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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这岳秘书三十出头,一副行侠仗义的样子,他片刻都不耽误,立刻打电话叫来宁部长的司机,开着专车,和胡炜一块儿到了基建研究院。路上,岳秘书不断地说着笑话,逗得胡炜的心里好受多了。

宁部长的大皇冠轿车,驶进研究院的大门,门岗见了车上的牌子,拦都没敢拦,“啪”的一个持枪敬礼。车离办公大楼老远,胡炜就让司机停下车,自己打开车门先溜了。她不想看热闹,也不想被人从背后指指点点。

几位大校、上校军官见岳秘书来了,纷纷不由自主地起立。岳山水应付这种场面很有经验,于是,他赶紧主动先给各位首长举手敬礼。边九岭是个大胖子,吃得满脸流油,从上个月起,他已经是正院长了,成为大院儿的一把手,整天趾高气扬的,凡人不理,俗人不睬。他当然明白岳秘书来到研究院的目的,于是,他把其他人赶走,然后把门关严实,私下和岳秘书交谈。

岳秘书身子笔直地站着,他毕竟是一个少校,肩膀只扛了一颗星,比边院长要少三颗,如果在野战军,像岳秘书这种级别的军官,顶多是个营长,在大校军官面前也就是个拎包儿的资格。

岳秘书当然懂得这种差距,他本能地在边院长面前立正站着,就是边院长让他坐下,他也不敢坐。他规规矩矩站着,目不斜视,没有等边院长问他,他就抢先客客气气地说:“宁部长让我问候边院长,你们不是老战友吗?”说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边九岭,这句话说得平平静静。这不是岳秘书的语言,而是高层首长原话的传递。边九岭和宁先同在兵种司令部工作过,先后都是胡副司令的直接部下。当边九岭还是个普通参谋的时候,上面就曾经有意调他到青海省军区的一个武装部工作,后来,还是由于胡副司令的­干­预,让他继续留在了兵种机关。岳秘书之所以说宁部长问候他,实际上是对他的讽刺。

岳秘书十分了解边九岭,之所以能从普通战土一直升至正师职军官,其主要原因就于他的圆滑。他能力不强、文化不高,但是他有他的绝招儿,那就是沉默。弄不明白的时候沉默,上面争权夺利的时候沉默,沉默也可能被上面视为老练、成熟,他官做得不算大,可是很稳,为此他心安理得。这次,门诊部提出让胡炜转业的时候,他又沉默了。

他没吭声,是因为怕别人反映他搞山头主义。他曾是胡副司令的部下,胡副司令去世了,他的顶头上司也换了好几茬儿,他不愿意人家一成不变地把他固定在“胡副司令的部下”这样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于是,他拿定主意要避嫌。

看来胡副司令的女儿当真不好惹,胡炜竟然说动了宁先宁部长!这可是一位铁面无私的首长,从来没有为哪个­干­部转业问题出面讲过话,这次把秘书派来,其用意之明确,大大出乎边九岭的意料,虽然宁部长没有亲自到来,可谁都懂得,秘书比部长本人厉害!

岳秘书来得如此迅速,让边九岭更是始料不及。岳山水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句话:“宁部长还让我了解一下胡炜同志表现如何?您看……”边九岭急忙说:“工作上那是一贯很好的,没问题!”

岳山水觉得此行的目的差不多已经达到,不想再多费口舌了,于是就站起身来,跟边九岭敬个军礼,然后就要出去,边朝外走边说:“宁部长很关心胡炜同志!”

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让边九岭院长的心里有了谱,原来这是首长的工作艺术,自己不出面,反而由秘书问候他,还表示了对胡炜同志本人的关心,其背后的含意那是很清楚的。他暗自后悔,怨只怨那多事的平茹英,让谁转业不行,非得让胡炜转业,这不是找麻烦吗?

岳秘书来过以后,一切都好像是没有提过一样,没有任何人再议论这些,胡炜在门诊部照常工作,一切风平浪静。平茹英又变回去了,对她格外的好,又开始每天到她的医生办公室去探望一趟,一连三个星期天没给她安排值班。后来,那转业的名额安排给了院务部直属队,一个农村来的车管助理员被命令转业回了原籍。

胡炜和宋沂蒙认识了岳秘书,为了表示感谢,两人把他约了出来,请他到香山的家里做客。岳山水也不拒绝,他独自开着一辆军用北京吉普车,来到香山。一进院门, 他看到房子如此简陋,又听说宋沂蒙至今没有固定工作,感慨万分,不住地叹气:“老首长一世英名,许多人还以为你们早已是飞黄腾达,或者是家财万贯了呢!说出去,谁能相信呢?”

胡炜听着岳秘书的话,心里十分感动,不禁眼眶又红了。宋沂蒙看了一眼妻子,觉得妻子的­性­情变了,一天比一天软弱。宋沂蒙心想,当着外人,不能狗熊,于是,他努力显出一副好汉的样子说:“此一时彼一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首长的时代早过去了,混好混不好的,还不得靠自己?”

岳山水听了宋沂蒙的话,真心真意佩服,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来,连连点头说:“老哥好样的!”宋沂蒙一边给岳山水斟茶,一边不停地说:“惭愧、惭愧……”

岳山水把茶壶拿过来,仔细看了好一阵儿,深沉地说:“这把壶是老司令的!”胡炜和宋沂蒙吃惊地望着他。岳山水乘机为他俩斟满了茶水,然后激动地回忆道:“我还跟着老司令到下边视察过好几次呢!”

岳山水对老司令充满了感情,这实在出乎夫妻二人意料,胡炜忙站起身,笑容满面地对岳山水说:“岳秘书,你们聊着,我给你们弄点吃的!”岳山水一把拦住胡炜,用一种既是朋友又是小兄弟的口吻说:“大姐,你叫我小岳,不许叫秘书,当年老司令就叫我小岳!你先别忙,听我讲个故事,好吧!”

他在宋沂蒙和胡炜面前称自己为小岳,一方面是由于自己年轻,一方面是为了保持对老司令后代的尊敬。岳秘书出生在大别山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但他长期在领导­干­部身边生活,对这个圈子很熟悉,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让宋沂蒙夫­妇­感到十分亲切。

岳山水红扑扑的脸上泛着光,看起来内心很激动。他喝了口茶水,望了望屋内狭小的空间,眼睛里闪着泪花儿。

“我1975年入伍,一入伍就在兵种司令部直属队警通营当战士。我当了五年兵,1980年领导上内定了我提­干­,就在这时候,我家属来队探亲。”

岳山水在胡炜两口子面前一点也不拘束,一开头就说到家属探亲。说到这儿,他抬头望望宋沂蒙又望望胡炜,表情略显沉重。他苦笑着说:“我家属是乡里宣传队的,长得挺好看的,人家见了都这么说。她一来队把全连都给搅乱了,有一个副连长姓寇,整天围着她转,还开着辆破嘎斯51吉普车,带她到外头逛,一去就大半天,咱心里不痛快呀!一个大头兵能有啥办法?你们猜这位寇副连长是谁的儿子?”

胡炜一听就笑了,她当然知道,岳山水所说的寇副连长叫寇展成,寇展成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兵种寇副参谋长。

据说,寇副参谋长是绿林出身,曾经在旧政权当过警察队长,抗日战争初期拉起了一支三百人的队伍参加了中共领导的地方武装,被任命为冀东独立师的营长,后来一直做参谋行当儿,而且都担任副参谋长,到了兵种司令部还是副的。

在胡炜印象里,这位寇副参谋长是位挺不实在的人。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曾经带着夫人到家里看望,一堆安慰话刚说完,突然冒出一句:“胡炜呀!你应该向雷锋学习,把老人的存款捐给贫困儿童!”当时,胡炜想,好话都让你说了,你怎么不捐呢,你做个榜样看看!冠副参谋长在部队是有名的老粗,讲话、报告净出洋相。有人说,寇副参谋长不是真粗而是假粗,要是真粗,也当不了副参谋长。

岳山水见两口子十分注意地听他的故事,于是接下去说:“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找寇展成谈话,他是副连长,我是兵,啥结果,你们自然知道。我说:”她是我家属,你­干­啥整天带着转?‘寇展成说:“你家属乐意。’我说:”我家属不乐意,她不敢反对!‘寇展成说:“那是你不乐意,带你家属转转有啥了不起?’”

“我当时火冒三丈,就嘟囔了一句。副连长非说我骂他,上去就要揍我,我当然不服,就抵挡了一下子。其实,我只抵挡了他一拳,他就趴下了。这下子麻烦了,他是寇副参谋长的儿子,打一拳顶一百拳!”

“寇副参谋长专门为这个事儿,到直属队来过一次,他问直属队政治处主任:”这个岳山水打我儿子打得好!‘政治处主任不知道首长的真实想法,规规矩矩地站着不作声。寇副参谋长又说:“这暴露了一个问题,有人要打倒我!’”

“一个兵怎么打倒兵种的副参谋长?寇副参谋长气乎乎地走了,政治处主任很为难,他对咱挺欣赏,不忍心处分咱,如果背了处分就提不成­干­,提不了­干­就得回大别山种地,他舍不得咱走!他说,一个堂堂的副连长,总带着人家家属乱跑,放谁头上不恼火?还不让人嘟囔,嘟囔两句就还要揍人,自己没本事叫人家挡趴下了,还赖人家打他,岂有此理!当时有好几个人在旁边看见了,要处分就处分寇展成!”

“寇展成的所作所为惹起了民愤,于是,有人把这件事反映到兵种党委。胡副司令建议开个生活会讨论一下。”

“生活会上,寇副参谋长一言不发,胡副司令说:”这个事儿本来不大,可寇副参谋长到直属队去过了,这一去把事儿搞大了,我们这里就要管管,不管不好!先别说那个战士,先要管管我们的子弟,因为他既是我们的后代,又是我们的­干­部,办那种欺压群众,妄自尊大的事儿,他不要面子,我们还要面子!这种事情传出去,部队的­干­部、战士会怎样看我们?‘胡副司令一席话,说得首长们连连点头,寇副参谋长没等生活会开完就走了。“

“本来,寇展成就是个劣迹累累的公子哥儿,群众反映很大,直属队党委决定给他一个党内警告处分,转业了事,也算给寇副参谋长一个面子。我呢?好歹也属于动粗了,当众批评,也算个处分吧!”

“关于我的提­干­问题,胡副司令专门做了指示,他说主张正义,无妨大碍!直属队是胡副司令主管的,他的话当然管用!”

岳山水的目光里充满了对胡副司令的感激之情,没有胡副司令的­干­预,那他岳山水早回归农村了,现在的岳山水,至多是个生产队长。

他的言谈话语当中有报恩之意,胡炜想,老人做的好事与子女有什么关系?她觉得岳山水帮她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要报恩,你给老爷子烧柱香得了,做儿女的可沾不起这个光。有子承父业的,哪有子承父恩的?

岳山水仿佛看出了胡炜的心思,啜了一口茶说:“我就是觉得胡副司令人好!前几年,我陪同胡副司令到下边视察,确实受教育。老人家很注意遗散老红军的抚恤问题,连他们家属的生活困难问题,也要细致地过问。他对下边的要求是发现一个解决一个,不许拖。那些老红军家里真是惨!胡副司令,多么刚强的一个人,可他几次落泪。为了那些老红军的问题他几次发火,把当地武装部的头头训得规规矩矩。哎!我看得出来,老人家从那次视察回来以后,身体就不行了,下边那些事情对老人家刺激太大……”

说着,岳山水的眼睛里泪花花的。宋沂蒙想劝劝他,可他还在说:“我们这些人都记得,老人站在岷山脚下,望着山上密密的竹林说,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这话的含义很深,老人的心思,我们都懂。”

岳山水停住,先看看宋沂蒙又着看看胡炜,然后,把目光移向窗外。院子里两棵柿子树,树­干­枯瘦、稀稀拉拉,枯枝背后是昏黑的天空,遥远的天空上飘着一两缕沉云,还挂着一两颗模模糊糊的星星。

岳山水又扫视了一遍屋里,四面墙上空空的,他想,这家里也真是的,连张老人的相片也不挂!想着,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只听他意味深长地对胡炜说:“跟你们说实话吧,这次是宁部长让我来的,首长特地让我看看你们,他说,有困难尽管说,他能做的一定做,力所不能及的,他可以替你们向上边反映。”

听说是宁部长让他来的,而且说得那么热情、诚恳,胡炜和宋沂蒙两人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上边有人还想着他们,这就行了,哪里还有什么困难述说?

胡炜想起了小时候,宁先来过家里好几次,每次来的时候,都是怯生生地站着。宁先参加过几次学校的家长会,老师问他是不是胡炜的爸爸,他说不是,老师说既然不是,那你回去吧,让胡炜爸爸来!宁先的脸红了,满屋子的家长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里面全都是当爸爸和妈妈的,只有他一个年轻的秘书。

胡炜觉得眼前这个岳秘书,那么像当年的宁先,宁先和岳秘书两人提起爸爸来都非常崇拜。她想想,又觉得惭愧,她要是有爸爸的千分之一就行了。当年,她与许多狂热的毛孩子们嚷嚷,老子英雄儿好汉,可现在她长大了,已经变成了中年人,老子在后人的心目中照旧是英雄,而她呢,不但没成为好汉,反而越来越草­鸡­了。照“时尚”的理解,就是混得不咋的!

小屋里的空气越来越融洽了。岳山水习惯­性­地学着首长们的样子,一摆手说:“不说那些了,告诉你们吧,我要离开机关了,部长已经派我去筹建一座宾馆,华夏宾馆。”

胡炜觉得这个工作调动挺不错的,放单飞总比老呆在首长的身边好:“原来,你要当总经理啦!”岳山水含笑不语。宋沂蒙也很为他感到高兴,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岳秘书别忘了,有好事拉兄弟一把!”岳山水一听就乐了:“自己人,有啥说的?以后有机会,一定合作!”

宋沂蒙见岳山水如此爽快、仗义,觉得真是碰上了好人,有岳山水这样既有背景又仗义的人做朋友,当然求之不得。他想留岳秘书在家吃晚饭,彼此再痛痛快快地谈谈,进而加深一下感情,于是,他忙向胡炜说:“到了吃饭的时间了,是不是弄点东西吃?我想和岳秘书多聊聊!”

胡炜想起早就该做晚饭了,刚才是让岳山水的一通儿神侃给搞忘了。她生怕怠慢了客人,听了丈夫的吩咐,就飞快地跑到街上,在副食品商店里买了二斤切面,还有一只烧­鸡­,半斤猪头­肉­。她让两个男人先喝酒,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做饭。

平时,宋沂蒙在家常吃面条,因为妻子­操­持家务的本事有限,除了煮面条只会煮面条,可是,今天岳山水来了,人家贵客临门,也要跟着吃面条,他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于是他略微思忖了一下,便弯着腰,从橱柜里找出一瓶放了二十年以上的­精­装茅台酒,先拿着它闻了又闻,然后打开密封,给岳山水倒了一大碗。“这可是老爷子珍藏的佳品!”

陈年的茅台酒,冒着沁人心脾的香气,人不喝就先醉了。岳山水也是个能喝、会喝的行家,可喝这么好的陈年茅台酒,还是头一次,他心里美滋滋的。宋沂蒙见他有几分拘谨,便撕下了一条­鸡­腿,递给岳山水说:“也就是你来,其他人想喝这茅台,没门儿!”

“不敢当!不敢当!”岳山水乐得嘴都合不拢,连说不敢当。宋沂蒙从内心感激岳山水,他帮了胡炜就等于救了宋沂蒙,也可以说,如果没有岳山水就没有他们两口子的活路。于是,他拿出在部队学的本事,像老战友和老战友一般,一个劲儿地劝岳山水喝酒。

岳山水见这情景,也好像回到自己熟悉的连队里,不再客气,端起碗,“咕噜”喝了一大口。宋沂蒙见岳山水海量,觉得酒逢知己,瞬间,他忘记自己只剩下半个胃,也喝起来,边喝边伸手拍拍岳山水的肩膀高声说:“好!”他们喝着茅台酒,一边­干­杯,一边撕着烧­鸡­吃,喝得高兴,喝得酣畅,有点梁山泊聚义厅里的样子。

“尝尝我的手艺!”胡炜端着一大盆面条走了进来,这是她的拿手杰作。她看见宋沂蒙捧着碗喝酒,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岳山水不明内情,见面条来了,便放下酒碗哈哈大笑说:

“嫂子如何知道咱喜欢吃这个?”

胡炜乘机把宋沂蒙的酒碗收了。宋沂蒙假装没看见,听岳山水说他喜欢吃面条,便笑得前仰后合,仗着一股子酒劲儿,指着老婆:“她就会做这个!”

三个人吃了一锅捞面,西红柿­鸡­蛋卤,都吃得痛痛快快。他们天南海北地聊,聊到半夜。

岳山水摸着黑离开了胡家,他摇晃着身子,爬上了吉普车,迷迷糊糊开着吉普车往城里跑,跑着跑着,速度就慢下来,没到三环路就睡着了,吉普车缓缓地停在路边。

当天,宋沂蒙也呕吐了,把吃的东西都吐光,差点把肠子吐了出来。吐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一些黄水,胡炜发现那里面有血丝,惊慌地叫了起来:“不叫你喝酒你偏喝,再把那一半胃切了?找死你!”宋沂蒙不以为然,睁开眼苦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胡炜给他揉着胸口,扶他躺在床上。他没有醉,头脑很清醒,他虽然吐得够戗,但是还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毕竟四十多岁了,胃也缺了一大块,跟年轻的时候就是不一样,过去不管喝多少酒,从来不吐,只是多上几回厕所罢了,可是现在呢?他伤感地想,好日子都过去了,一天不如一天。25

岳山水在华夏宾馆上任了,他上任不久就派人通知宋沂蒙,说宾馆已经盖好,就差装修了,要宋沂蒙帮宾馆采购一些灯具。宋沂蒙明白,这就是像人家所说的,拉兄弟一把。

这可是个难得的挣钱机会!上哪儿搞灯具去?宋沂蒙听说在广东的许多地方都生产灯具,样式多,价格便宜,宋沂蒙想起吴自强,于是打长途电话到他的家里,说有生意,请他赶来北京。

吴自强是个见缝儿就钻的人,听说有生意,一点也不耽误,迅速飞往北京,刚下飞机,就赶到香山。吴自强一进门就把两大包东西放在地上,宋沂蒙见都是海螃蟹,足有二十多斤,忙吃惊地说:“拿这么多螃蟹做什么?哎呀呀!”

外边很冷,屋子里也不太暖和,吴自强一边搓着手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刷刷水嘛!”宋沂蒙听他说刷刷水,宋沂蒙不禁想起那回弄彩电的事,他越想越后悔,觉得当时不该去找谢庚和,人家谢叔叔是多规矩的一个人,恐怕除了老宋家的儿子,就没给别人开过后门儿。

宋沂蒙看看吴自强,觉得他比以前胖了,皮儿白了,脑门上油亮亮的,宋沂蒙带着讽刺说:“小吴呀!你发财啦?”吴自强在宋沂蒙面前恭恭敬敬,他听了宋沂蒙的话,仿佛不好意思:“哪里呀!这些天没事情做,当‘坐家’啦!坐坐就胖啦!”

宋沂蒙越看越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了,神态、穿着都有变化。他的眼光亮亮的,一举一动都稳重了许多,脖子上的金链子粗了,手腕子上还戴着一块大金壳劳力士手表,莫非发财啦?

吴自强这段时间真的没闲着,他辞掉了公职返回了老家。他的老家在沿海地区,这里的海岸线很长,给走私分子创造了条件。有段时间当地走私行为十分猖獗,几乎家家都在搞,大到汽车,小到冰箱、彩电、烟酒、计算器,什么都搞。吴自强神神秘秘地跑回乡下老家,不足半年就像换了个人。他在湛江郊区盖了三层小楼房,办了一个公司,主要经营五金交电和化工产品。

他把片子掏了出来,上面印着“富顺达商贸公司总裁”一行黑体字,宋沂蒙一看就服了,心想,这小子果真发了,摇身一变成为大老板了。

宋沂蒙把采购灯具的事一说,吴自强着急地说:“宋处长,还说什么?赶紧走嘛!找岳总去!”吴自强还像从前那样称呼宋沂蒙为处长,他担心去晚了,有别人把这笔生意抢走,一个劲儿地劝宋沂蒙赶快行动。

宋沂蒙带着吴自强去找岳山水,双方一谈,原来这笔买卖还不小,各式灯具五百多套,几十万元的营业额,吴自强随即表示,这东西,湛江有的是,而且美观耐用、样式繁多、价格便宜,保证供应、免费安装。岳山水很满意,当下就签了供销合同。

回家的半路上,吴自强暗自盘算,这回的生意不小,着实能发一笔财,也不能叫宋沂蒙白­干­了。想着想着,就掏出一万元钱交给宋沂蒙:“大哥,这是你的部分,先预支一半,以后生意做完了再支那一半好啦!”宋沂蒙连忙往外推,他结结巴巴地说:“还不知道咋样,怎么好收你的钱!”吴自强望着面前这位傻大哥,心里有点儿难受,愈发觉得他实在,便安慰道:“唉!你平时又没有收入,人总是要吃饭的嘛!没有钱吃什么?”

宋沂蒙看着这厚厚的一沓子钞票,犹豫该不该拿这个钱。吴自强是什么来路他不知道,假如吴自强提供的货全是残次品又该怎么办?他担心为了这一万元钱害了岳山水,人家好心好意帮助他和胡炜,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好人背黑锅!可他实在缺钱用,吃饭、穿衣、取暖、看病那一项不需要钱?目前,家里只有胡炜一个人挣钱,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老是靠妻子养活?宋沂蒙不得不揣起这些钞票。

宋沂蒙把钱揣在怀里

吴自强离开之后,宋沂蒙把钱揣在怀里,他觉得那钱沉重得要把他的肋骨压断,他把眼睛闭上了,不敢想,因为他透过厚厚的钞票,看见了一处潭渊,那潭深不及底,他顺着潭渊缓缓地落下去。深潭里凶相环生,许多魔鬼的影子重叠闪现,蛇蝎虎狼成群结队,恶浊的潭水沸腾着,刺鼻的臭气越来越浓,潭里越来越黑,让他看不清归路。胡炜也落了下去,落在潭底,顷刻间,他们就化为了灰渣。他们和其他人的灰渣融在一起,他们发出了怪叫,引诱另外的人落下去。落下去的人越来越多,互相吸吮、撕碎、咀嚼。

岳山水当了总经理,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时不时地来找宋沂蒙来聊天儿,他虽然公务繁忙,但还是惦记着这位老哥。

岳山水打电话说给宋沂蒙介绍个朋友,让他到宾馆来一趟。宋沂蒙没敢耽误功夫,乘了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等他赶到宾馆,天­色­渐晚,已是黄昏时分。岳山水正在焦急地等他,他说一会儿有个重要的约会,时间来不及,就不能陪他聊了,说着,顺手从桌子上取了一张字纸条儿交给他,说那上面有个地址,让宋沂蒙按照这个地址去找个朋友。岳山水郑重地告诉宋沂蒙,这人是海南省政府一个处长,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如果能取得这个朋友的帮助,这对你以后的发展有好处。

宋沂蒙连声表示感谢,就匆匆离开宾馆。岳山水亲自送他一直到宾馆大堂,旋转门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岳山水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宋沂蒙按照纸条上写着的地址,来到西城的一所小学。在学校食堂门口,他看见一个小分头梳得油亮,又瘦又高、披着一件军大衣,里面却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正在等人。这个年轻人看见宋沂蒙,一下子走上前去,非常主动、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老宋吧!岳总交待的,你果真来啦!你好,我叫邹炎!”说着,他就像老朋友一样拉着宋沂蒙的胳膊。

宋沂蒙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在“大众居”吃过花酒、并带走女大学生的“邹大哥”,可“邹大哥”却没有认出宋沂蒙。宋沂蒙顾不上跟他多说话,就被他拉进了大食堂。

在耀眼的日光灯下,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分别围坐在木制的长条餐桌旁,在这些人的里面,中年人居多,也有少数年轻人,所有男人都是西服笔挺,正襟危坐,道貌岸然,所有女人都穿戴齐整,略施粉黛,旁若无人,别具一番风景。宋沂蒙直纳闷,莫名其妙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邹炎神秘地挤挤眼说:“独身主义协会,听说过吗?”

宋沂蒙一下子落入十分尴尬的局面里,他早已经是成家立业的人,怎么会跑到独身主义协会里来啦?这可不太妙,若是让胡炜知道了,还不把他杀了?于是,他挪动身子想跑,邹炎看出了他的心思,连忙跟他说:“怕什么?这里面,哪个省市的人都有,谁能认识你?你体验一下这表面看来孤独的­精­神世界,对你以后闯世界有好处!”

宋沂蒙见状只好顺其自然。他和邹炎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桌上有五六个人,他们都客气地跟邹炎打招呼,看来邹炎在这儿是个常客,彼此很熟悉。邹炎把宋沂蒙介绍给大家:“各位,这是宋处长!”宋沂蒙吃了一惊,原来,邹炎连他的老底儿都知道,于是连忙说:“从前是……”那几个人也不管他现在是不是处长,都十分礼貌地向他点头。

这时候,会场中央有一位六十多岁的女人,正在念“独身主义宣言”,由于距离太远,他听不太清楚,只好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偷偷地观察同桌的人。这里,除了宋沂蒙和邹炎,还有三男三女。邹炎向他一一做了介绍。

一位男的,大约三十三四岁,长得方头大耳,眉毛稀疏,嘴皮子很薄,眼珠“骨碌碌”转,一个劲儿地向旁边的女同胞献殷勤,据说是国家机关的­干­部。另一位男的二十多岁,瘦猴似的,还不怕冷,大冬天的,只穿了单衣单裤,系着一条花领带,东边逛逛,西边串串,十分活跃,邹炎说他是万寿大厦的门童。

紧挨着邹炎,坐着一个《城乡改革报》的记者,这女的叫米莹,二十七八岁,体态丰满、皮肤白皙,清秀俊俏,她跷着腿,胸脯挺得高高的,一种­性­情高傲、孤芳自赏的样子。一个女人叫梁乐,是质量检验中心的副高工,四十多岁,又矮又胖,头发黑黑的,还烫着好看的发卷儿,脸上抹着薄薄的一层粉儿,本来就比较黑的皮肤,发着腊黄的油光,她不断地朝宋沂蒙递过意味深长的微笑。

邹炎指着旁边一个女孩子告诉宋沂蒙,她名叫朱小红,是个大学生。宋沂蒙一听朱小红,吓得差点儿要蹦起来,他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天陪着邹炎吃花酒的妙龄女郎。朱小红已经记不住宋沂蒙,她见邹炎指着她,便故意抿着嘴笑。

宋沂蒙这才清清楚楚地看见朱小红的模样,这女孩子很年轻,小脸白白的,眉毛画得细细的,鼻子小小的,嘴­唇­鼓鼓的,十分秀气。她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老是用眼角的余光去扫邹炎,好像对他有点惧怕。

宋沂蒙坐在椅子上如芒刺在背,心里七上八下。

“独身主义宣言”读完了,会场上的人们“叽叽喳喳”地活跃起来。

不多会儿,朱小红靠在邹炎的身边,只顾小声跟他说话,也不搭理其他人。宋沂蒙使劲听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邹炎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声地对朱小红说:“咱是个马仔,头儿让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

朱小红一只手捂着嘴,“嘻嘻”笑个不停。邹炎很得意地扫了宋沂蒙一眼,然后又接着对朱小红说:“看样子,你真的想去海南岛啊?”朱小红满脸带着渴求说:“那当然,人家都说那里的沙滩像白面粉铺成的,我连做梦都想去!”

这时候,梁乐有意地与宋沂蒙拉进了距离,她不愧是位副高工,一堆人里,只有她不失风度地跟宋沂蒙套近乎:“你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吧!”宋沂蒙有些害怕,见人家直接问他,觉得不能不礼貌,就十分含蓄地说:“你呢?”

梁乐见宋沂蒙老实巴交、规规矩矩的样子,感到这男人很有意思,就打开了话匣子,叨唠起来:“哎!你看那些年轻人,从表面上看来,似乎谈得投机,我认为未必呀!现在的人跟咱们年轻的时候可不一样了,他们很讲实惠的!你知道他们内心想什么?”

梁乐说着不禁站了起来,由于动作过急,身子摇晃了两下,从她的头上掉下来一团黑­色­的东西,宋沂蒙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副假发。梁乐的假发掉了,露出了稀疏发白的真头发和油光光的头皮。

会场上一片寂静。梁乐一点也不慌张,她慢慢地、从容不迫地把假发拾了起来,她没有把假发重新戴在头上,因为她觉得那样会引起人们哄堂大笑。她把那沾了些土的假发放在蟒皮纹的手提包里,然后端端正正地坐下,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朱小红和米莹两个人,又开始围着邹炎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邹炎也嘻嘻哈哈地跟她俩人逗贫嘴。一会儿,邹炎就把宋沂蒙扯了进来,他嘻皮笑脸说:“宋处长,你看,这两个女同胞真逗,非要跟我去海南岛不可,那是什么地方?大海龟还不把她们都吃啦!哈!哈哈!”

宋沂蒙对海南岛了解也很少,他没有见过大海,却常常梦见大海。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以为自己听见了大海的声音,那并不遥远,浸入心里的声音。

邹炎指着宋沂蒙对朱小红和米莹两个人:

“这是我大哥,你俩要是能说动他,假若他去,那我就带你们一块儿去海南岛!”

朱小红仿佛听不懂邹炎的话,只张嘴跟着乐。

米莹见邹炎发了话,便完全丢掉了无冕之王的身分,扭动着腰肢,凑到宋沂蒙的身边,娇滴滴地说:“宋处长,你去过海南岛吗?”

生疏女人的气息把宋沂蒙的心里撩得痒痒的,他不由自主地稍微躲远了一点儿,米莹仍然紧贴着他,那气息像海风一阵阵吹着他,他觉得脸红了。他听见米莹一再问他,只好摇摇头,表示没有去过。米莹煽情地小声对他说:“那咱们俩一块儿去吧!”

宋沂蒙紧张得脖子后头发硬,更加不知说什么好。米莹对于陌生男­性­如此大胆,使他为之惊愕,这好像不是独身主义者的作风!米莹见宋沂蒙不回答,好像看出来他的想法,便含着笑:“孤男寡女不成行,是吧?你错了,这都什么时候啦?今天我和你虽说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觉得你靠得住,一块儿到海南岛,就等于一块儿到郊外兜兜风,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就等于到郊外兜兜风,米莹把这件事描绘得十分简单,宋沂蒙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默默地坐着不吭声。邹炎见状,便得意地对米莹说:“看,你说不动吧!”费好大劲儿还说不动一个男人,米莹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便悻悻地离开宋沂蒙身边,回到自己坐位上。

朱小红面颊粉红,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像个规规矩矩的女中学生。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流露出十分的好奇,她在仔细观察着宋沂蒙,揣度这个沉默的中年人。她觉得这个中年人很奇怪,他似乎害怕女­性­的引诱,拒绝所有的女­性­,无时不刻在固守着阵地,是这样的吗?

宋沂蒙见米莹从自己身边离开,心里一阵轻松。他望着周围的人,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他越来越觉得这里头的每一个人都各像一种动物。米莹像高傲的白母­鸡­,“咯咯咯”,­鸡­冠子血红。朱小红像容貌媚人的狐狸,伺机扑向被迷惑的人。梁乐像爱说教的黑羊,在羊群里不停地“咩咩”叫。邹炎像浑身油光的花蛇,喷着火苗般的舌头,游来游去。那门童像小哈巴狗,跟在女主人ρi股后面转。而他自己却像一种无依无靠的魂灵,不安的魂灵,在众生中飘浮,漫无目的地寻找、永无止境地等待。

宋沂蒙终于明白了,独身仅仅是一种形式,这一信仰并不妨碍男欢女爱,他们可以不结婚成家,但可以互相引诱。邹炎要在­精­神上取得上风,米莹却要在心理上征服所有的男­性­,连一个陌生的宋沂蒙也不能放过。独身的他们可以更自由、更放浪,既无束缚又无羁绊,可以任意想,随心所欲。在­性­的方面,他们也许有着许许多多的浪漫故事,这岂是“独身”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宋沂蒙如同坠入了一个看似荒唐却十分有理的世界里。

这时,邹炎探过头来,压低声音地对他说:“老宋,你没白来一趟吧?你以后得放开些,对付这些人不用费那么多脑子!”宋沂蒙只觉得脑子发涨,他下意识地点点头:“是,只怨咱见识太少!”

邹炎觉得到了谈正事的时候,便把宋沂蒙拉到一边儿,满脸严肃地说:“谈点正事吧!老宋,有人想请你出山,办一家贸易公司,怎么样?”宋沂蒙听说要他办公司,感到十分突然,就竖起耳朵,十分注意地听着。

邹炎把嘴巴凑到宋沂蒙的耳朵边,叽叽咕咕说道:“现在,汽车很好销,利润也比较大,有家大公司,想在北京办一家有进出口业务的贸易公司,专门搞汽车。岳秘书说你在大企业里当过处长,北京的情况又熟,我看你条件不错,怎么样?出来­干­吧!”

宋沂蒙看邹炎的样子正正经经,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就问道:“钱呢?注册资金呢?”

邹炎见宋沂蒙动了心,拍拍胸脯:“这你放心,五十万元人民币,肯定到位!”宋沂蒙听说只有这么少,就摇摇头,不满意地说:“五十万元?这怎么能搞进出口?还汽车生意?”

邹炎生怕宋沂蒙变卦,连忙解释:“注册资金是五十万,后头还有呢!那家公司很有实力,投资方面你根本不必担心,就是进口汽车的指标是个大问题,找你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你自有办法,不然,人家会投资五十万?这算是开办费,不少啦!”

宋沂蒙琢磨一下,觉得这是个从天上降下来的好机会。如果自己再一味推辞,恐怕就真的对不起岳山水了。他故作平静地说:“指标的事想想办法吧!五十万注册资金是不可能有进出口权的,不过有生意的话,委托给有进出权的公司做也行。不过,要看信用证开得好不好,这个更关键。如果银行那边肯帮忙,交百分之二三十的保证金,就可以做生意。反正五十万元肯定是不够的,到时候,那边必须追加投资,不然什么事也­干­不成!”

邹炎听了宋沂蒙的话,目光一下亮了,他赞许地说:“那当然!你行!我是不懂这么多,你是专业、内行!”一连串夸奖,叫宋沂蒙无地自容,他在专卖外贸公司没­干­多长时间,哪里是什么内行?不过担任公司经理确实让他动心,无论如何,他还是想试一试。26

邹炎拉着宋沂蒙,两人离开了喧闹的人群,临走时,米莹递给宋沂蒙一张名片,说以后有什么活动可以找她参加。宋沂蒙把名片掖起来,也来不及琢磨这话的意思,就跟着邹炎,坐出租车来到他住的民族饭店。

当下,邹炎通过长途电话,与远在海南的洪玲雅总经理取得了联系。宋沂蒙在旁边听见电话机里是个女人的声音。邹炎先把宋沂蒙的情况扼要做了一番介绍,他说想介绍一位得力­干­将给她,这人是从大西北部队转业的副团级­干­部,在专卖外贸公司当过副处长,人很能­干­,叫宋沂蒙……

还没等邹炎把话说完,对方“咔嚓”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邹炎莫名其妙,只好放下电话机,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这位洪总,今天怎么搞的?连个面子也不给。”宋沂蒙故意刺激他说:“这是什么人?敢对邹处长如此无理?”

邹炎倒杯茶水,边啜着边说:“你不知道呀!这位洪总是海南的人物,她是广东孟氏集团董事长孟毓友的妻子,在南方有不少实业,在海南也有大片房地产项目,不简单呢!”

宋沂蒙刚想说不行就算了,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邹炎赶紧抓起电话:“啊,洪总,怎么刚才电话断了?可能是我这里的线路有毛病,是,没关系!好,要不要和宋处长直接通电话?他就在我这里。啊,那好,就这样,好,再见!”

邹炎放下电话,就高兴地对宋沂蒙说:“搞掂!原来是线路问题!她同意了!我说呢,像老宋你这样的人才上哪儿找去?”

峰回路转,宋沂蒙见办公司的事竟然在十分钟以内就定了下来,实在出人意料。他心里也很愉快,但他不知道当了公司经理,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到底能不能把公司的业务搞好,他没有把握。而且他觉得,这声音的背后有着一个不平常的身影。那人听见宋沂蒙的名字,立即就把电话挂断了,她为什么产生了犹豫?后来又为什么突然敲定?

不久,五十万元注册资金到位,公司注册下来,起名为北京懋荣经贸有限责任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为洪玲雅,宋沂蒙被聘为经理。洪玲雅成为宋沂蒙的老板,她不召见宋沂蒙,却授命他全权处理公司业务,还授权给他聘任一位副总经理。宋沂蒙没有到海南岛,却已经成为海南岛的人,他身在北京,却已经闻到了海南岛的涛声。

邹炎返回海南了,临走时再三嘱咐他说,洪总是个有节俭癖的人,你要有一分钱掰成两瓣儿花的劲头才行。此话说得宋沂蒙连连点头称是。

公司办起来了,可上哪儿找汽车进口批文去?宋沂蒙以懋荣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去找父亲的老部下谢庚和,可机电办的人告诉他说,谢主任已经于上个月退休了。一听谢庚和退休了,宋沂蒙立刻没辄了,只好去找老朋友崔和平。

“崔和平,你来懋荣兼任副总经理好不好?一边在基金会­干­着,一边挣点外快,­干­不­干­?”宋沂蒙知道,崔和平这个人一般是没好处不会帮人的,所以许他个头衔,以调动他的积极­性­。崔和平一听正中下怀,他早盼着弄个老总当当,这回天上掉下来一个,哪有不­干­的道理?于是,他就拍开了胸脯:“我崔和平不能算是个大能人,也算个小能人,咱哥们儿有啥说的?”

宋沂蒙见拉住了崔和平,就把汽车生意的事说了说,没想到崔和平不假思索立刻说:“找刘白沙去呀!他在机电办有熟人!”一听这个,宋沂蒙的心里凉了半截儿,敢情这小子就知道刘白沙!自从害得他辞掉公职以后,刘白沙就没有跟宋沂蒙联系过,这回,又听崔和平说要去找刘白沙,心里老大不乐意,他扭着脖子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那种人能帮助咱们?”崔和平皱巴着额头说:“说得也是,听说他要提升正职主任了,顾不上搭理咱们,可不找他又有啥办法?我看试试吧!”

宋沂蒙下决心不再去求刘白沙办事,可除了刘白沙这条线,他也无路可走,不找刘白沙找谁去?所以第二天,当崔和平又来和他商量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同意去找刘白沙。

两人一块儿到了S部办公大楼,门卫仍然是以前那个,他一看宋沂蒙就认出来了,于是,就满脸堆笑、十分客气地说:“这位同志,您是来找兵改工办公室的刘主任的吧?我跟您说,这回他可是真的不在,不信您上去看看!”

宋沂蒙觉得这个门卫挺诚恳的,不像骗人的样子,于是就说:“我信,他什么时候回来?”

门卫脖子一缩,小声说:那我们可不知道!“

正说间,外边汽车喇叭一阵响,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隔墙,宋沂蒙和崔和平都看见了,刘白沙肥大的身体,十分费力地从桑塔那轿车里挤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铁灰­色­毛式制服,上衣口袋里还Сhā着一管钢笔,乍看好像五六十年代的官僚。他更胖了,肚子、ρi股都撅得老高,后面还跟着个秘书模样的人,看起来,他果真升了官。

刘白沙一进楼门口,一下子看见宋沂蒙和崔和平,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阵。他想,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兴师问罪来了?他想让门卫把两人轰走,可又怕他们喊,上回不就喊啦?一个人喊就把整个机关搞得议论纷纷,这回来了两个人,要是两人一块儿喊,那还了得!刘白沙端着一副架子,沉着脸与两个老朋友打招呼:“来了?上面谈。”

宋沂蒙见刘白沙这样子,想对崔和平说,咱们揍这小子一顿吧!可崔和平一向是刘白沙的跟屁虫,对刘白沙的这种态度是司空见惯了的。刘白沙一吩咐,他连个眼­色­也顾不上使,就跟着上楼,把宋沂蒙甩在后头。

刘白沙的办公室还像从前一样,桌椅板凳都照原样摆着,只是在办公桌上多了两部电话机,一部白­色­的,一部黑­色­的。他一ρi股坐在办公桌后边的椅子上,一边翻看桌子上面的文件,一边很随意地问:“有事吗?”

“啥时候换部红电话机子?”崔和平凑上前去说道。刘白沙当然明白,按从前的老话,红电话机子是通中央领导同志的,说他换红电话机子,就等于说他当了部长。刘白沙听了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得意。

崔和平又拎过一只暖水瓶,稳稳地给刘白沙倒上了一杯水,刘白沙连看也不看一眼,顺手一拨拉,就把水杯弄到一边去。宋沂蒙一看这阵式,心想真是官儿大脾气大,跟这种人说什么,瞎耽误功夫!崔和平可没顾得上想这么多,他用一种近乎巴结的口吻对刘白沙说:“白沙,有件事儿我俩想求你帮忙,行不?”

还没等邹炎把话说完,对方“咔嚓”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邹炎莫名其妙,只好放下电话机,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这位洪总,今天怎么搞的?连个面子也不给。”宋沂蒙故意刺激他说:“这是什么人?敢对邹处长如此无理?”

邹炎倒杯茶水,边啜着边说:“你不知道呀!这位洪总是海南的人物,她是广东孟氏集团董事长孟毓友的妻子,在南方有不少实业,在海南也有大片房地产项目,不简单呢!”

宋沂蒙刚想说不行就算了,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邹炎赶紧抓起电话:“啊,洪总,怎么刚才电话断了?可能是我这里的线路有毛病,是,没关系!好,要不要和宋处长直接通电话?他就在我这里。啊,那好,就这样,好,再见!”

邹炎放下电话,就高兴地对宋沂蒙说:“搞掂!原来是线路问题!她同意了!我说呢,像老宋你这样的人才上哪儿找去?”

峰回路转,宋沂蒙见办公司的事竟然在十分钟以内就定了下来,实在出人意料。他心里也很愉快,但他不知道当了公司经理,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到底能不能把公司的业务搞好,他没有把握。而且他觉得,这声音的背后有着一个不平常的身影。那人听见宋沂蒙的名字,立即就把电话挂断了,她为什么产生了犹豫?后来又为什么突然敲定?

不久,五十万元注册资金到位,公司注册下来,起名为北京懋荣经贸有限责任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为洪玲雅,宋沂蒙被聘为经理。洪玲雅成为宋沂蒙的老板,她不召见宋沂蒙,却授命他全权处理公司业务,还授权给他聘任一位副总经理。宋沂蒙没有到海南岛,却已经成为海南岛的人,他身在北京,却已经闻到了海南岛的涛声。

邹炎返回海南了,临走时再三嘱咐他说,洪总是个有节俭癖的人,你要有一分钱掰成两瓣儿花的劲头才行。此话说得宋沂蒙连连点头称是。

公司办起来了,可上哪儿找汽车进口批文去?宋沂蒙以懋荣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去找父亲的老部下谢庚和,可机电办的人告诉他说,谢主任已经于上个月退休了。一听谢庚和退休了,宋沂蒙立刻没辄了,只好去找老朋友崔和平。

“崔和平,你来懋荣兼任副总经理好不好?一边在基金会­干­着,一边挣点外快,­干­不­干­?”宋沂蒙知道,崔和平这个人一般是没好处不会帮人的,所以许他个头衔,以调动他的积极­性­。崔和平一听正中下怀,他早盼着弄个老总当当,这回天上掉下来一个,哪有不­干­的道理?于是,他就拍开了胸脯:“我崔和平不能算是个大能人,也算个小能人,咱哥们儿有啥说的?”

宋沂蒙见拉住了崔和平,就把汽车生意的事说了说,没想到崔和平不假思索立刻说:“找刘白沙去呀!他在机电办有熟人!”一听这个,宋沂蒙的心里凉了半截儿,敢情这小子就知道刘白沙!自从害得他辞掉公职以后,刘白沙就没有跟宋沂蒙联系过,这回,又听崔和平说要去找刘白沙,心里老大不乐意,他扭着脖子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那种人能帮助咱们?”崔和平皱巴着额头说:“说得也是,听说他要提升正职主任了,顾不上搭理咱们,可不找他又有啥办法?我看试试吧!”

宋沂蒙下决心不再去求刘白沙办事,可除了刘白沙这条线,他也无路可走,不找刘白沙找谁去?所以第二天,当崔和平又来和他商量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同意去找刘白沙。

两人一块儿到了S部办公大楼,门卫仍然是以前那个,他一看宋沂蒙就认出来了,于是,就满脸堆笑、十分客气地说:“这位同志,您是来找兵改工办公室的刘主任的吧?我跟您说,这回他可是真的不在,不信您上去看看!”

宋沂蒙觉得这个门卫挺诚恳的,不像骗人的样子,于是就说:“我信,他什么时候回来?”

门卫脖子一缩,小声说:那我们可不知道!“

正说间,外边汽车喇叭一阵响,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隔墙,宋沂蒙和崔和平都看见了,刘白沙肥大的身体,十分费力地从桑塔那轿车里挤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铁灰­色­毛式制服,上衣口袋里还Сhā着一管钢笔,乍看好像五六十年代的官僚。他更胖了,肚子、ρi股都撅得老高,后面还跟着个秘书模样的人,看起来,他果真升了官。

刘白沙一进楼门口,一下子看见宋沂蒙和崔和平,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阵。他想,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兴师问罪来了?他想让门卫把两人轰走,可又怕他们喊,上回不就喊啦?一个人喊就把整个机关搞得议论纷纷,这回来了两个人,要是两人一块儿喊,那还了得!刘白沙端着一副架子,沉着脸与两个老朋友打招呼:“来了?上面谈。”

宋沂蒙见刘白沙这样子,想对崔和平说,咱们揍这小子一顿吧!可崔和平一向是刘白沙的跟屁虫,对刘白沙的这种态度是司空见惯了的。刘白沙一吩咐,他连个眼­色­也顾不上使,就跟着上楼,把宋沂蒙甩在后头。

刘白沙的办公室还像从前一样,桌椅板凳都照原样摆着,只是在办公桌上多了两部电话机,一部白­色­的,一部黑­色­的。他一ρi股坐在办公桌后边的椅子上,一边翻看桌子上面的文件,一边很随意地问:“有事吗?”

“啥时候换部红电话机子?”崔和平凑上前去说道。刘白沙当然明白,按从前的老话,红电话机子是通中央领导同志的,说他换红电话机子,就等于说他当了部长。刘白沙听了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得意。

崔和平又拎过一只暖水瓶,稳稳地给刘白沙倒上了一杯水,刘白沙连看也不看一眼,顺手一拨拉,就把水杯弄到一边去。宋沂蒙一看这阵式,心想真是官儿大脾气大,跟这种人说什么,瞎耽误功夫!崔和平可没顾得上想这么多,他用一种近乎巴结的口吻对刘白沙说:“白沙,有件事儿我俩想求你帮忙,行不?”

崔和平也不客气,一伸手就拿起一块。这点心小小的、圆圆的,表面沾了薄薄的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崔和平拿起点心就往嘴里送,等到碰上嘴­唇­,他才看清楚,原来,那黑乎乎的东西都是蚂蚁。崔和平也是个馋鬼,他什么都敢吃,长虫、蛤蟆、油炸蚕蛹,他都吃过。可是,活生生、会爬会动,而且颜­色­有些发红的蚂蚁,他可不敢吃。

龙桂华见崔和平犹豫不决的样子,微微笑着,也拿起一块小点心,轻轻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崔和平见龙桂华神态自若、津津有味的样子,心想,你们女人都敢吃,我一个大男人有啥怕的?于是,他闭着眼睛把点心吃了下去。上百只活蚂蚁在他的喉咙里爬来爬去,搞得他奇痒,可是十分舒服。一会儿,那些蚂蚁不爬了,开始释放一种甜美的液体,微微带着酒香,让他飘飘欲仙、如饮琼浆。

崔和平吃了一块还想吃一块,龙桂华却阻止他说:“先喝口茶再说……”崔和平按照龙桂华的吩咐,饮了一口普洱茶。那些被嚼碎了的蚂蚁,顺着喉咙进入食道,然后又进入肠胃。顿时一阵燥热从体内产生,直冲头皮,渐渐地,崔和平的后背都淌出了热汗。“出汗了吧!这样子好,把体内的毒素都排出来了,你慢慢感觉。沂蒙你别光看着,也尝尝啊!”

宋沂蒙也喜欢吃­肉­,可就不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经不住龙桂华劝说,就也取过一块点心吃了下去,谁知不难吃也不好吃,甚至都没出汗。龙桂华见他没有什么反应,连连点头说:“对,对,因人而宜,一个阳盛­阴­也盛的人反应会慢些。”说着,宋沂蒙也有了感觉,他的背上有汗,鼻尖上也有汗,汗出完之后,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桂华姐,你咋搞起这个特­色­餐馆儿来啦?”龙桂华轻轻叹口气说:“说起来话长……”

大众居的关张,给龙桂华又一次打击,她像个爬坡的人,好容易从伤痛中挣脱出来,开始爬坡,可是没爬多远,就再一次跌落到山脚下。

她也曾想过找个好男人,再嫁一次算了。有个老字号的厨师长找上门来,带来了他亲手烤制的鸭子。龙桂华看着那被荷叶包着的鸭子,皮是红的、黄的还是黑的?她辨不清,鸭头没了,鸭脚没了,骨头没了,只有几片薄薄的、冒着油、好像涂了颜­色­的焦皮。女人嫁了人,会不会变成那几片烤鸭?

有一位刚死了妻子的部长,捧着一扎玫瑰花来看望她,眼神儿里流露着爱慕和真诚。部长的头发白了,他的皮肤细细的,好像没经过风雨。他的话语十分感动人,说话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的,有韵律节奏,仿佛是在吟诵抒情诗。他说她很像他的亡妻。那停在胡同口的小汽车就像一乘花轿,要把龙桂华抬走,做部长太太。然而,她担心这位部长仅需要找一个亡妻的替代物。她的说话,她的表情,她的笑容,她的举止都必须令部长满意,而且还要模仿得很像,如果有一点差别,就会让部长伤感,甚至厌恶。

一个街道办事处的­干­部,也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他自告奋勇为龙桂华找女儿,天天往龙桂华家里跑,每次来都带上各种包子,猪­肉­大葱馅儿的,萝卜馅儿的,什么馅儿的都有。龙桂华又气又好笑:“我不需要这些……”那­干­部的脑门儿上出了汗,乘机把领口敞开,瓮声瓮气地说:“今儿,今儿我不走了!”龙桂华气得脸拉了下来:“你不走,我走,我上分局去!”

自那以后,邻居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她打了那­干­部一耳刮子,有人说压根儿就没有见那­干­部出来。龙桂华一出家门儿,就有好几个娘们儿聚在一堆儿,在她的背后议论纷纷。风太大,把声音刮走了,龙桂华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说就说去,有啥用?

龙桂华无法嫁人,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份心情。她开饭馆儿,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想结识各方面的人,通过这些人帮助去找朱小红。

大众居关张了,龙家几个姐妹鼓励她去河北太行山中段考察了一次。她发现山里有一处百草畔,那里有着千万座蚁冢,数不尽的蚂蚁在那里生长繁殖。那里的人们历来有食蚁的习惯,所以长寿者颇多,龙桂华受到启发,办了河北神蚁宴。

她简单地向宋沂蒙讲了一遍经过,只是在话语中尽量避免提起“大众居”这三个字,可宋沂蒙从她的语气里看得出,她也怀念大众居的日子。

他看见了龙桂华,心里阵阵发虚,他又想起朱小红,那个和邹处长混在一起的女孩子。他想把情况向龙桂华说明,印证一下朱小红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可他始终鼓不起勇气,也不知道应当如何表达。

崔和平心里惦记着汽车批文的事,见宋沂蒙坐得稳稳当当,大有不舍离去的样子,于是,不耐烦地催促道:“沂蒙,喝点水算啦!咱还要想法子去呢!”

宋沂蒙也觉得是该走的时候了,便起身对龙桂华说:“我们该走了……”

崔和平也站起来,他的眼珠子在饭馆里面扫来扫去,忽然,他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一排相片,颇感兴趣地说:“你们这儿还来过不少名人呢!” 崔和平指着相片上的一个人,激动地说:“哎!这人我认识!是中国对外经贸联合公司的总经理,听说他们也在做汽车生意,不知能不能帮上咱们?”

龙桂华一听说他们议论中国对外经贸联合公司的总经理,便急忙说:“这个老板,我看人品不好,最好不要跟他来往!”

崔和平却眉飞­色­舞,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他说他认识相片里的人,说这人姓司徒,还说中经联是家大公司,专门做汽车生意,营业额很大。

“桂华姐,你怎么说这人的人品不好?”宋沂蒙指着那张相片说,他相信女人的直觉,更相信龙桂华的敏锐,他和龙桂华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她从不乱讲别人的坏话。宋沂蒙见龙桂华不吭声,也就不再追问。龙桂华忽然想起胡炜,那个心灵透明,直来直去的妹妹,便热情地说:“沂蒙,我请你们夫妻俩吃顿饭吧!”

