帝对待她榻下的男人。无形中,他又遭受了一次侮辱,他的自尊心彻底受到了伤害,他暗暗骂着:“想玩我?妈的,我又不是你的嬖臣!”

从那天以后,马珊越来越放肆,她时不时用挑逗的眼神儿瞥他,开一些关于­性­的玩笑,两人一块儿外出开会的时候,她故意和宋沂蒙挤来挤去,说东说西,那股子亲热,让别人看了,真觉得很暧昧。

宋沂蒙在一个失去理智女人的围攻下,感到浑身难受、处处不自在,他几次想发作,可又找不到适当的理由,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住了。

那是一个周末,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处里的同志都走了,宋沂蒙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抓起自己的包也要离开,可马珊却在椅子上坐着,一动不动,没完没了地唠叨,从女人的月经谈到男人身上的毫毛,一句正经话也没有。宋沂蒙觉得恶心,想跑,于是就面带歉意地说:“家里有点事儿,我先走一步。”

马珊眯缝着眼,瞧瞧宋沂蒙,跟瞧着一只猫似的,她挖苦地说:“行!回吧,忙活半天,落不下个种!”宋沂蒙感到受到了莫大污辱,实在忍无可忍,顿时火冒三丈,他不想与马珊理论,“腾”地一下站起来,“啪”的一声把门用力一摔,大步走开。

14

礼拜一上班的时候,一切正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马珊照样跟他说笑,工作也没受影响,可十分敏感的宋沂蒙,还是发现马珊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马珊和宋沂蒙保持了距离,不再为他倒茶,也不再绕到后边用身体碰他。马珊的话仍然不少,但失去了以往的扭捏,多了一些客套,增添了几分虚伪。宋沂蒙被马珊的假象所麻痹,他没有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事情既然已经过去,该怎样就怎样,一摔门反而换来和平相处的局面,他心满意足。

刘白沙介绍的那个朋友来找他,为了说话方便,他把那人请到了一楼的会客室里。这人叫吴自强,是广东湛江的一家贸易公司的业务经理。宋沂蒙本来不愿意与这种人打交道,但碍着白沙的面子,不得不对这个人客客气气的。

那人三十多岁,个子不高,长得­干­瘦枯黄,脸庞方方正正,额头宽大凸起,眼窝深陷,典型一个广东人模样。他穿了一件白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满天星的领带,看起来挺像买卖人。

这广东人满脸都是恭维:“宋处长,早听刘主任说起你啦!”听这话,宋沂蒙马上明白刘白沙与这人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平时最讨厌这种人,假惺惺的,办完了事立刻翻脸不认人,跟旧社会里的生意人一个德行。吴自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纸包,双手递给宋沂蒙。宋沂蒙不明就理,接过红纸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条金项链。

宋沂蒙感到一阵恐惧,赶紧把金项链还给吴自强,慌张地说:“­干­嘛呀,这是?”

吴自强见宋沂蒙不收,于是也就不勉强,随手把红包揣了回去,他的脸上很镇定,好像无所谓的样子,看光景,­干­这种事是老手了。

宋沂蒙对这人的印象极差,可又不得不应着,耐着­性­子说:“不用说了,不就弄几条烟吗?我想想办法就是!”吴自强一听宋沂蒙的话,心想怎么是几条烟,几条够做什么的?于是吴自强连忙赔着笑脸,喋喋不休地说:“不是几条,是十件,十件!”宋沂蒙听说这么大数儿,心里不住骂起刘白沙来。这小子也不早些说清楚,如果我知道这广东人要这么多,早就不见他了。

“宋处长,给您添麻烦了,刘主任说……”此时,宋沂蒙对这个广东人,包括他那个刘主任都充满了厌恶。

那吴自强磨磨叽叽不走,宋沂蒙害怕了,他担心广东人又会搞出什么鬼名堂,就站起身来说:“那你跟我来,到了业务部,你千万别说是什么朋友介绍的,也别说认识我,记住了!”宋沂蒙想,­干­脆就拿他当个一般客户,进大楼迷了路,我就是个带路的,把他放到那儿,然后就溜,业务部的那帮大爷们还不把这姓吴的小子打发走?爱办成办不成!

宋沂蒙把吴自强领到业务三部,进门就跟值班的业务员说:“小王,这儿有个客户,能不能接待一下?”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宋沂蒙说完就想转身走开,没想到,吴自强一边从皮包里取出一叠文件,一边笑嘻嘻地对业务员小王说:“我是宋处长的朋友,您多帮忙好啦!”

顿时,宋沂蒙傻眼了,千嘱咐万嘱咐,叫你别说,你非说,真他娘的坑人!他不禁又埋怨起刘白沙来,怨他不该介绍这么一条害人虫来,这回想走也走不了,可又不方便说什么,只是站在一边看。

业务员小王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看吴自强带的文件挺齐全,有当地专卖局的批文,也就是说,吴自强所在贸易公司有合法的烟草经营权。小王不假思索便对宋沂蒙说:“宋处长,咱们这儿出口有些富余的,您看……”宋沂蒙心想,怎么问起我来了,他就怕问这个,心里“怦怦”跳,于是把头扭到一边不说一句话。

吴自强听说有货,赶紧上去向小王递烟:“小王,都是老朋友了,照顾一下,照顾一下!”宋沂蒙心里说,谁跟你是老朋友?他没办法封住吴自强的嘴巴,只好任其胡说,他不睬不理地在旁边站着,目光游离到了别处,仿佛与己无关的样子。

其实,这种事在专卖外贸公司太多了,业务三部的人天天都会碰到,对他们来说十分正常。小王见宋沂蒙帮人家办事还不好意思的样子,会心地笑了,他接过吴自强递上来的香烟,放在桌子上,然后不急不忙地给吴自强办手续。

手续办完了,宋沂蒙赶紧领着吴自强走出业务三部办公室。宋沂蒙不想再理这个人,到了距离电梯口不远的地方,他随便打了一声招呼就要走开。可吴自强却紧跟着宋沂蒙不放,还说要到他办公室坐坐。

宋沂蒙烦得不行,拔脚就跑。

吴自强不甘心,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好独自一人拿着业务三部的批条,兴高采烈地跑到仓库交款取货。

宋沂蒙刚回办公室,见马珊正在等他。

“再出趟差吧!”马珊平静地对宋沂蒙说:“哈尔滨,考察一个­干­部。戴总对这个事很重视。”马珊的老家就在哈尔滨,综合处要增加个人手,她先物­色­好了对象,经过戴老板批准,此事已经内定,让宋沂蒙去考察,实际上就是走个形式。

“怎么,有困难?不然我去好啦!”见宋沂蒙不吱声,马珊就提出来亲自要去,这实际上是将了宋沂蒙一军。宋沂蒙知道马珊将他,他早想好了,于是就平心静气地说:“嗯,没问题,啥时候走?”“当然越快越好!”

马珊话音刚落,也不等宋沂蒙回答,起身开门就走,转身的时候,“”的一下把门关上。这门关得不轻不重,声音不大不小,算是给宋沂蒙一次回敬。

宋沂蒙告别妻子,坐飞机来到冰城哈尔滨。这里并没有下雪,也没有刮大风,零下二十几度的温度,­干­冷­干­冷的,比北京冷多了。

按照马珊的事先安排,他住在距离市中心较为偏远的哈尔滨市友谊饭店。

他刚洗完脸,就给妻子打电话,门诊部的值班医生告诉他说胡炜外出了,他就请这位医生代为转达,说自己已经平安抵达目的地,请妻子放心。

宋沂蒙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想起陆菲菲,踱了好久,从内衣口袋取出那张发皱了的纸条,那上面有陆菲菲的电话号码。这么长时间,他小心保存着,一直变换着存放位置,躲过了妻子严格的检查。

纸条已经被汗液浸得变成了浅黄颜­色­,字迹却相当清晰。陆菲菲用的是一种外国产的C80炭素墨水,能长久保存字迹,而不至于受环境变化的影响。

多么细心的一个女人!

他看到了陆菲菲的笔迹,脑子里就完全是陆菲菲的影子,一会儿是她在哭,一会儿是她那洁白的纱巾。宋沂蒙想起陆菲菲就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冲动,于是他拿起话筒,想通过电话问候一下那孤独可怜的小女人。电话铃儿响了,半天也没有人接。宋沂蒙失望地放下电话,躺在床上瞎琢磨起来。

他孤零零地呆在客房里。

宋沂蒙失眠了

那天晚上,宋沂蒙失眠了,直到凌晨二三点钟才勉强睡着,睡着了也不踏实,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宋沂蒙梦见陆菲菲来到床前,她系着白纱巾,飘飘然降临,她的脸还是红红的,呼息均匀而且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她用手轻轻抚摸宋沂蒙的额头,款款地说:“你病啦?”她的动作轻柔,她的手很暖和,她吻着宋沂蒙的脸颊,眼睛里闪着泪花,她声音颤抖着:“我也冷,很冷!”

宋沂蒙从梦中惊醒,他朦朦胧胧感到身边不是陆菲菲,好像是逝去几年的母亲。他的眼眶不觉湿润了,他很想念母亲。母亲也是一位三八式的老­干­部,出身于一个有着浓厚传统文化的农村知识分子家庭,工作作风极其泼辣,对待家人却十分温和。

在兄弟姐妹之间,只有宋沂蒙从小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母亲,因此母亲最疼爱他。记得在三年困难时期,宋沂蒙也就十四五岁,那时在一个司局级领导­干­部家庭里,也时而会闹点饥荒。孩子虽小,肚皮却很大,一个初中生每月定量二十八斤半,照样吃不饱饭。

一次放暑假,宋沂蒙在外边疯跑了一天,回到家里,肚子饿得发慌。他刚进门,就跑到厨房里找东西吃,厨房里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没有,最后,他只找到了大蒜和黄酱。年幼的宋沂蒙,不顾一切,吃着大蒜就黄酱,辣得合不上嘴。

母亲下班回来,看着又黄又瘦的馋嘴儿子,长长叹了口气:“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母亲什么也不多说,捅着了烽窝煤炉子,给儿子做了一碗挂面,挂面里放了葱花儿,还放上了几滴香油。儿子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看着看着,脸上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梦中的母亲渐渐消逝,妻子胡炜满面春风地又来了:“好好­干­,­干­出个样子给他们看!”

第二天早上,宋沂蒙匆匆洗把脸,先到街上吃了一些早点,然后乘公共汽车来到黑龙江省专卖外贸公司,见人家还没上班,他就在传达室坐下等着,隔着窗户看大街。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俄式的建筑、狭窄的街道、弥漫着黑烟的天空,汽车一辆接一辆,自行车一群接一群,人们穿着皮袄、花棉袄、羽绒袄,来往穿梭,好一个繁忙的早晨。

八点整,一个留着小胡子、大背头油光发亮的年轻人走进传达室。

“您是总公司来的宋处长?”年轻人的表情不冷不热。

“我是宋沂蒙!”宋沂蒙赶紧站起来,从黑­色­人造革包里取出介绍信递给他。年轻人仔仔细细地看介绍信,看完了才勉强露出一些笑容:“请、请,我们科长等着您呢!”

宋沂蒙跟着这年轻人上了楼。

“宋处长,大驾光临,请坐!”一个爽朗的声音在宋沂蒙耳边响起,他定神一看,一个大块头中年男子乐呵呵地迎了上来,这就是人事劳资科的科长。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朱光!宋处长不是老北京人吧?”“北京长大的,老家山东德州。”

“巧啊!遇见老乡啦,我也是德州的!”宋沂蒙见朱科长肥头大耳、慈眉善目,上来就拉老乡关系,好像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初次见面,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这层若即若离的老乡关系使剩下的工作成了例行公事。宋沂蒙和朱科长虽然谈不上一见如故,但也谈得颇为投机。办完了公事,朱光说请宋沂蒙吃中午饭,宋沂蒙连连摆手拒绝,朱光拉着他的胳膊诚恳地说:“嗨,找个小饭铺儿,十块八块的一顿,有什么?老乡在一块叙叙总可以吧!”说着,就把宋沂蒙硬拉了走,宋沂蒙想推也推不脱,只好服从。

说话间,朱光把宋沂蒙拉到附近街上,进了一家挂着“高粱烧”招牌的小饭馆。这饭馆还真小,只有四五张桌子,十分狭窄,几乎转不过身来。

朱光跟老板很熟,进门找了一张靠里边火炉的桌子坐下,扯着嗓子喊:“老闸子,弄个锅子来,再来点生辣椒!”那名叫老闸子的老板看见客人来了,赶紧过来招呼,一边擦桌子,一边赔着笑说:“行,就给您整一锅,今儿喝啥呀?”“就你这‘二高粱烧’吧!一坛成不?”朱光满口东北话,宋沂蒙觉得挺逗,就由着朱光,不表示反对,他知道到了这儿,反对也没有用。

这小饭馆很­干­净,松木板子做成的桌子擦得锃亮,炭火炉子烧得旺旺的,火苗儿蹿起老高,墙上挂着一张发黄了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标准像,下面还写着一行字: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文革”都过去好些年了,居然还有这个!宋沂蒙感到既惊讶又亲切,他毕竟是曾经下过乡、Сhā过队的人。

“二高粱烧酒”端了上来,这是老闸子自己家酿的酒。朱光一下子撕掉封皮,把坛子抓起来,先给宋沂蒙倒上了满满的一大碗:“这是真正的烈­性­酒,你行不?要不行的话,早说!”

朱光以为宋沂蒙不能喝烧酒,于是得意洋洋地用激将法激他,等着看热闹。宋沂蒙想这东北地界儿的人怎么都会使激将法?马珊激他,到了哈尔滨,朱光又来激他,就你们这帮人想激倒我!

朱光没想到碰上了真正的对手,他面前的宋沂蒙竟然是个酒仙。宋沂蒙在部队搞军需工作多年,没学会抽烟,也没学会打牌,就是学会了喝酒,哪一回战友聚在一块儿不喝酒?而且喝的全是正儿八经的烈­性­白酒,老白­干­、汾酒、五粮液什么的,每人一瓶跟闹着玩似的。宋沂蒙喝酒有个特点,不管喝什么酒,头都是稍微有点晕乎乎的,可就是不醉,而且越喝越上瘾。

宋沂蒙端起那碗“二高梁烧”,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他瞪了朱光一眼,然后用一只手端起碗来,“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光。这酒确实不错,味厚浓郁,沁人心脾,喝到肚里十分爽畅。朱光哈哈大笑,也用肥大的双手抓起碗来,他不是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而是缓缓地把酒送进口里,仔细地品尝。宋沂蒙看了,暗暗佩服,这才是真正的酒仙!

大碗的烧酒喝下去,木桌上的锅子早已沸腾开了。朱光用筷子夹着,把锅盖取下放在一边,然后大声说:“吃,吃,老乡!你一准没吃过,这是东北的烩三禽,大冬天的,吃这个养人!”

这锅里真正是一锅烩,有山­鸡­、斑鸠和大雁,还有鹿­肉­、海参、羊­肉­丁、羊尾、泥鳅、龟板、山参、枸杞,玉兰片、虾仁、磨菇、粉条子、豆腐、紫菜、萝卜、酸菜,每样东西量都不多,可是烩在一起,却独具特­色­,­肉­菜新鲜,佐料丰富,汤是老汤,又浓又稠,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俱全,奇香袭人,让人食欲大开。

朱光又向老闸子要了两只大碗,连汤带菜,先给宋沂蒙盛了满满的一大勺。宋沂蒙也不推辞,先喝了一口汤,又吃了一块鹿­肉­,顿时觉得心旷神怡。二高梁烧酒的浓香未散去,再加上味道别致的一锅烩,炭火盆烤着,宋沂蒙好像进入了大森林中那迷幻般的世界。

朱光很热情,也很能说,他的话越来越多,从天上聊到地下,后来竟骂开了人:“妈的,这年头,开放改革了,人也变了,什么人好,什么人不好,什么人有用,什么人没用,都分不清了!有时候心眼儿多的比心眼儿少的吃香,有时候女人比男人吃香,我说的对不?老乡!”

宋沂蒙有点听明白了,朱光明明是在指马珊。当初,马珊是从黑龙江公司调到北京去的,她原来只是这里一个普通­干­部,关于她的为人,朱光当然会十分清楚。那时从省公司调到北京总公司的人有好几个,现在都担任了正科级以上的领导职务,可以说,马珊升迁路上的第一步就是朱光给铺垫的。

宋沂蒙不愿议论马珊,便绕过话题,淡淡地说:“老乡,俺帮不了你!别说这个了。”真是见了老乡,情不自禁,连老爷子那里学来的半句山东话都不由得露了出来。

朱光更加开心,又抓起酒坛子,给宋沂蒙倒上一碗二高梁烧,然后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兴味颇浓地说道:“不议论女人对不对?我知道这个原则,许多男人都有这个讲究,我也有!你听我说,那人不算女人,也不算男人,男人女人,都不是。在女人面前是男人,在男人面前是女人,这号人在我们这儿,是一种特产,就像这二高梁烧一样,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朱光的话,隐隐约约流露出对马珊的强烈不满,显然他知道马珊不少底细,但是,又不肯轻易披露一些详细的内情,只是用看似模棱两可的话,去描绘一个他所瞧不起的人物。朱光的话,其他人是听不懂的,宋沂蒙懂,他与马珊共事过一小段时间,对马珊这个人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他从另外一个角度上去理解朱光的话,其实马珊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也和大家一样,在人类夹缝的生活中存在、挣扎、奋斗,惟有不同,她是在为了出人头地而活着,她用她的聪明捕捉住了机会,她比大家善于观察、善于利用、善于发挥,仅此而已。这就是马珊之所以成为马大处的原因。

宋沂蒙实在不愿再谈这些,因为他是总公司派下来公­干­的­干­部,而不是朱某人的私人朋友,在马珊的根据地谈论马珊,其危险­性­不言而喻。他奇怪朱光为什么没完没了地议论这些,其中是否有陷阱?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有些怕,他后悔不应该跟朱光来下馆子,更后悔与朱光扯上了老乡关系。后来,他又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人家爱说就说,只要自己不表态,不多说话,尽量避开敏感话题,其实也无所谓,于是他只听朱光说话,自己更多的时候是一言不发,光吃东西、喝酒。

朱光的酒喝了不少,这人的酒量真大得怕人,三大碗下肚,腮帮子不变颜­色­,眼珠子不发直,嘴巴越说越麻利。

饭吃得差不多了,宋沂蒙琢磨着,这顿饭怎么也得百八十块的,平时,他和胡炜可吃不起。他想来想去,无论如何不能让朱光付钱,吃人家嘴短,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他借口方便一下,乘机把老闸子叫到一旁,偷偷地抢先结了帐。一算完帐,总共才三十元钱。他心里踏实了,这哈尔滨的饭馆儿怎么这么便宜?这样也好,回去不怕给老婆交不了账。

宋沂蒙满意地回到位子上,瞧着意犹未尽的山东老乡。朱光把酒坛子里剩下的一点点“二高梁烧”酒统统倒在自己的碗里,端起来向宋沂蒙说:“老乡,­干­了!”宋沂蒙见这顿饭终于吃完了,没有出什么事,心里踏实了,他也端起碗,爽快地说:“­干­了!”

朱光喝完这最后几滴酒,咂咂嘴,叹了一口长气,然后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招呼饭馆儿老板:“老闸子过来,结账!”老闸子三两步就跑过来,鼻子眼睛都是笑:“刚才这位同志已经结过了!”

