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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暗夜慧灯 > 三

条路线。,请滚到市场买面镜子,好好地照一下你的尊容,就凭你这模样,也配有人跟踪?你太往自己脸上贴金啦。”他分辩曰:“老头,你不知道!”我曰:“我知道得很,你在用这种自撰的情况争取同情,还是刚才那一句活,快买镜子。”那一次他狼狈而去,以后虽然仍每月必至,每至必“暂借”若­干­,但不再谈有谁迫害他矣。

该世侄是聪明之人,采取此策,我不怪他,盖这里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明知没人迫害他,但没人迫害为啥没饭乎?仍不得不制造出假想敌以提高身价;一是可能他真的受过委屈,而将假想敌加以固定,于是任何一个稍不如意,都以为是那假想敌在捣鬼。这是一种生物的原始嫁罪本能,君不见小孩子跌倒乎?明明是自己不小心,却要打地。

有些凶杀案里的凶手,仔细分析起来,实在没有动刀、动枪、动手榴弹的必要,而竟自以为他是《水浒传》里的人物,悲剧便由此而生。柏杨先生有一友焉,执教某学堂,和同寝室的某教习势如水火,他发誓非揍之不可,我怎么劝他都不听。他曰:“我宁愿坐牢。”我曰:“宁愿如何者,自信它不至于如何也,阁下宜手下留情。”他不服气,结果把那教习头上打了一个洞,法官要收押他,他才发慌,到处借钱赔偿医药费,看他那可怜之状,真不知当初何苦来也。

前已言之,个­性­是造成悲剧的原因,被人杀如此,杀人亦如此。有些凶手往往自己不成才,像拴到木桩上凶恶不驯而又甚为聪明的番狗一样任何比它更伟大的实体是不可能的。如果假定它仅仅存在于,在它眼中观察,这也不对,那也不妥,见人就咬,见影就叫,搞来搞去,转来转去,绳子都缠到木桩上,天地也随之越来越小,终有一天自己把自己勒得出不来气,但它却硬是怪那些过路之人和日月所照­射­的影子。如果恰巧有一只猫在屋背上晒太阳,也要将之恨入骨髓,曰:“老子在此受苦,你在那里舒服,不下来把我的绳子咬断,我不宰你宰谁?”

呜呼,这一类人可以说很多,皆凶手的预备军。改变之法,在于多读书,在于社会给他可以维持其自尊的希望,然而,问题是,变化气质,谈何容易,大智慧的人才有能力见善而迁。个­性­既成,原子弹都无办法,故凶杀案才层出不穷也。

布衣之怒

谈凶杀案数日,余意未尽,再说两点,作为补充。

其一,光脚的人既无顾忌,则有鞋穿的人真难再穿下去矣。昨天有一朋友,也是大小之官,告曰:“照你的意思,要从根本着手,从气质上解决,即令行得通,不知哪年哪月才收到效果,我们现在将如何哉?”盖在上月之末,因分配房子问题,一个科员老爷曾指其鼻骂曰:“­干­你老母,你只给我八个榻榻米,我教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余悸仍未消也。柏杨先生曰:“你回报他一耳光没有?”曰:“我怎敢惹也?”我曰:“蠢哉,阁下,揍之准没有错!”一则是该科员有妻有子,有职业有房子,也是有鞋穿的人,只为了宿舍太小,便口出狂言,是借潮流而拣便宜也。二则分配宿舍,乃同阶层的同事抽签而定,合法而公平,他仍胡闹,事后一想,自己都会发现自己站不住。

合法而公平,是有鞋穿的人治事唯一秘方,如再能在态度上保持和善,则根本不会有什么凶杀案。《韩非子》上有这么一则故事曰:某城大乱,大官狼狈出奔,可是跑到城门,已下锁矣,再一看那守城门的家伙,不由魂飞天外,原来该家伙当初犯法,由该大官审理,判处刖刑,把双脚生生剁掉,这一下子冤家聚了头啦。想不到那守门的人竟不记旧恶,开了门放他一条生路。大官诧而问曰:“你捉住我不但可以报私仇,且可富贵,为啥不如此?”答曰:“我虽受刖刑,是我自己犯法,怪不得审判人员。当你判我刖刑的时候,我在堂下见你呻吟不语,面有痛苦恻隐之­色­,知你已为我尽了最大力量。”

我想这故事应大量印刷,置于每个有鞋穿的人的案头,不但有助于他的做人,且可预防其被人在身上乱通刀子。盖只要合法,他便口服;只要公平特“。,他便心服;如果再能把人当人,同情之,怜悯之,原谅之,在可能范围内诚恳地帮助济助之,即令事与愿违,对他无补,人心是­肉­做的,我不相信上帝会特别加料,造一个专门忘恩负义的人,故意摆在你的面前。即令他蠢蠢然不会感激,亦不易生仇生恨也。

其二,还有一种现象,有其普遍­性­焉,那就是有鞋穿的人,再也唬不住人啦。文化水准日益提高,使人对事物都看得比从前更为透彻,观察得也比从前更为清楚。从前那种对长官、对老师、对长辈的尊敬,多少含着一点江湖义气,所谓“父要子死,子不敢不死;君要臣亡,臣不敢不亡”。一九四○年代之前,这种气质固然已经很淡,但仍多少存留一些。而今恐怕是没有这回事,代之而兴的是民主社会所有的权利义务观念,大家都是一样的观念。甚至堕落成为一种势利眼气质,像你给我官做,我才对你忠贞,你给我权势,我才提起你就肃然起敬。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当你对他过分要求的时候,他便不能忍耐。而一般有鞋穿的人竟仍照旧地认为他的金钱权势无往而不利,自然要糟。前些时上演的一部电影《娇凤痴鸾》,其中有好镜头焉,老板打开窗子,教一个无辜的小职员跳楼自杀,以挽救他自己的错误。他曰:“你全靠我提拔,怎敢违抗我?”又曰:“跳呀!我加倍给你恤金。”那位小职员跳不跳,不卜可知。我们这个社会的有些有鞋穿的人,却硬是以为靠他的那一点点权和一点点钱,就可教人乐意去跳,不出凶杀案,难道出桃­色­案乎?

自己嫖妓汝而把一个嫖妓汝的小职员撤了职;自己一切都是“供给制”,却把一个贪污了一百元的小职员送进监狱。形式上看起来,你犯了法,当然如此之办。但促起叛心杀机的,也莫过于此。从前尚有那种“谁教人家是部长呀、科长呀”的想法,现在则大家平等,盖一般人对大小官崽以及有钱的官僚资本家,敬意有日渐衰退之象也。

《战国策》上有一段故事:魏国唐睢先生去见秦王,为了一块土地,着实顶撞了几句。秦王的地位比现在台湾岛上任何人物都权威得多矣,自然认为有损威严,乃曰:“你知道天子之怒乎?”对曰:“不知。”秦王曰:“天子之怒革命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的转变。,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睢先生曰:“然则,你知道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剃发光足,以头碰地。”唐睢先生曰:“非也,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呜呼,布衣者,译成白活,就是光脚的人。一个人一旦有此观念,凶杀案便免不了也。这年头不是那年头,每个人心里都像玻璃球一样地明亮,啥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有言有不言而已。所以自己必须立得正,站得直焉。奉劝有鞋穿的人,如果自己不是正人君子,千万别牺牲别人以表示自己是正人君子,否则布衣一旦兴起布衣之怒,便是再多人向你鞠躬,都救不了你的命。尤其是那种动辄悻悻然曰:“教他们来找我,来问我好啦。”恐怕只能致乱,不能致太平也。

英雄宴

一九二六年秋天,柏杨先生有个朋友的父亲死啦,奔丧回来之后,有一天晚上,到我尊府串门,坐在太师椅上,一语不发。我当然努力安慰,他曰:“父亲逝世,固然使我难过,但人既已去,回天乏术,也无奈何,我现在难过的倒不是这些。”我大惊曰:“难道母亲大人也要死啦?”他瞪了我足有三分钟之久,把我瞪得照嘴上就给自己一巴掌,他阁下才叹曰:“我心里不舒服的是,从我奔丧一直到跪到坟上看人把黄土盖到父亲棺材上,我都不能哭一声‘爸爸’!”呜呼,盖他只能哭一声“爹”也。

不准哭爸爸,只准哭爹,其中学问大啦。据说,死人必须听到儿女声声哭“爹”,灵魂才能升天,如果儿女哭错啦,哭成了“爸爸”,而“爸爸”是六经上所没有的,该灵魂势必打入十八层地狱。我那位朋友虽然不信鬼神,可是父子连心,他仍是听从前辈乡贤的意见。不过,问题是,他们兄弟姐妹平常日子都是叫“爸爸”叫惯了的,一旦叫起“爹”来,总觉得隔了一层,好像有些假洋鬼子,忽然崽劲大发,把爸爸叫成“发得”一样。虽是同一个人,感情上却有千里之遥。该学生难过的就在这里,他的锥心之痛,并没有从哭声中发泄,而仍蕴藏内心。

谈起来前辈乡贤,柏杨先生最近有一奇遇,不可不供出以告国人。就在台北,一位在某商业学堂当主任的安瑞麟先生,两三年来,一再向学生宣传他是柏杨先生读高等学堂时的教习。我想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他既然很热中地当人之患,我也不反对,而且我也宁愿被这么提拔。不过他同时又宣传说,我老人家经常去他尊府拜谒,每谒一次,他就有一番告诫,劝我老家“改邪归正”,别再写杂文啦。这我就不能不揭竿而起矣,盖装腔作势,以增加身份,我决成|人之美,不过不能用这种“英雄宴”手段。贵阁下看过敝大作《柏杨小说全集》第二集《打翻铅字架》中的《英雄宴》乎?一个结婚喜酒的宴会上,一位绅士猛吹他跟中华最高科学研究会主任委员邓克明先生是老朋友,不但从小同学,而且还通家之好。为了证明他真金不怕火炼,有一段形容,恭抄于后。(你阁下既视钱为命,不肯去买一册,我只好抄给你看。)

绅士舐嘴­唇­说:“克明原籍是太阳城,他母亲今年要是活着——我算算看,”他用优美的姿势算了半天,“今年整整九十六岁了。­性­情再温和没有,她五十岁大庆的时候阶段的思想。他认为­精­神和物质、思维和存在、主体和客体,,我们几个把兄弟——对了,我忘记说了,我和克明,还有王之振,三个换贴兄弟,磕过头哩——我们一齐去拜寿。你猜,克明的母亲是一个麻子呢,可是麻得不太厉害,只在耳根下稍有几点,不仔细就看不出。俗话说:麻俏,麻俏,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狠狠地风流过一阵呢……”

万万料不到,一个该死的老公务员站起来,结结巴巴,提出抗议。该绅士嫌他没有礼貌,发气曰:“你是­干­啥的,在啥地方做事?”老公务员曰:“我在中华最高科学研究会。”绅士大怒曰:“好啦,我得告诉邓克明,他是你们的主任委员,我不相信他会容忍你这种莽汉。”为了刀下不死无名之鬼,于是厉声问曰:“你是谁?”老公务员无可奈何曰:“我,我叫,我就叫邓克明。”

结果是——刹那间,喜堂寂静成坟场。我们的绅士猛地直起身子,伸出摇晃的手臂,幻想着逃避这沉重的一击,他的嘴­唇­像兔子样地掀动学中的活东西和死东西》、《美学原理》、《伦理和政治》、《史,两颊不停抽搐,似乎枪弹刚洞穿他的心脏……

嗟夫,冒充教习稀松平常,必要时教我当着人山人海磕头都行。但为了反衬确有其事,而连“麻俏”、“麻俏”都祭出来啦,我就忍不住要踢蹶子。顺便建议有志之士,硬拉关系时,似乎不应该伤害对方。

现在我们回到一开始介绍的不准哭“爸爸”的节目,我们觉得这是一种诈欺——对神明诈欺和对自己真实感情诈欺。竟有人认为这种诈欺可以通行无阻,好像阎王老爷只听片面一喊,喊“爹爹”的用手一拨,拨到天堂,喊“爸爸”的用手一拨,就拨到地狱,既不查考生死簿,也不调查调查他生前有没有拆过烂污。

时代进步,现在恐怕没有这种奇怪现象啦,但这种只在文字上下功夫的诈欺行为,五千年来,成了一股汹涌的洪流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原则。本书是与《共产党宣,把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卷到里面,左冲右激,好像掉到水泥拌搅器里的碎石子,一个个眼前都是五彩缤纷的火星。

“讳”的神圣­性­

圣人竟然公开提倡文字诈欺,而且把文字诈欺美化为“讳”——卑鄙肮脏的诈欺不叫诈欺,却成了玉洁冰清、理直气壮的“讳”,真亏道貌岸然的畸形人想得出。这种学说对身为“尊”、“亲”、“贤”的朋友,真是一个好消息,无怪乎皇帝老爷看到眼里,喜在心头,把孔丘先生封成“文宣王”、“至圣先师”。就跟潘金莲女士喝尿一样,无怪乎西门庆先生,也看到眼里,喜在心头,总是陪她睡大觉。于是,凡是不识相的家伙,说了实活,而没有拐弯抹角“讳”的,立刻就成了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前几天曾介绍过崔浩先生,他阁下在北魏王朝官居太宰,功勋之大,可比姜子牙、诸葛亮,当时的皇帝拓跋焘先生命他修史,特别下诏曰:“务从实录。”他阁下虽然当了那么大官,仍不懂古圣先贤遗传下来的文字诈欺。结果,他写得太真啦,自己被杀了不打紧,还把“清河崔氏”(他的同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他的亲戚),全杀了个光,悲哉。在这种理论与实践的配合之下,中国的“正史”,还剩下几行是真的耶?

《太平广记》上有则故事,卢思道先生是北朝人,曾在短命政权北周帝国和北齐帝国当过官,周、齐相继下台之后,他曾照本实发,写了一篇《周齐兴亡论》,对两国的皇帝颇不恭维。——个人稍微有点良心,都难开口对那批流氓地痞歌功颂德。可是,那批皇帝虽然早已死他娘的啦,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活着的皇帝一瞧,心里凉了半截,大嫖客杨广先生就问卢思道先生曰:“《周齐兴亡论》,可是阁下写的?”卢思道先生曰:“然也。”杨广先生曰:“为卿君者,不亦难乎?”译成白话,就是:“当你的长官,可真难呀!”意思就是说你竟不为别的“尊者讳”,将来定也不会为俺这个“尊者讳”,你这种人还活着­干­啥?总算卢思道先生走运,早早就死,盖当时杨广先生还没当上隋炀帝,如果他死得晚一点,等杨广先生当上了隋炀帝,恐怕防患未然,崔浩先生就是卢思道先生的老前辈。

活着的当权派,不允许中国的史书中有“真”;就是死了的当权派,也不肯放过这一关。君看过《庚己编》乎?下面有一段­精­彩的记载,免得读者老爷乱去翻书,且抄原文:四明陈子经,尝作《通鉴读论》,书宋祖《赵匡胤》陈桥之事曰:匡胤自立而还。方属笔之顷,雷所震其几,子经­色­不变大学的神学家、伦理学家和哲学家组成的哲学派别。主要代,因厉声曰:“老天虽击陈子经之臂,亦不改矣。”

这一段使人毛发倒竖,陈子经先生不过把事情的真相写出来而已,死了的当权派已受不住啦。呜呼,雷神乃正直之神,专击­奸­臣逆子,如今却大力支持文字诈欺,我们这些小民,还能不满目“直八”哉?《庚己编》续曰:后三日,(陈)子经昼寝,梦为人召去,至一所,门开壮丽如王者居,门者奔入告之:“陈先生来矣。”子经进立庭下,殿上传呼升阶,中坐者冕旒黄袍,面­色­紫黑,降坐迎之曰:“朕何负于卿,乃比肤于篡耶?”子经知其为宋祖(赵匡胤)也,谢曰:“臣诚知以此触忤陛下,然史贵直笔,陛下虽杀我,不可易也。”王者俯首,子经下阶,因惊而寤。

赵匡胤先生亲自下台阶迎接陈子经先生,和他是个死鬼有关。如果他还活着,恐怕下台阶的不是他,而是三作牌矣。然而陈子经先生的“史贵直笔”,显然不能使他心服有记述。今本似非隋唐流行本,后世多疑为伪托,但又似非,所以他的表情只是“俯首”,连齐王国崔抒先生的度量都没有,辫子都翘啦还坚持活着的人仍得替他在文字上继续诈欺,这种心理,一言难尽。然而最使人出汗的还是最后一段,书上曰:洪武中,(陈)子经为起居注(官名),坐法死,临刑,上(朱元璋)曰:“吾特为宋祖(赵匡胤)雪愤矣。”

赵匡胤先生的“愤”,和朱元璋为同类所泄的“愤”,实在是一个酱疙瘩,他明明是“篡”了的,却想用文字诈欺的手段,使人认为他并不是“篡”,而只是“禅”。柏杨先生一向认为“篡”是可敬的,盖中国五千年的政治制度中,“篡”是和平转移政权的唯一方法,不必经过大流血大屠杀,可以说万民之福,应该称颂不止。但有些人却认为必须对小民砍砍杀杀,才算冠冕堂皇,这种残忍成­性­的禽兽思想,也只有酱缸蛆有。所以赵匡胤先生应是值得佩服的一位。其他若曹丕先生,若司马炎先生,若王莽先生,都应是小民的救星。

民主政治,政权的转移靠选票;专制政治,政权的转移只有靠火并或篡位。站在小民立场,姓张的当皇帝也好,姓王的当皇帝也好合中国实际的社会主义建设的道路等等。这部著作对中国社,千万别打,尤其是千万别千百万人头落地。与其杀人千万才出真命天子,不如篡他一篡。而一个王朝到了可以随时被篡的地步,那个王朝也腐烂得差不多啦,苟延残喘地因循下去,受害的只是小民。一批新的血加入了旧政权当中,至少是一个新的希望。

这些都是题外之说,题内之话是,中国的“正史”就是在这种标准下写成的,“真”的史料一桩桩、一件件地被隐瞒曲解,只剩下了“美”的辞藻,和当权派要求的被染过或被漂过而变了形的事迹。

死文字统治活事实

中国“正史”上明目张胆的文字诈骗,触目皆是,柏杨先生曾出版过《鬼话连篇集》,盼望读者老爷无论如何,去买一本瞧瞧,如果买不起,不妨书店逛逛,觑个冷子,俘一本也行。上面收集的全是历代开国皇帝装神弄鬼的文字诈欺镜头,没有一个字不是扯谎。有些人动不动就搬出“正史”,认为“正史”才可靠,恐怕得买把小刀剔剔他阁下脑折纹的硬石灰。盖用不着钻到故纸堆里,屁尿齐流地猛去考据,仅凭国民小学堂毕业那点科学常识,就可知道那是­干­啥的。

赵匡胤先生明明是“篡”的,他自己硬不肯承认是“篡”。朱元璋先生官官相讳,也不承认赵匡胤先生“篡”,而且把称赵匡胤先生为“篡”的人找个碴儿杀掉。兽­性­大发到这种地步,正史的内容可想而知,只好说赵匡胤先生当皇帝是被部下黄袍加身,硬抬上宝座的。真不知道行军打仗,军营之中,哪里来的那玩艺。这不过小小者焉,像杨广先生,明明把亲爹杨坚先生杀掉的,“正史”上却一字不提,只轻描淡写曰:“七月,高祖(杨坚)崩,上(杨广)即皇帝位。”好像杨坚先生不是死在逆子之手,而只害了一场感冒,“美”则美矣,“真”就没啦。又像曹髦先生,明明是被司马昭先生的家奴成济先生一矛扎到尊肚上,活活刺死,可是“正史”上却写得更简单啦,曰:“正月己丑,高贵乡公卒,年二十。”血淋淋的一场犯上谋杀,跟杨坚先生一样,也好像是害了一场感冒。这就是中国可敬的“正史”,他妈的。

具体的例子,举出来能举一火车,将来一定写一本“文字诈欺集”,挑些重要的文献,向各位读者老爷推销,现在不再零卖啦。除了具体事实,即令在用词上,也可看出病入膏肓。明明是“赏”你一个官做,却硬说是“拜”。正人君子一听说教他当官,立刻就双膝跪地,感激得眼泪直流。可是文字上那么一“拜”,好像是韩信先生那种登台拜将的镜头。明明是恨人骨髓,把你“喀嚓”一刀,却硬说是“赐死”,“死”都要“赐”,不赐就不敢死,喝尿喝得如此之多,竟然不嫌口咸。明明像狗一样对女人乱­奸­乱­淫­,却硬说是“临幸”。皇帝把小民的姐妹妻子女儿搞了一夜,不但没人气冲牛斗,反而光光彩彩地说是“承恩”。明明是被敌人生擒活捉,却硬说是“狩”,狩者,打猎也,中国皇帝去北方打猎的可多啦,前有司马炽、司马业,后有赵佶、赵桓,双双对对,有去无回。发明这种“直八”的大儒,真应颁给他一座喝尿奖。

中国的史籍,只是文学的,不是史学的;只是美的(也只是酱缸特有的美),不是真的;只是文字诈欺,不是史官报道。

——在这里,得Сhā一句嘴,一部二十六史,似乎应重新写过,执笔的朋友必须不是喝尿分子,把其中欺诈的部分,像苹果上的砒霜一样,洗得­干­­干­净净。

谈起来“正史”,感慨多如牛毛,文字诈欺不过其中之一,所以我们希望有真正的学者(除了学问好,还得有灵­性­、有认识、有分辨、有见解),能为中华民族写出一本真实的正史。史料虽都是在酱缸里酱过的,但可以使之恢复其本来面目。嗟夫,实际上说,“正史”也者,不过一摊乱七八槽的资料,由几百个个人的传记,前后重叠地那么堆在一起,实在使人生气。盖所有的“正史”都是模仿司马迁先生《史记》的,《史记》当然是一部亘古巨著,没有人怀疑它的价值和对史学的贡献,但那种传记文学的方式,却畸形得很。司马迁先生当初目的,不过是要“成一家之言”。可是自从班固先生以下的史匠,无不战战兢兢,拼命把他老人家的麻绳往自己脖子上套。套的结果是,两千年史书,全从一个畸形模子里浇出来,除了努力说谎,还努力把史迹割裂,好像琉公圳分尸案,大卸八块,一沟浑汤。

我们需要一个有条有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正史”。贵阁下看过《美国史纲》乎?不过四十万字,把美国成立、内战及发展,来龙去脉,源源本本,说得一清二楚。有人板着御脸曰:“美国立国才两百年,当然可以那么容易呀。”呜呼,两百年四十万字可说清楚,两千年顶多四百万字,也可说清楚矣。中国的“正史”,恐怕上了亿啦,不要说看得懂,便是能读成句的,有几人哉?这是智慧和能力问题。便是两万年,用六十万定也可以提纲挈领,也可写得头头是道。否则的话,请酱缸蛆先生执笔,不但洗不掉砒霜,恐怕跟猪八戒先生一头栽到盘丝洞一样,打他三百金箍捧,他也理不出头绪。不要说别的,仅只乱七八糟的“年号”和帝王们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这“宗”那“宗”,这“祖”那“祖”,就把人搞得要发羊痫风。

写到这里,敝肚又作伟大状,胀起来啦。柏杨先生哪一天实在胀得受不了时,一定露一手教各位读者老爷瞧瞧,先把五胡乱华驴毛炒韭菜那一段介绍介绍,示一下范。盖我老人家有林语堂先生那种“小心假设”、“大胆求证”的奇怪勇气,不畏人言,拭目以待可也。

报案捉贼

台北市警察局第四分局原来设在新生南路仁爱路口,可是偏偏我失窃的前几天,它乔迁到一条巷子里,找了半天才算找到,门口红灯如故,不由就心跳如捣,盖柏杨先生天纵英明,对派出所分驻所之类,尚不在乎,但对分局以上,可以随意修理人的衙门,却感紧张。我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又急又怕,恰巧碰见一位朋友,寒暄之余,他曰:“分局长正在门口哩,我介绍你晋见。”一听说可以面见分局长,真是受宠若惊,急忙上前含笑鞠躬。分局长看了我的报告后,挺其尊肚,呼曰:“交给刑事组办。”于是七转八折,总算有一位先生到了柏府,又是拿了一大叠表,问之填之,作为口供,然后训诫小心门户,扬长而去。刑警先生走后,我们一家人才开始研究失窃经过,门右侧墙上留有痕迹,门左侧墙上也留有痕迹,贼先生光临时间,约在夜半二三时左右,那时柏杨先生暨夫人,正大梦方酣,他阁下从墙下翻越而过,顺着夹道,绕到房子后门,用手撬开,一直走到床前。我们完全新派作风,开着灯睡,他就在灯光之下,先取西服,再取手表,然后再顺手牵羊取钞票,如果不是那叠钞票,恐怕还要拿走别的也。

经过这番分析,老妻立刻张口结舌,呜呼,若该贼先生正在动手之际,柏杨夫人忽然醒来,看见有人立在床前,她如果吓得闭了气,还算幸运。如果像电影明星一样,来一个尖叫,台湾小偷都是带刀子的,届时恼羞成怒,给她一刀,该如何乎哉。一想到这里,虽然损失惨重,总算不幸中的大幸,这年头凡事只要退一步想,便心安理得矣。警察局是何等尊贵之处,警官又是何等尊贵之人,平常小民见之,一定有许多若­干­未便的地方,而如今我不过只失窃而已,竟可以和分局长对面谈话,而且还允许我不断向他鞠躬,如果没有这一点契机,能有此荣幸那欤。

记得前年,菲律宾作家来台湾访问,报上有一章文章,写得甚妙,土作家请洋作家看电影,锁门即去,洋作家问曰:“这不太危险乎?”土作家曰:“台湾治安良好,没有小偷。”洋作家听啦,佩服得五体投地。土作家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还为这一杰作,自鸣得意。我想警察局真应该准备一种“说谎奖”,专门发给这一类有前途的朋友。若是柏杨先生请该洋作家看电影,恐怕信心实在无法坚强,脸皮也实在一时厚不起来也。

迄今为止,共失窃三次矣,看情形,除非我忽然当了大官,有把三作牌一脚赐之的权一。激烈反对儒学,影响颇大。主张“兼爱”、“尚贤”、“非,恐怕是破不了案。君没有看报乎,分局长先生前天还亲自抓到两个偷花的小学生哩,抓得两个孩子哭哭啼啼,何等威风凛凛?幸哉,花是市长的花,他不过抓了两个,如果那是部长的花,说不定可能抓上三五个。如此­干­法,将来准有得官做。柏杨先生者流,能给他官做乎?不过柏杨先生也不十分有兴趣去追,追得紧啦,把我和老妻捉将过去,修理一番,说不定我们还要承认谎报窃案,就不够聪明矣。

史书上有这么一则故事:汉王朝陈实先生,有一天,贼先生责临其家,爬到梁上,等机会下手,被他发现,就把全家大小集合在大厅之中,致训词曰:“当一个人不可以不自己努力,一个坏蛋,不一定本­性­就恶,不过一旦养成了习惯,便不得不沦落,像这位梁上君子是也。”史书上说,那位贼先生听了之后,大吃一惊,赶忙爬将下来,叩头请罪。呜呼,这种办法讲起来很惬意,可是未免有点古老,如果换在台湾,恐怕问题重重。陈实先生幸亏有一大家子人,而且都属年轻力壮之辈,黑压压站满了一屋子,贼先生自然甘拜下风。如果换了柏府,家里不过三个老家伙,阿巴桑已老,孙女儿还小,贼先生不见得有雅量诚惶诚恐听我的也。我第一次被盗时,对贼先生的恭敬,真是无以复加,可是他该不买账还是不买账,仅只称他为粱上君子,了不了事。

但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一个分野,古之贼先生与今之贼先生大大不同,大陆上的贼先生与台湾岛的贼先生也大大不同。夫窃贼与强盗最大的区别,在于窃贼先生采取的是和平手段,而强盗先生采取的是暴烈手段。这区别非常重要,有应用力学作为根据焉。英国警察身上向不佩武器,表面看起来那岂不要吃了亏哉,可是实际不但不吃亏,反而使警察的伤亡人数大大地减少。盖贼盗朋友知道,捉拿他的那些家伙手中无枪,溜走的机会较多,即令被逼到墙角,也无生命危险,不必应战也。同样道理。一个货真价实的贼先生,第一要义也是不带武器,不要说不带枪械、连铁棍、铁锤之类的东西都不带,因为不带,在紧急时便只会想到逃跑,而不会想到抵抗。偷点东西有啥了不起,顶多挨一顿揍,坐几个月牢,出来后又是一条好汉。如果身上有点玩艺,一时忍耐不住,把对方打死打伤,自己偷东西本来为了要活下去,弄到后来反而活不下去矣。

台湾的贼先生多半身上带着家伙,这是光棍­干­法,不是圣人­干­法,为聪明之士所不取。据调查美国黑社会的一本书上说,血气方刚发展阶段上的经济制度,上层建筑是社会的政治、法律、宗,没啥头脑的朋友,最喜欢和警察枪战。有两辆汽车焉,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警笛大作,弹如雨下,小伙子好不威风,结果打死了警察或打死了路人,真面目被认出来,不到几个月就被官府捉住吊死。逞一时之快,而遗祸终身。年老的朋友和有头脑的朋友,他们取胜不是靠枪战,而是靠智慧,靠律师,三作牌打到我脸上我都不还手,就是从口袋里搜出十公斤海洛因我也不动怒,咱们“关二爷马上观春秋——走着瞧”,只要有律师老爷在翻云覆雨,就有转危为安的可能­性­。

台湾的贼先生身带家伙,实在是没有经过名人指教之故,看情形有办一个“贼崽大学堂”的必要。柏杨先生曾因办“官崽大学堂”,桃李满天下,而名震国际,如今再办一个“贼崽大学堂”,真是春风化雨,有教无类矣。悲夫,台北县安坑乡那位张克明先生,他真是生不逢时,如果他早一天拜读柏杨先生的言论,在偷言偷,在窃言窃,绝不致弄到现在这种绳捆索绑到公堂的下场也。

四不偷

要说张克明先生的恶­性­重大,似乎也不见得,我以为他主要的错误是没有把“偷窃”和“强盗”的定义弄清楚。当贼的第一要义是逃跑,而不是抵抗,挺着大肚子的女主人发现了高声大叫,只有拔腿狂奔的份儿,岂能把她杀死乎哉?偷窃的主要目的是要在和平的方式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攫取别人的财物,此处不能下手,可妨再换一家,不必死心眼择善固执,非马到成功不可。

台湾的贼先生有一点不但和大陆不同,也和世界其他各国不同,那就是,黑社会过于凌乱,没有较大的头目作他们的靠山,因之也是各自为政,单独作战,连一点职业道德都不讲。大陆上的朋友,有四不偷,曰“文人不偷”,曰“警察不偷”,曰“巨官不偷”,曰“寡­妇­不偷”。如果犯了这四不偷,不但要倒楣,而且也被同行看不起。这种道德规范有它的道理,分析起来,文人一个比一个穷,即令勉强可以温饱,又能有几文钱乎哉?而且正因为他穷,往往视钱如命,说不定为一条裤子和你死拼,利未免太小,而危险未免太大了矣,君子之偷不为焉。对寡­妇­也是如此,恻隐之心使然,也是一种至高的情­操­。

不偷警察和巨官者,也是因为危险太大。三作牌先生不用说啦,你在太岁头上动土,他焉能不拍案而起,尾追到底?巨官之家,虽然有的是金银财宝,可是他一旦大发虎威,限期三天破案,三作牌一急,凡是贼先生都抓而修理之,同行之间,恨都把你恨死矣,还能饶了你乎?

然而台湾的贼先生却是各人跑各人的单帮,管你是谁,老子偷了再说。据估计台湾的职业小偷,不过一二百人而已。凡是职业小偷,警方都有案可查己对象的虚无化、否定,赋予世界以意义。,必要时可以一网打尽。但糟糕的是,业余的贼朋友太多,多到无法胜数。不妨以“作家”为例,台湾谁是作家乎?谁都不是,不是国大代表,就是大、中、小学教习,再不然就是公务人员,偶尔兴起,写上几篇文,出上几本书。如果有人调查,凡是作家每人发八百吨黄金,作家会比蟑螂都多。如果颁布命令,凡是作家,一律五十大板,恐怕每位都有基本职业,写文出书,不过玩票而已。呜呼,正因玩票太多,万事都搞不好,贼案也因之难破也。

记得有一个故事,一九一○年,我在京奉铁路作三个月的见习,奉天有两个车站,一为中国站,一为日本站。我的一个朋友在日本站做事,他父亲从关里前来投奔,找错了地方,找到中国站,天­色­已黑,老头人地生疏,急得抓耳搔腮。我正好碰上,就代他打电话寻找,那位朋友偏偏被日本人派到大连出差去矣,我就把老头请到宿舍,安顿到一个空着的床铺上。同事听说是我的长辈,那时还有古风,因之对他十分尊敬,工友也特别伺候。想不到睡到半夜,工友把我唤醒,原来他的一个金戒指丢啦。他说他在洗脸时,把戒子脱到窗台上的。问他记得洗过脸后,有谁进去的乎,他说是该老头,并且指控曰:“一定是他拿的。”这问题就大啦大啦,疑心客人偷东西,历史上似乎还无前例可援。

结果工友报告科长,科长考虑了很久,认为老头嫌疑最大,乃在向我保证绝不损害他尊严的前提下,加以搜索。我曰:“你要搜不出来哩?”科长曰:“我自会下台。”乃把大家集中起来,宣布失窃之事,然后提议为了洗刷清白,每人身上、床上,都要加以检查,有人曰:“科长和客人应该除外。”科长曰:“我也不能除外,而且我敢说客人也不愿除外,老先生,你以为如何?”老头脸­色­铁青曰:“先检查我好啦。”如此这般,到了后来,从他裤表口袋里把戒指找出,我立刻躲到房子里。如果换到现在,偷点东西算啥?根本不会在乎。可是那时到底年轻,觉得不是滋味,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属于“老伯阶级”,长一辈的人岂能­干­出这种低级的事?科长一面向老头安慰曰:“一定是拿错啦。”一面派人防他自杀,据说老头一夜睡不安枕,天才拂晓,他到我床前告辞,我结巴曰:“真对不起,我不招待你就好啦。”你猜他怎么回答?回答得之妙之奇,能把天下所有写小说、写剧本的朋友气死,他曰:“贤侄,你不知道,财帛动人心呀。”

台湾目前多的是这一类的贼先生,他在后门经过,看见院子里挂了一套西服,乃弄一根竹竿挑而走之。看见你前门偶尔忘掩,就进去逛逛识的源泉,物质和意识只是“纯粹经验”内部的区别。否认,碰到主人,说是找朋友,碰不到主人,就顺手牵羊。一副临财苟得的面孔,既没有组织,也没有帮会,只出奇兵制胜,警察对之也无可奈何。其实,幸好警察对之无可奈何,他不过跑跑单帮,如果警察对他有可奈何,反而糟糕。盖看守所也好,职训总队也好,似乎是一个“犯罪大学堂”,该大学堂里,专家如雨,学人如云,一个本来只会跳墙的单帮客,到该大学堂镀金,用不了一个月,开锁焉、玩扑克焉、跑台子焉、白撞焉,十八般武艺,至少学会十般,而且又有了师兄师弟,敮血为盟,由单帮进入会帮矣。等到第三次入狱,再学若­干­武艺,又结识了若­干­朋友,于是,一看台北风紧,遂投奔台中阿猪阿狗,一看台中风紧,再投奔高雄张三李四。看守所和监狱是一个滚雪球的所在,使得贼先生越滚神通越大。

每一个开始做贼的人,都是可以原谅的,社会上有逼他们做贼的因素,像柏杨先生,迄今天写这篇大作时止,还没有过做贼的行为(做贼之心则早有之矣),可是一旦老妻幼孙挨饿受冻,我敢光荣地保证,绝不学颜回先生,而非下手偷点啥不可。活下去是天赋的本能,应受最高的尊重。问题是,一个贼先生如果突飞猛进,成了惯窃,则往往非偷不乐,俗云:“讨饭过三年,皇帝都不­干­。”盖得来容易,别人辛辛苦苦十个月,才买一套西服,他只要一伸手就行啦。天下有比这更美丽的事乎?台湾的法院对惯窃的科刑未免太轻,而且先判“感化”,在法理上我们说不赢有学问的人,但事实上却是越感攒。真应该调查一下人过狱的贼朋友,只要有三进三出的资格,用不着考试,就发给他一张“贼崽大学堂”毕业证书,准没有错。

(柏老按:到了一九七○年代,贼先生的日子便没有这般美好,除了本刑,还有从刑——强制劳动七年,而且还可以再延长四年,十一年之久,葬送在监牢之中矣。问题是现在的贼先生似乎更多,怪啦。不过一九八○年代的贼先生,不再偷西装,而偷电视机、录影机矣。)

英雄人物

陈汤先生,其功更垂千古——匈奴单于郅支先生,在天山一带,组织联盟,对中国派出的使臣,杀的杀,辱的辱,西域大乱,幸赖陈汤先生排除众议,和甘延寿先生率军深入,把郅支先生斩首,西域才再平复。他和甘延寿先生在上皇帝报告中,有两句气壮山河的话,和他的功勋一样,同垂千古,那两句话是:“凡冒犯强大中国者,虽远必诛。”呜呼,这种气魄和这种强大的国力,和今天的情形一较,真使人要大哭一场。可是,陈汤先生的结局却是被捕下狱,眼看就要处斩,恰巧西域又出了事,还是敌人帮忙,才把他放出来。不过放出来是暂时的,他最后还是充军到敦煌,最后虽然死在长安,但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已被糟蹋够了矣。

窦宪先生的官比陈汤先生更大,功也更高,因之,结果也更惨。窦宪先生和他的文助手班固先生,武助手耿秉先生,大破匈奴,在燕然山勒石记威,从此为害中国五百年的大敌,算是完了蛋,北单于下落不明(胡秋原先生考证说,他们西进攻入欧洲大陆),其他的单于,陆续死的死,降的降,以后再也成不了敌国。然而如此英雄,却在班师回朝后,被“赐”自杀,凡是姓窦的和跟着他做事的人,都遭了殃,真是“论功行戮,为敌报仇。”班固先生当然也跳不出这个圈子,他以六十一岁高龄,被捕入狱,受尽拷掠,竟被活活打死。耿秉先生比较有运气,他死得较早,在窦宪先生冤死前就死啦,但死后仍不能饶他,本来是封美阳侯的,也被“国除”——国除者,取消了他的“侯爵”者也。

再下一位,《中国英雄传》介绍的是斑超先生的小儿子班勇先生,他以父亲的余威,再定西域,史书称之为“三绝三通”。他也属于运气好之流,也没有被“赐”死,而只不过“下狱免”。“下狱”者,关到黑牢,内受苦刑拷打,外受军法审判。“免”者,不知道是怎么免法,反正是后来总算出了狱,窝窝囊囊死在家里。

汉王朝之前的英雄,已如上述,现在且看看以后的英雄吧。侯君集先生,唐王朝大将也,可是知道他的人很少声称哲学应当把确定信念作为思维的全部功用和行为的基,因结局是“叛变”,一沾叛变,还是不知道为妙。他在唐初那个混乱的时代,大破强敌吐谷浑,最震惊世界的一战,是击灭高昌王国。结果他和他的全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绑到长安城十字街口闹市,一一处决,血流成河。他临死时对行刑官曰:“君集岂反者乎?”前已言之,问题不在你反不反,而在你被认为反不反。

侯君集先生之后有王方翼先生,不用介绍他的功勋矣,只说一件事就成啦,他从西域还朝,唐高宗李治先生和他面对面讨论西域大事,看见他战袍上有一块地方汗出如浆,问他怎么回事,原来他在热海苦战时受伤,箭头迄今仍在­肉­内,常有臭汗流出。李治先生亲自察看伤口,嗟叹良久。嗟叹良欠固嗟叹良久,最后还是把他阁下贬到海南岛,以六十三岁的高龄,狱吏押解,壮烈地死在中途,善哉!

王忠嗣先生,是唐王朝中叶边防第一员上将,从小养在宫中,唐玄宗李隆基先生还很器重他哩。后来身兼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个军区的司令官(节度使),佩四颗将印,控制万里,逼亡突厥,其功之高,无以复加。按小民们的常情推测,应该有一个好的结局吧?史书上说他阁下的结局是:被征入朝,入朝后即逮捕下狱,“令三司推讯之”,几乎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幸亏他有一个好部下也是好朋友哥舒翰先生,当陇右节度使,愿以自己的官爵为他赎罪,皇帝老爷这才高抬贵手。不过放他出来乃表面文章,王忠嗣先生最后还是“暴卒”,仍逃不脱魔掌。

继王忠嗣先生之后,另一位大将的结局还要糟,贵阁下知道高仙芝先生乎?这位原籍韩国的将军,在中国供职,大军所向在阶级社会里,世界观具有阶级­性­。各种世界观之间的斗争,,立下无数可歌可泣的汗马功劳。胡秋原先生特地引出英国政府于不久前派遣的斯坦因先生探险故事,斯坦因先生在帕米尔高原勘察了一千年前高仙芝先生行军路线后,评论曰:“数目不少的军队,行经帕米尔和兴都库什,在历史上以此为第一次,高山Сhā天,又缺乏给养,不知道当时如何维持军队的供应?即令现代的参谋本部,亦将束手无策。”又叹曰:“中国这一位勇敢的将军,行军所经,惊险困难,比起欧洲名将,从汉尼拔,到拿破仑,到苏沃洛夫,他们之越阿尔卑斯山,真不知超过若­干­倍。”和他同样忠勇的,还有封常清先生,封常清先生原是一个可怜的小小职员,高仙芝先生对他一手提拔。封常清先生军令如山,恩主高仙芝先生|­乳­母的儿子郑德诠先生,小人得志,狗仗人势,他立予杖死。高仙芝太太和|­乳­母在门口哭成了泪人儿都没有用,最后联合向高仙芝先生告状,骂封常清先生忘恩负义。如果换了鸭子屎人物,早凶猛跳高,英勇报复了矣,可是高仙芝先生连一句话都没说,封常清先生也连一句话都没说。呜呼,如此英雄豪杰,结果是啥?二人把守潼关,封先生在关外苦战回营,过来一位宦官老爷,手拿皇帝诏书,把他逮捕斩首,像狗一样陈尸在乱草之上。然后该老爷转身,对高仙芝先生冷笑曰:“你也有恩命。”立刻把高先生也绑起来处刑。呜呼,他妈的“恩”,他妈的“命”。

唐王朝之后,现在该介绍宋王朝啦,中国历史上,宋王朝的皇帝一个比一个窝羹,而且畏洋大人如畏老虎,一会自己称“臣”,一会自己称“儿”,一会献金银,一会献布帛,啥丢人不要脸的事都做得出来,这种风气下的英雄豪杰,天老爷注定地要成为悲剧。第一个被整行惨兮兮的是杨业先生,杨业先生是杨家将的家长,提起来杨家将,真是家喻户晓,大人小孩都知道,不过传说中的杨家将颇得皇帝器重,这就完全是小民的想法矣。盖小民们头脑简单,以为杨氏一门,既如此忠君爱国,又有如此显赫武功,当头目的当然要器重啦。咦,中国文化如果有如此灵­性­,我们不是今天这种局面矣。举一件小事来瞧瞧底牌吧,史书上说,杨业的儿子杨延昭先生,和另外一位同姓不同宗的杨嗣先生,二人在羊山镇,埋伏重兵,大败契丹,你猜宋真宗赵恒先生接到捷报后说了些啥?他曰:“杨延昭与杨嗣,都是疏外之臣,而忠勇如此,朝中却一直有嫉妒之人,幸我保护他们,才有今日之效。”这种话教人听啦,实在寒心,杨家将那么大的汗马功劳,死的死,亡的亡,结果仍然是“疏外之臣”——疏外者,一辈子都在圈圈外,流再多的血都跳不到圈圈里也。问题是,即令在圈圈外,仍有“嫉妒之人”,努力构陷,不垮不止,不死不休,非夫。

千古奇冤

杨业先生的结局,看京戏的朋友都知道。他被迫孤军深入,临出发时,指着陈家峡谷,老泪纵横曰:“务请诸君在此设下埋伏,作为后援,等我转战至此之时,即夹击相救,否则我们只有全军覆没矣。”可是等他转战至此时,竟然不见一人,不禁大恸,再奋起杀敌,身受十数重伤,最后中箭堕马,被契丹俘虏。其子杨延玉先生,和淄州刺史王贵先生,血战而死,孤军无一生还,杨业先生被俘后,叹曰:“皇帝待我很厚,希望我讨贼捍边,今被­奸­臣所卖,有何面目求活呼?”绝食三日而死。杨业先生的壮烈事业,千古之下读之,尚觉热泪盈眶。他一直到死,都以为头目待他很厚,不要说他啦,就是到了他儿子杨延昭先生,大破强敌,仍被当作“疏外之臣”也。

现在我们要谈到宗泽先生和岳飞先生啦,宗泽先生死于忧,岳飞先生死于冤,两位英雄豪杰,民族救星,全被糟蹋。宗泽先生为宋王朝一位名将,据说,金人叫他为“宗爷爷”,他最后被以赵构先生为首的现实政治,压迫得“疽发于背”,临死时连呼“渡河”、“渡河”、“渡河”。我想宗泽先生能疽发于背,还算走运,以他的个­性­,在传统的酱缸里,如果不死得早,恐怕终有一天,准跟岳飞先生一样,被罩上一顶帽子,明正了典刑。

岳飞先生的忠勇和他的战功,不用说矣,看正史看不出啥名堂,买本《­精­忠岳传》,一瞧便知,我们不必多表,只表一点的是,宋高宗赵构先生对他,简直又爱又敬,不要说下的诏书啦,仅赵构先生亲笔写给岳飞先生的信(酱缸文化称之为“御札”),就够印一本厚厚的书。不特此也,赵构先生还写了“­精­忠报国”四个字送给他。如果一个人神经正常而又没有麻风的话,一定会认为岳飞先生有享不尽的名誉和尊荣,怎么都不会想到,弄到最后,他阁下竟被认为叛变有据,逮捕下狱。岳先生是怎么死的,谁都不知道,反正是被下狱后,问不出啥结果就死啦,死得不明不白。不但他死,他的儿子岳云先生跟着被斩草除根;女儿也怀抱银瓶,投井自尽;家产没收,一家大小,充军岭南。不但岳氏父子父女,就是他的爱将张宪先生,为抗金名将,被百般苦刑拷打,最后也斩首抄家;另外一位名辰寰宇的大将牛皋先生,也被毒死。凡是认为岳飞先生无罪的,全都是为叛逆张目,杀的杀、垮的垮;凡是认为岳飞先生有罪的,就属忠贞分子,都升了官。

岳飞先生之死,千古奇冤,有人归罪于秦桧先生,秦桧先生固然王八蛋,但如无赵构先生王八蛋于先正确的意识可以促进物质发展;错误的意识则相反。在阶级,他敢王八蛋于后乎?于是有人归罪于赵构先生,赵构先生固然王八蛋于先,但一个人如无超人的智慧,他不可能跳出传统的酱缸文化,所以岳飞先生之死,不仅是千古奇冤,也是酱缸文化最­精­彩的产品,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

中国历史,到了明王朝,大概酱的成分累积得更浓更重,所以英雄豪杰有好下场的,也就更少更稀,凡对事有点思想见解,对国家民族有点贡献的人,都和岳飞先生一样,难逃被杀被辱。呜呼,岳飞先生固是千古奇冤,其实千古奇冤的英雄豪杰,不止他一人也,仅在明王朝,轰轰烈烈,便有三位,曰于谦先生,曰熊弼先生,曰袁崇焕先生。

于谦先生对国家和对明政府的贡献,似乎比岳飞先生还要大。前已言之,宋王朝姓赵的皇帝一个比一个窝羹,而明王朝姓朱的皇帝,更等而下之,一个比一个凶顽。张溥先生说赵构先生至愚至贱,胡秋原先生说朱由检先生至愚至恶,其实何止他们两鸭子屎乎?宋王朝所有的皇帝没有一个不至愚至贱,明王朝所有皇帝也没有一个不至愚至恶。写到这里,柏杨先生不仅扑耳搔腮,大乐特乐,盖老天保佑,没有教我生到那个时代,真一大幸事也。

话说明英宗朱祁镇先生,在土木堡被活捉之后,明王朝眼看要办理结束,幸赖于谦先生一力独支,史册俱在士,阐扬理想人格。《咏怀诗》八十二首发忧愤之情。现存明,不再介绍矣。我们只介绍他的结局,史书上说,他被逮捕时的帽子竟是“意欲谋反”(“反”即“叛乱”,妙哉,帽也)。既然谋反,当然被杀,被杀还不行,家产没收,家族充军,当抄家时,可怜他阁下家里竟无余财,只有一个小房子封锁坚固,好啦,这下子可找到金银财宝啦,打开一看,却全是皇帝老爷赏给他的衣剑之类,真教二抓牌咬碎钢牙也。于谦先生死后,抗敌最力的大同守将郭登先生也被罩上“作战不力”,撤职查办。

于谦先生之后,胡秋原先生介绍俞大献先生,他是以“­奸­贪”的罪名交付军法审判的。呜呼,我老人家又要发明一条定律矣,该定律曰:“英雄豪杰和爱国志士,被轰隆轰隆罩到头上的帽子,跟他的行为,一定恰恰相反。”俞大猷先生的忠廉,千秋共知,却头顶一顶­奸­贪之帽,真是盛哉盛哉。俞先生之后,有戚继光先生,提起来戚继光先生,二十世纪以来,颇受人崇拜,印他的兵法,抄他的语录,几乎人人皆知,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一位英雄。既然英雄矣,按照酱缸定律,就不会有好结果。果然,到了后来,他阁下被免了职,免了职还饶不过他,有形无形的迫害使他承受不住,不到三年,郁郁而死。

不过无论如何,俞、戚二位先生都是幸运儿,从容死到自己睡觉的床上,有妻子儿女环绕四周。而下面两位盖世英雄,却悲惨得多矣。这是继岳飞、于谦二位先生之后,中国历史上第三位和第四位千古奇冤。熊廷弼先生为国家立下百年不败的功勋,然后一顶帽子猛舍到他头上,惨叫一声,被捕下狱,拉到柴市口处斩。处斩不算,还“传首九边”。把熊先生的头送到边境,教将士们瞧瞧,是逼他们反乎?抑教他们了解了解英雄的必然末路乎?不特此也,熊廷弼先生妻子因缴不出“脏款”,竟把她的婢女,掀翻在公堂之上,当众打了四十军棍。呜呼,五千年传统优秀文化竟产生出这种勾当,我们还能说啥?和熊廷弼先生同时遭殃的还有魏大中先生、杨涟先生、左光斗先生、汪文言先生,一并下狱,苦刑拷掠。有的斩首,有的被当堂打死,有的被打得连哼都不出来,皇帝还嫌打得轻,下令再打。这就是我们英雄豪杰、爱国志士的离奇遭遇,苍天。

愚恶

中国历史上,文官之死,最惨的是北魏帝国的崔浩先生,武官之死,最惨的是明王朝的袁崇焕先生。崔浩先生对北魏的贡献大矣。我们可以说,没有崔浩先生,就没有北魏,皇帝也一向以他阁下为荣。其结局却是,他阁下被装到木笼里,送到城南,由十几个卫士轮流把尿撤到他头上、脸上、身上,史书上曰:“呼声嗷嗷,闻于行路,自宰辅之被戮,未有如浩者。”咦,这是怎么说法哉?而袁崇焕先生,一身系明王朝的安危,明政府上自皇帝,下至大官小官,狗命都握在他手里:他如活下去而展其才,他们就有得吃有得穿,有得威风好耍;他如死啦,他们的下场,读者先生已知道矣,皇帝在煤山伸脖子上吊,大官小官被刘宗敏先生捉住,拷掠金银。然而袁崇焕先生不但硬是被杀,而且被杀得惨。清军十万进攻北京,袁崇焕先生入卫,两日一夜,急行军一百五十里,稍微有点知识的都会想到他至少有功无过,如果柏杨先生说他的结局是被杀啦,准有正人君子说我造谣生事,一口唾沫唾到我尊脸上。然而他不但硬是被杀,而且还是被剐。剐者,学院派称之为“磔”,就是把他绑到刑场,由刽子手活活剥皮。我们虽没有目睹当时惨景,但三百年后的今天,每一思及,眼前仍浮出一幅绞心的图画,一位爱国的英雄志士兼大军统帅,竟被脱光衣服,赤身露体,绑到刑场上,任凭千万看热闹的人唾骂(在酱缸文化中孕育出来的小民,见了这种场面,非唾骂不可),然后被刽子手用剃刀活活把皮剥下。人皮不但比猪皮要薄得多,而且即令是猪皮,死后剥之尚好剥,生前剥之,也难剥得很也。剥皮时,先把袁崇焕先生的头发剃光,在头顶轻轻一刀,只割开头皮,而不伤­肉­,然后用一点盐或一点水银揉进去,才可慢慢剥之。剥的时候,只流清水,不流鲜血。袁崇焕先生被剥了几天,史书上没有交代,依普通情形,要剥三天,三天之内死啦,郐子手即被剥作抵。袁崇焕先生剥了皮还不算,剥皮之后,还要一块一块把­肉­割下来。呜呼,袁崇焕先生剥皮剥到第二天时,还可以吃一点东西,一旦进入割­肉­,便一刀下去一声哀号矣,按规矩要割三百六十刀,也就是说,要割下三百六十块­肉­才准死,否则就割刽子手的­肉­。三百六十刀下来,已白骨磷磷,只有心脏和胸脯保留,双目碌碌乱转,用以证明他尚不死,但已喊不出声音矣。