宋沂蒙点点头,他觉得龙桂华的目光里充满了姐姐般的温暖和关爱。在许许多多的关爱中,这种爱是最无私、最和谐的,他的生活最缺的就是这种爱。27

崔和平带着宋沂蒙去中经联办公大楼见司徒总经理。这位司徒总经理是位四十七八岁的­精­­干­男子,­精­瘦身材,头顶光秃秃的,双目炯炯有神。司徒总经理似乎跟崔和平很熟悉,见两人来了,就很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还从大冰柜里取出冰凉的饮料给他们喝。

司徒总经理听说宋沂蒙是胡继生的女婿,话匣子就打开了:“胡司令,熟!那年在青岛,我见过老人家一面。他是新四军名将,有名的人哪!老人身体可好?”宋沂蒙端着冰凉的杯子,略微向前欠欠身子:“故去了。”司徒总经理失望地:“唉!可惜!”

崔和平觉得这位司徒假惺惺的,便截住他说:“司徒总,上次您说的汽车生意,我们商量过了,决定参加一下,总公司的三百万也快到账了,您看……”没等崔和平说完,司徒总经理就取出一套文件和一份合同交给他,眯缝着眼说:“我们正准备进口一批日产蓝鸟小轿车,你们有没有兴趣?这是一整套文书,手续完全合法,这个我保证没问题!你们参加多少?一百台,那好!不过话要说在前头,这次纯粹属于照顾,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参加吗?通过银行开LC,只需要拿百分之十的钱做保证金,这样,三百万就进口一百台车,风险由我们来承担,你们只管挣钱,以后可找不来这样的便宜事!”

鲜红­色­的大国徽印章

宋沂蒙拿着材料匆匆看了一遍,见那上边都是英文,红章绿章一大堆,他也看不大明白。其中有一张他看懂了,那是经贸部的批文,鲜红­色­的大国徽印章清晰庄重,有了这个,他的心里自然踏实了许多。

崔和平高兴得忘乎所以,也没跟宋沂蒙商量,便殷勤地对司徒总经理说:

“我们是刚成立的小公司,等生意做完了,我们自然会报答您的!”司徒总经理心领神会地笑了。宋沂蒙惊讶地瞧着崔和平,他很吃惊,崔和平嘴里怎么会冒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这么老练、自然。令他更加奇怪的是,司徒总经理这位行政级别相当于正局级的大企业领导人,听了这样露骨的话,竟如此泰然自若、心安理得。

宋沂蒙吃力地仔细看了一遍合同,这合同是正规的进口合同,出口方是日产汽车,进口方是中经联,报关口岸是大连港,看来,手续是符合法律手续的。双方合作的条件正如事先谈好了的,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就是在利润分成方面有了具体的规定。懋荣投资三百万元,合作期一年,净利润三十五万,利润率百分之十八,不算高,可没有风险。宋沂蒙和崔和平迅速商量了一下,决定签字。

合同签完了,宋沂蒙和崔和平起身要走,被司徒总经理叫住:“晚上怎么安排?”宋沂蒙见司徒总经理满脸不快,心里明白了,马上向崔和平使了一个眼­色­。崔和平比宋沂蒙机灵,当然更加明白,这明摆着要宰他们一回。他们两人都害怕得罪司徒,合同签了,将来再把钱打过去,在做买卖的过程中,只要司徒总经理一翻脸,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说声生意赔光了,那懋荣的三百万就会付之一炬。

崔和平赶快赔着笑:“那还不是您说?”司徒总经理的脸上笑逐颜开,看看手腕上的欧米伽表,咧开大嘴说:“时间不早了,也该下班啦!走!”说着,司徒总经理挟着皮包,就朝办公室的外边走,他的步子又快又急,宋沂蒙和崔和平急忙跟上。

大丰田轿车拉着他们到了大粤港澳美食城。司徒总经理对这里是轻车熟路,三拐两拐就进了一个豪华贵宾间,人未坐定,值班经理就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司徒总,老不来照顾我们,是不是又出国啦?”女值班经理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藏青­色­的西装,盘着发髻,里外里透着­干­练。司徒嘻嘻哈哈地说:“我不是照顾你们老板,而是照顾你!哈哈!如果大粤港澳美食城没有你,我才不来呢!哈哈!”

女经理宠辱不惊,十分恬静地向司徒总经理递过一份装饰­精­美的菜单。司徒总经理打开菜单准备点菜,宋沂蒙却捏着一把汗。这大粤港澳美食城是有名的大酒楼,有人说这是京城一把刀,价格低不了。要是司徒敞开点上个龙虾、鱼翅、燕窝什么的,那可真做蜡了,还没挣钱就要花钱,这比钻心还难受。司徒总经理可不管他们心疼不心疼,他还惦记着三千块一条的苏眉鱼,今天,他就是冲这个来的。

这一个菜就要吃掉懋荣公司两个月的费用。

司徒总经理刚刚说出“苏眉”两个字,女经理的眼睛顿时闪出喜悦的光芒,崔和平不禁伸了一下舌头,随之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宋沂蒙也听说过这种鱼的价格很高,司徒总经理的这一刀好狠,非要把他宰出血不可,他无法拒绝,也不能反对,只是傻呆呆坐着。

宋沂蒙看着那厚厚的一本子菜单,感慨非常。在父母那一代人的心目中,艰苦奋斗就是根本,五十年代,国家机关一个司局级­干­部,已经属于相当大的­干­部了,可他们拿着比一个八级钳工多不了许多的工资,平时蹬着飞鸽自行车上下班。在三年困难时期,国家下决心关照领导­干­部,允许十七级以上的­干­部买一包糖和一包豆,而十三级以上的­干­部则可以凭证买一斤猪­肉­和二斤­鸡­蛋。

他小的时候每月都到特供点排队替父亲买回­肉­蛋,拎着这两样东西回家,在路上他觉得人们都在看他。在这些面黄肌瘦的人们面前,他有些得意,他有了优越感,同时他也有些害臊,他仿佛觉得人们在用鄙夷的目光看他。他也听见了几个小孩儿在唱:“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儿上茅房!”他猜想,儿歌的作者是谁?

那时,他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父母亲的粮食定量二十六七斤,比孩子们的定量还低,姥爷、姥姥常来,舅舅、妗子也常来,家里的粮食显然不够吃。有一次,有个本家姨带着五个大小子到北京逃难来了,母亲带他们到机关食堂吃饭。五个大小子饿坏了,见了白馒头就抢,二两一个的白馒头一会儿就吃下十来个,大眼儿瞪小眼儿还要吃。母亲嘴里不说,可心疼坏了,当时细粮供应是有比例的,四五斤的白面,这是一个人整整一个月的定量。最后,母亲实在忍不住了,犹豫地说:“妹子,这北京的粮食供应也紧张……”

这话说得很委婉,可本家姨不高兴了,领着五个大小子接着吃,不管不顾。母亲叹口气,闭着眼睛走了,让他们吃去吧!老家的人比这城里的人苦得多,种粮食的反倒没粮食吃,让他们吃去吧!

他还记得老人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哎呀,如果有一个红烧肘子就好喽!”像那一代老革命者,不用说上千元一条的苏眉鱼,就是你每周请他们吃两三回大鱼大­肉­,恐怕他们也接受不了呢!

这时,司徒总经理的司机走了进来,小心递上一份请柬,心情激动地说:“老板,政协派人来,说请您参加小型舞会!”司徒总经理一听顿时脸上眉飞­色­舞坐立不安起来。政协举行的舞会层次不低,是结交重要人物的场合。政协指名邀请他,算给了他不小的面子。

政协的小型舞会,一般是在晚上七点左右开始,九点以前准时结束,看来,这苏眉是吃不成了。舞伴儿也没有,几个男的也无法去参加舞会呀!司徒总经理心里非常焦急。

崔和平看出了司徒的心思,他在这方面没有经验,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时,宋沂蒙猛地想起米莹,那天,米莹曾经给他说过:“有什么活动找我啊!”于是,宋沂蒙从皮夹里取出米莹留给他的那张名片,起身跑到外面服务台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宋沂蒙回来了,他心情舒畅地对司徒总经理说:“司徒总,您放心,我有个朋友,女的,据说很会跳舞,她还答应再找一位女同胞一起来,说十分钟以内准到!”

司徒总经理听说有舞伴了,而且很快就到,乐得心花怒放,他忘乎所以,揪住女经理的手不放,没正经地说:“哎呀!你看看,有急事来了,这次不能照顾你了,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女经理从容地把手抽出来,依旧满面春风地说:“没关系的,欢迎下次光临!”

他们在美食城的门口等候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嘎”的一声停下,从车上走下来两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轻女子,宋沂蒙定睛一看,坏了!原来,这米莹把朱小红也拉了来。

米莹穿了件淡蓝­色­的羽绒服,紧身束腰、肌体丰满、皮肤白­嫩­,楚楚动人。朱小红则穿了件深红­色­的呢子大衣,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好似一位纯洁的天使。两个女孩子下车就看见了宋沂蒙,忙向他招手。她们笑得很甜、很美,尽管在冬季,仍然是湿乎乎的,像温室里出来的鲜花。米莹的笑是爽朗、大方的,让人不禁醉倒。朱小红的笑含蓄、自然,带着迷人的妩媚。

崔和平见宋沂蒙还有这两下子,心想,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这搞公司才几天哪,就学会找女孩子了!这宋沂蒙是朋友圈儿里最老实的一位,可现在居然能像变戏法儿似的,一下整出两个漂亮姑娘,道行不浅!崔和平别有用心地瞧着宋沂蒙,眼睛里露出一种威胁的目光,这意思是说:小心我告诉胡炜去!宋沂蒙也来不及解释,只好抢上前去,替两位女同胞付了出租车钱,然后一一向司徒总经理做介绍:“司徒总经理,这位是米莹,这位是朱小红,都是我的朋友,您多照应一点,今晚你们有重要活动,我和崔经理有事儿就先回去了。”

宋沂蒙不敢跟朱小红一块儿去跳舞,那不是造孽吗?说着,他就想开溜,顺手还拉着崔和平,他知道崔和平人虽然长得­干­巴,但是胆大,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啥事儿都­干­得出来,如果把他留在这儿,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呢?

司徒总经理看来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高兴极了,再加上今天他的心情特别好,就对宋沂蒙说:“有什么事呀?都去,一起去!到那儿我给你们介绍几个政界的朋友!”说着,司徒总经理就像抢人似地把两位女同志请到了自己的车上。

宋沂蒙很为难,他实在不愿意去参加舞会,这有好几个原因,他怕朱小红跟他谈起龙桂华的事,如果这个朱小红果真是龙桂华的女儿,那他宋沂蒙的罪过可大了。他还怕回家晚了,妻子会骂他,自从搞公司以来,妻子总是在耳朵边上敲打他、警告他,说今后若出点啥事儿,一切责任由他负责!

崔和平很想去跳舞,虽说他根本不会跳舞,可他看上了风韵无限的米莹,他想若真能搂搂这美人腰,这辈子也不枉此生。他想跟着宋沂蒙离开,可就是挪不动脚跟儿,米莹瞅着他发笑,他也傻呵呵地笑。司徒总经理一拍宋沂蒙的肩膀,大喝一声:“走啊!”

这声音像炸雷一般,把宋沂蒙降住,他见实在推辞不掉,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崔和平坐上另外一辆出租车,跟在大丰田的后头。在车上,宋沂蒙一个劲儿地想,好歹就充当一回护花使者吧!有他和崔和平在场,这位风流的司徒总经理,也不至于做得太过分。因为他知道米莹是良家­妇­女,朱小红等于是他宋沂蒙请来的,他不希望发生意外。

两辆小汽车拐来拐去,很快就融汇在车流里。

西河沿有座古老的院落,这里,原来是清代皇宫的一部分,民国时候,居住过交通部次长莫恩廷一家人,所以被人称作莫家花园。解放后,莫家花园曾经成为对外友协的一家杂志社所在地,“文革”后,政协暂借在此办公。

这院子很大,青砖琉璃、曲径回廊、亭台楼榭、湖塘池藕、花石假山,气派非凡。前院有个大会客厅,足有二百平方米,将沙发茶几搬开,就是理想的舞池。

司徒总经理带着宋沂蒙等四个人鱼贯而入,直接来到大会客厅。这时候,大客厅里灯火辉煌,轻歌曼舞,舞池里的人已经快满了。他们找了张小圆桌坐下,服务员端上一盘小点心,司徒总经理挥挥手,表示不必客气,于是,大家就你一口我一口,将小点心扫荡一空。宋沂蒙和崔和平两个人都还是饥肠辘辘的,而且他们对跳舞也不感兴趣,没办法,只好陪着。

司徒总经理第一个站起,彬彬有礼地邀请米莹跳舞,米莹脱去淡蓝­色­的羽绒服,露出一件苹果绿的羊绒衫,胸脯鼓鼓的,透着青春的朝气和成熟,她很有风度地把手臂搭在了司徒的肩膀上,两人随着音乐转起圈儿来。

这位司徒总经理跳起舞来还是蛮严肃的,他的个子没有米莹的个子高,还尽量与米莹保持着一定间隔,努力不让自己的大肚皮碰着米莹的身体,让人觉得他们不是在跳舞,而是在商量公事。司徒总经理故意表现出一种心不在焉的样子,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去扫身边的其他漂亮女人。他努力做出一种傲慢清高的姿态,大剌剌地挪动着脚步,在高雅的音乐声中显得十分不和谐。

舞池里的男子多是中年以上的人,他们对旋律的理解与年轻人不同,他们的舞步轻巧而缓慢,花样虽不多,但都是那么深沉、陶醉。

朱小红坐不住了,她差怯地望着宋沂蒙,脸上飞起了霞红,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对宋沂蒙说:“哎!跳舞吗?”宋沂蒙虽说不是久经沙场,但也不是没跳过舞的人,在部队的时候,他多次参加过联欢会,简单的快三步、慢四步什么的,都会一点,应付一下倒不成问题。可是当着崔和平,他的顾虑多了起来,他耽心这位崔大侃爷,没准那天嘴巴捂不紧漏给了胡炜,那还得了。不过,音乐闹得他心里也痒痒得很,脚底下还不由自主打起了拍子。

朱小红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抿着嘴直笑,眼神儿里流出了殷切的期盼。宋沂蒙正犹豫着,曲子结束了,司徒总经理跟米莹挽着胳膊走了下来,只见他们坐在位子上,旁若无人,有说有笑。

忽然,大客厅一片肃静。从一侧的大门里走进一对手臂相挽的老人。这男的穿一套崭新的深灰­色­西服,不胖不瘦,身材又高又大,板板的,满头浓密的银发,两撇黑黑的长眉,微微泛蓝­色­的眼睛冒着犀利的光,鼻子像刀削的一样笔直,嘴角上堆着深深的折皱。那女的穿了件红­色­中式对襟缎子袄,个头儿只比男伴儿矮了半头,背稍稍显得有些驼,她紧紧靠在男人身边,典型的传统中国女­性­举止,她的头发稀疏苍白,额头发亮,脸上清晰地留下一道道岁月的痕迹,但从她纤巧的鼻翼、整齐的牙齿和那柔和的目光里,人们依然可以寻找到她当年美貌的影子。

龙绪老和刘葆珍,两位老人挽着来到舞池,缓缓移动步子,音乐随着他们放慢了节奏,会场上的空气立刻凝重起来,众人把目光都投向这两位世纪恋人。

龙绪老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追思,他借助这特殊的场合,在没有时代区别的华尔兹之间,体味着青年之恋。他陶醉在回忆中,刘葆珍的步子零散而拖沓,然而却十分准确地跟着旧情人,她的背有些弯曲,脖颈却高傲地挺直,五彩灯光打过来,她的脸显得年轻、活跃,像当年一样。

司徒总经理告诉宋沂蒙,说这位男的就是保定讲武堂研究会的会长龙绪民,人们尊称老人家为龙绪老。他身边的女人却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情人刘葆珍。

其实,他根本不用司徒为他介绍,他比司徒了解的多得多,宋沂蒙没有告诉司徒总经理说他曾经在大众居见过这两位世纪恋人,更不愿说龙绪民的女儿曾经和自己一起开过饭馆。

望着这两位充满幸福,又有着无穷遗憾的老人,宋沂蒙的心里起起伏伏。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陆菲菲,他俩也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陆菲菲终身未嫁,他当年也曾经海誓山盟,可分手没几年,他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攀高枝,娶了老婆,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像只蚂蚁。

他望着这满满一屋子的男男女女,觉得大家都在有滋有味地活着,有几个能像龙绪老和刘葆珍那样,保持着跨越人们平均寿命年限的爱情?

音乐又奏起了,人们极力模仿着各自崇拜的偶像,随着节拍跳跃,晃动着、颤抖着。一个穿着入时,身材匀称的中年女人来拉司徒跳舞,看来是老相识。司徒只好恋恋不舍地与米莹暂别,搂着那中年女人进了舞池,瞬间消失了。

米莹满脸不快地对宋沂蒙说:“你­干­嘛不跟朱小红跳舞?是不是看不上咱们?”米莹这么一说竟然把宋沂蒙说了个满脸通红。他感到无法推辞,只好站起身来,低声对朱小红说:“那好,请吧小红,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不会跳,你教我吧!”

朱小红被宋沂蒙带着,一连几个旋转,就到了舞池的另一端。离崔和平远些,宋沂蒙大胆了,动作越来越舒展,朱小红差点被带得飞起来,兴奋得脸都红了,她把脸蛋儿倚在宋沂蒙的肩头,细声细气地说:“你跳得这么好,还说不会!”

宋沂蒙的感觉也不错,娇小的朱小红依偎在他的身上,他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软”,古代小说里形容女人是温香暖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渐渐地整个舞场上都兴奋了起来。

宋沂蒙搂着朱小红开始旋转。

墙边有一个长长的鱼缸。宋沂蒙在旋转中偶然看见,里面有条红黄两­色­相间的鸳鸯剑鱼,它平躺在角落里,腮和鳍都不动了,周围的鱼去叼它,看来这小生命已经完结。等宋沂蒙转了一圈儿,再去看它的时候,它却奇迹般地活了,它顽强地从下边翻起,冲到同伴当中,这是转眼之间的变化,原来它根本就没死,是瞬间的窒息,还是从梦中惊醒?宋沂蒙不禁慨叹起来。朱小红仿佛看透了宋沂蒙的心思,她用手紧紧抓住宋沂蒙的肩膀,两眼呆呆的,流露出不少惊喜和爱怜,她也在看那条活泼的小鱼……

宋沂蒙陶醉在音乐中,他颇为感触:

华尔兹是抒情的舞蹈,人们只看到它欢快流畅的特点,却忽略了它的抑郁和伤感。同一种舞蹈富有很多内容,不同的人对它有着不同的理解,这理解可能是相反的。

舞会上,男人和女人融合,穿西装的和穿旗袍的融合,隔壁小卖部有酸梅汤和威士忌,有牛角酥和艾窝窝,法兰西糕点和中式小吃十分自然地融合。再远一点,就是市第二人民医院,那里的中西医结合治疗全世界闻名,过去是跌打损伤狗皮膏药天下独一贴,现在连施今墨的弟子也离不开CT和核磁共振。

宋沂蒙忽然发现,舞场上少了龙绪民和他的老情人刘葆珍,人们忘记了两位老人,也忘记了自己。老人为参加舞会的人们带来愉快,带来自尊,人们愉快地进入Gao潮,他们却悄然离开。

他突然想到,不久自己也会年老,到了那一天,他也会旋转不动,在人们的欢乐Gao潮中黯然离开。可他对即将到来的衰老并不服气,他是一个才华横溢、壮志凌云的马雅柯夫斯基,怎么会老?龙绪民和他的老情人就不老,他们从表面看起来似乎年迈,文人用笔墨去形容一些晚年的老人,说他们暮日黄昏,即将终结,可那两位不平凡的老人却像是刚刚开始新的生活。黄昏老人渐渐少了,他们虽然处于黄昏却不知觉,已届高龄却不甘心。他们征服了黄昏,就看见了晨曦,暮日的黄昏,不是黄昏,心里的黄昏,才是真正的黄昏!

崔和平不会跳舞,却和会跳舞的米莹聊得不亦乐乎。司徒总经理有些吃醋,就一个曲子接一个曲子地请米莹跳舞,崔和平也不反对,在下面坐着还不老实,一个劲儿地与米莹眉目传情、指手画脚,逗得米莹嗤嗤笑。

时间过得很快,宋沂蒙心里有些害怕,因为到香山的末班车已经没了,出租车又不知能不能找到,今晚若回不去,妻子一定会着急骂人。

恍惚间,曲终人散,等宋沂蒙等人陪着司徒总经理,离开莫家花园时,已是午夜时分了。崔和平知道宋沂蒙心病,就悄悄地对他说:“哎,我跟你一样,反正回不去了,­干­脆到米莹家里凑活一夜算了,她自个儿住一套单元,没事!”宋沂蒙听了吓得直晃脑袋,他赶紧表态:“那不行,我得回家,就是爬,也得爬回去!”崔和平知道他怕老婆,于是就不再吭声。

这时候,司徒总经理凑过来关切地说:“你不是在老丈人家里住吗?这样,你上我的车吧!我住的地方不远,让司机先把我送回去,然后再送你回香山,没问题!”宋沂蒙再三推辞,司徒总经理一下子就把他推到车里,没有等他转过神来,汽车猛地抖动了一下,发动机“呼呼”响着,奔跑到了马路中间。

透过车窗,宋沂蒙看见崔和平和米莹亲亲热热地上了一辆紫­色­的出租车。

朱小红还是穿着那件深红­色­的呢子大衣,在微微晃动的路灯下,在瑟瑟寒风里,她摆着小手,频频地向宋沂蒙告别。宋沂蒙从汽车反光镜里看见了这一幕,他觉得这个女孩儿其实很可爱。猛然间,宋沂蒙想起自己还不曾有过她的地址,一股莫名的惋惜在宋沂蒙的心里油然生起。

第二天中午,宋沂蒙在公司终于等到了崔和平,这家伙睡得两眼睁不开的样子,宋沂蒙一看就明白了,就半开玩笑地审问他:“昨晚有收获吧?老实坦白,­干­了没有?”崔和平是个厚脸皮,他的眼睛虽说困得张不开,可是脸上却兴奋得发光。只见他得意忘形地对宋沂蒙说:“送上门的,不­干­白不­干­!”

宋沂蒙本来只是开开玩笑,可是一听说米莹真的被崔和平­干­了,心里顿时涌起一种罪恶感,因为昨晚是他把人家请来的,这下出了问题,其中也有自己的责任。宋沂蒙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揪住崔和平的衣服领子,大声说:“你他妈的强Jian!”

崔和平见他急了,便连连告饶,情急之中不由得喊叫了起来:“谁强Jian谁呀?真他妈冤枉!米莹本事大啦了,你想得到吗?”宋沂蒙听了崔和平这话,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瘦小枯­干­的身子,又望了望他那发青的眼眶,这小子的熊样儿,勾搭女人有一手!宋沂蒙越想越别扭,哭笑不得,想骂也骂不出口。

这时候,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崔和平使劲从宋沂蒙的手中挣脱出来,抢着去接电话。他还以为是米莹打来的,因为今天早上,当他从米莹的床上下来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留下自己公司的电话号码。可他没有想到,来电话的竟是宋沂蒙的妻子胡炜。

胡炜清脆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把两个人吓得直哆嗦。

“崔和平吧!昨晚你和宋沂蒙上哪儿疯去啦?”她是找崔和平核实昨天晚上的情况,这是女人一贯的做法,叫侦察兵单刀直入,刹那间把崔和平问了个防不胜防。他­干­瞪眼儿瞧着宋沂蒙,说不出话来。宋沂蒙见要坏事儿,赶紧比比划划,还挤眼睛,意思是实话实说没事。崔和平­精­得跟猴儿似的,便捂着话筒说:“胡炜呀!我还以为是公检法的呢!我跟你说,你们宋沂蒙也忒笨了,昨晚上,司徒总经理请我们去保定讲武堂研究会,哎,也就是个聚会嘛!现在形式主义蛮严重的!不去不行,那可是一百台汽车的合同,人家要是一翻脸,生意就没啦!哪儿呀!跳舞?没有的事儿!宋沂蒙长这么大,连跳舞都不会,一晚上在旁边坐着谈工作,除了喝茶就是上厕所,我给证明!”

崔和平一边做着鬼脸儿,一边把话筒交给宋沂蒙,宋沂蒙忐忑不安地接过电话,只听胡炜不再提昨晚上的事,忽然变换了口气,温和地说:“哎,宋沂蒙!龙桂华说请咱们吃西餐,晚上六点,你下班先别回家,直接上‘老莫’等着,好吧?没别的事,记住啦,别跟崔和平学坏!就这样,再见!”

宋沂蒙还想说什么,没想到胡炜把电话放下了。崔和平幸灾乐祸地说:“我的妈,好凶!”

宋沂蒙心里挺感激崔和平的,为表示友好,顺手就给了他一拳,然后,装作严肃的样子说:“你小子留点神,别再弄出个小崔来,那麻烦大了,到时候,咱哥儿们可帮不了你!”

他当然帮不了忙,崔和平听了宋沂蒙的话,哈哈大笑一阵,笑着笑着就不笑了,他把宋沂蒙的话当了真,越琢磨越有理。他心里“扑咚”一下,忽然觉得紧张起来,昨晚上光顾激动了,什么措施都没采取,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崔和平也是过了不惑之年的汉子,谁又能保证一度春宵,不会播下种子?也许,过年的今日,就有一个大胖小子管他叫爹了。

从那天起,崔和平就没过一天平静日子,他既盼望着米莹来找他,他实在忘不掉那美妙的小娘们儿,可又怕米莹来找他,他一想起今后可能有个大胖小子管他叫爹,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每逢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他的心里就打一阵小鼓。可一天天过去了,米莹没有来找他,后来,始终也没有找过他。28

海南的洪玲雅总经理拨来了三百万,宋沂蒙把钱付给中经联,两个月后,一百台蓝鸟牌小汽车,全都到货了。司徒总经理派人把这些宝贝疙瘩一辆辆地从天津港货物集散中心提了出来,统统停在北京雍和宫立交桥下边。宋沂蒙和崔和平美滋滋地看着这些崭新的小家伙,心里乐得跟什么似的,这是他们做的头一笔生意,而且是笔大生意,两人这辈子没做过这么大的事情,真有一股子成就感。

他们去找司徒总经理,请他赶紧设法把这车卖了,大家按照合同分配利润,散伙了事。司徒总经理却另有一番打算,他是大企业负责人,当然有高瞻远嘱的大将风度,他说不着急,现在汽车行情看涨,只要再等上一个月,这车就能多卖百分之十,甚至百分之二十。

宋沂蒙和崔和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司徒总经理就是按兵不动,等着赚大钱。

天有不测风云,不知是什么人,一封举报信送到了海关总署,说中国对外经贸联合公司,没有政府主管部门的批文,私自进口了一千台蓝鸟牌小汽车,属公司单位走私。海关接举报后迅速组织查实,结果把一千台汽车全部罚没。

不几天,公安机关派了五六个人来把司徒带走。

崔和平吓跑了,跑得不见踪影。

宋沂蒙如五雷轰顶,一连在办公室守了三天不敢回家。香山­干­休所这个是非之地,有点屁大的事情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何况是件走私大案,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不慎,而坏了胡家的声誉。

公安机关把宋沂蒙叫去问话,先问他以前进过局子没有,他摇头说没有。又让他交待犯罪事实,他知道是在诈他,只是低头不语。办案人员把宋沂蒙签署的文件扔了一桌子,大声说:“你们那个大头头儿都抓起来了,他头一个就交待了你,你还扛?”

宋沂蒙扛不住了,磕磕巴巴、老老实实地讲了全部经过。一个办案人员照样吼叫着说:

“你不老实!再不好好协助公安机关工作,机会就没啦!”宋沂蒙已经无话可说,再吼也没用。连续审问了他四十七个小时零五十九分钟,那两个办案人员私下嘀咕了一阵,才说:“那你先回去,回去以后接着想,我们还要找你……”

宋沂蒙回来以后,开始以为没事了,可越琢磨越不对劲,一千台汽车的走私大案就这么简单,随便问两句就算完了?胡炜是个平时满不在乎,遇事却不慌不乱的人,她觉得事情摊到头上了,着急也没用,她跟宋沂蒙在公司里商量了一整天,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不踏实,她耐心地对丈夫说:“别急,我看还是找人做做工作,凡事想坏点,这样有好处。对啦!杜芸的爱人在检察院工作,能不能问问他?”

宋沂蒙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就和胡炜一起约杜芸夫­妇­吃晚饭。杜芸听说有急事,就请假提前下班,约上丈夫李平山,两人准时赶到了厢红旗。在一家河南面馆门前,他们碰上了心急如焚的胡炜和宋沂蒙。杜芸也是个痛快人,她见胡炜要带他们往旁边一家高级饭馆儿里走,就喊了起来:“还上哪儿?这儿,就这儿!”

边说边拉着李平山,迈入河南面馆,胡炜两口子也只好跟着进去。饭馆儿里挺清静,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是个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四个人四碗河南烩面,热腾腾的冒着雾气,羊­肉­喷香,可是他们谁也吃不下。

宋沂蒙简单把情况介绍了一遍。

胡炜、宋沂蒙和杜芸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李平山的身上。李平山是个大个子,身材魁梧,长着一双豹子眼,像古代小说中的拳师。他也是文革中的“老高三”,差几天就上大学了,恰恰赶上聂元梓写大字报,“文革”中白白荒废两年光­阴­。后来参军,在北京军区炮兵部队当过二炮手。复员以后,一直在检察院工作。这人别看长得粗,可挺有心眼儿的,前年就拿了在职硕士学位,现在又在读博士,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有十多年的司法工作经验,将来前途无量。

李平山思索了一会儿,就慢慢地对宋沂蒙说:“这么说吧,其实这类案子尚在侦察阶段,是海关和公安部门的事,不归我们检察院管,可我还可以谈点看法,不过仅限于理论上啊!”杜芸嫌丈夫磨叽,就板着面孔说:“哎!这都什么时候啦?别卖关子,赶紧说!”

胡炜见杜芸一副两肋Сhā刀的仗义,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眶里滚着晶莹的泪珠,她忙说:“杜芸,你别催他!”

李平山举手投足慢吞吞的,与他魁梧的身材极不协调。他冷静地说道:“按沂蒙说的,在理论上肯定构成了走私罪。所有违犯海关监管物资条例,采取虚假、欺骗手段蒙混过关的都算走私。我们国家规定,不论是谁进口汽车,必须要经过专门管理部门的批准,然后才能办理进口手续。”

宋沂蒙和胡炜的心里一片冰凉,只好默不作声。杜芸先沉不气了,她又喊了起来:“说那么多理论­干­啥?到底有沂蒙多少事?应该怎么办呀?找你来就是要出主意,赶紧吧!让人急死了!”

宋沂蒙和胡炜眼巴巴地望着李平山。

李平山迟迟不作声,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宋沂蒙解释,出于共患难的朋友和检察­干­部双重身份,他很为难。他犹豫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他望望妻子又望望宋沂蒙,然后郑重地说道:“从你刚才说的情况来看,有三点很重要,第一,他们是不是给你看了全套的合法进口手续?第二、你们没有参加这笔业务的实际运作。第三、你与他们签署的进出口合同是不是你们见到的进口合同?”

李平山说完了,抬起头来,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宋沂蒙,盯了老半天。胡炜感觉李平山说的每个字都是非常重要,她知道李平山这个人说话、办事都很谨慎,从来不帮人打官司,今天把话讲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格外给面子啦!她带着真心的感激对宋沂蒙说:“哎!你千万记好,平山的话能救你的命!信不信?”

李平山听了胡炜的话,忙摆手说:“得了,你要是真的有事,谁也救不了你!世界上没有救世主,一切还得依靠自己!”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明了,就是说只要你宋沂蒙说的话是真的,那就有机会,如果你说的话不是真的,那无论是谁也帮不了你!

杜芸看看宋沂蒙又看看胡炜,感到他们两口子还算满意,于是放下心来。她生怕李平山这个死脑壳儿不会说话,得罪了人家,大家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又同是被“扫地出门”的人,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胡炜两口子够不容易的!想着想着,杜芸倒先落下泪来。杜芸这一哭勾起胡炜的许许多多心事,两行热泪也像泉水一样流淌在脸上。

宋沂蒙的心里有了点儿谱,当公安机关又来找他的时候,他不再语无伦次,公安人员铁青着脸问他,他理直气壮地陈述,振振有辞。

公安人员吓唬他,说要不老实就拘留他几天,给他点教育,还说里面什么人都有,若发生不测,概不负责。宋沂蒙横下心来说,你们想拘就拘吧!关多少天也是那些情况,我那么大岁数,还当过二十年的兵,受党的教育多年,还能向组织讲假话?

那个公安人员问他,说既然你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好好在专卖外贸公司呆着,跑到社会上来­干­什么?宋沂蒙最怕人家问这个,他心虚了,于是不回答任何问题。公安人员只好请他回去,临走还是那句话,等着,我们还要找你的!

公安人员一遍遍地找他,还追问崔和平的下落,没完没了。胡炜终于沉不住气了,整天七上八下的,担心哪一天会出更大的事。如果宋沂蒙真的被抓了进去,她就会崩溃的。照理说丈夫应该是无辜的,可是为什么公安人员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他,其中必有缘故!

宋沂蒙跟妻子不同,过了几回大堂,反而有点长见识了,不像以前那么在乎,他挺着腰板儿说:“只要自己没犯罪,谁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啥事儿没有,你放心!”胡炜不高兴了,她说:“你牛!你就是一只蚂蚁,要想踩死你,还不容易!”

宋沂蒙听到妻子把自己比作蚂蚁,情知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威信已经降低到相当程度,低到了没有说话的份儿,于是,他不吱声了。

胡炜正琢磨着找人,恰在此时,龙桂华来了。她跑得很急,浑身大汗,听说懋荣垮了,崔和平跑了,宋沂蒙也被公安机关询问了好几次,她担心夫妻俩经受不住打击,心急如焚地跑到香山,进门就说:“咋样啦?咋样啦?”

胡炜见桂华姐来了,像见到了大救星似地降临,委屈地抹起眼泪。她觉得龙桂华的年龄大些,经的事儿也多,能帮他们出点主意。宋沂蒙把事情简要地说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说:“有啥急的?事已至此了,急有啥用?”

胡炜一听就火了:“你不急,我急行了吧!这个家不要了,你进公安局坐牢,我上吊自杀!”“你急什么急……”两人当着龙桂华的面,眼见要吵了起来,龙桂华听见胡炜又是坐牢又是上吊的,心里不住地发颤。夫妻俩有什么话不好说,偏要讲这些难听不吉利的话,这不是火上浇油,越裹越乱吗?看来,大首长的子女与普通老百姓之间,在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宋沂蒙低声嘟囔:“老吵架,老吵架,没水平,没理由,没结果,没意思,人穿上军装是军官,穿上西服是经理,如果脱了军装、西服,那就什么也不是,就像老乡家灶台上的碗,已经烟熏了好几辈子,无论洗一千遍也洗不­干­净那上面的油烟子味儿。”

胡炜又嚷起来:“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胡炜一嚷嚷,宋沂蒙不吱声了,可是他心里还是不住埋怨。

近年来,老婆的­性­格产生了一些变化,脾气越来越大。他宋沂蒙呢?挣不着钱不说,还净捅漏子,说话怎么能不软?老婆发怒了,他顶多嚷两句,嚷完了,只好瞪眼听着。

两人之间,出了一些问题,这一点,细心的龙桂华看出来了。

她真心实意希望胡炜和宋沂蒙两个人能顺利渡过难关,她想劝劝胡炜,可她不知道话应当怎么说,她想了好一阵,才温情地安慰道:“炜妹,这些搞公安工作的,就知道纠缠不清,沂蒙那么老实规矩的人,他们都不相信,是不是要找人帮忙说说?!”

龙桂华一句话,说进胡炜的心窝里,是要托人说说,自己怎么没想到?

胡炜感动得又差点掉眼泪。她说:“公安机关,我们也不熟悉,老人在世的时候从没跟他们打过交道……”没等胡炜说完,龙桂华突然想起来一个人来:“我四妹认识一个女律师,那人挺好,大学学法律的,水平高,在公检法部门里面熟人也多,能不能找找她?”

这时,“梆梆”有人敲门,宋沂蒙开门一看,原来,是吴自强这个广东仔。

吴自强外面罩着一件大皮袄,里面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脖子上扎着紫红月白点儿的领带,头发上抹着厚厚的一层发蜡,显得油光油光。吴自强进门就喊:“大哥,小吴来看你了,听说出了一点事情,在大哥这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涮涮水啦!”

这广东仔就会说“涮涮水”,他说话的方式很特别,一方面关心你,一方面在捧你,让人听了心里高兴。宋沂蒙在他面前,总是不知不觉地有一种大哥般的感觉,他随便指指一把木凳子让他坐下。吴自强仍然笔直站着,一会儿叫大哥,一会儿叫大姐,龙桂华听了,心里都觉得舒舒服服的,实在想象不出,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吴自强说:“我看,还是托人打听打听好些!”吴自强见宋沂蒙低头苦苦思索,胡炜愁眉苦脸,知道两人乱了阵脚,他想,这夫妻俩都是没经过大事的老实人,这么老实的人下海经商­干­嘛?

吴自强想起来,刘白沙以前还说过胡炜家里有个亲戚叫楚冰近,在军区后勤当过科长,现在,早就转业到公安局工作了。于是,他就兴奋地说:“楚冰近,你们的亲戚,他不是在公安局工作吗?”

听吴自强提起楚冰近这个名字,胡炜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个亲戚,不过,这人­性­情挺古板的,平时也不大往来,不知吴自强为什么知道他?胡炜不作声,静静地等着,看吴自强下面怎么说。

吴自强见胡炜不说话,便着急地说:“大姐,你怎么啦?听说这楚冰近在公安局还是个中层­干­部!”胡炜听说这楚冰近在公安局,还是个中层­干­部,便情不自禁地拉过宋沂蒙,问他:“宋沂蒙,你认识这人吗?”宋沂蒙摇摇头说:“你的亲戚,我哪里认识?”

吴自强说:“这姓楚的我也认得,要不,我去找找他!”宋沂蒙听吴自强说他认识楚冰近,赶紧阻拦:“不用!我去找他吧!”

胡炜不放心,拉了一下宋沂蒙,带着嘲讽说道:“你行嘛你?别裹乱啦!我们家的亲戚,还是我去吧!”

这时,龙桂华平静地Сhā了一句:“还是请这位兄弟去吧!”

龙桂华在一旁听着,觉得吴自强这人脑子活,嘴皮子会说话,比夫妻俩强多了,于是,就提出了建议。胡炜和宋沂蒙见龙桂华说了话,也觉得言之有理,就不再多说什么。

吴自强这人十分仗义,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他十分愿意帮助这对患难夫妻。他知道自己去找楚冰近,比他们夫妻出面的效果要好得多。

吴自强从胡炜家回到城里以后,立刻想法子找到楚冰近,还带去两条烟。楚冰近很愿意帮忙,答应尽快去那里打听打听。当天下午,就有了准信儿,原来,司徒总经理刚被抓进去就咬宋沂蒙,硬说宋沂蒙是他的同谋之一。公安局内部有不同意见,有的认为单凭司徒的口供还不足以构成宋沂蒙参与犯罪的证据,有的则认为宋沂蒙确实参加了这笔业务,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责任,从法律的角度上说,处在罪与非罪的边缘上,也可以处理他。

吴自强得知这个消息,飞速通知胡炜和宋沂蒙。听见这个信儿,顿时宋沂蒙的身上全软了,他觉得一切都完了!监狱的大门冲他开着,专门等他进去,他高声对妻子说:“胡炜,给我准备准备!”见妻子不理他,便要自己去收拾牙膏肥皂。他拿个洗脸盆,把毛巾和牙膏肥皂扔到里面,想再嚷两句,可又嚷不出来,只好坐在床上发呆。妻子见宋沂蒙着急得整个人都变形了,心想,这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如此沉不住气,还不如我呢!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气得呼嗤嗤直喘气:“­干­什么?这就败啦?这就认输啦?”

宋沂蒙抬头看着妻子,发现心绪繁多的妻子鬓角上已经有了少许的白发丝,秀气的眼睛上有些浮肿,她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消瘦多了。宋沂蒙十分伤感,觉得有许多地方对不住妻子,这两年让她­操­了太多的心!觉得她也好可怜,结婚十好几年了,不是两地分居就是提心吊胆,几乎一天安生日子也没过,像这么好的女人,跟谁过都不至于这般田地,可为什么偏偏跟定了他宋沂蒙?这回犯了大事,不知躲得过去躲不过去。宋沂蒙的心里一阵酸楚,连着叹了好几口气,然后无可奈何地说道:“不然,就能怎么样呢?”

胡炜却不肯服输,那自信、庄重的神气跟上战场一样,她瞪着眼喊叫着:“被那个姓司徒的骗了,咱们难道还犯法了?宋沂蒙,告诉你,我就不信这个邪!非把这个事儿弄明白,打官司也要打到底!”

龙桂华联系上女律师,一刻也不耽误,马上赶到香山,没进门儿就听见胡炜嚷嚷,心想这两口子又吵架了,怎么这样沉不住气?

她赶紧进来劝说,进门就瞧见一个是愁眉不展,另一个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她绷着脸对宋沂蒙说:“沂蒙,又是你惹得炜妹不高兴了吧!你这个男人怎么当的!”龙桂华知道在这种时候必须先批评男人,把男人批评了,女人解了气,两口子就不吵了。

胡炜见龙桂华来了,便死死瞪了宋沂蒙一眼,不喊了,她拉着龙桂华的手说:“桂华姐,你来得正是时候,你看他这个男人怎么这么稀泥软蛋呀!也不想想办法!”

胡炜当着龙桂华的面,说丈夫是稀泥软蛋,宋沂蒙脸­色­“唰”地涨红了,当着谁的面丢人也无所谓,就是当着龙桂华的面不行。他一股气冲到嗓子眼儿,忽然想骂两句,也想打两下。打谁?打胡炜?

龙桂华看着宋沂蒙,见他要控制不住了,赶紧把话头转了回来: “我看沂蒙也不是那种样子,他是心里有数,对吧!”宋沂蒙本来就不敢真骂更不敢真打,龙桂华一句话把他从窘境里拯救了出来,他不觉呼出一口气。不过他还是不说话,不肯屈服。他想还是龙桂华会说话,说我心里有数,我哪是心里有数啊!

夫妻俩不再争吵,围着龙桂华默默不语。

龙桂华带着胡炜来到人民大学附近,走进一家律师事务所。女律师见她们来了,忙热情地打招呼,请她们坐下,还给每人杯子里倒上两杯满满的、黄澄澄的桔子汁。这位女律师三十七八岁,面目和善,她请胡炜把事情前后详细介绍了一遍,然后笑吟吟地说:“这算不上犯罪。法律有规定,有没有主观故意是很重要的,你爱人不知情,又没有非法所得,怎么属于犯罪行为呢?当然,你爱人的错误肯定有,但­性­质与本案其他人不一样。这么说吧,他也是一个受蒙蔽者。”

胡炜见女律师说的和李平山说的差不多,心里轻松了不少。龙桂华不了解更多的情况,Сhā不上嘴,只好在旁边听着。她一会儿看看胡炜,一会儿又看看女律师,总是觉得不大踏实。

胡炜担心公安机关的人老来找麻烦,不知如何应对,她想问问女律师,可又不知应如何表达。女律师见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很快就看透了她的心事,便笑容可掬地说:“公安机关他们当然要把事情搞彻底,现在的法律思维方式就是要有证据推翻有罪的推定,否则,他们不会放弃侦察的,这个你也要理解。可我认为他们目前还没有找到定罪的证据,不然早就采取强制­性­措施了!”

听着听着,胡炜感到心里似乎有了一点谱儿,可还是放心不下。她听着女律师说话的口音,是一种不十分标准的北京腔,也就是所谓的北京官话,­干­部子女基本都是这种话。大家来自四面八方,南腔北调,互相熏陶,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特殊口音,女的柔中带俏,俏中带着蛮横,男的盛气凌人、不管多大岁数也都流露着天真。胡炜心里猜想,这位女律师一定是­干­部子女。于是,她想再深入交流一下,以促进两人之间的关系。突然间,她扫了一眼桌上的有机玻璃小牌,见那上面写着:律师毛欣如。哦!胡炜猛地想了起来,原来她就是毛欣如,刘白沙的前妻。

她已经不年轻了

胡炜听宋沂蒙说过毛欣如的名字。关于刘白沙和毛欣如的故事,在老朋友中间流传,时间很久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毛欣如,都一直猜想她应该是怎样一个坏女人。今天恰恰在律师事务所遇见了她,胡炜感到十分吃惊,原来,毛欣如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已经不年轻了,皮肤黄黄的,身体已经发胖,几乎猜不出她当年的样子。她待人和气、热情,说起话来,让人感到了中年女­性­的关心和体贴,完全无法想像这是一个曾经给别人的­精­神上造成过巨大伤害的人。从她的言谈举止上可以明显地看出,她像大多数女人和母亲一样,富有感情,善于克制和自我忍耐,酸楚和甜美都埋在了心里。

四年大学本科学习生活结束后,毛欣如成为一名执业律师留在北京。她放弃了进司法部、进最高法院工作的机会,走进了街道律师事务所,开始为许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提供法律服务。

在这些人里,有的呻吟着喊冤屈,有的怀着幻想为亲人乞讨生命,有的却横下一条心向社会上的不平叫板。她在这样的岗位上工作得很出­色­,有一回,竟把一个被冤屈了的死刑犯从刑场上救了下来。她的心很软,为人辩护从不讨价还价,给多少钱收多少钱,不给钱也行。因此,许多生活窘困,掏不起钱打官司的人纷纷前来找她,她一视同仁、尽职尽责,从不以钱看人。她收了许多面锦旗,却把它们藏起来。

毛欣如对胡炜的印象很好,她觉得在这个同龄人的身上洋溢着某种熟悉的气息,率真、朴实,尤其是对丈夫忠诚的爱,确实令人欣羡,她决定帮助这个不幸的女人。毛欣如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本本,胡炜清楚地看见那封皮上印着某某大学法律系校友通信录。毛欣如边翻查那小本本,边关心地说:“我有好多同学,现在都在公安部门工作并担任一定职务,我可以帮你介绍几个关系。”

很明显,胡炜为丈夫消灾而做的努力,已经取得女律师的同情。

可是,胡炜拒绝了毛欣如的帮忙,她是一个忠贞不二的妻子,她不会接受一个不忠心的妻子对自己的特殊关照。胡炜没有直接回答毛欣如的话,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包里取出十元钱放在毛欣如的桌子上:“谢谢,这是咨询费,交给你吧!”

毛欣如觉得有些突然,惊愕地说:“怎么?结束了吗?”胡炜客气地回答:“我很满意,我就是想从法律上弄懂这个问题,今天我的目的达到了,真好!”

毛欣如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百思不得其解,她蓦地觉得来者面熟,可又实在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个女人身上也有着一股她所熟悉的气息,也许是从前的一位朋友?不像,那到底是谁?毛欣如想着,见胡炜和她的同伴儿已经出了门,她赶快追了上去,带着苦涩的笑说:“哎!同志,您这么简单的咨询,我们是不收费的!”

说着,毛欣如就把十元钱人民币塞回胡炜的手里。瞬间两只手轻轻碰了一下,胡炜觉得这手是暖暖的、软软的,似乎只有脾气相当好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手,于是,她的心头漾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毛欣如也是个好人,也许她不应该这样对待人家,也许应该好好再谈一谈,也许……29

又是一个五月,春深花浓,北京真正绿了。街道两边的柳树枝条,被暖风拂动,满街上的白絮飘飞,钻进了车窗、房间,甚至钻进了人们的鼻孔。白絮堆成厚厚一团,在墙角儿里躲着,在马路上翻滚。

桃花绽开了,月季开了,柳树舒展开它的枝条,拂撩着匆匆的行人。人们­精­神抖擞地在路上走着,有的穿着风衣、戴着黑眼镜。有的穿着广东过来的休闲装,背后印着USA.有的穿着西服,留着长头发,让人觉得满大街都是女人。

一个衣冠楚楚的醉汉把人家克莱斯勒车灯砸了,然后蹲在地上笑,笑得那么得意而真实,警察来抓他,他还和警察撕扯,就像林子里狭路相逢的野兽。在酒­精­的作用下,人们内心深处隐藏着的野­性­充分暴露出来,他只顾展示自己的本­性­,把别人都当作了敌人,而且什么也不顾及,这就是放肆。

宋沂蒙在公共汽车的玻璃窗里。看见了这个场面,他想,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国学大家们争论了许多年,孰不知人本来也是一种动物,动物之­性­本“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己的事还顾不上来,哪里还管得着醉汉砸玻璃!他无­精­打采地下了公共汽车,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海淀镇,他抬头看见那边的街道上,曾经存在过“大众居”的地方已经被拆平,一座大楼正在施工,即将拔地而起。

他不禁想起龙桂华,那个茹苦含辛、内心充满了温情的女人,又是很久没见到她了。从那天香山家里一见之后。也不知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渴望幸福生活却屡遭不幸,一个出­色­的却被世界排斥了的女人,她完全可以凭着剩余的容貌和气质,凭良好的修养嫁个好人,去享半辈子清福。可是她快五十岁了,还在抗争,与命运顽强地斗争,一个弱者,孤立无援,宋沂蒙很为她担心。

宋沂蒙觉得他缺钱了,这是个严重问题,进口汽车的事迟迟没有结果。公安部门也没有再为难他,可是他自己老是犯嘀咕。他担心将来假如进去了,会给胡炜带来更大的负担,听说人在里边蹲着,房租水电倒不至于交,可是要吃点好的、包括得病吃药,都要自己掏钱,胡炜一个人怎么承受得了?他从报纸上看到有家公司招聘办公室秘书的消息,也打算去试试。他想,如果能上两天班,挣仨瓜俩枣儿的,总比拖死强。

等到了那家公司,宋沂蒙推开门一看,原来是家很小的公司,总共才有三间房,外边的走廊上早已经有十好几个人在排队等待面试。在这些人中间,有青春洋溢的妙龄女郎,有带着眼镜、刚从大学里毕业的男青年,只有他是一个一把年纪、不会玩电脑、不懂ABC的半大老头子,去报考秘书,是不是又犯了缺心眼儿的毛病?他顿时信心皆无,茫然失措地转身想要走开。

正当他心灰意冷地自顾自朝外边走的时候,一个眼睛挺大、衣着整齐的姑娘招呼住了他:“老同志,您不是来应聘的吗?”宋沂蒙变成了老同志,在公共汽车上都会有人给他让位的老同志!­干­嘛叫老同志?一刹那,宋沂蒙原本已经冷下来的心都凉透了,他有点蒙,下意识地点点头,随着大眼睛的姑娘走进面试的房间。

进得门来,睁眼一看,发现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女人,他一眼就看清了,这人原来就是久违了的马大处马珊。

马珊胖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看见进来的竟是宋沂蒙,脸上掠过一丝吃惊,但随即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上前去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把他摁倒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她的手十分有力气,她的眼神儿充满了傲慢和自信。不知为什么,宋沂蒙不敢抬头望她,马珊的出现太过于突然,令人措手不及,宋沂蒙不止一次想到过要报复她,可她来了,两人距离这么近,还真的不知该如何报复她。一个变化莫测,曾经主宰过别人命运的人,今天像闪电一样降临了,宋沂蒙愈发感到狼狈。

马珊望着宋沂蒙,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变得十分柔和,她不再盛气凌人,反而和蔼亲切的像家里人,她努力用一种使人难忘的声音款款地说:“小宋,今天终于见到你了!”

终于见到了,这是不是说她几乎天天都在想见到我?这个马大处是出于戏谑,还是出于同情?宋沂蒙对这个马大处一点幻想也没有,一想起她就恶心。宋沂蒙想骂她,可又想不出适当的词儿,所以只好用沉默对抗她。

马大处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她一连叹了好几口气,才接着说:“你真不应该离开我们,我知道你辞职之后,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生活很困难,还知道你最近出了点事情,我们什么都知道!你不适合当个体户,给你一百万本钱你也­干­不了!”

马珊从口袋里取出纸巾擦鼻子,她哭了,她动感情了,宋沂蒙相信这不是虚情假意,可他仍然怀疑这里会有什么­阴­谋,他觉得,有女人的地方都是是非之地,有马大处的地方更是陷阱,这一点,他早就领教过。他想走,赶快走,赶紧离开这个惹不起的女人。

马珊抹完了眼泪,平静地说:“小宋,你不是找工作吗?那好,这里是咱们新成立的一个分支机构,眼下小是小一点儿,不过将来会发展的,你可以到这儿来,当业务员,当部门经理,当总经理,愿意当什么就当什么,因为我就是这儿的董事长,我说了算!你来吧!哦,我忘了告诉你,刚才那一个是这儿的总经理,她可是戴学荣的女儿呢!你要是愿意来,我让她给你当副手,让她走人也行!”

大眼睛是戴学荣的女儿?这宋沂蒙可万万没料到,马大处,马大处,为啥把戴学荣的女儿弄到你手底下来了,搞的什么名堂?