朱光听说饭钱已经结过,满脸不愉快,半天没吭声。宋沂蒙见朱光不高兴了,便亲热地把手搭在他的身上。这一举动生了效果,朱光犹豫片刻,红着脸对宋沂蒙说:“这顿饭不算,回头俺请你上大饭店!”宋沂蒙只是笑,不回答。朱光圆瞪着眼晴,盯着他一动不动。宋沂蒙见朱光不依不饶,只好欣欣然:“好,好商量。”

朱光一边南腔北调地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朝外走,老闸子紧紧跟着。出了饭馆,老闸子赶快把门掩上,朱光与宋沂蒙也告了别。

一阵凉风袭过来,宋沂蒙感到这风就是和关内不同,它冷得像把割­肉­的刀子,打在脸上,钻进衣领儿里,它把人的心捣碎,像冰块一般,浑身都凉,里外都凉。他在冰窟窿般的街道上,顶着寒风,走了好长一段路,才乘上一辆公共汽车,回到友谊饭店。15

饭店里很热,暖气管子又粗又大、热得烫人,宋沂蒙刚刚被凉风一吹,又“呼”的一下被暖气烤,浑身觉得不舒服。他刚刚躺下,就觉得头有些发涨,晕乎乎的、昏昏欲睡。

他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串电话铃声响起,他下意识地去摸电话。电话里是一个动听的年轻女子的声音:“您是宋同志吗?”这声音有些沙哑而甜美,稍微带点天府之国的口音。宋沂蒙很诧异,此地他并不认识什么女人,更何况是四川人。那年轻女子娇滴滴地说:“怎么不说话呀?”宋沂蒙疑惑地说:“您是谁,我不认识您。”那甜美的声音接着响起:“我可认识您呢!”

宋沂蒙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来­精­神的男人,可那女人偏偏咬定认识他,他的嘴上否定,心里也犯嘀咕,这一位到底是何许人也?

“真的认识,不信,我还知道您的名字,您叫宋沂蒙,对吧?”那年轻女子相当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姓名,这叫宋沂蒙大吃一惊,也许真的是一位想不到的熟人?渐渐地,他放松了警惕。

“我去您房间里吧!见了面,您就知道了!”女子似乎是个老熟人,一点生疏感都没有,说话的声音是那样亲热。不知为什么,疑虑未消的宋沂蒙竟产生了一种远离家乡的孤独感,于是他被这甜美的声音俘虏,拿着电话筒保持了沉默。

没过多少时间,他房间外边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宋沂蒙怀着好奇拉开了门,没等他看清楚,一个穿着单薄、身材不高,胖嘟嘟的年轻女子就从门外闪了进来。

宋沂蒙揉揉眼睛,使劲一看,果然很陌生。这女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白白的脸上有些隐约的雀斑,额头上留着齐整的刘海儿,厚厚的嘴巴上涂抹着红­色­胭脂。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是你找我?”宋沂蒙看着陌生女子,惊异地问。没等他缓过神来,那陌生的女子像条泥鳅,一下子钻到房子最里边,非常老练地坐到小沙发上,小沙发的背后拉着窗帘儿,一盏小台灯映照着女子的脸,她脸上有些苍白,眼窝略略发暗,还流露着含蓄、镇静、又有些企求的笑容。

宋沂蒙忽然想起,有位朋友告诉他,现在社会上出现一种有着特殊身份的女子,在酒店里卖身,这现象在东北、在南方一些城市很普遍。现在已经进了房间,坐在自己面前的,难道就是这种女人?

宋沂蒙想到这儿,刚才还有些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他的心里有些怕,因为这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窗子关着,门锁着,哦,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想起自己一辈子没做过违法的事,他宋沂蒙是个正人君子,有时,男人们在一块儿议论女人,说得乱七八糟,他只是在一旁听,从不发表言论。不能说他一点也不好­色­,偶尔动过一两次歪心,可是他一次也没做过。

假如遇上今天这种情况,关着门儿,没有笫三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又该怎么办?他是个男人,挺普通的一个男人,从不打野食的一个男人,可今天有一个长得还说得过去的女子白送上门来,他怎么办?也许她只是想随便聊聊,聊聊有何不可?人家已经进来了,又不好轰人家出去。宋沂蒙反复思考,像在一堆乱草丛里寻找自己的位置和走出去的路。

正迟疑着,那白胖的年轻女子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娇媚甜蜜地笑着说:“没啥子事,能不能随便聊聊?”这女子说的和自己心里想的一模一样,他糊涂了。宋沂蒙今天有点反常,不知被什么力量驱动着,他犹犹豫豫地说:“聊什么?”

这句话很短,只有三个字,他刚说完就知道事情坏了,他被绊住了,已经走不出乱草丛,他头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软弱。这句话就等于答应了对方,让那胖女子堂堂正正地坐在房间里。

宋沂蒙的脖子后头出了些汗,一边说着一边坐立不安,有一种危险慢慢地向他迫近。他意识到了这种危险,可又没有叫女子离开。其实他真有点想跟这陌生的女子聊聊,这年轻的女子,虽没有花容月貌,却有着迷人的声音,她的­性­情也动人。在这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仿佛就是一个扭曲了的世界,古人诗文中常描写某某哲人酒后与女人野合于某地,疾风骤雨般的野合,不论情感,不评品容貌,无节制的乱­性­行为,使人忘我。

猛地间,他想起一个奇妙的道理:人的身上痒痒了,于是就手或者用其他工具去挠,挠得舒舒服服,越痒越舒服,这叫做以痒制痒。一个心理正常的男人,独自一人离家在外的男人,谁不愿意和一个不期而遇的女子聊天,聊聊天也就等于解解痒,聊聊就聊聊,有什么了不起?他心存侥幸,想着只聊两句,一会儿就让她走。

于是,宋沂蒙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对胖女子说:“你哪儿的人?”他的声音像大哥,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是那么亲切,说完了暗自吃惊。他觉得原本很强的那股自制力消失了,人家没向他开枪­射­击,他就被人家征服了,凭什么?他忽然想起他是个共产党员,还没有解放全人类,就被人家把武装给卸了,他又想起《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面面那个排长,他刚进十里洋场,就被资产阶级香风吹糊涂了。

眼前这个胖女子,根本不能与老婆相比较,长相不怎么样,气质也差,只是年轻些,声音好听一些,可这胖女子竟公然走进他的房间向他挑战,此时只要他一点头,这胖女子就会躺到他的床上。这是为什么?为了这女子的新鲜、野­性­、放荡?难道所有的男人都有接触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女­性­的欲望?

年轻的胖女子见宋沂蒙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她见过的这种男人多了,平时想过可是没­干­过,现在让他­干­了,他又不敢。于是她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继续用那十分动听的声音,来完成她的诱惑。她一只手放在腮部,另一手向宋沂蒙伸了过去,然后双眉一挑,鼓着小嘴巴,­操­着成都一带的口音说道:“大哥,我看你人真有意思!”

宋沂蒙有点糊涂了,见她向自己伸出了手,不懂她要做什么,他不由吓得后退了两步,心想这是­干­什么?来真的?那可不行!他的眼前一片灰蒙蒙的,他很害怕,心脏剧烈地跳。可他不知道应当怎样对付这个胖女子,只好六神无主地坐在沙发里。

胖女子把手缩了回去,一边抿着嘴笑,一边不时地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瞥他,宋沂蒙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敢动,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来仅仅是想跟这胖女子随便聊聊,可总共没聊上两句话,眼见­性­质就要发生变化,这胖女子果然要来真的了!人家根本没有时间跟他聊天,说实在的宋沂蒙什么都明白,他是在自己跟自己装傻。他的脑子里滚过好些想法,到这般光景啦,还聊啥天?不行就搞她一回?反正在这酒店里又无人知晓。可他又想到,这妓汝的身上一定很脏,弄不好有啥病呢!他甚至还想到自己染了一身杨梅大疮,回家让妻子抽了好几鞭子。

宋沂蒙明白了,他的一只脚已经到陷阱的边上,拔出来还来得及。此时,他只要打开客房门叫来饭店的工作人员,只要他下一个简单的逐客令,一切就能结束。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做。

片刻沉寂之后,那年轻女子扭动着腰肢进了卫生间。宋沂蒙无法阻挡她,他想再拖拖看,等到她从卫生间走出来,跟她讲清楚,然后再请她从客房离开。他只好忐忑不安地等着。在等的几分钟内,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播送的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雄伟铿锵的音乐掩盖了卫生间里“哗哗”的流水声。

突然,这宁静的世界被强大的外力破坏,屋顶仿佛塌了下来,门被人撞开,从外面拥进好几个人,都是穿制服的警察。宋沂蒙的魂儿吓飞了,他被两个警察摁住,一动也不能动。他毕竟是当过兵的人,不一会儿,他就平静了,他想自己什么违法的事儿都没­干­,有什么可怕?

有一个强悍的老警察问他:“­干­什么的,你?”宋沂蒙努力挣扎着说:“我­干­什么啦?你们……”那老警察一挥手,就抽了他一个大嘴巴,恶狠狠地骂道:“态度老实点,你这个流氓!”

宋沂蒙平白无故挨了一个大嘴巴,发起火来:“我是从北京来的,有工作证,你们为什么打人?”老警察理都不理他,从他的口袋里取出工作证,看也不看,甩手扔给身后的助手。

这时,一个中年女警察,把那自称四川人的年轻女子从卫生间里拽了出来,那女子光着身子,披着浴巾,哆哆嗦嗦地与宋沂蒙面对面面站着。宋沂蒙傻了。

女警察从年轻女子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扔在宋沂蒙面前,宋沂蒙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宋沂蒙与那个年轻女子一起,被带到了派出所。老警察问他姓什么叫什么,老婆叫什么,老婆在哪儿工作,问了他的个人简历,还问到他父母的情况。老警察审问了他半个小时,他招了,事情明明摆着,有什么好隐瞒的?反正他任何坏事儿也没­干­,只是和那女子聊了一小会儿,有一点他讲了瞎话,老婆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是胡编的,老警察也没有过于追究,他好不容易混过去了,心里不住地暗自庆幸。

关于事情具体经过,老警察问都不问,很快把他关了起来。

在铁笼子里,宋沂蒙冻得够戗。一碗结了冰的水和一块­干­硬得像铁块儿似的玉米面饼子放在他的面前,他盯了那食物整整一个晚上,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心里充满了懊悔,这算什么呀!原本一切都可以避免,一个小小的胖女子把他搞成这样子!成了一个囚犯,成了一个被人唾弃的男人。

拘留室的玻璃窗上冰花厚厚的,像小时候玩的万花筒。长长的冰棱一排排悬挂在屋檐上,如同窗上的栏杆。宋沂蒙穿着旧军大衣伏在木板上,嘴里冒出的哈气立刻在袖子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冰膜。街上的灯光微弱地扫进来,照在宋沂蒙的身上,忽明忽暗,他觉得他的手冻僵了,变成铁灰­色­的,低低地垂到了地上。

宋沂蒙看着地面,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在他的脚下就存在肮脏的陷阱。他突然想起马珊,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觉得马珊正面目狰狞地向他扑过来,龇着燎牙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嘴里发着“咯吱吱”的响声,不一会儿,就把那些碎­肉­碎骨头喷出来,污血沾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也沾了腥红发臭的骨头渣子。

“哗啦啦”一阵乱响,铁笼子上的大铁锁被人打开,宋沂蒙捂着军大衣被带到办公室。屋里烧着一个一米高的大炉子,蓝火苗、绿火苗、红火苗腾腾地向外冒,宋沂蒙的身上马上暖和起来,炉火烤着他浑身酸懒,一会儿就出了汗。

那老警察满脸铁青坐在椅子上喝茶。

那女警察站在老警察身边,面无表情地指指前边的凳子,意思是让他坐下:“感觉怎么样?以后不来了吧!”女警察口吻里满是嘲讽,宋沂蒙听出来了,她的话中有话,以后不来了,这等于告诉他,这件事情可能就这么了了,意味着要放他出去。宋沂蒙低着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掸去身上的尘土,然后含混不清地说:“不想出去!”宋沂蒙觉得冤。

老警察伸着脖子喝茶,不理会这个沮丧的人。他见得多了,只要关上三天,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跪着求他。他们不搞刑讯逼供,费那么大劲­干­啥?零下二十度的寒冷会让所有意志坚强的人屈服。对于他来说,像今天这类事情,实在是小事一桩,一巴掌就解决了问题。

玻璃茶杯里冒着腾腾热气,虚虚缈缈地罩着老警察的一张脸,宋沂蒙隐约感到他是在得意地发笑。他在得意什么?冤枉了人还在嘿嘿笑,他把一个还没有来得及犯错误的老实人当作流氓抓起来冻了一夜,他的心情竟然如此轻松,难道他经常会做这样的事?

老警察眼睛瞧着墙,仿佛在自言自语:“猫呀,狗呀,被人宠人养,到头来反而要咬人,可笑可笑!”

宋沂蒙听老警察念叨什么猫狗,他心里猛然一惊,他觉得这话里大有嚼头。老警察是在把他当作被人养、被人喂的宠物,还是当作宠惯了动物又反被咬伤了的人?宋沂蒙想也想不清楚。人们总是装成很理解宠物的样子,老是在判断狗儿们想什么,还说狗的辨­色­力不强,很差,在狗眼里一切都是黑白的,你怎么会知道?

老警察还想把故事讲下去,这时,门外边“梆梆”响了两下,一个人走了进来,宋沂蒙抬头一看,原来是哈尔滨专卖外贸公司的人事科长朱光。

老警察只是轻扫了朱光一眼,依旧坐在椅子继续喝着茶水。朱光见老警察的架子挺大,忙上去向他递过香烟,替他点着,然后献殷勤地说:“给你们公安部门添麻烦了!其实我们这个同志平时表现挺好的,这次是我的过失,我的责任,都是那‘二高梁烧’闹的,酒这玩意儿真不是东西!”

老警察连正眼也不看他,只是“哗啦”一声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放到朱光眼前,冷淡地说:“签字,交二百块钱罚款,把人带走!”

“好,好!”朱光连忙答应,掏出一管钢笔,在那张纸上飞快地写上了自己的姓名,然后又从口袋里取出二百块钱双手交给老警察,动作那么轻快,好像早有准备。

朱光领着宋沂蒙匆匆朝外走,连张收条也没要,宋沂蒙紧紧跟着他,心里老觉得不踏实,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等他们到了门口,刚刚踏上门坎儿的时候,那个老警察突然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那女的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这句话,宋沂蒙听得清清楚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朱光也听见了,但他不吱声儿,只管拉着宋沂蒙朝外走,宋沂蒙看他一脸­阴­沉沉,像是有话想说又不说的样子,心里很奇怪,这个保人的朱光怎么比被保的人还紧张?

宋沂蒙度过了一夜牢笼生活,被朱光千辛万苦保了出来,他能说些什么?当然只能表示感激,别的他什么也不能问,不能说,说多了弄不好会把恩人当仇人。宋沂蒙跌跌撞撞地进了局子,又跌跌撞撞地出了局子,满肚子冤屈,满口说不清,那里还顾得多想什么?

他想的是回北京以后怎么办?他想回去应当向人们解释,但又不知道解释什么。他自我安慰,觉得自己只被关了一天就被放了出来,也没有人给他定罪名,朱光这人又哥们儿义气,说不定会替他瞒着,他以为这件事,兴许就算到此为止了。16

宋沂蒙又一次想错了。回到北京总公司以后,他曾经被公安部门关过一晚的消息很快传开,几乎无人不知。每当他走在楼道里的时候,全公司的人们都用鄙夷的目光看他,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戳他脊梁骨,说他是嫖客,是流氓分子。这回他算是彻底完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耻笑的人物。

在领导班子会上,戴学荣着重提到,像综合处这样重要的岗位,人员调配一定要谨慎,这句话暗示着,上面可能马上就要调换宋沂蒙的工作。

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宋沂蒙的耳朵里,他想,假如调到基层门市部工作,那可完蛋啦!好好的一个副处长,这才­干­几天就下台了,他怎么向妻子交待?如果妻子知道了那件丢人的事,将会发生什么?他将怎样在老朋友堆儿里混?他只是和一个陌生的女子聊聊天,其实也没怎么聊,还没聊就被扣起来,难道为了这么一件还不算太荒唐的事,就把前途断送啦?什么理想、抱负全都完啦!

他越想心里越发怵,觉得与其等着被人罢官,不如自己主动跑吧!他考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去找马珊,试探­性­地谈了自己想调离专卖外贸公司的想法。

马珊的表态很­干­脆,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说不就是芝麻粒儿大小那么一丁点事儿嘛?有啥大不了的,公安机关又没有正式处理你,领导也还没说什么,你担心什么?哪儿也不去,就在综合处呆着!

听起来马珊的话很顺耳动听,可是仔细一琢磨,宋沂蒙越琢磨越觉得信不过,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谁知道马珊的脑子里想什么?

果然,马珊的实际作为和她所说的不一致、她开始动用权力,从那天起,马珊不再让宋沂蒙负责思想政治工作了,别的事也不给他安排,从此他成了处里的闲人儿,连个跟他说话儿的人也没有,他每天闲得慌,只好趴在桌子上看报纸、练毛笔字。

宋沂蒙不甘心落得这般下场,一边趴在桌子上写毛笔字,一边思考,他觉得一定是马大处在设计陷害他。东北之行完全是马大处一手安排的,还有那个冒充老乡的朱光,更是个神秘的人物,像个幽灵。他忽然想起老警察说过的那句话:“那女的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宋沂蒙越想越感到可怕,他觉得这女人着实厉害,一边把别人玩了,一边还巩固了她的地位,他完全认识了马珊,也认识了自己的无能。在马珊的面前,他绝对不是对手。

他左思右想,觉得压力太大,在专卖外贸公司呆不下去了,只有主动辞职一条路!

要辞职,这事儿不跟胡炜商量是不可能的,绕天绕地也绕不开他老婆,在这世界上,没有比老婆权力更大的人!可怎么对老婆说呢?老婆的­性­情一阵风一阵雨的,要是惹她不高兴,说不定会闹个天翻地覆。

宋沂蒙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小心从事为妙,于是他想到刘白沙,想找他帮着出个主意。

下午,刚到上班时间,宋沂蒙跑到S部去找刘白沙。门卫毫不客气地把他挡住,他再三讲他是刘副主任的老朋友,可门卫还是不准他进去。宋沂蒙心里骂着,妈的,这刘白沙的架子真大,见他一面这么难,便不耐烦地说:“那麻烦你打个电话,说宋沂蒙找他!”

门卫面无表情,抓起电话就打:“刘主任吗?我是门卫,这儿有位同志找您,叫宋沂蒙。”

说着,那门卫还不住地用眼去瞥宋沂蒙,宋沂蒙知道这是防止他偷偷溜进去。电话里叽哩哇啦说些什么,宋沂蒙听不清楚,只见那门卫放下电话,从牙缝儿里吐出几个字:“请您进去吧!”

刘白沙的办公室不大,桌子也不大,一大两小三张旧的牛皮沙发,一字摆开,很气派。

刘白沙“扑腾”一下躺在宽大的沙发里对宋沂蒙说:“我们这里确实存在官僚主义残余,连门卫也是这样,真是应该整顿一下!”宋沂蒙心事重重,没­精­神头儿跟他闹着玩:“官僚主义严重到连老朋友也见不着的地步,还说什么残余?”

刘白沙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心里很烦,这两天,他正为了和路薇离婚的事搞得焦头烂额。他好说歹说,路薇死活不肯吱声儿,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闹。他也觉得自己理亏,当初他落魄的时候,路薇给了他许多温暖和支持。当时,他说过许多山盟海誓的话,现在想起来都心惊­肉­跳。他最怕路薇揭他老底,他知道不能把老实人逼急了,老实人急了比谁都厉害。一旦路薇真的急了,上部里捅上一状,那可不得了,光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罪名就够他一戗,如果再加上乱搞男女关系,那他的这个司局长还­干­不­干­啦?