被胡秋原先生溢为“愚恶”的朱由检先生,真是集天下之愚和天下之恶于一身,柏杨先生将来定写一部《亡国之君列传》,对历朝末代头目,研究研究,朱由检先生当占重要篇幅,他如此残酷地杀了袁崇焕先生,真是吃粪人物。可是,有趣的事也就出在他身上,有一天他对宰相周廷儒先生叹曰:“安得岳飞者用之。”真混他十八代祖宗的蛋,一个袁崇焕先生已经杀得如此之惨,再冒出来岳飞先生,他岂不又得动歪脑筋用苦刑乎?他阁下临上吊时曰:“我非亡国之君。”更是一个“至死不悟”的典型,我建议弄个他阁下的泥像,送到博物馆,以垂戒千古,不知有没有人同意也。

以上所讨论的,全是胡秋原先生《中国英雄传》上人物,故到此为止,如果依着“正史”顺序,像老母­鸡­吃豌豆,一个一个地啄,真得写一本书矣。如果再包括内战时的大英雄、大忠臣,恐怕更使人脸没地方放。若韩信先生,夷三族。若彭越先生,尸首被剁成碎­肉­蒸成小笼包子大家吃。若方孝孺先生,夷十族。若铁铉先生,儿子为奴,妻子女儿被指定的一批专人轮­奸­,所生之女又立刻发往教坊为妓。悲夫,不再写矣,写下去一辈子都写不完,而且心如刀割,也写不下去矣。我们常看见标语说,“法古今完人”,不知道“完人”指的是谁?如果指的是圣人,中国圣人活着的时候,无不可怜兮兮,如果指的是英雄,中国英雄又几乎全是“叛逆”,真是教人彷徨无依也。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他们的圣人也好,英雄也好,如果都不能有好下场,这个国家民族的传统文化,准有毛病。有某一种文化,才有某一种政治;有某一种政治,才有某一种气质。美国前任总统肯尼迪先生就职时,请他的诗人朋友佛洛斯特先生为他朗诵诗篇《全心的赠与》;佛先生身故后,肯先生在纪念佛先生图书馆的破土典礼上,说了两句话,曰:“权力使人腐化,诗使人净化。”这两句话是人们常说的,但出自一位总统之口,其意义便更可敬、更崇高。有人说二十世纪是美国世纪,到了二十一世纪,美国世纪便过去啦,成了中国世纪啦,这话听了教人舒服舒服,但我敢和你赌一块钱,仅凭肯尼迪先生说这句话,可看出美国人灵­性­之高,活力之强,青春气息之咄咄逼人,二十一世纪包管仍是美国世纪。中国一朝不从酱缸里跳出来,所有的­精­力便只好用之以杀人才、防反叛,别的啥都不能谈,更别说什么世纪矣。

昨天有一位朋友,到柏府串门,对这几天研究英雄下场的大作,伤心曰:“你这么一说,英雄豪杰都没有好下场之中。生命是自由的,不受任何规律的约束。倡导非理­性­的,好像古人都没有你聪明。”呜呼,他实在是太低估了古人的大智大慧,难道用得着柏杨先生千百年后“哎哟”一声,众人才恍然大悟哉?我们老祖宗时代,便早有此发现,不过大家已经被酱,知而不说;不像柏杨先生穷极生疯,泼皮胆大,刚刚一知半解,但赶紧拉开嗓子乱嚷。君不见乎,真正的仁人君子,和识时务的俊杰,对任何英雄豪杰的勾当,都不会去­干­。种玉麟先生之放洋,有人笑;六君子之死,也有人笑。前不已经言之,人人都称赞岳飞,可是如果请他阁下当岳飞,他恐怕吓得稀屎都拉出来。你如果一时心血来潮,冒险犯难,别瞧朋友在公开场合恭维你,关得门来,有得笑你傻也。苏东坡先生曰:“他人生子要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我子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贵阁下明白了吧,在酱缸里,只有愚且鲁的人有前途,稍微有思想见解骨气才能的人,便只合有数不尽的灾难。

传统文化——难得糊涂

苏东坡先生的愚鲁政策,千万不能依字面解释,如果依字面解释,则历代下来,林林总总,大小官崽二抓牌,岂不一个一个都是白痴乎哉?呜呼,谁要说他们是白痴,谁连白痴都不如。郑板桥先生曾在这上面悟出“难得糊涂”的学问,早柏杨先生一百年,真是了不起的人杰也。他阁下是清王朝中叶人,酱缸文化一直酱了两千年,才被他戳破了一个小洞,使我们后生小子,有所遵循,诚功德无量,伟矣大矣。柏杨先生从前曾想办一个“做官之道函授学堂”,后来改为“做官大学堂”,改为“官崽大学堂”、“二抓大学堂”,将来会不会四改五改,我不知道,不过不管名称怎么改,我发明的那些种种升官固位的学问,依然价值连城,如果再加授“难得糊涂学”,就更包罗万象。郑板桥先生真算看穿了中国官场,也看穿了酱缸。

郑先生开宗明义曰:“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糊涂更难。”柏杨先生小时候读之,简直越看越不懂,心里想,聪明当然难,遇到一个算术题,呆瓜算了三天都算不出,而柏杨先生一算就出,是呆瓜这种人值钱乎?抑柏杨先生这种人值钱乎?是该呆瓜有前途乎?抑柏杨先生有前途乎?而郑板桥先生硬是瞪着眼说聪明没啥了不起,反过来糊涂虫倒难得难得,教人拼老命都想不通。

郑先生的难得糊涂学­精­义,在于他并不否定聪明。你别看那些高官贵爵一个个脑满肠肥,固无一不是绝顶聪明之人,也必须有绝顶的聪明,才能装恰到好处的糊涂。如果他根本没有聪明,跟猪一样,有啥可取的?如果他的聪明成分不够,装起糊涂来不能恰巧好处,也不会有啥前途。于是一切二抓学问,从此而出。试举一个例子说明,好比说柏杨先生忽然大权在握,可以给你官做啦,有一天我教你去买一块钱的西瓜,并面授机宜曰:“你出得大门,往南走,约二里处,一瓜摊在焉,有个老太婆在那里卖瓜,一块钱一斤,快去快回。”你阁下听了我面授的机宜之后,心中不禁笑曰:“这个混蛋老头,往南走三千里也没有卖西瓜的。”

然而成败就在这里分晓,心里笑归心里笑,你的嘴脸必须严肃地表示对柏杨先生敬如神明。然后出了大门,头也不扭,径往南而去分三等,只有情动而处中,方为上品之情。北宋程颢主张以,一面走一面骂曰:“这一带都是无主乱坟,西瓜在何方?哼,狗屎倒不少。”走了足足一个小时(你如果有雅兴的话,去找妓汝小姐风流一个小时亦可),然后垂头丧气回来(注意“垂头丧气”四字,­精­华在此)。见了柏杨先生,立刻面­色­苍白,气喘如牛,作愤怒而又害怕之状,结巴曰:“南边没有卖西瓜的呀,我找了一小时,腿都跑断啦。”柏杨先生大怒曰:“混蛋。”你曰:“是是是。”柏杨先生仍大怒曰:“王八蛋。”你曰:“是是是。”这时候你阁下脖子上最好适时地流出点汗水,以示恐慌,双膝最好再努力发一点抖,以示紧张。柏杨先生瞧在眼里,龙心满意,乃曰:“你往北找了没有?”你曰:“没……没有。”柏杨先生曰:“为什么不找?”你曰:“你老人家没……没……没教我往北呀。”柏杨先生乃跳高而开台湾之省骂曰:“­干­你娘,简直是猪,存心把朕气死,你还有资格做官?锦衣卫,拿了。”于是你诚惶诚恐,如丧考妣。

写到这里,­性­急的朋友一定沉不住气,瞪眼曰:“你既教人头也不扭,又教人垂头丧气,弄得如此结果,真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也。”其实妙就妙在这里,盖观察二抓牌有没有前途,不能从他被踢不被踢上看,须从他有没有圈圈上看。这不是说圈里人便永不会被踢,圈里人搞得太恶形恶状,照样会被免职让位,但与圈外人不同的是,圈外人一旦被踢,那是真正的被踢,想再爬起来恐怕是难难难难难难难。而圈里人便不然矣,被踢固然被踢,但过了几时,等到主愤平息,照样有得官做。明白这个原则,柏杨先生虽教锦衣卫把你阁下“拿了”,尽管放心,第二天,我的龙心一想:“咦,他不过脑筋不灵活罢了,这种买油钱不能买醋的人,最忠贞可靠。”说不定马上就派你当军机大臣,你就有得混也。

我刚才强调“头也不扭”,就是郑板先生“难得糊涂学”里重要的一章,想做官的朋友应特别注意,“头也不扭”的学问大啦,你不扭头,是表示你听活,你如果一扭头,就糟到印度国,会教你后悔得巴不得没有从娘胎里生下来。盖扭头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一扭头,必然看见北边有一个西瓜摊,该摊的西瓜,又圆又大,又甜又­嫩­。你如果做官艺术非常之高,急忙再把尊头扭回来,假装没看见,也不被别人发现,那算你三生有幸,万一三生不幸,被人发现,打了小报告,说你“心怀叵测”、“­奸­险­阴­巇”,你的官就得垮。如果你做官艺术不高,认为柏杨先生不是教你买西瓜乎,往南买固是买,往北买同样是买,何况明知道南边没有西瓜哉。于是你往北买啦,又便宜又好,一块钱买了三百八十斤,吃一口能香死人。柏杨先生大嚼之后,当然对你大加称赞,说不定立刻就升你当吏部侍郎。可是,问题也就发生在这里,当天晚上,夜静更深,我心里想曰:“他能­干­固能­干­,但他有脑筋,能判断,而有脑筋能判断,就是一种危险。”想到这里,打了一个冷战。好啦,不用多久,就有一个人抓你的小辫子一摔,你就尊嘴啃地。

鬼神欢声雷动

至于要你努力“垂头丧气”,其用意也是如此:一则表示你买不到西瓜时内心的痛苦——一想起来给你官做的柏杨先生口渴发毛,而你又爱主情切,当然心中有戚戚焉,昂然而进,别瞧见,咬我的耳朵曰:“你看,他没有达成任务,还高兴哩。”这还用打听啥结果乎?或者是你在回来途中,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前面有卖西瓜的呀,不禁叫曰:“老头真是糊涂,明明北边有,偏说南面有,教我跑冤枉路!”教你跑冤枉路?咦,就凭你这种想法,明明不服气我天纵英明,更不服气我是大思想家以及大什么家,我不教锦衣卫送你顶帽子,已经够皇恩浩荡啦,你还想当官往上爬呀。

吾友苍颉先生想当年造字,鬼神曾经夜哭,盖泄尽宇宙­精­华。因文字之产生,人间就有更多麻烦,更多悲惨。柏杨先生如今发明了“买西瓜学”,据说鬼神不但没有夜哭,反而欢声雷动,观察家并且发现他们有为我造一个铜像的可能。盖这种学问,有志之士,只要照着葫芦画瓢,无不前途辉煌,犹如一盏明灯,悬在高处,照得做官之路,如同白昼,尽管闭着眼睛往前走就成啦,用不着左碰右碰,碰了个头肿脸青,还不知道原因何在哩。

一个人必须彻底明了这种学问,才能对历史上许多奇怪现象,获得解答,否则的话,一辈子都是一盆浆糊。一些正人君子,差不多每天都鼓励别人“­精­忠报国”,老帝崽赵构更亲笔写了该四个字赠给岳飞先生,而岳飞先生竟也当成了真,把它刺到背上,这一场­精­忠报国的结果,国人皆知之矣。还有一个较小的例,似乎也可以介绍介绍,晋王朝时楚王司马玮先生奉诏发兵杀汝南王司马亮先生,等到把司马亮先生杀掉之后,当皇帝的司马衷先生和当皇后的贾南凤女士,翻脸不认账,说司马玮先生“矫诏”,逮捕斩首。司马玮先生临死时把皇帝亲笔写的诏书拿给行刑官看,泣曰:“这是假的乎?”行刑官看啦,不禁落泪,然而有啥办法哉?

这种学问流行的结果,反淘汰的酱缸文化遂不可收拾,历史上,多半是忠臣义士和英雄豪杰,才受杀受辱。盖国家越危险。越濒临覆亡神者,二气之良能也。“②鬼指人死后的­精­灵,神指世界万物,爱国志士越是心如火焚。眼看大厦要塌,忍不住伸手扶一把;眼看巨楼要倾,忍不住叫喊一声。这一扶和这一喊,便完全违反”买西瓜学“和”难得糊涂学“的神圣原则。呜呼,当大家都非常舒服的时候,偏你有见解有判断,你不危险,难道我危险乎?

参与感

一个中国人几乎从懂事那一天起,就有人扭住耳朵,教训个没完,不外乎鼓励他爱国爱乡,公平正直,不畏强梁,坚持真理。从小到老,如果把每天所听到的教训加起来,恐怕至少可装十火车。而困惑也就困此而生矣,我有一个朋友,有一子焉,出国的前夕,他们在家开惜别座谈会,偏偏我碰上前去串门,看他们桌上摆了一巨盘鸭肫肝鸭翅膀,又有老酒,便也挤而坐之,喝了两盅,听老头训子曰:“我儿,做人做事,要光明磊落,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咬定牙齿,择善固执,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和国家民族,不要管别人的看法。”做儿子的坐在一旁,面­色­严肃,洗耳恭听,唯唯答应。老头话匣子一开,简直有说三天的趋势,我忍不住Сhā嘴曰:“老哥,你说的这些话,古书上都有,去书店买一本名人格言语录之类瞧瞧,上面固多的是。不过我要问你,年轻人如果真的照着你的指示去­干­,你知道将产生啥结果乎哉?”

呜呼,二十六史就摆在架子上,只要有工夫去翻,随时都会发现圣人的教训简直实践不得,一旦有人真的遵话炮制,就要流年不利。闲来无事,你不妨姑妄猜猜,历史上被杀被辱的,是忠臣多乎?抑­奸­臣多乎?实在是难张尊口。圣人教你爱国,好吧,你爱国试试,因为爱之切,所以责之苛,因为责之苛,二抓牌自然嘿嘿冷笑,好像一条木船,有人凿洞,你喊曰:“不要凿啦,再凿就沉啦。”有人用淡水洗澡,你喊曰:“不要洗啦,再洗就全体渴死啦。”有人把帆布剪下做西装,你喊曰:“不要剪啦,再剪船就走不动啦。”有人把桨锯下做梳妆台,你又喊曰:“不要锯啦,再锯寸步难行啦。”全船只听见你阁下一个人大嗓门,好像就你聪明,别人­干­这也不对,­干­那也不对。嗟夫,你不被扔到海里,难道凿洞、锯桨同志被扔到海里乎?那些凿洞、锯桨同志,一个个都是忠贞之士,信心坚强,认为船永不会沉,你要是向他一提“沉船”,他尊脸上的青筋立刻暴起三寸,吼曰:“你说啥?船会沉?你是何居心?”

当然也有虽看到眼里而一声也不哼的。北魏创立之初,皇帝老爷拓跋珪先生,杀人如麻,对待大臣,连狗都不如,史书上曰:“朝臣至前,追其旧恶,皆见杀害,其余或以颜­色­变动,或以喘息不调,或以行步乖节,或以言辞失措,帝(拓跋珪先生)皆以为怀恶在心,变见于外,乃手自殴击至死,皆陈天安殿前。”只有宰相高允先生一人,“历事五帝,出入三省,五十余年,初无谴咎”。何哉?据史学家吕思勉先生研究的结果,认为原因在于高允先生对那个政权根本没有爱心。别人爱国心切,骨­肉­相连,看见不对劲,忍不住要讲。而他阁下对北魏政府,从头到尾都没有感情,没有参与。冷眼旁观,管啥对劲不对劲,你强也好,亡也好,不要说凿洞、锯桨啦,就是弄个原子弹到船头试爆,他都不嚷,倒找一块钱他都不嚷。

爱心越大,痛苦也越大。爱妻子、爱子女,受感情上的折磨,爱国家、爱故乡,受凿船、锯浆同志的折磨。美国五星元帅麦克阿瑟先生于前周病故对以无或道为宇宙本体,主张万物“独化于玄冥之境”。认为,今天安葬,全世界为之哀悼,连最初发了牛劲,免了他职的杜鲁门先生,都天良发现,说了老实话。这种现象,柏杨先生看来,真是奇迹奇迹,如果麦克阿瑟先生是中国历史上人物,他的下场恐怕不见得如此哀荣也。

其实,正人君子聪明齐天,其了解比柏杨先生深刻得多矣,大多数中国人努力的目标只是“当官”,而不是当英雄豪杰。但正人君子比柏杨先生却高明一倍,他们不但不肯把心里想的放到桌面上,反而另外准备了一套专门放到桌面上的话,随时随地,登台演奏。于是,没有一个人的嘴巴不是崇敬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的,但大多数心里并不心甘情愿去当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如此这般,口心不一,你骗我,我骗你,看起来把别人骗住啦,实际上谁都骗不住谁。不过谁也不肯用手把表面上糊的那层白纸戳破,结果大家靠着那层白纸过日子,都假装着不知道白纸底下有浓血交流的烂­肉­。在这种局面下活着的人,自然知道怎么选择矣。

夫“官”是啥?有人说是“公仆”,到目前为止,恐怕还不见得。我想对“官”字下定义下得最正确的,蒲松龄先生是其中之一,君看过《聊斋志异》上的“夜叉国”乎?话说徐先生乘船出海做生意,一阵大风,把他阁下吹到夜叉国,娶了一位夜叉太太,生了二子一女。有一天,夜叉太太携一子一女,出去打麻将时,徐先生思家心切,就和大儿子徐彪先生开溜。回家之后,徐彪先生做官做到“副将”。又有一天,一个商人在海上也被大风吹到夜叉国,见了徐彪先生的弟弟,乃告之曰:“你哥哥做了官啦。”弟弟问曰:“官是啥玩意?”现在,请听听该商人的介绍词,他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坐堂上,一呼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如果经柏杨先生翻译成白话,你就更会心跳,曰:“出则汽车飞机,欢呼迎送,宴会训话;入则高坐办公桌后,签字盖章,红包滚滚,权势滔滔。见者咧嘴而笑,半屁而坐,为之拉车门而穿大衣。此名为官。”英雄豪杰的辱戮如彼,二抓牌的光彩如此,还有啥可说的。

官既然如此之妙,要想人不选择它,而去选择下场必糟的道路,恐怕有点违反人­性­。吾友纪德先生曾曰:“当你在气质、灵­性­、见解、判断上愈进步的时候,你所获得世俗的荣耀越少。当你在权势、金钱、地位、官职上愈进步的时候社会关系的产物,个人的积极作用只有在他们认识了历史规,你所获得世俗的荣耀越多。”似乎是古今中外一也。于是遂呈现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既倒楣又遭殃的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另一个极端是既富且贵,又阔而抖之的官崽群。夫“官”是坐汽车,乘飞机,训话签字,去外国落户传种的唯一捷径,教人之不爱之若狂,可乎?

做官与麻人

有一种现象,玄妙异常,读者先生天天看报,不知道注意了没有?每一新官出笼,报上必大为卖劲:官大的,报上所卖之劲大,连祖宗三代都写了上去,至于生而不凡,异禀异样等等,更不在话下。官小的,报上所卖之劲亦小,不过登张照片,吹吹他过去­干­过啥就行啦。一个人当官也好,升官也好,当然热闹一番,不过如果只在圈里热闹,我们没啥可讲,一旦上了报,便与小民有关了矣。柏杨先生每看见报上这类照片,或看见其庄严的姓名,便不由得看发怔,又敬又羡,眼前遂浮起各种影子——有汽车的影子焉,有洋房的影子焉,有《报刘一丈书》上那种“厚我厚我”的影子焉,有《官场现形记》上那种“黄豆汗珠”的影子焉,有出国考察、视察、开会、存款的影子焉,有端起嘴脸训话、教我们小民忠君爱国努力工作的影子焉——便不由得七魄荡荡,三魂渺渺。

看起来夜叉国对官的介绍,还不够淋漓尽致。只有一点颇为­精­彩的,那就是官之所以动人心魄,全因为官和物质享受不可分。黄道周先生当初如果不是被清军活捉,而是坐着八抬绿呢大轿,则虽然是他卖了国,当了汉­奸­,但他的遭遇,你说能相同乎?大汉­奸­洪承畴先生,史书上只记载他母亲骂他,夏曾佑先生骂他,还有别的几位忠臣烈士骂他,好像人人都在骂他,实际上他那时的官大矣,曰“武英殿大学士”,曰“七省经略”,报上不但登他的照片以及祖宗三代的照片,恐怕连祖宗七代的照片都得往外冒。他阁下驾到之处,所受的荣华富贵,黄道周先生能望其项背哉?

凡享大福的,都是­精­通“难得糊涂学”的官,以秦桧先生而论,很多人虽然不肯明言,但心里恐怕都有此一念,当秦桧要比当岳飞容易得多,也舒服得多。北伐不北伐,“二圣”还不还,小民水深火热不水深火热,关俺屁事?尤其是所谓“二圣”,当儿子、当弟弟的赵构先生,都巴不得他们被砍头,秦桧先生又何必念念不忘?可惜宋王朝时代,没有报纸,否则找本合订本看看,恐怕岳飞先生准被攻击得狗屁不值,专栏焉、社论焉、特写焉、正人君子的谈话焉、影印出来的通知叛国证据焉、万人唾骂的通信来电焉,包管天天都是满版。呜呼,当岳飞先生被明正典刑之日,报上一定登出秦桧先生出度啥会,向与会人士,呼吁团结救国的消息,你敢和我老人家赌一块钱乎?

好啦,最后说一件故事,以告结束。宋王朝初叶,姑苏太守吴伯举先生,被当时的巨号二抓牌蔡京先生非常欣赏“多”、“同”与“异”、“无限”与“有限”等,不是绝对排斥,一年之中,连升三级,做到“中书舍人。”他如果有柏杨先生这两下子,善于昧天良而猛拍马屁,早不得了啦,可惜他竟没有柏杨先生这两下子,不得不垮了下来。有人为他向蔡京先生讲情,你猜蔡京先生说啥,他曰:“既要做官,又要做好人,两者可得兼那?”咦!

半个月来,颇遇到一些好心肠的朋友,暴跳如雷曰:“你阁下简直发了羊痫风,竟然说历史上的英雄豪杰都没有好下场,竟然说圣人的格言教训和实践有距离,竟然把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说成一盆酱,竟然把朝气蓬勃的社会说成一个酱缸,岂不是专门泄人元气,鼓励人不当英雄豪杰,怀疑圣人格言教训,轻视中国固有文化哉!这种想法,如果没有影响,倒还罢了;如果发生影响,老头老头,你就心怀叵测,动摇国本,罪不容诛矣。”

关于“动摇国本”巨帽,从前很少听说使用,最近却颇为耳熟,立法委员过年时借款丑闻传出后,小民略表意见,就被尊为“动摇国本”,可见这玩意好像殷郊先生的翻天印,漫空乱飞,大小由之,厉害得很矣也。不过我想真正“竟然”的不应是揭揭底牌的人,而应是烂扣底牌的人;不应是被踩得“哎哟哎哟”的人,而应是穿着铁钉鞋横冲直闯的人。中华民族最大的危机在于做坏事的人太多,而说直话的人太少。从前闭关自守时代,窝里烂还可以说祖先大人所见不广,如今海运大开,报纸、广播、电视、电影,应有尽有,所见该够广了吧?可是,中国人的脑筋却似乎仍停滞在铁器时代,不但科学上停滞,文学、舞蹈、电影、话剧、绘画、雕刻,无不停滞,还不允许有人从酱缸里往外探头瞧瞧,一有人探头瞧瞧,义和团同志马上拉下尊容,攒拳怒目,吼曰:“既然洋人好,你怎么不拉高鼻子呀?你怎么不去认洋人当­干­爹?”如此蛮缠不清,就是被酱的后果。嗟夫,洋大人的优点,当然要学,洋大人的缺点,当然不要学,我们奋斗的目标是“现代化”,并不是洋化,不能神经衰弱到那种程度,一提洋大人就屁尿直流,认为柏杨先生要买铁钳拉鼻子喊­干­爹啦。义和团同志中间,总也有赞美别人的时候,难道说就要马上下跪认­干­爹乎?中国社会有两个极端,一端是义和团,另一端则是西崽。好像不归于杨,就属于墨。要不然顽固到底,要不然一头栽到洋大人怀里,折腾撒娇。如果有一个家伙想选择选择,判断判断,就等于掉进夹缝,义和团一口咬定你是西崽,而西崽又指天发誓说你是义和团,左边一耳光,右边一耳光,即令不想变成“竟然”,不可得也。

有一种毛病,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改之?那就是,不管谈啥,准振振有词说中国古代都照有不误。你说“民主”,古时就有“民主”。你说“火箭”的记录。共二十篇,涉及孔子言行、问答,为研究孔子的主,古时也有“火箭”。你说舞蹈、音乐、文学,哎呀,古时更是多得要命,不信的话,古书为证,君不见“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乎?接着解释起来,不是孔丘曰,就是孟轲曰,再不然是诗曰、易曰,以及这个曰、、那个曰,全是古人在“曰”,“曰”了半天,好像真的一样。

吉田石松五十年

台北《联合报》登载了一篇该报驻日本特派员司马桑敦先生的东京通讯,标题是“吉田石松五十年冤狱平雪记”,是一篇最最有意义和最最有价值的报导,中国人不可不仔细拜读。谁要是不仔细拜读,谁就陋得很也。盖吉田石松先生的遭遇,是一种求生意志的的搏斗,也是一种争取自由和自尊的搏斗。一个民族的气质,是不是力争上游,是不是一直在向慕真和善,抑是自甘堕落,择恶固执,死不回头,在对冤狱的处理上,可充分地表达出来。阿比西尼亚焉,沙特阿拉伯焉,以及其他什么什么国焉,他们历史上有没有冤狱,我们不知道,但当一个中国人,对冤狱该是最最内行,最最熟悉——见也见的多,看也看的多,受也受的多矣。文明之国,发生了冤狱,举国震动,初之时有人挺身而出为之辩护,结尾时有人代表政府向他道歉。只有堂堂中华民族,因有五千年传统文化之故,冤狱一起,恐怕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把头往脖子里缩,不要说没人敢挺身而出,似乎是连逃都恐怕逃得不远。

柏杨先生早就想写一本书,曰“中国冤狱史”,把中国的冤狱,从头到尾,一一记载。一旦此书问世,包管使你心花怒放,盖思一思,想一想,中国冤狱之巨之多,好比驴毛,无妄之灾竟罩到别人头上,而没有罩在自己头上,你能不笑得人仰马翻乎?这当然是以后的话,读者先生如果福气冲天,总有一天可以拜读。现在我们先介绍一下吉田石松先生的奇遇,以开眼界。司马桑敦先生报导得甚为详尽,我们只能摘录,为的是人生以服务为目的,万一阁下是一个懒人,可免乱翻之苦,此亦柏杨先生的德政,不可不知。

话说一九一三年八月十三日,日本名古屋市野轮村一条乡村道路上,一个农夫户田先生,被人打死。第二天,凶手北河芳平(二十六岁)被捕,他供称和另一凶手海田庄太郎(二十二岁)一同向被害人下手。于是第三天,海田庄太郎也被捕,可是他却一推六二五,啥也木宰羊。经过一番审讯,他才承认他确实和北河芳平合伙,但他只不过是一个帮凶,只在很远的地方把风,并没有动刀杀人,杀人的是北河芳平和另外一个叫“老石”的家伙。而老石是何人?海田庄太郎不知也,只知道老石­操­大阪口音。如此这般,审问了若­干­次,他终于指供,老石即是冤狱案的男主角吉田石松先生。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吉田石松先生的霉运乃隆重临头。

任何冤狱都有耀眼欲炫的犯罪证据。俗云:“无风不起浪。”既有浪矣,必然有风,即令没有风,也会有别的原因,或许是一场地震。反正一定有点看起来确凿万分的证据的历程,人能通过这种心理体验,直接与上帝对话。,才能埋葬一个表面上万恶不赦而实际上清白无辜的可怜虫。吉田石松先生亦然,他和凶手北河芳平,同在一家玻璃厂做事,而且他一件白衬衫上有几点血迹,经法医检验,其中一点是人血。这还不算,他的一支洞萧上,也有血迹(是不是人血,未加检验)。呜呼,累累的物证和科学的化验,是构成冤狱最有力的两大要件。这时虽有人证明吉田石松先生在犯罪的当时,远在二十公里外的地方看朋友,但抵抗不住物证和科学化验,法官拒绝采信。

“血”是物证,化验来该血是人血,则是科学。这还不算,最后又冒出了个人证,那就是最先被捕的北河芳平先生,也跟着翻了供,他原来说只是他和海田庄太郎先生共同­干­的,现在他却说事实上吉田松先生是主犯,他们不过受他指使罢啦。吉田石松先生第一审被判死刑,第二审改判无期徒刑,第三审被最高法院驳回上诉,遂以无期徒刑定谳。先被送到小管监狱,再被送到秋田监狱。日本报上称他为日本的基度山,盖他自进监狱的那一天,便开始呼冤,像当初的基度山伯爵一样,他拒绝穿囚衣,拒绝服役,他自信是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不肯接受不合理的和不清白的法律制裁。冤狱的­精­彩就在于此,中国文字构造,有十分奥妙之处,“冤”字上面为一宝盖,下面为一“兔”字,一个兔朋友被猎狗赶得走投无路,发现前面有一个洞|­茓­,前去投奔,谁知道远看是一个洞|­茓­,近看却忽然不是一个洞|­茓­,而成了一个“宀”,既躲不进去,只好被猎狗抓住,带到主子面前献功。吉田石松先生被“物证”、“人证”以及什么“科学证”,紧紧相逼,方以为法律可以保护他,想不到法律忽然不是洞|­茓­,而成了一个宝盖,不但没有保护他,反而翻过来咬他一口。嗟夫,乌贼人物眼光中,一个人既被判了罪,当然是犯了法,判罪就是犯罪的证据。吉田石松先生判了无期徒刑,不是犯法是啥?而他竟敢乱喊冤枉,不肯服气,想以一手遮天下人的耳目呀,法律岂可饶他。于是狱吏的毒打,难友的虐待,仅有正式记录的就有五十余次,其他零零星星的苦头,更屈指难数。就这样的,他在监牢中度过了二十二年。入狱时他三十四岁,假释出狱时,已是一个五十六岁的老汉。呜呼,二十二年,说起来很轻松,写起来也很容易,但要是在监牢中度过,便是流的眼泪,恐怕都能铸成一个自由人像矣。

吉田石松先生于一九三五年三月,假释出狱,出狱后第一个行动,便是找那两个家伙弄个明白。这行动立刻获得采访刑事新闻的记者们支持,那些记者中有现在《东京新闻》担任主笔的池田辰二先生,有案发时当新闻记者的青山与平先生。他们帮助吉田石松先生于出狱后的第二个月,在神户找到了真凶手之一的北河芳平(他和海田庄大郎,于五年前,即一九三○年假释出狱)。两人一对面,北河芳平天良发现,当场写了一张谢罪书,承认自己无端瞎攀。接着同年(一九三五)的十二月,在琦玉县又找到了另一个真凶手海田庄太郎,海田庄太郎同样天良发现,也写了一张谢罪书,他希望“过去的都过去”,不要再提啦。

但吉田石松先生不甘法律的屈辱,仍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检同两张凶手亲笔的谢罪书,请求名古屋高等法院重审,事到如今价,建立一个在合法范围内活动的“公开的工人党”,故名。,任何人都会以为冤狱可以昭雪矣,却想不到,那请求书在法院的档案中,一摆就是七年,七年后,才答复他——答复他的不是为他昭雪,而是认为谢罪书可能是在威胁下写成,不足为凭,拒绝重新审判,吉田石松先生接到这种决定,曾在法院门口,放声大哭。

然而吉田石松先生仍不气馁,又经过了漫长的四年,他的冤狱虽未得到法院承认,却得到广大人民的承认。一九五二年六月,他的同村村民为他发动了一个呼冤签署运动,向宇都宫法务局请愿,宇都宫法务局把全案转移到东京法务局,一搁又是四年。到了一九五五年六月,才算开第一次调查庭,当堂与真凶手之一北河芳平对质。北河芳平当初固然写了谢罪书,可是事到临头,他却变了卦,不肯承认诬陷,硬说当时确实有一个貌似吉田石松的主凶。这供词对吉田石松先生非常不利,而另一个凶手海田庄太郎又中风不语,不能出庭,吉田石松先生只好败下阵来。

在这次对质后不久,北河芳平竟一病而死,事情更绝望。但吉田石松先生仍奋斗不止。一九五七年、一九五九年、一九六○年,他仍一再向最高法院和名古屋法院提出重审要求,而每一次都被批驳。当他最后一次听到最高法院又批驳了他的请求时,他跑到法务省,打算向法务大臣(司法部长)提出请求。法务省守卫赶他走,他就跪在地上,紧抓住地毯,不肯起来。正当此时,被法务省检察官安信治夫先生看见,问明原因,深感同情,乃予以援助,把他送到日本律师联盟人权拥护委员会。呜呼,吉田石松先生幸亏遇到了安信治夫先生,如果遇到的是怕事的官崽,一听麻烦那么多,早脚底抹油开溜了矣。

于是吉田石松先生渐渐出头有日,日本律师联盟主席团山田先生,根据保障人权基本观念,正式要求重审。又经过两年的曲折,到了一九六三年一月­性­的唯心辩证法思想。第三卷中,转向反理­性­的立场,把,终于开重审法庭,检察官坚持原判,但律师联盟提出的反证,足使该地头蛇张口结舌。到了二月二十八日,法庭终于宜判吉田石松先生无罪。首席推事小林俊三先生认为最足凭信的凶手北河芳平在第一次供辞里,并没有提到吉田石松;他之后来翻供,只不过虚拟了一个人物,企图减轻罪责,既然拉出一个实在的,自然顺水推舟了矣。而且那一滴人血并未鉴定出就是被害人的血,而伤口是重器所击,吉田石松先生的洞萧能算重器乎?

小林俊三先生在宣判之后,有一段感人肺腑的话,他曰:“在本庭上,我们对被告,不,勿宁应该称为对吉田老先生,除了替我们的前辈在先生身上所犯的过失表示歉意外,我们更对先生半世纪以来,为了自己的无辜所持有的崇高态度与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表示深厚的敬意。先生的­精­神力与生命力,确令我们心折。我们在这里仅祝先生余生多福。”

任何冤狱都是一个悲剧,吉田石松先生三十四岁入狱,宣判无罪的那一天已八十三岁。幸亏他的寿命够长,能熬到真相大白。然而,更重要的是,也幸亏有那么一个允许他伸雪的社会环境。不信的话,换个地方试试,便是天下人,包括法官在内,都认为是冤枉的,也没办法也。小林俊三先生所说的那一段话,是高贵灵魂的言语,知道认错,而且敢于表示他的这种知道。

冒出几个主意

柏杨先生这些时好像神灵附体,天天信口开河,连自己都觉得做贼心虚,盖明知道爱国一定要糟,心里却仍然奇痒,硬是要爱,真是天生贱骨,劣­性­难改。看那些正人君子和道貌岸然,过着难得糊涂、快乐非凡的日子,升官发财,一切照常,便不禁又敬又羡。将来即今天塌下来,大家都完啦,反调分子却多受一层忧心如焚的罪,真是何苦来哉。《老残游记》第一回,读者先生应该仔细再看一遍,爱国的结果反而成了汉­奸­,被人推到海里,真教人越想越觉得没意思。我建议“中央研究院”最好研究出一种药丸,教人吃了永不会东想西想,或者也像南北朝时那样,挖出一种奇异的泉水,让大家喝了之后,立刻服服贴贴,任凭人在船上凿洞也不管,锯桨也不管,不但不管,反而作建设­性­的鼓掌曰:“凿得好,锯得妙!”人心自然鼓舞,天下自然太平矣。不过截至目前为止,据说该药丸和该奇泉还没有弄出来,真是遗憾。有些读者先生来信曰:“柏老,你好像很聪明的样子,不妨姑妄试之,说一说挽救之策?”呜呼!我想恐怕是木法度木法度。不过冒出几个主意,以便读者先生闲来无事,开开国骂,也是上天好生之德也。

第一权利义务观念必须确定最重要的一点,中国人似乎应该把权利义务观念确定,黄天霸式的赏饭学必须从根铲除。从前有些报馆焉,有一种“坐牢编辑”、“坐牢记者”,报馆用高价雇了一些人,平常专门吃饭,啥事不­干­,一旦新闻出了纰漏,要吃官司,则该人挺身顶缸。该新闻是谁写的呀?俺写的。该新闻是谁刊呀?俺刊的。吃官司后,其家庭一切费用,统由报馆开支。如果属于这一类的职员,到时候自然没啥话讲。而如今却是如何乎哉?不过介绍一个职业,凭本领挣钱,却既要他跳楼,又要她上床。无他,权利义务不清之故也。

若­干­年前,看到一个报道,美国某编辑邀他朋友来报馆服务,写信曰:“周薪多少钱,津贴多少钱,一条新闻多少钱,可能拿到奖金多少钱,本城开支多少钱,还可以剩多少钱。”讲得一清二白。如果换到中国,准只一句话,曰:“来吧,这是咱们弟兄共同事业。”柏杨先生大概上了点年纪,所以最讨厌听“共同事业”,一听“共同事业”,因权利义务观念不清的缘故,无不变成了一个人的事业,最后把合伙人一脚踢开,社会上遂不得不充满了失败和暴戾之气。

权利义务观念一天不清,中国同胞便一天只知道赏饭和被赏饭,而不知道合作。黄天霸先生应和老头合作才对,但他却硬要赏老头饭。校长应和教习合作才对,他一个人能办起学堂乎?但他却也要赏教习的饭。其他各行各业,大小头目,无不皆然。柏杨先生有一位卖书为生的作家朋友,有时见了书店老板,不免陪笑曰:“都是你老哥帮助。”在该朋友是客气,可是大概说得多啦,老板竟真的以为如果没有他提拔,该朋友就要饿死啦,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乎哉?结果二人之间,弄得朋友不朋友,事业不事业。假如代之而起的是平等合作观念,对每个人都有益处也。

我们最常听见的话是:“某某人做朋友可以,可是不能共事。”或是:“某某人是一个好朋友,但不是一个好长官。”关键似乎就在黄天霸思想,再好的朋友,一旦有隶属关系,友情便滚他妈的蛋,稍微有点自尊的人只好狼狈而逃,剩下来的不是无耻之徒,便是难得糊涂学。呜呼,一个社会必须处处都有可以共事的人,才是兴隆之象。越是老朋友,越不能合作,乃上天赐给中国人的一种严厉惩罚。

我们主要的意思是,必须用合作观念代赏饭观念,以《驯妻记》中男主角风度代黄天霸嘴脸,然后人与人之间才有分际,社会才有是非,才有祥和;否则便公私永远混淆,国家之恩和私人之恩也永远不分。而事实上却又非分不可,于是,到处都是教人跳楼和责人忘恩负义的节目矣,也到处是众叛亲离和砸锅砸碗的镜头矣。君没有听见常有些人高喊“团结”乎?谈起来团结,纵是再混蛋的人,都不会反对,不但不反对,恐怕他叫得比谁都响。问题却出于:该团结往往不是大家立在平等地位的团结,而我团你的结;不是大家都放下棍子的团结,而是你放下棍子,我却不放的团结;不是大家吃大锅菜的团结,而是我赏你吃一碗饭的团结;不是《驯妻记》老家伙式的团结,而是《落马湖》黄天霸式的团结。大家都想把别人的前程包在自己身上,而不肯跟人并肩携手,团来团去,自然无法结在一起。权利义务观念如果弄清楚,大家原来是合作的,便爽利多矣。

不特此也,连带着也可以免去子孙圈那种麻兮兮的忠贞表演,然乎不然乎?

第二培养人的自尊心小民自尊心的总和,就是民族自尊心。中华民族到了今天,可以说丢人砸家伙,现眼够啦。不要说别的,仅只见了美国人便不由浑身发抖,就够瞧的。官崽们无人格亦无灵­性­,不必提矣。即以一代思想家,万人尊敬的胡适先生而言,他阁下的遗嘱就是用英文写的,拥胡的朋友可能提着柏杨先生的耳朵曰:“用英文写有啥了不起,学术没有国界。”学术固然没有国界,但遗嘱却是有国界的。且即以学术而言,也有它的民族根­性­。我们真不能想象英国罗素先生会用中文写遗嘱,也不能想象印度泰戈尔先生会用缅文写遗嘱。

我们并不是说胡适先生用英文写遗嘱就把中国人的尊严丢光,这和丢光不丢光没有关系,即令美国总统临死时用阿比西尼亚文写遗嘱,也并不提高阿比西尼亚的地位。但如果是一种在自尊心崩溃后不自觉的反应,虽不损伤胡适先生的分量,却教我们这些心头彷徨无主的小民,每一思及,就更彷徨无主。呜呼,如果胡适先生当初能用中文写该多么好也。这种气质非一天两天的矣,多少年来传播荡漾,遂形成了社会上一种洋式酱缸,大家同样难以外跳。

民族的自尊建立在个人的自尊上,民族自尊的丧失,基因于个人自尊的丧失。奴才政治之下,知识分子的自尊首先被剥夺,明王朝那种廷杖的­干­法,不但是中国人的耻辱,也是世界上全人类的耻辱。到了清王朝,廷杖虽然没啦,“奴才”代之而兴。闭着眼睛想一想,如果丘吉尔先生见了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立刻被掀翻在地,打了个皮破血流,而他阁下不但不敢说啥,反而以头碰地,“咚咚”作响,自称“奴才”,我们能不脸红乎?而我们的祖先却公然行之,大家伙聚在一起,恬不知耻,而且以恬不知耻为荣,乃自尊心消失的结果也。

建议三项

一个人如果用不光荣的手段达到光荣的地位,他的自尊便无法保持,而凡是自尊无法保持的人,也无不努力破坏别人的自尊,以求心理上的平衡。好比说吧,二抓牌的官由于他是子孙圈的一分子而得来的,他自己就会也想弄一个子孙圈而当圈长,如果是靠他把妹妹、女儿介绍给老板得来的,他就也希望别人把妹妹、女儿照样介绍给他。所以凡是对老板大人服服贴贴、奴态可掬的朋友,对属下也无不眼睛搬家,不可一世,这不仅是心理上的平衡,也是心理上的补偿。

保持民族自尊心的唯一方法是把别人当人,这要先从根绝苦刑拷打做起。据说­干­间谍的朋友,最不在乎苦刑拷打,盖一遭遇到苦刑拷打,就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对方所知道的不多乎也。可是芸芸众生,既非训练有素的间谍,又非凶顽泼辣的大盗,怎抵抗得住日新月异的修理学乎?一个受过非刑的人,他身上的伤可能痊愈,他心头的伤却愈久愈新,如果不被逼成颓废,一定被逼得有更大的冲击力。而那些锦衣卫,自然更不会相信人类还有尊严。

个人自尊即民族元气,保持一分算一分,一个人的自尊一丧,便啥卑鄙奇怪的事都做得出。民族元气一丧,不亡国灭种,已经算很客气啦。

第一希望不要过问别人的私生活古圣先贤那种“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套,害人不浅。吾祖柏拉图先生理想国时代,或农业社会中,讲这一套还勉强凑和,到了今天这种高度的工商业社会,实是不能再提倡啦,再提倡不但害人不浅,还要害人至死。盖修身和齐家之间,有大大的一段距离,而齐家和治国,治国和平天下之间,更相隔十万八千里,相互间根本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修了身就能齐了家乎哉?齐了家就能治了国乎哉?仿佛做的是香艳绝伦桃花梦。有人说,这种话不能那么刻板解释,而是说:人人都修了身,家自齐;户户都齐了家,国自治。呜呼!这种“人人”焉,“户户”焉,可能乎哉?如果认为可能,我们除了佩服他嘴硬外,别无他法。

柏杨先生并不是说只要把圣人这一段话反对掉,民族灵­性­就呱呱复活。而是说,我们必须有新的观念,了解私生活并不那么尖锐地和国家、天下有关。每个人都有保持私生活不受­干­扰的权利,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安乐窝。如此大家的­精­力才可以用到正路上,不必努力窥探别人的秘密,这才是消除暴戾之气的重要方法之一,也是把人当人方法之一。盖把人当作禽兽,修理一顿,固为害不浅,便是把人当作圣人,硬赶鸭子上架,硬要勉强他去欲神欲仙,也为害不浅。怕的是弄到后来,不但圣人没当成,反而酱在那里,连正常人味都没有啦。

古人云:“知人隐私者不祥。”意思说将有杀身之祸。我想自己祥不样没有关系,主要的还是国家不祥、民族不祥。

第二尊重专家在洋大人之国,知识就是权力。在我们中国,则权力就是知识。一个人手里一旦握了点权,他就啥事都懂,尤其是在被他“赏饭吃”的人之前,也就更懂得厉害。不但政治焉、哲学焉、原子弹焉,甚至对­性­病都成了专家。刚上台的新官崽,最初还有点不好意思,等到日子一久,被赏饭吃的人一多,大家一阵猛捧,他就努力伟大,思一思,想一想,我真有两把刷子呀,遂成了货真价实,不但能拳打脚踢,而且还会呼风唤雨。尤其是忽抬尊头,你说啥呀,气象学教习有啥了不起,他见了我都得鞠躬,他胆敢比我知道得多乎?

不尊敬专家是奴才气质,这气质诚如老太婆的被子,盖有年矣。从前皇帝们最大的特征是“金口玉言”,他阁下坐在金銮殿上,说铁是金的,铁就马上变成金的,说金是铁的,金就马上变成铁的,不要说无生命的东西,就是天上神仙,也得该头目坐在金銮殿上,用他阁下的金口,封上一封,才能正式到差。嗟夫,我想只有被酱十分沉重的脑筋,才会冒出这种奇怪观念,连神仙都仰仗世上的官“封”。大概小民对权势屈服,已成习惯,以人之心,度神之腹也。这种“权力高于一切”的观念,要想国家有救,必须连根铲除,转而承认专家的价值。任何超级二抓牌,可以利用专家的决定,但不能蔑视专家的决定。而小民遇到官崽和专家冲突时,必须选择专家,不能由谁乱“封”。

石门水库,便是一个例子,今年(一九六四)已经隆重宣布曰:大风雨之前一定放水,以安民心,而示“自动自发”。呜呼,该库执行长徐鼐先生去年(一九六三)还跳高曰:“事先放水?放了水天如果不下雨,库中空空,谁负责任?”而今年却事先大放,大概已找到负责任的人矣,不知该负责任的朋友是谁?

不尊重专家的结果是鸭子虽死,嘴却照硬。一个官崽,除了对一圈之长外,上不畏天,下不畏民,中不尊敬专家,小民还有噍类乎?不尊重专家的结果是,造成错误的决策,而我们的敌人也巴不得我们有错误的决策。除了石门水库,又想起来一件事,对日抗战时,政府弄出来一个限价政策,发表之初,老套出笼,那老套是:你也通电拥护,我也写文赞扬,免不了还有人研究它的学问,认为天衣无缝。当时我老人家就听一位经济学者关住门叹曰:“这种权力即知识的玩意如果行得通,全世界经济学者都只有上吊矣。”

悲哉,有权的朋友大喝一声容易,拍案而起也容易,咬定钢牙,说别人是“的”不是“家”也容易,但教他去­干­建设­性­的行动却难。中国如果一直只尊重二抓牌而不尊重专家,便一直不能有啥起­色­。

第三公教人员,必须提高待遇一提起提高待遇,有些人就叹气,其实不但有些人叹气,连柏杨先生都叹气,盖事到今天,提高待遇,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使问题更为艰难。有一位朋友,一听到待遇要提高,就脸­色­大变,我曰:“阁下,我看你有点存心不良,是不是要人饿死?”他曰:“非也非也,要知道未提高待遇之前,我碰到麻烦,一千元就能平安过关,提高待遇之后,恐怕非两千元不能拉倒。”

朋友的话,属切身之痛,千真万真。盖贪污这玩意,一旦成为风气,便产生奢侈。就是前面提到过,那位从美国回来朋友赞叹的“生活水准高啦”现象,一旦大家均恬不知耻,均以一千元的收入,而作八千元的开支为荣,社会风气就开始糜烂。他已有八千元的奇异办法矣,便是再加薪三千元,他能在乎耶?徒提高他的胃口,而使小民负担更重,社会更往根部腐蚀。

不过,话虽这么说,其第一因固仍然是待遇太低之故,不治社会会糜烂则罢,要治的话,总不能不从这方面下手。有些人认为只要道德高,耍耍孔孟学会,讲讲“经”书,就可以根除一切不良。此话乃圣人之话,我们除了表示肃然起敬外,别无他法。但如果依柏杨先生之见,提高公务人员待遇,是重要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啥都别谈,谈得多啦,徒费唾沫。

无论古今中外,公教人员待遇高低,和国势强弱,成正比例。汉王朝的太守,不过类似现在行政区“专员”之官,年收入就两千石。咦,你知道两千石值多少钱?左折右合,吓都吓死你。英国殖民地遍天下,在殖民地当官的家伙,贪污的很少,非英国人比中国人天生高级,而是他们的待遇好,退休后又有保障,中国公教人员所以退休不下来,是生活作怪。洋大人退休之后,可以周游一下世界,中国人退休之后,恐怕周游一下台北,都得思量思量,怎能不在当权的时候,勇猛抓之乎?贺其乐先生是位名经济学家,有一天告柏杨先生曰,一个中国人平均下来,包括衣食住行,一个月至少需要八斗米之数,才能维持。五口之家,至少得有四石。如果待遇只有一石,则只好用别的奇妙之法,去搞三石补充。呜呼,与其各显神通,去自己零搞,何不由政府统筹整搞乎?统筹整搞,小民固然负担大啦,但不由政府整搞,小民的负担反而更大。呜呼,国家也好,王朝也好,政权也好,是建筑在公教人员身上的,却拼命地压之迫之,使其非贪非烂不可,教人一辈子都弄不明白。

依目前购买力,我想,国民学堂教习月薪至少应有六千元,中学堂教习月薪至少应有八千元,大学堂教习月薪至少应有二万元。三作牌月薪至少应有五千元,警察局长月薪至少应有一万元。法官、检察官月薪至少应有一万二千元,记者老爷月薪至少应有七千元,而稿费也至少千字两百元才够(现在是三十元,使人毛骨悚然)。至于柏杨先生,年迈力衰,每月工钱九百六十元,弄得衣不蔽体,穷气冲天,每到月终,老妻还要去拣煤核,至少也得有二千元,才能免于饿死。否则,薪给制烂得久啦,等到把根烂掉,供给制就得惨叫一声,来个倒栽葱——想独坐高楼,看黄河翻船,不可得也。

(柏老按:一九八○年底,我老人家月饷高涨到一万七千元,不过仍是高级西餐店三十个“美国牛排”的价钱,买较好一点皮鞋的话,只能买两双!)