马大处在提到宋沂蒙的时候,一口一个咱们,亲切得跟一家子似的,就像从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如今的马珊可不比从前了。她揣着一部《红与黑》走上更高的位置。戴学荣总经理离休的时候,总公司召开了一个规模盛大的欢送大会,她没有参加,她心里恨透了这个惯会表演­精­神会餐的老男人。

那一回,她特意把戴学荣的女儿弄到自己手底下,当子公司的总经理,这一举动,获得许多离退休老同志的赞扬,有的夸奖她知恩图报,有的希望她再接再励、继续努力,其实她这样做是有她自己的目的。戴学荣过去曾经无情地压榨过自己,现在她要把他的女儿管控起来,挥之即来,召之能去,让他的后代也尝尝­精­神会餐的滋味。

她接了戴学荣的班,她从单身宿舍搬进了位于顺义潮白河畔的秀怡山庄别墅区。这秀怡山庄有点像法国维里埃小城,半山城的丛林里隐匿着红砖墙和磨房。她着意把房子装饰一番。她家的地板是唐山瓷厂制造的,窗帘是无纺布的,厨具和床则是门头沟生产的,除了环保够高,无论哪方面也不高,客厅里连吊灯也没有,只是安装一个清雅、洁白的吸顶灯。

她从东北家乡弄来一盆串儿红,从单身宿舍又搬进了公寓,那串儿红不香,可是它的艳红又浓又重。那蕊是甜的,嚼起来回味无穷。她十分珍爱那盆串儿红,浇水施肥从不让别人Сhā手。她守着那盆串儿红,一下班她就坐在椅子上用心摆弄,还在花茎下边放上一个石头做成的小亭子。

马珊童年的老家有座古老的亭子,那亭子玲珑纤巧,亭子的上部是琉璃瓦铺就的八个斜面,斜面的尖端各有一只怪兽,其中一面裂开了缝儿,缝儿里钻出来一棵茁壮的小树。亭的下部是围着绿­色­木栏的平台,亭子中央有一个汉白玉石桌,亭子背后是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蜿蜒崎岖的小路。那是马珊少年时代常走的路,在那里她遇见了生命中第一个情郎。

那是个高中生,比马珊大四岁,个子又瘦又高,脸上长满了粉刺儿。他给马珊讲那座亭子的故事,他说努尔哈赤曾经在这儿弹剑高歌。亭子的旁边是一汪湖泊,湖边长着永远踏不平的茅草,茅草织成一张纤巧的丝网,把相爱的年轻人笼罩。

马珊还记得少年时冲动和慌张,记得两个人莫名的心跳。那高中生唱着半生不熟的歌曲,她的脸蛋儿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他们在亭子里坐了又坐,坐到月光洒满了树梢儿。他说湖对面也有座亭子,那里的秋水浅蓝浅蓝,桥上缠绕着生死荒草。于是,他们荡着秋橹,瞬间闯进夜湖的怀抱。粼粼水光像迷人的眼睛,荷尖儿挑逗朦朦的微笑。

两人把长长的秋橹扔掉,放肆地戏闹,昏暗的夜湖融化了古老的亭子,长橹挽着秋水虚虚杳杳,五­色­的怪石嶙峋枯瘦,随处游曳绿草。两人仿佛都变成了莫名的小鱼,寄居在寂静的一角。

有一天,那高中生忽然从马珊的眼前消逝,小亭子的影子在她心里,小亭子的影子让她痛苦地寻找。那个既会讲故事又会唱歌的高中生走了,走的时候连声“再见”都没有。一段朦胧的初恋还没开始,就不明不白的戛然而止了。

美妙的少年过去了,马珊想着这个年轻人,想着留在家乡的八角亭子。这段酸涩的回忆对马珊日后的人生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马珊第一次担任戴学荣的秘书,就感到了不安;第一次拿到进入钓鱼台国宾馆请柬的时候,更有着受宠若惊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于连或者是于连,甚至有点相反。马珊从走进专卖外贸公司的第一天,就一直在跃跃欲试,而且忐忑不安,她是纯粹的平民出身,又是一个外地人,想要爬上事业的高峰,那是何等困难。

如今她爬上来了,而且搬进了秀怡山庄,可是她愈发忐忑不安,人要么不爬,爬上去了再摔下来那是一件很痛楚的事。马珊有了豪华的专车,手下人前呼后拥,她成为办公大楼的主宰,可是她没一点儿人上人的感觉,她只是把更多的人当做戴学荣,虚以委蛇、战战兢兢,她好像刚刚开始在爬坡,越往上爬越艰难。

有一天,她成为钓鱼台宴会的主人,当许许多多的大人物向她频频敬酒的时候,她感到周围就像乐队奏起的轻音乐一样,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都是那么自然。她在闪光灯的照­射­下,没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在香槟酒杯的碰撞中感到内心的沉重,她目光锁住了一双双含笑的眼睛,她不相信这笑容的真诚。

她向这个人微笑,与那个人交谈,她勉为其难地、不停地与她认为像戴学荣的那些人周旋,她觉得自己的命好苦,总也摆脱不了­精­神会餐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在狭小世界里挣扎着的小鸟,她在竭力挽留适合自己的季节,挽留寒冬来临的最后季节。细风耳边悉悉,叶褪了浓绿翠油,叶依然摇曳枝翼,只是妆颜非旧,留不住雀儿,禁不起荡悠。

马珊做过好次大型招待会的主人,她遇见了不少过去很少搭理她的大人物,掌握重权的部长、封疆大吏的省长、统帅三军的上将,还有外国驻华大使,在合影留念的时候,她平平静静地站在中间偏左一点的位置,招待会结束时,她平平静静地与各位来宾握手,平平静静地送诸位离开。

夜半,公寓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万籁俱寂的时候,那铃声是那么尖厉。

这电话居然是史文婷打来的,马珊一听就听出来了,原来就是在日本大和世界银行举行的宴会上,遇见过的那位雍容华贵的史文婷。马珊立刻不平静了,她的心猛然跳动,眼泪差点淌了出来。她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说:“是您吗?”

这个电话她盼了好些年,今天终于盼来了,可是来的却那么突然,让她实在又不敢相信。史文婷送给她的那名片至今还保留着,她把它珍藏着,有时取出来摸一摸,时间长了,使得那名片微微发黄。

“两年多了没见,你好吗?”马珊激动得不知如何表达,这会儿她忽然自己像于连了,在戴学荣面前没有过,在新的大企业担任总经理的时候也没有过,可是在史文婷的面前,她变了,变得整个就是一个当代的于连。

她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激动,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在想着您呢!”说完了,她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想,于连可没有向任何人献媚,只是在拉雪兹神甫的墓前看了一眼奈伊元帅墓,这还是别人指给他的。于是马珊只说了一句,然后就不再说话。

史文婷娓娓道:“你们那里最近安全工作抓得很有成效,能简单说说吗?”马珊听是问问公司系统的安全工作,于是则松下来的心重又吊了起来。她尽量扼要地把情况汇报了一遍,整个过程只用了两分钟。

史文婷听了,只是用平淡无奇的语调说:“请你搞好工作,注意健康,咱们都是女人嘛!”说完就放下电话。史文婷的最后一句话,马珊听得十分清楚,咱们都是女人嘛!其中有什么特殊含义?

史文婷的一个突然来电,是特殊的讯号,这些讯号变成符号,在马珊的脑子里抖跳着,伸缩着,膨胀着,飞翔着。马珊终于恢复了平静,像幼鹰找到了归窠。有人说仕途风云莫测,吉凶难兆,有谁肯给一个纯粹的平民留一块栖息之地?

于连只打了德?雷纳尔夫人两枪,一枪打穿了她的帽子,一枪打中了她的肩膀,子弹打断了一块骨头又弹到一根哥特式的柱子上。德?雷纳尔夫人只受了轻伤,可是于连却被毫不留情地砍下头颅。

马珊如今已经不再是平民,她是一位国有大型企业的掌门人。她像一只鹰,飞得很高却摇摇晃晃,她成熟得稍微早了一点,从未有人给她梳洗那一身带保护­色­的羽毛,她在空中尖哮,她曾迷失了方向,她给人的印象可怜又残暴,几乎没有人给她分毫的同情。她觉得她还十分弱小,飞的时候缺少高明的调教,可是她不愿落在普通人间,她愿在云里苦苦地寻找,愿意在天上越飞越高。

接了史文婷的电话以后,马珊第一次觉得翅膀硬了。

马珊刚搬进秀怡山庄的时候,并没有于连头一次被提拔的心情。

于连第一次有了头衔,那是做《新约》和《旧约》的辅导教师。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真想跪下感谢天主,但是他油然产生另一种更为真实的感情,他过去走近彼拉神甫,拿起他的手举到­唇­边……

于连第一次走近上流社会是被任命为侯爵的秘书,他走过一连串金碧辉煌的豪华客厅,仔细观察谌贝尔伯爵,他注意到了华丽的、镀金的座钟。

司汤达没有使用“忐忑不安”几个字,换了个人应该是这样,可是于连不是,他甚至平静地注意到像三十岁一样年轻的德?雷纳尔夫人和傲慢、任­性­的德蒂尔德小姐。

那天,已经离休的戴学荣登门求见,马珊接了秘书的电话,明确指示说:“不见!跟他说我就在办公室开会,不见!”

戴学荣是为了点私事儿来找马珊,想求她把自己的八千元药费给报销了,因为财务部门说那些药超出了报销的范围,不给报。马珊不管这些也不愿管这些,她一听见戴学荣的名字就恶心。那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五,浑身散发着臭味儿,还搞­精­神会餐的­干­巴老头儿,脸皮还挺厚,你以为你是谁?

如今的马珊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马珊了!

她并没有开会,在黑牛皮靠背椅上坐着,十分清闲,心情得的好,她突然想起了宋沂蒙,那个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不得不辞职下海的小男人,不知从何时起,她觉得她早就成为了雷纳尔夫人。雷纳尔夫人被于连­射­伤,于连被砍断了头颅。她抱着于连的头颅坐在马车里忧郁。

马珊似乎在抱着那小男人的头颅,不知她是在惋惜还是在忧郁。有人在私下议论,说是马珊设计陷害了宋沂蒙,她也听说了这种议论,她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恨是恨一点的,我舍了面子去勾引他,他反而无动于衷。他很敏感,很富有感情,当然懂得我在勾引他,可是他却给我一个铁青脸,最可恨的他竟然让他漂亮的妻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宋沂蒙的妻子就是一面明亮、清洁无疵的镜子,把马珊照出了本­色­,照出了原形,一个善于粉饰伪装自己的平民女儿,在那漂亮而高贵的女人面前无论如何伪装不住,她不敢再照下去,然而这面镜子却在她心里藏了好几年,时不时的跳出来和她照照。除了那盆心爱的串红,那面镜子就是在她身边经常出现的东西,她搬进了秀怡山庄,那面镜子仍然挥之不去。

那小男人的妻子如今也老了吧!女人再漂亮也得老,所有的老女人都差不多,她盼着这样。在她一生中,曾经有许许多多的漂亮女人给她刺激和重伤,然而只有那小男人的妻子成为镜子,永久的镜子……

马珊不再是平民,成功地踏入上流社会以后,她不只一次暗暗想起宋沂蒙,她觉得她实在过分,宋沂蒙也过分,人家还没怎么着,他就走了,气呼呼的,信心十足地走了,好像调入中南海似的,谁想从此下海了。

听说宋沂蒙一直混得不好,曾经发了财,后来又破了产,马珊一点也激动不起来,她身居高位之后,倒经常想起宋沂蒙的好处,他人本善良,工作­精­明能­干­,会是一个好助手,比李离新可靠得多,她作为一个女人,再铁腕、再强人也孤单,她的身边就是缺少这样的男人。

马珊的心里确实很矛盾,她曾经对宋沂蒙有着一分好感,她把这分好感当作赌注,赌输了,赔光了。她知道自己的好感在宋沂蒙看来一个大钱儿不值,无论她如何表示,宋沂蒙总是会把她当成一个敌人。她在感情方面的下场总是那么惨!她不以为是自己害了这个冤家,她只是想稍微耍一点小手腕,把这个冤家拉到自己身边,结果弄巧成拙,却把冤家吓飞了,而且害得他四处流浪,水里泥里地胡乱扑腾。事情过去好几年了,马珊她埋怨自己当初太鲁莽,太计较,原本不应该如此。宋沂蒙原本应该比现在混得好!

她真心地想帮助宋沂蒙,不想让宋沂蒙再“扑腾”了。

马珊动情地邀请宋沂蒙,而且说得十分坚决,说得一点儿都不婉转。她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一个男人,即使是戴学荣,她也记不得哀求过他一次。她说完了就又抽出一张纸巾,去擦拭温呼呼的眼窝儿,等她把眼窝儿擦­干­净了,然后抬头一看,发现宋沂蒙已经不在房间。唉!那个固执的小冤家!30

宋沂蒙大踏步走出那家小公司的门口,街上的空气很新鲜,他做了两次深呼吸,顿时感到舒舒服服,记得他离开专卖外贸总公司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狠狠地吸过两口新鲜空气。新鲜空气让他心旷神怡,很快就把刚才的事忘了。他想起来,要给胡炜买半斤熏鱼,妻子这几天很累,必须给她营养营养。正想着,突然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定神一看,原来是朱小红。

朱小红仍然穿了一件深红­色­的风衣,头发被风吹起了一缕,在额头前面飘着。她碰到了宋沂蒙,兴奋得年轻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哎,沂蒙!”朱小红叫他沂蒙,好像老朋友一样。宋沂蒙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在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漂亮姑娘面前,他感受到了一股春天的气息。

宋沂蒙慌忙回答:“朱小红,你好!”

宋沂蒙礼貌地叫她朱小红,是经过考虑的,他比她大,不论她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这点差别还是要有的。朱小红似乎察觉到这一点,就改变了对他的称呼:“大叔,以后我就叫你大叔吧!”两个人的关系暂时明确了,宋沂蒙的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被这样年轻美丽的姑娘称作大叔,说实话,他并不心甘情愿,可他又不得不满意地点点头:“对!本来就是大叔嘛!你最近­干­嘛呢?”

朱小红咧着小红嘴­唇­“咯咯”笑了起来:“大学毕业了,找工作呗,你呢?大叔!”

啊,还在说谎!宋沂蒙苦笑着,他心里十分惭愧,觉得自己这把年纪了,人家都叫他大叔了,还不能把朱小红的真实身份搞清楚。他想问她的母亲是谁,可他没有这个勇气,他担心朱小红在瞬间消失在人流里,如果那样,他将更加对不起龙桂华。

他望着朱小红,觉得这女孩子确有几分可爱之处,她的年龄正是花季,她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不论什么地方都敢去闯一闯的劲头,她经历了苦难却能无忧无虑。

他拘谨地、带着遗憾说:“大叔最近遇上倒霉事儿啦!”朱小红还是“咯咯”笑着,宋沂蒙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一个风尘女子。她天真、聪明、热情,­性­情温柔,如果嫁了男人,一定会是个贤妻良母。难道就在这段时间里,像魔幻般发生了变化,出现在宋沂蒙面前的,是另外一个朱小红?

朱小红大胆地挽起了宋沂蒙的胳臂,边朝前走边撒娇似地说:“别管什么倒霉不倒霉的,咱们去海南岛吧!好不好嘛?”宋沂蒙一听说要去海南岛,登时心里扑腾一下,一股热血涌了上去,脑子里昏沉沉的,这几乎是个难以想象的提议。

宋沂蒙知道,海南岛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地方,对年轻人来说,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天涯海角,那里的海滩,那里的椰林,那里的海螺,那里的帆船,那是个神奇而遥远的地方。这几年,海南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里变成了人们淘金的地方,是娱乐的天堂。

他冷静地一想,这海南岛也不是不能去,公安部门已经好长时间没再找他了,也许,这事儿就这么完了,而且人家也没有限制他的活动自由,那就走吧!他觉得有必要换换环境,北京的空气憋得透不过气来,实在难受。可海南岛来回几千公里,光路费就要花不少钱,到了海南岛又住在什么地方呢?

朱小红见宋沂蒙有些动心,便怂恿地说:“大叔,去吧!邹处长说了,只要你去,一切费用由他安排!我还想沾你的光哪!”宋沂蒙确实动了心,表面上却不流露出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再说吧!”

宋沂蒙跟朱小红要了电话号码,然后对她说,自己有事儿就不奉陪了,以后有新情况会主动找她。朱小红听了这话,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有门儿,就高高兴兴地与宋沂蒙分手走了。

宋沂蒙回家,把情况跟胡炜一说,他只说是邹炎邀请他去海南看看,独独隐瞒了朱小红这一段儿。胡炜听了满心欢喜,她也觉得不能老是在北京这块天地里憋着,眼界要放开些,到外边走一走,兴许能够有重新崛起的机会。何况,那里有岳山水介绍的朋友邹炎,他是政府部门的处长,有权,有门路,能帮大忙。

胡炜果断地说:“你走吧!天塌下来我顶着!反正我又没有搞走私,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你走吧!”尽管妻子的话仍然让宋沂蒙感到不对劲儿,可妻子的呵护与支持,还是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安慰。

家里房子虽然狭小,只有一面窗户,黑暗潮湿,这毕竟是两个人的巢,每当回家的时候,他都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温暖。

老人去世以后,丈夫失业了,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不少变化。胡炜作为家庭主­妇­,开始为柴米油盐而­操­心,为了买菜便宜些而讨价还价,秋天考虑冬天的问题,冬天考虑春天的问题,没完没了的生活琐事纠缠着她,她时常为更换一台抽油烟机,要筹划三个月或者更长时间。

记得有一次,她咬咬牙买了一条大鲤鱼,还和丈夫念叨半天。

她最愉快的时候是在春节,她会欢天喜地买这买那,忘记了眼前的烦恼。她亲自剪了窗花,端端正正地贴在玻璃窗上,还满心欢悦地问丈夫,你看我是不是变成了“白毛女”?

妻子真的变了,从不会过日子到很会过日子,从一个心地单纯的将门之女,变成了“颇工心计”的普通小老百姓。她变得越来越复杂,有的时候像个小孩儿,胡搅蛮缠。有的时候像个母亲,备加体贴关爱。有的时候骂你个狗血喷头,有的时候柔情似水。一个月的时间里,大约有二十天,妻子是天下最单纯的好人,是天下最好的妻子,另外十天……

晚上,他和胡炜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两人搂抱着就像新婚时一样。

月光,从窗外透过来照在两个人身上,妻子的脸显得更加洁白,她的胳膊曲曲弯弯的,像山下淌下来的小溪,紧紧地缠住了丈夫。妻子把嘴­唇­贴在丈夫的脸上吻了一遍又一遍,留下了一片片湿痕印。宋沂蒙被妻子吻着,不一会儿,妻子的眼泪也流到了他的嘴­唇­上,他尝到了苦涩,妻子的心在流血。

小屋外吹起了风,月光开始摇曳。柿子树枝碰到了屋檐儿沙沙响。屋顶上“扑通通”跑过两只发情的野猫,它们从屋顶跑到墙角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惨叫。

正房的人打开房门,把一根木棍狠狠地摔打过来,木棍没有打中野猫,却落在胡炜家房顶上。“哗啦啦”地一阵乱响,几片旧瓦滚在地上碎了,那两只野猫又跑到另外一个角落,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嚎叫。

胡炜在丈夫的怀抱里睡得很熟。她没有听见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院子里的喧闹,已经让她麻木了。宋沂蒙被玻璃窗破碎的声音吓醒以后,好久再也睡不着,他搂着妻子的身体,可是,朱小红俊俏而丰满的影子却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出去打电话找朱小红。不几天后,他拿到了邹炎托人捎来的飞机票。

晚上,飞机掠过灯火辉煌的夜海口,吼叫着缓缓降落了下来。宋沂蒙和朱小红拎着箱子走出机舱,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朱小红大呼小叫起来:“这么热,这么热!”

邹炎开着一辆崭新的林肯牌轿车来接宋沂蒙和朱小红,汽车穿过霓虹灯闪烁的灯街道,只跑了两分钟就过了市区,很快就到了椰林华酒店。

椰林华酒店倚靠着大海,大海拥抱着它,涛声一阵一阵,像母亲催眠的歌声。酒店门前是宽阔的广场,广场四周竖着五颜六­色­的彩旗,在海风的吹拂下“呼啦啦”地响。椰子树一排排,树上都挂着沉甸甸的果实。

宋沂蒙有些惶惶然,晚间的热风和耀眼的灯光让他飘飘欲仙,他仿佛来到一个新的世界。

邹炎有说有笑地带他们进了大厅,悠扬的钢琴声响起,这是拉维尔的名曲。硕大的水晶吊灯把大厅照得像白昼一样。这里面的人很多,他们在欣赏音乐,在喝着茶,在交谈着,男人都穿着鳄鱼牌的浅条衬衫,头发上抹着摩丝,黑黑亮亮的,女人都用手托着面颊,稳稳当当地听。

中央空调放着冷气,宋沂蒙觉得有些凉,身上出了汗,刚刚张开的毛孔又闭上了,他感到了不适应,原来这是个崭新的、美丽而喧嚣的世界。

在音乐声中,邹炎请他们吃晚餐,这是中西合璧,又有些泰式风味的自助餐。宋沂蒙在专卖外贸公司时学会了一点常识,对于吃西餐并不外行。他先是选取一个牛尾洋葱汤做为头盆,轻轻地放在餐桌上,邹炎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朱小红也学着他的样子,盛了盆汤,端回桌子上,用勺子慢慢地喝。

邹炎十分礼貌地问宋沂蒙:“宋处长,你来海口有什么想法?”宋沂蒙听邹炎问他有什么想法,心里很奇怪,你叫我来的,我能有什么想法?他把手中的金属勺子放到一边,然后静静地坐着不作声。邹炎见宋沂蒙不回答,便会意地笑了:“你先住下,明天到市里面参观考察,海口好玩的地方不多,比不上你们北京!”

宋沂蒙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来海口之前,邹炎仿佛是在求着他来,真的来了,是那样不冷不热的。邹炎和朱小红的沉默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吃过晚饭,邹炎驾车,送他们到海陆空宾馆,这是一家大型宾馆,位置在市中心地区。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宾馆门前的广场上还是熙熙攘攘的,非常热闹。一个个黑纱黑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围在一起,正在等着和谁谈生意。过不了一会儿,就会出现骑摩托车的男人,把她们中间的一个带走,开着豪华轿车的人也不停地把年轻女人接来送去。

宾馆大厅里,摆着许许多多的方桌,这么晚了,还有不少人在喝茶。不少脸上抹着浓妆的女子,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一些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男子像游魂一般,在女子中间穿来穿去。整个宾馆内外简直就是一个人­肉­市场。邹炎兴奋地对宋沂蒙说:“看!我们海口越来越繁荣了!”他的口气就像是个大人物。

邹炎替他们办理了入住手续,带他们来到六层,先把朱小红安顿在六零一室,然后陪着宋沂蒙进了六零三室。邹炎天南海北地扯了有半个小时,然后抬起腕子,看看黄澄澄、亮晃晃的手表,遗憾地说:“太晚了,明天还很忙,我先告辞,有时间再好好聊!”说着,邹炎就站起身来,匆匆往外走。宋沂蒙赶紧送他,被他一臂挡住:“留步,一定留步!”邹炎严肃的目光扫过来,宋沂蒙只好收住脚步,只听“碰”一声,门被关住了,宋沂蒙倒吃一个闭门羹。

宋沂蒙下意识地守候在门边,悄悄地听,他没有听见一点脚步响,却见六零一室的门“吱呀呀”地开了,然后又轻轻地关上。原来,这位邹处长根本没有离开宾馆,而是进了朱小红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大堂服务中心打来电话,让宋沂蒙交房费,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邹炎只为他交了一晚上的房钱,以后就不管了。邹炎和朱小红两人设了一局,专门请他来,实际上是让他大大地充当了一回灯泡。

宋沂蒙狠狠地踹了门一脚,他气急败坏,真想跑过去把那两个狗男女撕碎。早知如此,他根本就不应该来。那晚上的梦算彻底完了,剩下的一点幻想和自信,也都散失殆尽。

没等到天亮,宋沂蒙独自一个人去办退房手续。他昏头昏脑地出了宾馆的大门,广场上的人­肉­生意依然在继续……

宋沂蒙有个叔伯堂叔是当年随解放军南下的老­干­部,曾经在海南行署当过领导。前几年病故了,婶子也去世了,他们六个孩子都各奔东西,只有一个小儿子大秋在海口粮食局运输队工作。宋沂蒙没有颜面返京去见胡炜,只好投奔这位堂弟。

宋沂蒙过去没见过这位堂弟,来到堂弟家里,就跟到了外国似的。

大秋长得十分魁伟,相貌堂堂,嘴­唇­上蓄着两撇小胡须。他娶了一个通什的黎族媳­妇­,这媳­妇­普通话说得半生不熟,她能听懂人家的话,可她的话人家却听得很费劲。屋里实在太热,不多会儿,宋沂蒙就浑身大汗。

大秋说这家里实在没地方住,附近有间房子,就是破点,问他愿不愿意去住。宋沂蒙心想,这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有房子住就够不错的了,总不能睡马路吧。于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这是个破旧的小院,说是小院,实际上只有一间只遮光不挡风雨的小屋,外面的空地有巴掌大,转个身子都困难。堂弟不好意思地说,条件太差,不过也只好将就着喽!

堂弟骑着摩托车“嘟嘟”走了,把宋沂蒙一个人撂在这里,还留下一把锁和两把钥匙。

屋子里有张用木板搭成的床,人一坐上去就“嘎嘎”响,还有一张发朽了的桌子,不少蟑螂在上面爬。地上扔着女人用过了的化妆品空瓶,还有一只发黄了的|­乳­胶手套,一看就知道这房子曾经租给什么人住过。

宋沂蒙跑到外边,花十块钱买了张竹席子铺上。他躺下来觉得浑身痛,只好又坐了起来。屋子实在太小,连站的地方也没有,只好又躺下。就这样起来又躺下,躺下又起来,反反复复好几回,已经大汗淋漓,不一会儿,席子上面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汗水把裤子和皮肤沾在一起,实在难受。宋沂蒙想把裤子脱掉,可又怕有人看见,因为,这窗子只是横竖若­干­铁棍儿而已,没有玻璃,没有纱帘儿。

猛然间,他看见窗外有一根自来水龙头,这让他很是兴奋,连忙跑到水龙头下冲起凉来。他以为那水很凉,起初,还小心翼翼地去洗,洗着、洗着,他发觉那水一直是温的,于是就放开大量冲洗。洗到兴头,他索­性­把浑身的衣服脱光,痛痛快快地冲洗一番。

突然他发现远处的一座高楼上,有块玻璃在闪闪发光。他是当过兵的人,知道有人在用望远镜看他,赶快回到房间里穿上­干­净衣服。他擦­干­头上的水珠,再使劲朝那楼上一看,确实有人在用望远镜看他,那是一个形似肥大的女子,穿着一件白背心儿。

冲凉过后,宋沂蒙还是觉得粘乎乎的。他用件衬衫把窗子挡了起来,­干­脆又把衣服剥光,也不管床硬不硬,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天快黑了才起来,整整睡了一天,睡了个满头大汗,浑身硌得都是印儿。

他饿极了,就穿上衣服,把院子门锁好,走到街上,想买点吃的东西。从街的这头走到街的那头,饭馆是不少,可全是他娘的生猛海鲜,他口袋里总共只有两千来块钱,哪里有钱下馆子吃这些?

宋沂蒙好容易才发现了一个山东人开的饺子馆,其实也称不上是饭馆儿,只是用几块铁皮搭个棚子。铺子里面的人还不少,宋沂蒙一看,黑板上写着,大馅儿猪­肉­白菜馅饺子十八元一斤。他心想,不管多少钱一斤,先吃饱肚子再说,于是跟老板要了一斤饺子。饺子很快煮好,宋沂蒙捧着盘子,也没蘸醋,蹲在地上吃。一斤饺子没吃完,肚子就圆了,他向老板讨了一个塑料袋,把剩下的饺子装了起来。

宋沂蒙给老板五十块钱,在等着找零钱的时候,他听一个山东口音的人说:“俺省里共青团委三个小伙儿,拿着公家二十万元钱,到海南来闯天下,搞三产,没想到这三产没搞成,没过两个月,这二十万就花完了,还搞不明白是怎么花的,­奶­­奶­的!这海南岛就这么能花钱?二十万,连个影儿也见不着!”宋沂蒙暗暗吃惊,二十万是多么大的一笔钱呀?一眨眼儿没啦!这海口难道有老虎?他越想越怕。

他拎着口袋回住处,路上看见一幅大广告牌子用钢架支着,足足长三十多米,那上面写着:海南孟氏集团总经理洪玲雅。原来这位洪玲雅这么气派呀!可他把她投资的几百万赔得一文不剩,也没脸去见人家了。想到这儿,他的心里愧疚不已。

他见路边有个报摊儿,就买了一份《海南日报》,随手打开一看,没想到又是几个醒目的大字:海南孟氏洪玲雅。这位洪玲雅果然是位著名的大老板!

宋沂蒙回到住处,打开小院子的门,见屋里床上放着毛巾被,桌子上还放着一盒白斩­鸡­、一盒蒜黄沙虫、七八个豆沙包,一口袋芒果,才知道堂弟已经来看过他了。他的肚子已经饱了,不再想吃东西,就把那袋饺子与堂弟送来的食物放在一起。他的心里很舒坦,因为今天终于过去了,明天的事不去管它!

夜间,海口是一个喧嚣的世界,家家户户放着迪斯科音乐,大电锯“哧啦啦”地响着,基建工地的打夯声,工人们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一辆辆的汽车、摩托车呼啸而过,到处都是这么乱哄哄的。一个新兴的、发展中的城市,有谁还会挑剔?有谁还在意城市噪音?

他睡不着觉,成群的蚊子在耳边,像轰炸机群一样飞来飞去。他只好不顾炎热,用毛巾被从头到脚把自己裹起来。有的蚊子居然通过各种空隙向他发起攻击,使他身上东一块西一块,起了不少红包。他愤怒了,于是­干­脆不睡了,起来开灯、打蚊子,每打一只,就把那带血的残骸拍在墙上,不多会儿,就整整齐齐地排列了好几行。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安静下来,一切都过去了。远处大海的涛声,节奏是那么均匀,韵味是那么美。海滩上那些小螃蟹,钻进了沙|­茓­,潮水淹没了它们,在大海的抚慰下,它们睡觉了,整个城市睡着了。宋沂蒙在大海的催动下,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在很久以前,下了好几天的大雨,一个小孩儿拿着小板凳儿坐在院子门口,看着“哗哗”不停的雨。对面有所大房子,房顶上有一根高高的旗杆儿,有只白­色­的鸽子落在旗杆儿的顶上,停住不飞了。

它的羽毛被打湿了,不会飞了。小孩儿为它担心,坐在那儿看了一整天,鸽子依然一动不动。他觉得那鸽子已经死了,就跑去告诉妈妈。妈妈抱过心爱的儿子,用双手捂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对他说:“飞啦,飞啦,小白鸽飞啦!”

妈妈松开了双手,小孩儿又去看旗杆儿上的白鸽,果然,它飞了,在雨中飞得好高、好远。小孩儿觉得是母亲把那鸽子救活了,是母亲慈祥的爱给了小白鸽力量,让它远走高飞,去寻找同伴儿,寻找快乐的地方……

突然,宋沂蒙被惊醒了,一只硕大的耗子正在咬他的耳朵。他猛地坐起来,用手抓住了耗子的尾巴,使劲把它甩到窗外,耗子“哧哧”叫了几声就死去了。宋沂蒙隔着窗子一看,发现那耗子竟然有家猫那么大,他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31

海口是座充满神秘­色­彩的城市,那些戴着斗笠的渔民,带着来自南沙的咸味,从沙滩走过;船舱里,年轻的母亲在黯淡的灯光下哼着歌,让婴儿入睡;海关灯塔上面的大时钟历经了上百年,见证了历史、见证了血腥,也见证了辉煌,它有条不紊地走着,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响声。

椰城,她如此美丽,不仅充满了生机,还有着无穷无尽的意外。

DC城是一座半露天的大型商场,距离宋沂蒙的住处不远。门外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报亭,宋沂蒙每天都去那儿买报纸看。这天傍晚,宋沂蒙又去买报纸。他正在翻阅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宋沂蒙!”宋沂蒙感到十分意外,原来是他的老同学祁连山,外号叫胖子。

“胖子,你怎么到海南来了?”宋沂蒙拉着祁连山的手,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在海口这个天涯海角,居然能遇见过去的老同学。祁连山又白又胖的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宋沂蒙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就在他的背后又发现了一个熟人,这人居然是崔和平的爱人金秀香。

两个原本不搭界的人

宋沂蒙搞糊涂了,这两个原本不搭界的人,居然来到了海南,而且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关系非同一般。宋沂蒙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祁连山得意地笑着说:“秀香,现在是我的妻子!”祁连山的语气明确而坚定,仿佛是一场战斗过后的胜利者。秀香不好意思地躲在祁连山的背后,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十分满足、幸福。

宋沂蒙感到实在不可思议,这是不是太戏剧化了?他向金秀香点点头,然后把祁连山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他:“怎么搞的?林小峤呢?”祁连山把宋沂蒙推开,一字一字地说道:“她走了,跟崔和平走了!”

宋沂蒙差点没晕过去,被炽热的阳光烤着,他仿佛失去了思维。

祁连山见宋沂蒙语塞,便拉着他离开了报亭,金秀香不声不响地在后面跟着。三个人走进附近一家茶社,里面冷气开放,非常凉快,宋沂蒙顿时感到浑身轻爽,有好些日子没享受过这个了。

祁连山从服务小姐手里接过茶水单子,交给宋沂蒙,宋沂蒙一看,那五花八门的茶名,他听都没听说过,每壶茶水都在一百二十元以上。这简直是天价儿了,不是欺侮人吗?祁连山把茶水单子拽了过来,随便扫了一眼,就跟小姐说:“来份西湖龙井吧!”好家伙!一壶三百三十元钱的茶水,宋沂蒙用鼻子闻了闻,觉得也不怎么香,肯定是存放了好几年的,他满脑子就两个字:不值!

在凉爽舒适的茶社里,祁连山当着金秀香的面,讲起了她和他们的故事。

祁连山的父母亲都去世后,原来的三居室不让住了,总务部门把他们兄弟三个安排到原内务副部长王鑫鹤的院子里。王部长家在府右街,是个独门独户,王家一家人住在上房,祁连山兄弟三人住在下房。王家老两口只有一个老实儿子,平时极少与外界来往,可是祁连山兄弟三个没爹没妈,能打架、会折腾,在附近一片影响挺大,从早到晚,家里聚着一帮狐朋狗友打扑克牌,王家拿他们这帮人没辙。

后来,又有些返回北京的知青没地方去,就凑到祁连山家里一起玩,林小峤就是其中一个。孩子们大了,懂得多了,混的时候长了,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感情,更何况他们家所在的那大院子,真羡慕死人!谁也不去多想,原本这院子是王家的,可祁连山兄弟三个仗着人多不好惹,于是就“喧宾夺主”了,好像他们才是院子的真正主人!

林小峤和祁连山是同学,还有点表亲关系,在那一帮人里头数他俩关系最好,两人从小在一块儿,祁连山作为大哥,时刻保护、关心着林小峤,彼此感情不错。后来,渐渐地这种关系发展了,由一般表兄妹的关系发展为恋爱关系,再加上大伙儿一哄,两个人就真的分不开了。

林小峤是独生女,父亲是杭州人,北方大学校长,母亲是上海人,出版社的编辑部主任。良好的家教和优裕的生活环境,让她的­性­格具有双重­性­。她是大家闺秀,长得文静优雅,­性­情却开朗大方,做事很泼辣,惟一缺点就是太缺乏社会经验。她非常任­性­,自己认定的事情就非­干­不可,谁也做不了她的主。

后来,祁连山当了历史博物馆的司机,林小峤从医学院毕业,当了人民医院的医生,两人有了固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于是就结婚成家。

两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祁连山这个人满脑子的古董,旧木器、旧瓷器、旧瓦片弄了一大屋子。而林小峤则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换一套衣服,家里的地板上不准有一点尘土。最令林小峤恶心的,恰恰是祁连山的心肝儿宝贝。她实在不能容忍那些从坟墓里弄出来的烂玩意儿,一看到这些东西就烦,直想把它们扔出去。

祁连山整天不着家,东奔西跑,今天在山东,明天也许就到内蒙古。他一回家,就是满身的臭气,又不爱洗澡,头发乱蓬蓬,像个流浪汉。祁连山邋里邋遢就这么一种风度,另类一点也许算一种时髦,起初,林小峤还能容忍,顶多骂几句也就算完了。

有一天,医院里的同事来家里看她,祁连山穿了件破烂大裤衩子,光着上半身出来给大家切西瓜,把女医生、女护士们吓了一大跳。回去之后大家都在议论,说林医生是多么有风度的女人,怎么能嫁给一个二癞子?一来二去,这些风凉话传到了林小峤的耳朵里,她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本来就是一个很要面子的女人,同事们的议论让她懊恼,渐渐地对祁连山产生了不满。

祁连山为了缓和他和林小峤的关系,尽了很大的努力,林小峤也考虑到两人本是青梅竹马,那样的关系也快二十年了,能凑合就凑合着吧!

祁连山倒腾古董也赚了几个钱,于是,就在海口秀英区买了一套房子。有了这套房子,他们俩每年都要到海南来住几天,在祁连山看来,这是讨好林小峤最有效的一招。

前些日子,祁连山带着林小峤到海南岛来度假,凑巧儿,崔和平夫­妇­也跑到海南岛来“避难”,两对夫妻不期而遇。祁连山见了老同学十分高兴,便大方地邀请他们到家里来住。他说,房子那么大,反正我们也住不了,来吧!人多了好说说话!

崔和平的老婆金秀香原本是个乡下人,是他在农村Сhā队的时候认识的。那时,金秀香是十里八乡的第一美女,身高一米七,身材不胖不瘦,窈窕动人,并且娴淑聪慧、通情达理,据说,崔和平自从见了她第一面就晕了。两人匆匆订了亲,又匆匆结了婚,那年,崔和平刚满二十一,老婆刚满十八。

崔和平是个秃脑壳,瘦小­干­枯的样子,就像他自己所说:俺是三年困难时期长大的!可她老婆的变化可大了,回京后,她成了城市户口,在一家饭店当会计,吃得好、穿得好,平日也不怎么运动,结果连年发福,体重曾达到过一百七八十斤。老家的姐妹来看她,都没认出来,进门就管她叫阿姨。

没想到这一住,不足一个月就出了问题,两对夫妻之间越来越不对劲儿。

崔和平这人能说会道,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各种笑话儿不断,林小峤觉得和他在一起特开心。他打着拯救大自然基金会的招牌,和海南各部门打交道,偶尔还出席个酒会什么的,穿着一件白衬衫,系着紫红­色­的领带,皮鞋擦得锃亮,趾高气扬,那气质很叫林小峤喜欢。

秀香Сhā不上嘴,就不声不语地到厨房里给崔和平做好吃的。祁连山也闲着没事,每当崔和平和林小峤聊得热闹的时候,他就溜到厨房里找金秀香说话。祁连山问她,你老家有没有老家具?秀香告诉他,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想弄这个还不容易?祁连山听说老家具这么多,不禁欣喜若狂。又问她,那老瓷器呢?肯定不少吧?秀香说,有是有,可不多。俺娘家还有一个红瓶子,一点都没坏!两人越说越投机,从娘家说到姥姥家,把崔和平和林小峤忘在一边。

终于有一天,林小峤跟祁连山说,咱们离婚吧!祁连山倒也不感到突然,因为强扭的瓜不甜,这显而易见的道理,他早就懂了。祁连山跑到金秀香的屋里,当着崔和平的面说,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你愿意吗?金秀香红着脸笑了。

四个人回北京办理了离婚手续,重新组合成两个家庭。祁连山带着金秀香,欢欢喜喜地又返回海南度蜜月,就住在那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房子里。

崔和平和林小峤胳膊挽着胳膊,留在了北京。

宋沂蒙听完祁连山讲的故事感慨万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故事并不离奇。这四个人的婚姻就像水到渠成那么自然,没有吵闹,没有仇恨,随着缘分。有了新的组合,彼此获得了满足和幸福,这不仅需要自知之明,还需要勇气。

祁连山对宋沂蒙说,他要把那用来讨好人的房子卖了,他要把心爱的秀香带回北京,好好地过日子。

后来,祁连山果真把房子卖了,可他没有离开海南。他看了一张报纸,知道琼山在卖土地,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决心办一个蔬菜种植园。于是,他用卖房子的十万元,买了一百亩地。

琼山县就等于海口市的郊区,通往岛内的公路从这里穿行而过,交通极为便利。祁连山买的那块土地就在公路旁,价格非常便宜,每亩地才一千块钱。他和秀香打算种上一些芒果树。当年海南人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献上了芒果,芒果成了全国人民顶礼膜拜的神圣之物,现在,他们要种植很多芒果树,把成吨的芒果运往北京赚大钱。32

天无绝人之路。宋沂蒙在堂弟的帮助下,在琼岛进出口公司找到一份工作。这家公司的老板听说他曾经在国有大型企业当过副处长,立即表示欢迎,并安排他在业务部担任经理,工资四百多元。

公司主要业务是收购白胡椒等土特产品,然后出口日本及韩国等地,规模不算大。宋沂蒙的手下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东北外国语大学研究生毕业,形象丑陋、但内心善良的年轻­妇­女,另外一个是五十多岁的上海人,有丰富业务经验的老职员。

这里的工作环境宋沂蒙十分满意,公司在望海大酒店,业务部三个人在一个房子里,冷气日夜开着,就像天堂里那么舒服。晚上,那个女职员走了,他和老上海就在办公室休息,怎么说也比那个狭窄的院子强多了,他有一种从苦海里解脱出来的感觉。

老上海瘦骨嶙峋,带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很健谈,头一个晚上,就把自己的老底儿全都告诉了宋沂蒙。老上海名字叫秦阿根,解放前曾经在一家股票经纪事务所当过学徒,说是学徒,实际上就是端茶倒水侍候人的勤杂工。他描绘旧上海的灯红酒绿、十里洋场,把那地方说成|人间地狱,魔鬼天堂。他还讥讽他的顶头上司,一个姓钱的经纪人,是个“拆白党”,打着替人家做股票的幌子,同时勾搭着四五个有钱的女人。

他说,旧上海最有诱惑力,最有刺激­性­的不是百乐门舞厅,不是灯火辉煌的南京路,而是外滩的证券交易所。那里是创造富翁的地方,不少人一夜暴富,成了新闻人物,也有不少人一举破产,跳楼自杀,命归黄泉。那里有凶杀,有倾轧,有各种各样的明争暗斗,充满了血腥味。想发财的人们趋之若鹜,拥挤在一起,散发着臭气,声嘶力竭地喊着,互相辱骂,互相争斗。

秦阿根年纪不小了,­精­力却十分旺盛,一连三个晚上,都领着宋沂蒙去泰华大酒店喝免费的咖啡。他俩喝着咖啡,欣赏着音乐,悠然自得。秦阿根评论女人非常仔细、水平不低,对每一个经过身边的女人,不管是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也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都要尽情评论一番。看来,他年轻的时候很风流。

这时,深圳和上海都成立了证券交易所,海南省的若­干­公司正在进行股份制改造,到处寻找投资者,洽谈举荐人,准备上市。人们充满了疑虑,心怀恐惧,有很多人下不了决心,对于原始股,还不敢购买。

这时候,邹炎出人意料地找上门来。

原来,胡炜找了岳山水,哭诉说宋沂蒙在海南岛流落街头,无人过问,饿死了谁负责?岳山水听了大发雷霆,马上打长途电话,把邹炎臭骂一顿,还说以后有事别找宁部长,找了也不见!邹炎心里有愧,尽管被岳山水骂了个狗血喷头,也不敢顶嘴。邹炎被骂得老老实实,放下电话,立刻去找宋沂蒙,费了好大劲儿,才发现他在琼岛公司任职。

邹炎主动登门向宋沂蒙请罪,恳求他的原谅,除此以外,他还有个实际行动,那就是给他带来了省里某领导的条子:请准予宋沂蒙购买琼大化的股票五万股。宋沂蒙是个最听不得软话的人,邹炎才两句好话,他就说没啥,说那回是自己不辞而别的,没有别人的责任,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别提它啦!

宋沂蒙拿着邹炎弄来的条子,悄悄地跟秦阿根商量,问他能不能买。秦阿根捂着那张条子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苦笑。宋沂蒙纳闷地问道:“老秦,你笑什么?到底能不能买嘛!”

秦阿根沉吟了半天,抬起饱经沧桑的额头,慢条斯理地说:“命啊!”

猛然间,宋沂蒙感受到一个将入花甲之人的悲伤,那是多么恐怖。这个上海人显得很老,东海的风和南海的风吹遍了他的一生,头发掉光了,牙齿也掉了几颗,从脸上、脖子上到双手,到处都是褶皱。

秦阿根的眼睛闪闪发光,嘴­唇­哆嗦地说:“你要发迹了!这叫原始股,假若能用一元钱一股,甚至更低价格买来,将来一上市就可能是几元、十几元,这还不是发财了?”宋沂蒙不相信这原始股上市以后能翻几倍、十几倍,他平静地问道:“如果上不了市呢?岂不是买来一张废纸?”

秦阿根摇摇头,又沉默了。

宋沂蒙牢牢记住秦阿根说的那个“命”字,他不相信自己的命如此倒霉,他决心去赌一赌。他急电胡炜,说有一笔赚钱的生意需要五万元钱,并加注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样的字眼儿。胡炜对丈夫的事情,一贯抱支持的态度,很快就汇出五万元,这是他们家里全部积蓄。

宋沂蒙拿到钱以后,立刻拿着邹炎给他的条子,跑到海南大化股份有限公司去买了五万股股票,然后把其中的二千五百股,按每股二元钱的价格卖给秦阿根,这样,他又赚回二千五百元钱。在此之后,他就提心吊胆地等着。

琼大化股票果然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

琼大化的股价节节攀升,不几天就涨到四十多块。宋沂蒙挤在大屏幕前的人群里,人们欢呼着,他也跟着喊,喊着喊着,他忽然想,别跟别人瞎起哄了,赶紧见好就收吧!宋沂蒙填了单子,把四万七千五百股琼大化股票全都抛了。在股民们沸腾的欢呼声中,他比划着手指头,用心地去数了数他账户上的金额,啊!二百三十四万九百五十元,他赌赢了!

宋沂蒙跑出证券营业部,叫了一辆最好的出租汽车,直奔金融大厦,这是海口最高级的宾馆。当他下车的时候,扔给出租车司机十元钱,那司机找给他四元钱,他不由地笑了,原来海口的出租车这么便宜,才六元钱!他潇洒地把四元钱还给司机,大方地说了声:“不找了,哈哈!”他不停地笑,把出租车司机吓坏了,急忙开车就跑。宋沂蒙更得意,心里想,这小子还以为我是个疯子,想着、想着,越想越想笑。

在金融大厦,他包了一间八百元一天的高级套房,扑腾一下蹦到雪白的床上。柔软的钢丝床,鸭绒枕头。他在卫生间洗澡,泡在大浴盆里,清凉的浴液抹了一身。宋沂蒙甜甜美美地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才彻底醒过来。几个月来,他就像个乞丐,不是被蚊子围追堵截,就是寄人篱下,直到今天,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像个人。在海口,作为穷人,他尝够了,受够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拥有这么多钱,他觉得自己快被钞票淹没了,突如其来的财富,几乎使他窒息。

他想起他爹,想起胡炜的爹,要不是有老爷子在天之灵保佑,他也不会认识岳山水,岳山水也不会帮他的忙。一时间,早已消失了的优越感又涌了上来。他想起龙桂华,可惜龙桂华就没有这分福气,她只能为人家熨烫衣服,做临时工。还有那个辛辛苦苦挣工资的老上海秦阿根,那老汉五十八了,还远离故乡打工,一年也挣不了多少钱,到老死了也就是挣份棺材钱。他想起大宾馆门外那些人­肉­市场的少女们,如果将这两百万元当作天花,从高楼上抛洒下来,让每一个出卖身体的少女都得到几张钞票,那么,她们会不会由此改变了人生?

他顾不上许多了。他披着雪白的睡衣,趴在宽大的钢丝床上,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胡炜打电话。电话一拨就通了,胡炜拿起电话一听是他,就呜呜哭了,宋沂蒙的眼圈儿也红了,尽管是远隔千山万水,他们彼此完全看见了对方。妻子呜咽着说:“有事快说吧!长途电话费很贵!”

泪水在宋沂蒙的眼眶里滚动,他尽量控制住过于激动的心情,不让泪水落下来,他把说话的声音放慢些,平缓些:“不用再担心这个了,咱们有钱了,有二百多万呢!”他还想说咱们的命不该绝,咱们有天生的福气,尽管他强迫自己不要过于激动,可是他的口气里,还是不可遏制地流露出骄傲和得意,他忘记了乐极生悲、物极必反的道理,他满脑子里全是钞票,二百多万哪!

胡炜并不关心钱的事,只是焦虑地说:“回来吧!我想你!”说着,又抽泣起来。

宋沂蒙的心情十分复杂,拥有了一笔巨款,真是应该回家了,可是他还不甘心,现在,在他看来,海南岛不愧是个聚宝盆,没费什么劲就赚了二百多万,说不准后头有什么更大的机会呢!于是,他等胡炜不哭了,就试探地说:“我想再看看,好不容易才来海南一回,你说呢?”

胡炜略微思忖一会儿,关切地说:“你要看看就看看,别搞得太苦,不许耽搁太久,该回家就回家!”宋沂蒙也不知道今后要做什么,只想一门心思多挣点钱,四五十的人了,谁料到自己的晚年会怎么样?转业回来几年了,他终于记住一个硬道理,那就是没有钱不行!

宋沂蒙现在的想法,就是要挣更多的钱,让他和胡炜过一个轻松的晚年。

他想念妻子,想和妻子一起到大海边去呼吸新鲜空气。虽然来海南有一段时间了,但海南风光对他来说还是陌生的,红树林、万泉河、临高角、五指山和亚龙湾,这些美景只是在电视上欣赏过。有钱了,苦日子到头了,他盼着和妻子到处走走。于是他对胡炜说:“那你来吧?海南这地方挺不错,再说我们活得太累了,也该休息一下了!”

是啊,太累了,妻子与他一起提心吊胆地过了那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他一事无成,几近潦倒,可是妻子半点埋怨也没有,还给了他巨大的支持,妻子有缺点,但凭良心说,她是一个好妻子。他想尽力给予妻子一些补偿。

胡炜在几千里之外,当然很想到海南和丈夫在一起,于是就高兴地说:“那得找个机会,你放心,我会找你!”

这是一句双关语,胡炜相信丈夫的能力和才华,但对他所处的环境却充满了怀疑,谁不知道海南是个花花世界?宋沂蒙听懂了,手里拿着电话筒“哈哈”笑起来:“那我就等着你啦!最好快点,越快越好!我现在挺好,一切正常,放心!”

一切正常?这句好听的话对女人来说,好像是一种不祥之兆。胡炜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她不想多说些什么,但是朦朦胧胧察觉到宋沂蒙有些得意忘形。胡炜觉得还是要尽快赶到海南,不为游山玩水,就为把丈夫揪回来。

宋沂蒙与妻子通完电话,觉得一身轻松,他坐出租车回到琼岛公司,向老板递交了辞职书。老板知道他发了大财以后并不感到突然,因为这种事在海南不足为奇。老板十分知趣,满脸堆笑地接受了他的辞职请求,并亲自送他离开望海大酒店。

他一生中第二次辞职了,上次的辞职,是让别人逼的,那么狼狈不堪,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就如同商界里时兴的一句话,是他把老板炒了,现在他拥有一笔财富,今生今世可以衣食无忧。

宋沂蒙踏着轻松的步子,在海府路走着,在经过国投证券营业部的时候,冷不丁地看见秦阿根挤在人群里伸着脖子看大盘,他还捂着二千五百股琼大化,指望它能升到五十元、一百元。宋沂蒙笑了笑,心想,老上海呀,老上海,你就等着发大财吧!他想劝老上海把股票抛了,后来转念一想,还是由他去吧!也没准人家会挣更多的钱。他觉得不便打扰,就信步而去。

他回到小院子里,拎着自己的全部家当——一个人造革的提包,一分钟都没耽误,就离开了这­阴­暗潮湿的地方,留下的是墙壁上一排排的死蚊子。

他在金融大厦长包了一间客房,然后去找堂弟商量,准备办一家公司。堂弟宋大秋,是个早就在海南扎了根儿的人,政府部门有不少熟人。他原先在粮食局运输队工作,见宋沂蒙才来海南几个月就赚了几百万,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决定也辞职跟着­干­。

在堂弟的帮助下,公司很顺利地办下来,起名大琼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宋沂蒙为法人代表、董事长兼总经理,宋大秋为副总经理,注册资金二百三十万元人民币。公司还雇了一个贵州的女孩子当公关代表,交通工具就是宋大秋自带的那辆摩托车。

办公司的事,宋沂蒙没和妻子商量,他觉得胡炜是个思想很保守的人,有了钱肯定会劝自己回家团聚,肯定会反对扎根海南。老婆孩子热炕头,可不是他宋沂蒙所追求的,他要乘着东风,造就一番辉煌事业!

与此同时,宋沂蒙在海南的老同学祁连山和他的新婚妻子秀香,也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祁连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突然有一股风刮来,海南出现了房地产Gao潮,地产急剧升温,价格猛涨。琼山的土地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每亩地曾经炒到三十万,这就意味着,祁连山的那块土地变成了黄金沙滩。

秀香最先闻着了这股异香气味,她感到世界要翻过来了,就劝祁连山说:“别弄种植园了,这要到啥时候才能赚回本儿来?趁着这阵子地价钱好,赶紧把地卖了吧,把地产变成现钱,比啥都保险。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了!”

祁连山起初并不把金秀香的话放在心里,他一心惦记着要当农场主。后来秀香急了,就编了个瞎话哄他:“听说政府不许在城市郊区搞种植啦!现在人家都在盖房子,没准儿哪天就给征用了,国家的土地一征用,给点补偿费算完,到时候你­干­着急吧!”