于是,刘白沙告诉宋沂蒙一个新闻:“你知道吗?我在拯救大自然基金会兼了个副秘书长,崔和平也到我们基金会­干­了!”宋沂蒙听说崔和平到基金会­干­了,心想崔和平这小子最终还是卖身投靠了,崔和平是个走半步都得先算一步的­精­明人,他要去的单位肯定差不了!他跑到刘白沙手下了,那么,我宋沂蒙是不是也得投奔刘白沙?他着急地问刘白沙:“崔和平上你哪儿­干­什么?”

刘白沙见宋沂蒙问起崔和平,心里不住盘算,这平时那么腼腆的人也会气势汹汹的,肯定遇上了不痛快的事。刘白沙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他站起来把办公室的门关紧,然后才压低声音对宋沂蒙说:“他能­干­什么?跑跑腿儿罢了!”

宋沂蒙忙又问刘白沙:“你们这基金会是个什么样的单位?”

宋沂蒙的语气急迫,刘白沙愈发感到他肯定有事儿,这家伙是不是来帮着路薇说合来了?路薇急了,什么人都找,居然会找到这个缺心眼儿的宋沂蒙,宋沂蒙懂得什么?就知道怕老婆!他来说服我,他配吗?刘白沙担心宋沂蒙直接问起路薇的事,于是就赶紧扼要地把基金会的情况介绍一遍,他说,这个基金会新成立不久,有几位退下来的部长同志担任该会的挂名领导,知名度挺高。他心里有些想法是不可能告诉别人的,基金会是一个社会团体,没有实权,他加入这个基金会,并不是因为热心拯救大自然,而是为了跟几位老部长挂上关系。这也算是他仕途上重要的一步,所以他十分看重这业余的副秘书长。

刘白沙十分认真地对宋沂蒙说:“我刚去,千万别跟其他人说啊!”

宋沂蒙听说基金会是个群众­性­社会组织,工作­性­质挺适合自己的,心想,这种单位安排个把人工作可能不太困难。于是,宋沂蒙怀着侥幸心理,忐忑不安地问:“你们那儿还要人不?”刘白沙顿时提高了警惕,小心地问:“怎么,有谁也要去?”宋沂蒙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想动一动!”

刘白沙不相信真有这么回事,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你他妈也要来基金会?开什么国际玩笑?你在专卖外贸­干­得好好的,动啥动?”宋沂蒙心里虚又不好直接讲,只是觉得抬不起头来。刘白沙一看这架式马上就明白了,原来,这宋沂蒙决不是在开玩笑,他恍然大悟指指宋沂蒙说:“这么着,我不问你,你也不必跟我讲,发生啥事,我也不管,你就告诉我一句话,到底真动还是假动?”宋沂蒙十分坚决地说:“真动!”

刘白沙的心里反复琢磨着,宋沂蒙这个人还是挺忠厚老实的,工作能力比崔和平强多了,把他弄到基金会,就算安Сhā个嫡系,这样也挺好。他只是个挂名的副秘书长,没人事权力,能不能办成是问题,不过,管它办成办不成,先把他糊弄住再说。

刘白沙心里一阵得意,于是笑得更厉害了,他又倒在牛皮沙发里,把两只手朝沙发扶手上猛地一拍对宋沂蒙说:“妈的!你来基金会好,这回咱们几个又凑一块儿啦!”

宋沂蒙听说刘白沙是十分欢迎的态度,“扑扑”跳动的心马上平静了下来。两人虽然自幼就认识,原先,他对刘白沙这个大块头印象不怎么好,这人经常故作深沉,对人热情但不诚恳,说实在的,他并不信任刘白沙,可调动工作是他的当务之急,除了跟刘白沙走,几乎没有别的选择余地,何况这基金会又是个相当不错的单位。

他还是有顾虑,不知道马珊会在他档案里搞什么名堂,他不想带档案。不带档案就得辞职,现在,有人把档案放在某一个单位,实际并不在那里工作,他想,只有走这一步才能避免更多的是非。作为一个辞职的人,不知人家要不要?他思前想后,觉得不能瞒着刘白沙,于是吱吱唔唔地说:“我们单位不放怎么办,我们单位不放呀!”

刘白沙比谁都­干­脆:“不放?就他妈辞职!”“辞职的,不知你们要不要?”刘白沙几乎不假思索,马上热情洋溢地说道:“辞职也没啥,现在这种情况多啦!­干­脆搞个聘用,特聘!档案放哪儿都成! 咱们聚在一起吧!好好­干­他一番!这样吧,你来担任基金会的宣传部主任,人尽其才嘛!”

听刘白沙说得痛快,宋沂蒙简直不敢相信,基金会的宣传部主任,这个职务对宋沂蒙来说,实在太有吸引力了。他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略微有点紧张地对刘白沙说:“有这么容易?”刘白沙见宋沂蒙不踏实,就笑嘻嘻地向他说:“你不信?过两天上班,行了吧!”

老朋友对他的关照,让宋沂蒙十分感动。这回,是他从部队回来工作中遇到的第一个坎儿,幸亏有“贵人”相助,使他从专卖外贸公司那个泥坑里跳出来,否则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活?想到这儿,他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团队般的自豪感,­干­部子弟之间有着胜似亲人的感情,这就是阶级感情!

刘白沙一下就看出宋沂蒙想要调换工作单位的迫切­性­,于是,他立刻意识到可能会出了什么事情。他不去掘根问底,相信宋沂蒙顶多也就是闹点上下级矛盾之类的问题,要不然就是让人家陷害了。在他眼里,宋沂蒙是个老实人。崔和平可不一样,那小子油嘴滑舌的,天生狗腿子料。

说着,刘白沙站起来,走到门前,把门拉开一截儿。宋沂蒙明白到了该走的时候了,便也连忙站起来,来不及说几句表示感谢的话就犹豫不决地说:“好是好,不过,我还没有跟老婆商量呢!”

刘白沙知道他有点怕老婆,便摊开双手说:“这我无能为力,不过你放心,咱准保滴水不漏,多一句话也不会说!不过老婆那儿总是瞒不住的,说服工作一定要你亲自去做!”17

刘白沙接待完了宋沂蒙,坐上他的桑塔纳小汽车,直向正西方向驶去。小汽车ρi股后头冒着烟儿,威风凛凛的开进真武庙八条,这是他以前的家,好久没回来了。

刘白沙是来找他的妻子路薇的,原来约好了下午两点钟见面,可是他偏偏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他看看手表,嘴里嘟嘟囔囔地骂道:“全都是宋沂蒙这小子,真够唆!”正骂着,他上了二楼,在单元门口恰好遇上路薇。路薇在家里等了他一个小时,还以为他故意不来,于是拿起手包出门,准备到单位上班。

这是一套三居室,面积九十多平方米,他老爹当年挨整倒台,被人家从小院子撵到这儿,后来老爹重新走运,搬回了东城府学道胡同,这套房子就留给了刘白沙。两口子闹离婚以后,他以孝敬老人为名跑到父亲家里,于是真武庙的这套老式房子就归路薇住着。

“路薇,咱们那事儿你想好了吗?”刘白沙开门见山,他没有直接提“离婚”二字,这两个字,他已经说过好几遍了。这次见了路薇的面,他原本想不客气再一次地提出来,可他面对路薇,反而觉得说话的底气不足,毕竟他是有愧疚的。

路薇的脾气好,两人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也从不与他吵闹,任他训斥、任他辱骂,总是能忍则忍。此时,尽管她思想上早有准备,知道刘白沙找她谈话没好事儿,可她见刘白沙刚走进家门,ρi股还没坐稳就急火火地提起离婚的事,心里一阵委屈,她想落泪。她低垂着眼帘,不急不慌地说:“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进门就说这些?”

路薇慢慢地走到茶几前,两手提起一只大暖水瓶,十分费力地给刘白沙沏了一杯西湖龙井,轻轻地放在茶几上,杯子底下还垫上一块雪白的毛巾。路薇有意把那杯茶水放在距离刘白沙最近的地方,然后倚在一个草花梨木花架子旁边。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大半个房间里,照在路薇瘦弱纤细的身上,她的气质娴静,举止端庄,脸上带着淡淡愁云。她身后的花架子上放着一盆龟背竹,充足的阳光和养分使它长得十分茁壮,宽大肥厚的叶子沉重地垂了下来,好几条粗粗的气根爬到了水泥地上。

刘白沙吃惊地望着路薇,一只暖水瓶竟然用了她那么多的气力,路薇肯定是病了。他想问候一下,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拿起那只贵重的醴陵粉彩的茶杯,这还是在两人谈恋爱的时候,他偷偷地从老爷子那里拿来送给路薇的。

路薇是一位年长的阿姨介绍给他认识的。那天,两人在马路边小树林里见面,他对路薇的印象相当好。年轻时的路薇,有着一副中等微瘦、弱弱的身材,梳着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额头上散散地留着一束头发,她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皮肤很白,圆圆脸,尖下巴,脸颊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红晕,一见到她,就让人联想起中国古代的仕女。

当时,刘白沙没有工作,独自带着个孩子在老爷子家白吃白喝。他没有向路薇隐瞒自己的婚姻史,见面没说别的,先把痛苦的往事向路薇倾诉一番。路薇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子,她对刘白沙的遭遇十分同情,从见面的第二天,她就上刘白沙家里帮他洗衣服做饭,帮他看孩子。刘白沙感动得不行,他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那些年,失去母爱的小妹身体不好,老是闹病,路薇坚持不把他的女儿送幼儿园,而是由她亲自照料和教育,为小妹的成长,吃了很多苦。她开了一个小小的服装店,起早摸黑的,挣了钱就替女儿攒着,有了这些钱,小妹才能到加拿大读书。到今天,她仍然在资助小妹。

路薇对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至,天天想方设法做好的给他吃,把他喂得又白又胖,天天把衣服熨得整整齐齐的,让他穿戴体体面面。刘白沙在家就是个甩手大爷,连一回炒菜勺也没动过,一件衣服也没洗过,一次地也没扫过,甚至连自己的洗脸毛巾放在哪儿都记不得。

刘白沙看着路薇,看着看着,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心里想,路薇呀,路薇,你为什么对我刘白沙这样好?他挑不出路薇的缺点,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在胡搅蛮缠,可是不离婚又有什么办法?

“道桥公司的工作忙不忙?”刘白沙忽然问起了路薇的工作,他绕了个圈子。一边问,一边握着那只醴陵瓷杯,他懂得路薇的心思,路薇是个好女人,她不愿意把好容易维护起来的小家庭打碎,她在做最后的努力。刘白沙觉得那只醴陵瓷杯很亲切,他翻来复去地看着,就是喝不下那冒着香气的茶水。浓浓的茶水里映着许许多多的往事……

刘白沙抬头看着路薇苍白的脸,微微弯着的身子,觉得她确实和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她瘦多了,也更加弱了,她为这个家献出的太多,她的青春,她的美貌,还有数不尽的喜悦和辛酸。刘白沙觉得很对不起她。

路薇听见刘白沙问她道桥公司的事,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几滴眼泪,她隐隐约约感到刘白沙的心里似乎还有着她的位置,她萌生了一丝幻想,也许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哪怕仅仅是一点点儿也好。

她是一个普通市民家庭出身的女人,娘家居住在南城,自古以来,那里就是平民和穷人居住的地方,东城、西城,后来又加上海淀,是有一定地位的人居住的地方。居住地成为身份的象征,这是历史形成的,历史成了一种链条,会让某些人传上好几代。父亲曾经在琉璃厂古玩店做店员,解放后,在文物公司当业务员。父亲最喜欢一件玉质的小桥,那是四十年代一位前清翰林送给他的古董。他把小桥摆在床头,天天欣赏。小桥是羊脂白玉的,玲珑剔透,油光细腻,古代工匠仿照古代赵州桥的样子,赋于它艺术想象,用缕空的方法制作桥身,用浅浮雕的方法在桥身雕刻了繁缛的卷草和云纹,点缀了仙鹤,让人看了会产生对天上人间的遐想。“文革”的时候,父亲不敢再把小桥放在床头,他把小桥藏在床底下埋了起来,他只把小桥的埋藏地点告诉了路薇一个人。

路薇从小就喜欢各式各样的小桥,她让父亲带她去颐和园看玉带桥、十七孔桥,到后海去看银锭桥,她看了很多的桥,天天梦想着亲手造一座好看的小桥。

弱不禁风的路薇

后来,小妹去了加拿大,她下决心把小服装店关了,考取了业大,专攻桥梁工程。她终于成为桥梁工程师,可以一心一意去修建她喜爱的桥了,但是又遇上了生活中的不幸。丈夫当了大官儿,另有所爱,非要和她离婚。

刘白沙父亲的显赫地位,对路薇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当初,她仅仅是看上了刘白沙的直爽和才华,另外还有他那个大块头儿。现在,她不同意离婚,是因为她舍不掉初恋,初恋在她心际间烙下了深深的印迹。她恨那个女人,虽然她完全不知道那女人是谁,她不情愿让那女人夺走她的丈夫。她是小职员的女儿,但她更是一个女人,她有维护家庭圆满的权利。

残酷的现实,让看似弱不禁风的路薇心寒,她有说不出的困惑。过去的历史曾经给了她一段幸福,那幸福似乎只是一段责任,在人生路上一闪而过。责任尽到了,这段历史难道就完结了?

路薇在这个男人面前无话可说,只有流泪,她希望这个男人看到这泪水,重新回心转意,回到她的身边。

刘白沙虽然仍旧无话,但是心里早就乱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卖国贼,站在审判台上等待宣判,正在接受人们的谴责。他在纯洁似水、挚爱着自己的妻子面前,羞惭地抬不起头,他不敢正视妻子,妻子当年多么美貌,然而,现在她有些老了。

屋里的空气凝结着,时钟停摆在某一个时刻不动了,仿佛真的有一位时间老人在同情苦闷的人,他能把美好的时光留住。

“当、当、当”外面有人敲门,声音节奏感强,相当急促。

路薇站得久了,疲劳了,两条腿有点儿麻木,她想活动活动,于是抢在刘白沙的前边去开门。她离开了房间,刘白沙口渴得很,他见路薇出去开门,才想起来喝了两口茶。那茶水在喉咙里咕噜噜地响,刘白沙觉得口渴得更加厉害,真想把那杯茶水全喝光。

门外,有个女人尖利的声音:“这儿是刘白沙的家吗?”刘白沙的脑子里“轰”的一下响了起来,这不是苗梁子吗?她怎么到这儿来啦?

门“哐当”一声响,苗梁子不顾路薇阻拦,三步两步就闯了进来。这苗梁子长得确实出众,她没有像许多文化界的年轻女人那样画眉涂粉,衣服也不是特别考究,但她那美妙无缺的身体曲线、艳光四­射­的眸子,还有厚厚的、­性­感嘴­唇­,顿时使房间里蓬荜生辉。

苗梁子一进屋,就发现刘白沙悠然自得地坐着喝茶,她心里的怒火“呼”的一下就燃烧了起来,她想发作,想骂人。可苗梁子毕竟是个文化人,她经过一阵努力,终于暂时控制住自己,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向屋里看。

屋里的陈设朴素大方,洁净整齐,处处显示出女主人娴淑贤惠的­性­格特点。她的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涌上强烈的不平衡,她瞥了一眼路薇,她觉得这个女人病弱无力,是那么的老,这样的女人不配做她的情敌!

苗梁子看见了刘白沙,心中的怒火再一次燃烧了起来,她把路薇扔在一边儿,挥动着白­嫩­的手臂,指着刘白沙的鼻子毫不客气地骂道:“刘白沙,你是住在这儿,还是跟我走?任你选择!”

路薇终于看见了那刚才还在虚幻中的女人,一个胆敢在别人家里张牙舞爪的女人,那女人很凶,肆无忌惮的样子,把路薇气得透不过气来,她只会用温情去感动丈夫,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这妒火燃烧、失去理智的女人,她只好站着发愣。

“你说呀你!”那女人一点也不放松,圆瞪着妖艳的双眼逼问刘白沙。

刘白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不停地搓手,把手搓得发红,他不愿在路薇面前丢面子,也不愿让失去理智的苗梁子伤害了柔弱的路薇,更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了,让街坊四邻的司局级老­干­部们都来看笑话,以至于传到部机关,如果那样,其严重后果将不堪设想。

刘白沙迟疑不决,吱唔了一会儿才说:“容我两天好吧?”谁知苗梁子不由分说,“呼”的一下,踮起脚上去就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刘白沙被打,不敢强辩更不敢还手,这一记耳光把他打明白了,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屈服,只见他捂着被打红了的脸,悲悲切切地说道:“那,那就走吧!”刘白沙的高大身材突然缩小了,变成一只懦弱的小绵羊,被那女人用绳索牵着,很乖很乖。刘白沙迈着沉重的步子,跟那女人走出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刘白沙忽然转过身,哭丧着脸,对路薇说:“女儿来信的时候告诉她,我很好……”

路薇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糊涂了,这个外表看上去多么婉约、洋气的女人,竟然一巴掌把堂堂一米八几的男子汉打得服服帖帖,她心目中的大男人竟然这么窝囊!

她被恐惧笼罩着,身后是陡峭山崖,前面布遍了尖刀,她无路可走,她什么都不能抗拒。她担心还没有从一个是非漩涡里走出来,又陷入另外一个是非漩涡,她想捂着脸从楼上跳下去……

路薇颤巍巍地把门关好,她还是哭不出来,她只是默默地倚在庞大的龟背竹旁边,叶子的边缘碰到了她的头发,在无风的世界里摇摇晃晃。她看见了那只醴陵瓷的杯子,看了一会儿,才苦笑着把它放到阳台上的角落里。

18

从胡炜下班回来,宋沂蒙就想跟她商量辞职的事,可他总说不出口。后来,两口子坐在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正播出民族音乐会,关牧村唱了一首歌,闵惠芬拉胡琴,唱的啥,拉的啥,他啥都没听清楚,胡炜可听得正着迷。到了晚上九点钟,他终于忍不住了。

“辞职?我说不行就不行!”他刚一张嘴,就遭到老婆的否决。他盘算着,应当如何再一次展开攻势。对付老婆,宋沂蒙也没别的特殊招数,只有一手儿,那就是不吱声。见胡炜说不准辞职,宋沂蒙一ρi股坐在小沙发上,顺手把小台灯扭亮,然后从ρi股底下抽出一本《莎士比亚戏剧集》看着。

胡炜的­性­子有点急,你越是不说的事情,她就越想知道,她不怕别的,就怕沉默,丈夫一沉默,妻子就担心起来,她担心丈夫生闷气,丈夫生闷气可不得了,一沉默就是好几天,不得大病才怪呢!

胡炜寻思半天,她决定先把空气缓和一下,然后再使点小招数,先得把事情弄明白。她嘻嘻笑着,向宋沂蒙凑了过去,讪讪地说:“怎么啦,又生气啦?”

宋沂蒙放下手里的书,摸摸妻子头上那浓密柔软的黑发,心里暗暗地叹气。此时,他表面镇定,看似潇洒,其实内心十分复杂。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从部队下来,在好好的大公司里工作,本来应该为小家庭做点贡献,让他和妻子稳稳当当地生活一阵子。可是没­干­多久,自己就惹上了麻烦,而且闹到非辞职不可的地步,如何面对充满了希望、把未来都寄托给他的妻子?

他暗自庆幸,那件荒唐事没有被本单位的人透露给妻子,他不想让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影响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更不想因此伤及两人的感情。他最了解妻子,在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上,妻子并不大度,如果妻子知道了那些,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决不会原谅他。

胡炜不让他摸,把头扭开,一下坐在他的身边,两眼发直地说:“你真的要辞职?”宋沂蒙早准备好了一堆台词,他胸有成竹,故作温柔地把妻子的脑袋搂住,慢慢说:“老婆,你同情同情我好吧!谁原意跟马大处那种人在一起共事呀!是不是?”

胡炜很乐意听这话,马大处在她脑子里印象极坏,她巴不得丈夫离开马大处,但辞职可是件大事,非到万不得已,可不能随便做这个决定啊!于是,她抚摸着丈夫的肩膀,娇嗔地说:

“那也不一定要辞职呀!太绝!”