第四尽可能少开会呜呼,开会是民主政治最主要的方式,只有专制政治才不开会,皇帝想怎么搞就怎么槁,柏杨先生反对开会,岂不是反对民主乎哉?这顶帽子奇重,实在不敢当不敢当。问题是我们开会是真开会就好啦,目前流行的开会,似乎有二型焉:一曰­精­神训话型,看起来大家各端嘴脸,排排而坐,实际上是老板大人或一圈之长在那里训话——训话也者,包括“骂”在内——骂了一顿之后,众头乱点,表示俯首贴耳,然后指示机宜,一哄而散;一是危险分担型,开会的目的不是真正民主,而是“以示民主”,以便有责大家负,万一东窗案发,就可理直气壮曰:“这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这是开会决定的呀。”会议纪录就是挡箭牌,结果是有了功劳,谁都有一份,有了责任,谁都没一份。

记不得在哪一本书上,看见一篇小说,说的是开会国,天兵天将把该国团团围住,该国唯一的抗敌之策,就是开会。开了无数次会之后,天兵天将忍耐不住,就行攻城,该国人士,­精­神可嘉,退守郊外柳林,继续抵抗。天兵天将悲天悯人,有好生之德,不忍赶尽杀绝,乃再行团团围住,希望他们投降,可是投降这玩意,岂是有气节之士所肯­干­的?围困之初,还听见树林里开会之声,叽叽喳喳。围困到七七四十九天,叽叽喳喳的声音没有啦,派孙悟空先生前往一看,咦,全死啦,全渴死啦,尸体左也一堆,右也一堆,身旁还有会议纪录,曰“临渴掘井委员会”,曰“临阵磨枪委员会”,据说当场就把孙悟空先生气得翻筋斗。

开会是解决问题的工具,现在反而弄成了这种样子。于是,二抓牌大小官崽,整天就有开不完的二型会。别看他阁下其蠢着牛,一旦开起会来,就如鱼得水,口若悬河,这也有意见,那也有主意,结果时间全浪费掉,表面上每天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一个个“为国家,秉忠心,报皇恩”,可是等到真正有公事找他时,他却不见啦。

根本取消开会,违反时化原则,当然不可,所以最好发明一法,以疗此病。治疗之法多矣,有的主张严厉限制发言,不得超过两分钟;有的主张一星期之中,开会的日子不得超过三天。我想这固然都是好办法,但最好的办法却是绑起一条腿——那就是说,与会人士,一旦起立发言,就有工友同志出现,把他的一条腿绑在另一条腿上,或者索­性­后屈而绑到ρi股上。如果他阁下讲着讲着,站立不稳,“唿咚”一声,栽倒在地,旁边护士担架,早已准备妥当,立刻抬到急救室,不由分说,照ρi股上就是一针维他命丙。呜呼,为啥要维他命丙乎?据说维他命丙注­射­时有奇痛,就是取其奇痛也。

(柏老按:开会国盛况,请拜读柏杨先生盖世名著《古国怪遇记》。)

保卫术

柏杨先生对桔子小贩张牙舞爪,是一个类型。叫化子对主人翁咄咄逼人,又是一个类型。各位读者老爷以我老人家为戒易,以主人翁为法难。也就是说,一个人不欺负人易,而受了人家欺负时还笑眯眯难也。我老人家宣传“不给他侮辱你的机会”,固然主张笑眯眯,但绝不是劝你阁下马上去官崽大学堂吃软骨药,一跪到底。这跟一场打斗一样,最好是不让他先动手。即令他先动手,则最好是先躲过第一拳再说。洋大人有则小幽默:一个人被打得头肿脸青,到法院告状,法官老爷问曰:“在他动手打你之前,你有没有想办法阻止他耶?”该家伙哭丧脸答曰:“老爷,我把啥脏话都骂出来啦,可是没有用。”那当然没有用,盖一个人绝对不能用逼着人家非冒犯不可的手段,去阻挡人家冒犯也。

我们本来是谈情人谷的,却像黄天霸先生的飞镖,一镖三千里。不过为了向太太小姐乱出主意,就不得不这么说个来龙去脉。呜呼,太太小姐除了赶紧学柔道之外,“不给臭男人冒犯的机会”,恐怕也是最高明而又最有效的防身之策。前些时台北复旦桥经常有野孩子调戏女学生的新闻。我有一个朋友住在台北永康街,夫永康街是住宅区,入夜之后,巷子里静得像口枯井,他阁下的女儿在大学堂夜间部念书,每晚回家,总在十一时左右,也有太保人物在ρi股后,一面追一面搭讪曰:“小姐,小姐,你在啥学堂呀?”“把名字告诉我好不好?”“一言为定,我请你看电影?”吓得她花容失­色­,两腿发软。该朋友报警察局也没有结果,找我讨教,我就把“不给他冒犯你的机会”赠给他,果然一剂见效。盖太保人物说秃了舌头,女孩子就是相应不理。“贵姓呀?”不理:“啥电影院的片子真好?”不理:“你认识不认识王宝川,她是我妹妹。”不理。好话不行,歹话出笼:“嗨,好漂亮的妞儿。”不理:“看你长得又白又­嫩­,摸一摸没关系吧?”不理:“你再不说话,就是答应我啦!”不理。歹话不行,可能还有挡路节目:太保人物把单车往路当中一横,你就绕到边上走;太保人物紧跑两步,转身逼面,你就看也不看,侧身而行;你往左侧,他往左跨一步,你往右侧,他往右跨一步,那么你就该仍是一言不发,转身到最近的一家,作敲门状。只要死不开腔,而不开腔是表示你对他不屑,也对他不惧,他就好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如果气冲霄汉,为了证明你不是哑巴,向他吼曰:“死相!”好吧,“我怎么死相吧,人家都说我帅得很哩”。两个人一陷入争吵,事情就复杂啦。

用“死不开腔”对付太保——一种尚未修炼成形的准小流氓——绰绰有余。但如果对付已经定了型的大流氓,就未必无往而不利。对付大流氓,恐怕需要柔道,或请人护花。不过,这只是一个例子,盖只要你一开腔,就敞开了他进攻之门,给了他冒犯你的机会,他可能抓住你问你为啥骂他呀,这时就是半路杀出七海游侠赛门·邓普勒,都得纠缠一阵。

太太小姐穿的衣服过于暴露——有些死女人裙子奇短,坐在那里,三角裤都猛往外跳——她本身就是一种危险。洋报上有一则故事:一架从旧金山飞纽约的夜班飞机上,一位如花似玉,穿着低领口的上衣和短得要命的迷你裙本原。西周末伯阳父有“天地之气,不失其序”的说法。战,躺下来大睡特睡。低领口上衣只要弯一弯腰,迷你裙只要坐一坐,臭男人都受不了,如今再那么一躺,那比往臭男人尊肚里灌一桶火油还严重。当时对面就坐着一个臭男人,他急忙找一条毯子盖到她身上,她媚眼惺松曰:“对不起,我明天还要上班,你明天不上班乎?”该臭男人喘气曰:“正因为我明天也要上班,才给你盖毯子呀。”嗟夫,面对玉体横陈,曲线暴露,如果不用点啥遮一遮,不发疯就算祖宗有德,明天还上班,上屁班吧。

飞机上是高度文明地方,该臭男人也只好文明。如果该镜头不是在飞机上,而是在洪荒时代的情人谷,结果如何,谁也不敢打赌。理由很简单,那些死女人,穿着四角裤,露着雪白大腿,在大街上扭来扭去,扭得人心头发火。平常日子,看到眼里,只好咽咽吐沫,一旦控制松懈,就迫不及待地在马路上­干­起来啦。

柏杨先生说这话可不是啥时候变成了酱缸蛆,提倡复古,太太小姐最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定要出门的话,就没头没脑地包了个结实。而只是说,普通的暴露服装,若没袖子焉,若低领口焉,若露出膝盖的裙子焉,臭男人看得多啦,成了习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而太过于暴露的服装,上面展览|­乳­沟,下面展览大腿,臭男人一下子不能适应,就容易狗急跳墙矣。

有一件事是太太小姐必须了解的,男人对­性­的反应跟女人不一样。女人认为屁也不屁的事,臭男人碰上啦简直如五雷轰顶。大多数女人好像一壶凉水,必须慢慢加火才能热起来。而大多数臭男人则好像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碰一碰它就跳一跳玄学魏晋时期主要哲学思潮。“玄”,出自《老子》“玄之,轻轻一碰它轻轻一跳,重重一碰它重重一跳,最糟的是,有些根本还没有碰,它也会跳。

千万别玩火

当男人实在是一种刑罚,“­性­”的困扰,远超过女人千倍万倍。但这种皮球的特质,是上帝赋予的,非自己努力学习的也。偏偏女人一天比一天不像话,露出胳膊不算,还要露出胸脯,露出胸脯不算,还要露出肚脐眼。只在四年之前,裙子还遮住膝盖,只在三年之前,洋人国女人还在争取“露出膝盖的自由”。想不到不露则已,一露不可遏止。这就跟层出不穷的新武器一样,我们还活在弓箭时代哩,只听“啪啪啪啪”,敌人已架起机关枪啦。好容易弄明白机关枪是啥,不再心惊­肉­跳,“嗖”的一声,敌人又放了火箭。一九二○年代初期,太太小姐芽半截袖,臭男人受不了。好容易熬到麻木不仁,袖子又化为乌有,反而拼命往里凹,双肩上只剩下一条线,臭男人血压只好笔直上升。好容易练得脸厚皮粗,血压稳定,死女人的裙子又往上猛缩——猛缩之状,前已言之,不必细表。于是乎从腿根到脚尖,一丝不挂——其实不挂还好,挂起来更像陷饼,臭男人不看吧,实在他妈的想看(而且不看它,太太小姐们也不高兴,说你是呆瓜),拼命看吧。死女人又说你不正经。如果诚于中而形于外,伸手摸上一摸,后果不用再介绍矣,现成的形容词就罩到头上,曰“­色­狼”。呜呼,这年头臭男人要想不当­色­狼,可真得有点道行。各位读者老爷一定还记得前几天报上一则美联社消息,纽约一对年轻夫­妇­,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公园里颠鸾倒凤,惹得女人掩面逃走,而男人围观奇景。被捉到官里去后,该小子供曰:“我实在抵抗不住她­肉­体的诱惑!”咦,丈夫对妻子总不好意思说是­色­狼吧。臭男人的可怜处也正在此,抵抗不住也得抵抗。

其实衣服暴露,还是小焉者。臭男人既受非礼勿动的教育,又怕动了手吃官司,大多数场合下,只好自认霉气,端起嘴脸,假装道貌岸然。不过衣服既然大家都是这么穿的,太太小姐总不能违反潮流,臭男人也无权要求太太小姐违反潮流。万般无奈中,唯一的建议是,太太小姐似乎不一定非站在时代的尖端不可。这办法并不是绝对好办法,但站到时代尖端的往往被人目为奇装异服,而在ρi股后跟进的就是正常的矣。

除了服装,严重的还是太太小姐们的态度。服装既是时代的产物,谁也木法度,而态度却是自己的,纵横捭阖,可以不必仰仗别人,太太小姐态度如果不够端庄,那就更成了扔到火炉里的爆竹。

在­性­的反应上,臭男人没有谁例外,流氓如此,圣人也如此,下三滥如此之际,通古今之变“,对社会发展中物质利益的作用有所认识,,国王也如此。于是乎,当一个太太小姐,也实在困难重重,举目所及,臭男人没有一个绝对可以信赖的,要有的话,也只有相对的信赖。在特定的场合下,在特别高等的教养和情­操­下,臭男人才有可能变成柳下惠。一旦场合不对,一旦教养和情­操­不对,恐怕就十分的不安全。不要说别人啦,即以柏杨先生之尊,我就觉得我老人家简直一点都不可靠。写到这里,隆重在此声明,如有太太小姐认为我早已改邪归正,而又年迈气衰,一定安如泰山,因而硬往我怀里塞,那可是又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届时毛手毛脚,不能说我人面兽心也。

太太小姐必须在这方面有足够的警觉,才是上上之策。这种警觉可不是说见了臭男人就虎视眈眈,认为他要掏出刀子啦。而是说,既然该臭男人是个皮球,就千万不要故意踢踢它看它会不会跳,或看它跳多高。该皮球如果有够深的教养和够高的情­操­,踢了几踢也不跳,可是也千万不要踢个没完,逼得它“通”的一声砸到你漂亮的脑壳上。

态度端庄不是不苟言笑,也不是变成木头人,更不是扭扭捏捏,认为所有跟她攀交情、找话说的臭男人都在想跟她上床——有此一念,就小家子气兼俗不可耐矣。端庄的意思是在温柔、顺和、善意、笑容中,永远不给臭男人动歪念头的机会。盖臭男人虽不可信赖,既不能在芳容上表示出来“你这家伙没有好心眼”,则只有严防他不可信赖的心理变成行动。世界上不分三七二十一,说上就上的实在是少之又少。臭男人往往都是在“暗示”之,勇气才勃然爆发。我们说这“暗示”,不一定指太太小姐真的暗示啦,同样道理,世界上暗示臭男人弓虽暴自己的太太小姐也是少之又少。但问题固不在这上,只要你努力卖弄风情,或嗲得没有节制,被臭男人误认为你有“暗示”,那就够啦。盖英雄豪杰不发动则已,一发动就不能半途而废,一则他要维持他的尊严,二则他要考虑到攻势失败后的的结局,三则臭男人奇特的脑盘里会油然想到,好呀,你吊我的胃口呀。

到了这一步,太太小姐就面临到“玩火”的后果。呜呼,这又是原则问题矣,哪个太太小姐知道是火而玩之乎?教认为那根本不是火才玩之的。结果玩着玩着,大火冲天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1957年)、《人的正确思想,烧得少皮没毛,甚至送掉尊命。也有些太太小姐,不知道从啥地方学了几手,认为别人玩火是不得其法,只有她身怀绝技,把火玩得风雨不漏。这种明知道是火而乱玩之的心理,下场还要惨烈。更有些太太小姐,明明是玩火,她却像头戴巴斗,两眼漆黑,认为她并没有玩火呀,我们就不便说别的矣。

胡子乱翘

情人谷的­奸­杀案,凶手实在是狗娘养的,用不着在他阁下身上费唾沫啦,但有一点却奇怪非常,那两位可怜的女主角,都死在高山荒僻之处,不知道她们怎么会到了那种地方?第二位女主角背后被戳了十几个窟窿,大家推测一定是凶手手持钢刀,在ρi股后紧紧逼迫。这当然有可能,不过,当她初离开人群的时候,难道凶手就亮出钢刀乎?钢刀不是灭音手枪,灭音手枪能百步穿杨,可以悄悄地抵住腰窝,而钢刀就非近身不可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至少最初一段路,似乎有点心甘情愿。君不见,第一位女主角,背上没有窟窿欤?恐怕她们太过于自信,认为该家伙温雅文明,绝不致翻脸吧。

就在情人谷血案还没有侦破,警骑四布搜索之际,距情人谷不远的空军公墓,又发生了同样的一桩,幸亏不过只有­奸­而没有杀。说起来更教人扼腕,一位道貌岸然,带着好朋友两个女儿去游山玩水,到了公墓,一瞧四下无人,就露出本相,来一个霸王硬上弓。这个案子据说后来和解啦。和解啦也好,这种窝囊之事,我们并不赞成一定要闹得满城风雨。但这两个女儿的父母,却也是原则上错矣。柏杨先生有位阔大代表老汉朋友(姓名可不能透露,一透露恐怕就得瘸着走),刚来台湾的时候,高朋满座,而且有几位还挤在他府上做了长期住户,白天四散找工作,晚上回巢睡大觉。他有位二十一二岁的女儿,平常都是把这些流亡客叫“伯伯”、“叔叔”的。当中过程我们弄不清,反正是有一天,一位伯伯忽然面红耳赤地向他阁下求婚,想娶他的女儿。老汉当时跳起高来,可是不跳高还好,一跳了高,对方发现事不谐矣,第二天,一男一女兼一老一少,就溜之乎也,把老汉气得大骂衣冠禽兽,找我老人家出主意。呜呼,他们二人均到了法定年龄,而且生米已煮成熟饭,还有啥法子哉?但老汉却坚持着非找到不可,我曰:“找到了又怎么办?”他曰:“我得狠狠揍他一顿。”我曰:“揍了一顿之后又怎么办?”他胡子乱翘。

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矣,后来该“伯伯”在台北不能立足,就到了台东花莲一带,当了校长。当上了校长,生活过得很好,家庭也很幸福,老汉才总算放了心。但他的那股恨劲仍始终难消,以致到现在为止,翁婿还不相往来。其中可能还有一点别的困难,过去二人见面,都是大哥二哥麻子哥,现在改口叫爹,未免磨不开。

我老人家举这个例子,可不是戳老汉的伤疤(他阁下的脑盘里一直认为家丑不可外扬),而是说明,要想臭男人规规矩矩,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情人谷那两位女主角柳馨远(1622—1673)朝鲜哲学家,实学派主要代表之,她们跟凶手的距离恐怕是太近啦。

也是另一个朋友,这朋友比前面那位阔大代表要有学问得多,他也有一位女儿,不过十四五岁,但已出落得跟伊莉莎白·泰勒一样,人人见之,都要捏她一下脸蛋。去年冬天,他的一位把兄弟应邀携眷到台中谷关一带游览,邀请机关派有专用小汽车直接往返,而且又有专人陪同。把兄弟既没有眷属,就打算带女孩子前往,来回三天,可以大玩特玩。做妈妈的已答应啦,但做爸爸的想了一想,却把弟弟交把兄弟带去。女儿当然不高兴,跟老头闹了几天。呜呼,不要说闹了几天,就是一家大小群起而揍之,这决定也是对的。我们说该决定是对的,乃是指他原则是对的,非指他判断是对的。事实上他判断并不对,该把兄弟恰恰是一位真正的正派之士,今年春天跟相恋了四年之久的小姐结了婚,太太漂亮得不像话。

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则,这原则不但是太太小姐立身处世的大原则,也是每一个人立身处世的大原则。这个大原则是,别贪小便宜——尤其是女孩子,千万别贪臭男人的小便宜。俗不云乎,“贪小便宜吃大亏”,要知道天下没有便宜的事,任何一件收获,都必须付出相等的代价,要想用低价钱去买必须用高价钱才能买到的东西,要想用嫣然一笑就笑出金山银山,要想用一肚子不正经鬼主意去换臭男人的真心真意,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臭男人的钱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辛辛苦苦挣到手的,甚至是冒着犯法坐牢、身败名裂的危险挣到手的,而他竟然大雨倾盆地花到你身上,目的是啥?还用去卦摊找张铁嘴、王半仙乎?我老人家在《堡垒集》里好像嚷嚷过,臭男人如果送你一个手表,或送你一件衣服,情况还很普通;一旦该臭男人送你一幢洋房,或送你一辆汽车,恐怕那就是把你“包”定啦,除了当他的专用情­妇­外,没有第二条路。如果死女人不服这股劲兼不信这份邪,则轻者饿虎扑羊,重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有朝一日,柏杨先生送了你阁下一个十克拉的钻戒,你阁下可别妄想就靠“普通朋友”四个字,我就心满意足。岂止女人不应该贪臭男人的小便宜,便是臭男人也以不贪女人的小便宜为宜。“最难消受美人恩”,如花似玉卖掉手镯供臭男人上学堂,还是高级的,一旦如花似玉翻了过来,也送给臭男人一幢洋房和一辆汽车,臭男人恐怕当定了她的家奴,她想怎么玩就得教她怎么玩。

在两种场合下,“礼物”也者,往往不是孤立的,那就是“官场”和“情场”。必有一个比该“礼物”更大更巨的附件,被一条看不见的魔线拴在后面。太太小姐喜欢小便宜明清之际王夫之,清儒戴震等人则发挥张载等人以气释天的,务必想到当你接受臭男人的礼物时,也同时接受了该礼物的附件。如果不打算接受附件,那只有不接受礼物。有些太太小姐一见小便宜上门,立刻眉飞眼舞,那是自动自发地敞开了臭男人冒犯她的大门。

这一类故事

关于婚姻,老头们最喜欢“门当户对”,可是年轻朋友似乎没人吃这一套。君不见廉价小说上的情节乎?百万富翁千金小姐,忽然爱上汽车司机或三轮车夫。最初是父亲反对,接着是父亲屈服,最后是两人结了婚,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这些小说,穷小子看啦,心花怒放,有钱女孩子看啦,既刺激又好玩,于是乎人手一册,遂大为畅销,无论书店老板或该书作者,口袋膨胀,就制造得更加努力。

但实际上恐怕不这么简单。柏杨先生从前为之发表过高论,如今见了周啥先生猛吃亲家公的豆腐,和稻草人先生在稻草人夫人面前自惭形秽,禁不住又要揭竿而起,盖柏杨先生是赞成“门当户对”的也。如果稻草人先生和夫人对了门和对了户,绝不会有今天这种尴尬的场面。正因为如此,柏杨先生虽不是牛鼻子老道,也不是柏铁嘴兼柏半仙,但我却一直为这宗婚姻担心。读者老爷见过蜈蚣乎?夫蜈蚣先生最大的特点就是腿多,左边一排,右边一排,看得人毛发直竖。用块石头一砸,它阁下虽然隆重地断了气,可是那些伟大的腿,却仍能动弹好一阵,大概部分神经余劲仍在,致部分尊脚跟着抽搐也。

稻草人先生无异地已走下坡,这一次能够酝酿出席亚运以及回国担任教练,可证明他并没有全僵。不过问题是,不管什么原因吧,如果这一次之后,他仍能折腾,倒还罢了,如果这一次不过回光返照,彻底报销,恐怕他的婚姻就有摇兮晃兮的可能。不要认为他们已有了孩子,糟也糟不到哪里去,须知孩子并不能弥补对配偶强烈的失望。我要是稻草人先生,我就“媳­妇­不绝娘家路”,对我的父母和同胞要好一点。盖他阁下家庭的幸福,建筑在祖国对他的支持上,一旦祖国对他敬鬼神而远之,变成了一个谋生无力、前途有限的平凡分子,结果还用算卦抽签欤?

有一件事,发生在十三年之前,现在介绍出来,读者老爷中可能有知道的也。台北某中学堂的图书教习,和该校一位漂亮女学生谈恋爱吕氏春秋又名“《吕览》”。战国末秦国相吕不韦集门客,该女学生爱他爱得发紧,谁劝都劝不住,后来不知怎么搞的,竟生下了一个小娃儿。这一生不打紧,家长当然打到学校,该朋友遂解了聘,两人苦守小屋,泪眼相望。两年之后,有一天,柏杨先生从一条小巷里经过,看见该教习拖着木屐,蹲在污水沟边刷牙,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已糟蹋得不成样了。停脚问他太太何在,他摇摇头,盖早已走啦,而且早已另嫁人啦。问他孩子何在,他有气无力地朝黑房中指一指,孩子正在门板上躺着,小身躯也只剩下了黄皮包白骨。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发生在该学堂,某一位女学生焉,爱上一位电影公司担任“剧务”的漂亮小子,也是爱得要死要活,其­精­彩情形,更使人感动。盖她阁下本来只不过是一个红娘,替她另一位女同学传递情书的,想不到传递来传递去,自己动了芳心,遂横刀夺爱,硬是嫁给了他,把那位女同学气得眼有核桃那么大,几乎要跳淡水河。两人结婚之后,生了三个娃儿。有一天,柏杨先生在街上碰见该剧务朋友,想问他太太好乎,另一位朋友用手捅了一下我的腰窝,知道有了问题,乃急忙打住。等他走后,朋友埋怨曰:“你连他们家出了事都不知道?”我大惊曰:“出了啥事?”答曰:“他太太早嫁给一个洋人啦,混血儿都生下来啦。”

谈到电影,想起来明星,柏杨先生有位女学生,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多少人追她她都看不上,却看上了一位男电影明星。俗不云乎:“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层纸。”那就是说,臭男人追女孩子,女孩子执意不肯,臭男人就是把头上撞个洞都没用;而如果女孩子追臭男人,臭男人往往成为瓮中之鳖,虽不敢说手到擒来,但抓上三把五把,总会抓个结实,心里一百个不愿意都逃不掉。于是乎,两人也结了婚,结婚后不久就打打闹闹,一九六○年吧,男的服了毒——是不是服了毒,已忘之矢,反正他被送到台大医院,哼了半月之久,仍无法挽回芳心,结果她仍是欢欢喜喜离了婚,欢欢喜喜又嫁了人。(男明星前年穷困而死,哀哉。)

这类故事,柏杨先生能举上一打。不过一则篇幅所限,二则千篇一律,只顺手写到这里为止。这三对男女,都有名有姓龙川学派即“永康学派”。,而且都发生在台北,读者老爷如好奇心重,一定要知道是谁的话,向教育圈和电影圈里的朋友一打听,就恍然矣。这些婚姻所以破裂,主要的在于一方面忽然虚脱——君知道啥叫虚脱乎?如果你阁下知道,不必细表,如果你阁下不知道,不妨拜托朋友帮助你试试,趁你落座时,把椅子往后一拉,于是乎你的尊贵ρi股,“忽冬”一声,坐到地板上,就体会到其中妙味矣。第一件反应是哄堂大笑,旁观者绝不会因你坐空而对你有任何同情,更不会因你坐空而对你有任何尊敬。你见过有谁向坐空了的朋友三鞠躬乎?第二件反应就是自己有了一种被欺骗、被羞辱、心神不宁的感觉。

歌星传奇

歌星小姐跟印度朋友结婚之日,报纸焉、电视焉,均参加阵线,盛况空前。当时柏杨先生就感到颇有点疑心,盖印度朋友不会中国话,而歌星小姐的印度话和英文也不灵光——普通社会交际场合应酬,对答如流,那不算数,盖谈情说爱需要丰富的言语和俚俗的言语,更何况歌星小姐连普通社交场合的应酬都兜不转乎?这跟我疑心稻草人先生暨夫人起初怎么谈情说爱的,是同一原理。好在有的是挡箭牌,她“爱”他就行啦,交谈­干­啥。

——柏杨先生最不明白的是,如果言语不通,真不知道那“爱”是怎么产生出来的。不过,其他动物摩摩鼻子、舔舔ρi股,就一发不可遏止,人类间当然也会有这种可以代替言语的节目。

话说二位结婚之后,坐上可以在天上飞的飞机,前往印度。可惜好景不长,只几个月工夫,新娘子拨马而回,回来后紧闭牙关,接着恍兮惚兮,再接着大概是实在委屈万状,才略略口吐真言。不久新郎跟踪而至,歌星小姐前去飞机场接他,却带了妹妹作电灯泡,晚上也不肯跟他同住,把印度丈夫急得见了人就捶胸打跌说他不穷。

这个不平衡的婚姻,如此这般摇晃了几个月,印度丈夫硬是不肯离婚,而且还扬言要在台北大闹特闹,认为你们中国简直坑人。结果当然仍是离啦达数百年。认为形与神不可分离,“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风言风语说,离有离的条件,”亚盟“既不能如前所云牛不吃水强按头,强迫歌星小姐跟丈夫上床,又怕印度朋友发起神威,丢人就更大啦,花钱消灾,也是一途。这当然是谣传,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们不作内幕报导,而只研究现象。最尖锐的是,自从歌星小姐回到台北,她阁下就再不提“爱”矣,要提的话,也只提“钱”——一言以蔽之,印度朋友太穷。她阁下大概看的关于印度王子电影太多,一瞧该印度朋友,云里来,雾里去,又住的是第一流观光饭店,西梦死床软得像橡皮艇一样,在台北尚且如此,回到印度,怕他不是住在皇宫之内,地下铺着魔毯,桌上放着阿拉伯神灯,仆人成群?只要玉手一拍,只听乐声悠扬,锦帐开处,一排宫女,露着肚脐眼,婆娑起舞。想不到那个该死的家伙,狭小的住处还不如她家榻榻米房子的玄关,且三世同堂,第二天陪嫁的首饰就不翼而飞,这不是一步登天,而是一跤跌到地狱里矣。能囫囵着回来,已是三生有幸,还敢再去乎哉?再去也可以,先拿银子。

印度朋友当然拿不出银子,他如果拿出银子,歌星小姐根本不会脚底抹油。

我们研究这场奇异的一嫁,不是责备歌星小姐,恰好相反的,柏杨先生始终认为臭男人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要求妻子跟自己过最低水准以下的日子。使妻子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日益改善有系统的学术史专著。今通行《万有文库》本。,是做丈夫的责任。臭男人在结婚时就应考虑到他有没有能力和有没有可能做到这些。有些小子一开始就存心不良,要如花似玉的妻子跟他受苦,胆敢拒绝跟他受苦,他就耸起眉毛骂女人都爱钱。这种人,我老人家誓死都不同他一点情。

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发生在西汉王朝,吾友朱买臣先生,除了读书之外,啥都不会,家里穷得叮当作响。妻子大人一怒之下,跟他离了婚。谁知道他阁下稍后时来运转,竟然当了官,而且无巧不成书地派到故乡当官。当了官自然非常之阔,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走马上任。他的妻子嫁了一个杀猪的朋友,虽有得饭吃,当然比不上太守风光。那位妻子异想天开,竟然以为丈夫还能允许她仍当他的老婆。朱买臣先生也是幽默之士,当下教人把一桶水泼到马路上,告诉前妻曰:“打铃,你如果能把泼出去的水收回到桶里,俺就接你回去。”这水当然是没法收的,她又气又羞,只好上吊。

这故事最大的教训意义是,太太小姐千万不要太势利眼,怎知道该穷小子没有发达之日?对这个教训,柏杨先生没话可说。不过除了这个教训,似乎还可以发现别的教训,那就是,朱买臣先生虽然后半生发达啦,但并不能掩盖他前半生对妻子的失职,他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应尽的责任。他当了官是以后的事,如果他当不了官,妻子这辈子岂不全部葬送到他手里乎哉?当官是全部教训的­精­华,而当官却没有必然­性­的也。所以,妻子不要他,实在看不出有啥错的。错的是她没出息,怎么想到吃回头草了欤?这场侮辱固是自己努力找的也。呜呼,再傻的人都会想到重回去不可能,(一旦印度朋友竟然当印度国皇帝陛下,前来中国访问,我不相信歌星小姐会在马路上拦住汽车,嗲曰:“我仍是爱你呀!”)可能是朱买臣先生为了出那口怨气,派一个三姑六婆前去摆个圈圈教她跳:“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他乃有名的宽宏大量之人,去找他呀。”该妻子如果稍有点挺劲——不说挺劲吧,只要有正常人的一半脑筋,她就不应该去碰这种运气。他如仍稍有爱心或歉意,让他自己主动表示,否则即令重新回炉,也实在没意思。

不可预测

孙悟空先生乃大慈大悲的美猴王,最后忍不住众魔头哀哀求告,只好再钻出来,不过钻出来虽然钻出来,却拔下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气,喝声“变”,即变成一条绳儿,只有头发粗细,把一端拴到妖­精­的肠子上,打个活扣,该活扣不拉不紧,一拉就紧,一紧就痛,然后从大魔头鼻孔里穿出。大魔头一见他出来啦,举刀就砍,孙悟空先生也不招架,只驾云一溜,溜到山顶,用手把绳一拉,大魔头就痛得往上一腾,跌落在地,把山坡下死硬的黄土,跌了个二尺深浅的大坑,吓得众魔跪在坡下,齐叫饶命。

呜呼,离婚后的儿女,正是那条绳儿,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像孙悟空先生站在山顶上那么用手一拉,什么时候就腹痛如绞。当然也有儿女之情淡如水的,男人不用说啦,君看过河南省梆子戏《杀子报》乎?年轻的寡­妇­,为了恋情,连儿子都杀啦,但这种人固少之又少。大多数父母,都爱儿爱女爱得不可开交,别瞧离了婚的丈夫或离了婚的太太笑容满面,事实上他们再婚后的生活也真的更为美满,但想儿想女之情,对儿对女之歉,固到死不休也。

经济上的伤害也是严重的,有钱的大爷可以不在乎,但中等家庭以下的朋友,就会发现陷入窘境。仅只赡养费一项,就会使人爬墙。盖付赡养费跟付房租一样,还没眨眼哩,又到了期,刚缴了一次,下一次轰隆轰隆,照着脸上又撞了过来。美国大多数离婚案件,都明文规定,该赡养费必须等到对方另结了婚,才能停止。于是臭男人盼望离了婚的太太再嫁,如大旱之望云霓,有的更不惜雇用流氓,前往猛追,盖实在付不起啦。可是,太太们也不是好惹的,为了赡养费,她就是不结婚,宁可一天换一个小白脸,换得该付赡养费的臭男人叫苦连天。这不能怪她,有个固定的收入总比再找一个丈夫要安全可靠也。

经济上的伤害往往随着声誉上的伤害和心灵上的伤害而来,即令有钱的朋友,除了经济也会感到他的前途已跟过去走得有点不同,即令相同,似乎最初一段也疙疙瘩瘩。美国共和党大亨纽约州长洛克斐勒先生有相反相济的辩证法思想。孔子借以推论人伦关系,指出:,他本来极有希望提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的,可是他离了婚,而又跟另一位美人儿结了婚,于是他就当不了候选人矣。这不是他做得对不对的问题,而是敌人攻击不攻击问题。

离婚的最大危险还不在于上面说的那三条,而在于,再找一个丈夫,或再娶一个太太,不见得一定会比前一个好。当然啦,第一次吃了麻子的亏,第二次准找一个脸上光光的。第一次吃了独生子的亏,第二次准找一个兄弟姐妹一百个的。但问题就恰好发生在这里,就跟历代王朝努力改正前代的错误一样:曹魏王朝皇族没权没势,以至亡国时没人吭一声;晋王朝就大封宗室,以便将来有人可吭,结果你吭我吭,吭出了八王之乱,把晋王朝吭垮。唐王朝的藩镇兴盛,每一个藩镇就是一个小型独立王国;宋王朝警戒在心,把各将领的兵权取消,而把全国­精­兵聚在京城,以为这一手万无一失,谁知道国防因之空虚,大金帝国洋兵洋将打过来,把两位皇帝老爷,活活捉住。

改正上一次的错误不能保证下一次不再发生别的错误,而上一次的错误也不见得真是原则­性­的错误。麻子也有好的,小白脸也有糟的。独生子也有好的,群生子也有糟的也。穷光蛋固然受罪,百万富翁恐怕免不了受气。丑陋的固然难以入目,漂亮绝伦的恐怕那一顶——甚至几顶——绿帽子,难以消受。认识不了几个字的固然面目可憎,学问奇大的恐怕会翻脸不认人。小职员固然捉襟见肘,一辈子都熬不出啥名堂;大家伙恐怕会心比天高;不知道啥时候会挨上一踢。作家固然既穷又硬,自命不凡,科学家恐怕会整天跟他的实验室为伍,失魂落魄。

柏杨先生有一个女学生,她是五年前结婚的,结婚之前,经常来向我老人家报告恋爱经过,其实她根本不是在恋爱于人的根本的生存方式和真理的学说,是一种本体论;以哈,而只是父母之命,先言明了要娶要嫁,然后才交往的。有一次我问曰:“那小子对你如何?”她侧着头想了半天曰:“他对我百依百随,我想­干­啥他都顺着我。”我大怒曰:“这有啥值得一提的,恋爱期间,他当然百依百随,­干­啥都顺着你。我只问你,他是学工的,你偏喜欢文学,偶尔还作两首臭诗,在这上有没有不对劲之处?”她又想了半天曰:“没有,没有。”结果生了一个小娃儿,大名上了报,她告他天天冷战,他告她不孝公婆,最后离婚。我这位女学生,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所以第二年就又嫁啦,嫁前又来请我指示机宜,并声明这次这个小子是学文史的,她高兴曰:“这回十拿九稳,他是个大作家。”该大作家我也认识,不禁颇为疑心。果然,就在上个月,她泪人儿一样地跑到柏府,大骂写文章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非离婚不可,再嫁就嫁给医生。我当时就向她哀号曰:“你不能再用这种标准改正你的建误啦,你结一次婚,我老人家送一次礼,你嫁个没完,存心要我破产是不是?”

亲情友情

大概五六年前,台北上演过一部电影《锦囊妙计》,乃高度喜剧,但剧情用一句话可以说完,就是“门当户对”。描写母亲对女儿的爱,使人感动落泪。女主角穷老太婆一个,在纽约卖花度日,住在贫民窟里,但她每隔几天,都要溜到当时第一流的大饭店,可怜巴巴问有没有她的信,然后顺手牵羊,俘几个该大饭店的信纸信封,用之给女儿写信。

(柏老按:男多女少,是一九六○年代现象。到了一九八○年代,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成了男人荒,轮到老­奶­四处跳踉找老公矣。)

老太婆用俘来的大饭店信封给女儿写信,在于装阔。盖她有一个女儿,在欧洲读书,正和一个百万富翁的儿子恋爱,她不能让她的女儿丢面子。可是忽然间大事不好,百万富翁父子,带着她的女儿,乘船来美,一则观光,二则要会会一年四季常住第一流大饭店的百万富婆亲家母。消息传来,老太婆急得要跳大西洋。呜呼,一旦对方发现她不过是个衣服褴褛的老乞婆,就一切都砸锅。

这时候老太婆的老友,黑社会头目格兰福特先生,拨刀相助,捐了一大笔钱,在该第一流大饭店租了一间大大的房间。老板听说是老乞婆要租普及就可以消除社会矛盾。他曾在美国和英国试办共产主义,一万个不肯,可是他看黑社会头目的眼越瞪越大,就很乐意地肯啦。然后老太婆穿上她做梦都没梦到的大礼服,对镜自看,好像幻境。然后她就努力学习上流社会中­妇­女们的礼仪,如何握手焉、如何寒暄焉、如何鞠躬焉、如何迈步焉,恶­性­补习,累得气喘如牛。

可是问题又来啦,这么阔的老太太,难道没有社交乎?而且,总得举行个“爬而退”才对呀。可是老太婆只认识贫民窟里的那些肮脏的小贩,总不能把他们弄到豪华客厅亮相吧?思索再三,黑社会头目生出来锦囊妙计,把他手下的那些三教九流、地痞流氓,召集起,抽签决定扮演角­色­。抽到市长的就当市长,抽到局长的就当局长,抽到议员的就当议员,抽到委员的就当委员。并买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教他们改装。这一段是最­精­彩的镜头,那些地痞流氓哪见过这种场面,穿着大礼服就好像戴上了枷,然而这不算苦,苦的还在后面哩。盖市长有市长应说的话,局长有局长应说的话,那话既文雅,又有特殊的内容,只好又请了一位教习,分别把这些话写到卡片上,你看他们摇头摆尾地念吧。

到了那天,女儿和百万富翁父子驾到,老乞婆开起来盛大的爬而退,介绍亲家公和未来女婿跟纽约市的大亨见面。场面伟大,戒备森严,老太婆万分紧张,伫立在门口,其心如捣,惟恐那些大亨露了马脚。而那些大亨这时却在一间破屋子里作最后复习,一个个伸脖子瞪眼,一手扭领结,一手举着卡片,高声朗诵,乱七八槽。

正因为喧哗震天,而又忽然换了衣服,警察局不晓得他们要搞些啥名堂,乃派出大批警员,在该屋附近埋伏。那些大亨怎么演习也上不得台盘名称是用于分辨事物的,语言是表达思想的工具。,黑社会头目束手无策,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下令开拔。万万想不到,刚一出门,探照灯齐亮,喊话筒叫他们投降,否则就开枪啦。事到如此,还有啥说的,全体就擒。观众看到这里,真是着急。

大亨们被抓到警察局,局长问他们­干­啥,黑社会头目解释曰:“我们要救一个人,不仅是一个人,而是一对母女。”局长曰:“哎呀,天翻过来啦。奇闻!奇闻!竟然不是打架生事,却是救人。”头目急得跳脚,局长用一副酱缸嘴脸,以不变应万变。头目曰:“这实在是一件急事,请允许我打电话给市长。”局长曰:“好吧,闲着也是闲着,听听你的神话吧。”

此时也,老太婆衣帽整齐,恭候嘉宾,偌大的豪华大厅中,只有百万富翁父子和她们母女。四个大人,焦急地走来走去。老太婆看看壁钟,只差一分钟就到宴会时间,却连一个蟑螂都没有,知道出了岔子,心如火焚。到了最后,下定决心,要把实情告诉女儿,就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万箭钻心,泪流满面,不知从何说起,只结结巴巴曰:“亲爱的,有好多事情,是你不了解的,我一直瞒着你,现在不得不告诉你矣,你要用平生最大的勇气来承担……”刚刚说到这里,只听侍者老爷一叠连声报告曰:“市长驾到”,“局长驾到”。这个驾到,那个驾到,而且驾到的竟是真货,而不是冒牌,霎时间黑压压挤满了人。这些真货在和老太婆握手时,还惊喜万状地叫哩:“玛丽,你比上次见面时­精­神可好得多啦。”“玛丽,你有这么漂亮的女儿,怎么从来没有提过呀?”老太婆当然晕头转向,而那百万富翁父子,认为能巴结上这门亲事,真叫光彩。女儿当然不知道底细,还以为真的出身显赫,就更快乐非凡。电影最后一幕是女儿和她未婚夫以及有钱的老家伙,乘船回欧洲,老乞婆在码头上挥泪相送。

——这是一个高度的喜剧,含意上充满了人情味,结构上则风雨不漏。中国演员也可以演得有声有­色­,可是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剧作家或导演时成《春秋穀梁传》一书。,有这种本领,盖脑筋都酱僵啦,大家只会用黄梅调或京戏腔炒冷饭。

《锦囊妙计》至少给我们提示门当户对的新意义——身分的平衡。我们不能想象,一旦百万富翁发现亲家母原不过是个老乞婆,做女儿的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小乞婆,将会有什么结果。廉价小说可能使他们爱情第一,但在活生生的人生中,恐怕有逼出人命的可能。即令不逼出人命,结局是啥,也可以预料。恐怕百万富翁父子,立刻代付房钱、酒钱、宴会钱,很客气地拍着女儿的肩膀,安慰曰:“你不必难过!”然后搬到另一家旅馆,然后逢人就讲受骗经过,然后用一种绅士态度,对该异想天开的穷母女表示同情,然后走之大吉。至于女儿,芳心粉碎,即令老着脸皮仍去找那小子,那小子可能根本不见,不得已见啦,大概笑曰:“对不起,我刚要出去,等一会我打电话给你。”这“一会”就是十八年。女儿可能­精­神错乱,更可能从此沦落。

征答骗局

记不得确实的日子啦,大概是今年(一九六四)年初,一个风雨凛冽之晚(柏杨先生按:台湾这地方真怪,似乎只有夏天、秋天、冬天,而没有春天,大概是夏天为时太长,把春天挤掉啦。于是所谓春天也者,不是下雨,就是刮风,不但没有乐趣,简直没有生趣。)台湾电视台上演“电视法庭”节目,不禁怦然心动,如痴如迷,急唤老妻前来一同观礼,她阁下观礼之后,笑得连假睫毛都掉了下来,诚异数也。

那一天上演的是一场离婚官司,电视上男主角是一位中年以上的老实人,太太是续弦,­精­明能­干­,眼睛都会说话,两位肩并着肩,站在公堂之上。男主角告状的目的是要求离婚,女主角一听离婚就怒火上升,谈啥都行,谈离婚不行。我爱你爱得要命,你岂可把我玩腻了之后一脚踢开,说到伤感之处,哭个没完,时间隔得太久,记不清矣,不过她的痛心疾首,欲颇得观众同情。

然而男主角硬是要离,他在公堂上申诉他的委屈,说他们婚后的感情,本来非常美满,可是自他不幸出了车祸之后,眼看有一命归天的希望,情形就忽然大变。她不但不再温柔啦,反而脸­色­铁青,巴不得他早死,以便名正言顺地接收他的黄金美钞。不特此也,还趁他在病床上“哎哟”之际,俏悄地把他名下的存款,过户到她自己名下。不特此也,她还虐待他前妻的女儿,该女儿年方八岁,每天浑身发抖地在门口等候父亲回来,但她还是要照常毒打,以致女儿在家不能立足,只好送到朋友家抚养。不特此也,他进医院住的是大房间,她为了省钱,却要求搬一个小房间。不特此也,还有很多别的。

接着太太对他的话一一加以反击:你说我不温柔乎?你教我怎么做才算温柔?我得到你入院的消息,不是马上赶去,嘘寒问暖,临走时还吻了你阁下一嘴乎?又说我盼你早死,更是异想天开介绍西欧大学课程。方以智著《物理小识》,亦用“西学”概,我巴不得你活一千岁。又说我把你的金银财宝过户到我名下,那是你自己同意的呀,而且连朋友还有通财之义,何况你我夫妻,即令不同意也没有关系呀。至于说我虐待前妻的女儿,咦,真是一颗好心被当成驴肝,当母亲的难道忍心看孩子学坏,不加管教乎哉?至于说住医院大房间换小房间,那是小房间比较幽静,而且花的是你的钱,呜呼,节约是一种美德,你总不能把美德当作恶行吧?

大致情形如此如此,我想当天电视机前的观众,看了后恐怕都会像柏杨先生暨夫人一样,会心微笑之余,痴迷的痴迷,掉假睫毛的掉假睫毛。盖故事太熟悉啦,如果男主角年纪大一点,如果不是出的车祸而是跌断了腿,如果不是小女儿而是大女儿,便和当时轰动全国的蒋梦麟先生和徐贤乐女士的离婚官司,一模一样矣。电视法庭上演这一幕,其目的似乎也正是如此,并且剪裁一番后,悬赏征答,垂听一下社会舆论。

电视法庭为啥把蒋、徐二位当作蓝本,我不知道,但这种方式我非常赞成。该法庭过去上演的全是些架空问题,好像和现时代距离十万八千年。演者出汗,看者稀松,有啥意思哉?不过用现实的材料,危险­性­似乎颇巨,一旦撞了谁的腰包,恐怕就有一阵子人仰马翻,所以电视法庭此一壮举,诚了不起的勇气,老板大人应该查出设计人是谁,给他一个金像奖。

那一天节目是有奖征答的,第一奖大概三百元,第二奖二百元,第三奖一百元。我说“大概”,实在是记不清矣的本­性­是尽人、尽物之­性­的基矗后世学者理解不同。东汉,可能还要多些,第一奖说不定是五百元——反正有奖就是啦。柏杨先生天生地见钱眼开,而且谈谈男女官司,也颇中下怀,当时不声不响,背着老妻(她是站在女人立场,反对离婚的),遵照规定,写了一千字,隆重寄出,一则盼望能得个第一奖,就有三百元,一则盼望敝大作刊在该台出版的《电视》周刊上,出出风头,门楣生辉。

想不到寄出之后,好像招商局的沉船一样,一直没有消息,不但沉掉了的船没有消息,连如何整顿也没消息,真是等死人也。大概过了七八个星期,我就写了一封大函寄给该节目主持人田敏媛女士,问她是啥缘故。事被老妻知道,骂我老而不死,人穷气大。其实非也,而是我觉得这年头骗局太多,不了了之的事也太多,都出在老妻这种态度上。仅征答征文上,便有数不完的花样,应征的家伙们可怜兮兮,不作声则罢,谁如果不肯识相,稍微一嚷,咦,你竟然有个­性­,不甘心被整呀?好吧,我不录取你的大作,不犯法吧?你说你的文章妙,我连鼻子都能嗤出三个孔来。柏杨先生写出第一封信之后,遇了很久,没有消息如故。乃再写第二封信,写第二封信时就下定决心,如果仍没有答复,我就来一个百万封信运动,不得到回信,誓不罢手。

结果第二封信去后,原稿退回,还附有一封十分客气的油印信,信曰:一、电视法庭前曾以离婚案征求视众解答,惠蒙赐稿,致谢,以评阅费时,有劳盼望中心,并依此去解释一切问题的哲学学说。狭义指抽去人的,请赐原谅。

二、业经评阅完毕,除录取陈大伟、毛叔明、古岩之先生等三名,并发给奖金外,余均赠送《今日》画刊一本,借酬雅意。

三、随函附上《今日》画刊一本,敬请查收为感。

呜呼,太太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如今有比柏杨先生更好的大作出笼,怎不教人紧张史上和现代资产阶级大部分哲学家都持此真理观,都宣称自,当时就去买了一瓶眼药水,准备拜读。

离婚官司

蒋、徐二位终于离了婚,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各报大登特登,后来大官关照下来,忽又闭口不言,以致读者先生们弄不清来龙去脉。有人说这乃是私人的家务,婚姻不幸福,起而离之,虽谈不到是啥家丑,但也谈不到是啥喜事,不应大加嚷嚷,不过一个人如果有相当知名度,他的私生活就很难严格地被隔离在公生活之外。好比说柏杨先生在马路上跌了一跤,跌得鼻血直流,顶多路人围将上来,喝几声倒彩。而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女士如果也露了这么一手,恐怕报上有得登哩。这一点我想当事人总能于心烦气恼之余,寄予谅解也。

从这场离婚官司上,我们得到不少启示,最主要的一点是,把爱情放到第二位的人,绝不是一个好配偶。我说“绝”者,“绝对”之意,比自然科学上的定律还要固若金汤,牢不可破,根本没有例外。男人如果唯权利、唯金钱是视,就不会是个好丈夫;女人如果也唯权利、唯金钱是视,也就不会是个好妻子。杜鲁门先生的女儿不在她爸爸当总统时嫁人,就是她怕该臭男人不是爱她,只不过想接近总统。

这年头穷小子想讨一个太太,简直比登天都难。身无一文,不要说去阳明山碧潭郊游,耳鬓厮磨一番啦,连在三流冰店吃盘刨冰都吃不起,小姐一看他的模样,想起结婚后可能受的奇苦,你就向她磕头如捣蒜都没有用。于是有些小子骂大街曰:“看我得了爱国奖券第一特奖,她不爬着来才怪。”得了第一特奖之后,她是不是真的爬着来,我不知道,但穷小子难以找到理想太太,却是铁案如山。

那么,一个百万富翁要讨一个太太,看起来应该易如反掌了吧,其实他反而更难,至少不比穷小子容易多少。即以穷小子忽然得了第一特奖而论《一个物理学家的沉思》、《几个物理概念的本­性­》、《事物的状,从前理都不理他的那位如花似玉,果然爬着来啦,而他也雇了花轿,吹吹打打娶了她阁下,能幸福乎哉?她并不是爱你的人,而是爱你的第一特奖,恐怕以后的日子有得折腾的哩。若­干­年前,看过一部美国电影,片名忘之矣,一个财势双全的男人,娶了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美女,求婚之时,她曰:“你知道我不爱你。”财势双全曰:“不爱没关系,我就要你这个美丽的胴体。”

结婚之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想他是得了她美丽的胴体,不过用不了多久,他想碰她一下都不行,她早早地就锁住房门,睡了大觉,他阁下是有身分的大亨之辈,总不能大喊大闹,表演强Jian。其实即令表演强Jian也没有意思,只好苦水往自己肚子里流。这么过了几年,有一天,有一位漂亮小姐自动送上门来,二人约会在旅馆见面。见面也者,不过谈谈,根本没啥,可是她竟搂住他亲了个嘴。他正在发愣,只听得“喀嚓”一声,拍下了照,他太太站在面前,长叹一口气曰:“我等这个镜头,等了三年。”言毕,如释重负,掉头而去。结果因通­奸­有据离婚,代价是他家产的一半——将近一千万美金。

女孩子如果尊容奇丑,和男人腰包奇贫一样,要想嫁一个如意郎君,恐怕也困难重重。就是有一个臭男人,一时不慎,娶了她阁下,后果如何,总使人担心。竹林七贤之一的许允先生,够正人君子了吧,他的妻子阮小姐,三世纪第一才女,可惜的是,她阁下和柏杨先生犯了同一毛病,就是长相不太高明,不仅不太高明而已,简直还不堪入目。新婚之夜,许允先生抬头一瞧,哎呀不好,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就跑,就在客厅铺下被子,睡了下来。家人惶惶,无可奈何。正在这时候,朋友驾到,阮小姐急教丫头前往探听,回告曰:“来的是桓范先生。”阮小姐安心曰:“用不着担忧矣,桓范先生是有见识的人,必能把许允劝进来。”果然,桓范先生一见许允先生唉声叹气,就知道原因出在什么地方,乃曰:“阮家是有名的世家,既把丑女嫁你,一定有其道理,你应三思。”许允先生想一想,对呀,就转回洞房,可是理智克服不了感情,一看阮小姐的模样,心惊­肉­跳,扭头就要再度逃亡。这一次阮小姐胸有成竹,知道他这一走,就再不会回来,乃上前一把拉住。这一拉不打紧,许允先生跳起高来,喊曰:“­妇­有四德,阁下有几?”四德者,­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意思就是说,你阁下长得如此之糟,教我如何咽得下也。如果换了没见识的女孩子,受此大辱,早把手一松,哭了起来,而一哭准砸。前不已言之乎,阮上姐是第一等才女,当时就反问曰:“我所缺少者,只­妇­容耳。然士有百行,阁下有几?”许允先生吹曰:“皆备。”于是阮小姐曰:“士有百行,以德为首,你老哥好­色­不好德,怎敢胡说皆备。”

古书上说,许允先生听后,面有惭­色­,二人遂互相敬重。不过柏杨先生却一直为二人的恩恩嗳嗳担心,盖敬和爱是两件东西题。外篇涉及­阴­阳五行、历法、医学等。后收入《船山遗,有时候固然可以合而为一,但却不能互相冒名顶替。好比说有一位如花似玉一瞧柏杨先生的学问如此之大、道德如此之高,不禁肃然起敬,然而她能因尊敬敝老头之故,而就爱上敝老头乎?又好比柏杨先生最近老境无聊,养了一条小狗,芳名“莉莉”,我爱它爱得要命,前天老妻踩了它一脚,我就立刻暴跳如雷,然而我却不能每天都对它阁下鞠躬也。阮小姐靠她的学识和机智,虽然争取到洞房花烛之喜,以后的日子,总不能指望许允先生整天念念有词“好德不好­色­”吧。

这个故事有多方面的意义,我们现在说的是,即令是天下第一等才女,因她奇丑,找一个如意丈夫,还受到如此羞辱,而又如此惊险。其他泛泛者流,只好埋怨命苦矣。

讲得越多

翻来覆去一句话,我并不歌颂离婚,更不主张谁离了婚就由国家发给他一个奖状,证明他道德高尚,适合潮流。而是,我原则上赞成离婚,尤其赞成互相恨入骨髓的怨偶离婚。至少,在被谋杀或被一脚踢开两者之间,我选择宁可被踢开。如果武大郎先生早知道贤妻大人对他已情消义尽,恐怕早就飞快在离婚证书上盖章啦,怎么都不会考虑喝砒霜。可能酱缸蛆和硫磺虫觉得他喝喝砒霜也没啥了不起,盖冷血动物对别人的痛苦,都是漠不关心的也。

由蒋梦麟先生和秦剑先生的离婚,拐弯抹角,谈得太远,读者老爷千万不要误会他们若不离婚,太太就要露一手。只在蒋梦麟先生方面,证明他离了婚比不离婚好。而在秦剑先生方面,甚至他太太林翠女士方面,现在虽还没有离成,但一定过不下去的话,离了也要快乐得多。不管怎么,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离婚并不影响两人的幸福和声誉。

这是一个观念问题,农业社会的婚姻,前已言之,表面上看起来虽然稳固,但那是用一种惨无人道、鲜血淋淋的下流手段控制的。其中最大的­精­义是,女人不是人,女人不但没有人格,简直连狗格都没有,男人怎么整她,她就得怎么受,男人怎么侮辱她,她同样地也得怎么受。正史上多的是,皇帝老爷们一高兴就能一杀一大批,再一高兴就能教宫女脱下裤子,一字排开,让狗、羊跟她们­性­茭。这种畜生世界,也只有酱缸蛆和硫磺虫怀念备至,认为死也不离真是好呀,小民就无话可讲矣。不仅制度如此,又因为女人没有经济能力,也使得臭男人的气焰不可一世,女人离了男人就没有饭吃,好死不如坏活,她也就只好认啦。

工业社会的夫­妇­关系是崭新的,我们老祖宗如果复了活,一看见现在的夫­妇­之道,恐怕会大叫一声,重新一命归­阴­。不要说很“古”啦(《朱子语类》)张载明确规定“心”具有知、意、情三大功,就在一九一○年代,你去找朋友,敲了半天门,里面娇滴滴应曰:“没有人在家。”盖男人才是人也,女人固不是人也。而现在年头大变,不但是“人”,而且该“人”还是当权派,迎客进厅,又敬茶及又敬烟,然后三言两语,话不投机,还没开口借钱,就被轰出去。这种场面,古家伙们不要说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

最主要的是男女的地位日渐平等——绝对平等当然不可能,有时男权高一点,有时候女权高一点,但平等的观念却是崭新的,明目张胆地骑到女人脖子上的已很少啦,而且就是想明目张胆地骑,也骑不上。这跟小家庭有关,也跟女人受教育,一脑子古怪思想有关,也跟男人娶太太一定要猛追一阵子有关,也跟离婚制度有关。

偶尔翻了翻旧报纸,上面有天主教主教于斌先生的一段话,该话曰:“有人把中国的婚姻制度来说明今是昨非,并与相对论拉在一起,其实这是不正确的。因为过去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并不是是与非的问题,而是风俗习惯问题。即使在旧社会里,婚姻的结合,也并非全是盲目的,其间至少要经过父母的观察,媒人的说明,甚至当事人也会参与意见,加上道德­精­神的维系,所以男女当事人一旦结了婚,绝大多数都能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过去,虽然没有离婚的法律,但仍有所谓‘七出’的公论,事实上,‘七出’在我们过去的社会里,又有几家用过它?”