祁连山听了秀香的话,果然害怕了,可是他还打算看看再说,他觉得行情还得上涨,还能赚到更多的钱。

金秀香,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女子,从小就和伙伴儿们在田野里打过兔子,又肥又大的兔子从身边跑过,如果你不抓住机会捕它,它就在一眨眼的工夫溜掉,消失得无影无踪。金秀香并不想挣大钱,只是不相信这样的好机会还能有第二次。

她见祁连山不急不忙,便自行做主,把客户拉到家里谈。结果,谈妥了把一百亩地的开发权全都转让给对方,每亩价钱是三十万元人民币。祁连山看到既成事实,也就只好不再反对,在土地使用权转让合同上签了字。

土地卖了,农场主做不成了,祁连山很快就发现自己又陷入另外一场梦里。当转帐支票送到祁连山手里的时候,他看见那上面一长串数字,眼睛一下子花了,脑袋也涨得大大的。在他一心想当农场主的时候,连简单的算术计算方式都忘记了,可是现在他激动得更糊涂了,还是金秀香抚摸着他的脸说:“你数数,几个零呀?”

祁连山使劲揉揉眼睛,仔仔细细数了两遍,原来他们赚了整整三千万!

种植园之梦破灭了,可他们成为千万富翁。他们也办了一家房地产公司,起名富隆地产有限公司。祁连山为董事长,金秀香为总经理。33

邹炎被派到省对外交流促进会当秘书长,这是个相当于正处级的职务。作为年轻的秘书长,没几天就和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会长产生了磨擦。副会长是本地人,手下有一帮得力­干­将,邹炎是广东人,算是大陆来的,在协会里孤立无援,只是凭着年轻气盛与副会长争夺权力。这位副会长根本看不起他,明里让他三分,却在暗地里派人盯他的梢儿。

邹炎把朱小红玩够了,就找辆车带她到三亚转了一圈儿,然后亲自送她上飞机,临走时还说永远不会忘记她,保证在不久的将来到北京去找她。朱小红刚进候机大厅,邹炎就把自己说过的话丢在脑后头,他跑到城府路,那里有个小小的兰兰酒吧。

在兰兰酒吧,邹炎认识了只有十八岁的陪酒少女。这年轻的女孩子叫周韵兰,是湖南人,年纪不大,却已久经风月。周韵兰个子不高,胸脯平平的,说话的声音沙哑,长得说不上有多好看,可她很会调情,所有接触过她的男子,都被她撩动得神魂颠倒。

邹炎第一次和她紧挨着坐在昏黑的包厢里,刚刚说一句话,就觉得这女孩子不一般。其他酒吧女郎总是要先客气一番,互相编个假名儿,问问什么地方人呀,家里有没有老婆呀等等,可这周韵兰却话语不多,稍微观察了一下,就把手伸到人家裤裆里。她看准了,凡是跑到酒吧里找小姐的,有几个是来聊天的?

邹炎被周韵兰俘虏了,那天,女孩子“叭嗒”一声把灯关了,像蛇一样缠到了邹炎的身上,邹炎也不客气,三两下把她的衣服扒开,浑身上下摸了一个够。后来,邹炎带她到礼宾大厦开房间,只一个晚上,邹炎就觉得离不了她。

社会上的诱惑实在太多了,女人就是其中最危险的一种,她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撕碎。为了一时的欲望满足,有人经不起一点诱惑,非常顺从地被捕捉、被利用,为了适应女人的需要,他们放弃了尊严,忘记了对社会应负的责任,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杀,可以擅用权威强取豪夺。

邹炎就是为了欲望而堕落的一个,他无法摆脱那女孩儿的诱惑。他被一张无形网罩住,从那以后,他每周都要找那女孩儿几次,为此花掉了许多钱。工资肯定不够用,于是,他就走到邪路上去了。这时,正赶上股份公司发行上市Gao潮,许多人见那些买原始股的人发了大财,于是想办法、找门路去买,有的人托到邹炎的头上。邹炎凭着自己的特殊背景,以照顾各种关系的名义,多次找有关领导批条子,弄了不少股票,上市后抛售,挣了一大把钱。这些钱,他都给了周韵兰,为她买了首饰、衣服和房子,还送给她一个银行存折。

周韵兰也是一个讲义气的女孩子,她见邹炎对她实心实意,就从兰兰酒吧搬了出来,和他住在一处秘密住宅里。那女孩子对他尽心尽力,百般体贴,每天把邹炎伺候得心满意足。

交流促进会的副会长是邹炎的死对头,他的社会关系网很广,是一个很有政治斗争经验的人,邹炎根本不是对手。没费许多周折,他就发现了邹炎和周韵兰的秘密。在掌握了邹炎的情报以后,副会长不派人抓­奸­,也不写匿名信告他,而是亲自跟他谈了一次话。

副会长敲敲秘书长办公室的门,邹炎在屋里喊了一声:“请进!”他还以为是外边的客人找他,可他定睛一看,发现走进来的竟然是自己的死对头。副会长跷着二郎腿,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抽着香烟。邹炎见副会长不说话,以为他是软弱的,就傲慢地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有件事情要向你汇报。”

副会长不抽烟了,嘴角流露出轻蔑的冷笑:“不敢当!听说你最近很忙啊!”“什么意思?”副会长单刀直入,连挖苦带讽刺,话的后头跟着话,邹炎满心不悦。副会长把香烟扔在烟灰缸里,烟雾缕缕,熏得邹炎直咳嗽。邹炎不耐烦了,正欲起身离开,没想到副会长的嘴里冒了一句话:“兰兰酒吧,你去过?”

听了这话,邹炎吓得又坐到椅子上。看来,这死对头要使出杀手锏了,他感到危险马上就要降临。这家伙真够歹毒,逼人竟然面对面,根本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一提到兰兰酒吧,邹炎不敢吭声了,知道人家一定掌握了更多的秘密,抵赖何益?副会长“呵呵”地笑,在别人的办公室里,他取过一张报纸,一行一行地看,没有马上走开的意思。

邹炎心慌意乱,想发作又没有底气,他仿佛看见副会长在用眼角余光瞅着自己,这目光像尖刀一样刺进他的心里。

第二天,邹炎失踪了,他跑了。又过了几天,交流促进会办公室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写着:党委:我暂时离开了不愿意离开的地方,这是因为有人迫害我。兹附上党费三十元。邹炎。

后来,有人在美国旧金山的一条偏僻街道上碰见过邹炎,他混得很狼狈。

邹炎逃跑是一大新闻,宋沂蒙也听说了。对于这个年轻人,他早有看法,他认为邹炎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出了事也没人同情。他这一走,使不少人避免了牵连,那位副会长也是聪明人,这样做,既赶走了仇敌,又不使事态扩大,不失一招高棋!

宋沂蒙和祁连山合作,成功地炒了一座楼花,过了一道手,竟然赚了百分之三十。宋沂蒙分得一大笔钱,大琼公司的自有资金达到五百万,为了工作方便,他买了一辆皇冠28.

宋沂蒙和祁连山的两个公司已经发展到了相当规模,他们保持着联系,还常常约着到三亚去度周末。

快过春节了,宋沂蒙愈发想念妻子,于是就想起一招。他先是托人给胡炜送去两箱鲜活的­肉­蟹,然后又给门诊部发了一份电报:夫病重,速来琼!

胡炜知道他是瞎编的,刚送来螃蟹,怎么又病重了呢?胡炜心领神会,她在下班以后,把两箱活螃蟹都送到门诊部主任平茹英的家里,趁着平主任高兴,胡炜掏出了电报单子,还故意装出一脸要哭的样子。第二天,胡炜请假看望丈夫的要求就得到了批准。

正月初一傍晚,宋沂蒙让大秋开着皇冠28带着他去接胡炜,祁连山亲自开着刚买的崭新的奔驰500也赶到了机场。

女同志出门儿就是麻烦,胡炜左手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子,肩上还挎了一个旅行包,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累得够戗。宋沂蒙见她狼狈的样子,就赶忙上去把那两大件儿接过来,然后帮胡炜脱去外边的长袖衣服,笑呵呵地说:“你这是搬家呢?”

金秀香见宋沂蒙这么心疼媳­妇­,心里着实羡慕,忙捅捅祁连山。祁连山明白她的意思,便向前迈了一步,主动抢过那个大个儿的行李箱。宋沂蒙笑嘻嘻地向胡炜做介绍:“这个是祁连山,我中学时代的老朋友,听说过吧?”

祁连山的大名,胡炜虽听说过,却是头一次见面,原来是这么一个白胖子!这家伙穿着一身名牌,一副得志便猖狂的样子,他不是鼓捣古董的吗,怎么跑到海南来了?胡炜也笑着,十分礼貌地跟他握了握手。大秋不等宋沂蒙说话就自我介绍起来:“嫂子,我是大秋啊!”

大秋是谁?胡炜想不起来。在海南,居然还有人管她叫嫂子!是宋沂蒙没说过,还是自己忘记了?宋沂蒙见胡炜不冷不热的,怕无意中怠慢了大秋,就赶紧跟她说:“这是堂叔的小儿子,忘啦?”

胡炜模模糊糊,印象不那么深,别说宋氏族谱不清楚,连自己胡氏的族谱都一门儿不清,哪里还知道有个堂叔?出于礼貌,胡炜微笑着向大秋摆摆手,就算打了招呼。祁连山对这些军队­干­部子女的毛病,当然门儿清,忙拉着宋沂蒙笑哈哈地说:“胡炜第一次来,一起到老市区吃大排档吧?”

什么叫大排档?胡炜没听说过,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祁连山见胡炜同意了,便高声对宋沂蒙说:“走啊!在这儿­干­呆着­干­嘛?等吃完饭,两口子再亲热不迟!”这样开玩笑,胡炜并不喜欢,她不习惯与人开有关“夫妻生活”方面的玩笑。

宋沂蒙怕妻子不高兴,当着大家的面,在共患难的弟兄之间引起点不愉快,多不值得!于是,宋沂蒙拎起旅行包就朝外走,边走边喊:“祁连山,我在前头,你们跟着吧!”祁连山什么也没看出来,拉着大行李箱,乐不叽地跟着宋沂蒙。金秀香看出来了,心想宋沂蒙的妻子四十岁了,还是那么年轻,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美,可就是脾气有点怪,待人爱搭不理的。

胡炜坐在车上不东张西望,脸上平平静静,保持着贵­妇­人的风度。宋沂蒙以为她坐在自家的小轿车上,心情会特别激动,悄悄地去摸胡炜的手,可胡炜却一下子躲开了,他扑了一个空。宋沂蒙不甘心,又靠近她的耳边低低地说:“喜欢吗?”

胡炜把身子向旁边移了移,脸蛋儿也扭到一边,毫无表情地说:“就这么回事儿!”宋沂蒙以为妻子会很高兴,可妻子不但不高兴反而心事重重。

来海南以前,门诊部的徐文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胡炜,海南是男人的天堂,什么意思,你想想就明白了。年轻小姑娘一个比一个风­骚­,你们家老头儿能扛得住吗?”胡炜相信自己的丈夫,可是,一个男子,让他长时间在外边放单飞,也难免不搞出些其他的花花事儿来。赚点钱够吃够喝就行了,何必在外头再那样折腾,不知道宋沂蒙为什么那么上瘾?

两部小汽车,一会儿工夫就来到老市区的新民路,每到晚上,这里的道路两边都支起了锅灶,摆起了餐桌和凳子,各路人都跑到这儿来就餐,拥挤不堪,二百瓦的白炽光大灯泡把人们的眼睛照得昏花。人们围着热气腾腾的瓦制火锅,淌着大汗,吃着各种各样的美食,一个个笑容满面、心满意足。

祁连山熟门熟路,在前边东张西望地寻找,好容易才找到一处空位置,招呼大家坐下。

“吃什么?打边炉?”他拿着菜单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问着胡炜,胡炜觉得海口虽不发达但十分兴旺,吃饭的人这么多,桌子都摆到街上来了,占了满满的一条街。不觉也来了兴趣,她抹去鼻梁上的汗珠,望着宋沂蒙说:“你说!”

宋沂蒙想弄点新鲜的东西让妻子一饱口福,于是就对祁连山说:“弄条海蛇吃,怎么样?”说着,目光又扫向了金秀香。

“好!”祁连山和金秀香都表示赞同。宋沂蒙唤来服务小姐,在嘈杂的喧闹声中,大声说:“一条大海蛇,要大的!”

服务小姐面带温顺的笑容,连连答应,姗姗地走开。胡炜觉得这海南女孩子­性­格十分温和,眼窝陷得深深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鼻梁高高的,皮肤­嫩­­嫩­的,要不是个子小点儿,准保是东方美女。

周围那些吃客堆儿里面,还有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她们多数穿着黑­色­连衣裙,头发烫成大波浪,头顶上吹成大­鸡­冠子的形状,耳朵上还悬挂着五光十­色­的耳环,胡炜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瓦制的火锅端上来,服务小姐用打火机把火点着,“呼”的一下,火苗儿蹿起老高,差点把人的眉毛烧着。祁连山气得骂了起来:“怎么搞的嘛!把老板找来!”服务小姐紧张得嘴­唇­都紫了,哆哆嗦嗦地把液化石油气的开关拧了好几次,火苗儿才变小了。小姐一边用抹布擦着桌子,一边哀求:“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最好不要找老板了!”

宋沂蒙见那服务小姐才十六七岁,一副可怜弱小的样子,便对祁连山说:“行啦!不是没烧着吗?”

汤很快就烧开了,腾腾冒着热气,海蛇被切成好几段,由红变白,又由白变成鲜­嫩­金黄,锅里的枸杞子、党参等七八种药材随着热气在汤里翻滚。祁连山这人很馋,他闻着香味儿,马上变得兴奋起来,忙向胡炜说道:“这是深海里最危险的动物,它有剧毒,任何鱼虾,只要被它咬了,半秒钟内昏迷,一秒钟内毙命。可是,它的­肉­质鲜美,是欢迎贵客的佳肴,不信你尝尝!”

祁连山说的是实话,但胡炜听了,却觉得他有几分吓唬人的意思。胡炜不是个胆小的女人,可这么大的一条蛇,她这一辈子也没见过。她看着滚烫的汤水熬得稠稠的,海蛇炖得烂烂的,冒着阵阵香气,她也被这股香气诱惑了,于是拿起筷子先给宋沂蒙夹了一大块蛇­肉­,然后才给自己夹了一块小的,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祁连山和金秀香两人见胡炜挺开心,互相对视了一下,愉快地笑了。

宋沂蒙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他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发现了一个熟人。他有些紧张地用胳膊肘儿捅了捅胡炜,同时还给她拼命地使眼­色­:“那个人我认识,他怎么在这儿?”

胡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她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这个人。胡炜正在纳闷间,宋沂蒙神­色­不安地告诉她:“快瞧,那小个子就是中经联的司徒!”胡炜听说那男人就是中经联的司徒总经理,不禁也大吃了一惊:“他什么时候出来的?他怎么也跑到海南来了?”

司徒总经理的出现,让胡炜和宋沂蒙都失去了品尝海味的兴趣,他俩不约而同地想:司徒总经理早就被抓起来了,在这里遇到岂不是个在案的大逃犯?

那个司徒也在津津有味地品尝海南打边炉的美味,他的身边还有一位浓妆艳抹的黑裙女人。这女人不过二十几岁,与司徒挨得很近,好像胶粘在了一起,她不怎么吃东西,目光游离不定,仿佛在寻找什么新的猎物。

胡炜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害人的司徒,如果没有这个司徒,他们两口子怎么会搞得如此被动?一见这个司徒,胡炜就恨得咬牙切齿。想着这个害人虫,她一点儿也吃不下了,不由得把筷子放在一边儿。

司徒的目光朝这边凝视了一会儿,他也看见了宋沂蒙,只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把目光移开了,就像什么也没看见,若无其事地和身边的那位黑裙女郎有说有笑。

宋沂蒙悄悄地对胡炜说:“看来没事了!”胡炜拉拉他的衣襟儿,柔声说道:“行啦沂蒙,咱不管他好吗?”这司徒八成是被释放了,连司徒都成了自由人,如果是这样的话,看来,进口汽车的官司已经结束了,真的没事啦!

顿时,宋沂蒙和胡炜的身上都感到了轻松,他们恢复了兴致,胃口也大开,一条八斤重的海蛇,不多会儿,就被他们吃得只剩下一堆碎骨头。

祁连山看着这两个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略略吃惊,觉得他们一阵兴冲冲、一会愁眉苦脸,一阵没胃口、又一阵有胃口的,好像犯了­精­神病。祁连山把一双竹筷子放下,不住地摇头,金秀香见夫妻两人吃得香,便宽慰地望着他们笑。

傍晚的海风徐徐吹进街道,这海风带着盐味,沉甸甸的。海口的晚上潮湿但不闷热,让人感到十分舒适。吃大排档的客人越来越多,把新民路挤得水泄不通。

晚上,宋沂蒙和胡炜两口子住在良友大酒店的豪华套间,他们说了一阵子话儿以后,就洗澡准备睡觉。胡炜觉得很疲惫,也不顾丈夫的百般引诱,独自盖了一条被单,不久就睡着了。

宋沂蒙很失望,心里空荡荡的。无奈之下,他把所有的灯都关了,躺在大双人床的另一侧,静静地听着妻子细弱的鼾声,听着听着,觉得今晚的机会确实没了,于是,自己也踏踏实实睡着了。

半夜里,正当他们熟睡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声急促响起。宋沂蒙睡得稀里糊涂,只觉得是胡炜接了电话,话筒里传来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宋沂蒙吓得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

胡炜生气了,她“啪”的一声把电话机子挂上,愤怒地骂道:“妈的,什么东西!”

宋沂蒙原以为这良友大厦是内地省政府办的,不应该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没想到这里边也是这么乱。胡炜知道这些,肯定不会让他再呆在海南岛。

胡炜狠狠地瞪了宋沂蒙一眼,没理他,转过身去又睡着了。

两口子在酒店吃早餐

早上,两口子在酒店一层吃早餐,刚吃到一半儿,祁连山和金秀香就来找他们了。祁连山大大咧咧地坐下,不客气地自取了一个莲蓉包塞进嘴里吃着。金秀香生怕人家看不起丈夫,连连说:“看他那馋样儿,跟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祁连山把食物吞了下去,咧嘴笑着:“在海南这个地方,总感觉吃不饱,这生猛海鲜越吃越饿,他妈的,哪儿有咱北京的炸酱面好吃?”

祁连山说的是大实话,逗得大家会心地笑起来。祁连山又神秘兮兮地说:“吃完饭,我们带你们到一个特好玩的地方去,那是仙境,信不信?”宋沂蒙知道祁连山既贪嘴又贪玩,肯定知道不少有趣儿的好地方,于是迫不及待地问:“哪儿?”

祁连山两口子都含着笑不作答。半天,金秀香憋不住了,终于说:“去吧!到地方就知道了,保准你们喜欢!”祁连山又诡秘地补充了一句:“只有今天去,明天就没那个景儿了。”

到底是什么地方,具有如此神秘的­色­彩?祁连山两口子的一番形容,说得宋沂蒙和胡炜的心里直痒痒。

汽车跑了好几个钟头,一路上走走停停,连玩带逛,等他们进入临高县境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港湾里停泊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渔船。

傍晚,不见落日在何方,可满天的云彩都是红的,一望无边的大海也被染红了,泛起一层层的细浪,像用绸缎扎成的一样,那是传说中仙女彩裙上的褶皱。渔船和渔船紧靠着,帆桅上挂着一串串蒙蒙的、像星星般的桅灯,渔家炊烟缕缕在高处散开,在港湾的空中形成飘渺的薄雾。茫茫大海和天空沉浸在一起,这个水边世界朦朦胧胧,像梦幻一样。

海湾边有一所乡办的招待所。这是个挺大的院落,茂密的热带植物。油绿油绿的,覆盖了整个院子。大大小小的池塘弯弯曲曲,一个接一个直接通到了海边,像少年用薄薄的石片打飘起的水花儿。一块连一块的怪石错落有致,一块古老的石碑竖立在院子中央。许多拳头般大的蝴蝶,形状各种各样,五彩斑斓,围着花丛,围着林间散步的人们,飞过来飞过去,尽情地展示着艳丽。大蜗牛慢吞吞地寻找栖息之处,在墙角下、池塘边,它们找到了大自然和命运安排给它们的配偶,开始繁衍生育。

在宽大的客房里有一张大床,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头、雪白的被罩,让人感到格外舒畅。崭新的皮沙发、二十英寸的彩电,国际国内直拨电话,此外,还有设备齐全的卫生间,这些条件不亚于三星级宾馆。

躺在床上,妻子还是不与他温存。宋沂蒙认为妻子确实疲劳了,只好照顾妻子睡觉。他把空调开到最大,自己用身体挡住凉风,让妻子安安静静地进入梦乡,过一会儿,他又轻轻地起来,把空调开至中档,这才慢慢躺下。

天渐渐黑了,海湾上空的圆月明亮,月光透过树丛向窗户里洒来,洒在妻子熟睡的脸庞上。妻子的脸似乎有些惨白,那淡淡的血­色­褪去了,眼角上的细小皱纹又多了几条。她的嘴­唇­也不如以前丰满,睡觉的时候一抖一抖的,流淌出万千心事。

宋沂蒙看着,心里无限凄楚。这些年,他经常自我忏悔,在“夫道”方面,他是不够格儿的,他与远在大洋彼岸的那段感情,至今没有了却,这几乎等同于对妻子的背叛和欺骗。他还惹了那么多的麻烦,使一个原来应该很安逸的小家庭,变得屡遭磨难、岌岌可危,他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这次妻子到海南来,她的举止,比起在北京家里的时候,有了微妙的变化,这一点,宋沂蒙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使他忐忑不安。

妻子完全拒绝了他的爱抚,一反常态。这种心态变化,是更年期的原因,还是由于妻子发觉了什么?

其实,宋沂蒙有些多虑了。胡炜经历了太多的分离,而这一次的长别,给她带来的是极大的痛苦。丈夫初到海南的时候,她为了他的困境,惴惴不安、沉郁寡欢,几个月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她孤独一人,常常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彻夜不眠,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哭得两眼肿胀。她度日如年,天天熬着、盼着,盼着有一天能和丈夫在一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现在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在偏僻的海湾,在丈夫的身边,她刚刚躺在床上就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踏实,那么深沉。

波涛拍击着柔软的沙滩,徐徐传来声音,沉稳而均匀,晚风轻轻拍打着屋檐儿,一切都是那么和美,它抚慰着受伤的人。

第二天清晨,祁连山就把他们叫醒,几人匆匆吃了些东西,登上了一艘大型机帆船。

天空晴朗,没有一丝白云,蓝天碧海连在一起,有几只白­色­海鸥在水天之间飞翔。机帆船的马达“嘟嘟”地响,不知航行了多长时间。大约在八点钟左右,他们看见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岛。宋沂蒙兴奋起来,禁不住拉着胡炜的手喊起来:“看,那是浮岛!”

祁连山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们:“对!这是南海惟一的浮岛,涨潮的时候被淹没在海里,退潮的时候完全显露出来,一会儿我们登上去,在岛子上就能看见海底风光。”

祁连山的话让宋沂蒙和胡炜的心一起“怦怦”跳动,原来他们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他俩在新婚第一夜曾经做过一个共同的梦,那就是大海中的浮岛。没想到这回真的要迈上浮岛,真的要回到梦中了。

船在岛的近处停泊,船老大取出一件救生衣交给宋沂蒙,宋沂蒙没犹豫就给胡炜穿上。几个人从大船上爬下来,涉过没膝的海水,绕过高低不平、尖利的礁石,登上了神秘的浮岛。

岛的周围都是黑褐­色­的礁石,洞孔连着洞孔,水洼连着水洼,岛上有的边缘铺满了白面粉般的细沙。两个女人兴奋地在沙滩上奔跑,沙子十分柔软,她们脱掉鞋子扔在一边,尽情地欢笑。金秀香咧着嘴,从水洼里拾起一只血红­色­的海参让胡炜看:“这是啥?”

胡炜好奇地瞧了一会儿,想拿又不敢拿,只是“咯咯”笑。金秀香见胡炜胆小,就想吓唬她一下,忽然间,她指指附近的一块礁石,笑着说:“看,那儿有只螃蟹!”

果然,在礁石下边有一只硕大的螃蟹,这只螃蟹和常见的不同,个头特别大,形状不太匀称,外壳上还长着一些浅颜­色­的斑块。胡炜悄悄地从后面靠近它,可是仍然被它发觉了,这螃蟹扭动着身子要逃跑,可被四处的礁石挡住,只好无可奈何,束手待缚。

“抓呀!抓着它的两边,没事儿!”金秀香在一旁鼓励她。胡炜看见螃蟹那两只毛茸茸的大夹子,真害怕夹着自己,她想就此罢手,可是担心人家瞧不起,于是就横下一条心把眼睛闭上,壮着胆子,伸手去抓住了那只被困的螃蟹。这小家伙一动不动,老老实实任人摆布。胡炜没想到自己居然成功,兴奋得脸都红了。

金秀香叫船老大过来,让他把螃蟹扔在竹篓里,然后,她又领着胡炜继续在礁石堆里寻找新的猎物。忽然祁连山“哎呀呀”叫了起来,原来他在浅水处发现了一条大鱼,还以为马上就会有重大收获,可是他的手刚刚接触鱼的身体,就被打了一下,手指头发麻,吓得他“劈里啪啦”连忙跑到沙滩上。

船老大见状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大秋从礁石洞的浅水里掏出两只龙虾,一公一母,大家看见了这两只肥大的龙虾,都高兴地欢呼了起来。只见那船老大戴上护目镜,“嗖”的一下跳下大海,像条鲨鱼一样潜入水中,须臾,他就浮了上来,把几只鲍鱼扔给大秋,说话间又潜下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只有一刻钟工夫就弄了满满的一竹篓子鲍鱼。

太阳赤红赤红的,像团炽热的火球,把无穷的光能释放给海洋。小岛上的人们完全暴露在阳光辐­射­之下,几个北京人身上凡是­祼­露的部分都被烤得发红,经海水一泡,再晒­干­以后就起了一层皮。胡炜的皮肤最细­嫩­,所以被紫外线灼伤最重。她觉得浑身痒痒,很不舒服,于是索­性­把救生衣脱掉扔在沙滩上。

胡炜赤着脚在沙滩上来回走着,随便一拨拉,松软的沙子里就滚出来几只小贝蛤。她异常喜悦,就这样,她就用两只赤­祼­的脚拨拉出来不少的贝蛤。

她兴高采烈地把贝蛤堆成一堆儿,开始欣赏那上面的花纹。这些贝蛤表面的纹路,细细的,似乎都是一个样子,可仔细一看,原来所有的贝蛤花纹都不相同,有的红黄两­色­相间、伴着闪亮的星星,像雨后乡村之夜;有的红晕微散、隐约掺杂着浅蓝­色­的线条,像积淀着历史的岩层;有的被海水冲刷成一层层的皱纹,放­射­状的绿波,一圈圈,一环环。

船老大腰间挎着个竹篓子,手里拿着根削尖了的竹竿儿潜入海水深处,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不多久就捞到了不少东西,有梅花参、扇贝,还抓了一条又肥又大的马交鱼。船老大背着一大串战利品,踉踉跄跄回到船板上,他动作熟练地支起一口大锅,点着煤气炉子,然后认认真真地收拾那些海产品。

日头升到人们头顶上,几个人都回到船上。宋沂蒙和祁连山忙活了半天一无所获,他俩刚才脱去了短衣、长裤,跳到海水里游泳,尽情地享受大海的惬意。金秀香好不容易抓着几只瘦小的螃蟹,也算小有所获。只有胡炜的成绩最好,她用上衣包着贝蛤,足有五六斤重,加上那只肥大的螃蟹,可谓收获颇丰。

在抛了锚的大船上,大家饶有兴致地围着大铁锅,蘸着船老大配制的佐料,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地道的海鲜。这才叫真正的海鲜!就地取材,立即烧熟,别有风趣。祁连山从锅里取出两只最肥最大的鲍鱼,分别放在胡炜和金秀香的碗里,抿着嘴笑道:“女士优先!”

胡炜却不领情,转瞬间,就把大鲍鱼放在了祁连山的碗里,算是对他殷勤的回敬。金秀香瞪了祁连山一眼,意思是说,谁叫你胡乱献殷勤,活该!祁连山倒也无所谓的样子,顺手把两把尖利的刀子递给胡炜和宋沂蒙。在浮岛上,刚刚出水的鲍鱼,很快就可以煮熟,清水炖海鲜,原汁原味。祁连山不客气,先拿起刀子,很轻松地把外壳剥开,然后把肥厚的鲍鱼­肉­切成一片片的,用刀叉着一片,沾着佐料放进口里,边嚼边含含糊糊地说:“嗯,好吃!”

大家学着祁连山的样子,开始吃鲍鱼。每人都是头一次品尝这么肥大的鲍鱼,在大海中央,在一个无名的浮岛上,大家如同来到天外崭新的世界,心情都是相当的好。所有的海鲜都是用海水炖的,在沸腾的水蒸气里取出来的海鲜纯而又纯,冒着奇异的清香。

船老大的佐料,是渔家上百年传下来的,酱油、香油、香菜末儿、葱末儿、蒜末儿、白胡椒,米酒,再加上柠檬汁,看似普通,里面掺上了一点岛上沉积的清水,就产生了特殊的功效。渔民一出海往往就是几十天,如果没有这种佐料,天天吃海鲜,恐怕也要倒胃口,所以,这百年的佐料,是渔民们生存的法宝之一。船老大把贝蛤汤煮好了,他们闻到汤的清香,个个垂涎欲滴,大秋给胡炜盛上了第一碗汤,因为这是她的胜利成果。

这贝蛤来自海的深处,饱含大海的­精­华。它曾经隐匿于海底的万花丛中,吸吮了所有生灵的|­乳­汁,经过千万年的演变,成为海洋中最有生命力的生物。每人喝了不少还没够,都觉得这贝蛤汤简直就是琼浆玉液。汤里虽然有少许沙粒,然而就是这种反朴归真的享受,让他们有了一种饱饮海洋的感受。

船快开了,胡炜忽然跳下船去。她从水面上拣起一只小海星,小海星有巴掌般大,身体柔软,长着美丽的花朵图案,还有着许多浅­色­的红道道、蓝道道。胡炜轻轻抚摸这只海星,想寻找它的眼睛,可海星却痉挛着,把全身的毛孔都关上了,找不到眼睛。花纹儿没了,红道道、蓝道道也没有了,只剩下松软的身体。胡炜把小海星放在一只塑料桶里,还倒上了一半儿的海水,准备把它带回家养起来。

潮水渐渐涨起,机帆船徐徐驶开,他们望着远处,海水浸上那些嶙嶙的礁石,小岛慢慢地被海水淹没。大海一片平静,碧水微澜,一望无垠。他们怀着难舍难分的心情,告别了这刚刚熟悉了的,但仍十分神秘的浮岛。船上扬起了帆,海风把帆吹得鼓鼓的。船老大没有使用发动机,让船静静地在大海上航行。船走远了,那飘浮在海洋上的小岛在那里?他们寻找着、回忆着,可是它消逝了,刚才还在上面玩耍,瞬间却无影无踪,一切仿佛犹在梦中。

可爱的小岛,不知何时才能再一次踏上它。34

祁连山让金秀香独自开着奔驰车,自己却跑到了大秋开的车上,想和宋沂蒙两口子聊聊天。可车子没开出多久,他就躺在椅子上“呼呼”睡着了。大秋把收音机关了,宋沂蒙和胡炜也不敢大声说话。

在返回海口的路上,有座绿树环抱着的山岗。山下停着不少大大小小的车辆,许多人沿着崎岖的小路朝着山上爬。大秋减速,把车子停在路边,朝后边车厢里的人说:“要不要看看?”这时,祁连山醒了,见车停了,忙喊:“怎么啦?怎么啦?”

大秋边抓住方向盘边歪着脑袋说:“这山上有座平安娘娘庙,今天正是农历正月初三,当地风俗,每年的这一天都要纪念这位女神,以祈求保佑平安,看!这些人都是去烧香拜平安娘娘的。”

胡炜听说山上有座平安娘娘庙,执意要去看看,众人只好依她。

大秋在前头引路,宋沂蒙、胡炜、祁连山和金秀香一行,沿着黑­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缓缓地往山上走。道路两边都是茂密的灌木,开败了的花瓣遍地都是,香气袭人,把人们弄得眼花缭乱。

山并不太高,庙也不太大,庙里供奉着的平安娘娘,慈眉善目,肌肤丰腴,庙里烟雾缭绕、香火兴旺、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有一位小童,举着一个竹制的签筒,让上香的人们求签儿。胡炜第一个走上前去,交给那小童十元人民币,取过签筒,然后跪在黄缎子圆垫子上面,默默地祈祷。她摇摇竹筒,让竹签子均匀摆动,不多会儿,一根竹签儿掉在了地上。

胡炜拣起那根竹签儿,见是枚中下签儿,她不吭声,默默地把竹签儿交给那小童。小童也没说什么,只是按照竹签儿的顺序,从一叠黄纸中间抽出了一张交给胡炜,胡炜平静地一看,上面写着:

风发意气闯天涯,

春风不度鬼门关。

六畜死过家坟改,

­淫­雨潇潇生活难。

英雄另有出头日,

蓄芳处处待来年。

胡炜心里一阵怅惘,顺手把那张黄|­色­的纸交给宋沂蒙,表面上仍然很平静地说:“留着,你自己留着吧!”说罢,胡炜就向外边走。金秀香原本也想磕头、求签,但是被祁连山拦住。他想求那个­干­嘛?要是弄个下签,该多么扫兴!

宋沂蒙知道妻子心里不痛快,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着她的后面走。胡炜转念一想,觉得那签语并非十分重要,一张黄纸能说明什么?只不过是迷信罢了!

在他们离开娘娘庙下山的时候,半路上遇见了一行人。有好几个身穿名牌T恤衫的男人簇拥着一位穿着考究、气质不凡的中年女人,急匆匆地走了上来,与宋沂蒙他们擦身而过,其他烧香的游人纷纷给他们让开路。宋沂蒙无意中向那中年女人身上扫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这女人的轮廓为什么这么熟悉?难道是她?多少年过去了,人的外表可以发生很大变化,可她的痕迹却永远抹不去。

大秋把汽车重新发动,祁连山站在车旁边,指着路边停着的一长串豪华轿车让宋沂蒙看,其中有一辆顶级的加长卡迪拉克,这是全海南惟一的一辆。祁连山充满羡慕地对宋沂蒙说:

“你知道那是谁?洪总,孟氏集团的掌门人洪玲雅!”顿时,宋沂蒙的脑子一片空白,原来,那中年女人就是洪玲雅,被自己损失了三百多万的孟氏集团总经理。这时他还想起了另外一个名字,那个曾经在他心里回荡了很多年的名字……

这位洪总竟然是他感情生活中难忘的女人,一个冤孽般的邂逅发生了,这不能说不是一个更大的奇迹!这不能说不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宋沂蒙的灵魂出窍了,他的­精­神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垮了。他的身体失去了支撑,昏昏沉沉地跟在祁连山后面上了车。

大秋把车开得很稳,祁连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停地说笑,他激动了一阵子,然后不侃了,过了一会儿就打着小呼噜睡着了。起初,胡炜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祁连山神侃,后来,她见祁连山睡觉了,便侧着脸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她还在想着那张签语,那魔咒般的语言使她恍惚,她在为她和宋沂蒙的以后担心。

宋沂蒙斜靠着车厢,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实际上是在回忆着一个早就过去了的故事。

1974年冬天,宋沂蒙在汽车一零七团当军需助理员,那时,有一个连队在石嘴山市大乌口区执行任务,团里派他去看看战士们的生活怎么样,实际上就是让他到基层锻炼一下。

大乌口在腾格里和毛乌素两个沙漠中间,是一片戈壁滩,生活条件十分艰苦。连队驻在一座喇嘛庙里,这庙很大,曾经是当地最古老、最有影响的庙宇,当地人民叫它乌达庙。自元代以来,乌达庙香火非常旺盛,每个月初三,周围数百里的牧民都会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行一步九叩大礼,那时节,庙的周围黑压压都是人群,烟火升起,足有十丈之高。庙里供奉着蒙古族一个部落的祖先,平日里那高大耸入云霄的大佛被巨大的幕布遮掩着,谁也没有瞻仰过,甚至有的喇嘛在庙里修行一辈子都不得而知。

这里的人们疯狂地信仰神秘,到清代中期,乌达庙成为蒙古、新疆、西藏、内地以及中亚、东亚最著名的藏传佛教圣地,每年的正月初三,总有好几万人来到乌达朝觐,乌达庙盛况空前。

“文革”中,造反派把乌达庙洗劫一空,许多重要文物丢失了,古建筑也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庙里的喇嘛也都跑了,只剩下一位年迈的看门人。一座大庙,空荡荡地在戈壁滩上耸立着。后来有好几支部队曾经在这里驻扎过,有了部队,也就没有坏人敢来破坏,实际上也起到了对古代大庙的保护作用。

宋沂蒙在连队锻炼,每天天不亮就随着战士们一起,开着大解放车,出去拉建筑材料,一去就是两三天才回来。连队为了照顾他,特地分给他一间朝阳的房子住,房子又高又大,外面还有宽宽的廊子,说是朝阳,其实也见不到多少阳光,特别是到了下午以后,房子里潮湿­阴­暗,寒气难挨。

春节,战士们放假休息,有的在树杈上支起个篮球筐,分成两拨儿进行对抗赛,有的在院子里洗衣服,有的在围着老喇嘛学习下象棋。这位老喇嘛七八十岁了,是个老寒腿,不论三九寒天还是酷暑夏季,他都穿着一条厚厚的棉裤,三五年都不换洗。棉裤的外面,就像涂上了几道大漆,油光贼亮。老人棋艺­精­妙,同时迎战六七个战士根本不在话下。有些乐于此道的年轻战士,一有空就围着他,非要与他决一死战。

连队来了一位理发员,说是由大乌口区­妇­联派来的,专门为战士们理发服务的。这时,宋沂蒙正在屋里看书,听见副指导员隔着窗户喊:“宋助理!赶快来理发啦!”宋沂蒙的头发长得遮住了耳朵,听说能理发,就把书一扔,跑出门外。

战士们理过头发都走了,年轻的女理发员在连部等他。宋沂蒙是个见了女同志脸就红的人,一看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回头就走。那女理发员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他,宋沂蒙被她摁在椅子上,只好乖乖地坐着。女理发员看了看他乱蓬蓬的头发,也不说话,取过一个暖水瓶,“咕嘟嘟”往洗脸盆里倒了半瓶热水,然后又加了一些凉水,用手试试水温,觉得差不多了,才为他洗头。

宋沂蒙当兵以前是北京的一个普通中学生,在家的时候,每每头发长得不能再长了,就随便找个小理发店,花上一毛五分钱推头,推完了也不洗,就跑掉了。等他来到部队,这理发的事就更简单,战友之间互相帮帮忙也就解决问题了。这还是他一生中头一次让女同志为他洗头。

女理发员把肥皂一遍遍地抹在宋沂蒙的头发上,然后慢慢地往他的头上潦水。女理发员的手指很细,皮肤又滑又软,温乎乎的,在头发上摸来摸去,宋沂蒙不好意思,脸上不知不觉红了。女理发员仿佛看出了他的窘态,不但不松手,反而使劲儿把他的脑袋按在洗脸盆里,一双柔软的手,一下下地抓他的头皮,他的头上一阵阵发痒,发自内心地感到了轻松和舒适。

洗完了头发,女理发师用一把推子,仔仔细细地剪去他的长头发,屋子里只听得见“咔嚓咔嚓”的声音。剪完头发,女理发员又给他冲洗了一遍,然后用清脆的声音说:“好啦!”

年轻的宋沂蒙连说一声谢谢都来不及,便低着头跑了出去。他听见连部里传来那女理发员爽朗的笑声,那声音清脆、响亮,像小铜钟儿一样,悠悠忽忽的,震动了他的耳膜,震动了他的心。

他回到房间,仔细回想,那女理发员长得是什么模样?多大年岁?可惜没看清楚,只是那美妙的声音使他难以忘怀,那余音不绝,时不时敲打着他。他觉得自己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山顶洞人,让女理发员理一回头发就闹得心神不宁,真让人瞧不起!茫茫戈壁滩和沙漠中,孤零零的乌达庙,全都是秃小子,没有一个异­性­,突然间来了一位女理发员,就像给这里带来了明媚的春天一样,让人们心底里躁动。尤其是宋沂蒙,具有诗人气质的他,对异­性­的闯入特别敏感,他用男人少有的羞涩欢迎了这女客人,那女客人也牢牢地记住了他。

乌达附近有一处沙漠边缘地带,就是传说中的黄羊滩。

第二天,连队还是休息,宋沂蒙没事儿­干­,就和副指导员打了声招呼,独自背了一杆半自动步枪去沙漠里打黄羊。沙漠里有黄羊,是因为那里有一块神奇的绿洲,宋沂蒙早就想去看看。

他走进了沙漠,松软的黄沙里还储存着昔日下过的雪,冷风吹过来,沙子打在脸上很痛。天上没有云,太阳红彤彤的,可气温仍然很低,望去还有一丛丛红柳,在阳光照­射­下,金光伴着银光别有景致。

他在沙漠里艰难地行进,穿着大头鞋、皮大衣,还背着一杆步枪,负重不轻。他走了很长时间,当他翻过一座沙丘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沙丘的下面,竟然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干­枯的芦苇一排一排,一行一行,密密的,一直延伸到了湖的里面。

湖水不结冰,清澈透明,湖底有彩­色­砂石和几条悠闲自在游动的鱼儿。苇丛中,几只丹顶鹤独脚站在水里,有的在整妆梳理羽毛,有的在用尖尖的嘴巴去捕捉食物,水鸟不时在湖面掠过,然后直冲向蓝­色­的天空。湖畔布满了枯败的野掬花,密密的、厚厚的野掬花,从水里一直漫生到了沙丘上。

他悄悄地坐在沙丘上观看眼前的一切。这里难道就是沙漠中的绿洲?

这时,丹顶鹤“呼啦啦”拍打着湿漉漉的翅膀飞走了,湖水荡漾起一层层水花。一只小船从芦苇丛中缓缓划了过来,划船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这女子穿着一身碎花绿底的棉袄,头上裹着一块方格巾,身材窈窕美妙,站在小船的中央,双臂舒展,慢慢摆动,就像是从银河中走来的仙女。

宋沂蒙揉揉眼睛,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女子发现了他,把船划了过来。宋沂蒙惊慌地站起,那女子笑了,动人的笑声回响在湖面上,整个绿洲都笑了,把飞走了的丹顶鹤又吸引了回来,有一只还大胆地落到了船板上。

这笑声很熟悉,宋沂蒙猛然想起,这女子不就是那年轻的女理发员吗?正在想着,小船轻轻地靠在岸边,那女子轻盈地纵身一跳,就落在沙滩上。她弯着腰,把卷着的棉裤裤角儿放下,欲把小船拉到岸上来。

突然,一只灰黄|­色­的动物向女子扑过去,等到那女子发现,已经来不及躲闪了。站在沙丘上的宋沂蒙意识到这不是黄羊,而是一只饿疯了的沙漠黄狼。这种黄狼是蒙古草原上的变种,十分贪婪残忍。在荒凉的沙漠戈壁里,这狼东窜西窜,往往十天八天没有食物吃,一旦发现猎物,就会不顾一切撕咬,直到把对方撕碎。宋沂蒙见势不妙,立即把步枪上了膛,飞快地冲下沙丘。

黄狼和那女子扭在一起,宋沂蒙跑了过来,想开枪,但又害怕伤着女子,这时他顾不上许多,便冲了上去,使劲去掰那狼的爪子。

那只狼见又来了一个人,便舍弃了女子转身向他扑来。

那只狼高大沉重,把宋沂蒙压倒在地,狼的大嘴血红,喷放着热气,瞬间就能把他咬死。搏斗中,步枪被甩在一边,宋沂蒙穿得比较多,行动不方便,渐渐体力不支,他的脑子全是血腥的­肉­,仿佛自己已经被狼撕碎。正在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脚掌正好顶住狼的下面,于是他用尽全力,趁势一蹬,狼被蹬出老远,那狼两眼冒着红光又向他重新扑了过来。瞬间,宋沂蒙来不及反抗,只好闭上了眼睛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切。

“砰”的一声,枪响了,那只凶狠的狼应声倒下,狼的头被子弹打烂,鲜血溅了宋沂蒙一脸。原来是那女子开的枪,是她在危机时刻从地上拿起了步枪,趁着那只狼被宋沂蒙踢开的时候,扣动了板机,救了宋沂蒙也救了她自己。

黄狼被打死,还压在宋沂蒙的身上,他一边用力把死狼掀开,一边喘着粗气。

那女子的衣服被狼撕烂了好几块,手上脸上也有不少条血道子,虽然那只凶狠的狼已经被打死了,她还是惊魂未定,把步枪扔在一边,坐在沙滩上不住地哆嗦。

宋沂蒙抹抹脸上的污血,走过去想安慰她几句。女理发员没等他开口说话,突然站起来,伏倒在他的肩上“呜呜”地哭。

宋沂蒙不知所措,只好一动不动,让她趴在自己肩膀上哭。过一会儿,她不哭了,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红手绢儿,跑到湖边,沾着湖水去擦拭手上的血迹,擦完了手还想去擦洗脸上的伤痕。

宋沂蒙一下子就把红手绢儿夺了下来,厉声说:“这多不卫生,小心感染!”女理发员撅着嘴,一下子又把红手绢儿夺了回去,任­性­地说:“就用这湖水,你不知道,这湖里的水很­干­净,还能消毒呢!”

这沙漠中的湖水很清,很纯,它像一面镜子能把人的心里照透。宋沂蒙和女理发员的身影倒映在水中,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晃动。女理发员发现了水中的影子,一个穿着皮大衣、戴皮帽子的年轻威武的军人和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年轻女子坐在一起,周围都是高高的芦苇丛,芦苇丛的背后是连绵起伏的沙丘,远处有鸟在飞,那只小船安安静静地躺在沙滩上。女理发员把那手巾在湖水里洗了洗,湖水泛起粼粼涟漪,把不远处的两只水鸟惊飞了。女理发员拿手巾替宋沂蒙擦去脸上肮脏的血迹,一下接着一下,擦得很仔细。

她湿乎乎的热气扑在宋沂蒙的脸上,她的手软软的、冰凉冰凉的,时而接触到宋沂蒙的皮肤。

宋沂蒙下意识地凝视着这位勇敢而温柔的女子,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模样。她也就二十岁左右,有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眸子黑黑的,明亮、深邃,她的皮肤白­嫩­,脸庞略微有些方正,脸蛋儿鼓鼓的,一边一大片晕红,不少西北姑娘都有这美妙的红脸蛋儿。女理发员的红脸蛋儿和大多数西北姑娘的不同,雪白的皮肤衬着她,一双如星星般的大眼睛衬着她,宋沂蒙不禁想起家乡的蜜桃,它熟透了、渗出了水珠,令人垂涎。

女理发员见宋沂蒙着迷地看着自己,反而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一笑,绽开了丰满的嘴­唇­,露出了雪白细巧的牙齿,这一笑,让宋沂蒙感到了发自内心的甜蜜。

远处,沙丘上隐约出现了几个人影儿,这几个人渐渐走近,原来是副指导员带着战士赶来。他们听到了枪声,以为宋沂蒙打着了黄羊,于是前来帮忙。宋沂蒙把目光从女理发员的脸上挪开,匆忙站起来,与她保持着距离。她好像有些话要说,见宋沂蒙的战友来了,知道时间不多了,大眼睛里露出了遗憾。她想了一下,便急急地对宋沂蒙说:“宋沂蒙,下星期天,我去看你,行吗?”

宋沂蒙很奇怪她如何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女理发员得意地笑了,笑得阳光般灿烂。她又悄悄地对宋沂蒙说:“不然,你就去大乌口找我,我住在新华街一号,容易找!”

两人正说着,副指导员带着战士来到他们身边。副指导员是甘肃会宁人,肥肥胖胖的,两条腿又粗又短,走起路来裤裆都会磨破。他没啥病,脸­色­却蜡黄蜡黄的,整天皮笑­肉­不笑的,好像很成熟。他见宋沂蒙和女理发员两人身上的衣服都破了,沙滩上还躺着一只死狼,知道发生了一场意外,没打着黄羊倒打着了一只黄狼。

副指导员惊讶着,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牙,关切地说:“怎么样?有啥情况?”

几个战士围着宋沂蒙和女理发员,朝他俩的身上看,宋沂蒙难堪地说:“没事,没事!”

副指导员见两人没有大问题,就放下心来,就叫两个战士过来,准备把死狼处理掉,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想起为什么女理发员也在这儿,而且也受了伤,就眯缝着小眼睛,一会儿看看宋沂蒙,一会儿看看女理发员,似乎有着极大的困惑。宋沂蒙担心这个牧民出身的­干­部胡说些什么,就从沙滩上拣起自己那只步枪,挎在肩膀上,随意说了句:“咱走吧!”

女理发员和部队有过来往,知道部队的规矩,担心这次危险的邂逅会给宋沂蒙带来麻烦,就跑到副指导员面前急切地说:“副指导员,你们一定要表扬他,是他救了我!”副指导员狡黠地笑着问她:“你到这儿­干­什么来啦?这荒无人烟的!”女理发员理直气壮地说:“我妈病了,弄条鱼给她补养补养,不行啊?”

副指导员半信不信地晃晃膀子,也不多说什么,让战士们把狼的尸体掩埋在沙丘里,然后带着大家,踏上了沙丘往回走。宋沂蒙跟着战士们勉强地走了几步,他怀着心事,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故意落在后面。

他走得很慢,几次忍耐不住,想转身跑下山丘再和女理发员说上几句话。他迟疑不决地走着,可就是不敢回头。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一个女孩儿动情的声音,这声音在戈壁上空颤抖,这声音让他的心一阵阵的抽搐。“我叫红手绢儿!不要忘记我……”

宋沂蒙控制不住自己,回头朝湖边望去。那女理发员为他这个举动感到震惊、兴奋,她停下了船,边不停揉搓着花棉袄的衣服角,边向沙丘上张望,她又一次喊了起来:“我叫红手绢儿!红手绢儿……”

宋沂蒙站在高高的沙丘上,望着那悠悠远去的小船,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了心头。在茫茫的荒凉的沙滩戈壁之中,有一处绿洲,在冬季,芦苇丛枯黄,白杨树光秃秃,湖光黯淡,小船泛起的水纹层层泛开,令人无限愁怅。假若在春夏,这里将全然不同,这里将会是一片翠绿,翠绿的树林和苇丛包围着碧波,这湖泊就变成了沙漠戈壁中的珍珠。红手绢儿和她划着的小船,就是珍珠里最为宝贵的内核,她辉映着湖水,辉映着沙漠,辉映他孤寂而热烈的心……

宋沂蒙回到乌达庙,接连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机智勇敢、美丽动人的红手绢儿。他把她与陆菲菲相比,不用说,这是两类完全不同的姑娘。陆菲菲是宋沂蒙生命中第一位恋人,两人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陆菲菲是大观园里的公主,她有着出众的品貌,她高傲、柔弱、细腻,她是江南深山里飘逸的兰花。而红手绢儿同样是美丽的,她的美既非城市少女那般尊贵,亦非乡村少女那般含蓄,她划船时的那种婀娜姿态,她用手巾擦拭自己脸颊时的妩媚,她与恶狼拼搏时的顽强,给宋沂蒙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她就是戈壁滩上,有着极强生命力的红柳。

她的感情像那大漠中的湖水一样清澈、纯洁,她能大胆地追求,大胆地表露,还有她那句令人缠绵醉倒的话语,你别忘记我……

自从与陆菲菲分手以后,宋沂蒙就决心把感情的闸门关闭起来,不再去选择爱情,他那颗破碎的心,一时难以弥合。可是,自从那天见了红手绢儿第一眼,与她共同经历了湖畔惊险,听到了红手绢儿发自内心的表露,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爱的闸门又重新开启了,爱情的波涛就要奔腾而出。

副指导员不愧是个有经验的政治工作者,他从宋沂蒙神魂颠倒的表情上,早就把他的心思看穿。按说,宋沂蒙已经是个二十三级的排职­干­部,搞对象并不违犯规定,可这件事情发生在乌达庙,当地老百姓会怎么样看?连队战士又会怎样看?何况,宋沂蒙是来基层锻炼的,又不是来搞对象的!如果有群众反映说他的生活作风有问题,那会对宋沂蒙十分不利。这种事要是开了头儿,对战士会是怎样的影响?副指导员是个很自信的人,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经过认真思考,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于是,他决心为宋沂蒙负责,阻拦他和红手绢儿两人关系的发展。

由于副指导员的阻碍和自己的迟疑,宋沂蒙没有能够到大乌口新华街一号去找红手绢儿。

大约过了两个礼拜,有天早上,红手绢儿自己找上门来。

她还穿着那件碎花绿底儿的棉袄,棉袄上打了几块补丁,一条湖绿­色­的毛线围巾,围在脖子上。她丝毫没有刻意打扮,脸上红扑扑的就像抹了一层胭脂。她的到来,让顽皮的战士们躁动起来,好几个人围着她问这问那,有个河南籍战士还冒充她的老乡,跟她套近乎。这些调皮的战士们被副指导员轰跑,宋沂蒙才得以有机会跟她站到一起。

宋沂蒙想说,你好吗?我想你!可话到了嘴边又吞咽了回去。两个人站在月亮门儿里,好久都没说话。

大庙分成三个部分,前头是一个宽阔的院落,中间是供奉佛龛的楼阁,后面是喇嘛们的住处,每一部分之间都有一座月亮门儿。宋沂蒙和红手绢儿就在月亮门里站着,面对面,两人刚要说话,副指导员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宋助理,该天天读了!”