宋沂蒙知道妻子渐渐地上了圈套,所以显得更加耐心:“你看,刘白沙让我去他那里任职,宣传部主任,这份差事挺适合我的,我也想­干­,别看他那个基金会是社会团体,可名气大、有实力,头几位领导都是部长级呢!”

“嗯,听着还行!”两句话就把胡炜说得心动,可她还不踏实,丈夫人太老实,一不小心就上别人的当,她必须要替宋沂蒙做主。再怎么说,宋沂蒙也是家里的一棵大树,没有这棵树,就没有她胡炜的幸福。

宋沂蒙也懂得,尽管妻子有时霸道、固执,脑瓜里还经常会有一些野心、妒忌和自私,有时还不给丈夫留面子,然而她生­性­纯真、心地善良,她强烈的爱、忠诚的爱,使她仍然不失为一个好妻子。宋沂蒙移动了一下身子,让胡炜在怀中躺得舒服一些,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说:“没法子!人家不放咱。马大处这王八羔子,连公司总经理都听她的,不辞职,就走不掉,走不掉就得受她的气,这日子何时才算熬到头啊?”

胡炜毕竟是个女人,绕来绕去,终于被丈夫说服,何况这基金会的规格确实也有着一定的吸引力。胡炜只好由着丈夫,不再吱声了。

第二天宋沂蒙一上班,就向马珊递交辞职报告。马珊早就料到这样的事迟早要发生,可她心里似乎还是有些舍不得,她取过报告书仔细地看了看,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想好了?要想收回去,现在还来得及!”

这是马珊的真实想法,她本来只是想制一下宋沂蒙,慢慢地让宋沂蒙老老实实做她的小男人,可她没想到宋沂蒙会如此要面子,一次不轻不重的打击就当真辞职。马珊有些懊恼,她觉得宋沂蒙一点也不像原先想得那么老实,闹起情绪来就不管不顾地跑开。马珊预感到这个头脑并不复杂,有点儿才华但缺乏社会经验的男人,在今后的人生路上可能要走下坡路了,由于他的固执和轻率,放弃了金饭碗,以后的日子会遇到不少困难。宋沂蒙却毫不犹豫地说:“就这样!”

啥都是命里注定的,人的几辈子总要有意想不到的轮回。马珊不由想起小的时候住在村子里,她娘,一个胖大女人,手里拿着根扫帚疙瘩,把她追得满院子跑,一边追一边喊:“闺女不像闺女,小子不像小子,打死你这个小冤家!”

那时的马珊才五六岁,长得浑身是­肉­、圆墩墩的,她两只手抱着条小花狗,一摇一晃,跑得满头大汗。她满不在乎,不住地冲她娘笑嘻嘻。不小心,两串汗珠儿淌进了嘴里,她猛地朝她娘喷了口气,顿时吐沫鼻涕乱飞。她娘一把揪住了小冤家,气急败坏地嚷:“叫你淘!叫你淘!”

扫帚疙瘩举到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弧,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墙角上。

她娘恶狠狠揪住小冤家的耳朵,一揪揪到了灶台旁边。她拼命挣扎着要跑,她娘一伸手打开锅盖,拿出一个热腾腾的馍,塞进小冤家的怀里:“这回,看你跑不跑!”小冤家一下子把小花狗扔在地上,两只脏兮兮的手捧着馍,也顾不得烫,张口就啃。

小冤家吃着馍,摇摇晃晃跑远了,她娘拾起扫帚,站在门口,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望着她的宝贝闺女叹气:“就知道馋嘴,哎!不争气的小冤家!”

后来,那小冤家跑得很远,一直跑到她娘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到了那儿,她成了人物,将来她会和不少人结成冤家,她会成更大的人物……

宋沂蒙啊,宋沂蒙,你没有过过苦日子,你没有挨过扫帚疙瘩揍,哪里知道人世间的险恶,哎!你也是个小冤家!

马珊不无惋惜地摇摇头,后来也没说什么,她站起身来,像往常那样迈着阔步,离开了处长办公室。没过十分钟,她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宋沂蒙的辞职报告,上面增添了几行字,那是戴总和人事劳资处长的批示。

宋沂蒙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公司大楼,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所谓吐故纳新是也,他感到如释重负,一无牵挂,终于成为一个自由人。

他没回家,就直接去“拯救大自然基金会”报到。

基金会办公处在旧市府大楼办公区内的一个角落里,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如同脚手架般的简易楼梯,走进一处宽敞的房间里,这房间由石膏板搭成,房顶是塑钢的,摇摇欲坠。他边走边想,这样简陋的房子,那些老部长们怎么来得了?

恰巧,刘白沙也到基金会参加一个会议,他见宋沂蒙来了,忙跑过来,他块头大、分量重,一挪步,地板“吱吱”直响。刘白沙悄悄地对宋沂蒙说:“来啦?这里说话不便,咱上外边去!”

刘白沙边说边拉着宋沂蒙匆匆下了楼,宋沂蒙不知就里,只好随他下了这所摇摇晃晃的简易楼房。他俩就站在楼底下,这里背风,上午的阳光充足,斜照过来,所以不太冷。

刘白沙抱着宋沂蒙的一个肩膀,眼里流露着同情,满怀歉意:“沂蒙,对不起啊!”宋沂蒙一听对不起这三个字,心里马上一片冰凉,知道事情有了变化,他手足无措,只好静静地听着。

刘白沙见宋沂蒙的脸­色­变得苍白,于是更加抱歉:“这几个老头真是的,意见还不一致,有的部长说现在基金会是人员压缩的问题,我跟他们再三讲了你的情况,可人家说再等等看,所以你现在暂时还进不来,别急,咱们再想想办法。”

宋沂蒙的脑袋“嗡”的一声,一时间,所有的意识都停止了。停了片刻,他才慢慢缓过劲儿来,虽然眼前有点模糊,可心里明白,自己又一次被别人枪毙了。此时的他就像一个正在过河的人,原本有座桥,可是没等他走到头,桥就断了,他落入河里,拼力挣扎、想喊救命,被水呛着又喊不出来。宋沂蒙心里一片茫然,但嘴上仍然平和:“没啥,没啥,以后再说。谢谢你!那你忙吧!我回去了。”刘白沙再三解释,宋沂蒙都没听见,他昏头昏脑地跑出去老远。

他不想回家,因为胡炜没有上班,专门在家里等着听消息。他心里乱七八糟,不知道应当如何跟胡炜讲,那边办了辞职手续,这边又落了空,如此尴尬的结果,胡炜肯定接受不了,那以后呢?很难想象!现在,妻子成为他惟一的­精­神压力,脑子里尽是妻子埋怨他、指责他的样子,现在,他怕妻子怕得厉害。

鬼使神差,他骑车来到街道旁边的一个电话亭子,来这儿­干­嘛?他也不知道,不知是哪股力量驱使着他,慢腾腾地拿起话筒,不由自主地拨动一个电话号码,他拨着、拨着,每拨一下,心里就抖动一下。

电话很快接通,一个温柔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来:“hello!”“菲菲吗?我是……”没等他说完,对方高兴地叫了起来:“沂蒙,是你吗?”她带着微微有些发抖的声音说着。石家庄一聚,对于她来说,等于又重温了一回少年之恋。回北京以后,她几乎天天都在盼着宋沂蒙的电话,今天终于盼到了,宋沂蒙等于她的爱人,等于她的亲人。

宋沂蒙也觉察到了,她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她的心情十分激动:“有事吗?快点说吧!沂蒙!”宋沂蒙听到陆菲菲善解人意的寥寥话语,眼前浮现出菲菲那美丽、温柔、红润的脸庞,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心跳。宋沂蒙心里抖动得更厉害,一点节奏也没有,他不知说些什么好。

“遇到什么事啦?快说呀!”宋沂蒙半天不吭声,陆菲菲有点急,一个劲儿地催问他。他觉得菲菲就在他的面前,他能嗅到她的气息,好像菲菲热切地凝视着他,等着他说话。宋沂蒙心乱如麻,良久,他终于喘着粗气说:“我辞职了,刘白沙在一个基金会当秘书长,开始说要我去来着,后来又说办不成了,现在我没地儿呆了,成为自由公民了,我要跟你去南美洲!”

陆菲菲听得出来,宋沂蒙不是开玩笑,他是急糊涂了。陆菲菲很了解他,他这个人平时憨乎乎的,不吭不响,可是真的着急上火起来,就像一头愤怒的奔牛,谁也阻拦不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陆菲菲也很恼火,可她想决不能叫宋沂蒙胡来,得敲打他一下子!陆菲菲便略略加重了一点语气,轻轻地责怪道:“别胡说八道!那么大人了,净说胡话!”

话音刚落,陆菲菲马上改换了语调,像对待小弟弟一般说:“我想你一定遇到难题了,不然不会找我。你是有野心的人,才遇上这么点不顺利,就那么灰心丧气,上南美洲去­干­嘛?那里可不是你这种人呆的地方。你要去也行,我帮着你办护照、办签证,到那儿以后我养着你行不行?不然怎么办?你英文行吗?能­干­什么?沂蒙,不是我说你,我看你还是挺起腰杆儿来,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你准行!不然,我帮你找找朋友,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一个挺能­干­的人还找不到好工作?别着急,听话啊!”

宋沂蒙从陆菲菲的话里面,不仅听到了埋怨和指责,他听到了更多的是勉励。他心里涌起一阵幸福感,这是那些只有心灵相通、互相深爱着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幸福。他的眼圈红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他咳嗽了一声,然后深沉而动情地说:“知道了,你放心!菲菲,我真的很想你!”

陆菲菲又一次含情脉脉地说:“沂蒙,别说这个了,过几天我就要走了,这是真的,你送送我好吗?”话筒里的声音忽然变得哽咽起来,宋沂蒙怔住了,这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无情的打击,惟一能理解他、谅解他,鼓励他的菲菲也要走了,飞了,到大海的另一端去了。

宋沂蒙脑子里一片茫然,也禁不住哽咽,话筒把他的眷恋,把他的怨悔传了过去,两颗心仿佛拴在了一起,两人相隔不远,却久无言语。

宋沂蒙放下电话,长吁了一口气。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他也觉得自己已经不是那样适合动感情的年纪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还陷在少男少女般的情网里,他觉得人家都在笑话他,于是,他就选择了一副面目把自己掩盖起来,面带勉强的微笑,大踏步地离开了这小小的电话亭子。

宋沂蒙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他横下一条心,把刘白沙对他说的话,一古脑儿全都告诉胡炜,说完,他就坐在床边上等着挨骂,等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出乎所料,妻子没闹,丝毫也没有埋怨他的意思,反而对他的遭遇给予了很大同情,把满腔的怒气都撒向刘白沙。骂刘白沙是个误人子弟的骗子,仗着他老爸官儿大就可以随便欺侮别人。

所谓­干­部子弟团队­精­神也许根本靠不住!

圈子里的朋友把自己的丈夫坑了,胡炜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到了冷漠和冷遇,从父亲去世那一天起,她就感到了天地变了,空气也变了,丈夫的遭遇,反而让她感到很自然、正常。一旦家里遇到点事儿,胡炜还是会坚定地站在丈夫的一边。这回,丈夫失去了工作,在家庭生活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反而十分冷静。

丈夫总归是丈夫,是终生的寄托,埋怨有什么用?

胡炜忽然灵机一动,于是对宋沂蒙说:“老爷子原先有个秘书姓尤,叫什么来着?就是在后勤司令部那个,现在转业到人事局了,不行我去找找他,看有什么路好走!”宋沂蒙赶紧摇头:“碰那钉子­干­什么?”他想想不久前发生的事就害怕,他担心再碰上一个刘白沙,他对今后的前途并没有多大把握,可嘴上还在撑硬:“车到山前必有路,人还能叫尿憋死?”

胡炜不再说什么,夫妻俩没吵没闹,他们平平静静地对待眼前发生的一切。宋沂蒙把党组织关系转到街道上,从这天起成为地道的无业者。

他们不知道以后将要发生什么,可他们意识到命运开始捉弄他们,生活已经发生了重要转折。尤其是宋沂蒙,他忧心忡忡,那天他写下一首诗:

一个爬坡的人,

拖着蹒跚的步履。

山岗上布满了碎石,

茫茫路蜿蜒崎岖。

不知从何时下起了大雨,

雷声撼倒了陡壁。

他落下了悬崖,

褐­色­的幽灵飘忽忽,

只剩下破碎的躯体。

他别了大山,

远逝在云雾里,

冥冥中他颤抖着呼喊,

呻吟里带着哭泣。

他飘着,飘着,

与他的魂魄若即若离。

他向天诉说,

有怨、有恨、有悔,也有追忆。

他融进了丛林,

带着无尽的希冀。

爬坡的人,

一个凄苦的厉鬼,

半边生命,半边幻虚。

人们早已把他淡漠,

从他爬坡的那一天起。

他的呓语回荡在人们身边,

他要回到人间,

他不会把生的一切忘记。

他是个有灵­性­的鬼,

从山的那边走来,

往他想去的地方走去……19

宋沂蒙到首都机场去送陆菲菲。

陆菲菲仍然穿着那件紫红­色­的大衣,系着白纱巾,宋沂蒙老远就看见了。他觉得,如果说人间有一种特殊的火焰,它冰冷而动人,那就是菲菲。这样的火,有一面是冰冷的,然而它的内核却是炽热的。

陆菲菲早就在等他。

“来啦?”这短短的两个字里蕴涵着多少层含义,似乎还带着一点点埋怨。她撵走了外交部派来送她的人,为的是为她和宋沂蒙多留一些时间。这次回国相聚,让她找回了爱的同时,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她不想匆匆离去,她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可是,宋沂蒙来到了身边,她却显得有些慌乱,她怕控制不了自己,她想,决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掉泪。

她望着宋沂蒙紧张得出了汗的脸,这几天他消瘦了,感情上的折磨,再加上事业上的挫折,给了他巨大的­精­神压力。她很同情这个曾经给了她爱的魔力的男人,她既不能帮助他,也不能长久地呆在他的身边给他以抚慰,此时,她觉得宋沂蒙与自己一样孤独。

宋沂蒙的心里一片冰凉,菲菲要走了,他将更加孤独。两人凝视了一会儿,都不知说什么好,还是陆菲菲含着颤抖的声音说:“还有时间,咱们走走吧!”陆菲菲挽着宋沂蒙的胳膊,沿着机场候机大厅前面的水泥路缓缓走着,一边走一边说:“沂蒙,你紧张啥?不就是辞职了吗?辞就辞了,咱们从头来过!”

陆菲菲的目光是那样柔和,充满了爱恋和信任,宋沂蒙的鼻子不禁酸酸的。“以后将会怎样?我不知道……”

陆菲菲的目光突然亮了,她轻轻地拍了一下宋沂蒙的后背,沉稳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着她先看了看手表,然后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宋沂蒙的手心里,慢慢地讲着:

“前些日子,我在亲戚家里遇见一个不平凡的女人,六五届高中毕业的,她人特好!她现在专门为人家熨衣服,我们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

“龙桂华?”

不知为什么,宋沂蒙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龙桂华,那个在不久前被他辞退了的清洁工,他的老校友,那曾经惊艳校园高材生。陆菲菲听宋沂蒙如此准确地说出龙桂华的名字,十分惊讶:“你怎么认识她?”

宋沂蒙连忙解释:“也不怎么认识,那是我们中学的,不过她比我大两岁呢!”宋沂蒙的话仿佛是在解释,也好像是在表白。陆菲菲听了,只是淡淡地一笑:“那好,龙桂华不用我说了,她女儿的事,你知道吗?”

陆菲菲说起了龙桂华的女儿朱小红。

朱小红重新走进那座红砖楼,陪伴那曾经侮辱过她的男人,一心一意过日子。张庚学会了喝酒,喝得很厉害,几乎每天都要喝得烂醉,醉了就打朱小红,常常把她打得鼻青眼肿,打过之后,还不允许朱小红上班,更不允许她回到妈妈那里。

没多久,单位把张庚除名了,仅靠朱小红的一份工资生活。张庚除了在酒馆儿里喝酒,每天什么都不­干­,在外边喝,回家还喝,喝得越多,把朱小红打得也更凶。

一天,朱小红从医院下班回来,像往常一样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张庚又喝酒了,拳头又向朱小红伸了过去。朱小红闭住眼睛、屏住呼吸,谁备挨一顿毒打。

拳头在半空中停下,没有打下来。张庚瞪着冒血丝的眼睛愤怒地喊叫:“从今天起,不许你到医院上班!我讨厌你去伺候那些丑男人,不许你摸他们!”朱小红感到张庚不是在说疯话,不许她去摸那些男人,这是张庚的心里话。张庚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女人,朱小红感悟到了这个男人的意思,心里漾起一阵莫名的安慰。她没有白白地跟他,尽管挨打,她也甘心,打得再凶,打残了,她也情愿。

朱小红按照那个男人的意思辞掉了医院的工作,专心在红砖楼里照料张庚,情愿做一个挨打的忠实汝奴。那个男人有了朱小红,不再画­祼­体女人,也不弹吉他琴,不唱歌谣,他把家门关上,做荒­淫­的“皇帝”。在这“小朝廷”里,“皇帝”用他无形的权杖,在有限的空间里硬是划分了两个阶层,一个胡作非为的统治者,还有一个没有意识的温顺听话的子民。

日子不长,粮食快吃完了,油瓶子快见底了,没多少钱买菜,没钱交水电费,管理人员又来催收每月一千多元的取暖费。朱小红一筹莫展,那男人却不以为然,一问他,他反而“嘿嘿”笑。朱小红听见这嘿嘿笑声,心里就发抖,她不敢说半句要出去挣钱的话,她身上的伤疤太多了。

一个寒气逼人的早晨,朱小红从睡梦里醒来,她揉揉眼睛往旁边一看,地铺上空空的,张庚不见了。一连三天,张庚连个影子也没有,他逃了。

那男人和她之间什么义务也没有,不是夫妻,没有后代,毫无羁绊。他甩手就走了,也不说一声,随心所欲。

教堂里那蓄着胡子安东尼神甫,又出现了,他高大如一座山,朱小红在他面前渺小得像只可怜的白兔。他抓住了朱小红的身体狠命往下摔,还一边说:“斯蒂芬妮律师都给了,都给了……”朱小红被狠狠地摔到地上,她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才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疼。神甫的花白大胡子飘到天上,怀里抱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那就是斯蒂芬妮女律师?

朱小红决心也离开红砖楼房,她也走了,走的时候她把地铺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那把吉他琴仍然寂寞地在墙角上竖着。临走的时候,她找着那张画儿,她把双目闭上,慢慢地把画儿撕成两半,一半一个光亮平滑的ρi股。

她咬咬牙,走了。

宋沂蒙听陆菲菲讲完朱小红的故事,不说一句话,他想自己的命够苦,可龙桂华母女要比自己苦得多,她们没有掌握权力的老朋友帮助,没有摆脱困境的资本,像草一样被风吹着,风吹到哪儿,她们就飘到哪儿。

陆菲菲想告诉他:你只是遇到了一次挫折,这算什么呀!你的条件比别人强,你的机会要比别人多,将来,你的日子肯定会比别人好。

但陆菲菲没有把内心的话都说出来,她接着说:“龙桂华已经成了我的朋友,我把你的名字告诉了她,以后你要遇上她,就请你把她当做朋友!她是个普通人,可她很有头脑,她经历的事情很多,把世上的一切看得很透,她很善良,很真诚,乐于助人,在你的周围就是缺少这样的朋友!如果你能认识她,以后也许对你会有帮助!”