接着是一阵感叹,再接着就厉声问曰:“今天的婚姻又真能算是幸福吗?”并自己作答案曰:“事实上大有疑问。”

于斌先生一席话,使柏杨先生想起一则小幽默:一个星期天,在礼拜堂里,神父老爷讲婚姻生活,把婚姻生活讲得天花乱坠,听众也心花怒放。讲演已毕,大家一轰而出,一个太太向另一个太太曰:“经他那么一讲,我觉得结了婚真不错。”另一个太太万分困惑曰:“真是奇怪,一个人对他知道越少的东西,却哇啦哇啦讲得越多。”

呜呼,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古之时也,到底美满不美满,今之时也,到底幸福不幸福,和尚最好不要冒充内行,除非他是花和尚。“古”时候的婚姻,当事人虽然参加意见,但那意见的分量跟小孩子对吃药意见的分量一样。小孩子对他自己的吃药,当然可以参加意见,一百个孩子恐怕就有一百个孩子拒绝吃药,但一百个孩子也一百个孩子最后仍得吃之,就是捏着鼻子灌,也逃不了那一劫。儿女胆敢拒绝父母为他安排的婚事,他铁定地要付出可怖的代价——贫穷或死亡。如果他阁下再主动地自己去挑去选,那情势就更严重啦,盖“自从盘古立天地,哪有儿女自定婚”,不仅是违犯了父母,而且是违犯了吃人的礼教,成为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每个酱缸蛆都可扑而杀之。吾友柳迎春女士,就是一个例子,非嫁薛仁贵先生不可,结果她只好跳井,老头不但不觉得难受,还不准做母亲的哭哩。

要说“当事人一旦结了婚,绝大多数都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恐怕于斌先生只在门口望了一眼,没到厨房仔细瞧瞧也。前已言之,这些被酱缸蛆歌颂为美满的家庭,是建筑在女­性­绝对屈辱的斑斑血迹上。吾友来俊臣先生是唐王朝功力九段的酷吏,有四句名言曰:“每讯诸囚,均称冤抑,一旦处决,咸无异言。”倒楣分子当然没有异言,盖尊头已被砍掉啦。但我们不能因为听不到异言就认为杀得公平,犹如于斌先生不能因为很少用“七出”之条,就认为古时候大多数都是美满家庭。

一盆浆糊

我们承认古时候用“七出”之条不多,但那只能证明女人更可怜和臭男人更恶劣,并不能证明他们婚姻生活美满。古之女人,生下来就被道德­精­神注定要受玩弄、受侮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辈子都不能自己直直脊梁,有灵­性­、有胆量的太太小姐,稍微挺了挺,就“牝­鸡­司晨”,成了大不祥之物。

于斌先生认为古时那一套不是是非问题,而只是风俗习惯问题,这种话不知道是怎么从他阁下尊脑里想出来的。盖是非和风俗习惯并不互相排斥,好像只要是风俗习惯就是“是”,而没有“非”啦,如果凡风俗习惯都是“是”,则风俗习惯就千万年一成不改,永不会有变化矣。正因为风俗习惯有是有非,所以“是”的才保留,“非”的才被改革掉。缠小脚固是一种风俗习惯问题,难道不是一种是非问题乎?宦官阉寺也是一种风俗习惯问题,难道不也是一种是非问题乎?

最奇怪的见解是,于斌先生认为古之夫­妇­因为有“道德­精­神的维系”,所以就如天堂,意思就是说现代婚姻,因为没有或缺少道德­精­神的维系,所以才乱七八糟。我想他阁下发表这篇言论时,一定没先在尊肚里打好草稿。任何一个时代的夫­妇­,都有道德­精­神的维系,这就跟任何一个时代的夫­妇­,都受法律的保障一样,用不着特别立一专条。不过古代的道德­精­神也者,实质上只是一种吃人礼教的迫害,女人们在三从四德一面倒的状态之下维系的。现代女人的花样一天比一天多,生路一天比一天宽,就得再靠点别的玩艺才能维系啦。而且说实在的,古代的“道德­精­神”,已被酱成一种畸形的东西,爱的成分少,功利的成分多,君不见臭男人一旦翘了辫子,太太就披头散发,哭曰:“我的人呀,我的天呀,我靠谁呀!”再不然就是:“你死啦,丢下了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办呀!”闻者酸鼻。不过仔细一想,太太们所以哀痛逾恒,好像只是她没有了依靠,没有了办法。如果她可以找到另一个依靠,另一个办法,岂不就兴高采烈欤?这种镜头,是她需要他,而不是单纯地爱他,需要固然含有爱,但也含有功利。

柏杨先生说了这么多,觉得有点掌不稳舵,必须再重复一遍,那就是,我虽然赞成离婚可认识之物,只有尚未认识之物。世界是可知的。,但并不宣传离婚,尤其不宣传潦潦草草离婚。夫­妇­们除非已面临到意大利式的危机,仍是以不离为宜,这不是说离婚会影响幸福声誉,而是潦潦草草的离婚,会影响幸福声誉。

离婚好像从熊熊大火的高楼窗口往下跳,与其被活活烧死,不如跳那么一跳,往下一跳固然可能跌得粉身碎骨,但也可能毫无伤害,活得更为快乐。不过,这话说来轻松,但在跳不跳的决定上,在大火熊熊的判断上,就要靠智慧的观察矣。只要有一条生路,就应该挣扎逃生,千万别跳,盖颠之倒之,匆匆忙忙往下跳,固然可能毫无伤害,活得更快乐,但也更可能跌得粉身碎骨也。

我们所指的伤害,有三种焉:一曰声誉上的伤害,二曰心灵上的伤害,三曰经济上的伤害。有一点要注意的,一个人的事业越成功,嫉妒他的人也越多,也就是说,也越有人认为他的成功挡住了他们的路。你是不是真的挡住了他的路,是另一个问题,只要他这么认定挡住了他的路就够啦。呜呼,即令你是个秃子,他都要在贵秃头上栽根头发,以便揪住,何况你自动奉上乎哉?美国总统杰克逊的夫人,她阁下是离过婚的,当杰克逊先生发表竞选演说时,她那个纨绔的前夫如影随形般,一直在台下大叫杰克逊诱­奸­他的妻子,这种举动虽挡不住杰克逊先生当选美国总统,但我们不能不说这是一种伤害。遇到明白的可以谅解,遇到酱缸蛆和硫磺虫,就热闹啦。所以上流社会也者,夫­妇­们感情恶劣,三年不说一句话,但遇到宴会之类的公开场合,仍双双对对,亲亲热热的出席,这种上流绅士淑女特有的虚伪表皮,一直维持到宴会终了,等没有人的时候,绅士去找他的“­淫­­妇­”,淑女去找她的“­奸­夫”,公开地各人乱搞各人的。他们所以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就是避免交出小辫子也。

心灵上的伤害有时候是无法弥补的,被动的离婚当然苦不堪言,主动的离婚也会牵肠挂肚,以往的甜密镜头总会在脑海里时隐时现,一场夫妻­性­等问题作了探讨。书中对辩证法未予应有的重视。,怎能没有恩重如山之时,这恩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没有孩子,还算三生有幸,日子一久,可能淡忘。如果有了孩子,那就困难重重。《西游记》上,吾友孙悟空先生,保护唐僧,到了八百里狮驼岭,岭上有个狮驼洞,洞里有三个魔头,大魔头张开大口,一口就把孙悟空先生吞到尊肚里,孙悟空就在他阁下尊肚里撒起酒疯,不住地支架子,跌四平,踏水脚,抓住肝肠打秋千,竖蜻蜓,翻跟斗,乱蹦乱跳,把大魔头折腾得跌倒尘埃,哭爹叫娘。

《聊斋》上的故事

柏杨先生曾介绍一位女学生的故事,该女学生一嫁再嫁、三嫁四嫁,嫁一次就骂一次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有一次她正在哭哭啼啼,老妻勉之曰:“姑娘呀,青春有限,你可不能再乱嫁啦,一定找个好男人嫁才是呀。”呜呼,这真是阿巴桑之言,哪个如花似玉不是认为该男人是好男人才嫁之的乎?有谁明知道该男人是坏蛋加三级而嫁之的乎?“嫁好男人”这个原则没有人不赞成,连三岁娃儿都知道,用不着观音显圣,指示机宜。问题只在于判断——判断哪个男人是好男人,哪个男人是坏蛋加三级。有一种男人,普天之下都认为他不当人子,可是他爱太太却爱得入骨。而另一种男人,普天之下都认为他好得不像话,可是他却拥有一身杨梅大疮兼一身债。呜呼,臭男人既是一种最不稳定的元素,则判断这个元素不稳定的倾向和掌握使之稳定,是老­奶­们最难的一关。有这种本领,她的家庭就幸福成一团。没有这种本领,她就活受罪兼受活罪。

《聊斋》上有一则故事,这故事的男主角安可弃先生,女主角侯女士。安可弃先生是个有名的恶棍,狂嫖滥赌,打兄殴嫂,把家产荡了个净光。可是他却怕太太怕得要死——他为啥怕她,书上没有科学的分析,而只说是天命的安排。夫怕太太之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隐密内情,不足为外人道也。就是为外人道啦,外人也不了解,反正他怕她就是啦。初结婚时,侯女士是个新娘子,对丈夫管教养卫,还比较文明,“每出限以刻晷,过期则诟厉,不与饭食。”后来她生了孩子,就见官大一级,扬起虎风。有一次安可弃先生偷东西,侯女士杀气腾腾,拿着实弹手枪,在门外等候。他阁下看情形不对,拔腿就跑。跑了一阵后,悄悄溜回去,太太一瞧见他,眼都红啦,拿起切菜刀又砍,小子拔腿再跑。说时迟,那时快,ρi股上已挨了一下,鲜血直流。这一砍,砍得他义愤填膺,去找他哥哥告状,哥哥不理他,吃了个大没趣,可是他又往哪里去呀,成了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大概在破庙住了一夜,第二天又去找他嫂嫂(想当年他凶­性­大发,曾捅过该嫂嫂一刀),痛哭流涕,请她去讲情,准他回家。嫂嫂倒是好心肠,也找了侯女士,可是侯女士不买这个帐。

安可弃先生听说太太这么待他,勃然大怒,拍胸脯要把她碎尸万段。哥哥听见啦,假装没听见,他更是羞愧难当,找了一把刀,狂奔而出。嫂嫂吓了一跳,想劝止他,哥哥使了一个眼­色­,等他奔出之后,乃曰:“这小子装腔作势,你放心,他绝不敢回去。”

但他们为了安全之计,仍派人尾随察看,不久来报曰,杀进家门啦。哥哥嫂嫂觉得不对劲,正要赶往阻拦命。明清之际顾炎武等倡“经世致用”之说,以朴学反理学。,安可弃先生已狼狈地被赶了出来。盖他阁下刚进了家门,太太正抱着孩子逗乐子,一看见他,把孩子往床上一推,拿起切菜刀,迎面就上,一脸凶相的暴徒霎时间成了泄气的皮球,丢下武器,连滚带跳,跌出大门。哥哥却假装不知道这一段,故意问他把太太杀了没有呀。他一句话也不说,只蹲到墙角哭,连眼都哭肿啦。到底骨­肉­手足,就带他去见弟媳­妇­,代他求情。

大伯子出面,弟媳­妇­还有不应允的?可是等到大伯子告辞,她就教该丈夫跪下——不仅跪一支烟,而是跪一包烟——又教他发下血淋淋的重誓,这才给他端一瓦盆饭充饥。从此以后,他痛改前非。可是他阁下到了柏杨先生这种年纪,子孙满堂,老太婆仍随时揪住白胡子,教他爬他就爬,教他走他就走。

为求互证,且抄这一段原文:侯(女士)虽小家女,然固慧丽,(安)可弃雅畏爱之,所言不敢违,每出限以刻晷始。断言人的“此在”在日常生活中,必然与他人发生关系,,过期则诟厉,不与饭食,可弃以此少敛。年余,生一子,­妇­曰:“我以后无求于人矣,膏腴数顷,呣子何患不温饱,无夫焉亦可也。”会可弃盗粟出赌,­妇­知之,弯弓于门以拒之,大惧,避去。窥­妇­入,逡巡亦入。­妇­­操­刀起,可弃返奔,­妇­逐砍之。断幅伤臂,血沾袜履。忿极,往诉兄,兄不礼焉,竟惭而去。过宿复至,跪嫂哀泣,求先容于­妇­,­妇­决绝不纳。可弃怒,将往杀­妇­,兄不语,可弃忿起,­操­戈直出。嫂愕然,欲止之,兄目禁之,俟其去,乃曰:“彼故作此态,实不敢归也。”歙人觇之,已入家门,兄始­色­动,将奔赴之,而可弃已屏息出。盖可弃入家,­妇­方弄儿,望见之掷儿床上,觅得厨刀。可弃惧,曳戈反走,­妇­追出门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诘之,可弃不言,惟向隅泣,目尽肿。兄怜之,亲率之去,­妇­乃纳之。俟兄出,罚使长跪,要以重誓,而后以瓦盆赐之食,自此改行为善。­妇­持筹握算,日致丰盈,可弃仰成而已。后年七旬,子孙满前,­妇­犹时捋白须,使膝行焉。

蒲松龄先生对侯女士露的这一手有一段评论曰:“悍妻如­妇­,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己,岂不毒哉?然砒乃天下之至毒也,苟得其用,螟眩大瘳,非参芩所能及矣。”

千万别挖

柏杨先生在介绍新式家法,忽然被鼻涕和咳嗽打断,转弯抹角了几天,现在应该回到正题矣。

夫新式家法跟“妒律”,针锋相对,女法官用新式家法制裁臭男人,男法官用妒律惩罚死女人,表面看起来各走极端,冲突到底,实际却建筑在一个基础上,该基础是:臭男人总是不肯老实,死女人总是醋火中烧。我有个女学生,新婚不久,就向我老人家哭诉曰:“那小子,下流到了极点,见了别的女人,眼睛就骨碌碌乱转,我真想把他的眼珠挖出来。”我大惊曰:“大妞,千万别挖,如果只骨碌碌乱转就挖眼珠,天下的男人全成了瞎子矣。”呜呼,臭男人的眼睛如果不骨碌碌乱转,死女人们还能活下去乎?你多看她两眼,她说你不正经;你咬着牙不看她,该正经了吧?她又说你端着驴脸,架子不小呀——真是左右为难也。而且仅只骨碌碌乱转不过­鸡­毛蒜皮的焉,臭男人天生的贱骨头,一旦口袋里有几两银子,歪主意就会风起云涌——大体上说,臭男人的歪主意跟银子的多寡成正比例。这还不算危险,最危险的却是成群结队的死女人,见了有钱的大爷,就想到他床上跳脱衣舞,捞他一票。

君没有看过一则小幽默乎?甲乙两位如花似玉碰了面,甲如花似玉曰:“啊呀,你哪里来的这件貂皮大衣呀,至少也值一万元美金。”乙如花似玉曰:“我男朋友送我的。”甲如花似玉叹曰:“我挣扎了一辈子,连个袖子都没挣扎到手。”乙如花似玉骇曰:“挣扎?就是不要挣扎呀。”嗟夫,这句话可谓画了龙而点了睛,天下固有的是不挣扎的死女人也。

我们这么说,可不是一篙打落了一船人,而是说社会形形­色­­色­,臭男人一天到晚,飘泊在外单面度­性­法国马尔库塞的用语。指资本主义状态下社会,一会说开会啦,一会说出差啦,一会说应酬啦,谁晓得他搞些啥名堂?又谁晓得有没有不挣扎型的女人用“照钱镜”照他的口袋?要想大大方方地全权信托他玉洁冰清,真是难上加难。有人说死女人天生地是个大醋罐,恐怕不见得,如果把男女的位置那么一调,死女人到社会做事,整天跟不挣扎型的臭男人一拍即合,而臭男人独守空闺,提心吊胆之余恐怕醋劲更为凶猛,不仅成了醋罐,简直还要成为醋缸。

据柏杨先生考察,新家法虽已择吉公布,颁行天下,恐怕难以真正实行,太太小姐们如果用这种方法真的去猛“管”男人,管的结果,准是一别二十年,管砸了锅。

花瓶

一个亘古奇观女博士,三年后变成了废料,不是别人强迫她变,而是崇高的“母爱”使她心甘情愿,自动自发地变,这正是一种伟大的牺牲。盖太太小姐们如果事业心太强,孩子受不到照顾,只有断子绝孙的一途矣。吾友希特勒先生想当年曾提出一个口号曰:“­妇­女回到厨房!”被全体女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一些自命为前进的臭男人也努力帮腔。只有柏杨先生佩服不误,到处发扬他的理论,因之帽子飞来,被说成“法西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投降,但我老人家对希先生这种理论,佩服如故,于是我就进一步成了“法西斯余孽”,骂得我老人家心口都痛。但暴跳如雷只能增人反感,不能使人心服,要想使人心服,就得心平气和地慢慢说理。

呜呼,这个问题的焦点不在“女人”,而在“厨房”。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一个家庭能不能没有厨房?小家庭尚可没有厨房,夫­妇­下班,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到小饭馆里亲亲热热地吃碗牛­肉­面。一旦有了成群结队的孩子,恐怕就不能这么诗情画意,必须有一个既现实又庸俗的厨房。于是乎,接着来了第二个问题,既有了厨房,谁是该厨房的主持人乎哉?如果太太不管厨房,则势必丈夫管厨房矣。那就是说,如果女人不回厨房,则只有男人回厨房矣。女权高张分子认为回厨房是一种侮辱,所以女同胞拒绝接受,那么就不应该反咬一口,教臭男人受此侮辱。有此一念,心眼未免太狠,这种狠心眼必无好报,天老爷定教她生不完的儿子,而没有一个女儿。

中国自从女权高张,举目所及,处处都是年轻的太太到社会上做事,有的当学堂教习,有的当这长那长,有的当这主任那委员,更多的是当科员、办事员、组员、股员,以及其他各­色­各等之员。这些女职员最普通的一种办公现象,就是虚晃一枪,拨马而逃。君不见乎,有些如花似玉,正在办公室忙碌不堪,忽然尖叫曰:“哎呀,我要赶回去吃­奶­!”非她洪福齐天,仍吃­奶­妈之­奶­也,而是她的娃儿要吃她的­奶­也。于是风卷残云,把公文表册往抽屉里一塞,小包一提,敲着高跟鞋,登登登登,霎时不见。如果此时有大家伙在座,不能脚底抹油,该大家伙准被她咒得双耳滴出油来。

这种现象乃中国社会的特产,大家不但见怪不怪,对她阁下那么辛苦,反而生出同情之心。同情的结果是:老板大人一提起女职员就胆战心惊,若银行、邮局之类的衙门巴黎公社的历史意义用简短而有力的几笔描绘了出来以,更索­性­明目张胆地规定,小姐一旦变成太太,就得走路。盖不要说别的,仅只“孩子病啦”,就吃不消,纵是铁面无私的包拯先生,都不能不准假。准假没啥,但准假之后,就又得另请一个人接之替之。贵阁下到银行取钱,银行总不能说窗口那位老­奶­的孩子病啦,就不付吧。贵阁下去邮局寄封挂号信,邮局也不能说窗口那位老­奶­的孩子病啦,请你将就送个平信吧。“孩子病啦”,还是小焉者,如果遇到狗生分子,一年两头请产假,一次就是一个月,你说衙门还开张不开张乎?

女职员有一个绰号,曰“花瓶”,这两字不知道哪个天才缺德家发明的,中国文艺协会真应该发给他一个文艺奖章。盖女职员千娇百媚,头发卷卷的焉,嘴­唇­红红的焉,脸蛋白白的焉,胸脯鼓鼓的焉,纤腰细细的焉(怀了孕的则暂时例外),小嘴圆圆的焉,大腿在旗袍开叉处隐隐约约的焉,摆在座位那里,看了实在心旷神怡。可是,其作用也只不过心旷神怡罢啦,却千万别托以重责大任。柏杨先生想当年当教导主任时,有一件县政府的公文,调查眷属人口,以便发给配给米,十万火急,我就请文书小姐赶紧填报,临下班时,还千叮咛万叮咛,明天一定要发出,她也满口答应。可是第二天下午,我问她时,她翻箱倒柜了一阵,结结巴巴曰:“丢啦。”我急得立刻板下官崽脸,想说她几句,还没开口,忽见她已珠泪双抛,只好赶紧改变腔调,安慰她没有关系。谁知道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她更委屈万状,呜呜呜呜,痛哭流涕。一会工夫,校长老爷把我叫去,训曰:“老哥,你也是有学问之人,欺侮一个小女孩­干­啥?”我曰:“她早过了三十大关,不算小女孩啦!”校长大人曰:“瞧她哭成那个样子,难道一点没有同情心乎?”一泪当前,万夫莫前,女人的武器真是厉害。不过,花瓶终是花瓶,不能当铁锤用,当铁锤用的结果,包管敲个稀烂。

——我们介绍这种舆论,可不是有心一网打尽,世间固多的是孜孜不倦、夙夜不寐的女职员也,好比说你阁下吧,就是其中之一。

在洋大人之国,花瓶同样有,但就少得多矣,一个女职员如果打算像在中国一样,说抽腿就抽腿“能”。“能”可以脱离物质而存在,是思想创造的。否定物质,恐怕抽不了。而且更主要的是,洋大人能请到下女的绝无仅有,一切都要“亲临主持”,生了娃儿如果再去上班,则娃儿交给谁照顾乎哉?中国很多太太小姐,一提起去“美国”,浑身骨头都会发酥,一脑筋电影上的镜头,出也汽车,入也汽车,然后到夜总会翩翩起舞,然后又参加宴会,见人就举起葡萄美酒夜光杯,从没有看到美国主­妇­­阴­暗的一面。在台北,烤箱是可以向亲友夸耀的奢侈品,可是在美利坚,从早烤到晚,就成了苦刑矣。于是,美国主­妇­,只好死心塌地当管家婆,要想抛头露面当然可以,那只能在结婚之前,或儿女长大了之后,再不然就只有避孕,想学学中国女职员,“明保曹­操­,暗保刘备”,打公家的马虎眼,恐怕是难上加难,此女博士之所以悲哀也。

管居第一

“管”、“教”、“养”、“卫”,管居第一。必须把丈夫管得像哈巴狗的耳朵一样服服贴贴,才能更进一步地教导成一块材料。一旦丈夫唯贤妻之话是听,则“怕老婆,有酒喝”,不难养得又白又胖。于是乎,“卫”的目的自然而然地唾手可得。盖只要“管”、“教”、“养”的成绩列入甲等,该臭男人就根本不会越规,即令胆大包天想越,也越不成,即令外患频仍,一大群死女人想抢,也抢不走。

侯女士管她的丈夫,痛快淋漓,令人芳心大悦——尤其太太小姐的芳心更会大悦。谁不愿意有这种威风凛凛的人生享受乎?只要有一点不对劲,立刻就拳打脚踢,把该臭男人打得跟安可弃先生一样,蹲到墙角直哭,哭了之后还得拼命赌咒,跪个没完。前些时一位朋友的儿子结婚,就有这种场面。

——这里且Сhā一句嘴,人生的历程,在婚礼上大概可分为三个阶段:小时候参加长辈们的婚礼,一味捡好的吃,对那些花枝招展,根本弄不清在­干­啥;中年时参加朋友们的婚礼,看见新娘子千娇百媚,免不了一阵子炉火中烧;老年时参加孩子们的婚礼,目睹年轻人喜气洋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模样,回忆前尘,真是百感交集。而人生一旦到第三个阶段,离阎王爷下请帖的日子就没好远啦。

现在柏杨先生就到了第三个阶段,典礼之后,默坐等吃,只见年轻人公推一个代表,送给新娘子一根­棒­捶作有《视觉新论》、《人类知识原理》、《希勒斯和斐洛诺斯的,并致颂词曰:“嫂夫人呀,他如果不听摆布,就用这玩艺揍他。”新娘子除了娇笑之外,当然没啥可说的。而且这种话流行得很广,有的曰:“打他耳光呀!”有的曰:“给他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呀!”有的曰:“拿锥子扎他呀!”

这当然是玩笑,但玩笑话说得多啦,可能会在芳心里留下深刻印象,而且有些忠厚过度的太太小姐,甚至会认为这就是“管”啦。不提起管丈夫则已,一提起管丈夫,自然而然想到修理学上声震屋瓦的场面。问题是这里面有一个基本困难:人和人有了争执,一方面的气势不能太过度地得心应手,盖你这方面如果彻头彻尾大胜,他那方面就得彻头彻尾地大败,你这一方面太称心快意,他那方面就会积怨积恨——没有机会算你运气,有了机会恐怕要补偿补偿,以攻反攻。

侯女士用的手段,好像电影上的○○七,气壮山河,疾如闪电。雄心勃勃的老­奶­可能一致赞曰:“固当如是也!”但仔细一想,似乎危机四伏。

侯女士最初的武器是“诟厉”——“厉”,大概跟“詈”同义,也可能就是“詈”的笔误。不管是啥吧,反正一顿臭骂,再加上“不与饭食”。这在蜜月期间年创立了俄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团体“劳动解放社”。20世纪,臭男人又惊又爱,还可能逆来顺受。到了后来,安可弃偷东西,侯女士真枪实弹地埋伏在门口,臭男人深知太太大人­性­烈如火,惹她急啦,说不定会真的一枪,只好一溜烟跑掉。可是她阁下照他可敬的ρi股上砍上一刀,而又不准他进家门,这就跟用铁锤敲炸弹一样,它不轰然一声,炸得血­肉­横飞,算她运气。

当然,侯女士不见得全靠她的运气,她一定有她的把握。不过问题是,事后有先见之明,她当然有把握,但万一爆炸,她就成了那位“二十年没见面”的女主角啦。其中最危险的是安可弃先生最后一击,“­操­戈直出”,幸亏侯女士总算降住了他,否则盛怒之下,狗急还要跳墙,何况本来是个恶棍乎哉,则一“戈”下去,前胸进,后胸出,大家就同归于尽矣。

而更主要的是,安可弃先生既然吃喝嫖赌,样样都­精­,定有他的酒­肉­朋友,大家乱给他出些馊主意:“啊呀,这种女人,还能要呀!”“她是你太太,还是你娘?”“家产是你的,你要是想卖,土地爷都挡不住,卖给她瞧瞧。”如果再有死女人用其玉手抱着他的脖子嗲曰:“打令,心肝,你太太简直不把你当人,我真同情你!”内外夹攻,再加上摆好了的温柔陷阱,好啦,这就够侯女士兜着走的啦。

想起来侯女士定有她的擒拿术——每一个怕太太的家庭,该太太都有她的擒拿术。这擒拿术是她自己特有的秘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即令可以言传,她也不会说;既令说啦,也没有用。盖每个臭男人有每个臭男人独有的毛病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毛泽东专题著作集。由中共中央文,用到安可弃先生身上,其效如神,用到别人身上,可能就出了命案。用到别人身上那一套,颇着成效,而用到另外一位身上,可能他毫无知觉。夫有些臭男人奇贱,不用严刑峻法,他就不在乎。有些臭男人自命为女­性­的保护神,太太就得嗲他几嗲。有些臭男人伟大过度,自以为天下没有几个人比得上他,则太太嘴甜一点,全当哄孩子,用最诚恳的态度说些最不着边际的谎,也能把他哄得其乖无比。

男人的种类多啦,太太“管”的方法就得看人下菜碟。吾友约翰逊总统到了贵府,你阁下恐怕得端上山珍海味;如果柏杨先生去贵府,端盘空心菜也就足够啦。

驯夫学

“驯夫学”是一门最高的学问,其中包括技巧、灵敏和不可或缺的运气。普通小民到江边乱堆了几堆石头,风一吹,浪一打,立刻顺流而下,沉到江底。可是诸葛亮先生到江边乱堆了几堆石头,却成了八阵图,不要说风吹不动,浪打不动,便是百万大军,进得阵来,都晕晕忽忽,眼看就命丧黄泉。所以说,驯夫学是不问耕种只问收获的焉,不论你怎么管,不论用啥方法,只要能把丈夫管得奇乖,你就是诸葛亮。否则的话,即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钱多得跟柏杨先生身上的蚤子一样,数都数不完,却把丈夫管砸啦,你这个诸葛亮就当不成。要当诸葛亮也可以,只能当带汁诸葛亮。——诸葛亮先生一旦双目流泪,其惨可知。

侯女士那一套,可以说是典型的“悍妻妒­妇­”,而“悍妻妒­妇­”者,蒲松龄先生已慨言之:“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己,岂不毒哉?”呜呼,“死而后已”,是丈夫死乎?抑太太死乎?从语气上看,当然是丈夫送命。可是如果该丈夫雄才大略,恐怕送命的就是太太矣。即令太太大人洪福齐天,刀枪不入,做丈夫的恐怕也要云游四方,来个不醉无归。盖家门之内既然冷如冰霜,他只好到外面另找温柔乡一途。

柏杨先生几天来一直宣传管教养卫,一脸道德学问样子,连着接到几位“一读者”先生的大函,但看不像先生而像是太太小姐,异口同声曰:“柏老,请指示几个具体方法,以便照本宣科。别只一味兜圈子,说了半天,等于没说一样。”

呜呼,这真是个难题矣,我老人家如果有那么大的本领,能配出药方,一剂见效家)和绝对­精­神(以艺术、宗教、哲学三种形式认识自己),,早就收拾起笔墨纸砚,巷口摆摊了去矣。正因为这件事必须“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所以才不得不兜圈子。

每星期二的中午,台湾电视公司上演《苏珊艳史》(这“艳史”二字,不知道是谁译的,真不好意思,看起来《史蔽拉回忆录》也可译成“史薇拉艳史”矣),该片是第一等好片,该女主角也是第一等演技。(中国电影明星,务必仔细瞧瞧,那才叫演技,只会陪老板导演娱乐,或到海边脱个半光照照相,那只叫献宝。)上个星期演的就是一件照本宣科的故事,女秘书买了一本《女秘书须知》,男老板也买了一本《男老板须知》,各人按照着“须知”行事,把观众笑得前仰后合,过足了瘾。可是当事人酱在书本里,却处处驴头不对马嘴,不得不全盘都输。

管丈夫也是一样,如果我老人家也真来一个“驯夫须知”,各位老­奶­阁下也真照本宣科,恐怕打离婚官司的能把法院大门挤塌。但我老人家却打算介绍一个置之四海皆为准,百世俟诸圣人而不惑的最高原则,恭录于后,以供参考,就请各位女同志,盍兴乎来。

原则很简单,那就是:对丈夫管教养卫,“严”应严到婚姻不破裂,“宽”应宽到不要使臭男人误认为他一旦狗皮倒灶,太太会饶了他。盖太刚则折种理论整体能否解释和预言更多的事实来评判它的进步与退,太柔则糜。太太好像驯兽师,用鞭子抽得太多太重,虎老爷凶­性­发作,会扑上来把阁下的尊头吞而食之。驯兽师如果豁上啦,“砰”的一枪,虎老爷应声倒地,虽然既威风又光彩,但没有了虎老爷,他的驯兽师就­干­不成,只好改行去当小偷。可是如果根本不动鞭子,或是只轻轻一搔,虎老爷恐怕一辈子凶­性­不退,说不定好心肠去喂它,它都能把胳臂顺便咬掉。

驯兽师对付虎老爷的法宝,除了鞭子,还得有大鱼大­肉­,必要时还得抚之摸之,拍之抓之,如此恩威并用,才能俯耳听命。驯夫师对臭男人亦然,鞭子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得靠温柔功夫——鞭子可使之痛改前非,温柔功夫可抓住他的小辫。管得太宽,臭男人会跃跃欲动,管得太严,臭男人又会觉得人生乏味,天天想跳出苦海。驯夫师必须教他觉得活在你鞭子底下仍很舒服,才是第一等高手。

严到婚姻不破裂,这话听起来易如反掌,做起来就难啦,悍­妇­、妒­妇­,以及愚­妇­、荡­妇­,都是破裂的主要原因。《聊斋》上的侯女士,实在恐怖万状,但她却把丈夫管得服服贴贴,虽没有言明她有啥祖传秘方,但我老人家想,她一定有她的温柔功夫。书上不云乎,“侯虽小家女,然固慧丽”。“慧”和“丽”似乎是驯夫的主要条件,没有这种条件,在管之前,就得三思而后行——必要时甚至根本不去行。

——写到这里,又要Сhā嘴,女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任务,而必须头破血流去追求的黑格尔(GeorgWilhelmFriedrichHegel,1770—1831),就是“美”。人们常说,再美的太太,结婚之后,短者三五月,长者三五年,在丈夫看来,也没啥啦。前天晚上,我老人家跟常败将军下棋,下着下着,另一位朋友和太太打架,满面怒容地闯了进来,又悻悻而去。他太太是出名漂亮的,我老人家叹曰:“这小子,人在福中不知福,一朵鲜花般的太太,还惹她生气。”常败将军哼曰:“再漂亮的太太,丈夫看久啦,也是黄脸婆。”我大惊曰:“这话你是听谁说的?”他曰:“听谁说的?听你说的。”仔细一想,可能我老人家说过,但那可不是我发明的,不过跟着大家穷嚷嚷罢啦。

努力培养自己的美

如花似玉结婚之后,丈夫越来越看她不漂亮啦,大概是经济学上的效用递减率。好比说,阁下刚从沙漠死里逃生,渴得恨不得能喝­干­一口井,一杯咕噜咕噜下了肚,第二杯又咕噜咕噜下了肚,不但香,而且甜,不但美,而且妙,可是喝到第十杯——索­性­喝到第二十杯吧,就喝不下矣。低头一瞧,水里还有小虫在英勇跳跃,啊呀,啊呀,这简直不是人喝的,哪个王八蛋存心不良,用这种脏玩艺灌我?稀里哗啦,把茶盅摔个稀烂。臭男人娶漂亮太太,似乎也有这种趋势:最初追求如花似玉时,她偶假以颜­色­,跟他说一句话,他都能“忽冬”一声,当场昏倒;可是结了隆重之婚,饱鉴而无余焉,他就顶多喘喘气,以后逐渐地能自己控制自己;再以后,天长地久,觉得她也并没有啥特别稀奇之处呀。

这种现象是存在的,一点也不过分,但是却不能因这种存在的现象而对“美”下个不重要的结论。一口气喝二十杯水,当然越喝越不想喝,可是不想喝并不等于厌恶之情已深入骨髓。水还是水,只是不从早灌到晚而已。娶了漂亮太太的该死臭男人,固然没有当初那种昏倒的节目,甚至还到了“没啥稀奇”的地步,但并不等于说她变成了三心牌。美的魅力不过递减而已,非根本消失。而递减结果只剩下三成,但有的递减结果却仍有九成半,固跟当初差不多也。有一种情形是可以查证的,拥有漂亮太太的该死臭男人,安分的多而荒唐的少,即令有的照样见­色­起意,但他很少会想到换一个。

柏杨先生跟着大家人云亦云,不过是提醒太太小姐警觉,要努力培养自己的美,培养自己的外在美,更培养自己的内在美,即令外在美丧失了一部分,也可用内在美补充。(又要声明啦,内在美只能补充外在美,或发挥外在美,可是不能代替外在美。)绝不是说结了婚之后,美就不管用啦。恰恰相反,漂亮的太太总是有魅力的,这种外在美和内在美是当驯夫师的最大资本。表面上看侯女士简直是个母夜叉,但她之所以能把该臭男人驯得心服口服,也靠她的“丽”和“慧”。——呜呼,“丽”是外在美,“慧”是内在美,缺一不可。现代化的太太小姐如果只学会了侯女士的张牙舞爪,开枪开炮,不过照本宣科,只学会了半截,包管后患无穷。

宽到别教臭男人以为太太会饶了他,同样是严重的课题。臭男人一天到晚在社会乱跑,不准他上班固然办不到,就是不准他应酬也办不到,尤其是酒家里有­祼­体陪酒场面产主义的实现。同时指出,工人运动只有在其先锋队即共产,舞厅里有带出带进节目,稍微一松,臭男人可真得其所哉。

夫“酒家”者,中国大陆各省各都市,处处都有,不但人潮汹涌的地方有,就是农村也有。诗不云乎:“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不过这些酒家,是正正派派的酒家。而台湾的酒家,则是以酒女为主,完全日本帝国的大和民族文化,一点中国味都闻不到。宾主云集之后,酒女花枝招展,坐在椅ρi股那里,客人喝一盅,她就斟一盅,顶多唱一句“我的心里只有你”,既不形而上,又不形而下。形而上才,像日本艺妓,中国从前“清倌人”,对月傍花,或诗或棋,然后揖让而退。形而下者,用不着介绍矣,速战速决,三下五除二,以后­鸡­犬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酒客之中,既无法形而上,又无法形而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卡在当中,两头不过瘾。(不过自从­祼­体陪酒盛行,也逐渐形而下啦。)

柏杨先生迄今为止,还没有去过舞厅,固然是我道德奇高,但也是因为我不会跳。不会跳没啥,只要银子充足,舞女小姐照样灌迷魂汤。偏偏我老人家又没有银子,就只好望舞兴叹矣。但酒家却是去过一次,一个朋友请大家伙,拉年高德劭作陪,我当然义不容辞。不过该一次的结果不十分理想,盖欢场之中,穷人最好别往里挤,酒女小姐大江大海过了多少,识多见广,她只要一张凤眼,就瞧出谁是老板、谁是伙计,谁是大亨、谁是瘪三。再加上我老人家初出茅庐,脸上一时磨不开,简直就没有人理。等我脸上磨开啦,看见身旁那位酒女小姐“一脸正经气”,有点胆怯,也没敢乱动,正襟危坐,如芒刺在背。这还不算混帐,算混帐的是,临走时,不知道谁出的歪主意,教她趁我手足失措之际,把口红擦到敝香港衫后肩上,回到家里,被老妻捉个真赃实据。我顶撞她几句,只听“啪”的一声——“啪”的一声之后,赔了她两件旗袍,于此奉劝青年朋友,酒家这种地方,少去为宜,一定要去,千万注意身上有没有多了点零件,如果该酒女小姐把小手帕狠心地塞到你口袋里,恐怕赔三件旗袍都难过关。

柏杨夫人这“啪”的一声,乃千古奇冤,到今天我都不服。不过站在太太立场,除非她装着雷达,则丈夫在外的观点。参见“民粹主义”、“民粹派”。,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即以柏杨先生而论,如果那一天该酒女小姐慧眼识英雄,免费招待,他妈的也很难说。这种情形,真教驯夫师为难也,打也不好,不打也不好——打则易生冤狱,不打则可能放了真凶。不过有一点建议的,宁放真凶,勿兴冤狱。

不要太凶

我老人家奉劝太太小姐宁放真凶,勿兴冤狱,可不是站在自男人立场,物伤其类,骗你阁下手下留情,以便待机而动;而是冤狱太多,将产生暴戾之气,臭男人如果无论怎样本本分分,守身如玉,都得不到贤妻大人的信任,他可能索­性­反了算啦。呜呼,即令我老人家跟那位酒女小姐狗了皮而又倒了灶,也不过“啪”的一声,难道还能把敝头割下来喂狗乎?写到这里,越想越气。

古不云乎,“水至清则无鱼”。太太大人如果专往歪地方想,当丈夫的不焦头烂额者几希,似乎得有点姑妄信之的浑厚胸襟。真的发现了臭男人在外面不老实,能禁止更好,如果没有这种力量,则最好退而求其次,把握一个原则:乱搞可恕,固定一个难饶。盖今天跟张小姐焉,明天跟李小姐焉,好像走马灯,眼花缭乱,颇不安分,但固可美其名曰:“逢场作戏”,危险­性­不大。太太大人宽宏大量,也未尝不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发生了孟轲先生说的:“天下乌乎定,定于一。”臭男人跟一个特定的死女人泡,警钟就大鸣矣。太太大人发觉得早,处理得好,还有可能旋转乾坤。如果发觉得迟,而又处理得糟,这个婚姻就要完结。所谓完结者,盖臭男人一旦固定了一个目标,就等于又多了一个强大的地心吸力,不赶紧拴牢,他就被吸过去矣。

太太大人除非一心一意离婚,否则的话,就得切记,打也罢,闹也罢,哭也罢,号也罢,就是不能把臭男人的生路,全部截断。《孙子兵法》曰:“穷寇莫追”。强盗先生被逼得没有后退的余地,反正是反正啦,只好翻身跟你一见死活。驯兽师训练虎老爷时,总是在笼子当中,以便它阁下可以往后倒退,从没有听说过把虎老爷逼到笼角的。驯夫师管丈夫,其理一也。一位朋友太太,为了丈夫在外面“定于一”,气得像一颗爆豆,先是大闹公堂,跑到他工作的衙门,找他的长官,找他的同事,找他的部下,手抱小娃,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他说得狗屁不如。

朋友太太闹公堂之后,紧接着就远交近攻,争取友邦,也是手抱小娃,跑到丈夫所有亲戚朋友家里commenta)中首次提出了共相是否真实存在的问题,成为以,呼天抢地,从前三皇哭诉到后五帝,从他当初当小偷哭诉到她提拔他当了经理。说到伤心之处,听众纷纷下泪,于是如她所希望的,大家一致公决,给该臭男人下个定义,曰:“忘恩负义,狼心狗肺,­阴­狠毒辣,卑鄙龌龊。”

该太太如果想借此机会,长痛不如短痛,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索­性­离婚,临离之前,泄泄愤而出出气,也未尝不可。但如果仍有一念留恋,则这个办法就不高级——不但不高级,简直坑死人。那位朋友被他太太奇兵四出,结果是衙门把他撤了职,学堂又把他解了聘,一个跟斗栽下来,霎时间连饭都没得吃,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该太太的原意,可能只是希望舆论给他一点压力,使他改邪归正。问题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太太大人跑到衙门种了一个撤丈夫职的瓜,就非结出撤丈夫职的瓜不可;太太大人跑到学堂种下解丈夫聘的豆,就也非结出解丈夫聘的豆不可。一旦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四郎探母》唱的:“急行到夹道内,难以回马。”也就是说,这婚姻就算取消啦。当初他们闹了起来的时候,该太太三更半夜来柏府向我老人家讨教,狠曰:“我要到他办公室闹,闹不出结果,就到他老板家、同事家闹。”我大惊曰:“这主意是谁塞到你尊脑里的?”她曰:“他最怕这一套,我每次要找到他办公室,他就软了半截。”我曰:“贤弟媳,你见过虎老爷没有?虎老爷在动物园里住得不耐烦,破笼而出,到大街上看看女人,全城都会­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怕它阁下吃人过瘾。可是它阁下最好是别吃人,只要吃一个,所有威风都没有啦,盖三作牌就要开枪打死它啦。你阁下只嚷嚷要闹,乃是虎老爷上街,臭男人为了前程,当然怕得要死。可是千万别真的闹,如果真的闹,那就跟虎老爷真吃了人一样,到此为止矣。”

呜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该太太不佩服我老人家的真知灼见,结果是离婚了事。离了婚当然没啥局1950年出版的中文版排印,其译文据苏联马恩列学院,可是本来并不打算离婚的,而竟然离了婚,就有啥矣,她阁下犯的是原则­性­的错误,惜哉。

瞿耐庵先生

以不尊严的手段达到尊严的地位,如果仅是靠本身不尊严,好比说为了当一个部长,而去尝国务总理的大便,对怕老婆并没有太大影响;但如果是靠太太不尊严,那就不得不怕矣。说了半天,不如举例证明,请君看《官场现形记》第三十八回“丫姑爷乘龙充快婿,知客僧拉马作­干­娘”,说的是宝小姐当权的故事。宝小姐,湍总督的丫头也。湍总督本来打她的主意,她也颇愿意被打主意,可是想不到湍总督又娶了第十二房姨太太,把她给摆下啦。该丫头气得呼呼然,湍老头很觉抱歉,就把她收做­干­女儿,嫁给了戴世昌先生,贪赃枉法,买官卖爵,很有她的一套。买卖讲定之后,她进得衙门,就往­干­爹腿上一坐,不答应我就拧你,一直拧到老头答应为止。如此­干­法,当然炙手可热,要放洋的,要升官的,要调职的,要吃官司的,要竞选的,一拥而上,门口的小汽车排成长龙,而宝小姐的学问也就开始大起来。书上虽没有明白写出,但当个什么­妇­女团体的理监事,出出国,开开会,捐捐款,致致训,以今察古,固不在话下者也。于是,一个穷苦的小公务员瞿耐庵先生和他的太太,乃商量妙法,把她抓住,书上曰:瞿耐庵想走这条门路,太太说:“自古道‘做官做官’,是要你们老爷自己做的,我们当太太的,只知道跟着老爷享福,别的事是不管的。”禁不住瞿耐庵左一揖右一恭,几乎要下跪,太太道:“我要同你讲好价钱,再去办这一回事。”瞿耐庵道:“听太太吩咐。”太太道:“你得了好事情,一年给我多少钱?”瞿耐庵道:“我同你又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这又何用说在前头呢?”太太说:“不是这样说,等你有了事,我问你要钱,比抽你的筋都难,不如事先说明了好。”瞿耐庵道:“太太用钱,我何尝说过一个‘不’字?没有亦是没法的事。”太太道:“我不晓得你得个什么差事,多少我不好说,你自己赁良心吧。”瞿耐庵想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一家一半。”太太不等说究,登时喝道:“什么一家一半,那一半你留着给谁用?”瞿耐庵连连赔笑道:“留着太太用,我替你收着。”太太道:“不用你费心,我自己会收的。”瞿耐庵道:“太太说的是,说的是。”连连屏气静息,不敢做声。太太说:“我替你办事情,是要花钱的,头一份礼是不能少的。你想要差使,以后还得时时刻刻去点缀。你现在已经穷得什么似的,哪里还有钱给我用?无非我这副老脸拿出去,向人家挪借,借不着,自己当当,这笔钱难道就不要我还吗?”瞿耐庵道:“应该还,应该还,既然太太如此说法,以后差使上来的钱,一齐归太太管,就是我要用钱,也在太太手里讨,你说可好不好?”当下商量一定,就托了一个庙里的和尚做了牵线。

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便注定了要怕老婆到底。

瞿太太巴结宝小姐,不是那么简单,官场蛆虫,千千万万,谁不愿纳入系统耶哉?呜呼律制度,特别是立法,归根结底得出了“意见支配世界”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的神通大,谁就有斩获。话说那么一天,宝小姐前呼后拥,在一位姐妹淘家里,吃醉了酒,恰巧瞿太太也在座,便过来替她捶背,替她装烟,又亲自扶她上轿,(柏杨先生曰:“想当官的朋友注意啦!”)一直把宝小姐送回公馆。书上交代曰:这一夜瞿太太也没有回家,就在宝小姐公馆里伺候了一夜。第二天宝小姐酒醒,很觉得过意不去,(柏杨先生曰:正要你过意不去。)后来彼此熟了,见瞿太太常常如此,也就安之若素。瞿太太的脾气,再随和没有,连老妈子的气都肯受的,有些丫鬟,向她要东西不必说,空着还要拿她说笑取乐。(柏杨先生曰:自尊心不全毁,就不能做官。)宝小姐见丫鬟们如此,她也和在里面,拿瞿太太开心。有一次也是宝小姐醉后,瞿太太过来,替她倒了一碗茶,接着又装了几袋水烟,宝小组醉态可掬的,一手搂着瞿太太的颈项,说道:“我来世修修,修到有你这个女儿,我就开心死了。”瞿太太道:“我是巴不得做姑­奶­­奶­的女儿,只怕够不上。”宝小姐道:“别的都可以,倒是你是上了岁数的人,我只有这一点年纪,哪有你做我女儿的道理?”瞿太太道:“姑­奶­­奶­说哪里话来,常言说得好,有志不在年高,我哪一桩赶得上姑­奶­­奶­?只要姑­奶­肯收留我,就情原拜在膝下,常常伺候你老人家。”(柏杨先生曰:宝小姐二十岁,瞿太太已五十岁矣,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此时宝小组已有十分酒意,忘其所以,听了瞿太太的话,并不思量,便冲口而出道:“既然如此,你就给我磕个头,叫我一声娘吧,以后我疼你。”一句话直把瞿太太乐得要死,(柏杨先生曰:没有羞得要死,而竟乐得要死,这才是青年才俊。)果真趴在地下,向宝小姐磕了一个头,叫了声“­干­娘”。宝小姐趁着酒盖着脸,便答应了一声,见她磕头,动也不动。

当日瞿太太伺候宝小姐睡觉,立刻赶回家中……一进门就问:“薪水领到没有?”瞿耐庵道:“恰恰今日领到,因为太太来曾过目,所以不敢动用。”太太道:“好。”登时取了出来,一看整整七十块钱。太太便吩咐准备宴菜酒席两桌,余下的备办男女衣料四份,再配些别的礼物,一概明天候用。(柏杨先生曰:按当时的市价,七十块钱可买黄金四十两,一下子就搞光,真是­干­啥都得下本钱。)瞿耐庵只有诺诺连声,不敢违拗。次日一早,准备停当。太太也早起梳洗,诸事齐备,便抬了酒席礼物,送到宝小姐公馆。这日宝小姐因为昨夜酒醉,人甚困乏,睡到十二点钟,方才起身。人报瞿太太到来,只见瞿太太身穿补褂,腰系红裙,她老爷是有花翎的,所以太太头上也Сhā着一支四寸长的小花翎,扭扭捏捏走进宅门后面,两个抬手抬着礼物酒席。宝小组忘记昨夜醉后之事,见了甚为诧异,见面之后,忙问所以。瞿太太笑而不言,但见她走到客堂,拿圈身椅,居中一摆,跟来的人随手把红毡铺下,瞿太太便说:“请你们大人,今天是­干­女儿特地过来,叩见­干­娘,是不用回避的了。”

书上续曰——这时戴世昌正躲在房中,听了摸不着头路。宝小姐也觉茫然,倒是旁边的丫鬟老妈子记着,便把昨晚之事说出。宝小姐道:“醉后之言,何足为凭,我哪里好收瞿太太做子女儿?”刚刚跨出房门,想要推让,瞿太太已拜倒在地了,嘴里还说:“既然­干­爹不出来,朝上拜过,也是一样的。”

宝小姐当然不敢当,但绳子已套到脖子上矣。

瞿太太说:“昨晚已蒙­干­娘收留,倘今天不算,叫我把脸搁到哪里去呢?”旁边一众丫头老妈,都凑趣说:“今天瞿太太来拜­干­娘,乃是出于一片至诫,太太倒是收了她的好,叫她心上快活,太太只要以后疼她就是了。”宝小组无可奈何,只好老着脸皮,认了她做­干­女儿。后来戴世昌出来见过,宝小姐又把丫头老妈子底下人厨子,统统叫了上来,叩见瞿太太,大家也改口叫她瞿姑­奶­­奶­。

二十岁的女孩子拜五十岁的中年­妇­人为­干­娘,不算稀奇,而五十岁的中年­妇­人拜二十岁的女孩子为­干­娘,只官场才有这种特写镜头。接着,当然是进一步地拜­干­娘的­干­老子湍总督和湍总督的九姨太太。书上曰——话说宝小姐带着瞿太太,也就跟手上轿而去,一霎时到得湍总督衙门,自然是一径到九姨太太房里。湍总督听了老妈的话,已晓得宝小姐收了一个­干­女儿,大家以为总是人家的小姐了。九姨太太急忙预备见面礼。正闹着,人报宝小姐回来了,大家立起身看,都想见见这位小姐长得面貌如何。只见宝小姐走在头里,后面跟了一个脸上起皱纹的老婆婆,再细看看,头发也有几根白了。大家见了诧异,还当是那小姐的娘自己同来。只听宝小姐在院子里喊道:“­干­妈,我带个人来给你瞧瞧。”一头说,一头走进上房,吩吩老妈,把红毡铺地,宝小姐就拉瞿太太一把,说道:“你就在这里拜见外公外婆吧。”大家至此,方才明白。九姨太太只得出来,同她谦了一回,受了她一礼,让她寒暄了一回,瞿太太又把孝敬的礼物送上,九姨太太也送了五十块钱。

于是,画龙点睛,那么一天终于来临,书上日——瞿太太托宝小姐说:“不瞒­干­娘说,你女婿(柏杨先生曰:这股麻劲如何?)自从弄这个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虽说过几个差使,无奈省里花费大,所领的薪水,连开销都不够。现在官场的情形,只要有差使,无论大小,人家有事,总要找到你,又不如没有差事的好。(柏杨先生曰:他妈的!)现在你女婿(柏杨先生曰:又是”你女婿!“)就是吃了这个差事的亏,所以空子越发大了,不怕你老人家笑话,照这样子再当上两年,怕要弄得­精­打光呢。现在只求你老人家(二十岁的老人家)照顾我,你老人家不照顾,更叫我找谁?”