天天读,雷打不动,这是多么神圣的工作,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耽误。宋沂蒙看着红手绢儿慌乱的目光,不无眷恋地离开,红手绢儿叫住他:“小宋,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副指导员半步不离地跟着宋沂蒙,手里还拿着红皮皮的毛主席语录摇晃。宋沂蒙真想和红手绢儿聊聊心里话,可是,他不能,有副指导员盯着。回到了连部。连部响起了阅读毛主席语录的朗朗声音,不知不觉,宋沂蒙被副指导员“保护”了起来。

红手绢儿执著地在月亮门里等待着,直到天天读的时间结束。战士们把大解放汽车的发动机摇着了,轰隆隆响着,此起彼伏,一阵一阵地震动着她的心。

宋沂蒙和战士们出发了,红手绢儿依然在月亮门里站着,她发怔似地看着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五十多台汽车排成了长龙。宋沂蒙在哪一辆车里?红手绢儿猜测着。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回来!

后来,红手绢儿又去找过他,但是他返回了军区。他也给红手绢儿写过一封信,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接到回信。再后来,他又遇到了那位坚持原则、处处为他人着想的副指导员,那位副指导员十分内疚地告诉他:红手绢儿是个好姑娘,她去乌达庙找过你好几次。

宋沂蒙无限感伤,但又无可奈何,他明白他又错过了一次爱情的机会。多年来他都忘不了沙漠中的湖泊、苇丛、丹顶鹤和各种各样的水鸟,忘不了那划着小船在湖中荡漾的女孩儿的身姿,他时常惦记着戈壁滩上美丽、多情的红手绢儿。她在哪儿?那明亮、深邃的眼睛,晕红的脸颊、湖绿的围巾,清如湖水的心灵……

而今天,他又碰见了红手绢儿。红手绢儿仿佛没有发现他,径自登上山去。她胖了,她穿着高档的鳄鱼皮鞋,步履沉稳有力。她的脸颊失去了昔日的红润,皮肤像­奶­酪一样白皙。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黑­色­的珍珠,显得身份高贵,气质优雅。

宋沂蒙看见了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多么熟悉,这虽说是一位中年人的眼睛,岁月和磨难使她增添了不少坚毅和执著,但在宋沂蒙看来,这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能够照见所有的人,这双眼睛里流动着碧绿的湖水,清澈、洁净。

这双眼睛让她风彩依旧。仅仅一眼,宋沂蒙感受到了许许多多,沙漠中的绿洲是爱情的港湾,是缘分萌生之地,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不要忘记我”,一句令人陶醉的话,在他的脑海里深深烙着,如今说这话的人突然降临了,可惜不能相认。岁月的变迁,使他们之间产生了巨大差异,这差异似一堵高墙,把两个曾经相恋的人隔开,让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变成了两个陌生人。

35

汽车开回海口市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路灯、霓虹灯都亮了,整个城市被五光十­色­的灯光辉映着。祁连山在车上睡够了,不困了,他指着街道两旁的广告牌子,兴奋地对胡炜说:“那些都是洪玲雅公司的,这海口房地产的三分之一都让她给包了,听说她刚来海南的时候,才有五百万人民币,现在她的资产都够十个亿啦!大老板!”接着,他又滔滔不绝的说起了洪玲雅的故事。

原来,洪玲雅就是红手绢儿。“文革”期间,她曾在戈壁滩上救过一个国民党军官。这人叫孟毓友,解放前曾做过国民党宪兵,解放后被判了徒刑,在宁夏服刑。刑满释放后,就留在石嘴山工作。“文革”期间,红卫兵小将把他作为重点,每日每夜的批斗,逼他交待罪行。孟毓友原来就有哮喘病,哪里受得了这种折腾,眼看就快不行了。红手绢儿实在看不下去,就趁人不备,把孟毓友藏到一个湖心岛上。

宋沂蒙在沙湖上看见她摇着小船的时候,她正是要到湖心岛给孟毓友送食品,去尽一个善良人的责任,没想到在那儿遇上了宋沂蒙……

其实,红手绢儿对孟毓友的关心仅仅是出于一个女人的善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如果那时宋沂蒙接受了她的爱情,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任凭宋沂蒙安排,那么两人的后来的命运也会完全不同。

后来,红手绢儿有幸成为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在宁夏大学读了几年之后,回到了石嘴山市。这时的孟毓友已经在养殖场做了业务员。为了报答红手绢儿的恩情,他和红手绢儿结了婚,过起了平稳的生活。

改革开放之后,离家三十多年的孟毓友带红手绢儿和两个孩子回广东探亲,这一去就不再回来。

孟毓友开始做鱿鱼­干­儿生意,没想到越做越大,迅速发家致富。他做了两年鱿鱼­干­儿又开始做鲜货收购,把沿海的新鲜鱼虾销往内地数省,大赚几笔。后来他又涉足电子、房地产、金融证券等行业,渐渐发展为资金雄厚的孟氏集团。

红手绢儿改名洪玲雅,协助孟毓友经营,从1988年起到海南创业,自立门户、艰苦奋斗,闯下一片江山,成为地产界影响很大的风云人物。

祁连山好像在背诵着洪玲雅的传记,把这段充满传奇意味的故事说得引人入胜。胡炜对这位洪总的经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半信不信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编的吧?”祁连山听胡炜说他是编的,便拍打着胸脯表白:“咱没有这本事!杂志上有过专访报道的,她自己说的还有假?”

胡炜听说是杂志上登载的,就相信了。作为女人,她同情洪玲雅的遭遇,佩服洪玲雅的创业­精­神。她发自内心地说:“一个女人,这辈子真不容易,如果她是个男人,也许会把事业搞得更大!”

宋沂蒙没有看过那篇报道,听了祁连山讲述洪玲雅的生平,他心里“扑扑”直跳,原来,红手绢儿是这样的一种经历!在这经历的某一部分,与自己确实有着密切的关系。

宋沂蒙的心里很乱,他不知道自己当初的作为是害了她还是帮了她,她嫁给了孟毓友,成为显赫的大老板,家庭生活是否幸福美满,这不得而知,可她的生活中早已有了沙漠之湖的烙印,她不会忘记过去……

“宋沂蒙,想什么呢?”胡炜见宋沂蒙发怔,不觉微微蹙了蹙眉头,心想他就是那个老毛病,老走神儿,这会儿又不知跑到哪个星座上去了,于是,就用手指狠狠地捅了他一下。

宋沂蒙曾经跟她说过,腾格里沙漠中有一个美丽的绿洲,就像大海上有一个美丽的浮岛一样,充满了传奇­色­彩,每颗沙粒都是珍珠般宝贵。可她万万想不到,丈夫的生活经历中,有一个小小的段落与那美丽的绿洲联系在一起,而传奇般的洪玲雅总经理,竟然和丈夫之间有着一种难解难释的情怀。

胡炜提着那只放着海星的水桶,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儿,那桶的份量很轻。于是,她把桶盖儿打开一看,原来,那桶里什么也没有,海水­干­了,那身上长着花纹和彩道道的小海星,变得无影无踪。胡炜十分奇怪,一路上,她没看见有谁打开过汽车的后备箱,也不会有人取走海星,难道小海星会飞,从狭窄的缝隙里跑掉,又飞回了神秘的浮岛?

小海星没了

小海星没了,胡炜很失望。她原来准备把海星带回北京去,放在父亲留下来的青花瓷缸里。可现在小海星没了,她只好守着那只塑料桶,闷闷不乐,悄声无语。

前面的道路上突然混乱起来,车辆纷纷开到路边停了下来,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两人看见旁边有辆出租车,司机伏在方向盘上,脑袋都被打烂了,污血流淌了满满的一身。远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男的手里还提着一支锯短了枪管的猎枪。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排成几行,每个人都戴着钢盔,手持微型冲锋枪,凝视着他们。

那男的五官端正,身材魁梧,衣着整齐,表面上看去,真不像是杀人惯匪。那女的扎着马尾辫长发,皮肤白净、眉目清秀,个子不高,穿了件浅红­色­的短袖衬衫,显得娇小玲珑。这不是朱小红?

宋沂蒙的头皮都炸开了。

这朱小红不是被邹炎送回北京了吗?难道她根本没走?一个可怜的,被人伤害又走上绝境的女孩子,她几乎被海水淹没了,她还是勉强地站着,与那个拿着猎枪对抗警察的男青年一起站着。

接着,又来了一队武警,战士们迅速散开,边喊话边朝天开枪。爆豆般的枪声,炸裂了海滨的寂静,街道上的所有车辆都停在不同的位置上,车里面的乘客都缩着脖子屏住了呼吸,躲在窗子下面。路上的行人也都跑光了,周围数百米不见人影。武警和公安人员开始涉水,向那一男一女包抄过去,只见那男的抬起猎枪朝天上放了一枪,“叭”的一声,把天空划开一条缝儿。看来,一场枪战是不可避免了。

胡炜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宋沂蒙却睁大眼睛,不安地向海的远处看着,他想,朱小红完了,龙桂华也完了,他万分后悔没有把朱小红的事情告诉龙桂华,那样,至少她们母女还可以见上一面。

可是,除了刚才响的那一枪之外,半天再也没有动静。

当胡炜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那男的把猎枪扔在海水里,和那女的一起高高举起了双手,向警察投降了。一辆救护车把被打死的出租车司机送走,车辆也被拖走,交通又恢复了正常,滨海大道依旧嘈杂、纷乱。

胡炜历经了一场惊险战斗,有了一种新鲜感,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回到了宾馆,她忘记了由于大秋的事而带来的不愉快。

当天晚上,新闻里就播放了他们所目睹的枪击事件,其中有出租车司机血淋淋的镜头,还有那对男女被审问的场景。那女的看上去很文静,默默地被手铐铐在木椅子上,嘴角上流露着淡淡的苦笑。

电视台主持人说,这两个人都是北京人,他们不满父母亲对他们婚姻的反对,双双来海南寻找出路。不久,两人的钱用光了,没有饭吃,没有地方住,只好到黑市弄了一支猎枪,用它来抢劫出租车司机。原本,他们并没有想杀死那出租车司机,因为他只有十元二角钱,可那司机却不住地喊叫,于是,那男的在情急之下就开枪杀了他,猎枪弹打中了他的头部,一枪毙命。

看完电视新闻,胡炜连连说:“判死刑活该!判死刑活该!”在她的脑子里,还浮现着那出租车司机血淋淋的样子,她想到司机一家人失去亲人的惨状,不禁对这两个杀人凶手恨之入骨。

宋沂蒙随声附和着,他的心里却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女孩子明明是朱小红,可怎么又成了由于婚姻问题逃到海南寻找出路的青年?也许,朱小红又有了一段新的爱情遭遇?他宁愿那女孩子不是朱小红,而是另外一个不幸的北京女孩儿,他之所以称她为不幸的女孩儿,是因为他对她存有一丝同情,总觉得她有那么一点无辜。那么清秀端庄的女孩子,原来不应该成为杀人凶手,如果没有那男人,她也许会在父母身边平平稳稳地生活,假若她找了另外一个男朋友,这时候,很可能正在北海公园划船,即使能够到海南来,也是自由的旅游者。

胡炜来海南的时间不长,见到那么多事情,听到那么多事情,她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海南的风光的确很美,但她感到了许多的不适应,还有不少的反感,她想着,要尽快带着宋沂蒙离开海南。

她疲惫不堪,洗了一个澡,躺在床上自顾自地睡觉。宋沂蒙知道妻子很辛苦,昨天奔波一天,晚上又通宵未眠,他把电话线拔掉,把中央空调关小一点,让妻子安安稳稳地睡觉。宋沂蒙在妻子的身边躺着,一动也不动,他看着妻子睡得很甜美,心里也很高兴。

透过大玻璃窗,外面可以看见大海。大海涌起了波涛,巨浪把小船打起来,送到天上。海岸上空的大块­阴­云摇摇欲坠,海边整排的芭蕉树被连根拔起。接着又下起了雨,雨很大,暴雨一阵阵地扑打在玻璃窗上,窗玻璃颤悠悠的,几乎要被打破。这个季节原不该有这么大的风雨,这预示着将要发生什么?

宋沂蒙把厚厚的窗帘拉上,屋里马上暗了下来。他悄悄地把门关上,独自离开房间,到宾馆二层的茗翠苑去喝茶。喝完茶,他见风雨渐渐停了下来,于是,就跑回公司处理业务上的事。

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妻子还在睡,小呼噜打得挺响、挺均匀。

胡炜一直睡到临近傍晚,整整一天,她对白天的大风雨全然不知。揉揉眼睛起来,朝窗外一看,发现海边有几棵大树倒在地上,街上的一些广告牌子东倒西歪,于是,吃惊地说:“发生什么啦?怎么会这样?”

宋沂蒙躺在床上,他也疲劳了,昏昏欲睡,他迷迷糊糊地听见胡炜在问自己话,便含混不清地说:“起风了。”冬季刚过就要刮这么大风?真不可思议!胡炜见宋沂蒙躺在床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就娇声说道:“你困啦?我可饿得肚子发慌,先出去吃点东西,呆会儿再睡好吗?唉!这日子都颠倒了,白天黑夜不分,真是的!”宋沂蒙也是一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听胡炜一说,还真是感到饥饿了,肚子里“咕咕”直响。

两人穿好衣服,走出宾馆大门,忽然,他们觉得外面的温度降得很低,冻得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想到,海南的初春竟然也是这么寒冷,海风吹过来,带着丝丝凉意,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整个城市雾蒙蒙、­阴­沉沉的,空气更加潮湿,让北方来的客人感到­阴­冷­阴­冷的。

他们赶紧跑回房间,胡炜穿上毛衣,可宋沂蒙却没有,胡炜拉着他到宾馆一楼大厅的商品部,花三千块钱买了一件鄂尔多斯羊绒衫,胡炜亲手替丈夫穿好,左看右看,心满意足地笑了。36

两人再次走出宾馆大堂,刚想叫出租车,一辆大奔驰轿车“嘎”的一声停在他们身边,从车上下来的正是祁连山和金秀香。祁连山好像休息得很好,白胖的脸上泛着红光,他兴高采烈地说:“去吃饭吗?哪儿都别去了,这旁边儿有家楚记餐馆,野味不错,我们请客!”

胡炜瞅瞅祁连山,心想这人的举止虽然有些粗鲁,为人却十分热情诚挚,怪不得金秀香喜欢他,在他的身边服服帖帖的,男的矮女的高,看似不般配,可两人一唱一合,十分默契,看习惯了也是一种绝配。

宋沂蒙和胡炜,跟着祁连山两口子,来到不远处的楚记。这是一家野味餐馆,楼上楼下狭窄拥挤,生意非常兴旺。楼下的地上放着一大排笼子,关着各种小动物,有山瑞、果子狸、穿山甲、山­鸡­、野免、蟒蛇,还有孔雀。

那笼子里可怜的小生命,一个个惊慌恐惧地望着人们,等待宰杀。特别是那山瑞,活了好几百年,才长这么大,多不易!论辈份不是清朝就是民国的,就这么杀了吃了,罪过!笼子里的小生命,都知道自己将变成|人们的盘中餐,它们的眼睛里都流着凄凉的泪水,胡炜默默地自言自语:“天下所有的动物,除了人类之外,会哭的不少,会笑的有几个?”

祁连山点了一大锅炖果子狸,小动物被切成许多碎块儿,锅的表面飘浮着一层脂肪油花,|­乳­白的、浸着些许彩­色­,胡炜连看都不敢看,只吃了一些新鲜的蔬菜。

祁连山却胃口大开,把一块块鲜­嫩­的果子狸­肉­吞进肚里,嘴巴上淌着肥油,边吃边对宋沂蒙说:“有个大生意,你参加一把吧,准保翻番挣大钱!”金秀香见胡炜不吃­肉­,只好在一边陪着,也不吃­肉­,只吃蔬菜。她对胡炜说:“这该死的祁连山又要做梦啦,听他胡说,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儿专门给他留着?”

胡炜不懂业务,也不感兴趣,她听了金秀香的话,只是傻呵呵地笑。

宋沂蒙以为既然有生意听听也无妨,于是就竖起耳朵,听祁连山接着说:“大陆来了一位房地产商,我已经跟他接触过了,很有资金实力,他想在海南岛买房地产项目,只要手续齐全、地段好就行!他还表示可以一次­性­付款,你说怎么样?”宋沂蒙听了低头不语,心想这事好是好,可到哪儿去找项目呢?

祁连山看出了他的心事,就得意忘形地说:“项目呢,我也找好了,洪玲雅的孟氏海南公司,要出让一个项目,这女人赚了不少钱,只剩下这么一个项目,她不想做了想低价出手,洪玲雅手下一个业务经理跟我说,那是一个五万平方米建筑面积,手续没问题,地点就在海府路,只要三千五百万,你说便宜不便宜?那边大陆客商出价就是六千万,这买卖做成了,光差价就是二千五百万,做不做?”

宋沂蒙听说出手房地产的商人是洪玲雅,他暗暗吃惊,怎么又是她?这也许是特殊的一种缘份,洪玲雅出了三百万,让他办了一家懋荣公司,现在,又拱手低价转让房地产项目,这不是缘份又是什么?

那戈壁滩上的红手绢儿应该是个好商人!宋沂蒙高兴坏了,几乎要晕了,这买卖既有上家又有下家,利润还十分丰厚,仅仅一倒手的工夫就可以赚二千五百万,他觉得这送上门儿的大买卖上哪儿找去?高额利润,对他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他不加思索悄声对胡炜说:“海南岛这地方挣钱的机会真是多,我想只做这最后一单,做完了,咱们就回北京!”

胡炜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也不做,趁早回家,可是,当她听说这生意与洪玲雅有关,她也犹豫了,她没有见过洪玲雅,但她很佩服这位有成就的女人。

宋沂蒙见胡炜不反对,就郑重其事地对祁连山说:“三千五百万,这是我们两个公司全部的家当!不成功则成仁了,你可要把握好了!”祁连山拍着胸脯,满怀信心地说:“对,不成功则成仁!没错!我办事你放心,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等着瞧好就是!”当下,几个人把主意定下来,第二天,金秀香陪着胡炜在城里的街上逛商店,宋沂蒙就和祁连山一块与那大陆来的地产商人见面。

这是个江西人,人长得很体面,举止文明,说话头头是道,态度诚恳,而且很懂得对方想什么,需要什么。他取出了该公司的银行存款证明,果真是一个有很强实力的大公司,很快,这江西人就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宋沂蒙和祁连山从酒店出来,又到洪玲雅的那块地上看了看,十分理想。这项目是两座高层写字楼,目前不仅三通一平,而且达到正负零的程度。南边不远是省政府,北边是一个又一个的花园别墅小区,面前一条大道直贯海口市中心,一端通大海,一端通往琼山,还是通往琼海、通什和三亚的起始之路。两人一边看,一边不住地赞叹,这真是绝好的一个项目,他们觉得又撞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赚钱机会。

当晚,他们约见了海南孟氏的业务经理,宋沂蒙不敢说他曾经是北京懋荣的负责人,只自我介绍说自己姓宋,是大琼公司的总经理。祁连山向那个业务经理索取了项目的全部文字材料,两人一看,从计划立项、城市规划、用地许可等许多方面,所有资料齐全合法,没有一点问题,于是他们下了决心,要背水一战。

双方约定在明天上午签订合同。

宋沂蒙忙了一天,回到宾馆高兴得坐立不宁。胡炜见丈夫激动得变成了大傻瓜,便讥讽道:“你还知道姓什么吗?”宋沂蒙一把搂住妻子,发狠似地说:“姓什么?我姓老虎、姓狼!”

胡炜从丈夫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嘻嘻哈哈地说:“老夫老妻的,你要­干­什么?”

老夫老妻,胡炜这么说着,深深打动了宋沂蒙的心。快二十年的夫妻,胡炜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让人动感情的词语。老夫老妻,这是一句既通俗又耐人寻味的称谓,这话让他心潮澎湃,他的身心都软化了,有这么一句话,胜过了多少次­肉­体的交流。

宋沂蒙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句心里话:“等这桩买卖做完,咱们就回家吧!”这句话在胡炜的心里也引起了共鸣,她凝视着丈夫,好像是在观察他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宋沂蒙最怕妻子这样看他,他觉得经不起妻子的审视。就像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站在讲台上,说班里丢了东西,叫偷东西的学生主动站出来坦白,尽管多数同学不知情,但人人都在忐忐不安,生怕老师怀疑到自己。

在妻子审问般的凝视下,他的目光散乱了,只好掩饰­性­地转移了目光,有意无意地去看窗外蒙蒙的海景。他想着,明天上午在项目签字仪式上,他就要面对面地与红手绢儿站在一起,到时候她还能认得出自己吗?也许这种相会十分尴尬,他想象不出,已经成为大老板的红手绢儿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第二天上午,宋沂蒙和祁连山同时接到孟氏集团公司的通知,说签字仪式因故延期,他们亲自打电话去问,但孟氏集团的人说洪总经理不在,其他的无可奉告。

两人都很失望,以为洪玲雅要提高项目价格,又打电话去询问,结果人家说,总经理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两个人怕丢掉了下边的客户,于是分头去找,那江西老表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两个人都很着急,担心煮熟了的鸭子飞跑了。

宋沂蒙呆在祁连山的富隆地产公司发呆,祁连山急得蹲在地上,一言不发。金秀香在旁边劝他们别着急,说拖一拖也许有好处,光着急也不是办法,不如等等再说。正说着,有一个人登门拜访,原来,这不速之客竟然是宋沂蒙的老同事,上海人秦阿根。

宋沂蒙很高兴,正想求教一下,便热情地请他坐在沙发上,还给他端茶倒水。祁连山见来了个西服革履的老头,瘦骨嶙峋、仙风道骨的样子,还以为是个高级的算命先生,经过宋沂蒙介绍,才知道是一位有经验的老上海生意人。

祁连山对秦阿根也颇有兴趣,便不顾忌泄露商业秘密,就把生意的简单经过给他讲述一遍,请他老人家给出出主意。

秦阿根对他们说的生意本身并不感兴趣,仿佛自有来意,他一边啜着茶水,一边语气平静地说:“我来海南已经有些日子了,谈几点感受供你们参考:第一忌‘贪’,赚了一笔还想赚更多,发了小财还要发大财;第二忌‘信’,只要是动听的话,不论谁说的话都信;第三忌‘猜’,遇事只往好处想不往坏处想,一厢情愿。若犯了其中一忌,都可能前功尽弃,甚至身败名裂。”

祁连山反复琢磨秦阿根的话,觉得这老上海的话里有话,就直言不讳地问道:“那您说说看,我们这笔生意里有哪一忌最值得注意?”秦阿根连看都不看他,也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故意盯着宋沂蒙又说:“一只普通的麻雀,从前说它吃了地里的庄稼,要把它斩尽杀绝;现在又说麻雀稀少了,成了宝贝就该保护,你能简单地说它是好还是不好?变,什么事情都在变,此一时彼一时也,懂吗?记住,没有人要故意害你,除非你故意被害!”

祁连山不是特别爱动脑子的人,他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云山雾罩的。秦阿根也不管他听懂没听懂,说完了就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来,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似的,随即向二人告辞,临走又说了一句:“好自为之!”

这话是特意说给宋沂蒙听的。宋沂蒙百思不得其解,他送秦阿根离开公司,回来就正儿八经地对祁连山说:“这秦阿根是懂得一点佛学的,我觉得这佛学实际上就是一种哲学。他所说的三忌什么的,其实很正确,小时候我爸就跟我讲过同样的道理。这老上海说了一堆,我也听出来了,总之,他这是劝我们不做这笔生意。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呀!会不会是受人之托?”

祁连山根本没有把老上海的话放在心上,只见他胸有成竹地从抽屉里取出来一张报纸,交给宋沂蒙,宋沂蒙一看,这是当地有影响的报纸《海风》,上面头版头条用套红大字写着:海南省房地产掀起新Gao潮,建设大特区良好时机。这一行通红的大字像锤头一样,敲打着他的心。这份报纸上还有篇报道,说孟氏集团在海府路的那块地成了最热门的项目,目前有多家公司准备争购。

两人见报上也这么说,越发觉得机会难得。他们商量了半天,终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个机会,尽快把这个项目弄到手。他们认准了,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几经交涉,孟氏集团终于同意签订合同。宋沂蒙心里既舒服又紧张,舒服的是这笔生意终于成了,紧张的是马上要见到洪玲雅。他侥幸地以为,洪玲雅已经把当年的宋沂蒙忘了,即使见了面也不会认出他来,人家是大老板,怎么会想起他,一个戈壁滩上的普通军人?但是宋沂蒙的担心多余了,签字那天,双方在金融大厦宴会厅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洪玲雅总经理没有来,只授权给一个副总经理。

合同签订的第二天,富隆和大琼公司支付了全部款项三千五百万元。从此,祁连山和宋沂蒙成了海府路最大房地产项目的拥有者。接着,祁连山马上派人去约江西客商,双方定于第二天晚上签订项目转让协议,江西客商满口应承,合同一签订,立即支付款项六千万元。看来一切顺利。

可是,等到第二天晚上,江西老表却没有如期出席签约会,其他宾客们都吃喝完了,那江西老表也没露面,宴席只好不欢而散。祁连山和宋沂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满地乱转,他们把所有能动员的力量都动员了起来,到处去寻找他,可始终不见踪影。

两个人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掉到一个陷阱里,可一切都为时太晚!他们只好约定,谁也不许把这砸锅的事告诉胡炜,他们还想抓紧时间去寻找新的客户,以迅速化解眼前的危机。可情况完全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他们忙活了好一阵子,几乎没有一个人来跟他们谈判,过去大家都说这个项目如何如何好,假若你们不要的话,那我们都要,说这种话的人多去了。这样的好项目谁不抢着要?可真的要转让给他们了,要动真的了,这些人一下子都躲得远远的。

祁连山和宋沂蒙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俩把价钱降低到成本线上,说只要不赔本就卖,可还是没有反应。后来,他们咬着牙,把价钱又降下一半,说就算赔大本也卖。

这消息传了出去,当真招来了一个海南本地的房地产商人,这人说对这个价钱没有异议,只是要求先把项目转让给他,然后再付款。半年一次,分三年付清。原来是个根本没有钱,企图耍空手道的家伙。祁连山又气又急,毫不客气地把这个骗子轰跑:“就你会耍!就你会耍!早知今日,当初老子就耍了,何必让你耍!”

祁连山和宋沂蒙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等待,幻想有一个机会突然降临到他们头上,可这样的机会没有等到。

大的形势发生了变化,中央开始加大了对过热的固定资产投资的调控,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房地产。海南炒买炒卖房地产之风得到遏制,有关方面还规定,长期占用土地不建设,政府要收回。这时,海南出现了一大批烂尾楼,祁连山和宋沂蒙的那个项目,连烂尾楼也不是,实际上就是在一块地皮上打了个地基而已,如果要把项目搞完,还要再投资几个亿,叫他们上哪儿找这么一大笔钱?

富隆和大琼公司破产了,一夜之间,他们又变成了穷光蛋!

这时候,他们想起了秦阿根,他们才意识到这老上海那天的话是对的。老上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合同签订的前夕来,而且阳不阳、­阴­不­阴­地说了一番话,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老上海说的那三个忌,真是语重心长!可惜他们正在头脑发热的时候,一句也没听进去,三个忌他们全都犯了。他们贪图赚大钱,轻易相信别人,对真心帮助他们的人反而多加猜忌,直到落得个赔本赚吆喝的下场,他们后悔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37

正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宋沂蒙接到一个电话。话筒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西北女子动人的爽直。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快二十年了,这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响亮。

“知道我是谁了吧!一会儿有时间吗?我们是否可以见一次面呢?在棕榈海滩大厦十八层酒吧,好,就现在,我等你!”一连串的问号,让宋沂蒙透不过气来。戈壁滩荒漠中的那一次奇遇,让他曾经热烈地爱过红手绢儿,那次短暂的爱惊心动魄,他甚至可以看见红手绢儿燃烧着的心。可是,当时他身不由己,来自外界的因素使那刚刚萌发的爱情夭折。事情虽已过去多年,宋沂蒙还是时时会想起沙漠中的湖泊,想起那只小船,想起美丽、执著的红手绢儿。

他不能否认,至今在他心底一隅,还有着红手绢儿的位置。

棕榈海滩大厦十八层酒吧,四周是完全透明的墙壁,墙外就是深邃的夜空。满天空都是星星,望去密密麻麻、却是有序地排列着。它们相互辉映、彼此竞争,形成了各式各样的图案,变化无穷。

客人们坐在大厅里,就望见了辽阔无边,到处都点缀了光明的天空,做无穷无尽的遐想,尽情地去猜,尽情地去联想,尽情地去构造,尽情地点评。人们试图在高高的夜空里找到自我,寻找一万年以后的苍穹。

这海南的夜空,与大陆好像不是同一夜空,天涯的夜空是完全透明的夜空,夜空笼罩下的人们,从夜空里看见了他们自己,人们在夜空的背后,找到了自己盼望的恋人,找回了早已逝去的故事。

深夜浮动的星星,在薄纱般的云里飘行。天墨月明,燕栖枝头,小虫低鸣,獾子钻进了洞|­茓­。那星星一会儿升到天上,一会儿落下水中,在天上的时候像蓝宝石,在水中的时候像绿翡翠,它让夜里的月亮更加娇柔。

那星星朦胧中含着透明,带着虚幻。风刮起来,满天的星星飞了,一大片珍珠洒向寂静的夜空,银丝缕缕、雾雨凝帘。

这样的夜空没有秘密,天上的星映着地上的星,轻的如薄冰,重的如银锭,星和星牵挂着、跳跃着、隐现着,和月一起织着漫漫光­阴­。

在天和海的边缘,相会了两颗星,两颗迷了方向的星……

美丽的星,洁白明亮的星,浸着苦楚,烙着昨日的印痕。那也许根本不存在。人们怕它、盼它、恨它,星星自己给自己织造了网,捕捉到了,那颗沉重的地上的星。

宋沂蒙仿佛回到了从前。料峭寒冷的初春,腾格里的一座废弃的大庙里,来了一个寂寞的年轻人。

一位系着发髻、穿了件花格子棉袄、头上戴了条梅花纱巾的少女,摇着双橹慢慢地靠近。那是一只­精­巧的小船,水花溅飞了年轻人的灵魂。

她像颗夺目的慧星光明闪耀之迅,让看她的人恍惚。

天过午夜,繁星笼罩着的酒吧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音乐停了,安静极了。墙外的星星映在雪白的桌布上,忽尔飞去了,忽尔又飘了进来。星星轻轻地挂在他们的脸上。

灯光昏暗,灯辉散落在墙壁上,斑斓摇坠。

岚远桥断,树繁石巍,戈壁滩变成了青山绿水。

他们沉浸在变化无穷的灯辉里。

红手绢儿一挥手,服务小姐把灯光调得亮些,他们从暴露在天涯的夜空里走了出来,披着星星。他们彼此看清了对方,他们面对面,相互回忆从前的印象。

从前的红手绢儿,荡舟在湖心的红手绢儿是一个有着白皮肤、红脸蛋,笑起来能让人发痴的可爱女孩儿,她的眼睛乌黑发亮,晶莹得像含着湖水。面前的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洪总经理。

她胖了许多,似乎比宋沂蒙的体型还要大些,她穿着咖啡­色­女式套装,稀疏的头发散散地披在肩上。她那略显方型脸上的红晕消失了,看起来仪表威严,表情冷峻,从她的身上丝毫找不到当年红手绢儿的影子。

她沉稳地坐着,似乎有着压倒一切的气势,她坦坦荡荡,目不转睛地看着宋沂蒙,把宋沂蒙看得心慌。

宋沂蒙怀着歉意想表白一下,于是就鼓足勇气说:“我去找过你,可是……”他是指自己被返回军区以后所写的那封信,没想到,她启齿一笑,拦住了他:“不说那些了,你现在还好吗?”还是在电话里说过的那句话,这声音带着几分不情愿,微微有些颤抖,不过从她那淡淡的一笑里,宋沂蒙还是找到了一点她从前的痕迹。

宋沂蒙忧郁地:“最近?一言难尽!”

她听了宋沂蒙的话,突然把杯子端起,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用目光紧紧锁住宋沂蒙,宋沂蒙觉得这目光咄咄逼人。过了一阵,她把杯子放下了,目光开始收缩,宋沂蒙看见了,这目光里没有一点仇视,有的是关切和怜悯。

她用一张纸巾擦去嘴­唇­边上的水珠,此时,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终于带着愤懑说:“宋沂蒙,你不适合做生意!”宋沂蒙听她毫不掩饰地直呼自己的名字,心里不由得“怦怦”跳,看来洪玲雅不是第一次关注这个名字,她从某个时段起,就在留意他的动向。

她那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无缘无故损失了我三百万,以后你上哪儿啦?为什么没有一个交待?”说起这件事,宋沂蒙的心里一片惭愧。的确自己是无缘无故把人家的三百万元打水漂儿了,而且连个交待都没有,自己光顾着躲事了,作为孟氏集团委派的总经理,做生意砸了,怎么也应该做个检讨呀!

逃兵!宋沂蒙的脑子里完全是这样一个字眼。可接下来,她讲的话,使宋沂蒙更加吃惊。

服务小姐把大厅里灯光扭得更亮些,这下宋沂蒙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这完全是另外一个女人,是一个家有亿万财产,为人ℚi、为人母的贵­妇­人。

她带着冷酷的口吻:“你相信了我编造的一个谎言,你主动投向我设下的一个圈套,你知道吗?我们孟氏集团有一个庞大的政策分析团队,当我们觉得宏观政策将要有变化的时候,就决定把所有的项目出手。我们出了一个很低的价格,那边一个买家却出了一个很高的价格,一个听起来多么美好的神话!可我告诉你,那个自称买家的人是我们孟氏故意安排的,这完全是一个骗局!”

“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我们需要抢先摆脱困境,有经验的地产商人谁会相信这个鬼话?可是,你相信了,而且痴迷不悟。我有意推迟了签约日期,我还叫秦阿根专门去你们那里劝说,你应该理会我的用心,结果怎么样?结果是我害了你!”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听了她说的话,宋沂蒙大吃一惊,自己怎么会落进她­精­心设计的圈套里。是啊!现在回想起来,在整个生意的过程中,害自己的是她,帮助自己的也是她,事实为什么会如此残酷?宋沂蒙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无言以对。

她不愿看到宋沂蒙窘困的样子,把头扭到一边,轻轻擦拭了一下眼眶,缓缓道:“今天我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一套虽然是董事会定的,但我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应当负完全责任,我当着你的面告诉你一切,你去法院告我吧!告我诈骗!”

宋沂蒙听了她的一番肺腑之言,觉得自己在天空中忽上忽下的没有着落,原以为她是来叙叙旧情的,万万不料,她竟然是来请求自己去告她!宋沂蒙毫不犹豫地说:“你怎么会这样说,我根本不会去告任何人,这话无从谈起!”他虽然已经倾家荡产,可又有什么权利去告她?在商海之中失败,是由于自身的原因,怨不得任何人,更何况人家已经给了两次暗示,谁叫自己不知趣,死活还要往套子里钻呢?

宋沂蒙是真心的,当初在戈壁滩边上,他就曾对不起红手绢儿;搞懋荣公司的时候对不起她,这次更对不起她,他欠她的太多,就是把自己杀了,也还不清欠她的债。这一次,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上了一课罢了。算了,一切由它去吧!

她听了宋沂蒙的话非常激动,她好像早已料到了这些,迅速拿过皮尔?卡丹手包,从里面取出来一张支票,十分拘谨地对宋沂蒙说:“这是三百五十万元支票,你个人的损失,我给你补上,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宋沂蒙惊慌失措,这三百五十万元对他来说相当重要,这决定着今后余生的命运。但是,宋沂蒙拒绝了,他觉得这钱已经不属于他,他要偿还给红手绢儿的,决不仅仅是这些。

宋沂蒙静下心来,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自己的错误应该由自己承担责任,你的钱,我不要!”说完了这些话,他的心里轻松多了,他觉得在海南的这段路走完了,一条新的道路在等待着他,他明白,那条路十分艰难。

红手绢儿听了宋沂蒙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望着他,那股冷峻消逝了,她的神­色­里又恢复了些许天真,她的目光温柔可亲,饱含着赞佩和眷恋。

宋沂蒙感受到了,她的心与他的心同样不平静,他们两个人都在理智地控制着自己。时过境迁,他们已不同往日,每人身上束缚着许多锁链,使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隔千里。两个人曾经相爱过,那爱情短于瞬间、惊心动魄,让他们无法从记忆中抹去。他们不再说什么,仅仅用目光回忆着火一样的爱情,就在这一刻,他们的心又贴近了,只有在彼此的目光里,他还是从前的宋沂蒙,她还是从前的红手绢儿。

宋沂蒙把公司破产的事情告诉了胡炜,胡炜的表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只是叹口气说:“从前,不也是这么过来了,咱们回北京吧!”说完,胡炜就把脸颊依偎在丈夫肩头。一切又回到了以前,他们好像不是在豪华酒店的客房里,而是回到了香山的小平房。院子里的柿子树结果了,落在地上无人去拣,被枯叶埋了起来,渐渐地熟了,渐渐地发黑。雪下了一个早晨就停了,冬天的阳光透过树枝洒下,融化了一半的雪,另外一半变成了冰。小路上落满了浸了雪水的柿子。孤零零的果实枯萎了,发黑了,可还挂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它眠了,那曾经枝繁叶茂的柿子树,成了无情的怪树。它眠了,蝉不鸣、雀不栖。曾经翠绿,几经风雨。薄雪覆盖着残叶,如今死寂。盼它眠够了,来年再绿。它却没有眠,它的心在笑,它的笑让人惊悸!无情的树,每年的冬季都会留下一颗孤零零的果实,无论走到哪儿,那颗枯果都会经常在他们脑子里闪来闪去。

“咱那彩电用布盖起来没有?”宋沂蒙忽然问起这样的问题。胡炜知道他想家了,于是趴在他的耳朵边轻轻地说:“盖了……”胡炜的温柔像一汪春天的湖水,平平静静,暖暖和和。她慢慢合上眼睛,身子紧贴着丈夫,似乎要把自己的血液完完全全地输给丈夫。丈夫是她惟一的男人,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她的依靠,都是她的命。

宋沂蒙又看见了以前的妻子,他刚从大西北回来的时候,妻子尽情地向他撒娇,甚至用尽手段引诱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女人和男人不同,当男人忘乎所以的时候,女人却沉默不语,因为她想到了将来。当男人失掉信心的时候,女人把爱无遗漏地表露出来,她用爱安慰丈夫,让丈夫重新开始。女人的眼光比男人更远些,男人离开了女人,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儿。没有了主心骨儿,男人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妻子把宋沂蒙感动了,他真想把心掏出来交给妻子,以后的路,还要两个人一块走下去……

那天晚上, 祁连山跟金秀香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穷光蛋了,咱们去你老家吧!”秀香温柔得像只猫,她用电动剃须刀一下下地把丈夫的胡须剃­干­净。金秀香替丈夫剃完了胡子,又用小毛刷一边刷剃须刀一边说:“咋不去?老家还有我一张相片呢!拿回北京,美死你!”

祁连山早就说了,做完这一单生意以后也不做了,要和金秀香一块回山东老家看看,那里有甜甜的蜜桃和大鸭梨,更重要的,他们要取回一张金秀香过去的相片,因为她曾经是当地著名的美人!祁连山没见过金秀香年轻时的俊模样儿,很想看看那张相片。祁连山说,要把相片放大两尺,挂在屋子的中央,这样,既补充了相见恨晚的缺憾,又能让青年的金秀香伴他走完今后生命的旅程。

祁连山哭了,像个小孩子,秀香轻轻揉着他的头,又给他哼起了家乡小调:中秋月,月在中秋,那样亮,那样圆柔。半勾悬挂,飘游扁舟。一年一度中秋,中秋之后是金黄,金黄之后是寒风嗖嗖。片刻中秋,心里停留。片刻中秋,心里停留!祁连山在妻子的歌声中睡着了,眼角残留着些许泪花儿。

宋沂蒙和胡炜把那辆皇冠车送给了大秋,过不几天,他们就回到了北京。祁连山也卖掉了房子和奔驰轿车,跟着金秀香回山东老家取相片去了。

大家都告别了苦辣酸甜的海南岛。

38

宋沂蒙和胡炜回到北京已经三年多了。兵种机构改为总参兵种部,研究院仍然保留着,胡炜还是在研究院门诊部做医生。宋沂蒙曾经为家乡联系过化肥、农药,还在一家保安公司做过培训主任。

经济调控还在继续,银根紧缩,买卖不太好做,企业不景气现象普遍,可股市却十分火爆,大批的热钱纷纷流向股票市场,一时间冒出了不少庄家,他们明的暗的一块儿上,把股票的价格炒上了天。

宋沂蒙耐不住寂寞,就跟老婆要了点钱,在证券登记公司开了户,然后拎着马扎子,天天跑到国谊证券公司证券营业部去看大盘。

他是搞过股票投资的,论起来也属于中国股市最早的投资者,所以他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人家炒垃圾股,他不跟,人家炒绩优股,他也不跟,专门买基金。股市这么好,基金是专门炒股票的,还能不挣钱?人家都说基金是避风港,一点也错不了,于是他选择了一支富岛基金,满仓杀进去。不料想,一礼拜就涨了百分之三十多。

宋沂蒙见挣了钱,由于有了从前的经验教训,于是立即抛出,回家给老婆报喜去了。胡炜也挺高兴,尽管本钱不多,挣一点算一点,挣钱总比不挣钱好。她心里高兴,在嘴上却说:“一辈子没挣过钱,挣点算啦,别再给我赔进去!”

妻子说的话没错,是这么个道理,可他听着挺别扭。近来,妻子的风凉话越来越多,一说话就噎人,自己这么大一个人,老挨呲儿,谁受得了?宋沂蒙觉得一个没出息、不挣钱的人在家里就是没地位,妻子一跟他闹别扭,他就只好不吭气,因为他自觉理亏。

第二天,宋沂蒙又拎着马扎儿上证券营业部去了,他有个习惯,一去就先看报纸,只见中国证券报上一排黑体大字,今年融资额度为五百亿元人民币,并且从即日起实行涨跌停板制度,涨跌幅度最大不可超过百分之十。他禁不住一伸舌头,心里暗想,幸亏我跑了,要不然肯定给套死。

上午九点半,股市开盘,深沪两市所有的股票齐刷刷封在跌停板上,买盘稀稀拉拉,哪里顶得住这般汹涌的抛压。营业大厅里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脸­色­都跟大盘一样惨绿。大家都瞪着眼睛,踮着脚尖,盼望着大盘能够反弹一下,好把手中的股票抛掉,这涨跌停板新规定,弄得人想买买不了,想跑跑不掉,暂时的涨跌幅是被限制住了,可投资者的钱却一刀一刀地被割掉。

大盘接连跌了三天,天天跌停,整整跌去百分之三十,第四天才有所反弹。后来,甚至有些股票继续跌停,在一周内跌了百分之五十,拦腰斩去一半。接着,人民日报又发表了文章,让投资者增强信心,股市才渐渐有了好转。不过,宋沂蒙是再也不敢来了,股市惊心动魄,实在让他害怕。

宋沂蒙生着闷气回到家里,他觉世界好静,心里好烦,又抹去了一年春光,心里好乱。

他想看一会儿书,没等他取过书看,就觉得胃部剧烈地疼痛,像一把火,把胃烧得蜷曲起来,又像有无数根针扎在上面。他痛苦地弯下腰,脑门上流下一行行的汗。胃的老毛病又犯了,像这种情况,在海南时忙忙碌碌没啥感觉,可回北京以后却好像天天如此。他不敢把这个告诉妻子,他怕妻子替自己担心着急。他决定不去医院看病,也不吃药,他幻想着这只是一种手术后遗症,一块大疤在肚子里哪能不疼?打针吃药都没有用,挺挺就进去了,没什么大事儿!

初冬,关副所长种的那盆月季花枯萎了,那“玛瑙黄”老了,它开不出花了。关副所长把玛瑙黄扔掉,胡炜又把它拣了起来,深深地埋在土地里。她不想让它成为一架枯柴,不愿看到它在火的面前哭泣,她不愿睹物生情,她盼着明年它的美丽将重新绽放。老了,那玛瑙黄开出最后一朵晚花,它曾留下无数子孙,晚花和它们一起浓香一霎。

葡萄架也­干­黄了,院子里那两棵柿子树,正如宋沂蒙他们在海南时想象的那样,树上的枝­干­光秃秃,孤零零地挂着个­干­瘪的柿子。

地上落满了枯叶,把短短的茅草覆盖了起来,一阵冷风吹过,枯叶到处飞转。天上飘下了些许雪花,院子里洒上了薄薄一层。白雪盖不住枯叶,不一会儿就融化了,温润的土地露了出来,原来,还有几根­嫩­绿的小苗,春天的风刮来的种子,在雪下过头遍的时候发芽了,这也算是奇迹。小苗来得很迟,让人觉得它弱小,可它是最后的绿­色­,反而显出了倔强。

胡炜所在单位首长说她家里有住房,因此一直拖着不给解决房子问题。后来,他们又说上面准备下个文件,专门针对军队军级以上领导­干­部遗属住房问题的,让他们等着,因此,他们就只好耐心等着,仍然居住在香山脚下破旧的院子里。

关副所长的年龄不算大,可已经超过了界限,所以退了休,按说一个副团职退休­干­部,­干­休所无法安排,只能移交地方军队退休­干­部管理部门解决,可他们赖着不走,上面暂时也没有采取措施,所以,关副所长一家依旧居住在正房。

关大姐不如以前牛气,但还是时时处处压着胡炜一头,胡炜千般忍耐,不去跟她计较,连见了他们的小孩都躲着走,为的是尽量避免发生冲突。

宋沂蒙看看墙上的挂表,发现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妻子快回家了。他赶紧跑出卧室,通过院子顶着寒风,来到厨房。他利索地炒了两个妻子喜欢吃的菜:醋溜白菜和鱼香茄子。

刚做完饭,胡炜就回家了,她看厨房的灯亮着,就直接进到厨房里。胡炜的身上落了一些白花花的雪花,她跺着脚笑眯眯地说:“今天好冷呀!”宋沂蒙替她掸净身上的雪花,让她坐在椅子上,心疼地问道:“公共汽车上人多不多?等车等了很长时间吧?”胡炜一边看桌上的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哦,还行!”

窗外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满空中都是白的,仿佛形成了一道厚厚的雪墙,把胡炜家和关副所长家隔了起来。

两口子吃完饭,胡炜跑回卧室看电视去了,宋沂蒙还在厨房里刷锅刷碗。他刚­干­完活儿,就听见胡炜敲打着窗子叫他:“宋沂蒙,快来看哪!”

宋沂蒙赶紧跑到卧室,看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节目,说的是检察机关抓住了大贪污犯,最近法院开庭判决他死刑。宋沂蒙去得晚,没听清楚主持人说这人的名字,当镜头对准他的正面的时候,宋沂蒙惊呆了,这不是司徒总经理吗?记得那一年司徒被抓进去,不知怎的,后来竟然在海口看见了他,可现在忽然又被判了死刑,这一切变化太快,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主持人正在逐条介绍他的罪状,到最后也没听见说有关走私的问题,只是说他在职期间贪污公款五百多万元,以及生活腐化、包养情­妇­等等,还模模糊糊地播放了那情­妇­的镜头。

那女人三十多岁,体态丰满,胸脯高高的,可惜看不见她的表情。宋沂蒙越看越觉得那女人面熟,是不是那个高傲的米莹?几年前,从那场舞会以后,米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去向,也许她死心塌地跟了司徒,做了她的秘密夫人?

那女人披头散发,泪如雨下,伤心地诉说着什么,背后站着两个高大的警察。

镜头一闪而过,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米莹。

宋沂蒙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荧光屏看着,胡炜忽然拍打着他大声说:“这司徒是坑你们的那个人吧!恶人有恶报,活该!”胡炜的话,宋沂蒙没听进去,他在想着米莹,如果确实是米莹的话,岂不又是自己害的?他朦朦胧胧地又有了一种负罪感,他仿佛又害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胡炜见丈夫最近一个时期总是发呆,便十分留心地看了他一眼,惊诧地说:“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惨白?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见妻子为他着急,十分感动,心想自己混得已经惨不忍睹,别再给她添麻烦了,一点儿胃痛算什么?宋沂蒙一边看电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哪儿的事?我什么事都没有,老婆,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好不好?”

胡炜将信将疑地又仔仔细细地把丈夫观察了一遍,满脸不悦地说:“你可别瞒我,告诉你,像你这个年龄,不注意要出大事!”任妻子怎么说,宋沂蒙就是不理她,胡炜也没办法,只好找出一本书,随意翻看。

宋沂蒙见妻子在看书,便伸手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一些,生怕妨碍她。

胡炜刚翻了两页,就把那本书扔到一边。昏暗的灯光下,什么也看不清楚,兴许是眼睛花了?胡炜觉得心里很烦,又觉得有些头疼,就靠在简易沙发上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宋沂蒙赶紧把电视机关掉,从床上取过一床被子给她盖上。

这间小小的卧室,不足十平方米,暖气片倒还粗大。他们沾了­干­休所的光,这香山脚下的小房子,只有一点好处,就是暖气烧得好。外边天寒地冻,室内却是暖融融的。

窗玻璃上凝结满了冰花

外边的雪不下了,刮起了风,天气越来越冷,窗玻璃上凝结满了冰花。

妻子睡着了,宋沂蒙也斜靠在她的身边打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胡炜连早点也没顾得上吃,就急急火火地起来上班,多少年来天天如此。

宋沂蒙缩在被窝里懒得动弹,“呼噜噜”一直睡到了九点多。忽然,玻璃窗上一阵“哐哐”响,有人来了,在敲玻璃。很少有人这么早来找他,宋沂蒙心想这是谁呀?真懒得答理。这时,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宋沂蒙,是我,崔和平!”

宋沂蒙一听说是崔和平,不由得火气涌上胸来,崔和平害了他不浅,弄了个司徒总经理出来合作汽车生意,差点把老命搭进去。司徒一出事,这小子就独自跑到海南岛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岂不是个小人!

宋沂蒙磨蹭了一会儿,才大声说:“没锁门,进来吧你!”

话音刚落,屋门“吱吱”地开了,崔和平穿着一件油光光的老式棉猴儿,像猴子一样钻了进来。宋沂蒙穿好衣服,起来一看,发现好几年没见,这家伙更加­干­瘪,瘦得不像样子,很难想象,这种人怎么可能与林小峤生活在一起?

崔和平进来就东张西望地问:“胡炜没在家?”

宋沂蒙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家里就这么大点地儿,还用得着这么东张西望的?崔和平见宋沂蒙一个人从被窝里出来,旁边乱糟糟一堆被子和­内­裤,就“咯咯”笑着说:“老兄,行啦!”往下,他不再说什么,一ρi股坐在沙发上,边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子信,扔在床上,边捂着嘴抱歉地说:“这是陆菲菲寄来的信,这些年我也飘泊不定,所以没准时交给你,对不起啊!”听说是陆菲菲的信,宋沂蒙的脸“唰”的红了,一下红到耳朵根儿上。

他一下子把那些信拿过来,看看这些信都封得严严实实,一点也没有被拆过的样子,每封信的正面,都工整地用中英文写着:崔和平先生转宋沂蒙亲启。他又仔细地看了一下信上面的日期,最早的一封是1992年6月写来的,那时候他正在海南,估计崔和平也不在北京。那么多信没有收到,宋沂蒙一阵心痛,也不好埋怨别人,因为崔和平这小子鬼点子太多,嘴硬得很,甭管你说什么,他都有理。

从这些信上写着的地址看来,陆菲菲起码先后在三个国家工作过,通讯地址也有好几次变化,难怪在这几年之间,宋沂蒙给陆菲菲打过好几个电话,一次也没联系上,写过好几封信,都被退了回来。这会儿,宋沂蒙拿着那些信,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和陆菲菲的感情经历了太多的曲折,比十字军东征还要艰难,人家万里长征还有个目的地,可他俩的感情,如果从“文革”算起,也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几乎是人的一生,这是全世界最苦、最重、最难的爱情。

他和陆菲菲之间总是隔着千山万水,见一面就相隔了那么多年。人家谈恋爱的基础单位时间是分分秒秒,而他们则以年为单位,以十年为单位,一晃就是好几个十年。人家都以为时间最宝贵,可是独独只有他们,才觉得时间如此慷慨,它像山涧瀑布一样,一泻而下,一个十年接着一个十年过去了,消逝了,刚发生过的,迅速成为了过去,人生仓皇,回首蓦地一瞬间。

宋沂蒙手里拿着信,觉得浑身一阵松软,他沉思着,默默不语。

崔和平觉得,宋沂蒙这个人,­性­情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有几分痴情梦想,几分多愁善感,总是负心人,总是憾意多,生活得很累很累,再加上事业不顺利,整个人与1990年刚脱下军装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当初的宋沂蒙意气风发、才华横溢,踌躇满志,如今的宋沂蒙志气尚存,却被失意、失败和挫折把腰背压弯了。

崔和平不禁联想起自己,前一段时间,林小峤与他离婚了,他没好意思把第二次离婚的事告诉宋沂蒙,实在太丢人。他觉得自己也十分不幸,年纪老大了,越混越不如人,先后娶过两个老婆都跑了。

别人都说他乐哈哈的,没完没了地寻找幸福,其实那是自我安慰。他常对人说,从“文革”后走过来的那拨­干­部子弟,多多少少都有着那么一点不幸。无论你有着多么美满的家庭,总是有散伙那一天,无论你做多大的官,总是有退休回家当老百姓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大家还不都一样?