宋沂蒙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菲菲为什么会这样说,龙桂华已经被自己解除了临时工的工作,不知该怎么恨他,还谈到交朋友,有可能吗?他想问问龙桂华现在以何为生,可是时间来不及了。菲菲的脸上忽然严肃了起来,她一字一字地说:“人生之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宋沂蒙听了菲菲的话,浑身一震,这菲菲仿佛是他自身灵魂的另一方面,一句话就把他征服了,在他人生里有多少次机会,他都轻轻松松地失去了,在河之舟,被水冲击着倒退,他无力挽回,任其所以,不知要退到哪儿……

机场候机大厅里,人们都是那么匆忙,只有宋沂蒙和陆菲菲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互相深情地望着。

广播里传出女播音员清晰甜美的声音,班机就要起飞了,菲菲不想离去,一阵酸楚涌了上来,她眼前模糊了,双肩不住地颤抖。

宋沂蒙更不愿与她分手,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个寒冷可怕的北京站……

他心如刀割,他想寻找一个理由把他爱的人留住,然而,他无能为力。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菲菲慢慢离开。忽然,已经走远了的陆菲菲转过身来,急急地向他跑过来,顿时,他似乎又有了一线希望,他伸出双臂,准备拥抱菲菲。菲菲用力扑在他的身上,差点把他撞倒。菲菲像是要吻他,一股热气在他的耳边吹过,他只听见一句动情的话:“好好的……”

这话飘悠悠地钻进了他的心里,可能由于心里过分冲动,他只听见了这句话,除此以外,什么异样也没感觉到。当他打算回吻菲菲的时候,这穿着紫红大衣的女人却推开他,飞也似地跑开了,那白纱巾飘飘然,闪着光,像被火包围着的一朵白云,被风吹走了,消失了,消失在人群里。宋沂蒙茫然若失,努力在人群里寻找,可是他看不见,因为人太多,人群里的白纱巾也太多。

他感到右耳朵后边有些疼,无意中用手一摸,发现有点红红的鲜血。他这才明白,陆菲菲刚才的那一举动,不是在吻他,而是咬了他一口,这一口在他的耳朵后边留下了一个永远抹不去的印记。咬得好!宋沂蒙暗地里说。人家都说,爱情是自私的,这回他领教了,原来女人都一样!他反复揣摩,这一口是爱还是恨?

他转过神来,他想到是爱还是恨都不重要,最重要的现实问题是,耳朵上这块伤,老婆肯定会发现,老婆问起来应该如何交待?

送走了菲菲,宋沂蒙在外面转悠了老半天才回到家里,他想让街上的风把满面愁容吹掉,可那风不­干­净,从遥远的沙土地带吹过来,带着沙尘,带着工业排泄物,带着高空中无形的垃圾,那风不但吹不掉他满脸愁容,反而让他的脸沾上了不少油灰。

他进了家门,才想起来妻子不在家,因为今天是周一,胡炜在门诊部上班。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直躺了两个钟头还是不想动。

窗外柿子树的影子映在床头上,柿子树在晃,柿子树的影子也在晃,这影子不断地变幻图案,有时像小熊,有时像地图,有时像百慕大沉船。他的影子也融了进去,他变成了森林中的猎人,游游荡荡,迷迷茫茫,找不到猎物,找不到归路。

他不断地想念菲菲,想她在国际航班上沉思的样子,想了好长时间,菲菲仿佛变成了在森林里和他一块儿游荡的影子,他们落入林子里的无名湿地,在湿地里沉沉浮浮。在光源的作用下,许许多多的影子都沉入了湿地,当一切光源都消失以后,所有的影子都散失了,树的影子,水的影子,还有赤­祼­­祼­的人。

菲菲本来就是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跟了他很多年,现在,她的影子也飞了,她飞得很远很远,不再出现,她飞了,他的影子也跟着菲菲飞了,飞到南美洲。

一个陌生的国度,宋沂蒙想象不出南美洲是什么样子。

北京举办了亚运会,留下一大片号称高尚住宅区的亚运村,高尚豪华的地方竟然被人们称为村,城市里的乡村,多么美的境界!

像缎带一样飘来飘去的四环路,一下子就被画家们画了出来,谁想到,不久前这里还是羊肠小道。一片农田里建起了宏伟的建筑群,在这些建筑物里居住着崭露才华的创业者、来自四面八方的淘金者,据说还有些骗子。不论是谁,亚运村的村民们都挺自我感觉良好,挺骄傲的。

宋沂蒙在亚运村也呆过,可他实在不适应,老板们也不需要他这种人,于是,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失业。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这是一个早就应该事业有成的年纪,可现在他面临的最大问题,竟然是吃饭问题。他没有收入,以前的积蓄早花得光光,胡炜做医生,每个月二三百块钱,混饱肚子还行,可两人再想添置一些新家具,拾掇拾掇房子,看来仅仅是一种奢望了。

男子汉大丈夫总是在家里吃闲饭,实在够难为情的。宋沂蒙一直想摆脱这种窘境,他盘算着,应当想法子挣些钱来贴补家用。

这时候,广东人吴自强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里。这人原是刘白沙介绍的,自从“基金会事件”以后,他与刘白沙彼此就没有什么来往了。对于吴自强的光临,宋沂蒙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

“宋处长,想发财不想发财?我介绍个生意给你好啦!”吴自强仍然称呼宋沂蒙过去的职务,让宋沂蒙听了十分难受,他觉得这个广东人脸皮很厚,上次仗着刘白沙,硬逼着人家办国产好烟,一办就办了十大件,他宋沂蒙这辈子只办过那么一件利用职权,谋朋友方便的事情,要不是他妈的刘白沙,谁管他!

吴自强满脸堆笑,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红包包,往宋沂蒙的眼前一亮,宋沂蒙寻思着这广东人搞什么鬼?只见吴自强把红包包打开,原来又是条金光闪闪的项链。吴自强不管宋沂蒙如何,硬是把金项链塞到宋沂蒙手里,然后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涮涮水!送给你的,一点点见面礼,不要客气嘛!早听说啦,你爸是物资部的老领导,很有办法的!”

吴自强提到了他老爹,宋沂蒙像是被火烫了一样,心里又是一股子反感。他想,刘白沙这人怎么这样卑鄙,连宋家的老底儿都介绍给人家,真不够朋友!

宋沂蒙害怕引起误会,忙解释:“哪里,我父亲只是原物资部的一个中层­干­部,而且早就过世了!”吴自强仍然笑嘻嘻的,一副小弟见大哥的样子,略带几分巴结地说:“令尊大人不是有个老部下,在机电办当头头儿吗?”宋沂蒙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位叔叔在什么机电办公室当头儿,他瞪了吴自强一眼,不耐烦地说:“没有这回事!哪儿跟哪儿呀?”

吴自强看宋沂蒙这副老实巴交样子,心里想,这家伙和刘白沙就是不一样,刘白沙官儿当着,回扣照拿,可他宋沂蒙呢?既然混到这分儿上了,还不好好学着钻营挣钱?现成的路子摆着还不利用,这不就是一个大傻瓜吗?真得好好开导开导他。于是,吴自强提醒地说:“这都不知道呀?谢庚和,宋处长你认识不认识?”

宋沂蒙听说谢庚和,便恍然大悟,他拍了一下脑门,惭愧地说:“那我认识,从前他是我爸局里的老人,小时候,我上学,有段时间都是他送我呢!你从哪儿听说的?”

吴自强为了取得主动,便装出一副教师爷的样子,用训人的口吻说:“宋处长啊,宋处长,你还真放不下军官的架子!这年头做生意,不走门子、找路子,怎么能挣钱呢?人家谢主任自己都说啦,你爸是他的老领导!”

宋沂蒙吃了一惊,机电办可是个权力很大的部门,他万万没想到,这机电办的主任竟然是爸爸的老部下。他琢磨着,这吴自强是个生意人,大老远跑到家里来,肯定有事求他。上回他对这广东人的印象确实不大好,可是人家诚心诚意求自己帮忙,要是不管,好像不够意思,况且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跟他交个朋友也没坏处。

他想先听听吴自强有啥事儿,弄成弄不成的,听听再说。于是就拍着胸脯说:“有事就说呗!帮不帮得成不敢说,我带你去找他,反正他得见咱们!”

吴自强这次是专门到物资部来批彩电的。现在,进口彩电货源紧张,谁要是弄到批文,肯定能发财,如果是直购直销,那么利润更高。吴自强到北京,首先找刘白沙,刘白沙说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路子。吴自强说你帮帮忙吧,办成了少不了给回扣,就跟上回一样。刘白沙听说有好处,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宋沂蒙的老爹来。

上回,把宋沂蒙调工作的事办砸了,害得人家连公职都丢了,刘白沙心里有愧,所以在这些日子很怕见宋沂蒙的面儿,更别说求人家办批文。可他又想挣这份中间费,他需要钱。他还在与路薇闹离婚,如果离成了,还要和苗梁子组织新的家庭,这笔花费可不小,自己的工资就这么点儿,无论怎么节省也不够用。

刘白沙只好让吴自强打着另外一位退下来的老领导的旗号去找过谢庚和,可人家连见都不见。吴自强是何等­精­明,他等了两天,见刘白沙没招儿了,就越过刘白沙直接去找宋沂蒙。

宋沂蒙领着吴自强来到物资部,谢庚和主任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宋沂蒙提到批彩电的事,谢主任表示很为难,因为刚刚下了文件,这类业务已经不归物资部门管理了。不过,他答应写个条子,让他们去商业部特许办看一看。宋沂蒙他们一听不归谢庚和管了,很是失望,可一听说有个条子,又感到有了一线希望。

他们拿着谢庚和的条子,跑到西单商业部办公大楼,在门口传达室,他们等候了半天,才获得进门许可。

在小小的会客室里,又等了老半天,特许办业务处的一位­干­部爱搭不理地走了进来。吴自强媚气十足地递上一支大中华牌香烟,婉转而又礼貌地说明了来意,还恭恭敬敬地掏出谢庚和主任的条子给他看。

这位­干­部的年纪不大、架子不小,像个小官僚。这小官僚用手指轻轻一挡,就把吴自强那只香烟挡在一边儿,然后潇洒地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只顾低着头剪指甲。

吴自强见人家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便递上谢庚和的条子。那位小官僚依旧不抬头,只是用两根手指头夹住了那条子,随便看了一眼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宋沂蒙在旁边感受着被人冷遇的感觉,他不敢吭声,只好老老实实地站着。

吴自强连连说好话,就差跪在地上磕头了。那小官僚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只是一边剪指甲一边听着,宋沂蒙觉得这人就像庙里的菩萨。他想,这商业部的人真有两下子,谱儿忒大了,也许他们天天如此,接待人太多顾不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小官僚连听都不听了,进身就离开房间,宋沂蒙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阵子,小官僚又转了回来,脸上仍然没有表情:“这样,这彩电的业务,原来不归我们管,现在刚刚划过来,正在理顺业务关系,况且货源特别紧缺,各省五交化公司都没有,更不用说批给你们了。”听说没戏,宋沂蒙沉不住气,露出满脸不快,不给就不给,卖啥关子?他想动身离开,吴自强不死心,偷偷地拽了他一把,他才呆着没动。

小官僚似乎什么也没看见,接着说:“不过,湛江也属于特区,这两年发展得很快的,是吧?刚才我了解了一下,近年来你们那里批得确实不多,所以考虑多少批给你们一些,好吧?”说着,小官僚从一个夹子里取出一张纸,吴自强连忙接过来急忙一看,原来是提货单,上面写着:准予提国产彩­色­电视机三十台。除此以外,还有另外几个人的签名。

宋沂蒙也看见了,他松了一口气,事情总算办成了,没跑冤枉路,可他见只批给三十台,觉得实在太少,心里替吴自强盘算着,应当挣不到多少钱,他还想多说上几句,争取多弄一些。吴自强比宋沂蒙的经验多得多,见此光景觉得也只能如此了,就使眼­色­制止住宋沂蒙,不让他多嘴。

吴自强赔着笑,一个劲儿地向小官僚表示感谢,还邀请他到湛江去玩,还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就算认识了,大家交了朋友,其他的都好说。

那小官僚根本不多说半句话,依旧板着脸,办完了公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两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离开了商业部办公大楼。他们又坐出租车到马连道仓库,顺利地交银行汇票,办理了提取货物手续。仓库附近有一家托运中心,吴自强熟门熟路,三两下就把该办的全都办妥,只等三天后提货运货。

事办得差不多了,太阳也到天空中间儿了,吴自强看着自己的影子成了一个圆点,觉得肚子饿了。他琢磨着上哪儿吃饭,广东菜不实惠,东北菜又太土,他想来想去,就拦住一辆面的,领着宋沂蒙来到牛街附近的一家沪菜馆。

这家饭馆的老板娘是位风­骚­标致的女人,二三十岁,长得丰满健壮,浑身都具有一种特别的劲头儿。吴自强进门刚刚坐下,就跟她开玩笑:“老板娘,我想你啦!你想不想我啊?”

那老板娘满不在乎,把一只白胖的手搭在吴自强的肩膀上,喜笑盈腮地说:“侬想我,我岂能不想侬呀!”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个上海人,这种女人在北京可不多见。

玩笑归玩笑,这老板娘只是逗逗乐子而已。一阵笑声过后,那老板娘就扭动着腰肢,像只鸭子扑扇着翅膀,跑到柜台后边坐着去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拿着一个小本本和一支圆珠笔,姗姗地走过来请他们点菜。这小姑娘清秀俊俏却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庄重。吴自强老是想跟她开同样的玩笑,可小姑娘不卑不亢,一切都恰到好处。

老板娘隔着老远高声骂道:“看侬这双眼睛,眼珠子都快出来了!”

吴自强听了老板娘的话,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他开始点菜,一边点一边盯着人家下巴,这孩子的下巴又­嫩­又酥,他真想抹上一把。刚点完菜,那女服务员轻盈地走了,自始至终连个笑脸都不给。

吴自强失望地摇头,不住地唉声叹气。这时菜上来了,给他们上菜的是另一个小伙儿。吴自强见满桌子饭菜,什么松鼠鳜鱼、小白蹄、香菇菜心等等,一共五六个菜,还有两扎鲜啤酒。他记不得自己点过什么菜了,刚才他光琢磨着如何跟女服务员套近乎,注意力根本不集中,假使人家给他写上燕窝鱼翅,他也不理会。

不到十二点,小饭馆的客人就挤满了,胳膊碰胳膊,ρi股碰ρi股,显得十分拥挤。饭馆里面闷热难耐,一会儿,他们两个人的身上都出了汗。吴自强随意吃了一口鱼­肉­,仔细品尝了一下,然后嘟囔着:“啥玩意儿?一点不好吃!”

宋沂蒙却想,别看这菜做得不怎么样,可是生意照样兴隆,明知道菜不好吃还往这儿跑,人们图什么?还不是看着人家老板娘和服务员长得好看?就好像谁家的君子兰开了,放在窗台上,引来了不少人观看,又好像春天里,庭院里的石榴花开了,引来了许许多多的蜜蜂。

吴自强是个生意­精­

这吴自强是个生意­精­,很滑头,他觉得刘白沙这个人太狂,又斤斤计较,不好相处。他倒觉得宋沂蒙的人品不错,也老实厚道,他想找个机会,好好地跟宋沂蒙聊聊,有物资部这条线,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更加使他感兴趣的是宋沂蒙的岳父,因为,胡继生将军在南方的一些省份很有名,将来没准就是一棵摇钱树呢?

那天,吴自强很高兴,索­性­就住在宋沂蒙的家里,两人在堆满杂物的小屋里潮湿的地上铺上好几层旧褥子,挤在一起睡觉。他们睡不着就聊天,吴自强很健谈,他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他说他祖上很有钱,他爷爷的爷爷是清朝按察使,他爷爷是民国初年广东督军,六十年前家道就败落了,到他上一代就变成了穷光蛋。早些年,他父亲带着他在街上给人家擦皮鞋,后来他父亲死了,他就在一个小饭馆儿打零工,从十三岁­干­到二十岁。他从小没有亲妈,见人家有亲妈,他都羡慕得要死,他从小就把小饭馆儿的老板娘当做亲妈,以至于到现在,每到饭馆儿里吃饭,他都要多留意几眼老板娘,他说他见了老板娘就犯糊涂。

他告诉宋沂蒙,要想在社会上生活,要想活得好,必须要有钱,如果想有钱,就得会挣钱,挣大钱!挣钱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有许许多条的道路,利用关系,则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吴自强讲的故事,对于宋沂蒙来说十分新鲜,具有相当大的震憾力,处于逆境中的宋沂蒙顿时兴奋起来,就像盲人重见光明一般。宋沂蒙感到庆幸,在穷途末路的时候遇上这么一位能够教他学会挣钱的人。于是,他终于想通了,他决定哪个国营单位都不去,不再­干­替别人卖力的事,他要跟吴自强学本事,自己挣钱,还要挣大钱!

吴自强带着三十台彩电走了。半个多月以后,他又突然出现在宋沂蒙的家里。这次,他给了宋沂蒙五千元,作为利润提成。

这是宋沂蒙辞职以来,挣到的惟一一笔钱。他把它全都交给胡炜,胡炜舍不得花,把这笔钱藏在了箱子底里。高兴之余,胡炜问过丈夫,说这样挣钱到底合法不合法?宋沂蒙想了又想,想不出触犯了哪条法律,于是,就坦然地告诉妻子说,应该没问题,现在这种人多着呢!不然怎么个活法?21

陆菲菲来信了。信是寄到崔和平那里,托他转交给宋沂蒙。崔和平神秘兮兮地把宋沂蒙约到动物园公共汽车总站。崔和平一见他,就从小黑皮包里取出一封信,郑重地交给他,就匆匆骑着自行车跑了,边跑边回过头喊:“藏好喽,千万别叫老婆发现了!”

宋沂蒙手里握着这封沉甸甸的信,心里跳得像小鼓儿似的,等崔和平走远了,他才找了个树荫处,急忙拆开来看。

这封信来自远隔重洋的南美洲。信中说,南美的菩提树很高很大,树上有缠藤形成的小台子,她站在上面遥望着大海,看着远处隐约的船桅。她说,在那昏暗的路灯下,两个互相依偎的影子拖得很长,拖到了大洋彼岸,拖到了下一世纪。她说,让命运去驱使,那身不由己的人,会在想念中得到片刻享受和满足。她说,她心里的那个男人是无畏的男人,是一个在任何逆境中都能寻找到生命之源的战士!她还说有一个他想不到的人,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找他,当他见到她的时候,希望他不要忘乎所以。

这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宋沂蒙琢磨不透,到底是什么人会让他忘乎所以呢?

宋沂蒙怀里揣着这封信,心里空空的,在动物园的门口茫然若失地走着。他想喊叫,他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回。

陆菲菲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情人,不是那种在夫妻之爱之外寻找刺激的女人,她也是爱人。他无法向任何人倾诉,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理解这种爱,人们会把他看成寻求婚外恋的男人,其实这纯粹是误解,他和陆菲菲的爱不是寻找来的,而是它自己走来的,躲也躲不过去。

失去了固定的职业,没有了稳定的收入,他像一只乱飞乱蹦的野麻雀,无所归宿。他迫切需要安慰、同情和心理的支持,陆菲菲的话,让他感受到一个远在另一方的女人对他缠绵的爱,她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他给菲菲写了一封信,这是一首自由体诗。

在命运里有条河,

我从断桥上掉落。

不想浮起,

只愿慢慢地沉入漩涡。

乱草缠住了手脚,

鱼虾纷纷游过,

生命静静地散发,

过去的一切已经沉默。

有位仙女抛下了彩绸,

把我紧紧相裹,

随着她重新恢复了自我,

随着她我又把水面冲破。

潆洄涟涟,

漪澜微波,

醒了,

仙女把我挽上岸边,

绿茵里,

一个爱的人影影绰绰。

仙女扬起了长袖,

掩去了空蒙的月­色­。

她飞了,

山峰嵯峨,

湖光潋艳,

苍天刷墨。

她飞了,

我也飞了,

世界变成另一个世界,

天夺其魂,

天扫其魄!