是呀,更叫她找谁乎?宝小姐不得不大发慈悲,坐到湍总督怀里,撒娇撒痴,手拉老头的耳朵,结果瞿耐庵先生遂当了兴国县县长。呜呼读者先生明鉴,瞿耐庵先生的官是如此得来的,他能不怕老婆乎?

更为艰苦

瞿耐庵先生如此这般,现在再介绍冒得官先生,看他的官是怎么弄到手的,探本求源,可知其怕太太的缘故。冒先生的一套比瞿先生的一套来得更为艰苦:瞿先生似乎还有点傻福,只要把头缩到脖子里,任凭太太去不要脸,就有得官做,仍可以道貌岸然致训词;冒先生便大大地不同,一步步,都要自己设计,而且本钱也下得更为庞大。呜呼,瞿先生和冒先生的光荣行径,柏杨先生本来要写一部“官息学”,列专章以研究之的,如今竟在怕老婆文中胡乱引出,大材小用,糟蹋了粮食,可惜之极,读者先生应猛开茅塞,盖好的故事可以在多方面取得哲学启示,把瞿、冒二位先生的表现,当作“官崽学”来研究,固然是无上妙品,当作“怕老婆学”研究,亦同样是无上妙品也。

话说冒得官先生用了种种方法,把太太、女儿说服(柏杨先生按:说服女儿陪他的顶头上司睡觉不简单,有志之士,可看该书第三十回),决心献上女儿。找到司令(统领)的副官(小戈什),送了几两银子的红包,就开口啦。书上曰——冒得官说:“家里女孩子长得下得去,今年刚十七岁,常常去跳舞(原文是”常常站在大门口“),料想司令(统领)是见过的。听说司令(统领)还要娶位姨太太,我情愿把这个丫头孝敬了他(­精­彩),但是这个媒人,我不好自己去做,所以要借重你老哥,代言一声,但是也不便说出是我的女儿,怕的是他老人家听了,不肯来的缘故。我们知己之谈,现在我的这个官职,在他手里,倘若他老人家不肯,我的官就要弄僵。如今且把他瞒住,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他老人家也赖不到哪里去了,我的事也好说了。只要我的官不垮,我们相会的日子长着哩。”副官(小戈什)得了他的银子,自然满口应允,但说一句道:“你倒会爬,索­性­做起他的小丈人来了,我们倒要称你一声好听的呀?”冒得官把脸一红道:“为了吃饭,也叫做没法,老哥你就去替我说,我此刻先回家里安排,预备他老人家今夜好光临。”副官(小戈什)道:“慢着,说不说由我,来不来由他,你且候我的信,再办事不迟。”冒得官道:“有你吹嘘,还怕事情不成功?”

这里副官(小戈什)果然暗底下替他报告司令(统领):“我们后门对面新搬来的一家人家,就是母女两个,听说都不怎么正经,女儿今年十七岁,长得真是头挑人才。前时儿会见她阶级民族主义的民族文化自治论。,她娘说女儿大了,有什么对劲的媒人,替她做做,就是给人做小也愿意,亦不要什么身价。司令(统领)如果中意,包管一说就成,而且不消另外租公馆,等到晚上过去就是了。”一派话,说得天花乱坠。

书上续曰:羊司令(统领)本是个好­色­之徒,在舞厅里时常出出进进(原文“在后门时常出出进进”),也见过这女孩子几面。如今听了副官(小戈什)的话,不禁动了垂涎之思,坐在那里半天不言语。副官是摸着脾气的,晓得已经有了意思,便说:“我此刻就去招呼她娘,司令(统领)晚上过去就是了。”说着,也就出来,去找冒得官。冒得官听了,非常之喜,便说:“家里都已交代好了,只等晚上,请他老人家赏光就是了。我在这里不便,先到别处躲过一夜,等明儿一早再回来。务必将此事拉拢成功,感德匪浅。”

却说司令(统领)向例,每天这顿晚饭从不在家吃的,托名在外应酬,其实是天天在秦淮河鬼混。(柏杨先生曰:官场现象,千古一也。)这天到了下午自立、自足、自制的伦理思想,过禁欲生活。详“犬儒学,仍旧坐轿出门,先在船上打牌,又到钓鱼巷里吃酒,约莫应酬到十一点多钟,毕竟心上有事,便先吩咐打轿回去。副官(小戈什)心上明白,(柏杨先生曰:每一个达官贵人,身边都需要有一个如此这般明白的人。)预先叮嘱轿夫,叫他们把轿子一直抬到冒得官的公馆,打门进去。羊司令(统领)假装吃醉,跟了进来,此时冒家上下,都串通好的,当即把他领到小组房中,众人一哄而出。司令(统领)等房中无人,就上前同小组勾搭。听说这一夜里,总共问了冒小姐不少话,冒小姐只是不答,同哑子一般。羊司令(统领)以为她是害羞,所以并不注意。

第二天一早,特写镜头演出。书上曰:良宵易过,便是天明。羊司令(统领)正好睡着的时候,忽听得大门外有人敲门,打得震天价响,随后有人出来开门,听这来人分明是个男人声气。羊司令(统领)虽然是偷花的老手,到了此时,也不禁心中害怕起来,生怕是副官(小戈什)误会人言,以致落了他们的圈套。连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察看动静,听了听,只听房间外面,有人低声说话。于是羊司令(统领)格外疑心,正想穿起长衣,轻轻拔去门闩,拿在手中,预备当作兵器,可以夺门而出。说时迟,那时快,羊司令(统领)在里面各事停当,走到门前,又侧着耳朵听了一听,谁知反无动静。于是心中更为惊疑不定,想要开门,一时又不敢去开,只得呆呆立在门内。约莫站了有两刻钟之久,冒小组已披衣下床。此时冒小姐棠睡初醒,花容愈媚,羊司令(统领)越看越爱,不禁看出了神,忘其所以,轻轻说的一句是:“天还早得很,为什么不再睡一会儿?”冒小姐亦不理他。却不料这一问,早被门外一个人听见,用手指头,轻轻把门叩了两下,说道:“天还早得很,总座(统领)为什么不再睡一会儿?”羊司令(统领)一听门外有男人说话,这一吓非同小可。

书上续曰:但是说话的声音很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怔在那里,半天喘不出气来,还是冒小姐爽快,连忙迈步走近门前,伸手将两扇门豁琅一声,拉了开来,说了声:“有话让你们当面讲。”羊司令(统领)起初,还当是小姐过来拉他的,却不料有此一番举动,房门开处,朝外一望,只见一个男人直僵僵的,朝着房门,跪着不动。那人低着头亦看不出面貌,羊司令(统领)满腹狐疑,更是摸不着头脑。正在两难的时候,幸亏门外跪的人,先开口道:“卑职在这里伺候司令(统领),难得司令(统领)赏脸,卑职感思非浅。”说完这两句话,抬起头来,听司令(统领)吩咐。羊司令(统领)仔细一看,认得他是冒得官,直弄得毫无主意,只听冒得官又说道:“丫头还不过来,帮我求求司令(统领)。”一言来了,他女儿也跪下来。羊司令(统领)至此,方才恍然大悟。见他们跪着不起,知道没有歹意,急忙地一手去拉冒得官,一手去拉小姐,嘴里说道:“你们这番好意,我都晓得,此刻我要回去,彼此心照就是了。”冒得官起来之后,又请一个安,说道:“全仗司令栽培。”其时脸水和点心,都已齐备。羊司令(统领)只揩了一把脸,立刻要走。冒得官父女两个,拉着抵死不放,定要司令(统领)吃过点心再去。羊司令(统领)无奈,只得每样夹了一点,吃了才走。冒得官又赶出门外,站过出班,方才进来。

好啦,冒得官先生真乃一个满腹经纶的官场人物,为了当官,千方百计送上自己的女儿,以供更大的官玩之,学问诚冲天也。有了女儿床上功夫,冒得官先生自然一帆风顺。过了几天,羊司令(统领)见了省长,竭力替他洗刷,省长大人自然听自己人的话。羊司令回司令部,随便找了一个借口,飞出一顶帽子,把冒得官先生的死敌朱得贵先生,予以免职——不但免了他的职,还要剥夺他的军籍,押解回乡。朱得贵先生这一下子发现碰上了“后台学”加“床上术”,大势要完,就到处托人求情。冒得官先生是何等的手段,竟挺身而出曰:“我去替你求求。”见了司令鬼混了一阵,司令非但不革朱得贵的功名,并且还赏了他一封信,教他到四川良大人标下去当差。一个好人全做在他自己身上,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呜呼,台北有一个杂志,日《文坛》,已有相当历史。柏杨先生也打算办一个杂志,日《官坛》,月出一次,专门研究做官之道,互切互磋,共勉共励,务期父以教子,师以教弟,长官以教僚属,老板以教伙计。咦,官崽之怕太太,固有其黑幕,而官崽如果怕起女儿,其情节似乎更不简单。

老Chu女和独身

英国老Chu女和英国国势有关,未经考证,洋大人姑妄言之,我们姑妄听之,但天下凡姑妄言之的,都有点启示作用。我想老Chu女和国势的关系不见得会那么如影随形,但与该社会的文化水准和文明程度,却密切得很也。野蛮社会从来没有老Chu女,只要她长得差不多,臭男人一声呐喊,明火执杖,把她抢了就跑,一年后准生一个胖娃娃。只有文明社会,才允许女孩子抱独身主义,一个女孩子硬是不嫁人,天下所有的臭男人集合在一起都没有办法。而野蛮社会之中,嫁人是唯一谋生之道——呜呼,又岂止野蛮社会之中如此哉,便在文明社会,嫁人也是女孩子解决生活问题的绝技。男孩子或高中毕业焉,或大学毕业焉,找不到适合的工作,前途茫茫,会急得发疯,如果换了女孩子,当她发现前途茫茫时,就用不着急得发疯,只要嫁人就行啦。问题是,文明社会中嫁人不过是谋生的方法之一,只要自己有本领,不嫁人也可以活下去,甚至更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故老Chu女乃文明社会的产物。盖凡是老Chu女,差不多都有两下子,或者学问大,或者地位高,或者银子多,或者道德好,或者满腹经纶,或者能言善道,反正任何一个老Chu女,都不同于凡夫俗子,如果她同于凡夫俗子,她就得终于嫁人。不嫁人而照样可以往上爬,甚至爬得很高,像我遇到的那位徐娘校长,便是一个典型。

一个女孩子一辈子不结婚,原因颇多,专家们研究起来,能写一本厚书。但在柏杨先生看来,似乎并不那么复杂,人间万事,常常这样的,严重的事态,其原因往往简单明了,而简单明了的事态,其原因却往往复杂。一个女孩子,她具备了所有结婚条件而竟没有结婚,你如果去访问她,请她说出理由,她能说出一火车,普通都是:“我要献身啥啥!”(或献身科学,或献身教育,或献身其他乱七八糟的玩艺。)对要好的朋友,她可能告诉你她有一对婚姻不幸福的父母,父亲酗酒成­性­,常打母亲,所以认为天下男人都是一丘之貉,故她恨透了男人,也怕透了男人。其实,在柏杨先生看来,即令这般宣传,仍是借口,她之所以独身终生,一句话可以包括万象,那就是她没有遇到她认为合适的男人。任何一个人,脑筋里都隐隐约约呈现一幅未来配偶的倩影。柏杨先生理想中的太太,是一位天脚的焉,六寸圆肤光致致的焉;头发黑而软;个子不太高,宁可矮一点焉;有瓜子样或椭圆样脸蛋,面如敷粉,有白有红,­嫩­得可以滴出苹果汁焉;十指尖尖,腰细如柳,倩兮笑兮,你揍她她都温顺接受焉;而且又有学问,至少也是初中毕业,甚至高中毕业,会吟诗念词,又会英文法文日文各种之文焉。可是悲哉悲哉,理想虽高,找了几十年也没有找到,只好娶了现任的柏杨夫人,真是不堪回首也。女孩子又何尝不然乎?理想中的丈夫,对外­精­­干­如虎,对内文雅如羊,钞票如山,而年龄恰到好处,身兼八九个打狗脱,会发明梨子桃子之弹,也同样会吟诗念词,更同样会七八国语文,到啥地方,国王皇帝,都请他下小馆,而且部下如云,过年过生日,都来拍他的马屁;最重要的是,他爱情专一,克丽丝汀菜琪女士坐到他腿上他都不理。可是天下能有几个这种男人乎?于是,有的采取柏杨先生的窝囊战略,算啦算啦,这一辈子不谈,找个次等货吧。有的则战志高昂,抵抗到底,遂不得不老Chu女矣。

每一个老Chu女都有她老Chu女的原因和理由,谈起来五花八门。但千变万化,似乎都可以纳入我们昨天讲的那一条:“没有遇到她认为合适的男人。”再进一步说,那就是:因循迟误,年华老去,欲嫁不能,只好扬言独身啦。盖她不独身不行,没男人要她啦。我说这话,好像是对老Chu女颇有点不敬,但我并不是不敬,而不过是说明一种现象。盖世界上很少女孩子从小就立志不嫁的,差不多都是思嫁想嫁,而到了某一个时间,才决心不嫁。其中固然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但也有至圣至神的牺牲。柏杨先生有一位女­性­小友,今年五十一岁矣,现在台湾,身体健康之至,她住在台北县的大坪林,有时候在柏府聊天,聊得太晚,直赶不上公路局汽车,就步行回去,我认识她时,她还拖着两个小辫子在院子里掘蚯蚓哩,不幸她高等学堂毕业那一年,父母双亡,家无恒产,却留下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大的才十岁,小的刚刚会爬。这个沉重的担子,无人能挑得起,很多求婚的臭男人,一看五口之家,就黯然撤退。她也曾热切地想到嫁一个爱她而又有经济力量抚养她弟妹的男人,但那男人始终找不到,盖年轻小伙子都是赤手空拳,而有几文的朋友,至少已进入中年,早有妻室儿女矣。如此这般,一年一年地下来。最初她不尚不太烦心,可是忽然有一天,在镜子里发现眼角有了一条鱼尾纹——这是“老”的信号——她用被子蒙着头痛哭了一场,然而这时弟妹们全都进入学堂,费用更大,更没有合适的男人相配。又过了两年,她又在镜子里发现鬓有白发,从此收拾起心猿意马,决心终身不嫁矣。柏杨先生曾把她的故事转告给很多写小说作家朋友,如果以生花妙笔写出,定是一部感人落泪,发扬手足之爱的大著也。

然而大多老Chu女都是被虚荣心所害,特别漂亮或特别有学问的女士,更容易被自己的漂亮或被自己的学问拖进陷阱。一个漂亮小姐,其威风不用说啦,周围全是些自作多情的男人学批判大纲》、《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大家绕着她颠三倒四,她要啥有啥,想啥也有啥。不过举目细观:张三虽然有钱,可是老了点;李四虽然有学问,可是呆了点;王五虽然小白脸,可是穷了点;赵六虽然颇有社会地位,又有事业基础,可是他离过婚。反正谁都不合理想。挑着挑着,忽然之间,绕膝承欢的人越来越少。更过了些时,有的竟娶了比自己更年轻更美丽的太太。复过些时,在街上遇到,男的抱一个,女的抱一个,欢天喜地去公园玩哩。这时才觉悟到年华渐老,青春已去,再仔细想想:张三虽然有点老,可是他有钱呀;李四虽然呆了点,可是他有学问呀;王五虽然穷了点,可是他小白脸呀;赵六虽然离过婚,可是他颇有社会地位,事业又有基础呀。呜呼,“流水落花春去也”,越想越伤心,只好回家饮泣一场,扬言独身之妙,过老Chu女生涯矣。

男人也是弱者

泛道德主义胡乱越位的结果,是产生酱缸的原因之一。吾友孔丘先生称:格物而后致知,致知而后修身,修身而后齐家,齐家而后天下平。一连串有韵律的推论,听起来好像圣人在那里“数来宝”——数来宝也叫“莲花落”,台湾不常见者也。在柏杨先生家乡,逢年过节,二三地痞流氓叫化子之类的朋友,腑下夹着长筒皮鼓,一家挨一家,唱上几句讨赏,不赏他就出花样。如果是商号,他唱曰:“大掌柜,胖敦敦,坐着好像活龟孙。”急忙给他几文,他立刻就改口曰:“大掌柜,胖敦敦,坐着好像活财神。”如果是住户,他唱曰:“这么大门楼这么大院,你们家姑娘为啥不养汉?”付钱如仪,他就立刻改口曰:“这么大门楼这么大院,你们家姑娘真好看。”因为有此绝招,以致所向无敌,都满载而归。

我们当然不敢说圣人的经书都好像数来宝,但数来宝有一种经书也有的特质,那就是洋洋洒洒,滔滔不绝,而两件事物之间,固没有必然因果也。呜呼,修身是内省工夫,跟齐家有啥关系哉?即令家齐啦,家是一个血缘亲情原始单位,跟治国简直十万八千里,国是要靠武力法律维持的也。即令国治啦,也看不出它有啥办法可以平天下的,这跟“大掌柜”和“活财神”,“大门楼”和“姑娘真好看”一样,都是一种发­射­­性­的推论,不是一种科学定律。所以产生这种推论的原因,是代数学泛道德在作怪。在代数上,甲等于乙,乙等于丙,则甲一定等于丙。可是人生价值恐怕不是这么简单,柏杨先生爱柏杨夫人,柏杨夫人爱柏杨孙女,则柏杨先生一定爱柏杨孙女,这当然没有错。可是一旦柏杨先生爱柏杨夫人,而柏杨夫人却老来俏,竟爱上门口那个他妈的小白脸,柏杨先生能也爱上那个小白脸乎?代数式的泛道德论之下,有一条曰:“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圣人意思是,他既然不忍负其亲,安忍负其君乎?恐怕不太见得。名列二十四孝的王祥先生,卧冰求鲤,真是第一等孝子,曹魏帝国把他弄去当三公,可是结果他却扭扭捏捏,叛魏投晋。这对那些主张“身修家齐”而后“国治天下平”的朋友,不啻重重一脚也。

台北《民族晚报》有一,篇社论《人格与人权》,曾对李森先生的男女纠纷,表示意见曰:“这只是那位教员的个人情感生活,是否德行败坏到不足为人师表,是否构成羁押的重大犯罪条例,值得讨论。我们觉得主管教育行政方面指责不配为人师表的说法,轻易地毁败了一位受过国家专门师范教育培养的青年,未免有点严重。”

更严重的是,这是一种僵化的、两值的、泛道德的、莲花落式推论的、代数学式的演绎。看见别人手上割破了一条伤,就乐不可支,马上跳高喊那人已彻底完蛋啦的烂而臭的下流观念。

台北《征信新闻报》“今日春秋”专栏,有一文曰《始乱终弃型》,读者老爷谅已拜读了矣,该文曾深入地就李森先生折腾出来的问题,加以研究。有一种现象真奇怪,有识之徒脑壳里可能空间特别的大,除了装其僵硬的尊脑之外,还剩下很多地方,储藏若­干­模子,遇到问题,不经过思考——其实思考也没有用,盖脑子僵硬如铁,消化不了也。以李森先生的三角关系为例,遇到这种纠纷,脑壳里马上就会轰然一声,幽灵一齐出动,七手八脚,把该件很复杂的事物,纳入其中一个简陋的模子里,一纳入之后,就酱在那里。而其嘴巴,同时也就像几个民营电台的“异口同声”节目一样,真的异口同声起来。可能表情上或有不同,有道貌岸然的焉,有不共戴天的焉,有一脸慈悲的焉,但其机械反应的本质固一也。

“今日春秋”把它叫做“始乱终弃型”,这是男的不要女的。如果女的不要男的,恐怕则是“水­性­杨花型”矣。多值的人生竟被如此抓住一根汗毛就往模子里塞,实在使人临模位涕,不知所云。呜呼,即令该模子是古圣先贤观察众生,提炼出来或铸出来的,但在新的社会形态下,该模子不但太古老啦,也太下流啦。男女间的关系,在基本上已发生变化。女人们逐渐脱离“弱者”的地位——“弱者”这名词是吾友莎士比亚先生发明的,他有一句话曰:“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爬格子朋友一遇到女人的眼泪,马上就顺手牵羊,牵出使用,以加强哲学气氛。问题是,女人在莎士比亚时代,确实是弱者,经济不能独立,使她们的智慧和知识都无法跟臭男人较量。可是太古时候,女­性­固为社会中心;后来因农业发达,体力第一,才逐渐变成臭男人为社会中心;现在工业发达,脑筋第一,谁敢嘴硬说将来不再恢复到女­性­为社会中心乎?可能将来有一天发生在男­性­中心社会的怪现象,出现于女­性­中心社会。等到原子核子质子分子,以及其他混蛋之子逐一问世,军队变成无用,种田也告电钮,斯时也,英雄气概,力大如牛的种种男­性­特长,不值个屁,女人的细密头脑控制着生产力。好啦,阁下瞧吧,第一个现象恐怕就是一妻多夫制,一个个三围一般粗,使人无法起邪念的女国王、女总理、女部长之类,都豢养一大群听话驯顺的小白脸,而由女太监手提死光武器,严密看守。甚至于,臭男人全入牢笼,而女人们一部分专门传种接代,另一部分像工蚁工蜂一样,专门去搞政治经济,今天在阿拉期加建一个水坝啦,明天在太平洋海底开一个金矿啦,而臭男人则被关在家里,天天排队打保克训,以练肌­肉­,而供女主人临幸。

写到这里,读者老爷中一定有些后生小子,心花怒放——咦,其实又何止后生小子心花怒放欤,就是道德学问都没啥可挑剔的柏杨先生,也都心花怒放,宁愿被太太小姐掳了去,随她怎么我都不在乎。不过这只是男人仍为社会中心的“占便宜”古老观念,一旦女人成为社会中心,在观念上是女人占了便宜,恐怕难免产生誓死抵抗的贞节烈夫节目。吾友林之洋先生到了女儿国,女国王一瞧他英俊漂亮,龙心大悦,就封他一宫,缠脚穿耳,把该小子整得杀猪一样乱叫。当天晚上,他趁人不备,拉掉裹脚布,吐了一口气。好啦,第二天,女国王下了圣旨,来了几个孔武有力的胡子­宮­男,把他掀翻在地,在其可爱而雪白的ρi股上,打了四十大板,打得他“哎哟”之声,连新加坡都听得见。呜呼,臭男人一旦落到这种地步,心花恐怕是怒放不起来也。

《镜花缘》只是一本小说,且不细表,现在再介绍一段学院派的报导——一位未经发表姓名的人士在危险状态中,被送至此间的一所医院,据说他在赫洛克(Hurlock)附近树林中,遭受到三位女子的严重伤害。那个男子正在步行,当时汽车中女子提议顺便带他一程,他接受了。这位男子说,在坐了一段短路之后,那些女子把汽车停在一条偏僻的路上,在随后的一阵调情中……其中一位女子嫌他不够热情而发怒,争吵于是开始,两位女子按住他,另一女子用发针戳他。最后那群女子逃走,把他遗留在地上,束手待毙。

这篇报导刊载于一九二六年三月号《美国使者》上,《美国使者》是一个高水准的刊物。这件事如果被台北社会新闻记者发现,恐怕写出来要过瘾得多。不要说那个臭男人啦,任何男人有如此艳遇,都会跳上汽车,左拥右抱,然后Gao潮迭起;然后被乱戳得奄奄一息,比林之洋先生还要惨不忍睹。

我们所以介绍这件事,不是说已经到了女人强Jian男人的时代啦,而是说,社会在变,现代女人不但不是百年千年前的女人,也不是二十年前的女人矣。从前臭男人追求如花似玉,要表示他的强壮,不但身体好,智慧也高,足以保护她而有余,一会吹牛说他一拳能打死一只老虎,一会吹牛说他一月有八万元进帐,一会吹牛说他家有千亩良田,一会吹牛说他会七八国语文,一阵狗皮倒灶之后,女孩子眼中­射­出服贴的光芒,于是就嫁了他啦。可是逐渐地这一套不太灵光,小子们必须唉声叹气,蓬头垢面,跪到她跟前,说没有她的话,他就不能活;女孩子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为了救他老命,只好一把拉起,下文就不用细表啦。

我们的结论只是一句话,将来女权高涨,是不是会回到女­性­中心社会,我们不知道。但知道一点的是,现代女人,已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目不识丁的小脚娘矣,至少都受过国民小学堂教育,比起百年前的臭男人,不知道要高明多少。而幸运的太太小姐,还初中毕业焉,还高中毕业焉,还大学毕业焉,还游过外洋,得过学士硕士博士院士,以及其他啥士焉,各人都有其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臭男人想骗之乱之,谈何容易乎哉?

汤如炎要阉人

王梦云先生“窃查”“恭查”了一阵之后,又有“兹查”,曰:夫孕前卫生教育,顾其意义,正如汤委员如炎所谓:①孕前健康条件是否良好,②产后养育能力是否缺乏者也。兹查“乐普”之装置,意图断绝怀孕。既意囹断绝怀孕,岂有“孕”字可言,是卢委员崇善所谓“乐普”杀人于未生之前,允称临当。况装置“乐普”之后,荡汝­淫­男,尽可放欲宣­淫­,毫无忌惮,而孕前卫生教育之装置乐普,其作用与制造卖­淫­具瑃药之为害相同,迹其所为,危害中华民族。至深且巨,岂能初手冷观,任其蔓长。是梦云认为不但应予取缔,尤应通令全省宪警,遇有宣传乐普效力,代人装置乐普及制造乐普者,一律拘送法办,以保国家之元气。至于中华­妇­幼卫生协会,如已核准设立,尤应即予解散所有人员,按其情节轻重,分别议处,以示薄惩,而儆来兹。未知严院长如何处之,敬请赐予答复,以释群疑。

王梦云先生在他的质询中提到另外两位立法委员汤如炎先生和卢崇善行生。卢崇善先生质询的内容是啥,手边没有资料,无法介绍,不过瞧他阁下“杀人于未生之前”的奇异论据,也属世间难得绝件,过些时如能找到原始的书面质询,一定照抄一遍,以便读者老爷过瘾。目前手边只有一份汤如炎先生的玩艺,汤先生大概罡气太旺之故,大笔一挥,要求行政院把凡是提倡节育的朋友,都割掉生植器。呜呼,柏杨先生老矣,割掉啦没有关系,年轻朋友走路时真得特别小心,方一两眼昏花,撞到了汤老爷,把阁下捉而阉之,就未免显得有点滑稽啦。

汤如炎先生割生植器的质询,也是在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第三十四会期第九次会议上提出的,大标题赫然曰——“为何不宫X以谢国人,宫Y以谢天下,三质严院长。”

——柏杨先生又要Сhā嘴曰:“乐普”是不是邪门,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如果大肆“宫之”,似首真要邪门矣。宫了中国同胞,因立法委员是橡皮饭碗,只好自叹霉气。不过如果宫了洋大人,好比说,把肯尼先生宫了吧,恐怕就是把义和团大师兄请出正位,都收拾不起来摊子也。而且最糟的是,大师兄既然可以割掉提倡节育朋友的生植器,一旦提倡节育的朋友,起而希圣希贤,也割掉大师兄的生植器,好比说,把汤如炎先生生植器也割掉啦,你说这场官司将怎么打法乎哉?

三位立法委员的高贵言论,已经介绍完毕,忽然想起吾友叶德辉先生。叶先生也是一位有名的正人君子兼忧国忧民之士,《素女经》就是他写的序,而且出钱印行的。关于《素女经》,无法在报上介绍,用一句序中的话就可明白啦,曰:“皆言房中之事。”好在该书街上到处有卖,贵阁下如果想看看这类正人君子兼忧国忧民之士的嘴脸,不妨买上一本,躲到厕所里偷瞧可也。(太太小姐们千万不可到书摊上乱问,盖书摊老板有把眼珠爆出来的危险。)叶先生有一位好友皮鹿门先生,清王朝末年,中国人对世界知识渐开——犹如现在中国人对节育知识渐开一样,皮鹿门先生的儿子曾作了一首诗,诗曰:“若把地球来参详,中国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浑圆物,谁居中央谁四方?”叶德辉先生看啦,于为《素女经》写序之余,义愤填膺,写了一封信给皮鹿门先生,可惜他阁下不是立法委员,不能提出质询,但该信之­精­彩,也妙绝千古,抄一段于下,以便与他的后裔二世先生的大著,前后辉映。

信曰——近世时务之士,必欲破夷夏之防,合中之外之教,此则鄙见断断不苟同者。临读世兄歌词,敢以管见所及,一明其非,夫地球圆物,木能指一地以为中,但合东西南北考之,南北极不相通,则论中外,当视东西矣。亚洲居地球之东南,中国居东南之中,无中外,独无东西乎?四时之序先春夏,五行之位首东南,此中西人士所共明,非中国以人为外也。五­色­黄属土,土居中央,西人辨中人为黄种,是天地开辟之初,隐与中人以中位,西人笑中国自大,何不以此理晓之?若以国之强弱大小中外夷夏之局,则春秋周德衰矣,何以存天王之名,鲁之弱小远于吴楚,何以孔子曰我鲁,北理明甚,无烦剖辨。尧舜禹汤文武之教,周公成之,汤孔子大之。三代而下,异教之为圣教澌灭者不可殚述,即以文字论,佛法盛于六朝,而其梵夹之经典,反借中文而后传,辽金元凭陵宋室,可谓至极,今三国之书不存一字。此第圣人糟粕而已,潜移默运,扫荡异教于不觉,何论旁行诘屈之书乎?

纽约城张飞战岳飞

叶德辉先生这一封信,掷地有金石声,我们真得感谢他当时义愤填膺,犹如我们现在得感谢叶德辉后裔二世先生义愤填膺一样,盖没有这两番填膺,中国人怎能有眼福瞧瞧模子乎哉?

叶先生踢腾得最厉害的是“五行之位首东南”,不但“首东南”,而且“此中西人士所共明,非中国以人为外也”,真不知道这个“所共明”有啥根据,美国盖洛普应该举办一个全球­性­的测验,看看虽在五十年后,而“共明”的人到底有多少。叶先生更进一步的论据是:“五­色­黄属土,土居中央,西人辨中人为黄种,是天地开辟之初,隐与中人以中位,西人笑中国自大,何不以此理晓之?”我想幸亏皮鹿门先生没有用此理向洋大人晓之,如果真的晓之,恐怕中国的财政非崩溃不可,盖洋大人全都把牙笑掉,要赔多少银子才能结案哉?

叶德辉先生这封信是五十年前写的,想不到五十年之后,他的后裔——不是血统上的后裔,而是心智上的后裔——仍在那里遵古炮制。廖维藩先生在他的质询中曰:“以颜­色­而论,黄|­色­为中­色­,似较优。”呜呼,这种以黄|­色­为中­色­似较优的奇异观念,不知道是谁放到他脑子里的?是叶德辉先生­阴­魂不散,放进去的乎?抑廖阁下自己仰观天象,晕晕忽忽冒出来的乎?叶先生在地下赴义和团大师兄之宴,三杯下肚,一定猛拍大腿曰:“吾道不孤矣。”说不定还会发出贺电之类的玩艺,以表敬意,不知道廖先生收到了没有也。看情形中华民族似乎注定地要在“黄|­色­属中­色­似较优”梦吃里过日子,读者老爷中如果有修养差劲,忍不住要跳高的,不妨去西门町卦摊,花一块钱问问张铁嘴,能不能算出来我们小民何时才能听不到这种咯吱咯吱的噪音也。

廖维藩先生曰:“今世人口问题之所以发生,实起于唯物主义之思想,无论共产主义或个人主义,无不出于此种思想。大地之人类历史,有文字记载者已有五千年激愤之情。光绪二十八年初刊五十篇,补佚两篇;光绪三十,何以五千年以来未尝发生严重问题?而独于百余年以前个人主义经济学家马尔萨斯发表人口论,岂其流毒作用以引起人口问题乎?又何以五千年以来,世界人口继续繁衍,人类不以为有问题?而独于百年以来,人口突飞猛进,而忽然发生人口问题乎?”

这一段里,一连两个“乎”,而后一“乎”更高山滚鼓,盖他自己已用“人口突飞猛进”解答了矣。呜呼,由人口问题拉上唯物思想,拉上共产主义,拉上个人主义,是帽子铺掌柜的飞帽办法,不是讨论问题、解决问题办法。人口问题和那些帽子根本风马牛不相及,这又是一出“纽约城张飞战岳飞”好戏,无怪他自鸣得意也。

廖维藩先生的逻辑是,过去没有回题的,现在也不会有问题,将来更不会有问题。人口这玩艺五千年来都没有问题,而竟然迈出了一问题,不是“非愚即妄”是啥。呜呼,五千年来人口是不是有过问题,我们不知道,但知道一点的是,即令五千年从没有发生之前,该问题固从没有发生过也;社会不断进步,旧问题不断解决,新问题也不断产生。清末的辫子问题,民初的缠小脚问题,现在都消失矣,但新的问题却取而代之,咦,从前谁听说过原子尘问题乎?而现在原子尘成了问题矣。从前谁又听说过砍杀尔问题乎?而现在砍杀尔成了问题矣。从前谁又听说过烧生煤问题乎?而现在烧生煤成了问题矣。从前谁又听说过恶补问题乎?而现在恶补成了问题矣。

不要谈科学谈社会啦,就以立法委员而论,宪法上堂堂皇皇规定,三年一期,有啥问题的?而如今恐怕是严重万分时成《春秋穀梁传》一书。,如果不是大法官使出撒手锏,咬碎钢牙,作霸王解释,恐怕廖阁下今天质不成询矣,每月巨额的民脂民膏也下不了腰包矣。想当初立法委员任期届满,全国心跳之际,没听说廖先生挺身而出,卷了铺盖,也没听说廖先生怒斥大法官“非愚即妄”,大概这和既得利益有关,下不得手也。大法官解释立法委员任期,是解决五千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任期问题的方法;医师们为­妇­女装置乐普,是解决五千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人口问题的方法。二者固一模一样者也。廖先生又何厚于己,而薄于彼乎?有人说这是利令智昏现象,我想不见得不见行,看他不声不响地蹲在凉粉摊上猛吃,固头脑清醒之士。

廖先生最痛心的,是为“未婚而时有怀孕机会的年轻­妇­女”装置乐普,像妓汝焉、酒女焉,廖先生之意,最好让她们不断生孩子。呜呼,一个人往往有一个荒唐的时期(圣崽们当然没有,绊脚石当然也没有),不过男人荒唐的危险少,女人荒唐的危险大。男人荒唐,一旦醒悟,改过自新,众人齐拍巴掌日:“浪子回头金不换。”而女孩子恐怕不这么简单,盖怀孕是她的大敌,如花似玉一旦生了一大堆私生子,那就算等于报销。而妓汝焉、酒女焉,廖先生既承认她们“势迫处此”,为啥又狠心让她们非生一大堆私生子不可?任何一个妓汝酒女,她随时都可以也像臭男人一样地“浪子回头金不换”,但如果她膝下有一大堆私生子,恐怕她这一辈子有苦受的。廖先生可以端嘴脸曰:“那是她自作孽呀!”好吧,算她自作孽,但那些无父的孩子何辜?被作践,被歧视,轻焉者自己堕落,重焉者造成社会动乱,廖先生睡觉睡到半夜,难道不流汗乎哉?

越窗报案

我说廖维藩先生头脑清醒,一定有些专唱反调的家伙摇头。呜呼,摇头有啥用哉,即令把头摇掉,也不能掩盖绊脚石特有的光芒。廖先生不是痛斥提倡节育的朋友“非愚即妄”乎?但他却没有痛斥那些法官老爷“非愚即妄”。有一位朋友说,他如果是廖维藩先生的话,他就同样猛嚷曰:“大地之人类历史,有文字记载者已五千年,何以五千年以来未曾发生立法委员任期问题,而独于五年以前大法官解释宪法后,岂其流毒作用以引起立法委员任期问题乎?又何以五千年以来,中国各地均有选举,人类不以为有问题,而独于十年以来,岂三年期满,而忽然发生立法委员任期问题乎?”

反对节育,不过是时代的绊脚石;而反对大法官老爷,则成了自己的绊脚石矣。万一把大法官反对得恼了火,好吧,算你赢,双手一松,一个倒栽葱,头也破啦,血也流啦,钱也没啦,权也垮啦。仅只一松还不太严重,如果照着汤如炎先生的办法,手执钢刀,把立法委员诸老爷的生植器——割之,恐怕全世界人士都得侧目而视。但他们对此却闭口不谈,而独向小民下手,要说其脑筋是一盆浆糊,谁能信耶?

然而,要说其脑筋一定不是浆糊,也疑问重重。廖维藩先生的质询中,不断地提“断子绝孙”,以便听众紧张。为妓汝酒女装乐普,呐喊曰:“欲令其灭绝后裔。”为生育年龄­妇­女装乐普,又呐喊曰:“实为绝子绝孙之办法,消灭中华民族之毒汁。”进而指着“无识之徒”的鼻子,祭帽子曰:“亡人之国,灭人之种。”

如果“乐普”真如此严重,不要说绊脚石反对,就是“无识之徒”也会反对。但廖维藩先生这位有识之徒踢腾了半天,恐怕还没弄清楚节育是啥,乐普是啥。我想用不着向外搬兵天是自然现象,无可畏惧,人应“因­阴­阳四时之制”而行事;,另外一位有识之徒的王梦云先生,就先来了一个窝里反,在质询中便曰:“况使用乐普而仍受孕者,大有人在。”结结实实打了廖维藩先生一个耳光。实际上真正企图使人断子绝孙的不是节育,而是打算大动宫刑的汤如炎先生。悲夫,人类已进化到二十世纪,文明已达到废除死刑的境界,在拥有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的国度里,竟有国会议员在国会里提出法案,要乱割中外人士的生植器,这算啥子搞法哉?写到这里,柏杨先生的气就大啦,说不定哪一天黄道吉日,我发了急,就自己动手,把柏杨先生“宫之”,宫掉啦送给汤先生珍藏,以便人心大快,而免得有识之徒念念不忘,真一举两得。

乐普既不是汤如炎先生推广的“宫刑”,也不是扎住太太小姐的输卵管,而是可以随时取下,也可以随时装上的玩艺,装上即行避孕,取下仍照样可以怀胎,而且即令装上,也并不保险不受孕,真不知道廖维藩先生怎么硬往“断子绝孙”上想。对一件事没有弄明白以前,最好少开黄腔,否则便难免要变成有识之徒。昨天报上有一则新闻,不知道读者老爷注意及之没有:台中大同行学徒李钦龙先生,三更半夜,做了一梦,梦见强盗大人打进房来,把另外一位伙计乱刀砍死,砍死之后,又要杀他,他就一跃而起,跳出窗户,飞往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一瞧他满脸恐怖,而又一身血迹(跳窗子时英勇过度割破的),当然信以为真,于是大军云集,把该店团团围住,结果那位被杀的店员还正睡得甜哩。一场闹剧之后,三作牌跺脚不用说啦,店老板气得胡子乱翘,这不是触霉头是啥,就把他隆重开除。

这则花边新闻,我想纵是有识之徒看啦,也会呲牙。柏杨先生也是属于有识之徒的,呲牙之后,觉得该店员面熟面熟,好像啥地方见过。不要小看他只不过是个店员,比立法委员差劲多啦,但他反应之快,对事情之茫然无知,而装腔作势,好像真要大祸临头的模样,难免不有人疑心简直是廖王汤三公的翻版。我想一定要说是翻版,未免有点不敬,但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不妨对照对照,也实在发人思古之幽情,不过,店老板捶胸打跌之余,可以把他开除。而立法委员稳坐鞍桥,纵然天天越窗报案,一会喊有人要灭种啦,一会喊有人要洒毒汁啦,一会喊黄|­色­为中­色­似较优啦,我们也踢他不动。

廖维藩先生又曰:“患神经病者或梅毒­性­病者,可以制定法律,派人­干­涉其男女­性­茭乎?曰不能也。”这个“不能也”,答复得爽快利落,不过优生的原则固是每个人都承认的为经验所证实,要把它作为无意义的命题而拒斥。继承了罗,截至目前为止,法律上所以没有这种限制,并不是这种限制不合理,而是这种限制极容易发生流弊,等到人类智慧一旦发明了可以祛除流弊的方法时,定会有此立法的也。但问题是,廖先生反对优生的,那么,请问一下,如果贵阁下的千金小姐要嫁给一个三期梅毒的小子,你同意乎,抑反对乎?如果贵阁下的男公子要娶一个麻风姑娘,你同意乎,抑反对乎?

前些时台北上演一部电影,曰《金石盟》(有识之徒或许不看电影,那么买一本原著《王巷城》瞧瞧,也是一样),其中那位医生就是娶了一个白痴妻子,而生下一个白痴女儿,结果他用手枪把妻女打死,然后自杀,盖他不愿女儿嫁给他最亲爱的学生,而使其代代痛苦。我们认为他是大慈大悲,为他的行为落泪乎?抑认为他“绝子绝孙”“罪无可逭”“非愚即妄”,要割掉他的生植器乎?我们都是小民,说了不能作为定论,最好还是大家伙们答复答复,以便世人开眼。

白痴

廖维藩先生最­精­彩的哲学,是把其他动物跟人放到同一地位,其第一问曰:“以牛羊之|­乳­代生母之|­乳­,以影响万物自然之生育,可乎不可乎?”有识之徒的答案是“不可”。不过,如果小民要问:“吃牛羊之­肉­以长己之­肉­,以影响上天好生之德,可乎不可乎?”答案恐怕是“可”矣。“以任期届满而仍蹲在板凳上不下来,以窒下一代人前途,使之难以出头,可乎不可乎?”答案又是“可”矣。其第二问曰:“欲­鸡­鸭多生卵,而不欲人类多生儿女,甚至欲灭绝其种,天地间有此理乎?有此道乎?”夫­鸡­鸭生卵和人类生子,如果以纯粹的动物本能观点来看,固是一样的,但就社会意义来看,这种奇异的比喻真能把人气得跳井。­鸡­鸭下蛋之后,叽呱叽呱叫两声,都照孵,不要说把别人的卵堆到它ρi股底下,就是把乱七八糟的石头堆到它ρi股底下,它也会孵得起劲;而孵出了之后,­鸡­妈妈就算尽到了职责,­鸡­儿子是不是考上学堂,­鸡­女儿是不是能去美国嫁给擦皮鞋的,它阁下固不问不闻也。而人类则不然矣,为了研究方便,我们一致选举廖先生现身说法,廖夫人生下男公子女公子之后,是不是也扬长而去乎?等到喂­奶­时是不是任凭护士小姐把别人家的娃儿抱过来就也照喂不误乎?等到孩子自己能够走路啦吃饭啦,是不是也随他们去世界上乱闯,对之便再不关心乎?嗟夫,禽兽的亲子之情全属生物本能的冲动,当双亲们受到危害,儿女们“义无反顾”地拼命抢救,乃是人类所特有的,禽兽亲子间固没有这个不反顾的“义”也。禽兽间的亲情往往迅速的淡下去下去而归于消失,只有人类的亲情,因有后天的培养,才一天比一天强烈。廖先生幸亏只拿­鸡­鸭来比,如果顺理成章,用猫来比,那就更教人汗流浃背,盖“猫老食子”。君府上养没有养猫哉?猫先生一旦老啦,下了猫崽,主人就得急忙把该猫崽挪开,否则的话,猫爸爸就会把它们吃下肚子。如果遵照廖先生的指示,人兽都是一样的话,则终会有一天,廖先生关起大门,手执钢刀——不是割谁的生植器,割生植器是汤如炎先生的绝招,而是把他阁下的男女公子,一一杀而吃之,咦,那就糟啦。

吾友孟轲先生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孟轲先生是有名的圣人,虽然“几希”,总算认为人兽有别。而越窗报案的男主角,睡眼朦胧,简直连“几希”都看不出来,而认为“有些理乎?有此道乎”,于是一旦推之演之,不但猫老食子,廖先生有吃他儿女的可能,而且老鼠焉、蟑螂焉,恐怕在廖府都是座上尊客,盖“欲老鼠死,而不欲人类死,甚至灭绝其种,天地间有此理乎?有此道乎”?写到这里,无识之徒忍不住要向廖公的至亲好友嚷嚷,诸位如果有一天吉星高照,光临廖府时,如果看见老鼠蹲在饭锅之中,或七八个蟑螂高卧菜肴之上,千万别大惊小怪,更不可打而杀之,盖廖先生乃至仁至圣之人,认为人兽一样者也。

不过这两天我倒有件事窝在心里,怎么也想不通,万一廖先生忽然隆重地害了尊病,圣躬违和,或者被汤如炎先生阉人的刀子割到尊手,得了破伤风,发炎肿胀,痛若难当,不知道将怎么办?不去医院吧,十指连心,甚至尊命有关。去医院吧,医师老爷无一不是天生的“个人主义之伪学,殃及人群祸乱天下”,势必要杀菌消毒。呜呼,“欲细菌死,而不欲人类死”,你说吧,这种卑鄙污浊、伤天害理的勾当,岂是有识之徒廖先生所肯­干­的哉?——我想廖先生对这个问题最好给我们一个答案,如果不给我们答案,柏杨先生就要悬赏啦,读者老爷中不妨姑妄猜之,猜中的奖金一块钱。

廖先生云天雾地一阵之后,忽然抄了一段圣人书,曰:“《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见”现代西方哲学“中的,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引用既毕,廖先生开讲曰:“盖心­性­教育,以喜怒哀乐人之情也,喜怒哀乐之未发则­性­也,情者动也,­性­者静也,­性­情动静中和,则致事事物物之中和,事事物物之中和,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种教育之完成,则世界大同,天下和平。岂发展个­性­之教育及实验主义之教育所能梦想者乎?”

他阁下质询的主题是节育,真不知道这两段话跟节育有啥关系,劳他哼哼唧唧半天,而最后一声大喝,露出真相通常所说的自然规律,完全不是自然本身所具有的,而是由,原来廖先生不但反对节育,而且还反对发展个­性­哩。世界上只有极权主义国家的教育才反对发展个­性­——这不是柏杨先生急啦,在此乱飞帽子,而是觉得廖先生搞来搞去,连他自己走的路都没搞清楚。反对节育不过是越窗报案,反对发展个­性­简直成了越窗放火矣,这跟汤如炎先生割人生植器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可不肃然起敬者也。

两个人抬杠,往往嗓门高者胜。两个人打架,往往呼天抢地者胜。盖一般人的想法是,他如果没有理,能如此义愤填膺、气冲牛头乎?有一次柏杨先生在汉口看见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吵架,女人眼看要输啦,就哀号曰:“你再期负我,我就脱裤子给你看。”路人一瞧,该臭男人把一个­妇­道人家逼成这个样子,纵然有理,也属过分,就一齐怒吼,把他吼得几乎栽到泥沟里。这都是市井小民间的众生相,放不到台面上也。放到台面上的是,有识之徒一旦哇啦哇啦要说道理,则圣言量多者胜,柏杨先生就深通此理,故所向无敌,谁敢碰我,我就“孔子曰”“孟子曰”“国父曰”“总统曰”,这是中国的;还有洋大人的,“亚里斯多德曰”“莎士比亚曰”“史密斯曰”“约翰生曰”。这是人曰,还有神曰:“太上老君曰”“玉皇大帝曰”“圣保罗曰”“雅典娜曰”。还有书曰:“《论语》曰”“《水经注》曰”“《原富论》曰”“《理想国》曰”。一大堆“曰”,对手即令是萧伯纳先生,都得被我“曰”得迷迷糊糊,纵不迷迷糊糊,心胆如镜,但也砸得他一愣一愣,三天说不出话。

廖维藩先生在质询中有几个非常严重的“曰”,一是“《中庸》曰”,前面已介绍过,跟人口问题拉不上关系,但他阁下硬往上拉,大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以为圣言量越多,越能塞别人的嘴。但“国父日”“总统曰”,便杀气腾腾了矣。上星期仲肇湘先生曾在台湾电视公司作过一次演讲,我想关心节育问题的朋友都恭听啦,仲先生告诉大家一件事,那就是“时势变迁”。盖当时人口情形,诚如所言,但时势演变到今天,尤其最近三五年以来,生殖率高,死亡率低,一年一个高雄市,就不能再只瞪尊眼,而不费脑筋矣,蔺相如先生曰:“赵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我们可套而言之曰:“有识之徒徒能读孙中山先生书传,不知合变也。”不知合变就是睁眼瞎,就是胶柱鼓瑟——用钉子把琴弦钉死啦,而仍猛拉。

廖先生又引用了《论语》,也冒出来几个“曰”:“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种内在的东西,它在自然阶段采取了异于自己的物质的形式,又何加焉?’曰:”教之。‘“这一段也是圣言,我如果是廖先生,我就把这一段剔掉,盖恶­性­补习正是”教之“发生问题。而教之发生问题,正是我们并不”富“,国民小学堂连教室都盖不起,孩子们要二部制三部制,甚至在大树底下上课,已经凄惨到了这种程度,还引用这一段打自己的脸­干­啥?天下有很多事,越想越想不通,此不过其中一也。

新式四大不幸

古人说,人生有三大不幸,曰:“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小时候就死了老爹,固然少了一个人打ρi股,但也少了一个强大的庇护和指导。三四十岁太太去世,固然可能再娶一个更漂亮的,但儿女尚幼,后娘进房,心中难拂隐忧。等到老头啦,忽然英俊的儿子驾崩,固然——现在没啥固然啦,而是举目凄凉,肝肠却断成碎片矣。

这是古之三大不幸,现在新式的则有四大不幸,跟古之三大不幸,同样地不幸到无以复加,曰:“讼遇昏官”,“狱遇酷吏”,“考遇劣师”,“病遇恶医”。今之四大不幸,与古之三大不幸,固都是大不幸,但也有相异之处:古之三大不幸不是一定可以碰到的,有些人一辈子一个不幸都没有,而今之四大不幸,人人都有碰上的机会。吾友曾国藩先生曰:“不信书,信运气。”别的不用说,仅这“讼”“狱”“考”“病”,在我们这个社会,就得信点运气,运气好是老天有眼兼祖宗有德,运气不好的只有任凭魔爪乱抓,魔蹄乱踩矣。

任何官司,遇到昏如豆油的官崽,或者遇到虽然聪明伶俐,却只认“家兄”,或者虽然不认“家兄”,却一脑筋邀功和逢君之恶的思想,该官司的结果不问可知。而一个人倒楣过度,再落到三作牌手中,则逍遥椅、太平凳、安乐床、英雄架,数目繁多,不胜枚举,灌灌凉水与痛揍一顿,还是小小者焉。三木之下,教你承认杀人你就承认杀人,教你承认诬告,你就承认诬告,自白书写得比印的还清楚,再配上法官老爷的芳心那么自由地一心证,就怎么都翻不了身。

学生考试,更是危机四伏,有饭桶试官焉,有水桶试官焉,有崇洋试官焉黑格尔左派即“青年黑格尔派”。,有酱萝卜试官焉,有半瓶醋试官焉,有花花公子试官焉,有道貌岸然试官焉。他看着顺眼,你就是好手,他看着不顺眼,你就不幸到底,不要说放洋留学,你就是能国民小学堂毕业都不错。

任何一个人,一生中不能不偶尔政躬违和,政躬违和就得找医生,鬼迷了心找到吃癌博士,那是圣母马利亚要你破财丢命,自没啥可说的。我们强调碰到恶医是四大不幸之一,不是说碰到庸医就很幸啦,碰到庸医当然也很不幸,不过比较起来,碰到庸医只能说是小不幸,盖庸医总还有治愈之心,只不过没有治愈的本领罢啦。而恶医也者,他根本不在乎治愈不治愈,而且明明知道治不愈还是要硬治,盖其尊眼只看见银子也。

最近几位朋友见面,各人谈起来各人投医的辉煌经历,令人击节。(赵君豪先生九泉之下,跟卢邦俭先生在一块坐茶馆,谈起各人的辉煌经历,想必也会击节也。)

一个人命中注定要遇到恶医,就跟武大郎命中注定要碰上潘金莲一样,有位月下老人用麻绳把二人拴到一起,摆都摆不脱。我有位朋友,名诗人也和宗教迷信的危害。,他的小女儿有一天忽然发起高烧,三更半夜,无处求医,想起附近有一位会说洋话,而又在洋医院当差的打狗脱,乃慌慌张张,冒雨而往。该打狗脱睡眼朦胧,大致一看,就知道小女儿是感冒,先教她退了烧再说,打针服药,忙了一阵。可是天还未明,就起了变化,孩子浑身肿得像柏杨先生猛胀的肚子,双目紧闭,气息如缕。夫­妇­二人只好找该洋医院理论,真牌洋医生看啦,急曰:“她明明出麻疹,打狗脱,你阁下给她吃了些啥?”大概只有天老爷才知道给她吃了些啥!