宋沂蒙送走崔和平以后,他的心里很乱,没有勇气去看那久久盼来的信件。他不想走进家门,于是满怀惆怅,冒着寒冷在卧佛寺路口徘徊。他想攀登上山却毫无力气,于是顺手拔起一把乱草铺在几块碎砖上,他坐下来,独自在山脚下,欣赏香山雪后的景­色­。

山里飘起了大雾,寒意渐浓,浓得把满山的枯枝和松柏变成了珊瑚,半透明的山麓里藏着多少像他一样忐忑不安的人。大雾渐渐漫上了山顶,石头和树木都消失了,分不清哪里是仙界,哪里是人间。寒风里,泉水似乎仍然流着,一直流到了他的脚下,但流得那样滞重,没有一点声响。鸟儿张皇地飞掉了,蛇虫也不见了,它们在某个窟窿里冬眠,它们在等,也许会等上整整一个冬天。山里一切迷蒙,黄了,黄了庙宇,黄了半坡,既黄了又淡了,淡了人心,淡了人情,遍地白雪夹杂着萎叶,满山、满心的荒凉。

他整个身心沉浸在隆冬里,和大山一样被大雾淹没了,寒冷把他的脑子冻结了,不让他沉思,只让他痴愣愣地欣赏、观望,他的血液还在流动,余温尚存,他的心里充满了空空的眷恋。他懒得动弹,静静地坐着,即使冻成了冰塑,他也会这么坐着。

短暂的秋红已经被风吹走,取之而来的是雪霜、雪雾。香山被风剥去了盛妆,依稀只见低垂着的枝头,说它是枯影,一片片晃动,说它是山的灵魂,活的山,活的生命,它到底是什么?

寂寞的枝头那么高,高得让人够不着。枝头那么高,山坡如此遥远,他像那些冬眠的小生灵一样等着、等着,可他又不甘心,他想快一点获得答案,不然到了某种年纪,一切就迟了,对于他来说,冬天就是晚年。冬天过去了,人生也许就结束了,岂能到晚年再品味人生?39

宋沂蒙冻得浑身哆嗦,耳朵痛,他实在忍受不住,刚走下山坡,就发现一辆黑­色­宝马轿车正好停在他的面前。他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就听见有人喊:“大哥,我找得你好苦!”原来是广东人吴自强,他这几年跑哪儿去了?

其实他哪儿都没去,当宋沂蒙等人在海南岛折腾的时候,他一直就在北京,莫名其妙真的就发了。有人劝他到香港发展,他不以为然:“香港嘛!地方太老,老人老生意,能做的人家都已经做啦,哪有我发展的余地?”

他认准了北京好,北京的财气旺。在他的眼里,北京是个新地方,新人新生意,该做没人做的实在太多。他开始筹划房地产,他在亚运村北边搞了一块土地,大约三十亩。他从乡政府把地搞过来,然后花了不少钱,把农业用地改为城市用地,而且规划批了商品房建设。正当破土动工的时候,他的钱用光了,他想起找银行。

吴自强拿着一大堆批文,跑遍了所有的银行,几乎没人理他,于是他就去求刘白沙。兵改工办公室的人告诉他说,刘白沙已经到W省担任省长助理,不日还可能高升。吴自强听说刘白沙当了省长助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拎着一皮箱子钞票赶到W省。

刘白沙一听吴自强来了,马上吩咐秘书说:“跟他讲我不在,任何时候都不在!”面对荷枪实弹的警卫战士,吴自强想喊又不敢喊,只好拎着箱子灰溜溜地回到北京。

刘白沙到W省的三年里官运亨通,接连升了两级。苗梁子也跟着去了那里,她的工作­性­质比较自由,使她有充足的理由到外地采风,她的稿酬足以让她满天飞。

刘白沙觉得自己到了人生转折时刻,省长助理距离副省长不远了,仅仅差了半级。他升了官,他觉得身上的官袍越来越不适合自己,他想再换一件更宽大的官袍,他想把那张皮脱下来,就像蛇蜕一样,被风吹着,挂在树上飘。

可他脱不下来,只好任那皮箍着,箍着不安的灵魂。朝朝夕夕,他渐渐地有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仿佛是天生的,在有了使命感的同时,他也产生了危机感,有了苗梁子在身边,路薇就成了他脖子上的一块赘­肉­,他决心把这块赘­肉­割掉。

他想起,当年毛欣如的母亲带着警卫员到农村找他,连威胁带利诱劝他和毛欣如离婚,他想起了挂在那警卫员腰间的手枪,他幻想着省政府给民政局下一道指示,民政局一分钟也不耽误,马上就替他们办好了离婚手续。路薇哭着来找他,可是他偏不见。后来他就和苗梁子走进了教堂……

幻想毕竟是幻想。

出乎意料之外,路薇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五个字:我同意离婚。

平平淡淡,连个惊叹号都没有。刘白沙没有来得及像当年毛欣如她爸压他一样,使用特殊手段强迫路薇离婚,路薇也没有重复刘白沙当年的下场。拖了多年的离婚问题居然一下子解决了,刘白沙的心里并不轻松。

他觉得身上裹着的那张皮越裹越紧,当年被人欺侮的刘白沙已不复存在,当年软弱温情的路薇也不复存在。他和路薇一起走出民政局大门的时候,他觉得路薇高大坚强了许多,他的两条腿很软,几乎走不下十三级台阶,甚至好后悔。

箍着身子的那张皮继续收缩,他的肌肤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颗粒,那张先天的皮是完整的,可是,裹在里面的人却没了,他,刘白沙成了一个空有其壳的人。

走出了民政局的门,刘白沙名正言顺地与苗梁子结了婚。W省的公民们所见到的省长助理高大魁伟、风度翩翩、年富力强,他的夫人年轻美貌,婀娜多姿,而且还是一位著名的摄影师,他们的出现,在W省引起一场轰动。

所有的男人都羡慕刘白沙,所有的女人都羡慕苗梁子,这两个人成了W省的明星。

吴自强在刘白沙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来,他想方设法,通过一个医院的外科大夫认识了苏行长,这外科大夫给苏行长的丈母娘开过刀。吴自强提着原本打算送给刘白沙的礼物,去见苏行长,一路无人阻挡。苏行长是个年轻有为的金融专业研究生,说话很有水平。吴自强把箱子放在他的大班台旁边,他看都懒得看一眼,冷漠地说:“研究研究……”

啥叫研究研究?吴自强是何等人,一听就明白了,他用手指指放了二十万现金的箱子。那苏行长仍然是一眼没看,也用手指了一指,让吴自强把装钱的皮箱子放进了书柜里。苏行长把书柜的门关严实,然后亲自打电话把信贷科长叫来,让他听吴自强介绍项目情况。起初,那苏行长还在旁边听,听着听着人就没影儿了。行长一走,科长也就开始和吴自强聊天,还聊到了湛江的娱乐城。吴自强聊这个是内行,把科长逗得捧腹大笑。

吴自强以项目做抵押,获得了一笔三千万的贷款。从此,他的房地产事业如日中天,没等北郊的项目完全售出,他又在西郊搞了一项更大的项目。吴自强再不是小打小闹的广东仔,而是一个腰缠亿万的富翁。

那三千万贷款到期,他偏不还,北京人有句话,欠债的是大爷,放款的是孙子。那姓苏的行长打电话吓唬他:“你不还贷款,我们就到法院去告你!”吴自强根本没拿苏行长的话当回事,他知道苏行长不敢到法院告他。为了预防万一,他找了个大律师,据说是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的博士。博士从密西西比州立法谈到联合国宪章,听了大半天,他一句也没听懂,最后他听清楚一句话,就是要按诉讼标的收取百分之三作为律师费。他掐指一算,三千万的百分之三就是九十万元,这不是要杀人吗?什么哈佛大学的博士,简直是个屠夫!

他想到,律师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而是乘人之危的买卖,于是他嘿嘿一笑,你赚钱赚疯了,宰到我头上了!他满面笑容,一口答应,当天晚上就签委托协议,还请洋博士到国际大厦28楼旋转餐厅,代他预定一个高级单间儿,说要好好吃顿海鲜,庆祝一下此次合作成功。那博士高高兴兴地走了,怀揣着九十万元的希望,跑到国际大厦订单间儿去了。

可吴自强根本就没去,他很快就把吃海鲜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下午抽空儿到法院里转了一圈儿,见里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有告邻居抽耳光子的,有告街上小孩儿放狗咬人的,也有走道儿崴了脚脖子告市政的,不管告谁都是索要­精­神损失费,法院也不嫌烦,啥都受理。吴自强兴高采烈地从法院走了出来,法院忙乎的事情太多,咱那三千万官司还不拖它三年五载的?到时候早就翻好几倍了。

晚上,他去了天伦王朝酒店找乐子。

吴自强原本是从广东乡下走出来的人,他懂得有了钱以后,不能把钱放在银行里让银行挣钱,他声称要把房地产业做到全国第一,不久将在北京修建一座城中城。吴自强懂得把资金投向信息通讯行业,因为那是新兴产业,潜力无穷,而且能赚更多的钱。他成立了一个“向世界科技公司”,还请了两个俄罗斯人给他打工,中国人管着外国人,小个子管着大个子,他瞧着两个金发碧眼的大老外恭恭敬敬地向他鞠躬,禁不住得意地发笑。

吴自强还懂得有了钱以后应当怎样快活。

在天伦王朝酒店大堂,他看见一个白领女郎擦肩而过。那女郎高高的个子,细细的腰肢,长长的黑发,白白的皮肤,明媚的眼睛,走路的时候流光四盼,他的心里不住痒痒,他赶忙叫手下人代表他去和女郎谈谈。那人是他从广东村儿里带出来的老乡,有点傻,不敢去。吴自强说:“怕什么嘛!别看她洋里洋气的,那都是装的,北京话装孙子!女人没有不爱钱的!”那手下人只好奉命行事,缩头缩脑跑上前对女郎说:“吴总爱你,我代表他爱你!”

那白领女郎不听则罢,一听那吴总的手下人说代表吴总爱她,不由劈头怒喊:“我代表他扇你!”

吴自强眼睁睁看着那漂亮白领婀娜而去,急得半天没喘过气来。好歹他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等他喘过气来,仰天哈哈大笑。手下人问他笑啥,他也不说话,心里自己跟自己斗开了气。他不甘心,这次出师不利,在天伦王朝碰了一鼻子灰,这叫他下定了决心,他更加羡慕北京的白领女郎美丽和泼辣,他心里想,泼辣,泼辣,不泼不辣,老子有钱,就得玩个又泼又辣的。

北京有个香格里拉梦咖啡厅,许多高档女­性­经常在哪里出没,寻求­性­刺激。那天吴自强西装革履地坐在那里,不多会儿,就有一个女郎婷婷袅袅向他走来,一看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白领儿。她说认识他,也许是真的认识他,如今的吴自强是顶呱呱的商界名人,顶呱呱,不是吗?

白领女郎请他喝了咖啡,然后,一起坐着他开的宝马轿车,到高尔夫俱乐部玩了一回高消费,完了……

完了,那艳绝了的白领儿女郎就消失了。

吴自强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可这一次他真正见识了白领女郎。

吴自强的­性­生活像开了闸,他的野心一旦暴露出来就比天大,他像发了情的公狗一样没有够,决心玩遍天下所有的漂亮女人。

他每周都到香格里拉梦去一趟,一坐就是两个小时,他几乎不会扑空,捕捉率达百分之九十。他捕捉住的不光是白领儿,有服装模特儿,有演艺明星,甚至还有一位来自阿根廷的妙龄少女。后来,他玩得上瘾,直到发了狂,每周一次的销魂,远远满足不了他的需求,于是他就开始涉足Se情场所,歌厅、桑拿浴、发廊那些有嫌疑的地方他都去,而且每次都能带走一个漂亮女子。

吴自强从不掩饰,他到处吹嘘他的辉煌战果,他说他一个晚上能连续和三个女人上床。那些女人不知是在恭维还是在嘲讽他:“吴总,你好厉害呀!”吴自强听了更加得意忘形,他说他走的就是桃花运,不玩白不玩。他不想想,要不是因为他有钞票,哪个女人肯和他玩呀?

有一个据说是名模的女郎,架子很大,多少有钱的大爷围着她要玩她,可她就是不让玩。吴自强听说了,提上一箱子美金去找她。当着她的面,吴自强把两沓子美金烧了,还说这是打倒美帝国主义。吴自强要接着烧,名模说:“大哥你别烧了!”说着就倒在他怀里。

吴自强和那名模睡了三天三夜,花了十万美金。

自从吴自强和名模睡了觉,他的心里老是闹得慌,憋不住还想玩。有时,他也觉得这样做不对,这不跟抽大烟一样吗?抽着抽着就上瘾了,想到抽大烟上瘾,他害怕了,于是就问手下人咋办?手下人劝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他乖乖地去了,可是,只听了几分钟就跑出来。他越听越像上小学时政治老师的说教,心理治疗和思想政治工作是一回事儿,不过前者更时尚些,什么时尚?换汤不换药!于是,他只好接着玩。

除了玩这个,他几乎什么都不会。吴自强这人不讲时尚,人家上健身房锻炼、打高尔夫,互相攀比贵族享受,他说那是花钱买罪受,人不是那个活法儿!人必须会享福,但完全没必要假模假势装绅士,爬山、跑步、翻斤斗,上哪儿都行,花钱买什么VIP!他是个商人,明知道开健身房和高尔夫球场的人都一样是骗钱的,何必上他那个当!

人家给他弄了几个卡,他嫌累嫌麻烦。他从来不使用任何卡,包括银行卡,他就是觉得那玩意儿玄。他说那玩意儿会吃钱,还会算错了账,开银行的最不好对付,对于他们只长不短,对于客户只短不长,真理永远在银行家手里。

有一段,他忽然信佛了,每个月都要到潭柘寺烧一柱香,同时捐上一笔钱,以表示诚心。

后来他又喜欢收藏了,他对人吹嘘自己是收藏世家,经常出没于古玩城。古玩商人都很油,自从吴自强到古玩城逛的头一天,人家就把他的老底侦察得一清二楚。人家问他:“吴总,听说您眼力好,您给掌掌眼!”说着,人家就取出一件大瓶子请他看,吴自强抱着瓶子左看右看,觉得那瓶子红红绿绿的十分漂亮,于是不加思考、脱口而出:“好,真好!这是大清宣德年的!”人家听他说是大清宣德年,捂着嘴笑:“有您的吴总,您让我们长见识……”

吴自强以为自己蒙对了,愈来愈得意,他又开始吹嘘,说家乡发现一座西周汉墓,墓主人官居两广总督。还说他爷爷是民国初年广东督军,他爷爷的爷爷是清朝按察使,家里宝物很多等等。他说­干­部子弟算啥!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干­部子弟!

古玩城的商人们传开了,说咱这儿来了一个傻大款。于是吴自强又成了名人,商人们一边捧他,一边朝他面前放东西,龙山文化玉器、青铜器、宋代五大名窑、宋元名画等等全都来了。他也不管真的假的全都要,不管花多少钱。有人劝他别上当,他说我情愿,没这点风度还能交朋友?于是,他周围的“朋友”越来越多,他俨然成了一位心甘情愿上当受骗的“大哥大”。

那些古董商们拼命鼓动他出名,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其实他有了钱之后也特想出名,可从未有过机会。手下人介绍他认识了几个记者,这些记者问他想上哪种媒体?是平面媒体还是立体媒体?吴自强连什么叫媒体都不懂,更不懂什么叫平面媒体,于是,他把几个记者轰跑了,他知道这几个记者是在耍他玩。

他给一所大学捐了一百万,算买了个客座教授头衔,可他根本上不了讲台,只是在小小的名片上增添了一行烫金字。一百万买了一行小字,他很得意。后来,他见好多人都有同样的名片,又见人们接过他的名片,都只是一番冷笑,渐渐地,他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烫金字是印上去了,可没人相信,他觉得这座大学实在太黑,此钱花得不值,于是就不捐了。那所大学也把吴自强这三个字从花名册上剔除。一百万只能买个临时教授的名号,要想当终身教授,指不定要花多少钱呢!

吴自强并没有因为自己成了大老板就小看了宋沂蒙。他发自内心地管宋沂蒙叫大哥,恭恭敬敬地给宋沂蒙端茶倒水。宋沂蒙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已经今非昔比了,可万万没想到他能做得那么大。两人在家里聊了一会儿,吴自强忽然想起了岳山水,当初,还是岳山水照顾他一笔大生意,没有岳山水哪有他吴自强?于是他正正经经地说:“大哥你回北京这么久了,也不去看看岳山水?”

宋沂蒙猛地想起,真的应该去拜访一下岳山水,这些年风风雨雨,忙得一塌糊涂,居然把岳秘书忘了,岳山水给他们家帮过好大的忙,好几年没见,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宋沂蒙对吴自强的提议十分赞同,他先找了个塑料布,偷偷地把陆菲菲的信严严实实地藏在房梁上,觉得稳妥了,才和吴自强一起去华夏宾馆,去看望岳山水。

乘坐吴自强的黑­色­宝马轿车,到了前门地区,车子不让开进去,他们只好把车子停在前三门大街的停车场。

落满黑­色­灰尘的积雪被清洁工人扫在路边,堆得整整齐齐,小冷风里空气十分新鲜。他们走过繁华的街道,向东拐进一条胡同,这里是打磨厂,华夏宾馆就在这儿。

华夏宾馆就是一个中等规模的招待所,专门接待部队有关人员。

宋沂蒙向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打听,说要见见岳山水总经理,服务台的小姐们都说不认识。这下子把宋沂蒙搞蒙了,岳山水明明是这儿的总经理,怎么会不认识?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听说客人是找岳山水的,就­操­着山西口音,半­阴­不阳地说:“岳山水,找他别上这儿,他年初就打报告转业回家啦!”

宋沂蒙还没来得及说话,吴自强就急着问道:“岳总怎么会转业呢?他不是宁先宁部长的秘书吗?”那男子听了吴自强的话,冷笑着说:“你说的没错,你难道没听说?宁部长去年过世了!”

宁先部长去世,这一消息实在突然,像这样一位高级领导­干­部去世,为什么不见报道?

宋沂蒙想了想,觉得这也不奇怪,中央电视台只报道1955年以前的中将或近年来的上将去世的消息,其他的部队领导­干­部去世的消息,只在《解放军报》上登载,而宋沂蒙几乎是看不着《解放军报》的,他那里会知道?奇怪的是,胡炜也不知道,边九岭等人当然知道,可就是不通知胡炜,不然的话,他们两口子一定要去参加宁部长的遗体告别仪式。

宋沂蒙特别注意到,那男子刚才说岳山水是主动打报告要求转业回家的,这就是说,宁部长去世不久,他就打报告请求转业,可见,他在采取这一行动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是不是想回避一些矛盾?或者是宁部长在临去世的时候,曾经向他做过什么特殊的交待?到底实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宁部长是好人,岳山水也是好人,他和胡炜夫­妇­两人这么久也没有与他们联系,这样做实在说不过去了,宋沂蒙心里充满了愧疚。

宋沂蒙和吴自强两人灰不溜丢地走出华夏宾馆。吴自强见对面走来一个脸蛋俊俏、长着一副水蛇腰的漂亮女人,他拼命地盯着人家,从头上盯到脚板儿底下,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

宋沂蒙看他那副好­色­不要命的样子,讽刺他说:“哎,我的款爷,你是有钱烧的吧!”

那长着水蛇腰的女人渐渐走远了,吴自强才把目光收敛了回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款爷!我这就当一回孙子,你下午没事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好吗?”宋沂蒙心想,吴自强如今也算是个人物,他想当一回孙子,吃饱撑的?

“反正没事,你说上哪儿,咱上哪儿!”宋沂蒙很想看看他怎么当孙子,于是就连连点头。吴自强顺手挡住一辆面的,和宋沂蒙两人一起钻了进去。他为什么不开自己的黑宝马轿车而去打最廉价的出租车?宋沂蒙来不及细想,车子就“呼啦拉”地开动了。

只听吴自强对司机说: “建国饭店!”司机是一个又黑又粗,蓄着络腮胡子,长着满脸肥­肉­的年轻人,只听这司机瓮声瓮气地说了声:“好嘞!”

面的猛地哆嗦了好几下,才发动起来。两人搭乘着这辆破烂车子,沿着前三门大街,经过建国门立交桥绕了一个弯,在长安街上没走多远,就来到了建国饭店。司机把车停在离大门老远的地方,边打计价器边自卑地说:“咱这车破,人家不叫停门口,您二位劳驾多走两步!”

吴自强领着宋沂蒙进了饭店大门,乘电梯来到三层客房,径自走向319号房间。摁了好一阵电铃,才有一位头发略微有点散乱、身材颀长丰满的年轻女子把门打开。这女子见了吴自强,不耐烦地说:“大哥,你怎么才来?小俭等了你半天啦!他一会儿还有个活动呢!”虽然是埋怨,但这女子的声音还是又甜又美。她招呼两人坐下,自己扭动着细腰,“咯吱吱”上了木制楼梯。

吴自强瞧着这女人的细腰肢,一个劲儿向宋沂蒙挤眼儿。宋沂蒙也觉得这女子长得的确不错,挺­性­感也挺有风韵,可是他自己已经是四五十岁了,对这类事情听得,也看得,就是不应该喜形于­色­,于是他把头扭向了别处。

他们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才从楼上下来好几个人,那年轻女子也在其中。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走在前边,显然是这些人中间的地位最尊贵者。这年轻人,体态中等,略欠强壮,脸庞棱角分明,表情很严肃,与他的实际年龄不相符。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咔叽布夹克,脚上穿一双棉拖鞋,下楼的动作有些迟缓,让人觉得像英国绅士。宋沂蒙猜想,这家伙一定是强装出来的,不然就是刚出了疯人院,好好的年轻人拿那股子深沉劲儿做什么!

那些人下楼以后,毕恭毕敬地向年轻男子告辞,在这些人里有三十多岁的也有五十多岁的,在年轻男子面前都规规矩矩,像跑堂的伙计。只见那年轻男子一挥手说:“别动我的600,其余几辆车,你们随便开!”说着一扭脸,便不再搭理那些人了。他对着宋沂蒙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他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接过年轻女子递上的茶杯,随便瞥了一眼吴自强说:“不好意思,久等了!这些人真唆,汇报起来没个完,真烦人!”这年轻人好像知道宋沂蒙是吴自强的大哥,便主动地向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小俭!请问您是那位?”吴自强赶紧介绍道:“这是胡继生胡司令的女婿,宋处长,宋沂蒙!”

处长在这年轻人的眼里自然是个小角­色­,吴自强居然还把老丈人的名字亮给人家,老人家去世这么多年了,提这个有啥意思?宋沂蒙不满地瞪了吴自强一眼,心想自己这点老底儿有啥可抖搂的,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哦,胡副司令,知道。”小俭­干­巴巴地说着,似乎是一个与胡副司令同时代的人,让人感到与他之间产生了距离。这表情差一点就使人对他的年龄误会了,小俭说着又是微微咧嘴一笑,瞬间又变得毫无表情了。

小俭满头黑发,穿着大红衬衫,还洒着香水,老远闻着呛鼻子,还叼着老树根制的烟斗,戴着祖母绿戒指。宋沂蒙很奇怪这年轻人没带手表,光溜溜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红珊瑚珠穿成的链子,这是不是故意要装着老气横秋的样子?这时代果然变了,年轻人却越来越会扮老,年纪大的越来越会扮小,怎么一切都倒过来了?吴自强冷不丁看见那女人戴了一块手表,表蒙子上、表链上闪着无数颗金星,这块表把吴自强的眼情晃得花了,后来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块价值一百几十万元的世界名牌伯爵表。

小俭反应十分机敏,他发现吴自强看着那女子的手腕子发怔,好像很不乐意的样子,便突然转身向站在背后的年轻女子吩咐道:

“马上给王部长打电话,说我晚上请他吃饭!就在贵宾楼吧!”

小俭说话的口吻相当沉稳、自然,仿佛他经常下这样的命令,请部长吃饭不费力,招之即来,一下子就让人感到这是一个极有背景的人。女子姗姗地走开去打电话,这时,小俭又把身子和脸都转了回来对着宋沂蒙和吴自强,一张严肃的脸立刻又变得笑容满面。这举止足以证明他的身份,据说某个阶层的人都会这样表演,他们每天要面对许许多多不同目的、不同处境的人,面­色­不变就不能从容面对,不变行吗?宋沂蒙觉得这人小小年纪就会皮笑­肉­不笑,这一手,一般人是学不会的,可是这年轻人会,他的年纪虽轻,但应付官场的手法却十分娴熟得体,看起来这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小俭瞥了一眼吴自强,漫不经心地说:“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个项目呢?”吴自强略微思忖了一会儿说:“搞那么大的一个项目,恐怕还要计委批准立项才行,而且要先落实一部分资金!”小俭摆弄着手里的一件小玩意儿,那是产自美国洛杉矶的铁兵玩偶。他玩了一会儿,把铁兵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然后大大咧咧地问:“哦,不得了啦?多少钱呀?”

吴自强瞪大了眼说:“第一期至少要两个亿!”小俭听了,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大零蛋,满不在乎地说:“不就两个亿吗?不成个问题,呆会儿老三他们回来,哥儿几个商量一下,投进去就是啦!计委和地方政府那里由我去说,这行了吧!”

哥儿几个商量一下,就拿出两个亿,怎么跟黑社会似的?他又说亲自去找地方政府,好像地方政府就听他的一句话,宋沂蒙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他心里一阵不安,觉得必须立刻离开这种地方。

没过多长时间,几声清脆门铃响,那年轻女子“咯噔噔”忙着去开门,原来是刚才离开房间的那些人又都回来了。小俭也站起来,两手一摊,意思好像是说,哎,你们俩该走了!这比下逐客令还灵,吴自强赶紧拉上宋沂蒙,一块离开了小俭的临时官邸,连头也不回。

路上,宋沂蒙奇怪地问吴自强:“小俭是什么人?”吴自强神秘地说:“这是高­干­子弟,新贵!懂吗?”宋沂蒙心里“咯噔”一下,他活到这把年纪了才头一次开了眼,原来,这才是高­干­子弟!这年头儿,村长的儿子是­干­部子弟,工头的儿子是­干­部子弟,而且准保不比将军的儿子逊­色­,他、胡炜、包括狗日的刘白沙,都狗屁不是,瞧瞧人家,那才叫派!宋沂蒙不再吭声,不论吴自强的话是不是真的,反正让他真正长了见识。

一个二十几岁的孩子,一挥手就能调动几个亿的人民币,能随时请部长赴宴,能让政府官员听他的指挥,看这架势,不是骗子就是疯子!什么新贵?谁信呢?

折腾了一天,下午,宋沂蒙回到家里,才有时间去看陆菲菲几年来写下的厚厚的一摞子信。菲菲在信中记述了她生活中每一个单元的心境,她的脉搏像音乐符号一样,在宋沂蒙的眼前跳来跳去,宋沂蒙把文字中影影绰绰的信息,联系在一起,仿佛看见了她本人,看见了她跳动的心。

信中的陆菲菲,言语中幽幽怨怨,凄凄楚楚。她说她每调换一次工作岗位,都要难过好几天,她怕不知从何时起,风筝断了线,从此与宋沂蒙失去了联络。可能出于外事纪律的考虑,她的每封信都很简短,但是每一个字,每一行,都可以看出她对以往感情的怀念。

信里很少描述风光,没有借助景物抒发情感。陆菲菲是个不俗的女人,她对宋沂蒙的感情有着三十年的沉淀,她的爱在心里凝聚,在血液里流动,已经没有任何诸如风花雪月之类的词藻能表达她极为复杂的情绪。

比如她说梦,那就是在夜间,她在与宋沂蒙在某个角落里相会;比如说灯下,那就是说她又在哭了;比如说漫步,那就是说她的内心空荡荡的;比如说影子,那就是说她又在凭吊过去,向月光倾诉历史的不公正。这些话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够懂!

宋沂蒙从她的最后一封信里,看出了微微淡淡的一点不和谐,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埋怨,她的心底堤防溢出了愁苦的水,她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她对老之将至的未来,流露出了惶恐。

宋沂蒙在信纸的一角,发现一块淡黄|­色­的泪痕,宋沂蒙在那泪痕上吻了又吻,像是在吻一个爱哭的女孩儿。从那泪痕上,他依稀看到了陆菲菲的脸颊。

当年,他可不只一次这么做过,两个少年搂抱在一起的时候,女孩儿哭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女孩儿脸上的泪,把泪水吞咽到肚里,然后又无休无止地吸吮着那温润、潮湿的红嘴巴……

宋沂蒙怀着复杂的心情,给陆菲菲写了一封回信,他讲述了自己这几年的经过,从搞公司破产到海南岛经历过的风风雨雨,讲述了这几年遇到的种种坎坷。

他说风筝飞了老远、老远,可它没有断了线,它从它飘过的地方又回来了,带着苍茫,带着泡沫儿,带着依恋,它又回来了。飞得高了,飞得远了,又绕回来,望着地上的人们。它又回来了,这块难舍难分的地方,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是绿茵树木,哪里都不是它的栖落处。它不肯落下,它怀着幽怨徘徊。

大风又刮起来,把天都刮黑了,那风筝还在飞,它还在飞,它摇摇欲坠,慌慌张张,它沉重地飞着,不知始终……40

庆祝完了香港回归,门诊部主任平茹英退休了,谁来接替她的职务成了人们议论的热门话题。胡炜在门诊部属于老同志了,上面原先准备提拔胡炜当门诊部主任,后来考虑到她和鲁映映、徐文这三个人的位置不好摆,于是,就从兵种部调来一个有高级职称的人,当了门诊部主任。

新来的主任姓仇,据说在兵种卫生部时生活作风不太检点,闹得满城风雨,这才调到研究院门诊部来。可别看门诊部单位不大,特殊人物不少,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仇主任来了以后,果然引起了一阵风波。一些有资历、后台又硬的医生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像徐文和鲁映映,她们经常在底下用鄙夷的口吻议论着新主任的种种传闻。

胡炜也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个新主任。近几年来,鲁映映还是像从前那样好为人师,徐文还是那么大的嗓门,可一向活泼、欢乐、爽朗的胡炜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的内心渐渐滋生了自卑感,当年那种自然而然的优越感早已荡然无存。她比以前老成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有什么想法总是藏在心里,从不随便发表意见。

不过,这位新主任的优点跟他的缺点同样突出,虽然名声不太好,可确实有些能力。上任没多久,他就根据几位主治医生的特长,把门诊部划分了三个科室小组,还设了个临时小病房。不久,又从卫生部争取到一个副高的名额,这一招确实高明,引起医护人员的欢迎,转移了人们的兴奋点,重新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消息一传出来,不少人都跃跃欲试。胡炜、鲁映映和徐文都是军区卫生学校毕业的,同样是大专文凭,同样是主治医生,其中徐文是1965年的兵,资格最老。论工作经验凑活着还行,论学术成绩,三个人都是半瓶子醋,实际工作能力也都是半斤八两。她们虽说是老朋友,平时跟亲姐妹似的,可是较起真来,从内心里讲,谁也不服谁。

胡炜不是不想获得这个副高,因为职称和工资是直接挂钩的,可是她不相信这个名额会给自己,也不愿意与其他人去争这个名额。她觉得大家平时的关系都挺不错的,为了一个副高,彼此伤了和气多不好。她还觉得什么事都得顺其自然,现在,你撕破脸去争,也不一定属于你,该属于你的,到时候自然会属于你。由于她想得开,泰然处之,所以与同事的关系依旧,没有出现一点裂痕。

徐文和鲁映映就不同了,两人都有担任高官的丈夫,因此都想利用这个机会,在丈夫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和独立­性­。她们把这次评职称看得分量很重,生怕这顶桂冠落到别人的头上。从第一次评议会以后,两个人就互相不说话了,多少年的友谊付之东流。私下里,她俩都分别找胡炜诉苦,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目的都是想拉拢胡炜,以取得她的支持。

胡炜见这种情况,十分痛心,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副高职称就闹得老友不和,整个门诊部­鸡­犬不宁。于是,胡炜下定决心,谁也不支持,谁也不反对,在门诊部召开的第二次评议会上,她公开表态,放弃竞评副高的机会。徐文和鲁映映见胡炜如此大度,惊愕了好一阵子。她们对胡炜这突然的举动,十分不理解,她们与门诊部其他的工作人员私下议论,说胡炜是傻了还是疯了?胡炜心里想,让你们议论去吧!去争吧!

宋沂蒙听说门诊部在激烈地评职称,猜想头脑简单的妻子肯定争不过人家,担心妻子气坏了身体。那天,他早早地来到研究院,独自一个人在大院门口等着。站岗的兵已经换了好几代了,他不禁想起那年头一次在这儿见到的那个年轻的兵,当初自己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一进门就受了一肚子气,现在那个兵在哪儿?算算日子,如果不退伍很可能当连长了。

他正在胡乱琢磨,终于看见妻子下班出来,胡炜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紧张或者沮丧,只见她迈着年轻女人般活泼的步子,飞快地来到丈夫的身边。见了宋沂蒙,就高兴地说:“哎!你怎么来啦!”

宋沂蒙发现妻子格外欢快、轻松,还以为她真的评上了副高职称,半信半疑地说:“咋这么高兴?有喜事啦!”胡炜一脸无所谓:“有屁喜事!我不­干­了,我已经表态放弃竞评副高啦!”

宋沂蒙一听,并不感到突然。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胡炜是一个­性­格矛盾的人,她有争强斗胜、好占上风的一面,同时还有自知之明、严以律己的一面,岁月的磨难,把她强的一面磨光了,剩下的是弱。如果要她与别人去夺,与朝夕相处的自己人去争,她办不到,这也是父母赋于她的品质。母亲曾经遇见好几次提拔的机会,可是她都让了,她说她是胡副司令的爱人,不能搞特殊化。胡炜今天也让了,让得那么­干­脆,让了以后,心里痛痛快快。

宋沂蒙见妻子如此超脱,渐渐地放下心来,他陪妻子乘公共汽车,倒换了三次,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刚进院门,就看见祁连山和金秀香。

冬天过去了,香山的春天来了。山上的桃花开了,在半绿的树木中间,粉红的一簇一簇。山坡满是桃红,被迎春花的绿­色­枝条衬托着,还有草丛间浅紫的、金黄的、雪白的、深红的小花。古老高大的松柏半遮住春天的骄阳,樱桃沟的溪水流了下来,缠绕着桃花丛。风把山吹活了,到处是浓郁的幽香。

祁连山和金秀香两口子来香山赏桃花,顺便看看胡炜和宋沂蒙。见院子的大门半掩着,他们毫不客气地推开门进去,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耐心地等着,两人一边等着,一边喝着从樱桃沟取来的山泉水,两个人卿卿我我,像一对新恋人。

胡炜见是这两口子,十分高兴,三步两步抢上前去,没等她张口,金秀香就跑过来拉着她的胳膊,“嘻嘻”笑着:“妹子,真想你啊!”

祁连山二话没说,招呼几个人离开院子,钻进一辆半新不旧的轿车,这是他从海南回来之后买的美国原装克莱斯勒“太阳舞”。祁连山拉着他们跑到西三旗的中机公司宿舍。

祁连山领着他们下车以后,在大院里七绕八绕来到一所高层楼旁,没有上楼,而是向地下室走去。地下室里有一条长长的、昏暗的过道,没有灯光,他们仅借着从外照­射­进来的一点儿剩余光线朝前走,走了好长时间,才发现过道的一侧有几间简陋的房屋。

祁连山敲开了其中一间,开门的是一个花白头发、身材削瘦的老头儿。宋沂蒙一看怔住了,这人有点像多年不见的刘放。那男人看见宋沂蒙也发愣,眼光呆滞、手指没有目标地比划了两下,宋沂蒙终于看清了,这人就是老同学刘放。在他的印象里,刘放是一个聪明过人、很具才华的人,就是有点神经质。祁连山一拳打在宋沂蒙的肩膀上,笑眯眯地说:“不认识啦?这是刘放啊!”

宋沂蒙心里想,果然是刘放,他曾是中机公司的工程师,他爹妈是老资格的红军­干­部。前些年老两口感情上出了问题,离了婚,这刘放本人没结婚成家,孤零零像个老弃儿,可是怎么会闹到住地下室的地步?宋沂蒙实在想不通,可眼前活生生的现实告诉他,刘放确确实实就住在这里。

房子倒也不算太小,大约有十四五平方米,屋里杂乱无章,有几只老式樟木箱子占去了好大一块地方,上面堆满了被子、衣服,就这么乱七八糟的,堆起老高。一张老式的弹簧床,一张普通的写字台,一把椅子,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多余的东西了。

刘放认出了宋沂蒙,一下子变得异常兴奋,他“哦、哦、哦”地,说不出话来。祁连山和宋沂蒙挤坐在一把椅子上,金秀香挽着胡炜就坐在床上。刘放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儿,很狼狈,老爷子犯错误啦!”

祁连山赶紧替他解释:“什么犯错误?瞎说!”祁连山赶紧把宋沂蒙叫一边,小声说:“他爹是位一贯艰苦朴素的老­干­部,从五十年代起,就住在一所很普通的小院子里,前些年,组织上多次要按副兵团职待遇给他调整住房,可老爷子都没同意。老人离婚后还没来得及组成新的家庭,就患病去世了。组织上说是要继承优良传统,动员刘放搬了出来。他也表示不要房子,两边单位的房子都不要,心甘情愿住在自己单位分配的地下室里。

慢慢地,中机公司的新人渐渐多了,同事新,领导也新,大伙儿把以前的事忘了,都拿他与现任领导­干­部的子女比,现在,当头儿的子女,谁没有一套好房子?刘放是老高­干­的儿子,说他住地下室,大家就是不相信,有人眼睁睁的看见了也不信,他们觉得他爹妈那么大官儿,难道都没有留下房子来给他住,他爹妈肯定犯错误了!

管房子的人说,你住地下室,愿住就住呗!所以,好几次分配新房子都不考虑他,现在,中机公司撤消了,刘放的工作问题老是解决不了,基本生活也成了问题。

刘放的爹妈

胡炜也听说过刘放的爹妈,那是土地革命时期有名的军运­干­部,一个老八级,一个老十级,生前的职务都不低。老人离婚的事,她也听说过,当年一对红­色­革命伴侣,到七老八十了还闹婚变,实在令人费解!他们不搞住房特殊,死了之后竟落了个犯错误的嫌疑,莫须有的主观猜测,使得他们的独生子住在­阴­暗的地下室,眼下连生活都没有着落。

胡炜越想越可怕,想起自己香山脚下的那三间平房,感觉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由得暗自庆幸。宋沂蒙也为刘放的处境感到忿忿不平,他不时向刘放投去同情的目光。

刘放对于祁连山的介绍,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嘴角上露着无奈的­干­笑,眼睛里却茫然无光,脸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宋沂蒙蓦地产生了一个想法,这刘放的神经可能有点不正常。宋沂蒙很同情这位老同学,但又想到自己的处境比他也强不了多少,无法帮助他,面对刘放,他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祁连山领着宋沂蒙他们到这里来有着特殊目的,他望着屋里那几只老式樟木箱子,犹犹豫豫地问刘放:“喂!你老子不是还留下一些古董吗?”

刘放矢口否认:“有是有一些,‘文革’时,都捐献给故宫了!”

刘放的父亲曾经是国内有名的收藏家,在老­干­部里头是属头几位的,他老人家一生节俭,不吸烟不喝酒、素茶淡饭,省出那点钱都购买了古董了,老人家就这么一点嗜好。他主要喜欢研究古代书法,收藏了很多古代著名书法家的作品,还有不少­精­品拓片、古籍善本。据说老人有两件宋元时期名人的字画,是乾隆皇帝收入《石渠宝笈》的作品,散佚多年,连故宫的大专家们都没见过。祁连山盯着刘放房间里那几只老式樟木箱子,心里暗暗琢磨着,表面上不露声­色­。他撺掇地说:“肯定还留下一些东西,你要是弄出一两件,我帮你卖出去,还不够你活一辈子?”

刘放听了祁连山的话,情绪有点激动,他说话也不磕巴了:“没有就是没有,就是有,也不卖!”

祁连山被刘放顶得无话可说。胡炜听了刘放的最后一句话,一股敬佩之意不禁油然而生,她觉得这个人落魄是落魄,可就是有一股志气,老子留下来的东西就是命根子,卖老子的东西就是卖命根子!

宋沂蒙见空气有点紧张,便岔开了话题,谈到了其他老同学的情况。宋沂蒙问刘放和祁连山:“你们谁知道刘白沙­干­嘛呢?”

刘放低头不语。祁连山一听提到了刘白沙,火气就上来了,他愤愤不平地说:“刘白沙,别提他了!他最近又升官了,到外地当了省长助理,去年我们去找他,秘书说不在。我明明看见这小子坐着小汽车从外面回来,怎么会不在呢?不见就不见,为啥骗我们说不在?后来,秘书进去嘀咕了半天才出来,愣说不认识我,­奶­­奶­的!”

听见说省长助理的秘书挡了祁连山的大驾,还说不认识他,刘放突然哈哈大笑,这笑声里饱含着讥讽,刘放的狂笑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刺伤了所有人的心。

宋沂蒙心里尤为苦涩,当初多么好的同学,一样的顽皮、一样的聪明、一样的红­色­背景,那个圈子曾经抱得这样紧,可是现在,这个圈子散掉了,各谋各的,各说各的,彼此之间也产生了那么大的差距,彼此之间越来越陌生了。

他们摸着黑,离开了刘放的地下室,坐在汽车里半天,祁连山没发动汽车,其他人也没说话。最后还是胡炜打破了沉默,她惋惜地问:“这刘放怎么这种样子?看来至今还是独身呢!”祁连山意味深长地说:“还不是婚姻问题闹的,一次失恋能叫男人一辈子­精­神失常……”

胡炜似乎明白了,她不愿再掘根儿问下去,要是失恋能把一个挺不错的男人弄成这样儿,那可不值得同情,没出息!

宋沂蒙透过车窗,看着黄昏中的街道,无限感慨。今天的北京变化太大了,现代化的建筑浸在淡淡的黄昏里,空气清爽多了,一整天都是蓝的,到晚上还是深蓝的。整个城市都是沥青和水泥,黄土地没了,水蒸气也没了,哪里有许多云彩?

天还没有完全黑,路灯大亮,街头草坪灯也打开了,把附近照得如同白昼。这时,金秀香看见车外面走过一群人,大概有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留着小平头、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朝一排小汽车走去,最前边的是一辆劳斯莱斯房车,后边还有林肯、凌志、本田等等,都是豪华型的小汽车。金秀香捅捅胡炜,叫她赶快看。这是什么人,如此招摇张扬?

胡炜向外边瞥了一眼,也不吭声,因为她对这种人不感兴趣。祁连山也看见了,便带着藐视的口吻对宋沂蒙说:“这人是江西一个普通农民,原先在亚运村一带组织几个老乡洗车,你想一辆车十块钱,赶上下雨的时候,一天要洗多少辆车呀!这家伙过了两年就发了,后来又听说不知在哪儿承包了个大工程,居然暴富……”

刘放的处境和那江西暴发户的狂劲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两件事给了宋沂蒙不小的刺激。他不禁感慨地说:“时代真的变了,所谓的­干­部子弟圈子分化了,原来意义上的­干­部子弟几乎不存在了,当年罩在头顶上的光环也不存在了。他们在仕途上、事业上各自表现,有的甚至为了起码的生活而努力,这令他们不得不去考虑个人,考虑利益得失,考虑挣钱!”

胡炜的感触也很深,她叹口气说:“看起来咱们也属于先天不足,当初,咱们的父母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回家来带给儿女的,不是一张严肃的脸,就是一通说教。你爸不就曾经要求你将来不要考清华、北大,如果要上大学,就上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而现在,连农民家庭都懂得为孩子铺路架桥,为孩子安排好一切,上重点院校、出国镀金。”

宋沂蒙若有所思:“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来,但胡炜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这个社会上,人们不管你父母原来是做什么的,人们只关心你父母亲现在是做什么的。从改革开放以后,即使你父母不是做什么的,只要能巧妙地利用机会,照样可以发达,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的千百万个贫寒富翁,人家不走官道,不走老子的道,照样靠个人奋斗发财,做人上人。

秋天,月光明亮的晚上,一个陌生人跑来说吴自强病危,希望能见宋沂蒙一面。宋沂蒙大吃一惊,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危呢?

“还不赶快去呀!瞎琢磨什么哪?”胡炜心里也很着急,连忙催促丈夫。

宋沂蒙跟着那陌生人离开家。那人开着一辆老式标致旅行车,在黑首乎的马路上默默地走着。宋沂蒙见这人心情沉重,担心他再出点别的事情,于是就问他:“咋回事?您说说嘛!”

那人自称是吴自强的侄子,他怀着沉痛心情向宋沂蒙说,吴自强的结发妻子,那老板娘的女儿,和他结婚不久就疯了,疯了许多年,这几天病故了,吴自强听说这个消息,就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三天三夜没有见任何人。当人们撬开门闯进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省人事。

宋沂蒙到协和医院的时候,见许多人挤在ICU病房小小的玻璃窗前,探头探脑地朝里边看。吴自强的侄子不客气地把人群拨开,拉着宋沂蒙来到吴自强的病床前,宋沂蒙摸着他的手安慰道:“这回你老实啦?病就病啦,好好治就是!没有什么了不起,你老吴的命硬!”

吴自强无力地躺在病上,头发散乱,眼睛里露出无奈的渴求,他拉着宋沂蒙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什么命硬,该死的也得死,妈的,这些医生真没用,啥病都治不了……”

吴自强也说该死的也得死,和宋沂蒙心里想的一模一样儿,一个将死的人怎么与周围人心里的共鸣那么强烈?他不敢再朝下想了。

吴自强见宋沂蒙对自己很关心的样子,从内心受了感动,便说:“大哥,我,我对不起你……”

两人认识有几年了,彼此相处不错,宋沂蒙总觉得吴自强对自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激之情,见面左一个大哥右又一个大哥地叫,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帮过吴自强什么大忙,像吴自强所说的涮涮水之类的事是做过,可也不值得人家记一辈子呀!宋沂蒙见吴自强病得不轻,还说这种客气话,一阵感伤油然而生。

吴自强的眼眶里湿乎乎的,他默默地从枕头下边取出一张薄薄的小纸放到宋沂蒙的手心里,然后用自己粗糙的手把宋沂蒙的手掌合了起来。宋沂蒙抬起那只手,慢慢地伸展开,他发现手里拿着的是一张现金支票,上面清楚地写着人民币伍拾万元整。

宋沂蒙觉得十分突然,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说什么好。

吴自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苦笑着说:“大哥,这是你应该得的……”宋沂蒙猛然间想起,那年,他曾介绍过吴自强认识谢庚和,也带吴自强去过商业部,他有点明白了,吴自强利用宋沂蒙老丈人名义上的背景,与方方面面沟通,可能发了一笔横财,当时,吴自强却瞒了他。

宋沂蒙的心里确实有许多的不平衡,自己应当利用的关系却被一个广东仔利用了过去,吴自强空着一双手在北京赚了很多的钱,而他却几乎一文不名。

一个外地人,经过几年工夫的折腾,已经融进了京城社会,成为某一个阶层的人物,这是命吗?宋沂蒙想得很多,然而却没有想说的话,他觉得自己在吴自强的面前就是一个智商很低的人,五十多岁的人白活了,二十年的兵白当了,军事院校的几年也白学了,下海到现在也已经八年了,一事无成,可人家吴自强到北京才几年就成了亿万富翁,没法比呀!

吴自强见他的手里攥着那张支票不吱声,以为他收下了,于是就放心地合上了眼睛。宋沂蒙见他合上了眼睛,心里怕得很,他想,吴自强是不是死了?一个大活人,活蹦乱跳的亿万富翁怎么会突然间死了,一个拼命享受,大把赚钱的人几分钟就完了,生命的创造­性­常常是难以想象的巨大,可惜太短暂。

吴自强只是合上了眼睛休息了一小会儿,须臾,他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宋沂蒙和他侄子惊恐的样子,凄凉地笑着说:“大哥我告诉你说,我这辈子玩过多少女人,五百个,那天我数了,大概就是这个数,够本……”吴自强到这般田地还惦记着玩多少女人,要不是看他病重,宋沂蒙真想揍他一顿,人没出息怎么到如此程度?

吴自强的这些话实际上是在自我挖苦,他说他玩女人的时候还在想着,那老板娘的女儿,他觉得那女人的魂在勾他。他心里在叹息,看来男人果真离不开女人,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男人还惦记着女人,男女之事把男人箍得死死的,他吴自强也逃不掉情的缠绕,他虽不是个情种,可他是男人。

宋沂蒙不训斥他,一只手攥着吴自强冰凉的手,一只手攥着那张写着五十万元数目的支票。吴自强长叹了一口气说:“大哥,我的爷爷不是民国初年的广东督军,我爷爷的爷爷也不是清朝的按察使,那都是小弟吹的,编的!”

吴自强说的这些,宋沂蒙记不清了,可吴自强记得,他不只跟一个人吹嘘过,吹着吹着仿佛就变成了真的。他把这件事看得很重,爷爷和爷爷的爷爷都是贵族,我也是贵族之后,与你们一样,咱们都是贵族之后,咱们平起平坐,在社会上有一道无形的庇荫,让人们认可,让人另眼看待,让人莫名其妙地赞叹。

吴自强平平静静地说出了心里话,又缓缓闭上了眼睛,随之呼嗤呼嗤睡着了。

宋沂蒙回到家里,把那张支票交给胡炜,胡炜看了看那上面写着的数字,把头一扭,果断地说:“这钱再多,我们也不要!”

什么钱该要,什么钱不该要,胡炜分得很清楚。宋沂蒙赞许地望着妻子,觉得她很可爱,妻子想的和自己想的一样,一笔无名的酬劳,迟到了七八年的酬劳,尽管数目很大,有巨大的引诱,可是他们不能要,再贫困也不要。

宋沂蒙把那张支票撕了,撕成碎片,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41

胡炜告诉宋沂蒙­干­休所转来一封信,说老家的二爷得了重病,让他们回去看看,就是见个面也好,宋沂蒙懂得“见个面”是什么意思。

二爷是宋沂蒙父亲的二叔,年龄比宋沂蒙的父亲还小。

1942年,日寇在鲁北地区进行大扫荡,那正是环境最为残酷的时候。一次战斗,父亲与部队失去了联系,又负了伤,一路之上东躲西藏。当地老百姓的胆子小,慑于日寇和汉­奸­伪政权的­淫­威,没有人敢帮助他,更没有人敢收留他,他伤病交加,躺倒在一片乱坟岗子里。

二爷听说了这个消息,套起牛车,赶了整整一夜,硬是从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找到了父亲,拼着一条­性­命把他救了回来。

解放以后,父亲进京做了领导­干­部,特地几次写信邀请二爷到北京家里住一段时间,可都被二爷谢绝了。二爷说,娃他爹都已经是几品顶戴了,自己是个乡下老粗,没文化,身上又不卫生,怕给人家添麻烦,所以一直没来北京。

1968年,父亲靠边儿站,宋沂蒙差点就去兵团了,二爷来信说,吃那分苦­干­嘛?要是孩子乐意,就来家吧!有俺照顾着,还有啥不放心的?于是,十八岁的宋沂蒙背起行李就回了老家,和二爷一家住在一起。

二爷一家对宋沂蒙很好。二爷早上带他到地里学使牲口犁地,晚上骑车子带他到村子外边高粱地捉蝈蝈儿,二爷的蝈蝈儿笼子扎得可好看啦!房檐下挂了一排,二爷劳动之余,最爱欣赏蝈蝈儿大合唱。

二­奶­­奶­有肺结核病,不顾自己的身体好坏,经常给他洗衣服,还把小树上结下的大枣,一颗一颗地收集起来,放在笸箩里,吊在房梁上,凉­干­了,留着给他在冬天吃,说孩子没有吃过乡下的苦,吃几个枣,兴许能补养补养。

几个小叔,年纪都和他差不多,夏季,闷热的玉米地里,宋沂蒙从来不会落后,因为有小叔们帮着。后来,在原本已经十分狭小的院子里,几个小叔用了三天时间,为他盖了一间坯砖房子,让宋沂蒙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屋。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季里,他们在一起下象棋,一起骑自行车到县城里去遛螅还在一起谈论过女人。

二­奶­­奶­去世好些年了,小叔们还在务农,并且都成家立业,有了小孙孙,八十年代以后承包了土地,他们种了一点经济作物,粮食够吃,钱够花,日子过得还可以。村里有了电灯,有了自来水,二爷家有了拖拉机,有了电视机,正在往现代化的道路上走着。宋沂蒙也很想回去看看,可总没有机会。

胡炜对宋沂蒙说:“你必须回去看看,咱不能忘恩负义!”宋沂蒙说:“媳­妇­说的很对!不去是不行的,可是钱呢?万一二爷过世,农村里办个丧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花不少钱,人家还以为咱在北京挣大钱了,我这一回去,四邻八方的一伸手,没有万把来块恐怕过不去!咱手头又不宽裕,谁能体谅咱们?”胡炜不作声了,半天才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反正一定要对得起二爷一家!”

两口子商量着,只好拖几天再说。没想到这么一拖,老家里又一次来信说,二爷已过世了,丧事也办妥了。宋沂蒙觉得再不去不好了,就告别了妻子,独自一人回了山东德州老家。

山东德州,在河北与山东两省交界处,历史上曾划归直隶管辖,居民生活习惯、语言都与冀南地区差不多。宋沂蒙坐火车到石家庄,又换乘长途大巴到了德州,然后又找了一辆三轮摩托车,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老家宋各庄。

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边上,宋沂蒙给了车主十块钱,然后下了车。他背着一个人造革包,进了村口,原以为进村后,老家的人会夹道欢迎一番,可是他想错了。

他走在村子里泥泞的小道上,两边人见了他,谁也不跟他打招呼。其中有的人还似乎很面熟,是侄子辈儿的还是叔叔辈儿的?记不清了。这是不是宋铁匠家里的小三?那年这孩子才十一二岁,如今都长成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汉,比老铁匠还壮实了许多。宋铁匠的小三也认出了他,可是那目光仅仅在他的身上停留了极短暂的时间,就躲开了。

宋沂蒙心里纳闷,这村儿里的人怎么啦?