宋沂蒙住在香山的小院儿里,真有点隐居山村的意思,山坡老高,骑自行车不方便乱跑,平时与朋友们联系也不多。

有一天,胡炜上班去了,宋沂蒙独自在屋子里发呆。他突然被窗外远山的气势所感染,一首诗的意境涌上心来,他匆匆抓起笔,想写一首关于“远山之远”之类的小诗。这时,外边管传呼电话的老头儿喊起来:“宋沂蒙电话!”

他忙跑去接电话,出乎意料的是,原来是个女人打来的:“你是宋沂蒙吗?”一个镇定、响亮而又动听的女人声音在话筒里响起,这声音是陌生的,宋沂蒙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是……”

“我是龙桂华,菲菲的朋友,她没跟你说起过?”龙桂华?宋沂蒙大吃一惊。从离开专卖外贸公司以后,好长时间没有听到龙桂华的消息了,龙桂华的出现让宋沂蒙晕晕乎乎的,犹如在半睡半醒之间。宋沂蒙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龙桂华就是菲菲的信里提到的,那位有可能让他忘乎所以的人。

“是,是,我听她说过!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宋沂蒙居然语无伦次起来。

“菲菲说让我跟你见个面……”“当然行!”“那么就在动物园附近吧!那里有个谊友轩茶社,你知道那儿吗?”“好像知道,成,就那儿!”

慌里慌张放下电话,宋沂蒙才想起来,两人在电话里虽然约好了地点,可是忘记了说定时间,他稍稍考虑了一会儿,觉得龙桂华可能早已经在茶社等候他,于是,他决定立即赶到动物园。

动物园附近闹哄哄的,谊友轩茶社却处在公共汽车总站背后的一条巷子里,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上午,茶社里没有几位客人,宋沂蒙进门就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位打扮整洁的中年女人。

这女人穿了件裁剪得体的浅蓝­色­女式休闲装,一条藏青­色­的毛料裤子,裤线烫得笔直,脚上穿了一双白­色­的皮鞋。她不施脂粉,黑黑的长头发整齐地披在肩膀上,皮肤白白净净,瓜子脸、眉毛又细又长。一双明亮的眸子,好似弯弯的月亮。她鼻梁高高的,细巧柔和,嘴­唇­流淌着和蔼迷人的微笑。

宋沂蒙几乎不敢想象,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竟然就是那个曾经给人家烫衣服的佣人,曾经在写字楼里作清洁工的龙桂华!当年那个跳新疆舞的高材生似乎又回来了。虽然她已经青春不再,但她凭着一种特殊的魔力让身边所有人,包括男人和女人都在看她,她比那些妩媚姣俏的年轻姑娘更加惹人注目。她的眼睛深遂而幽静,她的表情坚毅而亲切,一个经历了苦难的女人,一个刚强、成熟的女人,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比二十五岁的女人更有魅力!

宋沂蒙心里打着小鼓儿,匆匆与龙桂华握了一下手。两人面对面,在小茶桌上坐下。宋沂蒙知道她是陆菲菲介绍来的,说话十分谨慎,他不知道龙桂华对自己有多少了解,更不敢提起以前的事情。龙桂华却十分大方,她开朗地说:“菲菲很不放心你,一再托我找你,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助的。你现在怎么样?”

宋沂蒙见龙桂华对过去的不愉快丝毫没有芥蒂,反而落落大方,关心起自己来,这让他在感动之余,心里的忐忑不安也渐渐消去。两人的谈话也变得轻松起来。龙桂华主动说起她和菲菲认识的经过。

那天,龙桂华在一户人家熨烫衣服,不小心把人家的一条裤子烫了,那家的女主人叫喊起来,说那是从英国带回来的,价值三千块,揪住龙桂华一定要她赔。

这时,陆菲菲走了过来,她是女主人的表姨。她拿起这条裤子看了看,和气地对龙桂华说:“没事儿,只是很浅的一小块儿,洗洗根本看不出来!”这条裤子是她送给女主人的,女主人见表姨说没什么,也就不再说话。龙桂华对陆菲菲充满了感激,想表示自己的谢意,可是被陆菲菲阻止了。陆菲菲热情地对龙桂华说:“什么时候你到我家里去吧,我那儿有好些衣服需要熨呢!”

于是,龙桂华到陆菲菲家里去了,刚一进门,龙桂华就说两人曾经见过面,陆菲菲愕然,龙桂华充满善意地告诉她,说那年在刘白沙家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喝多了,在外边蹲着呕吐。陆菲菲一点都没介意,说那是今生惟一的一次。

在交谈过程中,龙桂华发现陆菲菲的­性­格温顺、宽容、十分富有同情心,她对陆菲菲的印象很好。两个不同经历的单身女人遇到一起,越聊越投缘,渐渐说起了知心话,从女­性­之间的特殊话题谈到彼此不幸的遭遇,龙桂华对陆菲菲说起自己的女儿,陆菲菲被朱小红的遭遇感动了,也含含糊糊地说起了自己的初恋,说那一次你不是看见我喝醉了吗?那是为了一个寡情的男人。陆菲菲告诉她,说她的初恋是个怀才不遇的老实人,从部队转业以后很不适应,现在的处境十分困难。

龙桂华很聪明,一下子想起那次在刘白沙家里,宋沂蒙也在场,还想起来,宋沂蒙的妻子就是胡副司令的女儿。她明白了一切,哦,原来惹得陆菲菲那么不愉快的就是宋沂蒙。

她十分同情陆菲菲的遭遇,陆菲菲是她今生所熟悉的第一个­干­部子女,她觉得这个感情丰富、忠贞不二、有着许多不幸的女人与自己有着共同之处,女人命苦,这话一点也不假。

龙桂华听说宋沂蒙被专卖外贸公司的人害了,丢了副处长的职位不说,还被迫流落江湖,至今没有找到生活出路。她蓦地产生了一种平衡感,原来你们这些贵族子弟也会有此下场!得意之后,就是一种同情,她觉得这世界上许多人都有着共同的命运,现在,其实已经没有家庭出身这个概念了,没有出身只有命运,落到窝里就是­鸡­,落到树上就是鸟儿。

龙桂华丝毫不隐瞒,说认识宋沂蒙,还说是他的老岳父把父亲送到了北大荒,是他本人代表公司宣布解除自己清洁工的工作,他有一个看起来漂亮,却十分挑剔、刻薄的老婆。

陆菲菲听了很吃惊,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龙桂华也兴奋,兴奋的能遇上陆菲菲这么好、这么投缘的女人。而两人的命运居然都和那个叫宋沂蒙的男人有着微妙的联系,这让两个女人更增添了亲切感。很快,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龙桂华说得很投入,也很动情,脸上洋溢着一种兴奋,使得她更显得风姿绰约,光彩照人。

宋沂蒙也听得很入神,也被龙桂华的情绪感染了。他暗自惊讶命运的奇妙和机缘巧合,难道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安排着人的命运吗?

有了这段推心置腹的倾诉,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变得很近,看着眼前这位被命运拨弄得意气消沉的男人,龙桂华油然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校友,我想开个饭馆儿,可是没有经验,财力也不够,菲菲说,让我和你一块儿­干­,你反正也没什么事,就依菲菲说的,一块儿­干­吧!你说呢?”

宋沂蒙听龙桂华叫他校友,心里十分感动。他当副处长的时候,龙桂华不认他这个校友,可是他现在落魄了,啥也不是了,龙桂华倒找上门儿来称他为校友,这个受苦受难的女人比圈子里的那些人强多了。开饭馆儿的事,过去宋沂蒙也琢磨过,可那是侍候人的行业,他恐怕拉不下脸来,他深有疑虑地说:“开饭馆儿,是件挺难的事,我也没经验啊!”

龙桂华为了开饭馆儿的事,筹划了很长时间,最近才下了决心,连地方都找好了,就是缺人手、缺钱,心里急死了。她见宋沂蒙还是一副不入门的样子,便用话激他:“难啥?你是不是还端着­干­部子弟的架子,这不­干­那不­干­,想当八旗子弟呀!”

龙桂华的话十分尖锐,深深地刺痛了宋沂蒙。宋沂蒙听了,半天低头不语。龙桂华不想让宋沂蒙太难受了,就立刻恢复了女­性­的温柔,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苦苦劝他:“哎,菲菲说你特能­干­,就算你看在她的面子上,帮我一把好不好?跟你说吧,这饭馆儿的生意好做得很,现在特火,好些人都发起来了,信不信?”说到饭馆儿生意火,宋沂蒙信,他也看到了这两年饭馆儿的生意好做。

龙桂华见他有点活动的样子,就想进一步敲打他:“看人家活得多好,有钱、有房子、吃好的、穿好的,难道你不羡慕?也可能你妒忌了,不平衡了,可那有什么用?人家是­干­出来的,你看咱们,什么都没有,难道你甘心这样下去?”

龙桂华的话语重心长,一个字一个字像锤子打在宋沂蒙的心里,他宋沂蒙也不是总躺在床上啃大饼的人,如果不开饭馆儿又能做什么?

他终于经不起龙桂华的苦苦劝说,更何况龙桂华已经是陆菲菲的朋友。龙桂华的爽直出乎宋沂蒙的意料之外,也使宋沂蒙相当放心,一句话,陆菲菲介绍的朋友肯定是天上的吉星!现在他所担心的不是能不能­干­好,而是怎么过得了妻子这一关。

龙桂华看他低头不语,先是皱着眉头,忽然,一下子她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背后还有着一个当家做主的女人。她两只明亮的眸子一转说:“还要和妻子商量,对不对?”宋沂蒙不好意思了,他暗想,这个女人真不简单,看问题好尖锐!

龙桂华见宋沂蒙还是不吱声,就笑个不停,笑声爽朗迷人。笑了一会儿,龙桂华不笑了,她的脸上忽然飞起了一片红晕,好似俊俏的玫瑰花。她已经不年轻了,可那片红晕却说明她的心里仍然年轻。

她微微眯着眼晴,仔细看着宋沂蒙,她想知道陆菲菲为什么如此持久地用心去爱他,这个看来有些腼腆,身材结实的男人,在许多方面并不出­色­,但是他那沉默寡言、顾虑重重、有些愚笨又有些敦厚的­性­情,着实让有的女人着迷。

宋沂蒙抬起头来,望着龙桂华那双大姐般真诚的眼晴,心里渐渐踏实了许多。他考虑再三,终于下了决心:“那就­干­吧!”

龙桂华见宋沂蒙答应了,便高兴地说:“你老婆那里,我去帮你做工作!”宋沂蒙慌忙拦住她:“那不用,我自个儿行,你等着吧!”

其实,能不能说服妻子,他心里也没有谱儿,妻子是风还是雨,他也搞不清楚。可他知道一点,胡炜这个人从本质上说,还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什么事情,只要事先给她讲明白了,她就可能不反对。

晚上,两人吃过晚饭又看了会儿电视,胡炜有点累了,就躺在床上休息。宋沂蒙见时机已到,便坐在床边儿上,先是从从容容地看了妻子两眼,然后缓慢地说:“哎!跟你商量一件事!”胡炜最近老怕出事,一看丈夫这样子,心里就有些紧张,她不安地对宋沂蒙说:“又有啥事?你没有不舒服吧?”

宋沂蒙一笑:“很健康,有你这位保健医生在,俺一准健康。”胡炜最爱听这句话,于是“扑腾”一下,从床上翻起来坐到丈夫身旁,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抚摸。

妻子的温柔让宋沂蒙感动,他不打算绕弯子,他知道跟妻子没有必要绕弯子,妻子很聪明,­性­情急躁,越是绕弯子越是容易惹麻烦,于是,他趁妻子心情正好的机会,用一种婉转的语调说:“假如有人想和咱们合作做点事情,你看……”

胡炜果然很敏感,先是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丈夫的表情,觉得他吞吞吐吐、心事重重的,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她马上提高了警惕:“啥事呀?紧张啥?”

胡炜一追问他,他就心虚了,担心真的要出麻烦,便马上为自己辩解:“没啥大事儿,没啥大事儿!”“没啥大事儿,那就是有事儿,有什么事儿?”“要不明儿再说,今天你累了!”

宋沂蒙闷着一肚子话讲不出来,胡炜见他一句话绕出二里地,兜来兜去的,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着实有几分可怜,便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说:“瞧,瞧,跟你媳­妇­还遮遮掩掩的?什么时候添这毛病啦?”

宋沂蒙想瞒也瞒不住了,只好豁出去把话讲明了,他一下子把妻子的手拉住,恳切而又平缓地说:“有个老朋友介绍了一个人,这人我原先也不认识,她说现在开饭馆儿赚钱,打算跟咱们合作一把,行不行都无所谓的,不是了不起的事。”

听说开饭馆儿,胡炜叹了口气:“唉,这个呀!”要是在几年前,谁要在她面前提开饭馆儿,她会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可现在说什么她也不生气了,不­干­这个­干­啥?她认了!在她过去的熟人里,军队大院儿长大的孩子们,开饭馆儿的已经有好几个了。胡炜听人议论过,说开饭馆儿很赚钱,渐渐地,她对这桩事也感兴趣了。她想通了,一边抓住丈夫的手,一边柔声说道:“好事呀!我不反对!”

宋沂蒙见有门儿,打算把事情一次交待清楚。他趁机把胡炜的手攥到了自己胸前,略微有些紧张地说:“你知道是什么人找我呀?”都说夫妻俩心有灵犀,丈夫一开口,胡炜就明白了,于是她故作妒忌地笑道:“是个女的,对吧?”

妻子的态度率真,房间里的空气相当和谐。宋沂蒙把妻子软绵绵的手放下了,非常惬意地拍打了一下妻子的脸蛋,放心地笑了。他觉得妻子既漂亮又聪明可爱,如果脾气小点,关心丈夫再细致点,那可真是一个完美的好妻子。

他怕妻子想歪了,于是就­干­脆实话实说:“那女的很漂亮呢?”妻子听见宋沂蒙的话,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丈夫的不信任,怎么我就成一个醋坛子啦?她满脸不快地说:“漂亮就漂亮,跟我有啥关系?开饭馆儿就开饭馆儿,说这些­干­嘛?”

妻子的宽容大度,让宋沂蒙放下心来,尽管­阴­天变了晴天,开饭馆儿的事情总算有了肯定的答案,老婆的指示就是最高指示,老婆开了绿灯,宋沂蒙才能往前走,否则寸步难行。宋沂蒙刚刚想说些动听的话,让妻子高兴高兴,可胡炜却不叫他解释,盯着丈夫的脸问道:

“多大啦?她比我漂亮?”妻子幼稚而任­性­的神气好象一个十七八的少女,此刻的妻子脸上又重新布满了疑云。

妻子的脸上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让宋沂蒙感到越发可爱,他由衷地笑着:“哪儿能呢?俺媳­妇­天下第一,有啥说的!你吃醋啦?那大可不必,因为她比俺还大两岁呢!”“讨厌,真讨厌!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一连串的骂声,随之而来,就是几拳,打在宋沂蒙的背上,宋沂蒙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幸福。

宋沂蒙和胡炜把小家底儿都抖罗出来,凑齐了二万五千元,这里面有两口子多年的积蓄,有宋沂蒙的转业费。他们与龙桂华合伙开了一个小饭馆儿。

饭馆儿的地点很好,在海淀镇附近,北京大学旁边的一条马路边上,营业面积不大,外边六七张桌子,里边还有一个小单间儿。

宋沂蒙当兵的时候,经常下厨房帮助­干­活儿,因此懂得一些配菜、炒菜的简单常识,做这个买卖也不算完全外行。他俩请了个受过培训的二级厨子,专门做些经济实惠的家常菜,又给小饭馆儿起个名字,叫“大众居”。宋沂蒙还请岳父的老战友刘申给小店书写了店名,刘申的书法很有名气,这给他们的小饭馆儿增添了不少光辉。

经过一段筹备,“大众居”很快开张,饭馆儿不大,可他们炒的菜味道不错,价钱又便宜,很适合附近一些公司小职员和学生的需要,在大学任教的外国人也经常光临,他们喜欢品尝中国北京的大众家常菜。一时间,他们的生意搞得还挺红火,偶尔还有几个开奔驰、凌志之类豪华轿车的大款来吃饭。久而久之,他们“大众居”也有了些名气,生意好,流水多,半年后,他们两家投资的五万元就收回了成本。

龙桂华又在胸前别上了那朵半只莲,她沉浸在繁忙而愉快的工作中,她包揽了最脏、最累和最难处理的活儿,忙得脚丫子朝天,而且像一个大姐姐那样关心、照顾着宋沂蒙。除了­干­活儿,她非常注意检点,与宋沂蒙的关系总是保持着一定距离,说话不出格儿,相互接触有分寸,尽量避免发生节外生枝的事情。两人之间虽说差了两岁,而且早已过了敏感的年龄段,可毕竟是一男一女,生意归生意,决不能让周围人说闲话。

胡炜有空的时候,也常来“大众居”来帮忙,通过接触,胡炜觉得龙桂华挺能­干­、说话规规矩矩的,处处谦让,因此对她印象很好,慢慢地,彼此也成为好朋友。

胡炜还时不时出点主意,特别是在饭馆儿的装璜方面,她的建议往往十分奇妙。宋沂蒙根据她的提议,在饭馆显著位置悬挂了一幅古老的刺绣作品,上面用金丝勾勒边沿,一只五彩斑斓的雄­鸡­朝天长鸣,不远处有圆圆的、赤红的太阳,非常醒目。

胡炜对龙桂华还是留着几分戒备的。胡炜一见到她,心里就觉得有点虚,觉得这个女人比自己强,于是不免就有几分妒忌。她暗暗地欣赏着这个曾经十分美貌的女人,觉得她具有一种别致的风韵,她的体态从头到脚,就像山坡上飘然洒下来的泉水,那么和谐、自然、美妙,她的举止潇洒、大方,她的眼神俊朗、隽永,仿佛把什么都能看透,这也许就是每一个生育过子女的女人所具备的优点,然而这也正是胡炜所缺少的。22

这天傍晚,龙桂华因事没来,饭馆里的事由宋沂蒙张罗。

这时,有五六个衣着考究的男人,来到饭馆儿里。他们进门就问:“有没有单间?”宋沂蒙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请到单间坐下,可是这些人并不立即点菜,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尚未坐定却又匆忙离开。宋沂蒙看清楚了,这好像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他开着一辆皇冠呼呼的,像阵风似地扬起了高高的尘沙。

没多少功夫,这司机又把车开了回来,他带回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子。

这些客人中间,有个小分头黑亮的年轻男人好像是贵宾,大伙都拼命用好听的词汇恭维着他,在点菜的时候,也都看他的眼­色­。这人年龄不算最大,可人都管他叫邹大哥。这邹大哥长得瘦瘦高高,带副眼镜,文文静静的模样,像个小头头儿,说话有广东口音。

两个女孩子一进单间,就被众人推到他的身边坐下,一边一个。宋沂蒙明白这是“吃花酒”的,他最反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愿意看着这些人胡闹,于是就跑到外边,只让一个服务员支应着。

这几个“喝花酒”的人还比较文明,不大吵大骂,不打情骂俏,只是闲聊着一些北京社会上流传的故事,话语中还流露出对海南岛风情的赞美。

那两个年轻的女学生也很文静,说话、举止都很得体,一点也不轻浮放浪。两个女孩子都只是二十出头,穿着很朴素大方,一看就是北京的姑娘。

其中一个身材不高,长得文静柔弱、娇滴滴的,她的皮肤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圆圆的脸庞上有少许雀斑,她说话的口吻有着少女的稚气,又带着些许风尘女子的老道,当那司机故意把她的手放在邹大哥的膝盖上的时候,她也不拒绝,只是微微笑着,大胆地望着众人。

另外一个女孩子,胖胖、黑黑的,一双眼晴大大的,略显忧郁。话很少,其他人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倾听着,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

邹大哥喝了两瓶啤酒,渐渐地有些放肆了,他抓住那白净女孩子的手不放,看样子非要亲她一下不可。那女孩子就主动地贴了过来,端端正正地让他亲了脸蛋一下,然后,温顺地躺倒在邹大哥的怀里。邹大哥格外开心,眉飞­色­舞地对那几个人说:“不好意思!”