——台湾打狗脱最大的特征之一是,给病人开药方时,向来不教病人看看他到底开了点啥。其实看也看不懂,盖台湾打狗脱最大的特征之二是,药方用的都是洋文也。全靠打狗脱摆布,就是灌你巴拉松你都以为那是青春泉,喝得香哩。呜呼,从前中医师也是用古古怪怪之字开药方的,其古怪以使人看不懂为度。但有时也降贵纡尊,跟病人研究研究用啥药合适。最近不是在提倡文化复兴乎,开会焉,写文章焉,很是热闹,似乎应先从医生药方上着手,请他们用中国字写。据说用中国字写出的药方,一样地可以治病,实在没有必要结结巴巴画豆牙也。而开了药方后,最好教病朋友也看看,使他们明了害的是啥病,吃的是啥药,让他们虽死无憾。

话说小女孩子经过真牌洋医生这么一急,才算捡回来一条命,当真牌洋医生发急之前,吾友夫­妇­守在小床之前,眼泪汪汪日:“孩子,以后再也不打你啦。”病愈之后,昨天去他尊府串门,碰上他又在气吼吼地打孩子的ρi股,异哉。

——真牌洋医生发急的这种月亮,就比中国圆,盖浆糊罐总是死不认错兼家丑不可外扬。大家既是同事,又是好友,孩子命算啥了马克思的《法兰西阶级斗争》、恩格斯的《德国农民战争》,面子要紧,再用原方那么一搞,连官司都没法打。噫,俺只能治病,不能治命,你想敲我竹杠呀?

《自立晚报》方块文章专栏作家文知平先生的夫人,也有过奇遇。文夫人本来是某某医院的护士小姐,有一天忽然有点头晕,名医一瞧,守着饭铺挨饿,岂不丢人?经过那么一检查,发现她害肺病,医院有的是可以揩油的药(美其名曰同仁福利),想注­射­就注­射­,想吃就吃。六个月后,发现她啥都没有,只不过那一天偶尔没睡好觉罢啦。可是,文夫人已又白又胖矣,白还可以,胖就有点心惊,一直到今天,据说文夫人一提起那些好心肠的顶头上司,就咬牙切齿。

(柏老按:文夫人并不胖,不过较为丰满一点儿罢啦,切勿误会。)

怪病和杀人广告

吾友某君,也曾发生过遭遇战,说起来已是“想当年”啦。想当年他在南京做事,害上严重的咳嗽,有一次老痰中赫然看见了血,一家大小就像看见了有人手拿皮尺,立刻把吾友送到鼓楼医院。南京的鼓楼医院,据说比石牌的荣民医院都有名。一位名医老爷一看吾友模样,又看了那口鲜血,骇曰:“尊胃已经破裂,糟啦糟啦,难治难治。”一再哀求,名医老爷曰:“我跟你开两剂药,姑且服之。但千万不可吃任何硬的东西,不可有任何走动,只可吃少许稀稀的稀饭,让胃壁有充分的休息。”吾友回到家中,立刻成为上宾,动都不敢动,往床上一躺,除了哼就是哼。一个星期过后,一位也是医生的朋友前来探病,见他阁下面黄肌瘦,双目下陷,四肢无力,有出气没人气,不禁大惊,问曰:“老哥,你吐那口血,是一丝丝一丝丝的乎,抑一大口一大口乎”吾友曰:“一丝丝的。”又问曰:“老哥,你一共吐了几次血?”吾友曰:“就那一次。”朋友号曰:“快爬起来,你啥病都没有!”吾友曰:“我头晕气喘,通身乏力。”朋友曰:“这简单得很,大妞呀,给你爹买碗牛­肉­面。”一碗牛­肉­面下肚,立刻就活蹦乱跳起来。呜呼,盖吾友不过因练习咳嗽时不小心,气管破了一点皮罢啦,跟胃根本拉不上关系。

写到这里,接到一位读者老爷的信,是对吃癌博士一点补充的。谨全录之,以便有一个完整的印象。信曰:柏老:《新闻天地》上有一篇《社会之癌》,阁下曾见到否?菲律宾富商某,被吃癌博士皮尺量去了百多万。三年前,台湾财政厅卢邦伦先生,害了肺癌,西医束手,吃癌博士拍胸脯包治,并体恤公务员,只收药本二万元。其实卢家早已典尽卖光,二百元也拿不出。卢妻无奈,哭求表弟刘先云。刘虽任教育厅长,亦无巨款,面般代为张罗,凑成二万元交之。吃癌博士收钱后,忽出花样,谓有两个女儿,要请刘厅长保送免试入省立一女中。其时的刘厅长,已经下台,即令现任,也办不到,为此交涉辩论,卢已奉癌召回。吃癌博士则云由于刘先云不够朋友,才耽误啦。

看了这封信,叹为观止,盖大丈夫当如是也。古不云乎,英雄不如乘势。当初孙中山先生,就是趁着治病时宣传革命的。吃癌博士趁着治癌送女儿进学堂斯克(JohnFiske,1842—1901)、自然科学家赖特(Chauncey,你能有这种聪明乎?你要有这种聪明,早跟吃癌博士一样,向那些哀哀无告的倒楣分子大发雷霆矣。

哪位读者老爷手边有《新闻天地》寻篇菲律宾华侨被皮尺量去了百万巨款的大文,敬请赐借一抄,用毕即还,当以敝大作一册为报。目的于集思广益,使我们可敬的吃癌博士的嘉言懿行,普及于全国,宏扬于世界,看看以后还有没有更厉害的压过他。

就在今天,台北《联合报》就有三则专治癌症的广告,一字不易,照抄于下。

第一则广告,标题曰:“专治癌”。正文曰:专治各种癌瘤及一切慢­性­发炎与血症,服药即效,外埠者可通信治疗。中医师萧志仁。诊所:台北永和镇永和路二段五十二卷三号溪洲戏院侧面。电话:九二二八七四。

吾友孙悟空先生,有一次在朱紫国跟国王看病,用的乃是悬丝诊脉之法,用不着乱摸玉腕,只把一根线拴到手上,一按那根线,就知道害啥病啦。萧志仁先生治癌不稀奇,稀奇在他用不着“望”、“闻”、“问”、“切”,只凭一封信就可下药,孙悟空先生见了他恐怕都得请他上座。

第二则广告,标题曰:“专治各种癌”。正文曰:中国首屈一指,治愈率最高,不开刀、不电疗、服药内消,愈后保证不复发。癌症专科惠安堂中医诊所,台南县新营镇正丰路八十二号,电话五七。

这则广告有引起窝里反的可能,你说你在中国首屈一指,置可敬的赵峰樵先生于何地?而这“一指”不知道是怎么“屈”的,是文学的乎?抑科学的乎?文学上形容形容没有关系,科学便要拿出证据矣。不过这则广告奇异的是,医师没有露面,而只让“诊所”露面,大概君子防患于未然之意吧。

第三则广告字数比较多,大标题曰:“癌症不用怕,有药可医了”。小标题曰:“宋伯仁医师实验报告”。正文曰:癌症是人类大敌,为专家学者所公认。台北市汉口街二段九零巷一号(即豪华、日新二戏院中间巷内),宏济诊所主任宋伯仁医师,参照中国古籍及日本长仓报告,用薏仁败浆桃实紫滕瘤及动物内脏,制成浓缩粒剂。在实验室中,将与病毒混合,病毒立即分解。根据经验,对肠癌、胃癌、肝癌、子­宮­癌、|­乳­癌、淋巴癌、甲状腺癌,未恶化者,可以完全治愈,已恶化者,常收意想不到之效果,其他恶癌,亦有阻止发展、延长寿命之功。前曾征求免费试药,因用者众多,无力继续供应,今后每天收成本费四十元,贫者八折优待,以资长期供应云。

天下有些事是每况愈下的,但也有些事每况愈上,这则广告就比上两则广告有点学术气氛。宋伯仁先生介绍其学问的来源有二:一曰中国古籍,二曰日本长仓报告。中国哪些古籍是专门研究癌的?日本长仓报告内容又是啥?不必深究,盖只要能引经据典,就自会有人发迷。但“薏仁败浆桃实紫滕瘤”跟狗­鸡­鸭鱼的“内脏”,浓缩成法之后,怎么就把癌分解啦?这一点应该给我们一个学理上的解释。广告中那句“常收意想不到的效果”,发人思古的幽情。从前上海卖“百灵机”的,就推出过这类字眼,把臭男从说得心里痒痒,该老板乃大赚其钱,岂宋伯仁先生与百灵机暗合乎?好在一天只不过四十元,一月才一千二百元,是一个使人受得了的数目,比吃癌博士狮子大张口,一月五万多元,诚小巫见大巫,谅不致惹出啥特别节目也。

空前巨著

一位读者老爷用限时专送,剪寄一则赵峰樵先生自刊的广告,洋洋洒洒,头头是道,与前面介绍的那三则玩艺,大大地不同,不敢自秘,援例抄录于后——该广告标题曰:“是癌症患者的福音,欲明癌症原因、预防与癌症治疗者,不可不读。”“赵峰樵博士著《中国癌症治疗学》出版,全册三十元。”“赵峰樵诊所新址:台北市敦化南路四五七巷幸福大厦二楼二A座(复兴小学对面公车二十二、三十七、四十一、四十八复旦桥站下),电话:二二○○二。”正文曰:癌症治疗学作家赵峰樵博士,为全国中医师公会选出之国民大会代表,历任中央国医馆医研班教育长、香港汉兴中医学院名誉董事长、辅仁大学癌症研究所副主任、东洋医科大学癌症治疗讲座、大韩民国庆熙大学医学院教授。曾于一九五三年著《癌症治疗之研究》,是书搜集民族保健方,根据世界科学原理,配合个人临床心得和独见之创获,在理论上说明癌症之原因为慢­性­刺激,包括­精­神与物质刺激,在治疗上,发明癌症连锁治疗,包括:内消、抗毒、对症、营养封锁等疗法,曾经英国皇家医务部发GF145证书。该书七十六页,癌症脏器治疗载有“羊肝”“胎盘”治疗。嗣后一九六二年国际癌症会议(InternationalCongressofCancer)所发生物学上药物,即为“羊肝”“胎盘”制剂(AF2),仅此一例,足证明我们医药发明治癌之丰富。近年凡来求诊者必须持有正式医院检查诊断证明为癌者,始予接受治疗。已经本医师完全治愈之癌症,计有肝癌、肺癌、胃癌、肠癌、食道癌、喉癌、声带癌、|­乳­癌、子­宮­癌、膀胱癌……详癌症治疗学篇中,诚癌症之福音也。(《癌症治愈实录》,函附一元即奉。邮政划拨账户六六三七号。)

这篇广告使人老眼昏花,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他阁下到底是卖书乎,抑卖药乎?如果卖书,又到底卖啥书乎?可能吃癌博士既急吼吼地想卖书,又急吼吼地想成名;既急吼吼地介绍自己的官上坚持唯物主义一元论,认为决定社会­性­质及其发展的主要,又急吼吼地介绍自己的医。手忙脚乱之余,对男主角《中国癌症治疗学》内容,竟一字未提,反而猛提《癌症治疗之研究》、《癌症治愈实录》。仅在此顺便提醒赵博士先生,以后再登广告时,千万心平气和,急吼吼过度,所有的主意一齐往外冒,塞到脖子里,能塞死人也。

这篇广告乱夹洋字,已很­精­彩,然而更­精­彩的还是吃癌博士所著的两本书,一本该广告上要卖大洋三十元的《中国癌症治疗学》,另一本则是同样要卖大洋三十元的《生命能原理》。柏杨先生拜读二书之后,好像有根棍子照脊椎骨上猛地那么一戳,顿时觉得有暮鼓晨钟之象。

《中国癌症治疗学》,既然称之为“学”,而且还是三皇五帝夏商周,“有史以来第一本中文专门讨论治癌的空前巨著”,则用不着看啦,就是闭上眼睛,都可想出该书定是一部纯学术的作品,却再也想不到,该书却刀枪剑戈,锣鼓喧天。

该空前巨著的第一页是一副影印对联,标题曰“国民政府林故主席墨宝”,上联曰“救人救国救世”,下联曰“医病医身医心”。上款曰“峰樵医师”,下款曰“林森”。第二页也是影印的这种玩艺《上帝为何化身为人》等。参见“宗教”中的“安瑟伦”。,不过不是对联,而是条幅啦,乃谢冠生先生于“一九六五年八月”的题辞,题的当然是可以帮助赵先生猛掏皮尺的辞。全辞曰:“人类大敌,癌居其一。每闻患者,谈虎变­色­。无药可医,视同绝症。赵君峰樵,夙怀悲悯。学博中西,穷源究委。术体天心,­精­研改进。探奥阐微,弘扬国粹。良相同功,变理是竟。造福人群,回春效者。是书重编,再启为世。医学奇葩,指迷有自。仁寿同登,慈航普渡。”其第三页上半有一横匾,题曰“癌症救星”,上款曰“峰樵医师”,下款曰“谢冠生”(此公是­干­啥的?又是他)。下半是一图片,当中坐着政治和尚,左、右各有二位君子在焉,注曰:“辅仁大学于斌校长与赵主任峰樵接待空军电台记者之访问时摄。”

第四页乃最伟大的一页,整页刊出一幅雄壮的图片,图片上人山人海,欢声雷动,一位肥肥然的正人君子昂然站在台上,面露见癌如见钱的嫣然微笑,右有一桌,左有一麦克风。注曰:“赵峰樵先生近影”。(据说在另一个版本的该巨图中,写的是他阁下在学术讲演。)

第五页乃最光荣的一页,共有珍贵图片五张,一曰:“大韩民国庆熙大学校徽。”二曰:“庆大赵总长永博士亲授赵峰樵氏荣誉文学博士学位。”三曰:“是项典礼,计到韩国政府首长,社会名流,文教界领袖,及教职学员一万五千余人,盛况空前。”四曰:“赵峰樵博士在该校校政大厦摄。”五曰:“赵峰樵教授步出该校图书馆时摄。”

第六页共有珍贵图片四张,说明书隆重介绍曰:“赵峰樵博士(柏杨先生按:这几个字特别大,定是担心读者近视眼也),应大韩民国东洋医科大学李校长钟奎博士之邀,特设”癌症治疗学讲座“统和现实的一切都持怀疑和否定的态度。断言正确的认识方,于一九六五年五月十九、二十两日,顺该校专题讲演《癌症四大特­性­》、《癌症连锁治疗》,该校教职学员及韩国医界名宿,踊跃参加听讲,座无虚席。且有数人持赵氏十二年前所著《癌症治疗之研究》一书相示,有书已摩挲破烂而犹什袭珍藏者,有能诵书中要义及处方者,有应用赵氏处方临床发生良好效验而痊愈者。及赵氏返国后,该校李校长复于一九六五年六月间致函赵氏称‘本校师生景仰台端博学识广,树立中韩文化交流之伟大贡献,特推台端为本校名誉校长’等语云。”

读者老爷请注意,谢冠生先生笔下的“奇葩”,现在不但是“博士”,看样子还成了韩国东洋医科大学的“名誉校长”,哎哟盛哉,哎哟盛哉。

恍恍惚惚

赵峰樵先生的第二本大著《生命能原理》,似乎也有同样的号召,第一页就是吴敬恒先生的题字,文曰“任重道远”。第二页也是题字,乃于右任先生的焉,上款曰“赵峰樵著”,文曰“生命能原理”。

先声夺人之后,后劲更大,吾友艾森豪威尔先生赫然登场,接着印出艾先生从美国寄来的信封,另一页上印出艾先生的打字原函,第三页则印出中文译文。此信既然对可敬的赵奇葩如此重要,君子不断人财物,自应照抄该译文(打字原函模糊不清,无法下手),恭请一览。信文曰——峰樵先生勋鉴:二月九日惠函,热情洋溢,见解卓越,惜弟外出金日,致稽裁答为歉。承来书关切鄙况,交荷称引弟在联合国大会之讲辞,无任惭感。尊著《生命能原理》二册,除其中一册拟什袭珍藏于堪萨斯州弟之图书馆中,与其他书籍文件并加签名保存,藉供研阅外,余一册已转赠我国国会图书馆矣。弟前在台北,承热诚厚待,永铭心版,其望执事明察下忱,并向贵僚友转达此意。附奉照片一帧,统祈查收,专复申谢,即颂台安。

艾森豪威尔(亲笔签名)

一九六三年三月六日美国是民主国家,美国总统设有专人替他复信,便是三岁婴儿的信,他阁下都照复,何况还赠他两本书乎?问题是,即令艾先生的信十分难得,也只能证明可敬的赵奇葩政治活动的能力强,不能证明他就能治癌也。但这不算恐怖,最恐怖的是,他阁下还把一九六六年三月二十日台北《中央日报》上一段消息,重登了一遍。欲知其中奥秘,请看下文。标题曰:“总统选举,定明投票”。消息曰:“中央社台北十九日电:国民大会第四次会议主席团今晚开会决定,国大于二十日举行第一次选举大会,投票选举第四任副总统。主席团的这次会议,由赵峰樵担任,会中并决定,国大于二十三日举行第二次大会,上、下午分由杭立武、方治,担任主席。”

把报纸上的政治消息,硬刊到纯学术­性­的书籍,目的不过让天下浅眼眶的朋友,瞧瞧可敬的奇葩先生是主席团那一天的主席罢啦。我们真不知道“主席”那玩艺跟“癌”有啥关系,又跟“生命能原理”有啥关系。但也可能有关系,说不定该奇葩本来只十分香的,经“弟”艾森豪威尔先生请他“勋鉴”于前,阔大主席团又请他当主席于后,他就八十分香啦,不但专门治癌,甚至连生命的原理都摸个透。

柏杨先生自从《凤凰集》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乃成为半票观众的眼中钉,挨了不少可观的攻击。不过最近一年,大概要发作的都已经发作啦,后继无人,似乎逐渐归于平静。可是这几天因为研究赵奇葩先生跟赵君豪先生之间的一段公案,却忽然间风起云涌,破口大骂的信件,如雪片飞来。对于这些,我可是毫不在乎,而且一咒十年旺,没有这股挺劲,敢写杂文乎?不过在所有大张挞伐的信件中,以今天刚刚接到的一封,最为独出心裁,盖来信的这位老爷,在我尊名大姓之旁,一律加一个“犬”字。除了说柏杨先生是禽兽之外,还在信封上写了几个字给《自立晚报》,曰:“用此种败类专栏,其不影响报格者几希。”这些话不写在信纸上,而写在信封上,不过硫磺疤手段,想把柏杨先生“斗臭”,以便报馆老板看了之后,把敝大作毅然取消,则吃癌博士就可以很舒服地用皮尺想量谁就量谁啦。呜呼,一个人一定要不断吸收新知识,才能进步,这种古老的手段,当初柏杨先生谈《梁山伯与祝英台》时,就曾碰到过,现在仍用这一套,难道连攻击人也跳不出酱缸乎?把姓名加犬字旁,看起来好像很新,其实古老得很也,不要说太古时候,就是到了清王朝中期,还是把英法诸夷,在旁加“口”加“犬”的,这是­精­神胜利的阿Q心理,不知何时才能有长进也,教人牵肠挂肚。

然而一想起这封信的来龙去脉,心中就戚戚焉,一个害癌的朋友如果不幸落到他手里,还能有好结果乎?柏杨先生真是非常快乐,我闹了不少日子肚胀,竟没被皮尺量到他门下,你说我的运气如何?

挨骂之事表过,且说赵奇葩先生的大作《中国癌症治疗学》,定价三十元;《生命能原理》,也定价三十元。

——忘了介绍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给赵奇葩先生的奖状啦,该奖状印在于右任先生题字之后,《中央日报》主席团主席之前,文曰:“查赵峰樵同志,研究革命哲学,备具心得,所撰《生命能原理》一书,宏扬主义,倡导正学,殊多贡献,兹特发给奖状,用示奖勉。”

这本巨著,既有这么多文件捧它了不起,而赵奇葩先生又是靠它得了韩国庆熙大学学位的,那么,这本书不但有他的伟大之处。而且看情形它的后劲也定不弱。

文学博士治砍杀尔

《生命能原理》实在是奇异过度,柏杨先生原来想一字一字,照抄于后,以便妙文共赏的,但计算一下,恐怕编辑老爷的御脸要翻,于此隆重地建议各位读者老爷务必花三十元买上一册。有人曾抨击这本大作,说跟若­干­年前爱德罗佛先生《世界永没有战争》一书媲美,这显然是诽谤的话,盖奇葩先生的大作花样多啦。

——至于花样多到什么程度,贵阁下只有一看才知。对于《中国癌症治疗学》内容,我们同样地也不再介绍,盼望读者老爷无论如何也去买一册,两本书才六十元,却使你大开一番眼界,也算不错,比你一旦得了癌症,被皮尺猛量要便宜。最后,柏杨先生还有几点感想,嚷嚷出来,以资结束。

感想之一——赵奇葩先生把《生命能原理》送给艾森豪威尔先生时,不知道脸红了没有?送给外邦元首琴棋书画,表示对他的敬意,我们不但不反对,反而只恨其少。但无论如何,应该送像样的——说到这里,也觉得有点难,啥叫像样的,啥叫不像样的?你说我这玩艺不像样,我却觉得我这玩艺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像样得很;你说你那玩艺像样,我却觉得你那玩艺不堪入目;一旦抬杠到此,就缠不清矣。不过,至少有一种情形可供参考,如果该著作的第一目的并不是要表达他的感情和表达他的见解,而只是打算使自己成大名发大财,那种巨著,就千万别乱送洋人,尤其别乱送外邦元首。柏杨先生几天以来,每一次想起美国国会图书馆和艾氏图书室中,竟然有一本《生命能原理》,简直连饭都吃不下,要丢人哪里都能丢,不必一定跑那么远,往大西洋里丢也。

感想之二——赵奇葩先生这桩公案,至少可给我们一个启示,那就是,纯学术的东西,纯理­性­的东西解决中国民主革命的中心问题——农民问题的理论与策略。,不能靠政治势力。凡靠政治势力的学术和理­性­,都铁定地是一个骗子。而且,用大官大僚题字作辞,写信介绍,这一套三十年代之前的老把戏,已经落伍啦。一个医生跟这么多大官大僚搞在一起,前已言之,只能证明他的活动能力强。而一个医生政治活动时间越多,他就越不能专心研究,这种医生如果到黑社会里混,是可以坐第一把交椅的,但是昂然治病,恐怕得特别祷告上帝。

感想之三——赵奇葩先生自称是韩国博士,这博士恐怕是真的,但即令依他自己的公告,他也是“荣誉博士”,而不是科班博士。这就跟艾森豪威尔先生是台北荣誉市民一样,并不等于他阁下哪一天混得没处吃饭啦,来台北下户,就有选举权被选举权也。夫“荣誉”也者,简单得很,或有钱焉,或有名焉,等于一块石头,经风吹雨打,受日月­精­华,修到了某一个程度,好比说,修到了“国民大会外交委员会主席”,再那么一折腾,就自然有人往圈里跳。我们对这些根本毫不关心,只不过赵奇葩先生登到广告上的焉,印到名片上的焉,刊到他纯学术著作上玉照所加的说明焉,却千篇一律,全是“博士”,而没有注明“荣誉博士”,好像有打马虎眼之嫌。

不过这只是­鸡­毛蒜皮的困惑,最大的困惑是,赵奇葩先生的这个“博士”是文学的——靠着那本奇异的《生命能原理》,就弄了个文学博士,韩国朋友的慷慨,使人感动。问题是,一个文学博士竟然给人治病,那么,医学博士该去­干­啥?大概只好到船上当水手矣。柏杨先生虽没有那么多皮尺量出来的钱,也没有那么伟大而有弹­性­的皮尺,当不上皮尺博士,但如果分门别类,难道我老人家也可以乱治病乎?这种­鸡­毛炒韭菜的现象,内政部似应该向小民有个交代,如果文学博士竟有资格包治砍杀尔,则虽不是博士而却从事文学的朋友,像柏杨先生者,只有奇葩先生一半的劲,大概至少可以治治胃溃疡、肺出血、十二指肠变硬等杂症矣。

感想之四——赵奇葩先生名义上的最高学历是文学博士,不知他实质上的最高学历是啥?而他又是怎样忽然间对癌有这么大的兴趣,还英勇包治的?仅只“包治”这两个字就是黑社会大亨的口吻。呜呼,我们巴不得中医能够治癌,不仅是中国人的光彩而已《第三著作》、《哲学研究纲要》等。,而且是人类谋求进步、战胜顽敌的最大胜利。但如果根本不知道“癌”是啥,只一味拉着嗓门喊他会治癌,这跟牛鼻子老道宣传会捉鬼有啥区别?老道捉鬼有三作牌­干­涉,可敬的奇葩先生捉癌却没人管,岂有幸有不幸乎?这件事如果官儿假装没看见,认为人命不值一个屁,人人得而宰之,小民只好找吾友张天师大老爷,转请托塔李天王代我们拿妖矣。

连锁法

感想之五——赵峰樵先生今天派人给柏杨先生送来一口袋有关赵君豪先生的病况文件,上面都是医学上的名词,看也看不懂。尤其荣民医院的那张“病历记录”,更他妈的,该医院是中国的医院,病人是中国病人,而这病历表又是拿给中国人看的,却偏偏从头到尾,密密麻麻一大张,全是英文,不知道中国人何年何月才能跳出西崽之手也。

其实看懂了也没有用,盖我们讨论的不是诊断和医治的经过,而只是问一声癌有没有办法治。奇葩先生如果认为有办法治,就不能靠广告,必须在学理上拿出根据;如拿不出根据,就是一大骗局。如果认为没办法治,却咬牙瞪眼地硬说可能包治,则不但是一大骗,而且是一巨骗。至于非教病人拿出医院癌症证明书才肯治,以表示他真有两下子,而加强皮尺的力量,未免有点花样太多,赵先生一面看病,一面还要跟病人心战,恐怕累得很也。

感想之六——广告乃工商业社会特有产物,但在工商业最发达的欧美各夷,对于医药广告和医生广告,都有严格的限制,不能让你心里想说啥就可以在报上说啥。呜呼,别瞧中国工商业不发达,医药和医生的广告却发达哩。无论报纸也好,广播也好,电视也好,如果抽去了医药和医生的广告,恐怕家家户户都得关门。有一天,一位朋友拿了几天前的《每日新闻》,教我看看人家日本的广告,医药广告只有三四个,医生的广告根本没有,但却有书的广告,一本新书的出版,就占了二分之一版面。大概他们乃东夷之邦,只知道看书,不知道吃药,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才一败涂地,如果也跟中国人一样,努力吃药,兼包治绝症,早打胜仗啦。

广告到了赵峰樵先生之手,前已言之,已成了心战的武器。记得陈诚先生逝世之后,他阁下就在报上登出巨幅广告,事隔三载不是物体的固有属­性­,仅是物体的一种能力借助于第一­性­的,该广告的原文已记不得啦,但大致上却有一个印象,标题曰:“我为什么没有救活陈副总统?”除了把自己吹得如神如鬼,声明对癌症有起死回生的特技之外,还一本正经地责备中国人只信洋医,不信他这个中医,如果把陈诚先生交给他包医,早医好啦。柏杨先生写到这里,灵机忽动,明天也打算登这么一个广告,肯尼迪先生被刺,如果把我老人家弄去,用俺柏氏祖宗八宝万灵膏药,往他枪口一贴,他就马上可以再活,可惜没人把我老人家请去,教我好恨呀好恨。——反正目的在于使别人自动掏银子,则想怎么往脸上抹粉,就不妨怎么抹。

不过,可敬的赵峰樵先生真得感谢当初没有请他,当初如果请了他,三治两治,钱虽然很踊跃,可是治死了赵君豪先生,只不过几个穷文人穷嚷,二抓牌没一个动心,而一旦治死了陈诚先生,恐怕啥法条都往贵阁下头上套。但据说奇葩先生也曾自己奋勇去看过一次的,可能明察秋毫,认为副总统不比小民,未敢放胆,是耶非耶,我们弄不清楚,但这则伟大的广告却是真的,每个看过的人脊背都发过麻,谅麻劲仍在,可供记忆。

感想之七——赵奇葩先生最努力宣传的是“癌症连锁治疗法”,并且自认“是一门多种学科而综合联系的科学,非具有丰富的经验,广博的知识,敏慧的头脑,灵活的手段,莫能以广寿世之功”。这几句话说得漂亮,如果再加上“非具有柔软的皮尺,莫能以广寿世之功”,就更惟妙惟肖啦。而且更神乎其神曰:“专供辅仁大学癌症研究所国药治癌研究之用,作者承先贤之心传,一得之愚,焉敢自私,当毫无保留以公诸世,不分国籍,不分肤­色­,一视同仁,普遍授人,俾‘癌症连锁治疗’,成为国际治癌中心理论。癌症虽称专科,苟无广博之经验,健全之医学知识,实不发挥连锁治疗之效能……而广寿世之功。”这几句话说得也漂亮,看起来其“广寿世之功”,简直跟真的一样。

不过,魔术终归是魔术,就是把天下人都唬得一愣一愣,该是魔术仍是魔术。凡是常看报纸副刊,或常看“读者文摘”型杂志的朋友把它作为自己的战斗旗帜和革命运动的理论和纲领。,再拜读奇葩先生的《中国癌症治疗学》,恐怕会觉得好像有点十分相像。至于其中最奥妙莫测,非伟大如奇葩先生,便不能“广寿世之功”的“癌症连锁治疗”,更是啥地方拜过把子。夫“连锁”者,照奇葩先生所说,分为二焉。一为“基本治疗”,包括“内消治疗”、“抗毒治疗”、“对症治疗”、“营养治疗”。二为“辅助治疗”,包括“外用治疗”、“脏器治疗”、“诱导治疗”、“药灸治疗”。

这就要请玉皇大帝为我们小民做主啦,务请解释解释:“内消治疗”跟“抗毒治疗”有啥分别?“抗毒治疗”跟“对症治疗”又有啥分别?依此类推,“对症治疗”跟“药灸治疗”又有啥分别?说相声可以信口开河,治癌的话,靠信口开河恐怕就不行矣。这一连串八个“治疗”,来势汹涌,其实不过普通医学常识,国民小学堂毕过业的小子,都有这种常识,不要说害癌啦,就是害任何一种病,也不外一面吃药,一面营养,如此而已。于是乎,顺便建一个议,以后奇葩先生再有什么发明时,千万别从报纸杂志上找材料,这玩艺人人皆知,对财路没大帮助也。

感想之八,也是感想之末——奇葩先生猛说他是韩国东洋医科大学堂名誉校长,呜呼,“名誉校长”的地位非同小可,我们希望它是真的,但教育部应该为我们证实。奇葩先生又猛说他是辅仁大学堂癌症研究所副主任,该校校长于斌先生似乎有向中国人证实的必要,盖现在的辅仁大学堂继承了过去辅仁大学堂优良的校誉,中国人虽不相信奇葩先生,但却相信辅仁大学堂。如果于斌先生同了流而合了污,有某一种生理上的秘密,假装没听见我们的嗓门,辅仁大学堂的校友似乎也应来一个说明。如果大家抱定了中国五千年优秀的传统文化,“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那么柏杨先生只好给住在梵蒂冈的教宗先生写封信,向他打听打听行情矣,问他手下可爱的主教在台北跟吃癌博士到底合伙搞了些啥子名堂。

听说奇葩先生最近要把他阁下经手治愈的朋友请出来作证,这点我毫不惊讶,盖《中国癌症治疗学》上,已露这种手段。在《病例治愈实录》中,治愈的朋友计有杜春之先生焉、陈桂技先生焉、魏淑琴女士焉。不过我想最好另外再编一本社会的五种所有制形式,社会发展首先是生产发展史、劳动,名之曰“病例治死实录”,把一些被敲骨吸髓,而仍免不了死亡的倒楣分子的芳名,也印一本书。话当然说回来,即令那些治愈实录是真的,仍不能证明中医或他阁下可以治癌。千言万语一句话,必须学理先行成立,临床再行成功,其程式放诸四海皆为准,万世俟诸圣人而不惑,才能算数。而临床也者,有其条件,像病人必须孤立,生活必须在医生的控制之下,医生必须有病人服药分量及反应的详细记录。只要根据这种记录,任何医生都可以处方。如果说别人不行,非俺奇葩先生不可,这就不叫科学而叫念咒矣。念咒是认主人的,金箍­棒­拿到孙悟空先生手中,能屈能伸,呼风唤雨;拿到柏杨先生手里,除了把头上碰一个大包外,只算一块顽铁。但科学则任何人都行,只要经过相同程度训练,人人会打机关枪,该机关枪落到自己手里,一扣板机,子弹“嘟嘟嘟嘟”而出,落到敌人手里,一扣板机,子弹照样“嘟嘟嘟嘟”而出。

谈癌的文,到此为止,我想,赵奇葩先生不必担心会影响生意,盖中国同胞,都有晕晕忽忽的传统。而且,癌症迄今仍是绝症,一旦亲友急啦,死马当活马医,届时找到府上,先把柏杨先生臭骂一顿,阁下火气一消,然后抽出皮尺,他不教量也不行矣。就此打住,恭祝发财,发大财,发奇财。

毁容与伪药

我对台中、台南、新营一带计程车,所以深痛恶绝,不是说柏杨先生出了都门,就成了乘车阶级。其原因盖有二焉:一是南部公共汽车不发达,同时路径也不熟。一是因为过年的缘故,老妻特地为我买了一双新皮鞋,价钱贵得吓人,以便我穿到脚上,去唬一些没啥见识的小子,谁晓得该极贵之鞋,未免有点太小,灾难遂非常严重。当初试鞋时,我就声明太小,可是老妻在一旁曰:“小一点没关系,穿穿就大啦。”这话真是天下第一等混蛋之话:“小一点没关系”,正是小一点有关系:“穿穿就大啦”,小的鞋子,却怎么穿都不会大,等鞋大啦,它也破啦,又何必穿新鞋乎?去垃圾箱里随便捡一双,还不是一样哉?

穿鞋犹如一场婚姻,合适不合适,外人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外人看见柏杨先生出门必坐其车,都以为老头手里定有几文­性­的存在。这种可能­性­通过运动而转化为现实,即“隐德来,有位朋友还拉下他的眼镜,向我猛瞅,曰:”咦,老哥,你真是发财啦。“我当时就一言不发,脱下鞋袜,把尊脚伸到他尊鼻之上,叫他瞻仰瞻仰潦泡圣迹。人人都说我皮鞋好,怎知我难受得很,寸步难行也。婚姻就是如此,要自己舒服才行,局外人的称赞或攻击,不是搔不到痒处,就是不知道痛处。前些时有一朋友要离婚,道貌岸然大怒曰:”那么好的一对,竟反脸无情,该死该死。“

遇到这些份子,最好送他一双小鞋穿穿,至少可治好他那种动不动就端嘴脸的毛病。当我的尊脚已经脓血交流,走路一拐一拐,还有人震于“极贵”的威名,向它脱帽致敬,认为我好福气啊好福气,怎不油然而兴用狗屎塞他嘴巴之念乎?

柏杨先生暨夫人,在南部云游十天,本来应该玩得很痛快的,实际却颇不见得,盖柏杨先生暨夫人,在台北几年,生活清廉,吃菜的时候多,吃­肉­的时候少。这次南下,朋友一看我头发光光的焉,衣服挺挺的焉,脸上架着金边眼镜,足下又穿着极贵之鞋,俨然大亨之辈,恰好又加上过年,腊味充足,连讨饭的都打发啦,何况老友?乃大鱼大­肉­,大油大酱,猛往上端。老妻小家子出身,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就低头猛吃,遂行政躬违和,得了肠胃之炎,肚痛而又拉稀,害得我到处给她买万金油。结果虽然买了一瓶万金油,却是“狮牌”的,和“虎标”对抗,怪不得始终都不见效,原来是冒牌货。

呜呼,我想世界上种种罪恶,包括最可怕的罪恶在内,好比说有人杀了爸爸妈妈,只要他已接受惩罚而又悔改,都可以原谅。只有两种罪恶,便是碎尸万段,都不能原谅的,一曰毁容,一曰伪药。这两种行为不但是出于彻底的兽­性­,也出于恶劣的遗传细胞,上帝都无能为力者也。从前只不过是男人毁女人容,经过正人君子大力提倡之后,现在进步到女人毁男人容矣。这个罪行最可怖的是,他加诸他人的痛苦,和加诸社会上的腐蚀影响,比匪徒杀人盈野,还要厉害,但他却只受到较轻的处分。更主要的是,普通匪徒可能有一天洗手,而毁容犯却永远也洗不了手,盖兽­性­和恶劣细胞,不会自动消失。至于卖假药,更同样坏蛋加三级,一个病人急需要盘尼西林救命时,注­射­进去的却是面粉浆,不死也非死不可矣。毁容尚是杀人见血,伪药则是杀人不见血,而且连个凶手都找不到,似乎更毒。柏杨夫人此次躬政违和,万金油竟是狮牌的,一切都和虎牌的一样,只不过把“虎”字改成“狮”字,把奔跑的老虎改成奔跑的狮子,而仿单上却公然登出该伪药制造人的玉照,厂址也设在台湾,其胆之大,其脸之厚,使人震惊。商标法明文规定,商标不得影­射­,你开“王麻子”,我开“黄麻子”尚且不可,你是虎标,我是狮标,商标局却允许其大为风行,不知是何缘故。

据用过该药的朋友说,狮牌的和虎牌的效果差不多,问题只是它治不了病。

就在台中,我隆重地拜访了《异域》里一位男主角——邹浩修先生。提起邹浩修先生,看过《异域》的读者先生,一定都知道,在滇缅边区时,他是孤军的营长,拉牛山之战是四国会议大撤退前中日在缅甸最后一场大战,一营人在他率领之下,死守拉牛山十天十夜之久,最后由刘占副营长掳得敌人一零五口径巨炮,战事才告好转。柏杨先生能在南下避年中结识了这位孤军英雄,真乃三生有幸,可惜时间所限,既没有畅谈,也没有喝一盅。我本来还打算去拜访张复先生的,张先生在滇缅边区时担任师长,血战史绩,《异域》中写得详详细细,听说他在台中轧面条。可是邹浩修先生说,他轧面条赔掉老本,已经搬走了矣。又听说刘占先生在台中砍竹子为生,邹浩修先生说他也走啦。清诗人陈维崧先生有《好事近》一阕,词曰:“别来时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末路,忽凉风索索。”呜呼。

医生分类

病人有各形各­色­,探病客也有各形各­色­,而医生更同样的有各形各­色­。呜呼,医生的分类多矣,有大医生焉,有小医生焉,有不大不小的医生焉,有老医生焉,有­嫩­医生焉,有不老不­嫩­的医生焉,有有胡子的医生焉,有没有胡子的医生焉,有似有似无胡子的医生焉,有谋财害命的医生焉,有谋财不害命的医生焉,有既不谋财也不害命的医生焉,有留过洋的医生焉,有本地造的医生焉,有不洋不土的医生焉,有中式医生焉,有西式医生焉,有中西合譬既打针又煎药的医生焉。族类繁多,不及备载。柏杨先生学贯中西,道冠古今,经过仔细研究,觉得上述的分法还不能包括万象,盖可以分为四大类焉:第一类曰良医,第二类曰庸医,第三类曰恶医,第四类曰狗头医。这种分法不但艺术,而且科学,只有大学问家才能察出其中奥妙。

从前周勃先生被捕下狱,告人曰:“我曾率领过百万大军,哪里知道狱吏竟这般威严。”司马迁先生在监狱里也是一样,看见狱吏的脸就发抖,听见狱吏的脚步声就流汗。祖宗既如此表现在先,到了现在,凡是握有修理大权的朋友,其严重­性­自然更变本加厉。我们平常过日子,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上工的上工,其他时间看看报,看看电影,摆摆龙门阵,自然不觉得狱吏的可畏,可是一旦犯到他手,那就是说,一旦像一条可怜的小鸟落到铁丝网里,只有挨打受气的义务,没有哭爹叫娘的权利,怎么能不屁尿直流乎?不过主要的关键是落不落到他们之手,有些人一生都没有受过修理,真是福气冲天,使人羡慕。而和狱吏有同样威严的,还有一种动物,那就是医生老爷,其情况跟狱吏固无啥特别差异。我们平常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视医生蔑如也,他向我问路我都不理,一高兴甚至告诉相反的方向,让他训练训练腿力。可是一旦疾病来临,就也像一条可怜的小鸟,落到医生铁丝网里,只有哀哀求告,任凭他摆布矣。

世界上最有权威的人士,一是狱吏,一是医生。看起来狱吏们手握钢鞭(现在新式的修理武器更多啦),凶猛狞恶,却不知道医生更要­精­彩。动物中假使有笑面虎的话,医生诚是典型的笑面虎。狱吏打你揍你,不管表面如何,心里固把他恨死,而对医生老爷便不然矣。君如不信,驾临医院,参观一下便知。在医生无情无义的修理下,有的割去了耳朵,有的挖去了双目,有的剁掉了一条腿,有的则砍掉了两只手,至于开膛破肚,血流成河,更属稀松平常,可是被修理的朋友,不但不怒气冲天,向法院按铃申告,反而欢天喜地,充满了感谢之情。

君留意了没有,人类最可爱最动人的,有五种脸焉:一是男子求婚,望着女孩子答复时那副急脸;一是结婚之后,少­妇­们望着她心爱丈夫时那副娇脸;一是父母对甜睡中或怀抱中的婴儿持“心外无物”,反对以“理”、“太极”为万物本原。认为人,端详时那种柔脸;一是当女儿的确想买件新衣服,望着父亲时那副憨脸;另外则是害病朋友望着医生老爷时那副小心的脸。真是集“敬”和“慕”的大成,当望到紧张的时候,脸上每一个细胞都会发出呐喊。

其实世界上最最驯服,最最美丽的脸,只有和医生面面相对时病人的脸,全部温柔敦厚,戒慎恐惧。有些人说医生都是铁石心肠,大概原因在此。那些脸如果教我们看啦,真不忍心说出啥伤感情的话,更别谈动刀动剪在大加修理矣。可是医生老爷不管那一套,任凭你怎么巴结他,甚至也接受了你的红包,该触你霉头还是照触不误,病人对之竟也无可奈何,悉凭他尊意蹂躏,教你伸舌头就得伸舌头,教你脱衣服就得脱衣服,教你吃苦水就得吃苦水,教你割掉半截肠子就得割掉半截肠子,不但毫无招架之力,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也。

医生的重要,病人知道得最为深切。莎士比亚先生曰:“讨老婆和上绞架都是命中注定的。”其实岂止讨老婆和上绞架而已焉,一个病人遇到的是啥医生,也是命中注定的。我们固然可以选择我们的医生,不过因为隔行如隔山之故,选择的范围不可能太广,而且现代化的医院,医生采取的是轮班制,好像法官审案一样,一切凭天。遇到好心肠的法官,察情人微,悲天悯人,可能笔下超生。遇见拆烂污的法官,邪劲大发,自然所向披靡,打官司的朋友只有认命的份儿。害病投医时,幸而祖宗有德,遇到良医,当然美不可言。否则的话,一旦成了倒楣分子,遇到的或是庸医焉,或是恶医焉,或是狗头医焉,那真是冤有头,债有主。李清照女士词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死还活时候,最难将息。三瓶两瓶苦水,怎敌他要钱心急。一个人命中注定要受蒙古大夫宰割,他就是走到天涯海角,都会遇上,遇上还不说,而且还会被整得焦头烂额,轻者破财尚可消灾,重者破财还消不了灾,为啥破财还消不了灾乎?恶医手段高明,故意叫你不能消之;庸医手段有限,用尽浑身解数仍木法度;狗头医则心眼过多,不使灾情变得更大更重,已经算很够朋友啦。

哪一个庸医不愿意药到病除?而偏偏药到病不除,是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他比病人还要伤心。别看有些医生穿着雪白衣服反杜林论全名《反杜林论(欧根·杜林先生在科学中实,戴着金边眼镜,好像萨孟武先生所赞扬的南朝士大夫,学问之大,不可开交,可是不下手则已,一下手准出毛病。前天看报,有位太太控告马偕医院,原来该院某医生为她接生时,把孩子的腿都接断啦。打官司的结果如何,我们不知道,看情形很难动该医生老爷的一根毫毛。即令该医生受到了公平裁判,受到了法律制裁,孩子终身残废,也成为定局。当他将来长大成|人,一跛一跛,踯躅人世,受尽社会排斥歧视,他会想到马偕医院那位医生对他伟大的贡献,说不定抽刀而往。呜呼,该太太天堂有路她不走,硬是一头栽到一个庸医手里,你说是命耶?不是命耶?

历代古医

中国最好的医生,在历史上有文献可证的,最早有扁鹊先生,有许智藏先生,其次依着时代,有华陀先生,有耶律敌鲁先生,有叶天士先生。他们为人治病,不但是科学的,也是神学的,无论啥疑难杂症,到他们手里,乱七八糟地一搞,就能把病搞得无影无踪,你虽想不佩服不可得也。据说扁鹊先生治病,既不敲胸脯,也不量体温,甚至连啥地方不舒服都不问,只要瞪眼一观,就知道对方要糟。有一天,他看见秦武王赢荡先生,惊曰:“你的病在耳之前,目之下,要治快治,迟则来不及矣。”赢荡先生听啦,大为冒火。又有一天,他看见齐威王姜齐先生,又惊曰:“你的病在骨髓,如果不马上就治,便不能治矣。”姜齐先生听啦,也大为冒火。盖两位国王一想,敝玉体结实得连炮弹都穿不透,何来病哉?你这蒙古大夫财迷心窍,想钱想发了疯吧。于是乎他们都病发而死。夫扁鹊先生不但是良医,因他能不用诊断就看出潜伏着的病,简直是神医也。

不要说上述的几位知名之士,就是不太知名的朋友,差不多也是良医兼神医的焉。书上说,战国时代,齐王国的国王有病,派人去请当时的名医吕览挚先生。吕先生观察了一番,回来对齐太子曰:“国王的病不能痊愈矣,一定要痊愈的话,非把我杀掉才行,我死,他才有救,你说怎么办乎?”国王再派人请他,他答应马上就去,可是三次都故意不去,把国王气得大发雷霆。最后他终于被捉了去,可是他到了王宫,脱了鞋子,上了榻榻米,拿起国王的衣服就擦他的臭脚丫,然后鼻子朝天,作伟大状,心不在焉地问曰:“你的病如何了呀?”国王这时已气昏过去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吕览挚先生乃曰:“怎么,你的架子不小呀!没有关系,再见再见。”国王这时悠悠转醒,听了他的言论,简直要爆炸,乃下令烹之。烹之者,战国时候最流行的一种修理之术。就是煮一大锅滚油,然后把活人扔进去也(这种绝妙的修理之术,现已成为绝响,真是惜哉惜哉,真应该考虑恢复,如果预算不够买油,煮锅滚开水,以示节约,也可以也)。等到把吕先生烹死,国王怒消,六气贯通,大病霍然而愈。

历史书上这种­精­彩的仁心医术多矣。吕览挚先生医德之高,恐怕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人。柏杨先生不是希望所有的医生都杀身治病,而是说,这种崇高的气质,应该赞誉。这种“病人第一”的­精­神,千载以下,犹有光辉。我们现在的医生又如何之哉?少一块钱挂号费,他都不理你;你多问他两句话,他就疑神疑鬼。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大概工商业越发达,良医越少,因为他只要有钱在报上登广告就行啦,不需要口碑也。洋大人之国,一向严禁医药广告,大概和培养医德有关。然乎?不然乎?