宋沂蒙进了自家那条胡同,这里变化不大,墙壁仍然是那堵墙壁,房子仍然是那些房子,小路仍然是那条小路。门敞着,他一脚踏进了二爷家的院子,二爷家里的院子还是三十年前那般模样,正房多了一些斑驳和沧桑,东屋和西屋歪歪斜斜的,很难想象这里头还住着人。惟一不同的,就是那间曾经属于自己的小屋不见了,院子里长着一棵粗大的枣树,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大红枣。

啊!这是二­奶­为自己种的那棵小枣树!

宋沂蒙在枣树下站了好久,一个穿着一件旧蓝布制服上衣和一条的确良绿军裤、身子佝偻的老人从外边进来,宋沂蒙怔住了,这是谁?一张变形的脸颊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褶皱。他的目光呆滞,眼睑上长了一些赘瘤,嘴­唇­和下巴上的灰白胡子拉拉茬茬的,胳膊上还戴着孝。宋沂蒙形影绰绰地认出来,这就是大叔宋朝恩。大叔不过比自己大一两岁,怎么会老成这个样子?三十年前,宋朝恩是基­干­民兵,身高一米七三,整天背着大杆枪,威风凛凛的,现在却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大叔也认出了他,便咧开了嘴笑了,露出了一排稀稀拉拉发黑了的牙齿。大叔慢腾腾地说:“来啦!来了好!”宋沂蒙激动地上去拉住大叔的手,那双手粗糙、坚硬,像钢锉一样。大叔把手抽了回去,表情很不自然地说:“走,那院去吧!这里早不住人哩!”

宋沂蒙这才明白,这个曾经居住过二爷一家五口的热闹小院,后来变成二爷一个人独自居住的地方,其他人都在外面有了新住处。

早先的场院里有间磨房,一头蒙眼的灰毛驴拉着石碾子磨面,使用不起毛驴的人家,就只好人力推磨,大闺女、小小子、老婆子,推着石碾子,“吱呀呀”地响。磨房旁边,有一间泥和草糊成的小屋,里边住着一位被日本鬼子打疯了的三爷。

如今,磨房不见了,三爷也不见了,场院里盖起了好几排崭新的房子。三个叔叔辈的伙伴在这里建立了新的基业。噢!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井台儿,当初,这村里只有这一口甜水井,为了喝到些甜水,人们天不亮就要起来,因为这井里的水很少很少。过了这个时候,人们就不得不到一里地远的村西头去担水,那口井的水不少,可是味道却又咸又苦,宋各庄的人们就是靠这口苦水井繁衍生存。宋沂蒙想起那口苦水井,当年,他也像村里所有的男女青年一样,在那口井边挑水。

冬天,那井台儿上结着冰,铺上了防滑的­干­草。他还是不小心滑倒,差点儿落到井里,这时,有一个陌生的姑娘把他扶起来。他想说声谢谢,那姑娘却向他嫣然一笑,挑起担子,颤悠悠地离开。

那姑娘长得很美,高高的鼻梁,明亮的大眼睛,黑黑的长睫毛,她的头上扎着印着梅花的手巾,身材结实而苗条,她挑水的姿态优美动人,像云雾里飘逸的仙女。后来,宋沂蒙才知道这姑娘是公社武装部长的新儿媳­妇­,那部长的公子是个长相如鼠,品格平庸的人,记得自己当时还着实惋惜嗟叹了一番。

看见了那井台儿,让宋沂蒙回到了那难忘的冬天,想起那女郎挑水的款款倩影。

大叔让宋沂蒙进家,取来一个烟袋子递给他,憨笑地说:“抽不?”宋沂蒙不知道该站着还是该坐着,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赶紧摇摆着说:“不抽,不抽!”

大叔蹲在地上,只顾“吧嗒嗒”地抽着烟袋,闷着头不说话。大叔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不再是那意气风发的基­干­民兵,也不是从前那个爱说笑话的小伙子,他沉默寡言,把满腹心事隐藏起来,让人感到深不可测。宋沂蒙寻思着说些什么好,想问问二爷的事,又怕勾起伤心事。

正在这时候,屋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和铁锹等农具的碰撞声,原来是叔婶等人从地里劳动回来了。三个婶子都是泼辣的农村­妇­女,有的穿得花花绿绿,有的仍然和六十年代的农民一般打扮。她们一进门就抢着拧开自来水管子用手捧着生水喝,喝完水,解了渴,才看见屋里有个生人,于是就叽叽喳喳地吵吵起来:“老大,你做啥哩?有客人来,也不招应着,抽那玩意儿作啥?”

二叔宋朝义、三叔宋朝忠都认出来了,原来是北京的侄子回来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叫声:“沂蒙是不?回家啦?”说完,弟兄仨一块儿落泪,宋沂蒙的眼眶也红红的。这三个叔叔,长得一个模样,三十年没见面,岁月无情,田间劳作,风吹日晒,都老得不像样子。宋沂蒙和他们的年龄相仿,无论在部队还是在北京,他的生活条件都好得多,因此显得比他们哥仨年轻了十几岁。宋沂蒙见了这三个叔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假若自己不去当兵,在农村里呆一辈子,也许比他们还要老。

婶子们听说是沂蒙回来了,便噔噔地跑回自己屋,纷纷拿来大枣、花生和甜瓜,一古脑儿都放在方桌上。在宋沂蒙看来,这三个婶子长的一个模样,四五十岁的年纪,动作麻利,说话爽朗,待人热情,在她们身上依稀可以看到二­奶­­奶­的影子。

几个青年男女和一群小孩也吵吵嚷嚷地进屋,这些青年和少年,穿着打扮与城里人差不多,有的还穿着料子和作工都极差的西装,敞着怀,不用说,这是叔叔们的子孙。

宋沂蒙觉得是时候了,就打开人造革包,取出礼物,准备分给他们。可是,没有等到所有人都拿到礼物,大叔就瞪着眼,在鞋帮子上磕烟袋里的灰,那些小字辈儿的,便安静下来,一个接一个地溜了出去。

宋沂蒙记得,当初在老家落户的时候,村里的人很喜欢热闹,每逢谁家里来了客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挤满了一屋子,看生人跟看猴儿似的。平时,一个村子里的人见了面,总是要打声招呼,说声:吃了没?可是现在,他觉得这里的风俗习惯变了,路上人见了人也不打招呼,低着头,一擦肩就过去了,那些老套话也没有了。这次,他好不容易从北京大老远回老家,几个叔欢喜是欢喜,可是也没有太多的话,婶子们的态度虽然还热情,话也不少,可是总让人感觉有些表面化。

晚上,婶子们为欢迎宋沂蒙的到来,特地包了一顿猪­肉­大葱馅的白面饺子,还是家乡的风俗。天很黑了,家里人在大叔的许可下,才拉亮了电灯,又打开了彩­色­电视机,电视机里出现了外国老娘儿们,还响起好听的音乐,让屋里所有人的心情显得愉悦起来。大家无所顾忌、有说有笑,有的还跟宋沂蒙谈美国总统大选和港澳回归的事,这使宋沂蒙感到,现在的家乡农民,尽管与以前有着许多习惯上的相同,可是,他们不再是愚昧的,他们关心的比他们的生活范围更为宽泛。

当天晚上,宋沂蒙和几个没成家的堂弟挤在一条炕上睡觉,这感觉和三十年前大不一样。炕又硬又凉,莫名其妙的小虫咬得他身上净是包儿,痒得厉害。小伙儿们打着呼噜像摇滚乐,又像竞技场上的拉拉队,闹得他整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由大叔领着,宋沂蒙到村子东头去看了二爷的坟墓,新新的坟墓前还放着一个简单的花圈,不久前燃烧过的纸灰散落着,小风吹着几枚纸钱团团转。

宋沂蒙跪在地上,在二爷的坟前磕了头,然后又站起来,深深地鞠躬。二爷在他心目中印象太深了,在某些方面二爷的慈祥和真诚的关爱,弥补了父亲的不足,二爷的品格,音容笑貌,让他一生难忘。

太阳老高的时候,宋沂蒙回到村子里。三个叔叔围着他,开始唠唠叨叨说起给二爷办丧事的经过,这个说,请了多少人,摆了多少席,那个说,置办的什么棺材,穿的什么寿衣,还说总共花了不少钱,给东邻借了多少,西邻借了多少。宋沂蒙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于是,就主动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交给他们说:“不瞒三位叔叔,最近手头紧张,拿这些救救急,以后想办法再寄些来!”

大叔也没说什么,默默地把钱收了起来,其他两个叔也不吭不语。宋沂蒙抽不冷子瞧瞧三个叔叔的表情,见他们都没有不乐意的表示,于是就放下心来。大叔盯着他,把烟袋锅子往鞋底子上一磕,慢条斯理地说:“咱乡下有啥?需要啥?你说!”宋沂蒙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要什么。

二婶和三婶二话没说,笑嘻嘻地转身跑回自家取东西。大叔的脸上表情平平淡淡,依然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从板凳上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里间屋,不一会儿,就抱出一个圆圆的,带盖的罐子,放在方桌上。宋沂蒙一看,这罐子比篮球还大些,釉­色­浅绿,自上而下布遍了整齐的条纹,上面还有个刻着莲花的盖子,罐子保存得不错,只是盖子边沿有一点小小的磕碰。宋沂蒙不禁暗自惊喜,他印象里,书上有这种东西,是不是宋元时代龙泉窑的东西?如果真的是龙泉窑的,价值恐怕不低于五十万元呢!

宋沂蒙学着潘家园那些一心想拣个漏儿的人,努力按捺住内心的欢喜,表面上不动声­色­。他看着大叔把罐子盖掀掉,里面露出了满满一罐子­鸡­蛋。宋沂蒙伸手去取那些­鸡­蛋,但是被身旁的大婶子上来阻住:“别慌!俺来!”大婶子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个一个地拿了出来,在她看来,罐子里的­鸡­蛋要比罐子宝贵的多。大婶子把­鸡­蛋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只篮子里,交给大叔满满脸严肃地说:“弄踏实喽!”

大叔双手捧着篮子,像捧着件宝贝,一步步地走回里间屋,把它放在炕洞里,然后用块旧报纸盖上。大婶很随便地把那罐子朝宋沂蒙身边一推,笑眯眯地说:“这是不是老物件?俺嫁过来那年就有,俺娘说她老人家嫁过来的时候就有!”

大叔把­鸡­蛋放好了回来,木讷地说:“这是个物件,你喜欢不?”宋沂蒙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对大叔感激地说:“东西我拿走了,为的是做个纪念,这钱你们收下!”没想到大叔婶二人一齐摇着头,表示坚决拒绝:“一个罐子是啥?咋能要你钱哩?不成不成!”宋沂蒙死活朝大叔的口袋里装,大叔死活不要,就这样推推搡搡,僵持了好一阵子,最后大叔只好收下,当他把钱塞进口袋的时候,竟然满脸涨得通红。

大婶是个痛快人,她打着圆场,讲起乡里人的传说:“老人说,凡是老物件都有种紫光紫气,物件越久远,紫光紫气越重,家里放件老物件,紫光紫气能把所有的一切罩住,去病、防灾、延年益寿。村东头老疙瘩家有件宋朝的佛像,这家里人个个长寿,代代长寿,灵验得很!”

大叔听了这话,一脸无所谓,他自言自语地说:“活那么大岁数做啥?孩子小的时候,欢喜和大人在一块儿,孩子多了,大人烦。等到大人老了,离不开孩子了,可孩子烦!孩子和大人总欢喜不到一块儿。依俺说,人可别活起来没完没了,老了老,越老越让人烦!早死早享福!”大婶打住丈夫的话,赌气般地说道:“谁说死了能享福?俺看,到地狱里,要受更大的罪!”

二叔和大叔长得差不多,­性­格也相似,他和大叔坐在方桌两侧,一边一个,面对着面抽烟袋。二叔慢吞吞地说:“谁知道人死了以后是啥样?兴许是另一番景象哩!中国人多,死就死了,就这么一瞪眼的工夫,人死了没准是好事儿哩!”大婶子听二叔说死人的事,勾起了她一桩桩心事,她忧心忡忡地地说:“唉!说得是!这年月得的起病,看不起病!上一趟医院,少说几百块,住院几千块,开刀几万块,几十万块,俺要是得了啥大病,就不看病,费那钱作啥?”大叔、二叔说罢,其他的人都不吭声。

这时,二婶、三婶先后跑回来,送来几个老盘子老碗,其中有一件花觥还打上了锯子,宋沂蒙更加高兴,没二话就把东西装了起来,没有提钱的事,人家也没要。

42

宋沂蒙怀揣意外收获回到北京,激动得一夜没睡觉,他悄悄起来好几趟,把那几件盘子碗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好。宋沂蒙足足折腾了一夜,胡炜也没睡好,早晨起来头昏眼花的,气呼呼地嚷:“你发神经呢!赶快找人看看吧,你那些破玩意儿,说不定全是假的!”

宋沂蒙大不以为然,连连辩解:“老家拿来的宋代龙泉窑,还能错得了?起码值五十万!”胡炜把嘴一噘,挖苦地说:“财迷吧你,值钱的宝贝能落你头上?怪啦!”

宋沂蒙越想不服气,决定请祁连山来鉴定一下,打算用事实教育妻子,同时为自己争口气。刚好,家里装上了电话,有了这玩意儿,和外边联系,比以前方便多了。宋沂蒙一个电话打给祁连山,两人立刻通上了话。祁连山的通讯工具更先进,他早就有了“大哥大”,原来是大砖头,后来是模拟型,现在又换成数字的了,腰里一边儿掖个BP机,一边儿掖个手机,全副武装,显得身份特殊,也是图个联络方便。

祁连山听说宋沂蒙从老家得了宝贝,分秒没耽误,马上带着金秀香赶到香山。那天恰巧是星期天,胡炜也不上班。宋沂蒙见“祁大师”来了,就让胡炜沏上一壶好茶,自己兴冲冲地把大绿罐子取出来,祁连山还没顾得上说话,金秀香就嚷起来:“这东西,俺家里有的是!”

宋沂蒙不满意地说:“怎么可能?这是宋龙泉!”说着,就去看祁连山的表情。这时,胡炜捅了一下宋沂蒙说:“你也不看看谁在这儿!别不谦虚!”听了胡炜的话,宋沂蒙笑了。

祁连山也笑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连磕巴也不打,就直截了当地说:“这根本不是龙泉!是民国时磁州窑的产品,在河北、山西及山东北部一带相当多,从特征上来看,的确与龙泉窑的东西有相似之处,可是你好看看,这个只是绿釉,连青瓷也不是!”

听祁连山说,这东西连青瓷也不是,宋沂蒙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得!一晚上的梦也白作了。胡炜见宋沂蒙的脸­色­不好,情知他的发财狂想又破灭了,于是就在一旁讥讽地说:“宋沂蒙,你不说它是宋代的吗?起码要值五十万,还说不说啦?”妻子着实给自己一个下不来台,宋沂蒙又气又急,眼看就要发作,金秀香看出来了,赶紧说:“不错啦!是老东西就行!”

祁连山很同意她的看法,就用一种安慰鼓励的口气说道:“是啊!民国的东西也是老东西,有纪念意义,这玩意儿的乡土气息挺浓的,放着吧!收藏这一行儿,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发财的!收藏也是个长学问的过程。”宋沂蒙和胡炜两人听了这话,都觉得十分有道理,于是不争不闹,一齐点头。

祁连山又随便看了看其他几样东西,他说:“这几件也是老东西,清晚期的花觥,清代中期的青花加紫盘子,清代晚期的青花山水碗,还行,不过,这些东西残损得挺厉害,值不了几个钱!”听了祁连山的话,终于,宋沂蒙也想通了,宋各庄的人,世世代代都是老农民,几乎没有人做过大官儿,家里哪儿会有什么高级东西?还不都是老百姓家里的破烂锅碗瓢盆?

祁连山把那几件老东西放到一边,心情焦急地对胡炜说:“这回要请大妹子帮忙,给金秀香做个检查,她最近老咳嗽,还喘不上气来,是不是患了哮喘病?”胡炜听说金秀香病了,心想是不是肺里出了问题,就赶快说:“没问题!不过必须先拍个胸片,今天我们门诊部就有值班的医生,不行就抓紧时间看看?”

她觉得事不宜迟,什么都能耽误,就是病不能耽误!边说着,边拉着祁连山夫妻俩出了家门。胡炜雷厉风行的作风令祁连山和金秀香十分感动。

宋沂蒙独自在家里欣赏他那几件老东西,这时,有人轻轻地敲打窗子。原来是崔和平来了,他每次来都敲打窗子,跟个特务对暗号似的。崔和平所在的基金会恰好有辆车到香山来,他就搭车来看宋沂蒙,主要是给他送一封信。看起来这小子挺忙,没说上几句话,他就匆匆忙忙走了。

崔和平走后,宋沂蒙打开信,这封信是陆菲菲从国外寄来的。

沂蒙:

你好,终于接到你的信了。你所说的风筝,它的确没有断,可它浸满了雨水,它实在太沉重、太疲劳了,它飘了太久太久,终于有了一个落入人间的愿望。它想落进焚烧炉,将沉甸甸的过去毁掉,用自己的消亡,让所有牵累的人得到解脱。

这风筝飞了三十年,时光让它变成一个将近半百的女人,它无法摆掉命运的恐惧,它思考了三十年,苦恼了三十年,它将用新的躯体去选择后半生。

沂蒙,你我苦了这么多年,我们都会珍惜这漫长辛酸的经历!

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有一个人叫马丁,他很爱我,也很理解我,他和你一样都是好人!我相信你会理智地对待这些,亲爱的沂蒙……

菲菲

字的最后一行没用“你的”,只剩下“菲菲” 两字,信的内容也太简短,而且郑重其事地提到什么马丁。宋沂蒙看完这封信,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难道这一切都结束了?

这三十多年里,陆菲菲其实是个自由人,他无权羁绊人家,他可以有家庭,为什么人家就不能有家庭?

他失恋了,一个已经是老资格丈夫的人竟然失恋了,说起来是个笑话,可这是事实。他失去了陆菲菲,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感到陆菲菲的彻底的失去。

从那一年在潮白河畔,他旧炽重燃,他把菲菲刻在心底深处,真诚地爱着菲菲。自从家里安装电话以后,他不自觉地坐在放电话的位置旁边,就这么守着,恍恍惚惚等着,痴心妄想地盼着,想什么?盼什么?他难以说清。也许会有一天,铃声响起,来了一个海洋那边的电话。

海洋那边的电话没有等来,却等来一封内容显而易见的信,有了这封信,他似乎再也见不到那披着白纱巾的女人,一切将成为历史,将化为灰烬,将变成痛苦的回忆。潮白河边那一回,他可没想到一只飘泊了太久的风筝会浸泡在雨水里,被天火焚烧,冒着湿漉漉的白烟,只一会儿就消失了,不存在了,连灰烬也没有。

这些年来,他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冲击,妻子的个­性­以及粗放浓重的爱情,也给他添了一点不多不少的压力。他长期压抑和不舒展,内心的需求得不到满足,这些都使他本能地去寻找­精­神上的安慰。

他企盼一个女人的理解和温存,他向往一种被他认为是完美的爱,哪怕这种爱是遥远的,忽隐忽现的,哪怕这爱总有一天不属于他。

为了一条可望不可及的双轨,他终日里徘徊、苦闷。他的生活时而变态,有困扰,有难以忍受的阵痛。他对陆菲菲的爱是从一个处男开始,他多么希望到了划句号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处男。

失去了,简简短短的一封信,就宣告了一个爱情时代的结束,轻轻松松地画上了句号。但他觉得这个句号,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心里炸开,血和脑浆飞溅。他失去了自我,本应该理解的却很不理解,应该接受的却无法接受,他根本不像一个经历了许多磨难的成年人,却像一个陷入迷茫爱情的毛头小子,他想把头向土墙上撞去,留下一片血迹。

风筝没有断线,然而它在和大气的磨擦中焚毁了,变成了纸灰和粉末儿,变幻成为另外新生的女人。这结局是无法挽回的,这新生的女人不再是从前的陆菲菲,不再属于自己,她属于太空,属于什么马丁,属于宋沂蒙未知的一切。

它像一场甜美的梦,醒过来就融化了。

在失去陆菲菲的同时,他越发感到生活压力太大,活下去太难,感情上的挫折,事业上的坎坷,使他喘不过气来,尽管他百般挣扎,也寻找不到出路。

他走来走去,爬来爬去,犹在半夜里,犹在梦里。他幻想捞月亮却捞不着月亮,捞着了许多伤感丢掉了机遇。长着果实的树枝太高,通往幸福的路太远,河里的草太多,浮了又沉,沉了又起。

他似乎是一个襁褓里的老人,离从前远了,离未来不远了,疯狂的命运之神缠住了他的脖颈,不让他变大,他挣不脱,只有呻吟,想着站起来却软弱无力。

他觉得陆菲菲不是归属了什么马丁,那是一个随意编造出来的人,陆菲菲也抗争不过命运的折磨,她要死了,要与她爱的人诀别,与永无结局的结局诀别。宋沂蒙猛地想到这种可能,他被噩梦般的猜想激怒,冲出了房间,仗着一股邪气,攀上香山“鬼见愁”。

深秋的香山,浓郁得鲜红,满坡的红叶覆盖着,犹如一块完整的毯子。枫叶覆盖的不是山岩,而是一副蠕动着的躯体,这躯体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前生经受过磨难的人?宋沂蒙站在一棵枫树下,双腿微微有些发颤,他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他被炫目的红­色­震动着,他的灵魂早已脱离了他的躯体,飞掉了。

他孤独地在山坡上立着,浑身瘫懒,几乎要倒下。恍惚间,他在远处冥冥飘渺的树丛中,看见了一座琉璃红墙的庙宇,影影绰绰,好像是飘在云间的仙居。一条朦胧的小路,似那薄薄淡淡的缎带,从庙宇那里洒了过来。从小路上缓步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僧人,僧人在他身边落定,和善地对他说:“居士何故徘徊?独自叹息,斯天斯地,要贫僧释否?”

宋沂蒙目瞪口呆,他怀疑面前发生的一切,莫非自己已经落入了­阴­间,恍惚间他下意识地从鬼见愁上跳了下去。然而就在坠落深涧的时候,却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托起,使他飞了起来,返回地面,然后又稳稳当当地坐在地上。僧人和他面对面盘膝而坐。僧人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那佛珠是玛瑙的,是红莹莹的,宋沂蒙那颗破碎纷乱的心重又归拢了起来,他的寒血又逐渐热了,在周身的血管里开始流动。

僧人长着两道白­色­长眉,双目炯炯有神,他用长袖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手指直封宋沂蒙的额头,只听他抑扬顿挫、念念有词地说:小堤遇相知,纵欲戏婵娟。马蹄试郊野,撩惹两情欢。几度红泥溅,粉黛凝脂浅,甘渴逢雨露,淑女醉花眠。黄花散凋零,雅士衣襟乱。湖畔飘白絮,莲塘惊芦雁。瘦柳沁春早,­鸡­雄催阳晚。

啊!果真幸会一位高僧!正踌躇间,那老僧又侃侃而谈:“生灵者有百年,八十年失意,二十年风光,得忍者幸甚,不忍者为亡,茫茫一生,仅有二十年风光足矣!”

宋沂蒙见这位高僧言语深奥,便虔诚地问:“今年晚辈已过知天命之年,屡次创业,屡遭挫败,闯荡商海,一事无成,­精­神压抑,活得太难,有无解脱之法?”僧人白眉一动,闭着眼睛说:“若欲解脱,惟有一亡,与吾同行,极乐世界。若欲求生,磨难一世。在世一天,终有一苦,何惧?人间千般枷锁,乃己之束缚,与它无关!”

几年没见面的龙桂华

宋沂蒙赶忙问道:“何解?”僧人沉吟片刻,微颌一笑:“人间本无枷,枷乃本自生!行路有荆丛,阅卷有铅汞,饮食诸不安,睡眠忌左右,服药亦中毒,如此多碍,岂可安生?路有湿禾,拾之则弃,岂能聚薪?伴有贤妻,尚不她足,猜其一二,游曳不定,难不自虑?古之书生,或试及弟,或弃从戎,耕织田间,量体裁衣,度己择业,因势利导,扬长弃短,何不发达?云云众山,无你存处?怪哉!”

宋沂蒙愕然,还要再问,只见周围奇霞微泛,云中生月,僧人挥袖腾起,飘逸然,踏尽夕阳,红光漫漫,匿入丛中。

夕阳散尽,遍山昏暗,宋沂蒙跌跌撞撞,踩着树影,摸下山来。在路边,恰恰遇上寻找他的胡炜。跟着胡炜上山的还有一个女人,个子比胡炜略高些,体形也略大一些,等到走近了,宋沂蒙才看出来,原来这女人竟是好几年没见面的龙桂华。

原来,陆菲菲在写信给宋沂蒙的同时,担心宋沂蒙经受不了这种打击,会发生其他意外,还写了一封信给龙桂华,请求龙桂华照顾一下那个心理受伤的人。龙桂华接到信以后,立刻赶到香山小院儿。

胡炜回到家里,可不知为什么家门竟敞开着,宋沂蒙却不知去向,心里“扑咚”一下,也感到不妙。这些天,她知道宋沂蒙的心情不好,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胡炜害怕了,她了解宋沂蒙,知道他长期以来,­精­神上十分压抑,作为妻子,对丈夫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

天­色­已晚,胡炜越想越害怕,就从屋里取出一个大手电,匆匆忙忙出来寻找,正好碰到龙桂华,两个女人便互相搀扶着,往山上爬。没爬多远,就碰上了刚刚下山的宋沂蒙。

宋沂蒙蒙昏昏沉沉下山,他的意识飞了,脑子里是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是如何在崎岖的山路上走过来的。他的衣服上有不少土,些许碎叶散落在肩膀上,从远处看去,像个极度疲惫的民工。

胡炜打着手电,在宋沂蒙的脸上和身上晃了晃,见没有多大问题,就放下心来。胡炜像当年搀着父亲一样,小心搀着丈夫,每前行一步,就朝丈夫的脸上看一看,她担心丈夫的身体出毛病,担心丈夫因为她以往的不周而生气……

走着走着,她就抱着宋沂蒙,不住地抽泣,后来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哭得很伤心。

在妻子情绪的感染下,宋沂蒙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回,他想把所有的郁闷都倾诉给大山和红枫。可他听见了妻子悲切的哭声,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卑鄙,妻子哭的是丈夫和自己,而他哭的是什么?

于是,就让妻子放开了伏在肩膀上哭。他的心被妻子真诚、纯洁的心所感动,以至完全淹没在妻子的泪水里。

在这样的妻子面前,他如何再去想那已经飞走了的恋人?

以往,宋沂蒙只看到了妻子的任­性­和霸道,而忽略了妻子是一个好女人,妻子也需要心灵深处的理解,需要完美无缺的爱情。他只看到了自己需要什么,而不懂得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的女人需要什么。妻子需要稳定的家,需要丈夫全心全意地爱自己,需要丈夫的心扉像蓝天一样浩荡,像湖水一样清澈,需要丈夫一直到老得不能再老的时候,还守在她的身边。

宋沂蒙看到了过去从未看到过的妻子,看到了妻子的心里。他觉得亏欠妻子,比欠陆菲菲的要多。

渐渐地,从丈夫那变得柔情的眼神儿里,胡炜也感丈夫的心在融化了,于是她不住地用软软的手去抚慰丈夫,从他的前心摸到了后心。在妻子的抚慰里,宋沂蒙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存在了,跑到了妻子的血液里,顺着她的脉搏流动,胡炜也觉得踏实了许多,她又重新拥有一个完整的宋沂蒙,就像初婚时的那几天。

他们获得了共鸣,重新找回了属于他们的过去。

龙桂华悄悄地在后面跟着,她也伴着他们落泪,命运竟然如此的不公正,命运给这一对将走入半百之年的夫妻,带来了多少痛苦?他们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为了缠不清、磨不灭的感情纠葛挣扎,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像幼稚冲动的少男少女一样。

胡炜把龙桂华送走以后,就守着丈夫,一分钟也不肯离开。她看着傻呆呆的丈夫,眼泪又扑簌簌地淌下来,她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她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

多年来,胡炜忍耐着心理上的不平衡,忍耐着周围人态度的巨大差异,她习惯了清贫,对丈夫没有丝毫的埋怨,对丈夫的遭遇,没有一星半点的嘲讽。她原以为这就足够了,可今天看来,这一切还不够,远远的不够,她感到丈夫需要几倍的关心,细腻入微的体贴,需要适时的安慰,丈夫最需要的,然而正是她最缺乏的。

妻子的泪冷冷的,成串地落在宋沂蒙的脸上,他好容易才从梦中醒悟,他取出那厚厚的一沓子海外来信,把最后的一封打开、铺好,放在妻子的眼前。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妻子,乞求她的责骂,甚至希望她用棍­棒­敲打他的脑袋。妻子哭得更厉害,她只是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对于那些信,她连一眼都没看,妻子抽泣着,一边擦泪一边呜咽地说:“你以为我是傻子?陆菲菲的事,我早就知道!”妻子的话使宋沂蒙大吃一惊,她不但知道自己隐藏了多年的秘密,而且能说出陆菲菲的名字,这突然的变化,让宋沂蒙低头不语。

“你开饭馆儿那年,陆菲菲不是来过一封信吗?从那时,我就去打听,你和她的故事,知道的人实在太多!你到海南以后,我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你这点事能瞒得住谁?”宋沂蒙猛地醒悟,原来,在这些年里,妻子不但忍受了生活的艰辛,而且承受着感情上沉重的压力和折磨,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与她保持婚姻关系的同时,还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这种尴尬的境地把她推向一个绝境。

妻子知道陆菲菲也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那女人独守贞­操­,等了自己的丈夫三十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烈女。她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离婚,给别人让路,另一个就是忍耐。她选择了后者,她把苦水咽到肚子里,她在等待,和陆菲菲一样在等待。这个选择对于理智的女人来说,既是痛苦的选择、无奈的选择,也是最现实、明智的选择,因为这选择里有爱,有珍惜,还有对丈夫的信任。

对爱情,胡炜有着她的特殊理解。从小有着优越环境的她,内心骄傲、处事单纯、固执、坚强,她从未有过第二个男人,心目中没有,生活中也没有,只有宋沂蒙,她的丈夫。她爱着自己的丈夫,她要像女海盗那样把游荡的王子绑回来。

宋沂蒙屏住呼吸,豁出去了:“结束了,从前的一切结束了,可能结束得太晚,可是毕竟结束了,像一场梦,它结束了。我愧对你这些年来对我的感情!”

胡炜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你爱她吗?”

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早晚妻子要问及,宋沂蒙低下了头思忖了好一会儿,坦然回答:“那年我在一次偶然的场合遇见了她,她像只孤独的鹭鸶在野沼泽里徘徊,野沼泽那么大,她惶惶不安,浑身沾满了泥浆。我就像另外一只鹭鸶,曾经把她遗弃在野沼泽里,自己却远远的飞掉。我产生了负罪感,我陷入过去和现实之间,我想去安慰她,我看见她那满身的泥浆和泪水,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我认识你的时候,那种少年之间的爱已经淡薄了,几乎不存在了,这一点,你应该相信我。因为我有你,我不可能离开你!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在我的心目中,你的位置比她更重要!我错了,错在一个孤独的女人面前,手足无措,从而陷了进去,错在我由于不肯伤害她,却因此伤害了你,我错了!”

宋沂蒙所说的感情交流,到底指什么?到什么程度?对于一个敏感的女­性­来说,这些都是相当重要的。胡炜的心里乱糟糟的,她当着第一次坦白事实、第一次承认错误,并真诚地请她原谅的丈夫,心里真不是滋味。

丈夫的初恋对象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毫不比自己逊­色­,她充满了妒忌。她望着沉默不语的丈夫,不知是怨还是恨,于是激动不已,把憋了好久的话都诉说出来:“宋沂蒙,我对你如何?不,我不需要你回答,假若你有一点夫妻之间的信任,在事情发生的最初阶段,你就应该告诉我。是的,她比我漂亮,她比我温柔,你们之间有感情基础,可是我和你同甘苦,共患难多少年,这样一段经历,你们有过吗?”

说着说着,胡炜就喊了起来,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宋沂蒙急了,心里涌上一阵罪恶感。他取过一块纸巾,主动地替妻子抹泪,可是妻子不领情,一把就夺过纸巾,自己擤起鼻涕来。过了一会儿,胡炜又抽泣地说:“你­干­什么事都是我行我素,从来不把我考虑进去,咱们是一个家庭,谁离得了谁?”这才是妻子的心声,宋沂蒙听了也感动了,他也开始哽咽:“错!错!全是我的错!”宋沂蒙没有合适的措辞,只好把自己无情鞭笞。

一个男子要落泪了,恐怕是动了真正的感情,胡炜见宋沂蒙也将落泪,心里感到一阵疼痛,她极力控制着自己,把没掉下来的泪咽到肚子里,她结结巴巴地说:“算了,别闹了,我们的命本来就够苦的了!你看看你,头发都白了!”

两个人的脸庞紧挨着,映照在玻璃窗上,宋沂蒙的头发十年前又黑又密,多么­精­神!可是现在,过半百的人了,似乎还在中年,却已是秋霜染遍,白发掺杂着黑发。胡炜的发际里也飘拂着少许银丝。此时,两人的心里掠过一片恐惧。人惜时光,时光不惜人,人生路匆匆忙忙,恍惚间过去了大半辈子,余生几何?在两个人的心里,有一种共鸣,似背后大山里的水声,悠长的、远远的山涧之瀑,落在地上,变成涓涓小溪,碰撞着万年的石头,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声音,回响于两岸峭壁,带着初寒的冰渣儿,给人震颤。

宋沂蒙抓住了妻子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像是用心在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余生不管有多长,也属于我们,一切重新开始,从中年的末期重新开始人生的探索,即使一生无成,因为我们奋斗了,奋斗了就有意义!”

这回,妻子没有把手移开,任丈夫抚弄着,她看着他,似乎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陌生得像初恋情人一样。而自己也温柔得像一团棉花,细致得像一团缂丝,她真心实意地要改变自己。

43

近些年来,宋沂蒙研究了不少社会问题,他翻阅了大量的书籍、资料,写了上百万字的心得笔记,陆陆续续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从古董收藏、证券金融到市场经济,什么都有,杂七杂八的,人家的评论还不错。渐渐地约稿不断,沂蒙山这个名字在报刊、杂志上不断出现,宋沂蒙成为自由撰稿人,也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为了这个,宋沂蒙在家里没少获得妻子的赞扬。

妻子说:“你早­干­嘛来着?”宋沂蒙揶揄地说:“老来俏!”

他所熟悉的那些人里也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大家都十分忙碌,彼此之间也很少联系。崔和平还在基金会工作,还像从前那样吊儿郎当地不好好上班,还是热衷于搞业余生意,整天骑着个破自行车满街转悠,看起来挺忙活,可是也没办成什么事。他见着老朋友还是爱吹嘘,说他认识这个副部长、那个副司令,好像挺有能耐的样子。

祁连山又把太阳舞汽车卖了,和金秀香一块去俄罗斯了,寄回一张相片儿,两口子穿着狐狸皮大衣、戴着貂皮帽子、满手白金、黄金和宝石戒指,看样子混得不错。

林小峤在协和医学院当教授,在医治肝病方面卓有建树。她有了名气之后,还常惦记着老朋友,好几次传话来说,请各位保重身体,如果有什么请她帮忙,她一定效劳。宋沂蒙的三叔来北京看病,就是找的她。她全程陪同,关照得可仔细啦!

胡炜、徐文和鲁映映,这三个当年有名的军中之花,都退了休。不知什么原因,徐文和丈夫离了婚,她通过关系在河北赵县开了一家私人医院,搞得红红火火。鲁映映的将军丈夫也退休回京,夫­妇­两人住在一套正军职的小二层单元楼里,过着闲逸的生活,儿子在澳大利亚读完了博士后。

徐文与胡炜夫­妇­保持着联系。一次徐文来信说,医院收了一个病人,家里也是北京的。这女病人是个桥梁工程师,名叫路薇,听说她人生经历很苦。她的前夫是个高官,她与丈夫离婚以后,就主动要求调到河北省工作。几年来,她忍受着心灵的痛苦,勤奋地工作,修建了许多普通的小桥。后来她患了淋巴肿瘤,已经到了晚期才住院治疗。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善良的女人,病痛自始至终折磨着她,可是她从来不给医护人员添麻烦,不管多么痛苦,她从来不喊叫,从来不掉眼泪。

她去世后,遗体埋葬在一座小桥旁边。

这小桥是她亲手设计修筑的。小桥坐落在桥头矮矮的土坡上,那是她平生所爱。路薇默默地离开了家,默默地躺在异乡,听着潺潺的小河流水声,小桥陪伴着她。

刘白沙的消息忽然听不到了,有人说他病了,开刀住了医院;有人说他出国了,去了波黑,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可是媒体一点报道也没有,网上也查不到,整个人就跟消失了一样;还有人说他和苗梁子闹翻了,不过是为了个什么年轻女人,苗梁子把他告到了中纪委,于是他被双规,地点就在香山附近。宋沂蒙听说刘白沙就在香山某地方,心里吓了一跳,刘白沙上哪儿不好,非得在香山,还要与咱做邻居,像­阴­魂?像遗影?像遮云?总之不快。

米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电视上,原来,她并没有和司徒搞到一块儿,她成了“城乡改革报业集团”的副总编,而且出席了“美国报业托拉斯”的盛大招待会。招待会结束以后,她彬彬有礼地把贵宾送走,然后钻进了一辆黑­色­奥迪小汽车。宋沂蒙在电视里看见了这个镜头,心里大吃一惊,难道这种人也能当此重任?

他不禁想起朱小红,那个曾经信奉独身主义的漂亮“女护士”,她去了海南,她的消息影影绰绰,真真假假,后来,她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音信。

早上,宋沂蒙起床一看,院子里头白茫茫的,树上、地下都是厚厚的白雪,窗檐儿上垂下了一串串冰棱,玻璃窗亮晶晶,白霜一层,没有一点雾气。他觉得身上很冷,伸手一摸暖气,感觉冰凉。

宋沂蒙要像往常一样到图书馆去查阅资料,他准备写一篇有关女娲的文章,这方面的资料还真不好找,需要下些功夫。因此他一早就离开了香山小院儿,去位于白石桥附近的国家图书馆。

一场不太大的雪过后,北京的天空明朗了,新鲜的空气给人们带来很大的轻松感。地上很滑,尽管有人把道路上的雪打扫­干­净了,还是很滑,不时有人摔倒。宋沂蒙也小心地走在人行道上,过了五十岁以后,他觉得脑子还灵,可是眼神儿不行了,看东西还要戴上一百五十度的老花镜,蹦蹦跳跳的也有点吃力,走道也不比从前麻利。

他路过紫竹院公园。这公园在六七十年代以前是自由进出的,人们可以骑着自行车随意地在林荫道、小河和湖边兜风。现在有了专门的公园管理处,铁门一封,公园内部没有特别大的变化,门票可不便宜。公园的东门口,堆起了一个雪人,雪人戴了顶草帽,还装了两道彩­色­电灯炮,浑身一闪一闪的。这雪人一下子勾起他对青少年生活的回忆。紫竹院公园是他初恋的时候常来的地方,这里面每一处角落都有他们的足迹。矮矮的小松树、齐茬茬的青草,隐没在夜丁香丛中的长椅、缓缓淌过的池水、湖畔拍下的倩影,水中荡起的飞舟,那一切仿佛刚刚过去没有多久。

多年来,他一直努力回避这块美丽而难忘的地方,他怕联想起甜蜜和痛苦,他怕破坏了好容易才寻找到的平衡和支撑,这平衡和支撑那么脆弱、禁不起考验和诱惑。他匆匆忙忙,低着头走着,忽然间滑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努力挣扎了几下,终于站住。

宋沂蒙刚刚立稳,冷不防看见雪人旁边有一片晕散着红­色­的光环,朦朦胧胧的像雾一般,慢慢地,那环与雾散开,他终于看见了,原来,那是一个穿红­色­羽绒大衣的女人,系着白纱巾。一阵凉风,带着零星飘起的雪花,拂面而过,他浑身打起了寒战,他看清了,这女人就是陆菲菲!

陆菲菲向他走过来。两个人越靠越近。终于宋沂蒙和陆菲菲两人站在一起。她的头发漆黑,皮肤红润,眼角多少有了一些褶皱,她的身材还是那么单薄,她仿佛还停留在中年,一点也不显得老,红­色­羽绒大衣把她衬托得很成熟、很美,在宋沂蒙的眼里,她还是当年的陆菲菲。陆菲菲礼貌地摘下皮手套,拘谨地微笑着:“沂蒙,真巧,在这里遇见你!”

宋沂蒙很小心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会儿,宋沂蒙才拘谨地做出了回应:“你好吗?”陆菲菲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心去看他,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就黯淡了下来,她伤感地说:“你有点显老了,脸­色­怎么这样?好像身体不大好!”宋沂蒙尴尬地笑着说:“没事儿,你还好!不显老!”

陆菲菲抿了一下嘴­唇­,声音提高了一些:“好什么!”说着,她把额头上的头发一撩,露出浅淡的几绺银丝。她也老了,她的头发是染过了的、稀疏的,远不如以前浓密。以前那飘逸的秀发看不到了,薄薄的头发整齐一致地向后梳着,脸上的皮肤有些松懈,右耳的下边有块颜­色­浅淡的斑块,一条又宽又长的驼­色­羊绒围巾,把她的头部包裹了起来,让人从远处难以分辨她的年龄。

宋沂蒙看见了那些发白的头发,心里一阵阵地隐痛。他记得多年前他们重逢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那时他闻过她的头发,那上面散发出来的是一股股温暖和香气。他满怀负罪感,觉得在她的面前抬不起头来。忽然他想到她信中的马丁,于是就困惑地望着她,他在想,马丁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白胡子老头?

陆菲菲立刻就猜出他在想什么,脸上黯然一笑,依偎在他的身旁,重新戴好皮手套,然后挽住他的胳膊,凄凄地说:“走走吧!”宋沂蒙无法拒绝,就和她一起买了门票,走进紫竹院公园。

三十多年前,有一条小路,他们头一次踏上它的时候是微寒乍冷,流连着秋天的轻柔。从北边刮起了小风,小风吹来了清新,他们踏开小路上脆裂的桦叶,这劲头多惬意,像欣赏贝多芬的音乐,像享受千年的醇酒。他们不愿停住步伐,不愿让风驱散这迷人的节奏。残叶落在身上,他们披满了枯黄的残叶。

秋叶最先跌入初冬,两个年轻人想把它占有,不管明天是冰棱的长夜。落叶孤枝,尚余枯瘦。假如再添点白雪,它将是一挂玉树灵珑剔透。初冬的微寒多么诱人,没有盛妆,没有娇羞,两个年轻人在这松软的小路上,没有休止地行走……

而今,仍然是这条小路,曲曲弯弯直通湖边。那个初冬犹如刚刚过去,雪真的又下了起来,两人踏着白雪,走在熟悉的小路上。

公园里的人很多,也许是许久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不少人携家带口到这里来摄影留念。不像以前,以前的紫竹院夏季只闻花香鸟语、冬季只见茫茫白雪,游人甚为稀少,仅仅是恋人们相聚的地方。每到晚上,一对对青年男女携手隐入树丛之中,露在外面的是互相依靠着的自行车。

陆菲菲和宋沂蒙走到湖畔,这里有一个经营广东菜的餐厅。时间还这么早,餐厅已经开始营业。两人拣了一个靠窗台的地方坐下,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湖边那张石凳子。

1967年的秋天,宋沂蒙拿家里那台老式的蔡斯牌照相机,为陆菲菲拍下一张秋湖倩影,背景是宽阔涟漪的湖面、远处朦胧的西山、近处满塘的荷花。那是宋沂蒙平生拍的最好的一张相片,也是陆菲菲最喜爱的一张相片。

三十多年后,他们坐在餐厅里,依然可以看到原来那些熟悉的地方,天空依旧蔚蓝,白云依旧飘渺,可是,在天空的下面,一座座高大的建筑拔地而起,除了一片冬雪之外,远山已不见。

望着窗外景­色­,两人不禁对视一笑,宋沂蒙不顾陆菲菲的阻拦,向服务员要了一壶掬花茶,还有几样点心和拼盘凉菜,那些东西放在桌子上,他们谁都无心品尝,只是默默地坐着。宋沂蒙一下子就猜想到,她这次回国,肯定是为了一桩未能了却的心事,她放心不下,她要看着她爱过的人平平静静地接受现实,否则她难以割舍。

陆菲菲望着宋沂蒙瘦削的脸庞,觉得他的头发花白、乱蓬蓬的,眼睛不如从前那样神气,肩膀变窄了,背部也稍稍有些隆起,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精­力充沛、幻想丰富、容易冲动的小伙子到哪儿去了?她想说,沂蒙啊,沂蒙,你看看咱们都已经五十五六岁了!可她怕她说了,两人都难过。

她也听说,这些年来,宋沂蒙日子过得运气不顺,她觉得这不应该是宋沂蒙最终的结局,她看着宋沂蒙颓废的样子,不禁生起气来:“没想到你会这样子!”这是句双关语,一下子就把宋沂蒙心揪住了。他心里本来就很苦,见陆菲菲这样说,便冲动起来:“我又能怎么样?”

陆菲菲见他破罐子破摔,有些自暴自弃,便略带藐视、冷冷一笑:“我曾经爱过的男人,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宋沂蒙感到受了莫大的耻辱和委屈,他几乎要发怒,但还是在努力克制住自己:“我何尝不想振奋?可是,我哪里来的资本?”

这是发自宋沂蒙内心的话,他感到自己当了将近二十年的兵,没有专长,没有钱财,没有后台,他拼命挣扎,用坚强的毅力与命运斗争,可是一个失败接着一个失败,一直拼到了老年,还是一事无成。

陆菲菲见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就真切地说:“你以前那么能写,为什么不写?把过去写出来,把我写出来,把一切都写出来,你肯定成功!”

这些年,他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打击和波折,他见过不少生活在社会各个阶层、以不同形式抢夺生存权的人们,他们的内心,他们的遭遇都是活灵活现的故事,这些都是他写作的资本。年华虽消失,丰收季节已经过去,激|情的时代成为历史,然而,沉甸甸的见识会让他的笔触更加浑厚、凝重。

宋沂蒙的内心对陆菲菲充满了感激,他偷偷地观察她,觉得她不像以前那么软弱,这也许是由于年龄的原因,可是,在其背后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力量在支撑着她,这不会就是那位大鼻子马丁吧!

陆菲菲又看出了宋沂蒙的心思,稍微犹豫了片刻,然后眼睛直直地望着宋沂蒙:“沂蒙,我结婚了,他叫马丁,马丁?诺克,是美国德克萨斯州威尔多公司的软件工程师。1997年,我离开外交部,在美国做访问学者,他对我帮助很大,人很好,只不过年纪大一些……”

陆菲菲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宋沂蒙直勾勾地望着面前这个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心里充满了矛盾,乱糟糟的。宋沂蒙觉得辜负了陆菲菲,亏欠和负罪感充斥了他的内心,说什么也晚了。想着想着,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宋沂蒙听着陆菲菲说,半天没吭声,直到他从五里云雾中挣脱出来,才结结巴巴地说:“祝你,你们幸福吧!”听了宋沂蒙的话,陆菲菲心如刀绞,她想骂他心狠,她想打他两下出气,可她一点勇气也没有,一点力气也没有。无意中,她向宋沂蒙的右耳朵望去,发现那上面似乎还有一点淡淡的伤痕,那是十几年前,在首都机场分手的时候被她咬伤的。看到这个,陆菲菲觉得心里的气出掉一大半,她柔情地说道:“我也祝你们幸福吧!”

这是她的真心话,她妒忌过宋沂蒙的妻子,但是从来没有恨过她,甚至对她有点歉疚。宋沂蒙听了她对自己和胡炜的祝福,怀着万分矛盾的心态叹息起来,他听出了这番祝福的意思,这是不是意味着两人三十多年恋情的结束?

陆菲菲说着,眸子亮了一下,把茶壶推开,然后把服务员找来,请她拿来一小瓶竹叶青酒。她咬咬嘴­唇­:“喝点吧!沂蒙!”

宋沂蒙胃不太好,好久不喝酒了,可是菲菲的酒不能不喝,他乖乖地点了点头。陆菲菲把竹叶青分成两半,一人一杯,还在里边各放了一颗­干­话梅。他从菲菲手里抢过杯子,把那里边的酒倒出来一些,放在自己的杯子里,他怕菲菲喝多了会受不了,他见过她喝醉酒的可怜样子。可菲菲坚决不肯,硬是把酒倒了回来,两只杯子里边的酒一般多。她举起杯子和宋沂蒙碰了一下,然后“咕噜”喝了一口。宋沂蒙望着玻璃杯里黄|­色­浑圆的话梅,杯子底上有着一层层的圆圈儿,他从中感受到了生命的震颤。他拿着杯子,不能控制自己,他含着泪:“菲菲,你是我爱过的最好的女人!可是我不能拥有你,这是为什么呀!”

菲菲等宋沂蒙一口气喝下半杯酒,才柔柔地说:“命运,这是命运安排的!来世吧!下辈子我还爱你,那时我们会不软弱、会更成熟。你说呢?”宋沂蒙没有作答,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来世,只是微微颔首。菲菲见他已是点了头,不禁泪已成行。她把自己的杯子与他的杯子调换了位置,双手颤抖着,想抓起杯子来再喝,宋沂蒙一把就抢了过来,坚决不准她再喝。

宋沂蒙满腹悔恨地说:“像我这么一个无能的人,你为什么要等我这么多年?是我害了你!”陆菲菲哽咽道:“我不是在等你,我是在等我!我三十年没忘了你,所以就等了你三十年。爱情要的是自我的满足,有了这个就足够了。少年的爱恋,那是一种深深的痕迹,它不可能消灭,哪怕把我烧成了灰!我会把这真诚的爱深深掩埋在心田里,它会伴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

宋沂蒙把两杯酒都喝光,竹叶青酒甜滋滋的,浓浓郁郁的,让他昏昏沉沉,他忽然想起来,有一种能使人致命的蛇也叫竹叶青,还不如让那蛇直接爬到身体里,痛痛快快地把他咬死。他红着脸对菲菲说:“你还是忘了我吧!说到底,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伤害了两个女人!我爱你又爱她,对两边的爱情都难以割舍,这是真实的存在!我没有欺骗你们,可我觉得我是在犯罪,在一柄天平上,我装了两枚相同的砝码,我无法将这种平衡打破。偶尔,还以同时拥有两个女人而感到自豪,单凭这一点,你就可以在道德法庭上审判我!”

陆菲菲见他把自己揭露得体无完肤,于是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沉痛地说:“快别说啦!过去了,过去了!”然而,宋沂蒙仍然继续倾诉着内心的苦闷:“人活着实在太累!你说的命运,它三番五次捉弄我,让我徘徊在火焰旁边。一个男人,面对爱他的两个女人,面对命运安排给他的两个女人,他要做抉择,真难啊!我糊涂呀!我没有把握好机会,把命运赐给我的好女人丢掉了,然而到了必须要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又选择了她,这对于你,一个真心实意爱着我的女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可我呢,爱情伴了我一生,过去我总以为在这方面懂得很多,现在看来,我所认识的仅仅是我自己!”

酒也喝完了,他们的双眼眶都是湿润红肿的,情不自禁地把手握在了一起。快要告别了,这一握难舍难分,这一握悲悲切切,这一握百感交集,这一握让他们的心破碎了。餐厅里两个年轻的服务小姐,远远地看着,为老人的情爱所感动,她们虽不知道其中的故事,但两位老人的辛酸感染了她们,她们联想到了父母,联想到了自己,她们也暗暗陪着不幸的老人落泪。

宋沂蒙和陆菲菲相互搀扶着,踏着“沙沙”作响的白雪,在一片竹林里走来走去,最后,他们站住了,不小心碰着了枯萎的竹叶。晃动的竹叶落下雪灰,两人的身上都是白的。陆菲菲猛地抱住她爱的人,一对冰冷­干­裂的嘴­唇­结合在一起,他们的吻,像初恋的时候一样,犹豫而深切。他们饱饮着苦涩辛酸的老泪,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吻。

陆菲菲放开了宋沂蒙,眼睛里无穷惋惜、无穷依恋,她狠狠地咬咬嘴­唇­,­干­燥的嘴­唇­裂了,淌下了一丝鲜血。她沉痛地说:“沂蒙,唉,你这个冤家,再见了,我们今生无缘,不能再见面了!”

宋沂蒙鼻子酸了,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陆菲菲又一次碰了碰他的手,缓缓地离开。雪后的竹园没有风,寂静无人,菲菲走远了,她忽然转过身向宋沂蒙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听不清她的声音,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他明白她说的意思,她是在用心在说:“写吧!就写我!一定要写啊……”

那一段就这样苦恋结束了。陆菲菲走了。

宋沂蒙沿着两人走过的路徘徊,他觉得内外透骨般的寒冷,他不顾一切,像在迷宫里一样,在竹林里走着、走着,无休止地走着,心里空荡荡的,他不想离开这初恋的地方。

好多年北京没有下过这样的大雪,这场雪很大,树­干­被压折,道路被埋没,大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校园里才是欢乐天地,男孩子用两根竹条绑在鞋底,在雪地上奔跑着,他们学着林海中的勇士,挥舞着手中的树枝向虚拟的敌人冲击。

女孩儿堆起了雪人,给雪人腰间Сhā上佩剑。她们互相嬉戏:谁喜欢谁就嫁给他!