那司机五大三粗,四方脑袋,蒜头鼻子,手背上还刺着“忍”字。只见他手里拿筷子拍打着桌子:“还不闭上眼晴!”于是,这些男人都乖乖地闭上了眼晴。这时,邹大哥却放开了那女孩子,一本正经地说:“不要这样嘛!”

几个男子张开眼晴,齐声说道:“喝酒!喝酒!”“小姐,叫什么名字?”

“朱小红……”

朱小红?隔着老远,宋沂蒙模模糊糊地听见,那个白净的女孩儿说自己的名字叫朱小红。他越琢磨越不对,这朱小红该不是龙桂华的女儿吧?陆菲菲说过,龙桂华的女儿朱小红失踪了,让龙桂华痛不欲生。宋沂蒙立刻紧张起来,担心龙桂华随时会回来。如果龙桂华发现自己的女儿陪别的男人吃花酒,不知会发生多么大的乱子。

这些人吃吃喝喝到九点钟,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点儿的人掏出腰包付了款。宋沂蒙取出计算器,“劈啪”一算,共五百六十元,像这种大客户不多,宋沂蒙便把零头舍去,只收了五百元整。

那年纪大点的人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把白净的女孩子拉上了车,陪邹大哥坐在后排座上,汽车一溜烟儿开走了。剩下的那些人,拥着另外一个女孩子,挤上皇冠汽车,也开跑了。

宋沂蒙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还露着稚气的女孩子被人带走,他们可能去了宾馆,也可能去了某个私宅,也许跑到荒郊野外,以后发生的事可想而知……

他为那两个女孩子惋惜,宋沂蒙听人家说,凡是­干­这行儿的女孩子,都是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劝不回来,打不回来,八匹马也拉不回来,除非叫公安局抓了去!不过宋沂蒙实在搞不准,刚才这个朱小红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因为世界上重名重姓的人太多,他考虑再三,决定暂时隐瞒着朱小红的事,不向龙桂华透露一个字。

“大众居”的生意好极了,每到晚上,顾客盈门,等位子的客人常常要排队半天才能有空桌。一天到晚把宋沂蒙和龙桂华忙得够戗。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有几个东北人在“大众居”的对面开了一家“天下坊”。这“天下坊”的面积足有三百平方米,装饰档次不低,环境优雅舒适,服务员一大群,厨师好几位,饭菜花样多,川鲁粤味俱全,价格比“大众居”还便宜。到了晚上,还有跳舞、唱歌的和变戏法的,这样一来,吸引了不少客人,连街道办事处和派出所的人也成为“天下坊”的常客,大门儿里进二门儿里出,似乎是机关食堂一样。“天下坊”还请了好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平时在门口一站,威风凛凛的,气势不小。

附近的小老板们惹不起,只好­干­瞪眼。渐渐地,“大众居”的生意也淡了下来,甚至有些老客户也不来了,每天流水很少,有时一个客人也没有。龙桂华和宋沂蒙整天闲得没事情做,心里很着急,可是没办法,谁叫咱实力小,竞争不过人家呢?钱挣不到,房租照付,工资照发,眼看着快要把以前挣的钱赔进去。

正在他们发愁上火的同时,又一件麻烦事情发生了。

那天是个礼拜天,宋沂蒙正在饭馆里与龙桂华合计,看看能否改变一下菜式风格,搞个江淮风格,或者快餐什么的。忽然间,胡炜来了,她风风火火、满脸怒容,二话没说,就拉着宋沂蒙进了小单间。宋沂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随着她。胡炜的脸上红红的,气呼呼地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胡炜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显眼,于是就设法控制着自己,努力压低了声音,可宋沂蒙还觉得这声音可怕。他害怕冤枉了人家龙桂华,龙桂华是他小时候崇拜者,要说内心深处有好感,那仅仅是个人的秘密,其他丝毫没有什么。他一时搞不清妻子发怒的真正原因,只好小声说:“怎么啦?有事回家说,好不好?”

胡炜见他不肯回答,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嗖”的一下,甩在桌子上,恶声恶气喊道:“你,看吧!”

宋沂蒙一看,哦!全明白了!原来,那是陆菲菲写给自己的信。秘密泄露了,这回,终于被胡炜抓住了把柄,他无法回答,只好不吭声。胡炜见宋沂蒙不吭声,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说呀!怎么不说?”说完,胡炜实在无法再控制自己,呜呜地哭了起来。龙桂华在外面听着,觉得这两口子的争吵似乎与自己有关,也不好贸然进来,只好站着发呆。

宋沂蒙在发怒的妻子面前无话可说,但又不能不说。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应对的办法。

突然,他想起陆菲菲的信里没有写明是写给他宋沂蒙的,也没有署上写信人的姓名,就凭这封无头无尾的信,能够证明什么?想着,宋沂蒙胸有成竹,他已经找到了借口,于是,他劝着妻子:

“哎!别哭了,伤着身子可不好。你想到哪儿去啦?这不就是一篇文学作品吗?有人给我看,征求意见的。哎!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呢!不信你看那字写得?是男的还是女的?真是!”

宋沂蒙坦然而坚决的态度,果然使胡炜产生了动摇。那封信的字的确写得粗放有力,确实不像个女人。胡炜仔细看了看信上的笔迹,渐渐停住了抽泣,不言语了。她又歪着脑袋,看看那信封上,明明写着崔和平同志收,下面又落着一串英文地址。

她心里觉得自己可能冒失了,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的妒忌简直没有任何道理,想到此,她心里的的气也就消去了一大半,可她不想就此认输,嘴上还硬着说:“你别蒙我!回头我找崔和平问去,那不是什么好人!”

宋沂蒙见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心想:找崔和平有什么用?这小子八面灵珑,比谁都会说,妻子要是从他嘴里问出个故事来,那完全是不可能的!宋沂蒙心里暗自庆幸,此关又过矣!

宋沂蒙猛地站起来,想去倒杯茶水献给胡炜,巴结巴结老婆是他此时惟一的想法。可他刚站起来,胃部就突然感到灼烧般的疼痛,紧接着,一股苦涩的液体从嘴里喷了出来。胡炜惊呼:“啊,血!”

宋沂蒙没听见胡炜说什么,他吐了很多,吐了一阵子之后,肚子不疼了,也不恶心了,他竟然感到一阵舒坦。他重新坐在椅子上,随便一瞥,就瞥见地上那堆呕吐物里有一层殷红的鲜血,血飘浮在黄的、绿的,还有紫­色­的东西上面,把他吓了一大跳。

胡炜根本不敢朝那堆呕吐物看,她只看见了宋沂蒙那惨白的脸,还看见了那勉强装出来的微笑,宋沂蒙的嘴角也白了,沥沥拉拉淌着一些丝状液体。

龙桂华在门外,呆呆地听着胡炜的责问,听着听着,脸上一阵接一阵臊热。这种感觉,她过去曾经有过:当年在“二泡”的时候,那些好事儿的女工议论她的时候有过;在观音庙结婚的第二天,姓方的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也有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发自内心的羞涩和耻辱,从来也没有再出现过,这一回,在小小的饭馆里,她竟然在莫名其妙地重复遥远的过去。胡炜的责问,她听了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冤枉,她不会冲进去辩解,过去,这种事她经历得实在太多了。

里间屋发生的对话,她都听见了。随着胡炜的责问,她心里起起伏伏,以至慢慢麻木,直到后来,她忽然听见了宋沂蒙在声嘶力竭地呕吐,也听见了胡炜的惊呼,于是从幻觉般的麻木中惊醒过来,她不再顾忌胡炜刚才的发怒是否与自己有关,急匆匆地闯了进去。“快上医院!快上医院!”

龙桂华的话像命令一样斩钉截铁,胡炜慌神了,在龙桂华的催促下,她才知道她应该做什么,连忙结结巴巴地:“嗯,嗯……”

龙桂华帮着胡炜把宋沂蒙送到中日医院,胡炜搀着宋沂蒙,进了急诊室,龙桂华就在外头站着等。没几分钟,胡炜又扶着宋沂蒙从诊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化验单子,龙桂华抢过来一看,什么血常规、尿常规、还要做胃镜检查,她二话没说,“噔噔噔”地跑去划价、交款,忙得满头大汗。

做完胃镜检查出来,胡炜见单子上写着:胃壁大面积出血及陈旧­性­疤痕、十二指肠球部溃疡。丈夫病了这么长时间,她居然毫无察觉,直到吐血了才知道。她的泪水“哗哗”冒了出来,眼前一片模糊。胡炜是个有经验的医生,平时见的病人,比这个严重得多了,可自己的丈夫吐了血,她一眼也看不下去,化验单上的每个字都像枪弹一样­射­进她的心里。

她正感到无所适从的时候,忽然觉得一只温和而湿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是龙桂华。一刹那这只手一下子让她想起了母亲。小的时候,母亲领她到景山上去玩,景山最高处有座美丽的亭子,从上面可以看见整个北京城。母亲抱着她,让她站在绿漆木栏杆上看,说能看见咱们的家。小胡炜找了半天没找着,茂密的树丛掩埋了一切,她只看见了几座稀稀拉拉的高楼。小胡炜怕高,看着就哭了,喊着要下来,母亲微笑着,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子,小胡炜找到了支撑,她和母亲还有大地融合在一起,于是她有了勇气,她可以跳到蓝天里飞,飞着飞着就不哭了,她欢快地笑了。

就在龙桂华握住她的一刹那,她觉得母亲又回到身边,她又可以在蓝天里飞,又可以看见朦朦胧胧的家。龙桂华把克服困难的勇气传给了她。

医生是个小个子南方男人,他笑嘻嘻地对宋沂蒙说:“像你这种情况,必须住院动手术,除此以外没有更有效的方法!”医生说话的姿态很轻松,这也不是一种医疗文化还是一种带有职业­性­的同情?宋沂蒙此时心里平静得很,开刀就开刀,麻药一打啥都不知觉,肠子肚子翻腾一个够,把胃切掉一大块,然后一缝,不过这疤可不是碗大的一块了。

胡炜比谁都紧张,她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听说要交两万元押金,这让她可犯了难。家里原有的那点积蓄全拿出来投资饭馆了,哪里还有钱?宋沂蒙听见说要两万元,嘴角上立即露出凄楚的笑容,极不自然地嘟囔着:“不动手术,不动,回家!”他坚持要回家,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手术他根本动不起,他说不动手术,不过是当着龙桂华的面寻找一个台阶罢了。

回家以后,胡炜照顾丈夫躺下休息,然后躲在小厨房里独自落泪。宋沂蒙却好像没事人似的,只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就跑到院子里溜达,溜达溜达也进了小厨房。

“做啥手术?我看还是保守疗法好!免受一刀之苦岂不幸哉?”“你还穷逗!保守,保守哪里能根除你的病?”“嘿,那不一定,我看我就适合保守疗法,开一刀有啥好处?你以为呢!其实我的病也不像医生说的那么重,危言耸听!以后不喝酒不吃­肉­就是了。”“你懂啥!”胡炜抹抹泪,苦笑着,不再说什么。她在想着卖点什么,家里就这么些玩意儿,桌椅板凳能卖几块钱?电视机老了,铁皮保险柜坏了,其他还有啥?爸留下来的那三枚一级勋章可能值些钱,可是能卖吗?那是爸枪林弹雨几十年的总结,那是家族的荣誉,那是爸留下来的惟一纪念,把家族的荣誉都卖了,是不是太缺德了?

她又落泪,泪水滴滴哒哒,让宋沂蒙看了心里阵阵刺痛,妈的,人到了看病吃药都没钱的地步,还瞪着眼儿在人世间装孙子,有啥劲!爹娘生我­干­什么,还不如掐死算了!宋沂蒙忍住心里的难受,还得不停地去安慰胡炜,安慰了半天,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于是,说着说着也就不再说了。

第三天,龙桂华送来两万元钱,胡炜一见厚厚的两沓子钞票,不知说什么好。“哪儿来的钱?”“你别管,先给他动手术!这可不能耽误!”“不是说不动手术了吗?”“别胡说!这会儿不动手术,将来就晚了,我们一个邻居,误了动手术的时间,结果第二次大出血,唉!”

“你家里也不富裕!是不是店里的钱?那钱可不能动,动了饭馆儿的生意怎么办?”“我说别管就别管,走,现在就走!”

其实,龙桂华的日子比他们家还不如,她辛辛苦苦得来的那点积蓄全都投在大众居饭馆儿,她没沙发,没有铁皮保险柜,更没有勋章。她为了让宋沂蒙动手术治疗,把妈留给她的那幅明代陆治的古字画儿卖了,这幅画原本不止这点钱,可是为了救急,她顾不得许多,从荣宝斋卖画儿回来,拿着钱就奔了香山。

胡炜不知道龙桂华卖了妈留给她的古画儿,只知道她毫不犹豫地拿来了两万元钱,她这是为什么?胡炜感到不可思议,出于一个普通女人的敏感,不由得又琢磨起她和宋沂蒙两人之间可能有点什么。此时,胡炜也顾不上追究,反正是借的,既然是借的,将来还她就是了。

宋沂蒙的心里却明明白白,龙桂华在他心目中,几乎就是一个纯粹的人,龙桂华对待朋友就像星星,清清爽爽、不耀眼,只是把全部光芒奉献了出来,那怕是微弱的一点。在龙桂华看来,拯救生命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这生命是属于宋沂蒙的,一个整天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男人。

宋沂蒙终于动了手术,把胃切掉了一半儿,然后乖乖地在医院呆了两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龙桂华独自一人勉强支撑着大众居。宋沂蒙出院不久,就跑到饭馆儿来­干­活儿,龙桂华让他歇歇再说,可宋沂蒙却说:“当过兵的人体格壮实,切半拉胃没啥,过不了半年准长上,要是不活动活动,恐怕又要得病呢!”

宋沂蒙说这话,自己的心里都虚,这话根本安慰不了别人,连他自己也安慰不了。龙桂华含着苦笑:“炜妹咋不来?回头你叫她来,聊聊天儿也好。”

宋沂蒙听龙桂华说起胡炜,眉头不禁一皱,心想:闹了半天,在自己住院的时候,胡炜没有来看过龙桂华,花了人家两万元钱,连句好话都没有,怎么这么不懂事!想着,宋沂蒙的心里好生歉疚。他听得出龙桂华似乎有了一点想法,可他真的很无奈,实在不好说什么。

一对耄耋夫­妇­

宋沂蒙病没好彻底,就坚持着上了班,胡炜又开始抽空子往大众居里跑,她见了龙桂华很热情,龙桂华见了她也很热情,两个女人的话多得很,扯天扯地,把宋沂蒙也搞迷糊了,哪个是真心的,哪个是虚情假意?

那天胡炜又来了,手里拿着一瓶花露水,说是鲁映映的丈夫从广东带回来的,她和徐文每人一瓶,她把花露水递给龙桂华,龙桂华很高兴,把花露水接过去,拧开盖子,仔细闻了一阵,连声说好。

宋沂蒙想说什么,可胡炜嘴里叨叨个没完,不给他说话机会。这时,外边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有人来了,宋沂蒙赶紧到门口迎接客人。23

从门外走进一对耄耋夫­妇­。他们进来就望着龙桂华,从眼神儿里可以看出,他们和龙桂华之间很熟悉。龙桂华见这两位老人走了进来,不但不招呼,反而一扭身跑进了里面单间。两位老人非常礼貌地向宋沂蒙点点头,就跟着龙桂华向单间走去。

宋沂蒙和胡炜都瞪大眼睛瞧着,他们敏锐地觉察到在这三个人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他们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生怕打搅了人家。

“桂华,小红找到没有?”这是那位老汉的声音。“我们也托人找,什么消息都没有!”墙壁是用石膏板隔出来的,不隔音,外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宋沂蒙和胡炜听出来了,原来,是两个老人在和龙桂华商量找朱小红的事,他们是龙桂华的什么人?

只听见龙桂华低声说:“爸,您年岁大了别跟着­操­心了!”说完就是一阵沉默,只听见两个老人连声叹气:“唉,那孩子呀……”龙桂华仍不作声。

“你妈不是还留下一幅陆治的画儿,要不把它卖了,花钱请人找找看!”龙桂华犹豫半天,终于小声说:“卖了,刚卖的……”

老人半天没吭声,过一阵才呜咽地说:“我龙绪民今生今世对不起你们……”

胡炜先是吃了一惊,原来龙桂华拿来那两万元钱,是卖了她妈留下来的古画换来的,后来,胡炜更加吃惊,她听见了“龙绪民”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像炸弹一样在她的脑子里炸开,她清楚地记得,父亲曾经对她说过,他在政治上生平只做过一件错事,那就是错误处理了龙绪民。原来,龙桂华就是当年西南富商龙绪民的女儿!

关于龙绪民的事,父亲给她讲过,父亲讲得很动情,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这位龙绪民,出生名门,早年在京师大学堂攻读商务,在欧洲留过学,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投笔从戎,随冯玉祥部参加北伐战争,直做到了营长。大革命时,他经人介绍参加过西北军中的中共地下党外围组织。

“九?一八”事变后,他脱离军队,在成都开办了尚昌工业公司,专门生产各种民用齿轮。他脑子好使,又有国外的经历,胆识俱佳,因此发展很快,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他在成都的生意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等到抗战胜利,他已经成为当地颇具影响的民族实业家。

解放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受朋友之托,设法营救了共产党四川省的省委负责人,可是他却被国民党军统局抓了起来,后来家里花一百根金条买通军统局的头子,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

全国解放后不久,他把“尚昌”工业公司的资产全部献给西南军政委员会,自己按照中央政府的安排,到国家H委员会当了一个处长。

当时,胡继生正在国家H委员会主持工作,他和龙绪民虽然打交道不多,但印象不错,他觉得这位民主人士有眼光、有魄力,工作上也有些办法。可反右运动却一下把他俩推到了激烈对立的位置上。

在反右的运动中,有人揭发,龙绪民曾经多次攻击共产党,说共产党就会开会,开起会来没完没了。还有人揭发说他曾参加过冯玉祥军队中的“清共”活动,迫害过我地下党员。

这龙绪民是个­性­情倔强、不肯认错的人,当组织派人找他谈话的时候,他找到无数条理由,拼命为自己辩解。

人家又问他,你参加过“清共”没有?这一点他倒不否认,说自己不但参加过,而且还指认出一个重要的共产党人。他说1927年的时候,他还年轻,对形势认识不清,当时退出共产党的人很多,人家退,他也跟着退了。他所指认的那个共产党人本来就是公开身份的,实际上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是他亲自送他登上了开往河南的火车,临别时还给了每人三十块大洋。在那种形势下,冯玉祥都下了命令,不清也不行啊!何况他是一个职业军人。

龙绪民说的这番话,不但无人理解,反而惹起了众怒,局机关里除了个别留用人员,要么是进城的革命人士,要么就是刚参加工作的热血青年,龙绪民是极其特殊的例外,很显然,他成为革命的目标,一个带着红心的靶子。几轮批判会开过之后,于是有人建议不仅要把他定为右派分子,还应该开除他的公职,劳动改造。

共产党开会就是多点,说共产党开会多就算右派分子?胡继生犹豫了。他拿着龙绪民的材料仔细看,这人的问题确实不少。可他觉得情有可原,在旧社会,东奔西跑混饭吃,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几进几出的人多了。就拿他胡继生来说,要不是家乡党的农村工作开展得红火,南昌起义、井岗山又都在江西,如果没有人教育他,他知道共产党是­干­嘛的?共产党要是不到家乡来建立政权,他不也就是个普通打铁的吗?