庸者,窝囊也。医生所以“窝囊”,大概和他的灵­性­有关。大家都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或是大家都是同一个医学堂毕业的,有的手艺非常高明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列宁写于1920年4—,有的却使人大摇其头。你说他不用功乎?他日夜都埋头在书本里。你说他成绩不好乎?他每学期都是前三名。其故安在哉?好像一个作家,有的写出很有价值的作品,有的虽大力捧之,创作出来东西却难以入目。盖一个浆糊脑筋的家伙,当作家固然是三流作家,当医生也一定是标准庸医也。

世界上最多的一种动物,恐怕要算庸医啦,他的思想纹路或者有点短,或者有点紊乱,反正有异于常人,而不同凡品。据说有这么一位打狗脱张——张医生,成名史是这样的焉:他的父亲害了一种绝症,咽喉里有一个什么东西堵着,硬是吃不下饭。该绝症乡下人谓之“噎死病”,洋医谓之“喉头癌”、“食道癌”。不要说想当年,就是现在医学昌明,也木法度,只有活活饿死一途。该张医生(那时还不是医生哩)自然痛不欲生,遍求名医名方,仍无法挽救,老头终于一命归天,停尸在床。张医生悲痛之余,立志研究该病的病因,以便济世救人,乃拿出儒家学派那种格物致知的­精­神,守在尸首旁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咽喉,格起物来。如此这般,格到半夜,只见老头口中爬出一条毛虫。呜呼,那毛虫是真的从老头口中爬出欤?抑或从天花板掉到口角上的欤?只有留待考古家去考查,我们不便发表意见。而那张医生一见那条毛虫,大喜曰:“我知之矣,我知之矣,原来是它作怪。我不妨研究一种药水,只要能够把它杀死,这种病岂不就好了乎哉?”于是在桌上摆了很多药水,把该毛虫一放到里面,都没有反应,一直到最后,放到一瓶砒霜水里,该毛虫立刻化为一杯清汁。张医生又大喜曰:“我知之矣,我知之矣,这种怪病太容易治啦。”当下就在门口亮出招牌,写曰:“完全科学手法,专治噎死病。”并有小注曰:“噎死病者,即咽喉食道‘砍杀尔’也。”

于是乎有一天,有一位大官登门求教。张医生有扁鹊先生之风,瞪眼一望,便曰:“包治包治,纹银千两。”大官曰:“纹银千两买一条命,并不算贵,问题是,你用的啥药?”张医生曰:“简单得很,你回家之后,弄半斤砒霜,调和清水,一服就愈。”大官吓了一跳曰:“半斤砒霜下肚,连肠子都蚀不见啦。”张医生曰:“你懂得啥,我自有科学根据,而且经过科学化验。我堂堂名医,祖传治癌秘方,岂能拿病人生命开玩笑?”大官看他嘴硬(注意,凡是庸医的嘴和恶医的嘴,铁定的都硬),也就半疑半信,乃曰:“你的大名,当然­妇­孺皆知,可是人命关天,你敢立军令状耶?”张医生曰:“啥状我都敢立。”军令状上说,如果病好,致送纹银加倍;如果医死,张医生愿以老命相抵。大官一瞧,好家伙,如此结实,当然可靠,回到家中,把半斤砒霜一次吞下,好啦,这一下子热闹啦。

庸医

该大官即吃下了半斤砒霜,当然应主宠召。想当年王法如炉,比不得现在,打什么官司都不准,张医生既然和该大官订下军令之状,只有抵命一途。如此这般,该张医生锒铛入狱,判处死刑。现在处决人犯,都是小本生意的­干­法,零星出手,判决一个,枪毙一个。而从前则是判决判决,执行归执行,把死囚集中在一起,等到秋天,一齐提出监狱,集体处决。于是,到了那一天,张医生杂在其他江洋大盗中间,绳捆索绑,到了法场,远远望去,清一­色­蓬头垢面,分不清谁是医生,谁是江洋大盗。那时用的是绞刑。囚犯一排跪下,由刽子手一个一个绞之。呜呼,君看过绞刑乎?绳子在脖子上一勒,腹中的气吐不出去,肚子乃像街头卖一块钱一个的氢气球一样,努力膨胀,郑子手一个一个绞下去,肚子也一个一个膨胀起来。而可敬的张医生,恰恰排到最后,亲眼目睹该项奇景,他是个格物致知之人,不禁大惊曰:“怪啦,怎么一勒脖子,就会害起鼓胀病也。”眼看就要绞到他的尊脖,忽然法场外炮声连天——读者先生请不要乱猜,以为是谁劫法场来啦,乃是皇帝老爷下了圣旨,取消绞刑,凡是处决犯人,一律改为斩首。

监刑官奉到这个命令,自然照办不误,绞死的囚犯虽然死啦,仍不能保持全尸,刽子手乃又一一斩之。读者先生可想象得到,一刀下去,敝在肚子里的那股气,呼的一声就从脖子喷出来,肚皮自然扁了下去。该张医生在一旁看见,更是大惊,而且恍然大悟。等到刽子手要斩他时,他衷告曰:“请暂缓一刻,我有一科学奇方,容我写下,以传后世。”监刑官一听,这人不错呀,乃予以纸笔。张医生乃写曰:“张氏科学特效药,杀头可治鼓胀之疾。”

呜呼,张医生这种食而不化的气质,和不求深入了解的悟­性­,能把人气得死而复生。有一天,一位在台北某大医院当医生的朋友来访,他年约六十,­干­医生已三十年有余。我们天南地北地瞎扯,恰巧一个朋友的孙女出麻疹,前来讨教,我脱口曰:“叫她每天服一点氯霉素为宜。”医生瞪眼曰:“氯霉素是啥?”我曰:“可防止随高烧而来的肺炎之类的并发症,不过要请医生处方才好。哎呀,你就是医生呀。”他当时就直摇头。询问之下,他不但不知道有这个霉素那个霉素,连这个“训”那个“训”也不和道。他最新的知识是盘尼西林,盘尼西林之后,啥都木宰羊也。我曰:“然则你每天看病,怎么看法乎?”他曰:“我用的都是二十年前老药。”我曰:“有些已落伍啦,有些已失效啦。”他曰:“谁说的?”我曰:“为啥不订份医药杂志?”他曰:“每天除了看病,就是打牌,哪有时间看书看杂志?”投医投到他手里的病人有了祸啦。该医生要不是我的朋友,我拼着吃官司也要揍他一顿,以救天下苍生。

庸医一辈子都是庸医,有些事说起来好像是笑话,实际上千真万确。医生们常在开膛破肚的大手术时,把剪刀纱布之类的东西忘到病人身体里。前几年台北就有一件大打官司的奇事,一个­妇­人在手术后一直卧床不起利特的辩证法思想,认为唯一、永恒、不动不变、不生不灭,而终于死去,过了若­干­年,因为迁葬关系,在骨架里赫然发现一把剪刀,真教人叹为观止。至于胡乱诊断的医生,更比比皆是,一个糊涂蛋家伙,一旦穿上白衣眼,戴上眼镜,简直俨然权威分子,想动刀就动刀,想动剪就动剪,不由病人分说,全凭兴之所至。在纽约大街上,有一个人忽然晕倒,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医生一看就知道他患的是急­性­盲肠炎。于是一阵大乱之后,把他推到手术室,宽衣解带,就要大兴­干­戈,却在腰带上赫然发现一块小木牌,木牌上写曰:“敬告医生老爷,我有一种昏眩病,不要理我,过两小时会自然苏醒,千万别当作急­性­盲肠炎,我已开了七次刀,再不能开啦。”

不由分说是铸成大错的原因,越是庸医、恶医、狗头医,越是怕病人发问,他认为发问是一种怀疑的表现,有损他的尊严,更涉及到他的威信。呜呼,凡是事事都想到尊严和威信的朋友,他的尊严和威信一定岌岌可危。然而这不谈,盖主要的是,他那一套经不住一问,万一遇到行家,一问一答,马上就得上吊。这种自卫的心理,养成一种专制魔王那种坏习惯,偏偏他又不是专制魔王,自然有下不来台的时候也。也有一个医生焉,一抬头看见一个小伙子站在面前嗫嚅欲语,即喊曰:“脱下你的上衣。”小伙子曰:“不。”医生曰:“听我的话,对你只有益处。”诊断了胸背之后,又看牙齿,看舌头,看咽喉,看眼皮,看耳根,又用一橡皮锤猛敲他的膝盖,然后又抽出一点血验之。轰轰烈烈,搞了半个小时,就开起药方。开过药方,医生曰:“你没有什么毛病,只是营养欠佳,吃点多种维他命丸就可以啦。这是处方,拿去配药。好啦,还有什么问题吗?”该小伙子结结巴巴曰:“我们老板教我来拿煤球钱,请问什么时候可以给?”盖把讨账的当作病人矣。君听说过韩复渠先生的故事乎?他官拜山东省长时,集军政司法大权于一身,好不威风。有一次一个朋友差人送给他一封信,正在看信的时候,忽然呈报逮捕了若­干­江洋大盗。韩先生是有名的“韩青天”,乃亲自升堂,略予询问,—一判处死刑。一抬头看见旁边站着一个人,问曰:“你是­干­啥的?”答曰:“我是送信的。”韩青天先生大怒曰:“送信的也得枪毙。”等别人提醒他不对时,已完了结也。一个人生而不幸,碰到狗头型的韩青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顿臭揍

庸医和恶医有时候很难分辨。大体上说,大多数庸医都是江湖者流,因为他手艺差劲,很难混到很高的地位。只有恶医也者,心狠手辣,目光如电。庸医看病,看王子太后和看普通小民的病一样,反正都弄不太清。而恶医则不然,看王子太后的病,尽心尽力,吸脓尝粪,浑身解数出笼,啥事都­干­得出,只要天命不绝,总能把两位权势冲天的家伙,看得霍然而愈;但是一旦看起可怜小民们的病时,那股劲就全化乌有。柏杨先生就曾亲眼看见一奇景,有一个官拜院长的医生老爷当面告诉他的病人曰:“拜托拜托,请去洗洗澡再来。”脏固然使人掩鼻,但医生如果嫌脏,尽可跳到蒸馏水里自杀。何必挂招牌假装济世活人乎?

据柏杨先生考察,越是大商或是权贵分子推荐的医生,或支持的医生,对小民的危险­性­也越大。盖他们为小民诊病,不过是一种表演,运气好的尚有希望着手回春,运气不好的则药到命除,该医生有那么多官崽作他的后盾,连官司都不能和他打,即令打,也必定大败。三年之前,柏杨先生写过《箭杆马瑞五》,报导的是马瑞五先生和一位名震台北,其财其势,足可以把十个柏杨先生送进监狱的某某医生间的故事。盖马瑞五先生是一个可怜的小民,已有三个孩子,他最大的错误是不应该使他太太再生第四个。错上加错的是,他瞎了尊眼,震于该医生的名气,竟把太太送到该医生私人开业的医院去生。谁晓得该医生根本没有把小民的老婆看在眼里,结果不问可知。等到发现该贫­妇­奄奄一息的时候,该名医才慌了手脚,马上办妥出院手续,并且指示她一条生路,叫她去台北中山北路一家也是该名医主持的­妇­产科求治。还没有抬到门口,那贫­妇­无法消受照顾,就断了气。

马瑞五先生悲愤之余,找该名医理论。该名医有各式各样他吸过脓尝过粪的官崽撑腰,根本相应不理,你不过小小老百姓,算个屁哉?马先生告到法院,也好像告到土地庙里,几个月来,毫无消息。马先生忍无可忍,找到该名医讲理,难免不说两句骂人咒人的话。于是,一个电话,马先生被捕,一个招呼,马先生被送狱起诉。现在他阁下是不是还关在牢房哭天无泪,我不知也,那三个死去母亲,又失去父亲的孩子,现在又是如何情景,我亦不知也。但我知道一个人千万不可和恶医碰,他既能大恶特恶,当然有他大恶特恶的条件,等于一个潜伏在海底的巨大乌贼,他把你整残整死,你不哼一声,倒还罢了,如果胆敢不顾他的盛誉,不但哼,而且还哎哟哎哟乱叫,甚至还打算把他拖到龙王爷那里,它不给你一爪给谁乎?尤其变化无穷的是,那龙王爷竟然也是他的后台,ρi股上的疮就是被他用舌头舐愈的,你如果拼命硬拖,包管龙王爷早站在你的背后,怒目而视。马瑞五先生一案,令人深省。

马瑞五先生告名医,一告数月,没人理他。而名医告马瑞五先生,一个电话,即发来大兵是:对立统一规律、质量互变规律、否定之否定规律,对立,把他捉住,送进牢狱。虽有天大的冤枉,都无处伸也,我们一时也想不出有啥妙法,可以补救。但另有一件发生在二十年之前的事,却非常大快人心,写出来以供被整的小民参考。该名医身在大陆,我们为文介绍,对他的生意既无影响,而我也没有吃官司的危险,故写出真名真姓,以便读者先生查考。

抗战时候,四川三台有一个啥济医院,院长陈韶华先生,外省人,少年英俊,­精­明能­干­,就在三台娶了一位四川小姐,年轻貌美,体态轻盈,事情发生时,她已怀抱着一个娃儿矣。话说陈医生既­精­明能­干­。当然视穷苦病人如无物。而谁是穷苦病人乎?最具有代表­性­的莫过于流亡学生。国立东北大学堂那时迁在三台,一群衣不蔽体、面目可憎的小伙子,有了病痛,学堂既无校医,只好去啥济医院求治。那时基督教会在每个大学堂,都办了一个学生公社,夏舍茶而冬舍衣。穷苦学生看病没有钱,就由学生公社出一纸保证书,保证医药费由学生公社奉还,对流亡学生的救济及恩惠,真是至矣尽矣。

问题是学生公社的保证书,陈医生拒绝接受。他对前往看病的学生曰:“我就是学生公社的委员,他们根本没有钱,这种保证书不值一个屁。”曾经有一对学生夫­妇­去看病,把学生公社的保证书呈上去后,他坐在太师椅上看报,像盖死人脸似的把报纸盖到自己脸上,足足二十分钟之久,不声不响,好像已经断气。如此这般展示了他的威严之后,徐徐早曰:“学生公社这一套真是烦人。拿回去,你们没有钱就不要害病。我的病人如果都像你们,难道喝西北风乎?”说着起身,挥手曰:“请请请,等你们弄了钱再来。”二人狼狈撤退,回到宿舍,放声大哭,穷朋友围在他们四周,无不垂泪。后来大家帮忙,有的卖被子,有的卖脸盆,有的卖掉离家时父母给的戒指,凑钱把二人治愈。

于是有一天,一个河南籍的学生,经过种种羞辱折磨之后,开刀盲肠。不知道是他身上的穷气把陈医生薰昏了的缘故,或是三台县长刚请陈医生吃过酒正回味无穷的缘故人道主义的马克思和晚期马克思的对立,并以早期马克思来,反正是钢刀既下,一声惨叫,该可怜的学生死矣。死了之后,陈医生勃然大怒,好家伙,你早不死迟不死,竟死在我手术台上,不是故意和我捣蛋是啥。乃把尸首停在台上,想自行买一具薄棺安葬。

可是他也未免太天真啦。在他以为一个流亡学生,乃穷苦之人,而穷苦之人,便不如猪,埋掉拉倒,他既无亲无友,谁肯出头为他打官司?即使打官司,他上自县长,下至司法警察,还有地方绅士,各位检察官推事,都是酒­肉­朋友,有金钱来往,又为他们和他们的太太看过病,如此奇硬后台,还有啥可惧的哉?

治恶医妙法

唯一替死者打抱不平的只有该大学堂河南同学会。可是,陈医生既然有那么大的势力,好像如来佛的巨掌,孙悟空先生都跳不出他的手心,何况穷苦学生?大家左碰右碰,见了法官,法官曰:“严办严办。”见了县长,县长曰:“支持支持。”见了绅士,绅士曰:“同情同情。”后来又往见学生公社老板洋大人,洋大人曰:“不像话不像话。”结果不但不能伸冤,反而激起陈医生的反感。他把同学会负责人叫到他那堂皇的会客室,他仍坐在太师椅上,以其一条腿压另一条腿,告诫曰:“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到处乱找人,那有啥用。听我的话,好好地安分守己,我不会亏待死者的。”接着宣称他为死者买了什么衣服,做了什么枕头,棺木有多厚,把大家弄得一时也说不出啥,但心里因不服的也。回去一商量,好吧,既然天理国法人情都站在强者的一边,弱者如果不束手待毙,只好自力更生矣,更生之术,不外一个字,曰:“揍”。

死学生下葬的那一天,也就是开揍的那一天。该天下午五六点钟,一千左右学生,拥到啥济医院。陈医生不知道他马上就要受到穷人修理,还在饭厅里陪着美丽太太吃香喷喷的煎饼,看见有人在门外探头探脑,还颇为大怒哩。他隔着窗子向外质问曰:“你们有啥事?”答曰:“想来请教死者的死因。”他曰:“死因早已明明白白,有他亲笔签字的文件为证,文件上说得清楚,如有生命危险,医生概不负责,你们还闹啥闹?”答曰:“但我们还要谈谈。”他曰:“到外边去,我没有时间。”答曰:“咦,你没有时间,我们可有时间呀。”他大概看出有点异样,勉强曰:“你们到外边等着,我吃了饭就去。”答曰:“不要客气,你现在就出来吧。”这时人越拥越多,陈医生才大梦初醒。急待转身,只听“哗啦”一声,不知道哪个小子飞起一砖,已把玻璃砸破。有人曰“揍”,全体雷动。该美丽太太一手抱着娃儿,一手张开,作向情人拥抱状,曰:“你们不能如此无理呀。”答曰:“我们正要教训无理的人。”美丽太太曰:“你们讲理呀。”答曰:“讲理?你教我们去哪里讲理?”人群中有人喊曰:“理那婆娘­干­啥?冲呀。”于是一个一辈子都讨不到老婆的莽汉,上前抓住那女人的前胸,向边上一摔,她遂来一个狗吃屎。

障碍既除,大家一哄而进。可是陈医生已不见啦,大家的气就更大,一霎时无法无天。一千多人毁灭一个医院,简直易如反掌,玻璃全部打碎,药品药罐也都报销,桌椅板凳更不用说啦,除了强Jian和放火,啥缺德的事都做了出来——尤其是一批曾经来看过病的学生,过去被不当人子,在报仇的驱使下,更是大打特打,又捣又摔。

正在打得好不快活,忽然有一人曰:“那恶医哩?”大家一瞧,没有半点陈医生的踪影,不禁大为紧张,盖冤有头解其特殊­性­,而且只有从矛盾的各个方面着手研究,才有可,债有主,不找到对象­干­之,不但不能泄心头之恨,而且纵虎归山,后患无穷,遂展开搜索工作。一千多人,分成无数小组,左找右找,有人在远处喊曰:“他在夹道里。”这一声喊,­精­神百倍,大家乃到夹道把陈医生抓着领口抓将出来。一出夹道,一群复仇者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有的打他耳光,有的唾他的脸,一面打,一面唾,一面翻他的旧账。陈医生这时不用提啦,双后抱头,蹲在地下,只有哼哼的份,往日的威严不知道跑到他妈的啥地方去也。

这样也揍了一阵。学生公社的老板,那位洋大人闻讯跑来,向大家声明所有的医药设备,全是外国捐赠的,怎能乱打乎?学生曰:“医药设备既是外国捐赠的,我们就不打医药设备,而只打陈医生,他是真正的中国货,阁下不能说啥吧。”但陈医生头上流血,已不成|人形。好心肠的学生也怕万一打死,闯出大祸,乃出面调解曰:“大家打来打去,也打不出啥名堂,我们不如提出条件来谈判。”学生曰:“我们有啥条件好提,就是揍揍他。”洋大人曰:“那么既揍过啦,大家散吧。”学生曰:“不行,叫他跪到被他医死的那个同学的灵柩前面。”于是二人把陈医生架到棺材前,像孝子一样,双膝碰地。一群乌合之众,遂你一言我一词,提出种种人间未闻的条件,正在提着,忽然有人喊曰:“他起来啦。”群众吼曰:“揍他揍他。”该陈医生本来已抽出一条腿,这时也只好急忙收回。忽然有学生叫曰:“糟啦糟啦。”就有人问什么地方糟啦,曰:“我们把他打成这样子,他明天不告我们乎?”有人曰:“那容易得很,叫他写一个悔过书,写明我们没有打他,而是他为了要诬陷我们,自己把医药设备捣毁,自己把自己打伤的,经我们洞烛其­奸­,特立书悔过为证。”大家哄堂大笑,有人曰:“这算啥­干­法,你们读法律读到狗肚子里去啦。”答曰:“对付恶医,非出奇制胜不可。”以后的发展不用说矣,大家闹得筋疲力尽,等拿到了悔过书,一哄而散。

事后陈医生当然不肯罢休,把东北大学堂校长一状告到法院,校长先生急得跳脚。学生们一听,这简单得很,再揍他一顿就是,走廊上贴出堂堂布告,号召全体学生为维护校长的名誉而战。结果被劝说下来,告到法院的状子也由陈医生撤回。嗟夫,一直到今天,我们都相信该­精­彩行动,乃是治恶医的妙法之一。我当然不建议马瑞五先生约些朋友开揍,但如果他真的约些朋友揍了个结实,也不过和没有揍一样,照吃官司而已。但那一揍的关系大矣,让那些聪明才智之士知道,虽然天理国法人情他都可不买账,但有个穷苦的拳头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也可使之提高­精­神,多发一点善心仁术。

大张挞伐

一个人最痛心的事,莫过于看到他所最敬爱的人,遭受无礼诽谤。台北有一家杂志,名《政经半月刊》,有一篇关于国大代表们的报导,竭尽恶毒之能事,使人义愤填膺,双目落泪。虽然国大代表们在开会的时候已为它闹了一通,可是好像是因为有点无法自圆其说的缘故,没有闹出下文。不过,柏杨先生觉得,稍微有点骨气的人,都不能这样忍受下去,即令国大代表修养良好,或者是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我们这些可怜的小民,也不能擅自跟那种妖言罢休,必须大张挞伐。

该文的题目是“国大代表对不起中国人”。这个题目就显然不通,但我们不打算马上就加拆穿,等到看完我们的意见,读者先生们自然而然会写下结论。

该文第一段开始的两句话曰:“‘国民大会代表’这个令人作呕的头衔,任何一个国民都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继续存在的理由。”这话太武断,呜呼,无论如何,国大代表这个头衔并没有令所有的人都作呕。他们专车经过街头时,偶尔招来两句骂声或诅咒,虽是有的,但柏杨先生向各方面打听的结果,还没有发现有人作呕过。包括在台北中山堂服务的国大秘书处人员,和担任警卫警宪人员在内,除了生病的之外,绝对没有人因为天天看见国大代表而上吐下泄的。至于说“任何一个国民都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继续存在的理由”,咦,如果没有国大代表,该是多么寂寞哉,连孩子们的唾沫都没有对象了矣。必须郑重声明,孩子们的唾沫并不是天生要唾国大代表的,而是大人们谈起国大代表,非常非常起敬的时候,孩子在旁听得出神,忍不住唾上一口,以便­干­着嗓子响应的也。

该文又曰:“每年岁末,这群无所事事的国大代表们,都要欢聚一堂,吃吃喝喝,谈谈笑笑学习和掌握对立统一的基本观点。唯物辩证法是客观世界最,领旅费,支月薪之外,还要拿出席费,成了我们纳税人最痛苦的负担。”这一段话,不但不合逻辑,而且也太乖人情。人非草木,势非楚囚,国大代表既然欢聚一堂,除了“吃吃喝喝,谈谈笑笑,领旅费,支月薪”,还能­干­啥?难道教他们都落泪如雨乎?他们为他们的选民早哭得泪都­干­啦,连挤都挤不出一滴来啦,剩下的只有笑矣。尤其是当他们“领旅费,支月薪”的时候,自然更是要笑。那有啥可奇怪,又有啥可攻击的哉?至于说“成了我们纳税人最痛苦的负担”与事实不符,盖柏杨先生也是纳税人,我从没有一点因负担养活国大代表的费用痛苦过。

该文又曰:“这批代表们早已无当年当选时的合法地位,如今只是凭着曾经当选的资格来伸手要钱,发挥其剩余价值,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政府竟会那样慷小民之慨,听他们为所欲为。”呜呼,柏杨先生也真不明白,该文的作者是不是脑筋有点不清楚,既然承认国大代表有“剩余价值”可以“发挥”,自然得慷小民之慨,再也没比此事更顺理成章的矣,愤慨个啥?该文又曰:“初行宪政的时候,社会上流行有‘五毒’之称,‘国大代’就是其中首要,没有好好地做过几件事,却闹了不少贻笑中外的丑史,有的抬棺材请愿,有的雇流氓打人,有的结党营利,有的走动官府,凡是所能想得出来的名目,他们很少不有一份。”悲夫,“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该文作者真是下得狠心,说“国大代”是五毒之一,我誓死不肯相信,说他们没有好好做过几件事,更是毫无根据。在这次大会结束的前一天,他们每个人还捐了两百元劳军哩(有一个代表,在此两百元之外,又多捐了两百元,急得大闹大叫,后来实在要不回来,也就认啦,真是壮观)。至于抬棺材,雇流氓,那有啥关系?不但不是羞耻,反而是光荣。将来他们的孩子可以向人吹牛曰:“嗨,我家老头当年当代表是抬棺材抬到手的。”用以作为家训,永垂千古。我们小民的子女便没有啥可炫耀的也。

该文又曰:“究其实在,‘国大代表’只是类似美国‘总统选举人’的一种职务,这种代表,只要总统选出,他的任务也就完全结束,毫无存在的必要,更毫无权利可言,但是事情到了中国。一切内容全变了质,国大代表现在等于是领­干­薪的行政官吏,但他们又不受任何上级官吏的约束。平时出入各级衙门,与各部会首长,各机关主管,称兄弟道弟,拍肩握手,俨然一品大员的臭架子。”这一段话,一看就可看出有点疯疯癫癫,不知所云。国大代表类似美国总统选举人乎?凡是受过国民学堂教育的人,都会知道,二者绝不相同,该文作者竟混为一谈,常识的缺乏,使人震惊。第一、如作者所云,国大代表是五毒之一,而且居着首位。美国总统选举人难道也是美国的五毒之一乎?此不同之处一也。第二、国大代表如作者所说“坐领­干­薪”,美国总统选举人能坐领­干­薪乎?此不同之处二也。第三、美国总统选举人能“平时出入各级衙门,与各部会首长拍肩握手”乎而国大代表却能,此不同之处三也。——该文作者竟连这种分别都弄不清,胡乱发表议论,岂不令人齿冷哉。

该文又曰:“正如穷东家养了一群无赖汉。”就更错啦,因为国大代表本来有很多女的。虽然有人恶意地说,国大代表里女的没有一个长得像样,但那是美和丑的问题,即令个个不堪入目些观点都是用社会主义的词句掩藏起来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也不能把她们称之为“汉”。该文又曰:“从大陆来台的小民,有二百多万,有曾经在政府机关做几十年公务员的人,如今在磨豆浆卖油条。有曾经为国家打了几十年仗的人,如今在踏三轮车,捡字纸……而‘国大代表’们却翘起二郎腿,按月领钱……”该文作者张梦程先生请听,你全盘都输啦。那些做了几十年公务员,打了几十年血仗,不就是为了中国人安居乐业,以便国大代表们拿钱欤?中国有句俗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何得怨尤?况且,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诗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刮钞票几十年!”今天国大代表拿几个钱,又算啥了不起的事哉?

呜呼,攻击国大代表的人可以休矣,台湾虽小,国大代表却多如牛毛,且各据要津,岂可不惧严重后果。

建设­性­建议

柏杨先生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仓颉先生造字而鬼神夜哭。谁也不知道他们为啥哭,由后人敬惜字纸那件事上来看,可能是他们已预料到将来有那么一天,仓颉先生造的字,要被人踏践脚下,才不知不觉,泪下如雨。该鬼神自然都是中国货,如果是外国货,恐怕不见得如此多情也。好比,那个发明ABCD的先生,当ABCD出笼之日,历史上就没有记载过三更半夜有什么动静。

不过,中国鬼神夜哭是有道理的,昨天我在办公室里,就看见过这么一回事,一位老哥接到一本­精­装的、美奂美轮的“第一届国民大会第三次会议代表名鉴”后,脸­色­立刻大变,那本名鉴印出来所有国大代表们的芳名、别号、籍贯,以及一些形形­色­­色­的学历经历。另外,每人还有一张玉照,使人一目了然地可以认清他们的真正嘴脸。大体上来说,“也有老来也有少,也有颟顸也有俏。”各­色­人等,一应俱全。

于是,那位有问题的老哥,在脸­色­大变之后,“忽咚”一声,把它扔到字纸篓里,并发出一种表示看不起的声音,好像国大代表能把他染臭了似的。我虽然一再告诫自己,明哲保身,不要多嘴,但为了国大会场上所呐喊的“国家民族利益”,不得不到字纸篓里,把它拣出,并且向该老哥提出严厉抗议。

按查从前小民对皇帝的诏书之类的东西,都要供奉到桌上拜读的。也有悬挂高堂,磕头如捣蒜的。现在民主时代,当然不需要那一套啦,但如果民族道德堕落到把国大代表的芳名都扔到字纸篓里及如何区分不同哲学派别、坚持哲学党­性­的方法论原则。本,甚至踏上几脚,那就太不像话。故柏杨先生特提出两项建设­性­建议,盖这种现象,绝不能允许它继续下去也。

一、为了避免再有类似卑劣行为,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国大秘书处或其他机构,千万不要再印这一类的册子啦。即令印发,最好只限送给国大代表,不要落到其他中国人之手,使他们想糟蹋、想泄愤,却没有机会。

二、为了教育中国人尊敬国大代表,最好是把他们的照片贴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如火车站或公共厕所之类地方,悬挂高墙,派警察保护(这一点很重要),凡不鞠躬致敬的小民,一律予以拘役,当场斩首。果真这样办的话,那些夜哭的鬼们,就可以破涕为笑矣。

三桶水

公元前二十三世纪,有一位许由先生,高尚士也,伊放勋先生把帝王宝座让给他,他都不­干­,逼得紧啦,他就溜,后来伊放勋先生又想让他当国务总理(九州长),许由先生听说之后,立刻到颖水大洗耳朵。这一类的事,历史上层出不穷。在中国这个国度里,和洋大人不同:洋大人讲争官,看他们选起举来的模样,其争官之烈,教人咋舌;而中国则是以让官,不­干­官,瞧不起官为最最崇高的行为。检讨起来它的原因,可以说是五千年来官场的说明书。夫洋大人之国的官,虽然不威风,却有尊严,想做官的人可用正当而光明的手段,或考试,或竞选,以达到目的。而中国之官虽然威风凛凛,但只能受到畏,却受不到爱。君看过京戏上五花洞的那位县太爷乎?小花脸而矮半截,典型的瘪三,亦典型的官崽也。呜呼,中国做官的人,很多都是用不正当、不光明的手段达到目的的。故许由先生一听说要他当帝当官,他就落荒而逃,用水猛洗耳朵。可见中国的官之所以惹人厌恶,乃祖宗遗传下来的一种风俗。

于是就发生一种糟糕现象,高级知识分子许由先生既对官是如此的看法,硬不肯­干­,而国家又不能没有官,自然而然地,很多官遂逐渐落人下三滥之手,成了一种好人不肯出头,坏蛋硬往里钻的场面,国事因之不可收拾。一个七八流货­色­,一旦当了大小主管,为了表示他不是七八流货­色­,往往放上三把火,照得自己俨然圣崽。结果三把火放了之后,原形毕露,搞得更凶,怎不使人大泄其气哉。从前辜鸿铭先生认为,要想救中国,应先从总督、巡抚不吹牛开始。柏杨先生也认为,要想许由先生不落荒而逃,不洗耳朵,要想治疗官场上的百种丑态,固然有其最基本的方法,但在气质上,似应做到一点,那就是应先把那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扑灭。圣人不云乎,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很多官都是被自己那一上任就放的三把火烧焦、烧死了的,信不信由你也。

而今侯全成先生露了一手,他就任嘉义县长时,就没有放三把火——其实他因可以乱放的。换了柏杨先生,早以救主自居,拿出时代­精­神,大放厥词,而侯先生不然,他带的不是三把火,而是三桶水,要把嘉义洗得­干­­干­净净。这种对抗潮流,和对抗传统的­干­法,是一种新的观念和新的作风,由小看大,也是中国政治上的一丝生机。我想那三桶水仅只洗洗身还不行,最好能灌到肚子里,里外一齐洗,则侯先生当了一场官,就可永垂不朽矣。

不过嘉义是一个是非之地,第一任县长李茂松先生吃了官司,第二任县长黄宗焜先生也吃了官司,当中还夹了一任代理县长金什么先生,因筑墙之案月革命后回国,借口俄国经济落后,反对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也上了公堂。要说嘉义风水不好,那是鬼话,要说嘉义小民喜欢告状,更是鬼话加三级。盖自己身上没钩子,不怕有啥线头挂上也。侯全成先生三桶水上任,一新耳目,我们相信他能把那乱麻摊子搞得好。但政治也是一种艺术,搞得好有荣誉,搞得不好一身腥,三桶水固然足够用矣,不过那三桶水如何洗法,如何灌法,则得用点心思。出发点是对的,万一不小心走上弯路,不仅白费力气,而且会惹得自己也跌一跤。

柏杨先生盼望侯先生的三桶水洗得恰到好处,至少顶头上司应该允许他能够洗下去,使嘉义县,甚至使整个官场,都被洗得其白如雪,那就老天有眼,国家有福啦。

幺­鸡­吃烧饼学

柏杨先生曾有过一个隆重发明,曰:“幺­鸡­吃烧饼学”,颇震撼中外。想当年吾友张宗昌先生,以小瘪三起家,当上了山东省督军,八面威风,十方光彩,而且也忽然天纵英明,成了万事之通,以三多闻名于世:一曰“兵多”,二曰“枪多”,三曰“老婆多”。

只要他看上一个女人,不管她是太太也好,小姐也好,立刻就霸王硬上弓,向不经过任何客套手续。而他的老婆,如果另有高就,或给他大量戴绿帽子,他也不太在乎。固一世之英雄也。有一天,和三个可敬的家伙打牌,他做清一­色­条子,单吊幺­鸡­,等也等不到,摸也摸不着,急得龙心大怒。于是乎有一家打了一个一筒,他把牌往下一推,曰:“胡啦!”别人一看,不对呀,幺­鸡­只能胡幺­鸡­,怎能胡一简乎?张先生曰:“你懂得啥,这叫幺­鸡­吃烧饼。”盖一筒团团然像一个烧饼也。三人闻言,用艾克斯眼睛一瞧,张先生背后军警林立,有军法处焉,有盒子炮(手枪)焉,有警察厅焉,而三个可敬的家伙背后固啥都没有,还有啥可说的,张先生当然胡之。如此这般,过了一会,有一个家伙也单吊幺­鸡­,他想这下子也可如法炮制矣,恰巧有一家打下一张一简,真是天作之合,乃把牌也一推曰:“胡啦!”张宗昌先生曰:“你怎么个胡法?”该家伙曰:“我也是幺­鸡­吃烧饼。”张先生曰:“不行,不行,幺­鸡­刚才已经吃饱,不能再吃啦。”该三人闻言,再用艾克斯光眼睛一瞧,张先生背后军警林立如故,军法处焉、盒子炮焉、警察厅焉也如故,而自己背后也啥都没有如故,还有啥可说的如故,只有输到底的一途矣。

这一套学问,柏杨先生名之曰“幺­鸡­吃烧饼学”,越是天子圣明的时代,幺­鸡­越是猛吃烧饼,或越是猛不吃烧饼。常有些头脑不清的人曰:“嗨,你看某人某人,他怎么能那样­干­呀?”非他有啥特别,而因为他是幺­鸡­,或因为他是烧饼故也。晋王朝贾充先生,不过是个四五流人物,因为颇有点政治警觉,乃成了皇帝司马炎先生手下第一等红人。他翘了辫子之后,没有儿子、香火中断,司马炎先生乃命令他的外孙韩谧先生为嗣。这种情形在现代当然算不了啥,可是当时却“全国哗然”,司马炎先生乃下诏曰:“太宰贾充,崇德立勋,勤劳住命,背世殂陨,每用悼心。又胤子早终,世嗣未立,古者列国无嗣,取始封支庶,以绍其统,而近代更除其国。至于周之姬旦,汉之萧何,或预建元子,或封爵元妃,盖尊显勋庸,不同常例。太宰素取外孙韩谧为世子贾黎民后。吾退而断之,外孙骨­肉­至近,推恩计情,合于人心。其以韩谧为贾充孙,以嗣其国。自非功如太宰,始封无后如太宰,所取必以自己出如太宰,皆不得以为比。”

这一道诏书,前半段说得还有点道理,外孙和孙,在血统上讲,因没有一点分别。可是后半段就幺­鸡­吃烧饼学矣学。1916年任不列颠科学院名誉院士。认为整个世界本质上,译成白话,那就是:“除非功勋跟贾充一样,除非有了爵位而且第一代便绝了后跟贾充一样,而且又除非亲生女儿生的孩子跟贾充一样,都不得援例。”说了半天,只一句话,只有贾充先生可以吃烧饼,别人统统不可以吃,盖别人不是幺­鸡­还不饿,就是已经吃饱啦,只有贾充先生才能吃,这种­干­法,乃张宗昌先生的老祖宗。

大概是前年之冬,大批纳税人辛辛苦苦缴的纳税钱,被一群官崽慷小民之慨,投入唐荣铁工厂,一时也像贾充先生闹的风波一样,全国哗然。当哗然到最Gao潮时,柏杨先生即英明地指出两点:一是,不要说全国哗然,就是全地球哗然都没有用,你越哗然,他越猛­干­,盖必如此,才有威信,才能过瘾而舒服也。另一是,幺­鸡­一旦吃起烧饼,谁都拦不住。司马炎先生露一手于先,张宗昌先生露一手于后,中国人仍浑然不知,可叹不可叹乎?尤其怪的是,竟有若­干­迷迷糊糊的立法委员在院会中乱问。报载,立法委员问的是:“此次引用总动员法局部条文,冻结债权人债务,不考虑如果其他工厂也都照唐荣铁工厂这样做,那不但外人华侨不敢来投资,连民间有钱的人,也不敢投资啦。”巨官答曰:“申请救济的工厂,是有限制的,并非一般­性­的工厂均可适用。”呜呼,一些后学之士,恐怕是非豁然贯通,连连打呵欠不可,盖只有张宗昌先生的幺­鸡­可以吃烧饼,其他的幺­鸡­只有瞪眼一途——你不瞪眼,你抵抗得住乎?盖“那不是一般­性­的工厂均可适用”的,只有张宗昌先生的工厂才可胡满贯也。

于是乎前天报上又有了新闻,巨官又在“擢拔优秀青年”矣,一位两个月前才当了打狗脱的三十三岁的年轻人,被正式任命为台湾省政府秘书,报上曰“台湾省政府黄杰主席,今天正式任命一位台湾省籍优秀青年赖星梁,担任省府秘书,以实现他擢拔台湾省青年人才的主张。”该堂皇主张的结果是:“赖秘书之父赖森林,为台湾省工业巨子(妙),现且为议员(妙),赖星梁不但­精­通日语,且英文造诣极深(妙)。”“赖星梁于二月一日,由其父赖森林和另外一位省议员许金德、建设厅长林永梁等,陪同前往中兴新村,并介绍与省府秘书处同事晤面。”

这一段新闻使我们想起一幅洋大人的漫画:老板大人介绍一个年轻小伙子给办公室全体目瞪口呆的大小职员曰:“为了选贤与能,提拔后进,我特派约翰做你们的处长。他是我的小犬,刚从欧洲游历回来。”呜呼,有一个可怜兮兮的朋友告曰:“这年头黑格尔认为人对世界的认识只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认识;旧,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年轻人,要想成为优秀青年,‘孚’了起来,颇不简单,如果赖先生的亲爹不是工业巨子,也不是省议员,又没有那么多大力的父执,恐怕幺­鸡­吃不了烧饼。”我想该朋友似乎有点神经病,其然欤?其不然欤?其要咳嗽欤?其不要咳嗽欤?

(柏老按:到了一九八○年代,重读这则新闻,仍有感慨,咦,官宦世家的小子有福啦。)

玉匣记

世界上越是弱者,忌读越多;越有缺点,越怕别人说他有缺点。所以和尚最怕听人骂秃驴;害杨梅大疮的朋友,最怕听人说花柳。我有一位同事,便是如此这般,有一天,他正坐那里埋头苦读报上的花柳病广告,我曰:“老弟,你是不是用上啦?”他气得脖子发粗,怒曰:“你怎么知道我看花柳广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度了不算,还要血口喷人。”把我顶得下不了台,可是第二天我却在某­性­病医院门前遇见他,刚从里面钻出来,探头探脑,恰和我碰个正着。呜呼,我这才恍然大悟,他当时为啥连脖子都粗了也。盖做了亏心之事,或理屈之事,怕的就是小鬼叫门,不幸有个倒楣分子经过,“唿咚”一声,滑了一跤,他在房里立刻就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出门一看,原来不是小鬼,那岂不是故意捣乱?自然非抓而接之不可。如果他立得正行得正,不要说有人在门口滑了一跤,便是谁弄个原子弹轰一下,都没有关系。君不见监狱里的死囚乎?凡死囚散步时从没有把手背到身后的,盖那模样和“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差不多,越是有资格被枪毙的人,越是讲究,偶尔不小心,把手往身后背了一下,就会立刻咒天骂地,以祛不祥。如果仅只是个小偷,或仅只是个扒手,他就不在乎背手不背手矣。

中国有一本书,曰《玉匣记》,专门为弱者所设的书也,上面讲的乃是忌讳之学:上午八时,神在正南;上午九时,神在正北;入灶时,神在锅底;如厕时,神在毛坑。简直处处有神,地地有鬼,俗云:“看了《玉匣记》,不敢放个屁。”这和大圣人孔丘先生的见解,有暗合之妙,孔丘先生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玉匣记》就是告诉你应该如何去危行言逊。中国五千年优美文化,竟孕育出来这部大著,可知五千年可怜小民,过的是啥日子也。目前《玉匣记》当然不再流行,谁都不会相信撒尿时要先拣好方位——十时撒尿,向东撒之,十一时撒尿,向北撒之。不过,不管《玉匣记》这本大作存在不存在,只要中国同胞和中国的官老爷一天神经衰弱,《玉匣记》的­精­神就一天不死。

凡事都要取个吉利,皇帝也不例外。从前宋王朝第十任皇帝赵构先生流亡临安,路上问两位篙工姓啥名啥,一曰:“赵立”一曰“毕胜”,合起来乃是“赵立毕胜”,赵构先生龙心大喜,认为一定可以中兴。(堂堂宋王朝政权竟复兴在两位篙工的名字上,你说要不要打喷嚏吧!)后来跑到萧山,有人在路旁晋见,问是谁,答曰:“宗室赵不衰。”赵构先生一听,心里更是舒服,看情形那两位篙工和这位本家,有钱可拿,有官可做的也。如果赵不衰先生叫的是“赵­性­王”,念出来成了“赵姓亡”,可能会被认为触了楣头,乱­棒­打出。赵鼎先生当宰相时,会稽名士钱唐休先生请见,赵鼎先生一看,一肚子不高兴曰:“钱塘真个要休乎?”硬是不见,钱先生可谓无妄之灾。所谓“中兴”的皇帝和宰相,都有《玉匣记》­精­神,既怕人滑跤,又怕人放屁,整天提心吊胆,苦兮兮得很也。

故吉利祥瑞的事,必须年年有之,和处处有之。上星期柏杨先生一位朋友的小儿子结婚,正在热闹哄哄之时,新娘手里的玻璃杯现存多为批驳时风习俗、社会积弊之论。提出因时变易思想。,不知道怎么搞的,滑到地下,跌个粉碎,当时老派人物甚多,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乃开口曰:“碎碎(岁岁)平安!”众乃大悦。嗟乎,柏老真有资格当宰相矣。从前晋王朝第一任皇帝司马炎先生,前去算卦,算算能传几代,摸出的数字竟是“一”焉,你说扫兴不扫兴吧。司马炎先生脸上像刚挨过鞋底,群臣没有一个敢说话,只待中裴楷先生,有柏杨先生之才,乃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司马炎先生这才大乐。裴楷先生之能有得官做而且开府仪同三司,靠的就是这一段非常得体的话。盖这种解释必须迅速,迅速者表示前已有之,是你想起,不是你杜撰也;更必须其词振振,振振者表示理直气壮,明明是马屁,偏偏以忠贞的态度出之,他虽不舒眼不可得也。这门学问,实在是博大­精­深,有志之士,不可不察。

所谓弱者,具体地说,就是胆怯心虚。有一个笑话颇值得欣赏:有某士子,进京赶考,由长工挑着铺盖,该长工大概是一个懒散之人,没有把铺盖绑牢,走了几步,一下子就掉下来,长工回头一看曰:“怎么搞的,落了地啦。”士子听了,以“落地”和“落第”同音,颇感闷气。走着走着,又掉下来,长工又曰:“怎么,又落地啦。”士子忍无可忍,乃劝之曰:“以后铺盖如果再掉,你不要说‘落地’,说‘及地’(及第)行不行?”长工点头答应,于是又走,走了几步,铺盖又掉,长工果然称之为“及地”,士子以为苗头甚好,及第有望,十分满意。想不到这样“及地”了几次之后,该长工忽然发愤图强,放下担子,用绳子左捆一道,右捆一道,把铺盖结结实实捆住。士子大惑不解,问他­干­啥,长工曰:“真他妈的烦,我教它越想及地,越不能及地。”

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士子先生,当时气昏了没有,书上没有说明,恐怕虽不昏也差不到哪里去。这种《玉匣记》气质不但是弱者的可怜相,也是斲丧民族灵­性­的一把巨斧。我于一九一○年代在法国时,常坐电车,有几次都遇到奇怪现象,车正走着,乘客们忽然纷纷脱帽,我还以为他们在竞选“美发男人”,故意亮其油头粉脸哩,原来一辆灵车经过,不仅车上的人,就是路上的人,也都脱帽致哀。呜呼,如果换了中国同胞,包管会有人吐一口唾沫,开骂曰:“真叫倒楣,出门碰见死人。”盖洋大人站的是人­性­立场,中国圣崽则教人站的是《玉匣记》立场也。不了解这种立场的朋友,便似乎要糟。柏杨先生有一位同乡,是保险公司的经纪人,有一天面青眼肿地跑到我府上,我以为他捅了马蜂窝,原来非也,听他说某一家刚办过喜事,乃去兜揽人寿保险,向喜气洋洋的新郎曰:“你如果不幸,你太太可拿到多少多少万。”在他之意,该新郎有责任也有义务为妻子保险,可是新郎一听,你竟来咒我死呀,不饱他以老拳,饱谁以老拳乎?一番正正当当的好意、善意,因当事人崇拜《玉匣记》,便成了恶意、毒意矣。

很多当官的朋友,都来路不正,那就是说,他们差不多都是用不尊严的手段,取得尊严的地位执有外境,也承认内心实有。还提出有关认识论和逻辑(因,故越是大家伙,越像一只狗鼻子,敏感万倍。最恐怖的文字狱,就是因此而兴。秃驴皇帝朱元璋先生,有一天读《孟子》,读到《离娄篇》,孟轲先生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朱凶璋先生勃然大怒,盖他之意,只可我负天下人,天下人却不可负我,孟轲先生说的,乃严重的思想问题,不是鼓励反抗­精­神乎?还圣人个啥?乃下令把孟轲先生牌位迁出文庙,不准他再吃冷猪­肉­。后来虽迁了回去,但真是危矣危矣。自此以后,朱元璋先生发现连驿人都不可靠,乃一天比一天紧张,不要说有人在门口跌跤放屁,就是有人在门口蹑手蹑脚经过,他都心胆俱裂。

君子和小人

中国事之所以糟,糟在太多人作圣人状。李耳先生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幼时不知其含意,曾以鼻嗤之,而今渐渐悟出一点道理。盖“圣人”这种东西,实在稀少。中国拥有五千年历史,人口加起来的总数,准吓你一跳,但出了几个圣人哉?孔丘先生一人而已,连孟轲先生都是“亚圣”——亚者,二流货也。但我们的社会却是鼓励人希圣希贤的,等于赶鸭子上架,五千年只不过赶上了一个鸭子,便大喜若狂,自以为孔丘先生可上,人人可上,把中国人一个个赶得疯疯颠颠,灵­性­全失,真是一大悲剧。要是当初没有孔丘先生,说不定中国的文化到了今天,更会光芒万丈。现在形势既然成了这个样子,叹气也没有用,只希望别再有圣人出笼啦,也别再教青年人希圣希贤啦,能教他们做一个好好的人——一个有优点也有缺点,有自尊的人,就可以啦。圣人那玩艺,千万搞不得。

我想,教育的目标最好能简化一点,把人培养成一个人,不要培养成一头猪,不要培养成一条狗,也不要培养成一条狼,更不要培养成一个圣人。一旦想当圣人,或是被人希望当圣人,那就非花样百出不可。孔丘先生的若­干­代孙孔德成先生把女儿嫁给洋人,中国同胞大哗,柏杨先生也是大哗者之一,盖把他看成圣人之故。如果把他看成普通人,他女儿想嫁谁就嫁谁,谁都没有理由乱叫,也不会有人乱叫,这是圣人害了他。不过人间任何一件事都是利弊相连的,孔德成固有嫁女儿受攻击之弊,却也有他的好处,那就是,他可以不愁吃不愁穿地悠哉游哉活下去,且到处坐首席而吃油大,致训词而讲儒学,教人羡慕之至。

用小民纳税的钱,养活孔丘先生的子子孙孙,这就是当圣人的好处。根据现在现象分析,生物学应该重新写过,孟德尔有三个遗传定律,而圣人不与焉,盖后天获得的东西都不遗传。以柏杨先生为例,因看女人看得入迷,一不小心,头上碰了一个大疱,此疱准不遗传。想这道理连三岁小孩子都明白,唯一的例外却是圣人:父圣人焉,儿子亦圣人;孙圣人焉,玄孙亦圣人。你说他不是天生的圣人胚,则他是个啥胚乎?怪不得有很多道貌岸然,要作圣人状也。

问题是,这种圣人的染­色­体天下只有一家。孟轲先生的学问也很大,道德也很高,而孔丘先生为了做官,坐轮船而乘飞机脱主义,曾长期与托马斯主义相对抗。主要著作有《彼得·,走遍世界,见了权便要钻——如论及国家大义,他更有点差劲。在鲁国被逐以后,不去朝拜周天子,却周游列国,向洋人投效,幸亏没有用他,否则有朝一日,带丘灭鲁,冷猪­肉­还能吃乎?大概做官的心太急太躁,在陈国被人包围,几乎饿死,险哉。

起码孟轲先生没有闹过桃­色­新闻,孔丘先生却为了一个漂亮女人吃过瘪。《论语》有“子见南子”。南子,美人也,孔丘先生见了她,不知道搞了名堂没有,归来后身轻如燕,神­色­有异。被仲由先生看出苗头,问了一句做贼的人,心情都虚,孔子先生当时面红耳赤,赌起咒来曰:“天厌之,天厌之。”天厌之者,译成白话,便是:“教他不得好死。”情急至此,可见事态严重。我们毫不反对圣人谈恋爱,不过照有些人看法,圣人都是一块木头,没有爱,亦没有欲焉。幸亏孔丘先生有后代,否则准有人一口咬定他因过度地正人君子,连­性­都付阙如。

然而,孟轲先生仍吃不香,孟家的子孙现在跟普通小民没有分别。我们不得不建议,圣人之代代相传,以及强迫纳税人供养圣人的优美传统,应列为中国奇景之一,以便洋大人观光游览。

提起圣人,肝肠寸断,孔丘先生之后,孟轲先生拼命地­干­,前已言之先验条件和根据。,他虽没有惹起过公愤,被群众包围,几乎饿死,也没有跟漂亮女人纠缠不清,闹得向学生赌咒,但他仍赶不上孔丘先生。盖天下最厉害的是得风气之先,当天下各国都在讲强兵利甲之际,只孔丘先生一人唱反调,虽当时被目为疯子,跑断了腿也没弄到一官半职,但其学生把他的言论记录下来,过了些时,皇帝王爷之类,发现他的那一套对统治阶级有百利而无一害,乃有西汉王朝第七任皇帝刘彻先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举。从此孔丘先生才算上了台盘,子子孙孙,吃着不尽。

孟轲先生混了一辈子,不过二流圣人,其他人更不说矣。孟轲先生以下又数千年,出了一个三流圣人朱熹先生,此公“圣”到什么程度,用不着说,十九世纪之后出生的中国人,恐怕都吃过他的苦头。年轻朋友如果不信,不妨去买一本他阁下注解的《诗经》看看,其奴­性­和无天良,即令不把你气死,也能把你气疯。

这里有他阁下的一则风流故事——台湾名女人严蕊女士,有才思而通书,凤冠一时,和台洲太守唐先生思恩嗳嗳。后来唐公调走,圣人朱熹先生和唐公有宿怨罗马晚期杰出的讽刺作家,无神论者、原子唯物主义哲学家。,又气严蕊对自己冷冰冰的,看到眼里,计出心头,乃一个小报告打到中央政府,说唐先生“挟妓狎游”。接着把严女士逮捕,苦刑拷打,教她承认。她知道一承认唐先生便会完蛋,于是“坚不吐实”。圣人嫌衙役打得太轻,还亲自动手,严蕊女士着实有点骨气,仍不肯招供。朱公更气,把她押到会稽,一面坐牢,一面逼她卖­淫­。

眼看着大狱将兴,幸亏宋王朝皇帝不个个都是混蛋,拿着朱熹先生的奏章,询问大臣,某人(惜忘其名字矣,但可查得出来)对曰:“秀才撚酸耳。”皇帝大笑,派岳商卿先生当巡回法官(提典刑狱),把严女士当堂释放。严蕊女士以词谢之曰:“不是爱风尘,只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Сhā满头,莫问奴归处。”

呜呼,我们就这段故事,为的是敲一声锣,让大家看看圣人的嘴脸!中国的圣人似乎比任何一国的圣人的血都凉。五千年历史上,没有不和权势结合的圣人,连孔丘先生都得皇帝封什么文宣王,和什么至圣先师之后,才能闯出了万儿,朱熹先生等而下之,又怎能不靠他的官威,搞一个妓汝乎?朱熹先生尚且如此,其他千千万万的道貌岸然,还有啥可说的。

孔丘先生最伟大的贡献似乎在于他发明了“君子”、“小人”的名词,几千年下来,这种分类之法,如火如荼,连诸葛亮先生都受其影响者?》(1894年),批判民粹派的主观社会学,捍卫唯物史观。,在《出师表》上,还要皇帝远小人而亲君子。真不知道孔丘先生当初发明这玩艺时,是何心理状态,这种一刀两断的搞法,不是有点毛病,绝发明不出来也。如果这种分法合理,不妨请几个武功高强的人到市政府帮忙,把中国人的身份证上,加以注明,某也君子,某也小人,然后通知三作牌在大街上检查,看见“小人”字样者,一律­干­掉,则所剩下来的全是“君子”,岂不天下太平乎哉?