男孩儿和女孩儿打开了雪仗,拳头大的雪球像雨一样飞来飞去,细帘般的雪墙,把孩子们分成两个心灵的天地。有个男孩儿冲破了这薄薄的雪幕,把小小的雪球塞进一个女孩儿的脖子里。

那女孩儿笑了,笑得放肆而开心,因为她喜欢他。

终于,宋沂蒙从以往生活的回味中惊醒。他把一根竹枝折断,让雪末子溅在脸上,冰凉的雪让他更加清醒,雪花化为了水,湿漉漉地让他发痒,他抹去脸上的水珠儿,情不自禁地吼了一声。

这莫名的吼叫震动了周围竹叶上的积雪,他的身上变成一片雪白。

在“哗哗”的竹林里,他的胸腔里迸发出一阵阵的冲动,他爱的人离开他走了,临走时,告诉他以后如何生存,让他产生了富足的生活底气,是她,刚刚告别了他的人,让他终于找到了生活的新切入点。

瞬间,他领略到生活的磨难就是他浑厚的创作源泉,渴求崛起的欲望造就他创作的动力,灵感是什么?灵感是生活的积淀,是艺术的体验,是苦闷、激|情和智慧的碰撞。

他匆匆离开紫竹院回家,随意拿起一张白纸,提笔就写,低头疾书,万马奔腾,翻江倒海,写出的内容却是细致缠绵、回肠荡气,如歌如泣。不知为什么,­干­休所的暖气无缘无故停烧了,屋里冰冷,洒在桌上的水,不一会儿就凝成了薄薄的冰渣儿。他往手掌上哈上一口热气,接着不顾一切地写,纸上一连串的文字,仿佛是一滴滴的血。

他大胆地描述了他和菲菲的爱,叙述了一个漫长、苦涩的三角恋。真实的爱,苦中略微带点甜蜜,惊心动魄的爱,像睡梦一样随心所欲,有霹雳也有薄云,有鬼魅也有仙子。爱,有一个混沌的起点,越到后来就越加刻骨铭心,经历了一番甜美和苦难,他又回到了从前,那从前的爱就是爱,虽然它混沌了,消散了,然而它的过程,却形成一篇震动人心的故事。这篇文章,把他的心全都泼洒了出去,他在向人们倾诉,他在为他爱过的人画上一连串的句号。最后,他给这篇文章写了一个名字《薄雾黄昏》。

文章发表在《文学与现实》杂志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某些同龄人的心里获得了共鸣。

陆菲菲在刊物上看到宋沂蒙的文章,在无奈的伤感里再次落下了泪水。不久,她黯然离开了中国,开始了晚年的飘泊,从此不再露面。临行时,她也在同一个刊物上发表了一首凄楚深切的诗:《遗弃的玛瑙黄》。

胡炜在家里那张小小的写字台上看到两篇文章。另外还有一张烂纸,上面有诗一首:

荡舟子独游,荷塘摘菱莲。傍晚遇薄雨,风泠湿布衫。

寺阁院中避,莺啼声婉转。瑟瑟听鼓声,僻静更流连。

小径幽深处,花石一独山。葡萄晶澈紫,佛手轻指弹。

榕荫疑是鬼,遗影拖藤蔓。辉晕下斜阳,陡壁上斑斓。

微卧睡菊畔,涟漪繁池浅。忘情不思归,夜渐暮­色­暗。

宽袖徘徊久,唏嘘叹月寒。人生自多悔,朦胧总企盼。

诸仙邀瑶台,太白凌霄远。白发不服老,画饼度华宴。

聊借秋叶露,狂饮忘忧患。星空茫万里,居家何栏阑?

胡炜看了半天,心想宋沂蒙简直变成文痴了,明明好好的一个家,还说万里无家?她长长地叹口气,这口气仿佛是替丈夫叹的,当然也是替自己叹的,她莫名其妙把自己置身于丈夫往日那刻骨铭心的初恋当中,她甚至替丈夫惋惜。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豁达,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经常没事还要找点事挖苦丈夫一通儿。三件证据一下子堂而皇之摆在她的面前,要是以前,她还不大吵大闹一回,狂风暴雨似地把屋顶掀翻?

刊物安安静静地放在两人共同使用的写字台上,丈夫对她没有隐瞒,她也就很坦然地对待丈夫的随意,这意味着,过去的不痛快已经成为普普通通、不为人特别看重的事情。她庆幸这是一种胜利,丈夫又完完全全变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尽管还有难免的妒忌。

她把登载着过去的刊物,还有写着诗的那张烂纸,原封不动地放好,她突然想到自己要成为一个好的家庭主­妇­。

胡炜跑到区­妇­联,参加了那里办的“女­性­生活训练班”。短短的几天,她学会了不少本事,她从此像变了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声调变了,走路的姿态也变了,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觉得自己才刚刚长大成熟,成为合格女人。她刚懂得如何做女人、如何做妻子,刚刚懂得珍惜小家庭的温暖。他们的空间虽然不大,却充满了苦辣酸甜,比起别的家庭来,值得挂记的东西多了很多。

她还学会了做饭,从训练班结业以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和丈夫怎么会凑合着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从结婚那天起,除了会做面条儿以外,她什么也不会,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想着想着,她觉得挺对不起丈夫的。

胡炜想明白了,于是决心让丈夫高兴一回。那天,她早早地回到家里,用尽全身解数,做了好几个花样儿的菜,满满一桌子,等着丈夫回来。

宋沂蒙进屋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几乎要掉泪。他看着笑盈盈的妻子,看着满桌热腾腾的饭菜,啊!这才像个完整的家!奇怪的是,以前怎么没有这种感觉?胡炜想让丈夫高兴一回,可是,丈夫却动了感情,胡炜也动了感情,两人却守着一桌子的菜相对无语。

44

2004年,这年的夏季全国都下了大雨,却没有发生大的涝灾。雅典奥运会开完了,奥运小将的成绩为全国人民带来很大的欣喜。

时代发展了,北京的变化更大了,路宽了,楼高了,车多了,魏公村前那道高高的土坡没了,从前的海淀镇早已今非昔比,宋沂蒙开过饭馆儿的那条狭窄的小街也早已无影无踪。

宋沂蒙五十七岁了,他很少进城,因为不认识路,似乎就是一个外地人。

他看到人们充满了希望,好像都富裕起来,关心的是多少平方米的房子、是家用轿车、是高职高薪、是社会福利保险、使用信用卡,或者是支付银行贷款。

他发现人们的境遇、心态和人际关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在纷纷努力去为社会做贡献的同时,也在考虑得到多少回报。人与人交往没有了固定的程式、范围,依照其社会地位的变化,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子,层出不穷、相互交叉。

他常常感叹,人们的脑子活了,能说的话多了,人们用最快的方式传递着信息,不断地丰富人们的思维,让人们的头脑高度发达,创造着童话中的生活方式。信息化让人们迅速地感知,人们不断产生新思维,又不断产生新的困惑。

人们争论的问题太多,许多爱钻牛角尖的人物喋喋不休,人们开始崇拜不同模式的英雄,人们开始更加关心自身的权利,人们纷纷抢先发现和占领新的领域,人们也开始了浮躁。人人都想先入为主、标新立异、自成体系,于是,不少的公式被打破了,若­干­传统的思维习惯被破坏了,有人寻找新的公式,有人则完全抛弃了公式化的思路,说根本就没有固定的社会学公式。传统与非传统,变革与非变革,革命与包容,人们的认识有着许多的不一致,但是,这只能说明人们的眼界越来越宽。

有个老朋友问他:“现在,你信仰啥?”他不用思索就回答:“你问我现在信仰啥?问得好!我现在就信仰共产主义,你掰着指头算算看?哪家的主义能比共产主义好?”

说着,他就想起了龙绪民,据说,他什么主义也不信。信仰不信仰也是能变的,他老人家变了吗?

他和大家一样,有了更强烈的紧迫感,时间太快了,刚过了元旦,春节到了,刚过了春节,五一又到了,一天天像飞似的,每天到了夜晚,他都会觉得恍恍然。

两口子仍然居住在香山三间旧平房里,可是他们挺满足,因为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空气清新,是写作的好地方。他们有了一点钱,就好好地把小房子装修了一回,宋沂蒙把这小房子命名为“雅风堂”,这下,即使人家让他搬家,他也不肯走了。

龙桂华的事业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那年,她的河北神蚁宴搬到东城最热闹的地方东四北大街重新开了起来。开张的时候宋沂蒙和胡炜前来道贺,龙绪老和刘葆珍两位老人也来了,那天来道贺的人很多,龙绪老乐得合不拢嘴,喝过酒兴致大发,高喝一声:“笔墨伺候!”

龙家姐妹赶紧把大墨盒和湘妃竹制作的湖笔取了过来,龙绪老一看那大墨盒,眼圈儿就红了。这只墨盒的上面刻着“松鹤长春图,尚昌工业公司”。

这尚昌工业公司是龙绪老在成都创办的企业,解放后,他把公司交给了国家,自己携家带口来到北京,除了这大墨盒,他什么财产都没有,这大墨盒是对他辉煌过去的惟一纪念。那墨盒上面的松鹤长春图是他最好的朋友亲手刻的,老人过去最喜欢这大墨盒,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他被送到北大荒的时候,把大墨盒留在家里。

现在,孩子都步入老年了,她们的河北神蚁宴开张了,又把父亲最喜爱的大墨盒带来送给父亲,这是多么贵重的礼物!

龙绪老饱蘸墨汁,提笔挥毫写下“河北神蚁宴”五个大字,那字写得古朴遒劲、沧桑挺拔,周围观者一片赞叹之声。

龙绪老当众宣布,他与老情人已正式结为夫妻。大家不禁欢呼起来,刘葆珍落泪了。她和龙绪老的女儿们生活在一起,这一天,她盼了很长时间。

龙绪老把女儿们一个个叫到身边,他说这就是你们的妈妈。女儿们依次向刘葆珍敬酒,亲热地叫她,席间其乐融融,一个完美的大家庭重新组成了。

这时,有个青年男子取出一副中堂,抖开让众人观看,宴会上又是一片赞叹。宋沂蒙瞪眼一看,原来,上面书写着“有情人终成眷属”七个大字,那字写得飘逸俊秀,有晋唐风格。龙桂华悄悄告诉宋沂蒙说:“这是金载风的字!”

龙绪老兴冲冲告诉众人:“金先生有重要活动没有来赴宴,特派人送来大作,请诸位雅赏!”龙绪老话声刚落,顿时响起了掌声。龙桂华向宋沂蒙夫­妇­说:“哪天,我带你们会会这个金载风。”宋沂蒙知道这个金载风是个出名的大文豪,于是点点头:“有机会求教当然好!”胡炜对金载风这名字并不熟悉,但她很愿意让龙桂华带丈夫去见金载风,因为这样可能对丈夫的写作有帮助,也赶紧点了点头。龙桂华小声对宋沂蒙说:“金载风想买所院子,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路子?”宋沂蒙想,帮人家办事,也能趁机认识认识,岂不是个机会?不过,他并没这个本事,只好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龙桂华笑了,她说:“那我来想想法子!”

不几天,龙桂华打电话给宋沂蒙说:“好消息,一个熟人告诉我说有所房子要出手,有时间一起去看看!”宋沂蒙很高兴,巴不得赶紧把事办成了,好去见大文豪金载风,于是立刻说:“今天就有时间,桂华姐,咱们去吧?”龙桂华咯咯直笑:“你还真急,你说去,那就去吧!”

当天下午,龙桂华带着沂蒙走进朝外大街三条。

一个约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十分客气地请他们进了大门。一进门,宋沂蒙着实吃了一惊,龙桂华也伸了一下舌头。这所宅子实在够气派,大门是朱漆的,虽然有些剥落,但仍然存留当年的威风。院子十分宽敞,四周是一圈木廊子,一条花石子铺成的秘道,从两边通向一座假山,假山上长满了藤萝蔓,开着紫­色­小花,假山后头还有假山,不知有多深。

他们进了大门,走在回廊上,沿着回廊,进了一个小门。小门打开,原来又是一处院子,这院子更大,有半个足球场大,两辆大卡车可以在上面任意开着跑。

院子里有好几棵核桃树,高大参天,遮住了酷热的阳光,树荫下是一个吟诗抚琴的好地方。地上到处生着乱草,厚厚的、高高的杂草东倒西歪,爬秧子、蒿子杆儿、野蒺藜竞相抢着疯长,一片荒凉。院子四周仍然是回廊,廊子顶上,残存着古老的绘画,天长日久,彩­色­虽已黯淡,可是斑剥痕迹仍然依稀可见。廊子不多长,就到了居住区域,这里正房十余间,厢房几十间,都是高大、宽敞、陈旧。

宋沂蒙心想,这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宅第?正琢磨着,那领路的男子笑吟吟地把他俩让进大客厅。这大客厅怎么说也有五六十平方米,里面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套旧金丝绒的沙发。四面墙上挂了不少名人字画,有明代沈周的、有清代王时敏的、林则徐的,还有近现代齐白石、于右任、柳亚子和沈均儒的,看着这些字画,宋沂蒙不禁啧啧称赞。

我是这家惟一的主人

那中年男子十分客气,先自我介绍:“我是这家惟一的主人,姓袁,叫袁执中!”然后,又对龙桂华说:“龙绪老是我的前辈,有什么事,自然好说!”龙桂华并不想和这人多讲话,只是一遍遍看那屋里的陈设。宋沂蒙听说他姓袁,就不由得朝墙上看,果然,在最惹眼的中间位置,挂着一幅对子,对子中央是张标准像,用玻璃框子罩着,看样子,年头可不短了。熟悉的相片让他醒悟了,原来,这里就是袁翰臣的旧宅。

宋沂蒙就是想帮大文豪金载风介绍一处房子,可他看这房子也太大,大文豪想买也买不起,想着想着,他感到灰心丧气。龙桂华也有些失望,于是,想着客气两句就此告辞了,她刚刚挪动脚步,就听那袁执中情绪低落地说:“家里早就败落了,从1957年就败落了,老人跟共产党一辈子,反右时划成了右派分子,最后落下了什么,仅仅有区区三十余间瓦房!”

区区三十余间瓦房?龙桂了华听了这话,感到一口气堵住前胸,难受得很。她想起几个妹妹,还有女儿小红,想起爸妈,好像在这人间有两个不同的世界。宋沂蒙更加反感,宋沂蒙想起胡炜的父亲胡副司令和杜芸父亲杜副政委,两人在二万五千里长征开始前就是师团级­干­部,几十年戎马,为人民立下赫赫战功,他们去世以后,儿女们居住几小间简陋的、不遮风雨的平房,与这三十余间的深宅大院相比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

要是以前,这会让宋沂蒙感到气愤,又会产生许多的不平衡,可现在他觉得只不过反感一下而已,人家是人家,自己是自己,多少年的起伏把他的棱角磨光了。宋沂蒙不由得望望龙桂华,此时,两个人的想法应该是相通的,两人共同处在天平的某一端。

宋沂蒙想说几句话,挖苦挖苦这个世家公子,后来,觉得没意思,较那真­干­嘛?于是就平平淡淡地问袁执中:“平时,这家里就您一个人住吗?”

听见客人称他为“您”,袁执中十分兴奋,他忘乎所以、略带忧郁地说:“父亲定为右派分子之后,家里的一切都完了,仅仅发给区区四百元工资,还有一辆老式别克汽车,警卫员和厨师、保姆都有,可那都是表面化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了!父亲病故以后,家里的人都走光了,连老婆和孩子都上美国去啦!不理我啦!真惨!”

惨个屁!宋沂蒙忽然一下子气愤了,他暗暗骂道。区区三十余间房,还区区四百元工资?那时毛泽东亲自带头取消了一、二、三级工资之差别,自己和一批国家领导人只拿同一个级别的工资,四百零四元八角,他差不多与毛泽东同一个待遇了,还不知足!还他妈区区?

也许是太狭隘了!宋沂蒙又觉得生这分闲气不值得,于是他平静地问:“你这房子是私产还是公产?能卖吗?袁执中听说卖房,诡黠地说:”卖房?谁说的?这房子是解放后中央政府拨的,到现在也没有给产权证明,不能卖!“

宋沂蒙心想:你想得美,让你住就不错了,还惦记产权证?宋沂蒙故意问道:“听人家说,这院子不是要出手吗?”袁执中一听客人仿佛生了气,便自嘲似地笑着说:“咱这种人可不是败家子!家族败落,人的脸面还是必须要的,我是想把房子租一部分出去,不能卖还不能租吗?租十年、二十年,这还不跟卖一样?”

这一招,宋沂蒙和龙桂华不得不服,的确是高!可谁又能租你这么个大院子呢?就是一部分也不得了,而且是二三十年,金载风是没有这个能力!除此以外还有谁,他们一下子也想不起来。

两人望着玻璃窗外残败荒凉的院子,乱草丛生、树叶满地,这袁执中,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守着偌大的院子,实在凄楚。

宋沂蒙和龙桂华怀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离开了曾经显赫一时的袁宅。院子里的荒草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很难想象,解放五十多年了,在繁华的城市居然还有如此陈旧、荒凉的角落。在这里,可以看到历史变迁、人生的起伏成败。

过了半年,龙绪老住院了,回家以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一直卧床不起,可他又办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年,古代书画在拍卖市场上迅速升值,一些名人作品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年头变了,“文革”前,有识者在东四人民市场的柜台上,只需花十五元钱就能买到一幅长八尺宽三尺的民国大总统徐世昌画的朱竹,可现在出一万元钱想买,连门儿都没有!明末大学士、礼部尚书王铎,他背叛了南明小朝廷,投奔清朝,照样做了大学士、礼部尚书,于是,许多文人以他的汉­奸­作为由,把他的书法贬得很厉害。可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思想认识也变了,再也不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王铎的作品重新被人们推崇,每每大拍,他的书法作品总会受到有识人士的青睐。有一次他的一幅立轴竟拍出了二百五十万元的天价儿。有人说,这还不是天价儿,将来随着艺术鉴赏力的提高,王铎的书法可以卖到五百万,甚至八百万。

有一天,女儿们整理家里的破破烂烂,居然从旧衣箱子里拣出一幅宋代范成大的字画,老人见了这幅字画,激动得落泪了。这是日本鬼子轰炸成都那年,他在破烂市花十块银元买的。老人不是在乎这幅字画的价值,他是在感慨命运的轮回,一件没有生灵的字画,它也不愿离开龙家,几十年过去了,它又活生生地回来了。老人萌生一念,他不顾女儿们的劝阻,坚持着把字画卖了,老人一下子成了千万富翁,可是他不要这些钱,有人劝他捐给社会福利事业,他听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把这些钱全部交给了女儿发展事业。

有了大笔的资本,没多久,龙桂华就把河北神蚁宴扩大为全国­性­的连锁店。企业大了,哪有那么多的蚂蚁可吃,河北神蚁宴实际上就变成了一个称号。龙桂华和她的姐妹们把自己比拟为蚂蚁,有灵气而勤奋不倦的蚂蚁,她们主要经营河北家乡菜,什么煎灯盏、罩饼、十二属相蒸馍,黄焖­鸡­、滚石兔以及井水清烩鲫鱼等等。还有一种特­色­的手工挂面,这种挂面细如发丝,软如凝脂,入口即融,原先是威县一个小镇的普通农民制作,从东汉时就有,一直传了下来。那手工挂面也上了宴席,一上桌,人们就闻上了它的麦禾清香。

然而,龙绪民心里还埋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这天,老人对龙桂华说:“女儿呀!我求你一件事,请你把宋沂蒙找来,请他帮助我写一篇稿子!”龙桂华打电话找到宋沂蒙,把父亲的意思转告给他。宋沂蒙没二话,马上就赶到海淀区万寿寺小区。

龙桂华早早地就在小区门口等他。龙桂华快六十岁了,还是独身一人,她衣着朴素,不施粉黛,胸前依旧别着半只莲。她的头发花白了也不染一染,她的脸上已失去了旧时的艳丽,但身材依然很好,背不驼,腰不弯,颀长而丰腴。从她的身材上,还可以依稀猜度当年的龙桂华的风韵。

龙绪老家住在小区东边有一座普通的楼房。

龙桂华直接把宋沂蒙引入卧室,在这里他见到了卧病不起的刘葆珍,刘葆珍盖着厚厚的、绣着龙凤的缎子被面,静静地躺着。她的脑部仿佛缩小了许多,头发稀疏而花白,脸上的皮肤松弛得几乎要掉了下来。她的脸颊和嘴­唇­都浅红浅红的,她见有人来便高兴得笑了,露出了略微发黄然而却十分整齐的牙齿。

宋沂蒙恭敬地向刘葆珍打过招呼,龙桂华就带他去书房见龙绪老。老人见宋沂蒙来了,竭力想从躺椅上起来,宋沂蒙赶紧上去扶住老人,连忙说:“不动、不动,您老躺着!”

老人家身体很瘦,腰背稍微弯曲,胸脯还像从前一样宽宽的、厚厚的,他戴着一顶毛线织的帽子,帽子上面扎着小红鬏鬏。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一双白眉毛长长地拖了下来,和刘葆珍一样,他的双颧也是红润的,脸上有不少癯瘤和褐斑。老人的形象既和善又威严,既认真又幽默。老人今天心情很好,他不住地笑,露出几颗又尖又长的牙齿:“沂蒙,你来啦,真好!”

宋沂蒙毕恭毕敬地坐在老人身边,龙桂华含着微笑在旁边陪着,不发一言。老人心情稍稍有些激动,咳嗽了一阵又说:“我早听说了,你的文笔很好!我想请你帮我写一篇东西。”“我今年已经九十九岁了!”显然,老人的头脑很清楚。老人说话是老北京口音,声音宏亮,中气十足。

这件事我想了好多年,此时不写,何时再写?倘若不写,历史的真实将无人可知矣!

宋沂蒙听说老人要请他帮助写东西,十分兴奋,老人的经历蕴涵着多少风云,可想而知,他将要做的事情有多么重要。

老人断断续续给宋沂蒙讲了两天,宋沂蒙一字不漏地把老人讲的全都记录下来。

老人讲的是一段罕为人知的历史真实事件。

1948年底,中国人民解放军主力部队逼近北平,大军压境,傅作义将军的司令部慌乱一团。而蒋介石也派心腹郑介民来北平,劝傅作义率部南下。形势复杂,众说纷纭,弄得傅作义举棋不定。

此时,中共地下党多方设法做傅作义的说服工作,争取和平解放北平。

傅作义的交际处长叫李腾九,有一天,他向傅作义进言,他有一个朋友,对共产党了解很深,对北平的局势有独到的见解,他可以为傅作义引见这个人。

傅将军把这人请了来,以楚河汉界之争为名,向他求教万全之策。

这人向将军讲了一个猫抓老鼠的故事,说一只猫抓一群老鼠,自然是一只也抓不住,可是一只猫抓一只老鼠,那是一抓一个准,没跑!林彪、罗荣桓率八十万大军入关,与华北野战军聂荣臻等聚合,近百万兵力直逼北平,还有一百三十万支前的老百姓。区区一个平津,几十万人,又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两边的力量对比不言自明。

这人说,你看人家共产党军队的统帅中,有多少都是从国民党军队里面过去的!二十六路军一万七千人,只剩下了光杆儿司令孙连仲!现在,他们中间许多人都担任了共产党军队军级以上,甚至兵团级的要职,连当年的驭手都当了军长。

民心向背已是大势所趋,中共顺应民心,迅速壮大,势如破竹,新旧更替,浪潮涌起,非蒋家所能敌!

这人说完了猫抓老鼠的故事,不再多发一语,第二天便搭乘北平飞往成都的最后一班飞机走了,除了傅将军,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一段时间做了什么,这一段经历成了无人问及的秘密。

1949年1月,叶剑英在颐和园景福阁同傅将军的代表周北峰谈判,两日后,于除夕夜进行了和平解放北平的签字仪式。2月23日,正式宣布北平和平解放。

李腾九解放后被安排在中央人民政府商业部某局担任处长,他谦恭严谨、工作勤恳,还把所有的房产、财产和汽车缴了公,成为完完全全的政府部门工作人员。后来他娶了一位老共产党员遗孀为妻,生有一子,一家人住在阜城门外大街的一套普通单元楼内,度过了平静安逸的晚年,妻儿对他照顾得很好,他在八十年代寿终正寝。

龙绪老并没有说明,那位出面做傅作义将军说服工作的人是谁?宋沂蒙也不方便细问,老人叙述的只是一件历史事实。

宋沂蒙很快就把这些素材整理好,以龙绪民的名义写好一篇文章。他把这篇文章寄给《史实》杂志,不久就被退了回来,什么意见也没提。他又把文章亲自送到《江山特写文摘》,这是一家民间杂志,编辑看后觉得很感兴趣,说一定尽快发表,谁知此后便石沉大海。

后来,他听说老同学许虹在电视台办的《逸闻》杂志兼职,就马不停蹄地去拜访。

许虹满头白发,身体发福,可是穿得很讲究,脖子上挂着条白金项链,显得仪容高贵。她见宋沂蒙来了,态度十分热情,忙请宋沂蒙坐在沙发上,又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笑容满面地说:“有啥好事?”宋沂蒙不碰茶杯,严肃地说:“咱们是老同学了,没要紧事我会找你?这篇文章你给看看,这是一位老人叙述的历史事实,我整理的。你看看!”

许虹见文章的题目是《历史的真实》,觉得这题目挺醒目,便仔细看着,边看边慢条斯理地说:“行啊!你现在是大杂家了,这现代史领域也涉及!我们这里刊登这类作品可要赞助哇!”

看着看着,许虹不禁蹙起了眉头说:“你这个东西可是与权威的记述不同啊!谁不知道傅作义的北平起义是地下党做的工作,可你却说是别人的功劳!”

宋沂蒙不以为然地说:“就算他是个叛徒,可我也没说北平和平解放光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啊,那是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其中决定­性­的原因当然由于是我军的强大,兵临城下嘛!当年地下党的工作当然是重要因素,但我觉得不应当忽略其他任何一个历史事实!贡献就是贡献,哪怕仅仅是一点点!”

宋沂蒙想起了苏联作家巴别克,他在战地日记基础上写了一部小说《骑兵军》。他一边赞扬苏联英雄布琼尼元帅的功勋,却一边用大量笔墨记述描写了战争的残酷。他看见布琼尼的手下在装甲车上轮­奸­­妇­女,看到了屡遭蹂躏的城市,破产的、胆战心惊的农民和被践踏的田野,他说这是一群有纪律的野兽。由于《骑兵军》的问世,这位作家在苏联肃反运动中被处决。

对老朋友,他不隐瞒想法:“1986年《欧洲人》杂志评出百位最佳小说家,巴别克名列第一,连续两年《骑兵军》列入了美国畅销书排行榜,说明了什么?”

许虹惊愕地望着宋沂蒙,她觉得他变得不认识了,他比以前勇敢了许多,他这样执意地为一件非经典的史实说话,这样是有风险的。许虹善意地提醒他:“那是国外,英国人可以把英国女王的头像做成蛋糕,中国行吗?你谈到巴别克,可是也有人认为他的东西不够真实,以偏概全、哗众取宠呀!”

宋沂蒙中肯地说:“这也不能说没道理,历史已经过去,过去发生的事,哪一个人敢百分之百地给予否定或者肯定?文学作品不能脱离历史,但毕竟不是历史文献。”

许虹一字一字地说:“你想好啦?”宋沂蒙毫不犹豫地表示:“是!”

许虹被宋沂蒙的果断和决心感动,她不再提赞助的事,便肯定地对宋沂蒙说:“我一定尽力帮你忙,你回去等消息吧!”

宋沂蒙满心欢喜地离开《逸闻》杂志社,回家静候佳音。

许虹又认真地看了好几遍稿子,左思右想,觉得这题目锋芒毕露、过于敏感,于是提笔改为《和平解放前夕的一段Сhā曲》,这样一来,既不耸动,也不违背作者的原意。还对其中的文字作了一些修改。

许虹的修改技巧和委婉的评述,居然说动了总编和其他编委,这篇文章终于登载了出来,尽管不惹人注意,可是,不少的读者却发现了文章的不俗之处,他们纷纷写来感想,打听当年那位神秘人物是否健在,还要求见见这位老人,甚至有人想编个电视剧。意外的是,持反对意见的并不多,只有一位大学生来信说,他为老人担心,这位老人如何度过解放后的这五十多年?关于这一点,宋沂蒙的文章没写,是极大的不足。

许虹也挺满意,没出娄子,各方面反应还不错。于是,她给宋沂蒙写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小荷初露尖尖角。由于许虹的帮忙,宋沂蒙成了《逸闻》杂志的特邀撰稿人,这对他来说,等于又上一层楼,又多了一条谋生之路。

文字写多了,渐渐地宋沂蒙的手腕子出了毛病,提笔就哆嗦,于是妻子劝他买个电脑。两口子咬咬牙,花了七千多,把个电脑抱回家。电脑装是装上了,可不会使。妻子又劝他去打字班学学,他听了直摇头,你这不是害我吗?打字班准保都是一群小丫头,我一个老头儿­干­嘛去?于是,他就在家瞎琢磨,没几天居然能打出汉字来了。他小学时汉语拼音学得不错,到了老年居然用上了。自从用上了电脑以后,宋沂蒙的写作速度明显快了,他见了熟人的时候都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可是一旦人家真的问他:你会电脑了吗?他又犹豫着不敢回答,难道会使用汉语拼音打字就算会电脑啦?

这一段,宋沂蒙日子过得挺自在,突然有一家文化传播公司董事长亲自拜访他,要请他出山担任总经理,薪金不少,医疗社保、住房公积金全有,每年还有丰厚的提成。可是他连考虑都没考虑,就一口回绝,他说他不是搞经济的料。人家说那不是经济而是文化开拓,他笑着摇摇头。他心里很苦,管它是开拓还是经济,反正是买卖,是挣钱的,挣不了钱谁开公司?他搞公司搞伤了,实在不愿重蹈覆辙。

一天,许虹又把一摞子素材寄给宋沂蒙,还附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同学,这是才收集到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普通女人的遭遇,很感人,你看能不能在此基础上搞成一个中篇?”

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护士的人物际历。说来也巧,故事的情节很像朱小红的遭遇。宋沂蒙把素材稿拿回家,胡炜先抢着拿过稿子,当作看小说似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两眼发直,着实受了感动。看完以后,连声说好。

龙桂华至今仍然没有找到她的女儿,那朱小红是不是她的女儿?在海口滨海大道上发生的那起枪杀案,那白净文静的女孩子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儿?宋沂蒙糊涂了,他觉得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朱小红?也许是,也许不是,天下无奇不有,巧事随时都可以发生,这样的“也许”他想过许多遍了,想多了也就渐渐平淡了。不过他对这个故事倒是很感兴趣,只是妻子那么冲动,他平静地说:“这是一个生活化的故事,它反映的只是社会的一个角落,写不写,你看呢?”

胡炜与丈夫争吵起来:“什么生活化?你这人怎么变得没有一点人情味?我看那女孩子一点错儿也没有,要说错,就错在她太过于轻信别人,太软弱,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任人宰割,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又不是宠物!即便是宠物也不能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啊!”

宋沂蒙一点不也不同意,他反驳道:“社会就是这样子,需要同情的人太多,不公平的事也太多,你管得过来吗?比如说你我,假使有一天,我俩死了,就死在这间房子里,有谁能知道?谁能管我们?将来我老了,得了大病,你知道动一次大手术需要多少钱?到时候,我不住院、不看病,等死!”

胡炜不吭声了,丈夫说的是气话,也是实话。

这两年丈夫在事业上有了些发展,但内心的郁闷却越来越深重,两人之间卿卿我我的现象少了,吵吵闹闹多了,变成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而且每次都以胡炜的沉默而告终。从前可不是这样,从前宋沂蒙很少跟妻子争吵,即使拌上几句嘴,也很快就缴械投降了。到了一定年纪,­性­格在慢慢变化,夫妻之间的关系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经过岁月磨合,虽然他们的个­性­依然存在,可是他们相互依存,相互适应,两人变成一个不可分的整体,这就是感情。

争吵也是一种真诚,争着吵着反而有了情绪,于是一个中篇小说问世了,宋沂蒙把女护士的故事和妻子的感想都融合了进来,题目叫做《不光彩的女人》。

冬天,一位十六岁少女在咖啡厅认识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约请她到天涯海角相会。梦里的爱情多么完美,少女辞别家乡与心爱的人伴随。他们挽着海霞,饮着深蓝苦涩的海水。她失去了很多,心里只有甜蜜还有短暂的回味,她忘记了老人的教诲,不相信迷惘的爱情会将一切焚毁。

那天,小伙子突然走了,留下一行字,写得不伦不类:我给了你自由,愿你像鸟儿一样飞。灯红酒绿,歌飞,人也飞。无路可寻的少女被遗弃了,她只好走向没有魂灵的“人­肉­堆”。

后来少女嫁了鱼档老三,她不再是北方的少女,而是变成了渔村里的少­妇­,她还是那样年轻貌美。她为鱼档老三生下三个儿女,那少­妇­却越来越憔悴,于是她又变了,变成了鱼档婆,学会了称鱼算账,学会了讨价还价,也学会了为丈夫洗脚、捶背。

又是一个冬天,老三从城里回来,他喝了很多酒,喝得大醉,地醉、人醉,心醉。他疯了,揪住妻子,一个耳光让女人分不清东西南北。他狂喊:原来你是个做过“­鸡­”的窝囊废。

女人愕然,她为不光彩的过去惭愧。她逃出了渔村,夜幕里流着她耻辱的眼泪。

夜很黑,下着大雨,台风把渔村卷没。电光像刀一样,把一个瘦弱的女子变成惶惶的鬼魅。儿女们哭着、叫着。老三的酒醒了,他满心后悔,他打着手电到处寻找,茫茫的村落连着茫茫的水。天涯没有冬天,海啸的季节里响着闷雷,椰子落在了小路上,滚成了一堆一堆。大雨之后,只有一只海鸥凄厉地低飞。

海边发现了­祼­体的老三,他真的疯了,不停呼唤……45

十月底的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候,龙桂华来了,她听说《逸闻》杂志登了龙绪老的回忆文章,专门从城里跑来向宋沂蒙表示感谢。她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小轿车,可她不愿在朋友这儿显示什么,于是,她就乘公共汽车到香山来。

她穿着仍然十分朴素,外面随随便便地披了一件薄薄的女式短外套,脚上穿了双布面的松紧口鞋,手里拎着一包产自河南新县的银杏茶,进门就喊:“炜妹!炜妹!”

关大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关副所长在院子里活动,见胡家来了客人,就不言不语,慢吞吞地推着丈夫回到自家屋里去了。她进屋就拉上了窗帘儿,把那盏挂着七瓦节能灯管儿的灯打开,窗子上昏昏沉沉的。最近,她们家的日子不顺,她的一个宝贝儿子偷人家轮胎,被派出所拘留,听说要判刑,关副所长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没几天就中风了,年纪不太大,却也落下个嘴歪眼斜、半身不遂。

胡炜一见龙桂华,觉得亲得不得了,像是见到了娘家人,龙桂华也同样高兴,拉着胡炜问这问那。两个女人,年龄相仿,长得一样都不矮,脸形也差不多,皮肤也是一样白,真像是姐妹俩。龙桂华仔细端详着胡炜,觉得她一点也不老,脸上的皮儿紧绷绷的,又光又滑。就大声说:“用啥护肤品啦?NUSKIN还是CD?”

胡炜听她说的都是世界大名牌,忙摇头说:“咱不用那个,每天早上抹二两雪花膏就行啦!”胡炜说的是她小时候的故事。那年,胡炜妈妈买回一瓶雪花膏,忘记在窗台上,她从外边回来,还以是什么好吃的,就偷偷地打开舔了一点,结果,呕吐了老半天。胡炜把这个笑话讲给龙桂华听,两个女人笑个不停,小屋里洋溢着童年般的欢乐。她俩越说越热闹,女人之间的悄悄话说个没完,把宋沂蒙扔在了一边。他Сhā不上嘴,只好独自一个人看电视。

宋沂蒙不爱看电视,尤其不爱看流行音乐节目,啥MTV,老是那几个­妇­女,一点也不好看,多少年了,面孔也不换换,流行啥?这时,电视机里开始播放法制节目,女主持人说粤东发生了一件特大金融诈骗案,孟氏集团的主要犯罪嫌疑人被判刑。宋沂蒙听到孟氏集团这几个字,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他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是一件大案子,诈骗金额达数亿元人民币。

他听见了洪玲雅的名字,心里不住颤抖起来。

主持人接着说,广东孟氏集团在国外投资过大,因此孟氏的资金链断裂面临破产,于是,他们编造虚假的进出口贸易合同,骗取银行信用证,从而获得银行贷款,以补资金窟窿。后来,孟氏集团的几个主要领导人都被抓起来。洪玲雅被捕后,患病身亡。

他希望他听到的仅仅是一个传说,可主持人的口吻庄重严肃,消息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宋沂蒙的脑门上流淌下来一连串的汗珠儿,刹那间,他仿佛也死了。

他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感到人生太残酷,沙湖里的红脸蛋女郎也离开了人间。命运对她为什么如此无情?

这时,胡炜说时候不早了,要赶紧做晚饭,龙桂华挽着袖子要帮忙。胡炜乐呵呵地说:“桂华姐,你别管我了,要不,你和他到院子后边准备一下,咱们边吃饭边赏秋夜好吧?” 胡炜忽然来了好兴致,说着,就风风火火地到厨房做饭去了。龙桂华转身一看,发现宋沂蒙的脸­色­蜡黄,整个一个人痴痴呆呆的,坐在小沙发里一动不动,她猜想,其中一定会有什么缘故。宋沂蒙这样子要是让胡炜发现了,还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龙桂华赶紧到厨房里拿了几副碗筷过来,顺便把宋沂蒙拉到昏黄将黑的院子外边。

他们从后门登上了山,半坡上有副天然的石桌椅,两人面对面坐下。这时,从不远处慢悠悠地飞过来一只秋蝶,这秋蝶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愫。龙桂华望着美丽的秋蝶,想起中学时读过的五言诗一首,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同时也是为了安慰宋沂蒙,便朗诵了起来:

秋粉蝶中王,流连不飘香。

彩霓以蔽日,奇霞遮山梁。

空谷寂无声,溪乐沁人慌。

友人披星月,心淡沐薄霜。

遥望它散去,云低觅草黄。

宋沂蒙想到,秋天的彩蝶,已近生命后期了,如果它们聚到一起,还是能够有遮天蔽日的力量,假若真的出现此番奇景,世界将会是何等的奇妙!暮­色­渐浓,四周昏昏暗暗,龙桂华坐在石凳上,脸上的表情和善而严肃,宋沂蒙没想到,这位桂华姐事业发达了,可仍然有着那么沉重的心事。

宋沂蒙瞧着那只秋蝶,无限感伤。龙桂华关切地问:“沂蒙啊!怎么搞的?刚才电视上说了什么?让你这么不痛快,为什么?”原来,龙桂华也听见了那电视节目所讲述的案件,只是她不知道这案件与宋沂蒙的关系……

既然龙桂华已经看出来了,宋沂蒙也不想瞒她,他把红手绢儿的故事略略讲述了一遍。

龙桂华听了红手绢儿的故事也感动得嗟叹不已,沙湖之畔动人的爱情故事,使她感到诗歌般的优美。

透过宋沂蒙的眼神儿,龙桂华发觉宋沂蒙怀恋的只是从前的红手绢儿,红手绢儿和洪玲雅在他脑海里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让他眷念,一个让他烦恼。宋沂蒙和红手绢儿,当初,那两个萌动着爱情的青年男女,他们各自经历了风风雨雨,若­干­年过去了,现在即将进入晚年。那个从戈壁滩上走来的女人,她曾经经受过感情磨难,事业上又大起大落,最后病死狱中,给自己划一个凄惨的句号。另一个,却刚刚在事业上蹒跚起步,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背景,曾经差一点就走到一起来了,可是星星和星星擦肩而过,留给世间的又是一场悲剧。

这种爱情故事并不多见,却也合情合理,出生在同一个时代的人也许还能够理解,假如把它讲给下一代听,那些小青年还以为是作家编写的传奇故事呢!

龙桂华指着秋天的香山东麓,动情地说:“你看哪,沂蒙!”宋沂蒙顺着龙桂华的手看去,满山遍野的枫叶像火一样灿烂,山上的石头映得通红。溪水在桥的下边沸腾,鸟兽在火焰里跳跃。寺庙也被点燃了,它在自身的火与山火的交融中腾空,透着迷人的橙黄。繁星早早地降临,它们是金­色­的。金­色­的星忽然飞动起来,它们碰撞着,迸­射­着眩目的光芒,初夜的天空也燃烧起来,天空也是红彤彤的。

龙桂华是在借山的秋景去安慰富有诗人气质的宋沂蒙,宋沂蒙十分理解,他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平稳多了,他望着晚霞斜扫山间,他仿佛看见了红手绢儿,红手绢儿就在那里,在那里融化了,在那里变成了隐约的影子,那是一个重新从沙湖里走来的女孩儿,那个红脸蛋儿,露着纯美笑容的女孩儿。

龙桂华和宋沂蒙一样,都受到了山火的感染,他们仿佛被天地之火燃烧着,他们在大山的面前是渺小的,然而,他们的心和山一样红。繁星显现出来了,那星火是一点一点的,火连成了一片,繁星的火是一层一层的,深邃而凝重,繁星的火是变化无穷的,给人们带来了永远的遐想。他们望着繁星,想着有一天能到繁星的世界里,在那里,他们脱胎换骨,他们忘记忧愁,他们遇到他们想遇到的人。

这时,胡炜也登上山坡,带来了不少吃的东西,大红枣儿、紫红葡萄、红樱桃、红苹果,还有红­色­的­肉­肠、红­色­的蛋糕和红酒。

在秋夜的红枫和繁星的笼罩下,有谁还会不休地惆怅?

龙桂华是龙绪民的后代,她的长辈在历史上曾经受到过伤害,她本人也遭受了许多的艰辛,她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几乎没有青年,他们的中年也是伴着辛酸匆匆而过。

宋沂蒙和胡炜则是另外一个敏感人群的成员,有人习惯地把他们称作是红­色­的子弟,他们是与一个执政党的命运密切联系的人群,他们的血管里却流着共同的血,在过去的那一个时代,他们或多或少、有意无意、主动被动地利用过天然的优越条件,修理过别人,也被人修理。现在,光环不在,或者说他们摆脱了光环,淘洗成为普通人。他们没有养尊处优的资本,只有依靠一双手。

现在,宋沂蒙、胡炜和龙桂华终于聚在一起,那些前辈们有过纠葛的人,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有爱情,有愉快,有不幸,也有挣扎和奋斗,他们早就有着共同的命运。他们都已经成为中年人、老年人,在他们中间有的事业有成,几乎不用为今后的衰老而­操­心,可有的人至今还在为了起码的生活,在油里煎着,火里烤着,有时还会出点问题。

他们是一个没有人去记述,然而却是历史不能忘记的人群,他们是人类的后代。

胡炜含了一个晶莹鲜­嫩­的红樱桃,把它放在丈夫的嘴里,宋沂蒙不留神,没经过咀嚼就吞咽了下去,见他这副憨态,胡炜和龙桂华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宋沂蒙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脸颊红了一片。晚霞映照下,他的羞涩被掩饰了。他望了一下欢喜的妻子,发觉妻子的脸也是红的,红得像山火一样,在山火的熏陶下,年轻的胡炜又重新变了回来,此时的胡炜美丽、活泼、温柔,她的任­性­,她的霸道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变成了中国式最理想的妻子。

秋风微凉,胡炜毫不避讳地依偎在丈夫的身边,她的短发是染过的,时间久了,泛着微黄。她的脸颊消瘦了,脖颈上有了粗粗的皱纹,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秀美,那么真诚、感人。快三十年的老妻,伴着丈夫,一直走到了今天,只有她最苦,她心里的苦深埋着,让她渐渐变得憔悴。

老妻不老,她忠诚的爱使宋沂蒙的心融化。宋沂蒙伸出手臂一下子搂住了妻子,可胡炜一晃身子,从丈夫的搂抱中挣脱了出来

龙桂华带着羡慕和妒忌望了望这对饱经风霜的夫妻,你看人家,老了,老了,还是那么两情缱绻,你看你,老了老,还是独自一根光木头!

满山的红火,燃烧到了脚下,他们全身,从上到下全被染红了。他们放情地唱起了童年的歌,枫叶红了,枫叶变成了火,他们饮着醉人的红酒,心里也烧起来,他们不再苦闷,不再无意义的焦虑,他们彼此没有差距,都成了山火里、枫树下的普通人。

龙桂华讲起了小时候妈妈讲过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故事实在通俗,胡炜还以为她在故意显示幽默,就放声笑着,然后利索地给她斟满了一杯红酒,不客气地说:“罚酒一杯,喝!”

龙桂华也不拒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原来这也是一位海量酒仙!龙桂华一时忘记了宋沂蒙的胃曾经动过手术,她喝完了酒就对宋沂蒙说:“男子汉,咱们对着喝!”

宋沂蒙微笑着想拿起酒杯,可是被胡炜拦住了:“不行,别让他喝!”

胡炜坚决不让丈夫喝酒,宋沂蒙的胃病,这两年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胡炜带他到医院里检查了好几次,有的医生说不碍大事,有的医生摇摇头:“不好说,一定住院详细检查!”胡炜紧张得要命,可宋沂蒙却满不在乎,他说检查也白检查,反正不能再动手术了,胃已经切除了一半儿,再切就没胃啦!于是,他说什么也不再上医院继续检查,也不吃药,就这么挺着。每逢胃痛发作的时候,他都躲开胡炜,怕被妻子发觉。他胃痛的时候,五脏六腹都绞成一团,他弯着腰,头上冒着黄豆粒大的汗珠,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整个人都痛苦得不成形状。他的病到了这种程度,可他瞒着妻子,不愿给妻子再增加一份­精­神负担。

龙桂华其实不是酒仙,别看她开着饭馆,却从不喝酒,今天她破例喝了,而且有点醉。她的心里充满了妒意,这妒意使她略微失态,她在酒­精­作用下不依不饶,她是为了让宋沂蒙更加高兴,所以就大力渲染气氛:“不行,非喝不可!”龙桂华又变成了几十年前的开朗女人,温和中有点放肆。

胡炜见无法推辞,便勇敢地从丈夫手里夺过酒杯,扬着脖子,一口气喝下满满的一杯红酒。龙桂华佩服胡炜的勇敢,为胡炜捍卫丈夫尊严的行为而折服。“哦,我倒忘了,他动过手术,不能喝酒!”她不再劝宋沂蒙喝酒。

龙桂华低着头,看了一眼胸前别着的那枝半只莲,又看了看胡炜,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这已经不年轻的女人,她的细胞里却存在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她有着一般女人所不具有的优秀秉­性­,她是一个忠诚于丈夫、热爱家庭的女人,她在困惑中挣扎,又在困惑中升华。她骨子里的傲慢已经在生活的磨炼中蜕化了,渐渐成为好妻子、好女人。她本来就是好妻子、好女人,不过重新融于生活的她,更加被人家理解。龙桂华含着笑,把那朵金黄|­色­的半只莲摘下来,端端正正地别在胡炜的胸前。

甜甜的红酒是上头的,平时没有什么酒量的胡炜,她的头晕乎乎的,她感激无限地望着龙桂华,把胸前的半只莲摸了又摸,然后带着甜蜜的笑,当着老朋友的面放肆地靠在丈夫的肩膀上。

此时的宋沂蒙,忘记了一切忧愁,变成了最幸福的人,浑身的血液流动得平平静静,浓郁的爱给他带来了安全感,这还是结婚以来的第一次。

也许是酒的力量,龙桂华突然变得十分亢奋,她充满感情地给宋沂蒙和胡炜讲起故事来:

……

沙湖畔正在举行比武盛会,依娜是戈壁滩的骄傲,她的美貌征服了所有的勇士,满山的白杨被她的勇敢倾倒。

英俊的将军慕名前来求教,两人打得天崩地裂,腾蛟飞凰,日暗月黑,山摧海啸。将军胜了依娜,依娜的脸羞得像个红樱桃。她骑上草原最快的快马,那将军追上来,跟她奔到瀑布的一角。云烟氤氲,遮住了森林,两人身边飞翔着五­色­翠鸟。人们尽情欢呼,披着薄纱的少女,疯狂地舞蹈。依娜和将军登上了密古西峰,不落的流霞与他们久久拥抱。森林闭上了眼睛,峭壁也咧开嘴微笑。

远方升起了狼烟,风尘铺卷着麈战狂嚣。一场血腥的战争让恋人成为了敌人,让相爱的人亮出了刀鞘。依娜扶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披上血染的战袍。将军捧过皇帝的诏书,率领千军万马把贺兰横扫。血染大漠,鬼神哭号,山欲粉碎,水亦滔滔。

混战中,将军撞见了依娜,他的大刀碰断了利剑,锋芒落在少女的脖颈上,一双明眸闪着爱的火苗。战鼓敲得很响,战旗阵阵狂飙,烽烟滚滚,杀声震天,火光把心烧焦。依娜闭上了双眼,雪白的颈无力地垂落。将军望着刀下的爱人,泪如雨下,公主向他高声呼喊:杀了我,我愿做你刀下之鬼!将军闭上了眼睛,双方的勇士涌起愤怒的浪潮,公主的头颅落下来,被马群踏成泥尘。

大风过后,贺兰山脚下筑起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庙。庙里供奉的神仙就是美貌的依娜,密匝匝的白杨树把小庙围绕。一个年轻的孤僧伴着痛楚的煎熬。婉婉钟声随着凄凉的木鱼声,山秃了,水竭了,只剩千里枯草。一个寂寞的孤僧多病而苍老,他放弃了荣华,他诚心诚意地忏悔,守着泥塑的依娜,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一分一秒。

这是一座无名小庙,时间已经过去了千年,那庙宇现在已经是残垣断壁。

时光倒流了,讲着讲着,龙桂华醉了,故事讲得忘情,听故事的人仿佛也融进了千年以前的烟尘。宋沂蒙尤为感动,从胡炜的手里夺过酒杯,默默地与龙桂华碰了一杯,轻轻地吮了一小口浓郁芬芳的红酒,酒的香气令他荡气回肠,动人的故事带他进入了另一个故事的梦幻。

第二天清晨,他推开门,踱步来到小院子里。柿子树上凝满了白花花的秋霜,柿子掉了一地,摔烂了,流淌着黄|­色­的浓汁。带着秋霜的风,沉甸甸的,把老墙的枯草吹落。屋顶上是秋霜,小路上是秋霜,远山的枫叶上也都是秋霜。天空蓝蓝的,像床头的镜子一样透明,秋霜覆盖住了大地,但它覆盖不了天空,天空属于自由飞翔的候鸟,它们从这里经过,它们在这里俯览,看见了满山的枫叶。浓重的鲜红,不久就要重新露出来,大山又要燃烧,人们在红的火焰里抒情、舞蹈。

不久,宋沂蒙躺倒了。

那还是在很小的年纪,他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顽物终有期。

他想了许多年,终于有了一点儿明白,盘古万物,包括风流佳缘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破灭。人们总是有着许许多多的不情愿。冬天到了,寒风把人们的骨头吹成粉末儿,把人们充满欲望的心扉填满。时光默默无情地走着,人们伸出手来,无力地想把它挽留,想请它慢一点,再慢一点儿,然而时光却越走越远。伟大的、能够决定生命的时光,它的威力无穷,它把最强的变成最弱的,把繁绮的幻梦变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碎片儿。时光,已经遥遥地走远了,人们还是在心里喊着,喊了一遍又一遍,盼望着时光能够再来一次,假若时光能够再来一次,那时的一切都会做得更好,不会那样了,不会这样了,一切都会很圆满。

假若你把往日的经历看成游戏,那么随时可以重新开始。

也许有可能……

他多么盼望时光能够再来一次,他暗暗自责:宋沂蒙,你这个冤家,说你聪明,你却出奇地笨,一个混迹人间,所谓自命不凡的傻人。说你幸运,你却意外地沉沦,­鸡­叫了,你睡了,睡得那么深沉。说你愉快开朗,你却总是陷于苦闷,堵塞了心的那东西,是谁的石,谁的山?说你不是下九流,你却落在了所有人的后边,一次次捕捉不了机遇,一条条路茫茫去了。让你的时光再来一次,你还会犯同样的错误。

软弱的人,倔强的人,奇怪的人。

他晃晃悠悠,似乎要归去,从沉睡中归去。眼前不再是那高高的黄土坡,不再是苇荡花丛,不再是沙湖和星空,那是一片燃烧着的苦涩海,他跌进了海上浮起的云Γ水和火焚烧了虽醒犹眠的人。在半梦中归去,滚烫的浪张开大口,把他撕扯,浪好大,咀嚼失忆的­肉­体,让魂灵挣脱。归去,归去,归去,只剩下似有似无的躯皮。漫无边际的海,滚烫滚烫的海,生命却释放了最后的奇彩。

在他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十月革命胜利时,列宁和托洛茨基并肩站在装甲列车上高呼乌拉。

阿尔巴特街上,伟大的诗人普希金手捧一束鲜花与他的最爱娜塔丽娅携手漫步,普希金穿着燕尾服,他的女人穿着婚纱。

人们记住了阿尔巴特大街53号。

宋沂蒙在病床上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我从前的恋人红手绢儿》。小说发表了,它迷倒了一大片年轻人。

报纸上登载了一则消息:马珊被任命某市的市委副书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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