龙绪民是个大学生、旧军人,在历史的风波中起起伏伏很正常,环境不同,接受教育的程度不同嘛!解放后,人家不是把全部家产献给人民了吗?革命不分早晚,既然革命了就不必过于追究人家的过去,一个革命者的过去,除了贫雇农、工人阶级,有几个是纯而又纯的?何况,人们又不是天生就懂得马克思主义的。

胡继生很想放龙绪民一马,来个从轻发落。可是群众不­干­,甚至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他本人,一天给他提了十几条意见,批评他是在搞阶级调和,机关党委也派人找他谈话,说他是个一贯忠诚的老红军­干­部,要注意和一个反对传达中央文件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不要在和平环境下丧失了老红军战士的斗争­性­。这句话狠狠地打中了胡继生,难道自己真的分不清是非了?矛盾中的胡继生终于战胜了自我,在一次支部大会上做了严肃的自我批评。

很快,龙绪民被正式开除公职,戴上反革命帽子,被送到东北劳动改造。

龙绪民去东北的当天上午,他的妻子来到胡继生的办公室,进门“扑通”一下跪下了,那女人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龙绪民不是反革命,他热爱共产党,热爱新中国!”胡继生目瞪口呆,一时也说不出话,他参加革命这么久,还没见过自己手下的­干­部跪在自己的面前哭泣,特别是一个女­干­部。

胡继生毫无思想准备,只是不住地宽慰龙绪民的妻子,他浑身颤抖地对她说:“千万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有话慢慢地讲……”龙绪民的妻子边哭边说,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然而声音还是那么弱小:“他是有功的,解放前夕,是他动员傅作义起义的!”

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是胡继生听得清清楚楚,这又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傅作义将军起义的过程在报纸上登载过,中央也有内部文件进行过总结,怎么没有提到这一段?莫非龙绪民的妻子急于为自己的丈夫解脱?莫非她急糊涂了?

胡继生感到无能为力了,这样大的事情,他解决不了,恐怕部里也解决不了,于是他只好耐心地劝龙绪民的妻子:“起来,起来,这件事,我看可以向组织上反映一下,对龙绪民的问题,你作为家属也可以反映,假如是冤枉的,相信党组织会公平解决,你不要太伤心,有困难也可以提一提,他是他,你是你,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龙绪民的妻子没有赖在这里,她起来抹着泪说:“胡局长好,胡局长好……”胡继生想扶她一下,可是迟疑了,他不知如何才能让面前这个受伤的女人平静下来,只有不安地说:“大家都好,大家都好!”那女人抽搐着离开,胡继生不知道她以后将面临多么大的灾难。

龙绪民离开了机关,上火车的时候,他先是清清嗓子,然后舒展双臂,高声喊了两句:“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送他的人十分好奇,心想共产党都把你流放了,你喊这个啥意思?龙绪民见人们瞪他,便哈哈大笑,笑够了,不笑了,他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地对人说:

“告诉你,当初刘伯坚离开西北军的时候也这么喊过!”

疯了,看来这个死不悔改的龙绪民彻底疯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干­部把他搡到火车上。汽笛响了,刚愎自用、屡经风波的龙绪民离开了妻子和幼小的女儿,被送到了既荒凉又肥沃的北大荒。

不久,胡继生调回部队工作,后来他听说龙绪民的妻子也没逃脱劫难,结局比丈夫更惨。丈夫被送到北大荒之后的第八年,她被怀疑为国民党特务,被关进了北京市笫一模范监狱,两年后死在那里。

1980年,在胡继生的直接­干­预下,龙绪民的问题得到妥善解决。龙绪民妻子的问题也平反了,经过核实,说她是军统局特务纯系子虚乌有,她只是在帮助丈夫营救四川地下党省委副秘书长慕翰元的时候,到军统局二处去过一趟,在那里偶然遇到一个旧相识,聊了一会儿天,别的什么都没有。可就这一次,她被二处的另外一个人记住,解放后,这人从香港派遣回大陆搞破坏活动,不久被捕了,由于急于立功、减轻自己的罪责,于是那人就检举了她。

可龙绪民一家的遭遇却始终成为胡继生的一块心病,直到晚年退休以后,还是常念叨起这事。其实,在胡继生几十年的生涯中,经他手处理的­干­部也不知有多少,可偏偏这龙绪民让他后半生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龙绪民和刘葆珍两位老人愁容满面走了,过了好半天,龙桂华才红着眼睛从里间屋走出来。虽然她仍然穿着熨烫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可在胡炜的眼里,她身上的­色­彩重了,整个人仿佛变了一种身份,她不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一个名门之后,一个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人。

父亲在女儿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胡炜不敢相信自己一向认为完美的父亲也曾经伤害过人,然而父亲给她说过,说他曾经伤害过龙绪民一家,事实给了她一次残酷的冲撞。想起由于父亲的过失给这个家庭带来的苦难,想起龙桂华死在狱中的母亲和失踪的女儿,胡炜的内心充满了歉疚。在龙桂华面前,她似乎是个负罪者的后代。虽然在那动乱的年代里,她自己也曾被人骂做狗崽子,可是她仍觉得自己罪不及赎。那是历史的误会,那误会也曾经与她和自己的家庭擦边而过,可那仅仅是一代,而且时间不长,对于龙家来说却是三代甚至更长。

龙桂华见无人说话,屋里的空气有些紧张,也不知屋外的人听见了什么,于是她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然后对胡炜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胡炜听龙桂华说对不起,鼻子发酸,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呜咽地说:“桂华姐,你别这么说,是我们对不起你!”龙桂华惊愕地望着哭丧着脸的胡炜,一时无语。胡炜突然上去拉住龙桂华的手,鼓起勇气说:“当初,是我父亲错误地处理了你的父亲……”说完,胡炜小心地抬起头去看龙桂华。

她等着龙桂华发火,骂她,甚至打她嘴巴,如果那样,如果再严厉一些,她都心甘情愿,一个受伤害的家庭成员去恨一个伤害了人的后代,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胡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情会是这样冲动,她原先还有着星星点点的猜疑,好像龙桂华真的与丈夫之间有点什么,可是现在一下子,这些无端的猜疑全都散去了,她觉得实在是冤枉了人家,这无辜的龙桂华。她又禁不住落泪,这是真诚的歉疚,是一种情绪转移,还是一阵妒火燃烧之后的宣泄?几种复杂的心情交加在一起,使她失去了常态。

龙桂华听了胡炜的话,并没有感到特殊的震动,她早就知道胡炜是胡继生的女儿。龙桂华的心里只是被过去的记忆触动了一下,丝毫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震怒,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是你爸爸一个人的错?在那些岁月里,伤害是一个轮回,一些人伤害一些人,这些人翻过来更加严重地伤害别人,最后大家都是受伤害的人。”

龙桂华接着说:“假如,请那些当年批评过共产党,自己又挨了整的人来上台,给他们执政党的地位,他们不整人?我爸爸本不是个政治倾向十分强烈的人,甚至连国民党员都不是,可他在旧军队里,不也做过伤害共产党人的事?”

龙桂华说着,迅速瞧了一眼胡炜,瞬间她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共同的命运连接。她说:“如果因为我的父亲被处理过,我就恨你的父亲,恨她的女儿,果真如此简单?历史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更不是后代的责任!”

龙桂华思考了很长时间,只有这一点她清楚了,她不会恨胡继生的女儿。

她告诉胡炜和宋沂蒙说,父亲回到北京以后,被安排到政协挂个名,这时,他已经快七十五岁了,可他闲不住,办起了保定讲武堂研究会,人们都尊敬地称他龙绪老。刚才陪他一道来的女人叫刘葆珍,是父亲五十年前的恋人,在“文革”中也有一段不幸遭遇,刘葆珍的丈丈邵公展解放后是中国科技大学的教授,“文革”中被打成反动权威、洋买办,下放西北农场劳动,病逝函关。刘葆珍曾被扫地出门、遣送农村,直到1978年才落实了政策,返回北京后还当选过区里的一届人大代表。父亲与刘葆珍旧情覆燃,保持着密切的来往。现在,一切不是挺好!

龙桂华望着质朴的胡炜说:“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成为朋友了吗?”龙桂华的话让胡炜的心里暖融融的,她看见了龙桂华的眼睛,那里淡淡的海水荡漾,那是一片宽阔的世界,把山川、河流和沙漠都容纳了进去,那是一个和煦的世界,把所有的人,包括伤害过自己的人都容纳了进去,融化了分歧,弥补了错位,让她和人们一起共同生活。父辈与造就了父辈的马克思不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世界,一个和谐的社会?

胡炜还在难过,眼圈儿红红的,龙桂华她觉得这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女人,已经是中年了,还天真得像个孩子。她觉得胡炜和胡炜的家庭背景,距离自己并不十分遥远。不久前,她认识了陆菲菲,最近认识了宋沂蒙,今天又真正认识了胡炜,他们和许许多多的老百姓一样,有犹豫,有甜美,也有挣扎和说不清的忧怨,他们也是老百姓。

她想起从天上到地下的巨变……

二十多年前,那些戴着大红袖章,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疯跑,到处抄家的红卫兵小将在她的记忆里渐渐地模糊了,那不过是一群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小孩儿,一群中了邪的小孩儿,一群做完了梦就很快醒来的小孩儿。

龙桂华忽然觉得胡炜好像是自己那个最小的妹妹,从小就喜欢跟在姐姐的ρi股后面,姐姐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小妹爱听姐姐讲的故事,《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卖火柴的女孩儿》、《红海军和小黑熊》,许多许多,永远也听不够。想着想着,龙桂华不由得心里一热,把胡炜半搂在怀里。

胡炜在家是个独生女,没有享受过有姐姐的幸福,她见龙桂华如此宽容大度,根本不计较父亲的过去和自己的幼稚,如此和蔼可亲,也真的把她当作了姐姐。

这轻轻的拥抱说明了一切,龙桂华敞开了胸怀,让三个不同经历的人在心灵上得到沟通,一天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三个人,现在都是社会上不大起眼儿的人,他们都像有着褐­色­翅膀的萤火虫,到了晚间,它们从不同方向飞到一起, 与别的萤火虫们汇集了,融合了,穿梭在山里,它们越聚越密,渐渐地变成了火。这火滚动着,翻腾着,把大山都照亮了。这是没有种的火,无法把山林烧毁,它照亮了小路,也照亮了人的心。儿歌里的萤火是田园式的,然而大山里的萤火会把岩石映透。

人们说它是野火……

晚上还要值夜班,得先走了,临走之前她还不忘对龙桂华说:“那两万元钱,再等等,等等再还你吧!”胡炜说这话是真心的,她是觉得亏欠龙桂华的太多,可直截了当地就来了这么一句,让人听了疙疙瘩瘩的。龙桂华笑笑,什么也不说,她原谅了胡炜的率真,虽然这股率真有时让人不可思议。

胡炜风风火火的走了,冷冷清清的小饭馆儿里,只剩下了宋沂蒙和龙桂华两个人,他们的心情都是万般惆怅。良久,宋沂蒙怀着真诚的歉意说:“桂华姐,对不住你!”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龙桂华感到说不出来的激动,这其中饱含着一个感情细腻的男人对另一个感情细腻的女人的尊重,她深深地领悟到这一切。

宋沂蒙说“对不起”,这其中有着多重的含义,那陪男人吃花酒的女孩儿,他模模糊糊听见那女孩儿的名字叫朱小红,可他不知道那女孩儿是不是真的叫朱小红,也不知道那女孩儿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

有一次,龙桂华偶然谈起女儿,说女儿从小就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那天,他见到的朱小红却是一个会调情,虽不过分,但挺老练的那种,怎么看也不像乖孩子,他很难把那个朱小红与龙桂华联系起来,他不敢想,因为那样太残酷。宋沂蒙拿不准主意,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龙桂华,他担心龙桂华知道了会经受不了打击。

龙桂华被命运捉弄,经过了那么多磨难,她的心像一根屋檐下的冰柱,被烟囱里滚烫的油烟熏烤着,一滴滴化成水落在地下,搅拌着黑黄交杂的灰尘,在地上它又重新凝结了,肮脏的冰坨子渐渐积聚得高高的,它还是不断从屋檐上流淌下来。龙桂华的心是禁受不起熏烤的。她的心是温暖的,包裹她的却是出奇的寒冷。

宋沂蒙的不安,让龙桂华无限感慨。通过这半年多的共事,她了解了宋沂蒙,觉得这个男子的确是个好人。他为人善良、热情、感­性­,他对女人有一种情不自禁的体贴。这种体贴细腻而又正派,积极而又主动。她不是那种多情的女人,可她也渴望得到一个理想中的男人对她的体贴,其实,这就是女人的本能,是一种纯洁似水的爱,人与人之间的爱,一个男人对女人,一个强者对弱者的爱。

瞬间,龙桂华终于懂得了陆菲菲为什么爱他,为什么为他独身苦守了二十多年。龙桂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爽朗地说:“沂蒙,又说对不起,你爱人说了好几遍,老说它­干­啥?过去就过去吧!”

这也是她第一次叫他沂蒙,宋沂蒙听着,心里甜甜的、美滋滋的。他与这个女人天天在一起,她的­性­格爽朗,襟怀坦荡,她的顽强、真诚、勤奋,以及她高于所有常人的品质,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在她的面前,让人感到了愉悦,感到了激|情。假若时光倒流,假若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也不能让人有非分之想。

宋沂蒙听了她的声音,不禁想起那座度过少年时代的学校。学校屋檐下有一串风铃,雨里风铃凄凄,雾里风铃迷离,晨曦风铃催人,夜晚风铃悠悠,风铃的歌给少年驱赶烦恼,梦里的风铃让孩子们长高了许多。他时常蹲在屋檐下倾心听着优美的音乐,风的敲击,自然的韵律,让他沉浸于无止境的猜想。

龙桂华的声音就是那美妙悦耳的风铃,她让宋沂蒙享受了一段轻松、自然的美妙时光。她是女娲,铃声补上了宋沂蒙心灵上坍塌的一角。龙桂华给了宋沂蒙最大的同情,她的温暖不只一次打动了他,她是女人,她是用水做成的,溪水伴着风铃声清澈流动,形成了一个极高的境界。

她的美貌,应当属于一个完美的男人,这个男人,在她的生命中没有出现,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有时,宋沂蒙幻想着,自己也许会变成那个人,可他一到了龙桂华的面前,就觉得这种幻想是痴人说梦,他自惭形秽,无论在人品或者是其他方面,他与龙桂华都差得太远,他怎么会变成那个男人?

不过,有一点他是和龙桂华想到一块儿去了,两个人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感觉,不可避免的现实摆在他们的面前,“大众居”气数已尽,无以挽救。生意越来越难做,再做下去只有亏本。他们商量了一下午,终于下决心把“大众居”转让出手。两人把钱分了,宋沂蒙坚持着偿还了那两万元钱。

24

饭馆儿的生意结束以后,宋沂蒙只好像以前一样,在家里呆着没事情­干­。胡炜仍然在门诊部上班,她的技术职称晋升为主治医师,级别是副团职,如果能在部队门诊部一直­干­到退休,她很知足,将来她的退休金够她和宋沂蒙两口人的饭钱。

她本想就这么凑合着过日子,可是,一件事情出乎她意料地发生了。

那天傍晚,她刚刚脱下白大褂儿,准备下班回家,突然,鲁映映和徐文慌慌张张地跑来找她。

“­干­嘛这么紧张?”胡炜见两人紧张的样子十分可笑,便轻轻地给了她们每人一拳头。

“出大事啦!你不知道?”鲁映映的表情告诉她,果真出了大事,特别是徐文,她紧张得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胡炜意识到她们所说的大事情肯定与自己有着很大关系,于是她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徐文伏在她的耳朵上低声说:“咱们门诊部有个转业名额,上面排来排去,哪个人也不好安排,于是平主任就提到你,听说上面已经定下来了!”

胡炜听说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她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爸爸去世了,她连个普通的军人也当不成了,主张让她转业的人,竟然是以前最关心自己的平茹英!

以前,胡继生在世的时候,平茹英对胡炜十分关照,没事就跑到医生办公室跟胡炜聊天,问寒问暖的不间断,值班排班、上大医院进修等等也都尽量给照顾,嘴巴上左一句胡副司令,右一句老首长,让人听了­肉­麻,门诊部的那些女同志听了都撇嘴,有人甚至说她是胡炜的姑姑。

胡继生去世之后,平茹英见了胡炜的面仍然笑嘻嘻的,表面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后来,她跑到边九岭那儿去摸情况,慢慢地她察觉出边院长对这老首长的女儿也就那么回事儿,人走了,时间长了,不但茶凉了,连人的心也都凉了。边院长都那个啦,她平茹英可犯不上。于是,她几乎不再和胡炜聊天,除了通知开会、发学习材料就很少到胡炜的办公室去。有一个月,平茹英给胡炜接连安排了两个大礼拜值班。这次院里讨论­干­部转业问题,当政治部主任征求她意见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提出胡炜,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胡炜家住得远,上下班不方便,组织上应该考虑胡炜的实际困难。

这个消息来得这么突然,胡炜实在接受不了。她从小当兵,现在快四十岁了,让她上哪儿去?

她想起宋沂蒙转业以后的遭遇,心里一阵阵发毛。

两个好朋友左一句右一句,劝她抓紧时间,往上边找人告状,不可拖延,否则一切可就晚了。找谁呢?人家还给不给面子?胡炜忧心忡忡。

“找宁部长!”徐文和鲁映很同情胡炜的遭遇,对平茹英的两面三刀的行为,简直气愤到了极点,于是,一个劲儿地给胡炜出主意。胡炜听说要找宁部长,闷着头不吭声,她的心里反复思量,顾虑重重。

宁先,曾经是胡继生将军的秘书,后来不断得到提拔,这几年,其他几位年纪大点的­干­部全都退了,只有这位宁先,不但没退反而升了职。现在已经是中将了。他这人作风扎扎实实、脾气随和,办事稳稳当当、为人谦虚谨慎,不惹事生非,平时也不怎么帮别人办事。

爸爸不在世了,人家是在职的大首长,能不能接见自己都不好说,更别说为自己说情帮忙啦!说心里话,胡炜真不乐意求人家,可她无路可走,实在没法子了,情急之下,决定硬着头皮去找一回宁部长,准备着碰一鼻子灰。

没想到,宁部长见了胡炜,态度十分热情。他滔滔不绝地谈起胡老将军,说老首长是位好司令,是位有着赫赫战功的老前辈,是他参加革命的引路人,还说他的文化全是老首长一手教的。他说,老首长打起仗来是员猛将,可平时脾气却很好,最喜欢和普通­干­部、战士交朋友,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老司令。说着说着,就为之动容。

宁部长说了一大堆,就是没让胡炜讲自己的事情,完了,只留下一句话,有事可以去找岳秘书。胡炜见宁部长务虚不务实,说了一大堆空话,以为这事准保吹了,顿时,她的两只眼睛红了,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满怀委屈地出了宁先部长办公室的门,正朝外走着,没想到一位年轻的少校男军官走了过来,少校和气地做自我介绍:“胡炜同志,你好!我姓岳,叫岳山水,宁部长的秘书。”

胡炜擦擦眼泪,跟着岳秘书走进会客室。

这岳秘书中高等个子,胸脯挺直,脸庞红扑扑的,双眼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他和宁部长不同,­干­脆开门见山问道:“有事儿就跟我说吧?”当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少校,胡炜又掉下了泪,她抽泣着,把单位让她转业的事诉说了一遍。岳秘书真是快人快语,起初,他还在耐心听着,听着听着,火就上来了,他气愤得拍案而起:“不像话!老首长过世了,就让人家转业。为什么这样做?还讲不讲阶级感情?别急,这事我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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