人­性­是统一的,而人格则不然。有时圣人,有时禽兽;有时君子,有时小人。在某一事上是圣人,在另一事上是禽兽;在某一时刻是君子,在另一时刻则是小人。孔丘先生鼓吹的二分法,被权势利用,把中国糟蹋了两千年。如果不肯多想一想,而且还对肯多想一想的朋友暴跳如雷,我看大家迟早都要唱一出砸锅戏也。

且看苏舆先生

一个新观念的建立是不容易的,有赖于经济本质的改进,社会是非标准的建立,以及思考方法的养成。对节育问题如此,对其他问题也都是如此,对男女问题,更是如此。如果我们不能用新观念来正视这个一日千里在蜕变中的社会,真能把自己气死。呜呼,仅只气死自己,其害还算小焉者也。麻烦的是,该落伍腐烂了的狗屎观念,往往盘据在有识之徒的尊脑里,于是“放欲宣­淫­,毫无忌惮”,那就不仅坑了自己,也坑了别人,势必成为一块异常可敬的绊脚石,阻碍社会和国家的进步。

一八九五年,吾友樊椎先生,在他的故乡湖南邵阳,组织南学分会,提倡“民权”和“平等”。到了今天,即令是顶尖的有识之徒,恐怕也不会提出反对。可是一个新观念一旦钻入旧的脑壳,该新观念遂成了“邪说异术”兼“大逆者流”,以致闹得邵阳各界,全体哗然。

在当时的众有识之徒中,柏杨先生特别推荐苏舆先生作为代表,并特别介绍他阁下的言论,以便读者老爷,温故而知新,长长见闻,泄泄尊气。盖这玩艺乃是“古已有之”的老模子,“以河洛易经为中心之经典”的老模子矣。

樊椎先生提倡“民权”“平等”,被选为会长,规定凡“伦常乖舛,违背孔教者,不准入会”。有识之待苏舆先生立刻洞烛其­奸­部分中的第一部分,叙述“绝对­精­神”在没有外化为自然界,痛责之曰:“若然,则樊椎永宜屏绝不准入会,盖平等邪说,自樊倡之也。无亲是无父也,无疏是无君也。无父无君,尚何兄弟夫­妇­朋友之有?是故‘等’不‘平’而已平,则一切倒行逆施,更何罪名之可加?岂但所谓‘乖舛’云乎?圣人人伦之至,以乎灭绝伦常,岂格外更有‘违背’者乎苦而入者,在会诸公宜如何处治,以挽伦纪,以扶圣教,岂真‘屏绝’已哉?今诸公反推为会长,其于学会章程,大相刺谬,阅者省览焉。”

有识之徒“阅者省览焉”,柏杨先生顺便在此也劝“阅者省览焉”,读者老爷中如果有患血管硬化的,最好不要继续往下再看,否则的话,看着看着,发现平等原来是邪说,则血压增高,因之脑充了血,就十分抱歉啦。

樊椎发表《开诚篇》一文,曰:“自民之愚也久矣,不复见天日亦已甚矣,其上以是愚之,其下复以是受之,二千年沧肌浸髓,梏梦桎魂。酣嬉怡悦于苦海地狱之中,纵横驰骋于醉生梦死之地,束之缚之,践之踏之,若牛马然,若莓苔然。”

有识之徒驳之曰:“我朝(清王朝)开国以来,教养兼尽,上何尝愚之,下何尝受愚!且二千年自汉迄今,其间圣君贤相三才又作”三材“。中国古代哲学术语。①指天、地、人,,理学名儒,不可殚述;樊椎谓其梏梦桎魂,酣嬉怡悦,束缚践踏,若牛马莓苔,目中固无千古矣。不知其祖宗,亦在二千年内也。樊椎不产于空桑,安得出此丧心病狂之论。”

有识之徒头就是“我朝”,接着就是“圣君贤相”,在那个时代,这些话都是牛魔王的钢鞭,小民很难招架。

樊椎先生建议曰:“是故愿吾皇纵五寸之管,半池之墨,不问于人,不谋于众,下一纸诏书,断断必行曰:”今事已至此,危迫日极,虽有目前,一无所用,与其肢剖节解,寸寸与人,税驾何所,蹑天无能,不如趁其未烂,公之天下,朕其已矣。‘“

这一下有识之徒抓住小辫子,一脸忠贞学出笼,苏舆先生号曰:“天子诏命,岂臣下所敢戏拟,况此等大逆无道之言乎?国典具在国际机会主义的首领之一。19世纪70年代参加民粹主义运,脔割寸磔,处以极刑,似尚未足蔽其辜。”

有识之徒的最大特征是一头栽到酱缸里,然后靠祭“国法”以撒绊马索。所谓“天子”也者,指的是载湉先生,不久就断了尊气,不过现在还有一个未死的活天子博仪先生在当图书馆管理员,大概可以帮一下忙,把泡到酱缸的尊头拉出来。

樊椎先生提倡民主,曰:“四海一心,一心者人人有自主之权,人人以救亡为是,穷极生变,郁极生智。”

有识之徒连民主也受不了,大怒曰:“治天下者,大权不可以旁落,况下移民乎?所直通者,惟上下之怀耳。樊椎贵人人有自主之权明嘉靖刻本、万历刊本、影印宋刻本及新版排印本。,将人人各以其心为心,是使我亿万人民散无统纪也。樊椎谓可以一其心,吾谓实亿万其心也。此则亡且益速,又焉能起而救之。泰西国固多民主,然法国议院朋党蜂起,卒为国祸,在泰西国且不可行矣。樊椎日穷极生变,郁极生智,推其意直欲以我列圣以来乾纲独揽之天下,变为泰西民主之国,其斯以为智欤?真汉­奸­之尤哉!”

一谈民主,就拉上法国,这是偶尔看见别人跌倒,自己就宁可泡在酱缸里,泡僵泡死,都不肯爬出来的奇异观念。俺泡在里头多舒服呀,你瞧呀,那小子连膝盖都跌破了呀。但最后仍忍耐不住,“汉­奸­”出口,这和“­干­你娘”有点差不多,盖非如此拉大嗓门,唾沫四溅,便觉得赢不了也。

樊椎先生曰:“洗旧习,从公道,则一切繁礼细故,猥尊鄙贵,文武名场,恶例劣范,铨选档册,谬条乱章,大政鸿法,普宪均律,四民学校,风情土俗,一革从前,搜索无剩,唯泰西者是效,用孔子纪年。”

有识之徒跳高兼捶胸曰:“尊卑贵贱,有一定之分。法律条例,有不易之经。樊椎公然敢以猥鄙恶劣谬乱字样,诋毁我列圣典章制度,毫无忌惮诡辩派希腊文Sophistes(智者派)的另一意译。,其狂悖实千古未有。且明言泰西是效,何必再言用孔子纪年,直曰以耶稣纪年可耳。”

夫有识之徒习惯于尊卑贵贱,习惯于奴才生涯。不要说樊椎先生对他木法度,便是上帝对他也木法度。至由“孔子纪元”推演成“耶稣纪年”,也是有识之徒特有的逻辑,盖“列圣”把他弄得迷迷糊糊,偶尔有人拨开他的眼皮,万物都是新的,他怎能受得了哉,他怎能受得了哉?

只鼓励安分

孙观汉先生在他的《关怀与爱心》(载《菜园怀台杂思》)中,介绍他初到美国时的一件事。那天是一九三七年十月六日,他在日记中写曰:“一对航空系教授夫­妇­,刚认识我,就领我找房子,请我去吃饭,友善地教我吃饭时的仪貌,并且还驾车十多英里外的火车站和暂住的青年会,亲手搬拿行李。当我感谢他们的时候,他们说这是他们该做的事,他们说如果他们到了中国,大家一定会同样地帮助他们。”

真是运气,这位航空系教授幸亏没有到了中国,否则就会知道他把我们这个文明古国,估计过高。不要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就是三十年后的今天,以台湾大学堂为例吧,试问一声,有哪位教习肯为异乡学生跑去提行李的乎哉?不要说跑来跑去提行李,就是出门给学生叫辆计程车恐怕都没人­干­,盖那有伤他阁下的尊严身份也。而且,即令他这么做啦,招来的评论也是可怕的:咦,他想走外线,发洋财呀。真是一辈子都洗不清。于是乎,酱缸蛆林立,自己没有灵­性­,也不允许别人有灵­性­,对有灵­性­的人,又急又气,又恨又忌,不仅是看不惯而已,还要恼羞成怒,群起而挤之矣;即令不挤,冷漠以待之总可以吧。众酱缸蛆聚在一起,过着意­淫­式的快活日子,这个社会就只好关着门窝里烂。

儒家学派似乎是一种势利眼主义,只鼓励安分守己,只鼓励向权势屈膝,只鼓励自私自利,而从不鼓励侠义和其他任何一种属灵的情­操­。连对人的衡量都是用“官”来作标准的。《礼记·檀弓篇》上曰:“未仕者不敢税人,如税人则以父兄之命。”仕,官也;税,送礼也。那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没有当上了官,他在家庭中就没有地位,连给朋友送点礼物都没资格,一定要送的话,必须说是爸爸哥哥教送的(大概说妈妈教送的都不行)。这种势利眼主义,在圣人的大力推销之下,不但获得了理论的根据,更深入了骨­肉­之间,有钱有权的,就有说不完的理和享不尽的福。侠义和灵­性­往往弄不到钱和权,怎不被人轻视欤?所以董仲舒先生把他的学生一一介绍出去当官后,大家感恩之余,才一致尊之为“圣人‘——咦,这就是儒家学派眼目中”圣人“的定义。有办法做官抓钱的就是圣人,没办法做官抓钱,只不过不识时务的呆头鹅。帮帮异乡学生拿行李,既帮不出官,也帮不出钱,自然没人肯伸尊手。即令有人肯伸尊手,别人也会认为内情复杂,咬定他有钱和官的好处,绝不咬定他有灵­性­。

每一个社会,每一个人群,都是有势利眼的,但也只有中国的势利眼被尊为“圣人”。司马迁先生为了救那可怜的李陵先生,就曾经被这种势利眼主义有“批判的马克思主义”和“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之分,前,害得受到人间最大的痛苦和最大的羞辱。

司马迁先生受的最大痛苦和最大羞辱,是狗娘养发明的“腐刑”。腐刑者,割掉生植器之刑也。呜呼,中国人的祖先怎么会发明这­阴­狠刑罚的,真是中华民族万世都洗不掉的污点。割掉生植器固难以忍受,而更难以忍受的是开割时心灵上的伤害,把手脚像阉猪一样绑起,用绳子捆到木架上;剥光了衣服,然后一顿暴打。司马迁先生所以受这种苦刑,不过是他在刘彻先生向他问及对李陵先生投降匈奴的意见时,他没有昧着良心做顺调分子,反而为李陵先生说几句公道的话而已。刘彻先生这个大­淫­棍,是个典型的畜生,既已打定了主意,还假兮兮问别人­干­啥?既问啦,有不同的意见,听也在你,不听也在你,竟然发起这么大的王八气。

当司马迁先生下狱时,依当时的法律,只要缴五斤黄金,就可从轻发落。可怜他阁下,做官做了三十年,却凑不出五斤黄金。而亲戚朋友一听说他坐了牢,一个个躲他像躲瘟疫,不要说帮助他几文啦,恐怕就是探望一下的人情镜头都没有。难道亲友中没有一个知交乎?用常情判断,一定有若­干­知交,只不过知交虽然知交,却没人敢跟政治气候和社会风俗习惯碰也。记得八年之前,一个朋友曾为这发表过感叹,他曰:“我如果是司马迁的朋友,我就倾家帮助他。”呜呼,他当然肯倾家帮助他,因为那已是两千年之前的事,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今天,他如果不缩脖子,才是真正的侠义情­操­。这不是说大家全都着成僵尸,而是说一个人必须有最大的灵­性­和最大的认识,才能跳出势利眼主义的酱缸。

有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不知道各位读者老爷留意没有?大家伙一面希望他的臣民侠义千秋,为他死,为他亡,一面却又用暴力驱使臣民势利眼。结果是表面上侠义千秋第二国际的领袖和主要理论家之一。曾任德国社会民主党理,而骨子里则一股劲势利眼。盖势利眼主义有排他­性­,和侠义情­操­不能和平共存也。君不见王允先生乎,此公是一代美女貂蝉女士的­干­爹,用计把董卓先生杀掉,暴尸三日。蔡邕先生因受过董卓先生的厚恩,前去抱着尸首痛哭。王允先生闻报,怒发冲冠。蔡邕先生那时正在编篡汉史,要求援司马迁先生之例,“黔首刖足”以便完成。你猜王允先生说啥,他曰:“从前刘彻不杀司马迁,遂使谤书传流后世。方今国运衰微,朝政错乱,不可令佞里执笔于幼主左右,使吾等蒙其讪讥。”结果蔡邕先生被活活绞死。

王允先生把蔡邕先生栽赃为“佞臣”,把司马迁先生亘古杰作《史记》栽赃为“谤书”,已够混蛋啦(但也可看出,再受敬仰的人和再有价值的作品,都有酱缸蛆从心眼里不舒服),而更混蛋的是他一听蔡邕先生伏尸痛哭时说的那段话。那段话曰:“董卓伏诛,士民莫不称赞,此何人敢独哭耶?”

可怕的人类渣滓

王允先生这段话,听起来颇有道理,但仔细一想,毛病就出来啦。这段话用到董卓先生身上可能真是如此,董卓先生不过是一个没有头脑而又不懂政治的土豪恶霸。一旦当了大官,掌了大权,就发昏第十一,以为靠他那股西凉兵团的武力,就可以把天都翻过来。他之结怨于士大夫,甚至结怨于小民,在意料之中。把他的尸首摆到大街之上,公开展览,自然大快人心。问题是,我们抛开董卓先生不谈,只谈王允先生这句话,就十分的不太对劲。盖哪一个当权分子在杀了他的对头后,不是“士民莫不称赞”乎?岳飞先生之死,当时固“士民莫不称赞”,袁崇焕先生之死,当时“士民莫不称赞”得恐怕更厉害。道理很简单,任何有权势的朋友再荒唐、再错误的行动,都有人攀缘而上,努力说顺耳朵的话也。如果只愿意听顺耳朵的话,结果一定培养出来势利眼主义。

势利眼主义最大的特征是不讲是非,而只以势利为是非。吾友屠申虹先生告我一件故事,该故事发生在他的故乡浙江:他有一个亲戚,在搞战期间,制造沦陷区能行的伪钞,用以在沦陷区采购枪弹医药打游击。该亲戚不幸在抗战胜利前夕,被日本人捉住,枪决牺牲。当他的死讯传到他村庄的时候,若­干­正人君子听啦,无不摇头叹曰:“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肯正­干­,不肯走正路,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呜呼,这就是中国人对一个抗敌英雄的内心评价,曰“不肯正­干­”,曰“不走正路”即令充满了怜惜,却并没有丝毫敬意。这正是一种冷漠,一种残忍。在酱缸文化中,只有富贵功名才是“正路”,凡是不能猎取富贵功名的行为,全是“不肯正­干­”‘,全是“不走正路”。于是乎人间灵­性­,消失尽矣,是非的标准,颠之倒之矣,人与兽的区别,微乎其微矣。唯一直贯天日的,只剩下势利眼。这几天晚上,我老人家肚胀得睡不着觉时,就看点闲书解闷。有一本《谈梦》,江苏省吴兴县曹家驹先生的大作也,全是明清之交时发生在吴兴的掌故,看了之后,我就更睡不着觉。明政府撤退到江南之后,天兴沦陷,大司马沈犹龙先生闲住在家,不忍亡国之痛,起义兵抗清,结果他失败啦;失败啦免不了家破人亡,男人被杀,妻子发配给满洲人为奴。对这位孤臣孽子,你猜曹家驹先生说啥,他曰:“夫司马(沈犹龙先生)三十年富贵一场春梦……概其生平,不过巧宦,乃横桃大敌,远种祸根,贻累桑梓,不知何年始脱苦海,岂天故意生之,专以磨灭松人哉!”他阁下不痛恨敌人的屠杀,反而痛恨孤臣孽子的起义,反而嘲笑孤臣孽子是“三十年富贵一场春梦”的“巧宦”,表子养的。

除了沈犹龙先生,还有一批不甘屈辱的血­性­男儿,日谢尧文先生,曰顾咸正先生,曰刘公旦先生,曰董祐申先生,曰袁国楠先生,曰朱用枚先生,曰张谢石先生,日查刚先生,都是向撤退到江南的明王朝中央政府谋取联系的,结果事不机密,落到汉­奸­之手,“莫不骈首就戮,其余株连不可胜数”。对这一批爱国烈士,曹家驹先生也有评语,曰:“夫时方多事,觊非分之福,必招无妄之祸,颜氏家训所以有戒兵将也。”把缅怀家国、反抗异族的英雄豪杰,栽赃为“妄求非分之福”,真是血都凉啦。但这也不能怪他,前已言之,势利眼主义的尊脑中,从来没有想到人类中除了势利眼,除了富贵功名,还有纯正圣洁的情­操­。呜呼,在势利眼主义中,烈士反而成了乱民贼子,而且用尽吃­奶­的力气,予以侮蔑。其实要他不侮蔑也很简单,只要成了大功,掌了大权,抓了大钱,就自然而然地奴­性­四溢、五体投地。斯时也,他震天响叫起“天王圣明”、“乃天授也”,恐怕用臭狗屎都堵不住他的嘴。

柏杨先生曾介绍过《康圣人显圣记》,现在再介绍一遍,以加强读者老爷的印象。该书作者用的是一个笔名“伏魔使者”,他阁下对戊戌政变六君子殉难的悲剧,有极使人心魄动摇的评论上的根本转变。断言马克思的著作可分别属于两种截然不同,曰:“只听一排枪炮声,六名犯官的头,早已个个落下。可怜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请注意“富贵功名,一旦化有乌有”。在势利眼看来,啥都可以,卖国可以,祸国可以,当奴才、当狗可以,就是不可以“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六君子唯一的错处是没有得到富贵功名,没有走“正路”。写到这里,忍不住又要叹曰:“血泪流尽反惹笑,常使英雄涕满襟。”嗟夫,每个人都努力势利眼,走富贵功名的“正路”,中国社会成了什么样子的社会?中国人还有什么样的前途?用不着到关帝庙抽签算卦,就可知道啦。可是,迄今为止,仍有成群结队的人在提倡富贵功名的“正路”,你说急死人不急死人哉。

留华学生狄仁华先生曾指责中国人富于人情味而缺少公德心。我想狄先生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而没有看到事情的骨髓,如果看到了骨髓,他就连人情味都看不到,而只看到了势利眼——冷漠、残忍、猜忌、幸灾乐祸,天天盼望别人垮,为了富贵功名而人­性­泯灭,而如醉如痴,而如癫如狂。

邪说

刚才接到袁晴晕先生大函,说看了敝大作《非人也》,非常感慨,曰:“在这个非人社会,该段可对那些满口讲道德说仁义,而行为盗跖之伪君子,作一当头­棒­喝。”拜读之后,浑身舒服。不过有一点却提出异议的,那就是当头­棒­喝问题。袁先生恐怕误矣,一个人在酱缸里酱得久啦,任何属于灵­性­的当头­棒­喝,他都不在乎,打他头上就像打到南墙上,虽有响声,却如春风吹驴耳,他不但茫然如故,而且如果爱之心切,用劲过大,恐怕反而会把自己的虎口震裂。必须换一个富贵功名的当头­棒­,才能其效如神。好比说,他再随地吐痰就教他“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他立刻就会不吐,而且其尊嘴之现代化,用猪八戒先生的五齿耙都掏不出一滴唾沫。

袁先生信上又曰:“常见有些小姐太太,大雨中路滑,撑着伞,穿着高跟鞋,偶不小心,一个两脚朝天,或且弄破衣裤,则路人拍掌,呵呵大笑。我自少年到老年,曾亲眼看见几次,可谓无同情心又无公德心,冷酷之极。一些伪善者在中国数千伟大陈年酱缸中,有酸腐臭酒味,自我陶醉,还发明外国人重公德,中国人重私德之邪说。我认为:”仁‘者,从二人,是讲人与人的关系,如既无同情心,又无公德心,则可谓非人也,无论自己私德如何配合天地,都是社会败类,不配称作人,盖公德私德岂可分乎?“

袁先生此论,我老人家又有异议啦,盖袁先生称有人发明“外国人重公德,中国人重私德”,是一种“邪说”,非也,非也。这不但不是邪说,反而恰恰地是“正路”,一个人必须走此“正路”,才有富贵功名。若只追求灵­性­,追求侠义情­操­,那才叫“邪说”哩。可惜袁先生没有介绍出来这位发明家群甚名谁,以便拜识尊颜,不过也用不着介绍,读者老爷中有不怕输一块钱的,敢跟我赌上一赌乎?十拿十一稳,该发明家准是一个酱缸蛆——势利眼主义兼富贵功名之士。

欣赏老­奶­天天在大街上表演翻筋斗,还是小焉者也,袁先生一定还看见过游街示众,闹市枪决人犯的节目。日俄战争时,日本皇军常把当俄国探子的中国人内篇二十一篇。以道家思想为主­干­,杂糅­阴­阳、儒、法诸家,五花大绑,背Сhā白旗,在大街上一路鞭打,打到刑场,用军刀斩首。斯时也,中国观众,人山人海,却一个个呆若木­鸡­,不但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怜,好像被砍的不是自己同胞,而是山坡上的一棵椰子树。这景象曾使鲁迅先生吐血扼腕。其实固老毛病也。柏杨先生曾介绍过,昔黄道周先生于明王朝覆亡后,被逮至南京,途中正逢过年,家家笙歌,处处狮舞,一窝蜂围上来看那个囚犯老头,同样没有表情。有表情的话也是叹惜他“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也是叹息他不走“正路”,不肯“正­干­”,如果不叛逆异族,“妄图非分之福”,何至落得绑赴刑场。

袁晴晕先生是现任监察委员,按照正常的酱缸传统,一个人不要说当到了监察委员,就是当到了一个五六七八流,甚至根本不入流的官崽,好比说,不过当了一个科长、组长、股长,有的甚至连个“长”还没混上哩,就自以为已走上了“正路”,对于凡无益于富贵功名的事,想都不敢想,更别说有啥感慨啦。要感慨也只是感慨长官不欣赏他,或感慨同一条线的弟兄挤他,绝不敢乱茭“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的朋友。所以我颇为担心,袁先生憋不住三昧真火,写这一封信,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富贵功名?但愿没有影响,如不幸而有影响,则不妨学学苏雪林女士骂鲁迅先生的绝技,随时再写一文,把柏杨先生蹂躏得一钱不值,我老人家绝不大惊小怪。

“正路学”来自势利眼主义,强烈过度的势利眼主义来自酱缸。《笑笑录》上有一则故事说,宋荔裳先生小的时候,在私塾念书,有一位老科甲莅临参观,问曰:“你看的啥书?‘对曰:”《史记》。“问曰”谁作的?“对曰:”司马迁。“问曰:”他是哪一科进士?“对曰:”老爹,他不是进士,只是汉王朝国史馆的一个小职员罢啦。“老科甲把《史记》拿到手中,翻了半天,不屑曰:”这种书,读它­干­啥?“据书上说,宋荔裳先生当时就恨不得咬他一口。

问题是,那老科甲为啥司马迁都不知道,连《史记》是啥也不知道?无他,只缘那不是“正路学”而已。把《史记》读熟啦,有啥用处?而必须把八股文读熟啦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旧译《拿破仑第三政变记》。,才有得官做。现在虽然没有老科甲,但却有的是老酱缸蛆,在他脑筋中,廖季衡先生跳海救人,算不得正路,岳飞先生­精­忠报国,也算不得正路。即令他的尊嘴不得不努力宣传那是可敬的,但关着门训子勉女,恐怕真心话就出来啦。《说梦》上有两句诗,曰:“一个忠臣九族殃,全身远害亦平常。”每个人都全身远害,结果虽然并全不了身,远不了害,(呜呼,全世界哪个国家民族,有中国这么长久的内乱外患,砍砍杀杀没有个完?)但却养成了中华民族特有的淡漠和冷酷。

绝大多数问题,如果探讨其第一因,任他千头万绪,都会追踪到酱缸。中国人天生地如此淡漠冷酷乎?当然不是。这不是我老人家也一厢情愿啦,呜呼,须知道任何一个民族的婴儿孩童,都是天真烂漫的也,从天真烂漫逐渐地一个个变成丑剧人物,绝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的焉。

没有伦理观念

我们说圣人是帮凶,实在是故意温柔敦厚,其实他们不但是帮凶,简直还是正凶,至少,跟有权的大家伙同是共犯。如果有一天中国人的老祖宗盘古老爷大发脾气,要彻查是谁把中华民族糟蹋斲丧成今天这个样子,知识分子的ρi股恐怕得先打个稀烂。盖权力是一种汽油,知识分子不但不设法防止它燃烧,反而抢着点火,怎不一发难收乎哉?

欧洲各国,从专制而民主,是逐渐的,这跟产业革命有关,但并不全靠产业革命。在机器发明之前,洋皇帝的权力就一直受到知识分子的拘束。法国皇帝最最自我陶醉,路易十四先生还吹牛曰:“朕即国家。”好像跟中国皇帝一模一样;但他的威力仍有极限,筹款凑钱时,仍得找人民商量,法国的三级会议虽断断续续,但也只断断续续而已,无法连根拔掉。而英国的荒唐国王,像查理第一,必要时也只有召集国民会议一途。中国恐怕从来没有这回事,盖圣人已经为当权派发明了畸形哲学,曰:“率海之民,莫非王臣,率海之滨,莫非王士。”人民的财产和老命原来竟都是他妈的大嫖客的,怪不得皇帝想­干­啥就­干­啥,也怪不得政府官员都成了­祼­体陪酒的娼妓也。结果是在强大的权势崇拜狂之下,化­淫­棍为圣贤,化罪恶为纯洁,化大嫖客为天子英明,化下三滥为盖世英雄。呜呼,知识分子对权势心向往之,到了这种丧心病狂的地步,真是没啥可说。

中国皇帝除了自己的亲爹之外,没有伦理观念(即令是亲爹,如果该亲爹不是大嫖客,伦理观念也很淡)。而中国人也从不敢以正常伦理,规范他阁下。伯父叔父,见了他固然要磕头,岳父大人(皇后之父)见了他,更被不当人子,而这不当人子的岳父大人,只不过一人,其他那些女儿被嫖的老爹(嫔妃之父),还挤不上岳父之列哩。这也难怪,柏杨先生有一天老兴大发,去宝斗里跟妓汝小姐混上一混,见了她爹,我能全体肃立乎?翻遍被称为“正史”的二十五史,如果有人能找出皇帝老爷对他岳父大人喊爹的,我就输一块钱。权力好比鸦片,当权派自己已中毒够深,知识分子又光着ρi股跪在旁边给他捶背捏脚,他怎能不晕晕忽忽?英国有谚语曰:“巴力门除了变­性­外,无所不能。”中国没有巴力门,而只有皇帝,于是乎,我们也有谚语曰:“中国皇帝除了变­性­外,也无所不能。”这种癫痫到了Gao潮,即令神仙,也都得皇帝阁下封他一封,才能在天上占一个实缺。张天师就是经过这么御封,才呼风唤雨的也。而唐太宗李世民先生东征高丽,坐在船上,恶浪滔天,眼看要沉,大家吓得面无人­色­,最后还是魏征先生知道节骨眼所在,教李世民先生写了“免朝”二字,往水里一扔,果然立刻风平浪静。

两个字“免朝”就可使风平浪静,真有资格当“防台委员会”的主任委员,盖龙王爷看见皇帝驾到,慌慌张张前来参拜,如不教他“免朝”作用或交互感应是通过大脑两半球之间一个叫松果腺的中介,他怎敢擅自回家?(上次美国总统约翰逊先生到菲律宾开会,太平洋风浪大作,据正史说,就是龙王爷朝拜的结果,看样子当一个龙王爷也得对人类各­色­短命头目送往迎来,真够忙啦。)这固然是民间故事,但糟就糟在它是民间故事,盖权势崇拜的癫病症,已深入人心矣。

以权势崇拜为基石的五千年传统文化,使人与人之间,只有“起敬起畏”的感情,而很少“爱”的感情。写到这里,准有人嚎曰“我们有‘仁’呀!”提到“仁”,话就得分两方面说:一方面是,有“仁”固然有“仁”,但也只是书上有“仁”,行为上“仁”的成分实在稀薄,所以我们动不动就拉出来亮相的“仁”只能在书上找,很难在行为上找;另一方面,“仁”似乎并不是“爱”,“爱”也似乎并不是“仁”,“仁”是当权派对小民的一种怜恤和同情,乃施舍的焉,赐予的焉,表示慷慨大度的焉,幼稚园教习对小孩子的焉。事实上是,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恭敬”和“恐惧”。有些是由敬生惧,像孩子对父亲。有些是由惧生敬,像娼妓对嫖客,像大臣对皇帝,像小民对官吏,像囚犯对狱吏。君不见朱全忠先生当了皇帝后大宴群臣的节目乎?他哥哥朱昱先生骂曰:“老三,你这样造反,不怕灭族呀?”弄得不欢而散。史书上立刻称赞他哥哥是大大的忠臣,其实他哥哥只是恐惧“灭族”而已。正史上这种节目多的是,任何一件事情,如果剔除了恐惧的成分,剩下的感情就不堪问闻矣。《红楼梦》上,贾宝玉先生对林黛玉女士曰:“我心里除了俺祖母、俺爹、俺娘外,就只有你啦。”我老人家一直疑心这话的真实­性­。说贾宝玉先生爱他的祖母,爱他的娘,一点不假,如果说他也爱他爹,恐怕问题重重,全书中就是用显微镜恐怕都找不出一星点爱老爹的迹象,而全是恐惧。一听爸爸叫他,就如同五雷轰顶,一个孩子对父亲竟是这种感情,在潜意识里,他恐怕巴不得老头早死。

起敬起畏的哲学使皇帝和臣民之间、官吏与小民之间的距离,一天一天拉大,皇帝的尊严真的要“升到三十三天堂,为玉皇大帝盖瓦”,臣民的自卑,也真的要“死到一十八层地狱,替阎王老爷挖煤”。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的,也是中国必然要倒楣的一种气质。清王朝准喀尔之役时,一个部落的酋长萨赖尔先生,首先投降,爱新觉罗·弘历先生向他打听敌情,他有一段话,抄在下面:目今诸台吉(酋长)皆觊觎大位,各不相­干­,达尔札以方外之人,篡弑得国,谁肯愿为其仆?况往昔噶尔丹在时已有端倪。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五经博士,经,优待下属,亲如骨­肉­,其宰桑有功者,噶亲酌酒割­肉­食之,每秋末行围,争较禽兽,弯弓驰骋,毫无君臣之别,故人乐为之用。今达尔札妄自尊大,仿效汉习,每召对时,长跪请命,罄欬之下,死生以之,故旧切齿,其危亡可立持也。

书上说,爱新觉罗·弘历先生听啦,大悦。

第一门重要功课

“做官大学堂”第一门重要功课,就是“一脸忠贞学”,其所以重要的原因,在于如不­精­通这门功课,其他各门功课即令全考一百分,都没有用。自从盘古先生开天辟地,历史上便有很多­奸­臣,试想哪一个当皇帝的,明知道某人是­奸­臣而偏委他大权?又哪一个当大人先生的,明知道某人会出卖他而当作心腹?他们都是认为对方很忠贞,才那样信任不误者也。本来是一肚子“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主意,而仍能得到头深信不疑的,乃嘴脸之功,亦即“一脸忠贞”之功也。吾名之为“学”,不以宜乎。

对“一脸忠贞学”钻研最有心得,而又最能力行的朋友,应推蹇材望先生。

蹇材望先生,十三世纪宋王朝末年人,原籍四川,在湖北襄阳做官。蒙古军队快到的时候,蹇材望先生指天发誓,决心殉国,并且用锡做了一块小牌,上面刻着“大宋忠臣蹇材望”(­精­彩),另将二两银子挂到牌角,注解曰:“凡找到我尸首的,请代为埋葬。并请在墓前题字:”大家忠臣蹇材望‘(­精­彩),此钱作为埋葬立碑的费用。“(­精­彩!)每天都把这个锡牌系在腰间,只等敌军临城,就自己投水自杀。仅只这个还不算,蹇材望先生还遍嘱他亲友和有往还的人,—一拜托后事,大家都为他的忠贞所感动,十分哀痛。一二七六年元旦,蒙古大军破城而入,蹇材望先生已不知到哪里去啦,有人说他已经投水而死,有人说他上了吊。可是,不久之后,他却穿着蒙古衣冠,骑着骏马,光荣而归。原来元旦那一天,一早便出城迎降,遂被任命为襄阳州长(同知)。

蹇材望先生真是伟大人物,一切都做得恰到好处,看他忠贞起来的那种奇劲,恐怕文天祥先生遇着他,都得被送进监狱。于是乎斗争,善于唤起最落后的群众自觉地对待宗教问题,自觉地,万一蒙古大军不来,宋王朝的大人势必非欣赏他不可,只要天假时日,准可伫立朝纲,于日理万机之余,向小民训勉有加矣。不过蒙古大军之来,也并不影响他的计划,君不见,他已经当上州长的官儿了乎哉?

因之,我们发现“一脸忠贞学”主要的功能有二:一是教主子越看越舒服;二是教主子越看越认为你对他忠心耿耿,千秋万世都不改变。有此二者,不要说当时的大人先生会欣赏,就是现在的大人先生也会欣赏。盖一个人被忠贞惯啦,非每天瞧一下忠贞的脸,便没有安全感也。咦,蹇材望先生不死,还有­精­神。

大恩不报

该死囚太太的那句“大思不报”;真是警世绝句。在专制时代,也有同样的绝句,那就是“大功不赏”,要赏也只能赏你一刀。不过“大功不赏”跟政治制度有关,“大恩不报”则全是人­性­问题。记得电视上演过《江湖奇士》影片,男主角巴特·莫特逊先生,有一次千里迢迢,回到他跟一个小子合伙开的酒吧,一进大门,一个漂亮的女侍就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在电影中,漂亮的小姐总是一下子就爱上了男主角的),莫特逊先生立刻提高警觉。果然,该合伙的小子打算杀了他而把全部股份吞下去。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打斗,最后把该小子制服。问他为啥下此毒手,你猜该小子说啥,他不但毫无愧­色­,反而理直气壮曰:“好啦,我知道你救过我的命,又给我钱教我在镇上开店,可是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你对我恩重如山,无法报答,我受不了这种压力。”

呜呼,这算他­奶­­奶­啥逻辑?看情形一个对人有恩的人,似乎一直站在刀口上,不要说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即令想保持友情,恐怕也是很难。盖他在你阁下眼前,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有时候把牛吹到嘴边都得自动咽下,因为只有你晓得他当年跪地讨饶的丑态也。——你发誓说你不晓得都不行,他心里明白你是晓得的,距离自然就越拉越远矣。所以正人君子常劝人不可救人,就是有鉴于救人的结局不可预料,救对啦因可成为生死之交,救错啦反而增加一个敌人,和增加社会上的暴戾之气。

但也常看到另一种现象,有些人不过顺手牵羊,或晴蜓点水地扶了人一把,就一辈子念念不忘,认为对方应该杀身以报,即令死啦,也得变犬马以报。柏杨先生这辈子不知道听过多少人义愤填膺地大骂别人忘思负义,节骨眼大概都在这上。记得有一次,参加一个宴会,谈起“人心不古”的时候,一位朋友立刻声­色­俱厉地努力抨击另一朋友曰:“那小子,他没饭吃的时候,一家大小挤到一间小草房里,寒冬腊月,孩子都没鞋穿,谁他妈的理他?是我借给他五万元做生意,如今做大发啦,汽车洋房,就六亲不认,昨天我跟他调五千块钱的头寸都不肯,我跟他跪下都不肯。”一面说一面摇头,其他的人也跟着摇头,好像人心真坏到不可收拾,非把头摇掉,不足以起死回生也。

偏偏我老人家知道其中内情,他阁下讲的一点不假,全是事实,毫不过分,被抨击的那小子穷途潦倒方面做出了卓越贡献。主要著作有《社会学大纲》、《社会进,没人看一眼的时候,该朋友确实痛痛快快地拿出过五万元巨款。而也确实就在昨天,该朋友去调五千块钱头寸时,那小子死也不肯。问题是,在句句真言、事事实情的下面,另有别的句句真言和别的事事实情。说来话就长啦,该小子早在十一年前就把五万元加上三分可怕的高利,如数奉还。除了请他们一家大小吃了几百次观光饭店外,还送他十套以上的西装,送他太太十打以上的玻璃丝袜和旗袍料,以及无数昂贵的化妆品,十一年来,每年过年,每个孩子都是五百元的压岁钱。但更主要的是,他已陆陆续续为该朋友调了十七八万元之巨的头寸,全都遭了退票,不得不自己赔出来,几度濒于倾家荡产。呜呼,这不叫帮助,而叫投资矣,该朋友靠五万元的投资,就想收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长期利润,这种大恩大德,真是难以承受也。

有一次,一个朋友曾对我喟然曰:“这年头,人总是想朋友对自己的坏处,从不想朋友对自己的好处。”这话有它的真实­性­,也是一种由衷的感慨,但同样也十分真实,也使人由衷感慨的是,人也总是想自己对朋友的好处,从不想自己对朋友的坏处也。世上张献忠式逻辑固然有,似乎不太多,盖人心总是­肉­做的,天理和人­性­,往往战胜。但世界上总是记得自己对朋友好处的人,却非常普遍,所以到处都闻喟然之声,无以名之,名之曰“养猪之叹”,对朋友的帮助,不是发自油然而生的爱心,而是发自理智的投资,准备对方一旦肥啦,好吃红烧蹄膀。你如果胆敢在挨刀时左躲右闪,哇哇乱叫,那你就是忘恩负义,应为天下人所不齿。

青年守则上有一条曰:“助人为快乐之本。”嗟夫,只要自己快乐,就是报酬矣,不必再求别的报酬;再求别的报酬,就是做生意啦。有些人只记得借钱给人,忘了他因此一借,而人也借钱给他,也忘了借该钱时曾侮辱戏弄过人的自尊。有些人只记得给人介绍过一个工作,却忘了在介绍该工作时曾强Jian过人的妻女——而他竟然不教强Jian,不是忘思负义是啥。

金圣叹先生有“不亦快哉”大作,其中之一是:“有朋友来访,喃喃欲语,知其困乏,急拉到无人处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诘以所需,如数给之,并问够否,云已可解危,再三称谢而去,不亦快哉!”呜呼,这正是帮助人的本质。再重复一遍,“不亦快哉”,心里舒服就是收获。

《梦溪笔谈》上有则故事,宋王朝京官们贬出去后,差不多都再度召回,再当大官。有一次,谏官李兢先生被谪到湖南,范亢先生工于心计,就变卖家产,倾囊相助,李兢先生当然感激涕零,而范亢先生也义声远播。想不到上帝偏偏吃他的豆腐,李兢先生到了贬所,竟一命归天。该书作者评曰:“不可有意,有意即差。”呜呼,这不叫大恩大德,而只叫烧冷灶,烧冷灶是一种赌博,也是一种投资,这种“烧冷灶”跟“养猪”一样,怎不烦恼丛生乎?

三年之前,台北郊区高级住宅区发生过一件血案,一个男佣人用枪击毙了他的女主人,于是乎舆论大哗,异口同声地责备该佣人忘恩负义,心同禽兽。翻底牌的结果,原来该佣人是被他的男主人、女主人带来台湾的,来的时候年纪还小,大概只有七八岁,大概是个孤儿,流浪无依,两夫­妇­菩萨心肠,就把他带到身边。来到台湾之后,在家中做事,一直做到血案发生。好啦,仅这一段经历,就够他身背招牌游街示众的啦。

然而天下事总不那么简单,他就是一头野兽,经过十几年豢养,也不见得会忽然翻脸——不过前天报上就有一则新闻,一个马戏团的狮子忽然发了神威商羯罗(Sankara,788—820)古代印度不二论吠檀多,把驯兽师几乎咬死,所以还是不抬这种杠,这种杠抬起来我就认输,盖人总是人也。当时报上也略微透露,二位当主子的老爷、太太,并没有把孩子送到学堂念书,也没有把他当成|人,只不过当成世界上最便宜的奴隶。转眼间他已二十多岁,日夜埋头在小庭园中,不但终身为奴,而且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动不动就骂个狗血喷头。你还敢要求上学?你还敢要求工钱?打你骂你,你还敢分辩顶嘴?咦,反啦反啦。

柏杨先生说这些,不是歌颂该可怜的孩子杀得好、杀得妙。请别在这上找碴,他杀人自有法律制裁他。我们只是研究这种大恩大德,教人如何去报答乎?偶翻《鹤林玉露》,上面有一段议论,且抄几句:“韩信未遇时,识之者惟萧何及淮­阴­漂母耳。(萧)何之英杰,固足识(韩)信,漂母一市娼,乃亦识之,异哉。”《鹤林玉露》的作者罗大经先生,是个有名的酱缸蛆,这一段“异哉”,古书上类似这种的记载,车载斗量。那就是,帮助困苦中的朋友时,一定都是看准了他将来可以大富大贵,才算有见识,才算“异哉”。换句话说,要投资就得找个有利润的事业投资,漂母救济韩信先生,只不过看他将来要大富大贵。古书上“未遇时”三个字特别多,其目的似乎都在对方将来一定“遇”上,夫“遇”者,“阔”也,我们只能在其中闻到功利味,闻到养猪味,闻不到爱心味也。呜呼,如果漂母看他将来不会大富大贵,大概就任凭他饿死矣。孟轲先生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看来有些人并没有恻隐之心,而只有投资之心,养猪之心。狄仁华先生说中国人有丰富的同情心,恐怕不包括这些。

不过,望报不望报也是天­性­厚不厚的问题,有些人固然总是念念不忘人家的坏处,有些人固然同样总是念念不忘自己对人的好处,但也有些人把帮助人的盛典视为过眼云烟。——柏杨先生虽声明过不望报,但心里却是望报的,不过表面上故意装腔作势罢啦,惟恐读者老爷误会我老人家也天­性­甚厚,特此声明。

窝里真言

天底下啥奇事都有,这几天来,华洋合壁及官商合作的走私巨案,轰然爆发,入狱的入狱,请愿的请愿,没收的没收,查封的查封。姿态百出,万丽俱臻,一连串上演了当初我们这些小民连做梦都梦不到的特写镜头。

最大的一件事是,一批被关了起来的三作牌的夫人,联合大请愿,说他们的丈夫在台北刑警队受到苦刑拷打。有些记者问曰:“你非半仙之体的,怎么知道你丈夫身受苦刑?”三夫人理直气壮曰:“我丈夫就是­干­刑警的,怎么不知道?”记者曰:“请问你知道啥?”三夫人曰:“哪有被告到刑警手里不受刑的?你要是前去采访,他们准一口否认,可是我们自己人知道得最清楚。”该众丈夫在刑警队受刑了没有,没有人敢打包票。报上说,检察官侦讯了一番,认为三夫人没有证据,控告不能成立。关于这一点,我想检察官先生大可不必自以为是包青天,受刑而有证据,那是公元前八世纪的­干­法啦,不信的话,上上老虎凳试试。有志之士如果凑份子,不妨请三作牌举行现场表演,就是痛死,都没有痕迹也。不过我想众丈夫在三夫人控告之前,可能没有受到苦刑,即令打两个耳光,衡诸平常对别人的手段,诗不云乎:“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也没啥了不起,但也绝不会有啥奇特的花样。盖无论如何,施刑的和被刑的,昨天还在一块勾肩搭背,而他们犯的又不是滔天大罪。除非上级有话下来,动刑的成分恐怕很少。但经三夫人联合这么一告,没有把他们救出虎口,是不是当天晚上就摇摇电话,以示薄惩,那就很难说矣。

不过我们感到妙哉的并不在此,反正大家都是三作牌,修理也好,不修理也好,念及后患无穷不修理也好,老子有权先修理了再说也好,我们都不管。管的是三夫人说的那一段话,简直描绘出一幅活的地狱,使人不敢睁眼。我们可以想到,该众丈夫案发之前,把小民打了个够——打了个够还不算,又义正词严,斥责他们贪赃祸国,违法乱纪。然后俨然正义嘴脸,回到家中,坐上红­色­沙发,拉开红­色­冰箱,拿出红­色­啤酒,灌进红­色­肚子,张开红­色­尊嘴,骂曰:“他妈的。”三夫人曰:“夫君为何发怒。”三作牌曰:“是那家伙硬不肯招,点纸烟、扎夹棍、上电梯、坐玉墩,啥办法都使尽啦,屎尿都出来啦,他还是不招。哼,明天我教他瞧瞧还有更舒服的哩。”第二天,报上登出该丈夫的谈话,誓死否认对该家伙用刑,更以沉痛语调曰:“我们从不知道刑讯为何物,显然血口喷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叹呀可叹!”三夫人也在街头巷尾告人曰:“俺丈夫向来不用刑,哎呀,用刑多野蛮,俺丈夫不做那种生孩子没ρi眼的事。”于是乎,忽然间,走私案发,不妨想想,三夫人能不心惊­肉­跳哉?就是把她丈夫用八抬轿抬到家,教她瞧瞧白胖如初,她都不会相信也。

这正是现在社会的一个横断面,越是自己人,越不相信自己人,盖知之最深也。小民就是努力去信,又怎的信得了乎?

三作牌修理三作牌,可谓之肥水不落外人田,乃世界十大奇景之一,我们未便说谁对谁不对,反正是天昏地暗,地暗天昏。不过经三夫人这么一闹,我想以后再遇到端着嘴脸的朋友,否认苦刑拷打,恐怕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不是说端着嘴脸的朋友不好意思,而是说小民不好意思。但假如我们小民有力量的话,虽然三夫人的丈夫当初猛修理过人,我们也不赞成今天反过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盖报复之心一生,自己当然乐不可支,但对社会的安宁和人心的浮荡,会有不可避免的影响。大丈夫必须有所不为,才能功德无量。不是说如果三作牌不修理人,他的儿子就能去华盛顿拍美国总统的肩膀喊“哈罗”,而是说孙子落到三作牌之手,他内心可以十分平安。不过这年头说话等于跟墙头说,呜呼,贪污没啥了不起,只要绳之以法。刑讯这玩艺,纵令因之破了案,也是匪徒行为。

有一件事比三作牌还要教人发喘,报上说这是一桩“华洋勾结”、“警民协同”的“巨案”,似乎是故弄玄虚,说滑了嘴。现在流行的虚骄之气,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咬定它是巨案,以便表功。实际上一个小小脓疱,一朝时运不济,被挤破啦而已。大脓疱固一个连一个在头发底下密密排列也,只要有一个强力的针尖一戳,准有更多的脓,和更烈的臭。问题是不要说针尖去戳啦,你就是打算取下他的帽子观光观光,都得先受修理。所以有关之官已决定这一次走私案不再追啦,盖追起来不得了啦。不但此案,几乎所有的巨案都是用草纸把流出来的脓擦掉便算,没有人敢再挤,如果有人不服气再挤一下,他的官就保不住,轻则调参议调委员,重则或走路或卷铺盖,此之谓现阶段的新形势,世人不可不糊涂者也。

招商局

中国招商局是一个奇妙的机构,这几年来在航海史上,颇写下了震撼的几页,尤以下列三事,轰轰烈烈,惊天地而泣鬼神,全世界的人都为之开眼。一曰招商局最善于沉船,两年之间,就有三条露了一手,一条要沉而未沉,一条沉得神不知鬼不觉,一条沉得热闹非凡,其他落后地区的国家,若美国,若日本,恐怕都得甘拜下风。一曰招商局的船长弃船时那种大无畏­精­神和不顾一切的勇气,说弃就弃,连国家千千万万财产都不在乎,更何况他娘的啥航海日记哉?那种英明功夫,其他落后地区的国家,若美国,若日本,也得甘拜下风。一曰招商局的人事内幕,最为奥秘,弃船的船长反而升了官,救船的船长反而稀里哗啦垮了台,这种搞法,其他落后地区的国家,若美国,若日本,更得甘拜下风。

简而言之,招商局闻名于世的有三焉:曰沉船沉得多,曰弃船弃得快,日升官升得古古怪。这就要先从海宿轮说起矣,话说一九六一年五月某一天,海宿轮在中国海上出了点毛病,船长龚焕荣先生乃发挥其招商局光荣的“快”字传统,下令弃船。在他以为这一下子船是报销定啦,可是偏偏另一条也是招商局的海黄轮驶到旁边抢救,终于把它救了出来,真教人扫兴也。我和你打一块钱的赌,你一定以为海宿轮的船长龚焕荣先生垮定啦,你如果这么一猜,不要说一块钱,便是连裤子都会输掉。柏杨先生因英明绝顶,当时就预算他垮不了,果然他垮不了,反而把救他的海黄轮船长黄松友先生调成储备船员,而把他调成海黄轮船长。朋友们看到了报,无不晕头转向,柏杨先生为了开他们的茅塞,乃发明了两种学问:一曰“说不准学”,一曰“印象学”。“说不准学”载于一九六一年六月六日台北《自立晚报》,兹一字不易照抄于后,以证明招商局的­精­神,有其伟大的传统,世人不可不肃然也。

文曰——中国的事,都是说不准的,这乃是专门学问,可列入联合国纪录者也。盖说不准学者,乃是因果关系常有奇妙变化说。认为一切有生命的物体的活动,都是其内部所具有的非,二加二有时候固然等于四,有时候却等于八,有时候则等于负十,在没有确实看到答案前,谁都不敢肯定有啥结果。

君不信乎,有招商局的杰作为证,报上大标题曰:“救难船长丢纱帽,弃船船长却留任”。小标题曰:“招商局如斯命令下达,据说是根据东京方面的印象!”事情的经过由当天的电讯可看个明白,电讯曰:“台北招商局顷下令将海黄轮船长黄松友调为储备船员,并决定将弃船的海宿轮船长龚焕荣,继任他为船长,而前者却是营救海宿轮有功获奖的船只。”

电讯又曰:“据招商局某高级人员解释:海宿轮船长龚焕荣在此次遇难事件中有良好的表现,仍能保持船只。该人员强调说:东京分公司方面的负责人对海宿轮船长龚焕荣有很好的印象,认为有资格继续担任船长的职务。”

“说不准学”续曰:电文又曰:“海宿轮弃船后为海黄轮营救,详情已见前讯,当时海宿轮的弃船问题,曾引起海事专家的惊讶,立法院亦提出质询,招商局也一度表示海宿轮船长龚焕荣的弃船责任问题,将由有关方面评议。但最后却单独决定他弃船问题已不谈矣。”

不必再去翻其他旧报,仅此一项电文,已经够证明凡事都是说不准的。再简单没有,龚焕荣先生驾着海宿轮堂皇而北驶,不知道是因为他本人过错,还是如他所宣传的是因为海龙王的过错,反正看样子船要沉底,老命要紧,自然下令弃船。谁都料不到那条万恶的海宿轮,在海上硬是不沉,不但不沉,反而被一洋船发现,想要拖走,因链条断啦才拉倒,结果被海黄轮救起。

事情到了这般田地,试闭目一思,该有啥结果?假使我要说把救人的海黄轮船长黄松友先生撤职,而教弃船的船长龚焕荣先生接任,我想阁下包管唾我的脸,说不定还会说我心术不正,恶意中伤,挑拨感情,瓦解民心哩。而现在,电讯分明,谁都不敢唾我的脸,飞我的帽子矣——此之谓“说不准学”,言无论啥事没个准也。

以上是“说不准学”,该文发表后第二天,即一九六一年六月七日,柏杨先生又隆重发明“印象学”,文曰:美术界有“印象派”,大画家在他的画布上,画出的连天老爷都弄不懂是啥,但他心里却着实有数地画;谁也不敢批评,盖无论啥事虽然都说不准。其解释却总有一套。记得报ρi股上有一则小幽默,形容印象派画家对付蠢人的法宝:蠢人站在一幅乱七八槽的画前,愁眉苦脸问曰:“这是啥,你说它叫《春之野》?”印象派不屑曰:“你没有看见过一条流动的小河乎?”蠢人瞠目之余,骇于所答的玄妙,只好表示五体投地。好啦,懂得“印象派”而不懂得“印象学”者,阅此可豁然贯通。印象学固然较深奥一点,不过因它是“说不准学”的姐妹篇,双方参照,可有所补助。须知说不准者,为啥说不准乎?“印象”在作祟也。“印象”二字不能作狭义解释,作狭义解释的,全属孺子不可教之流,而必须广义地讲。盖印象者,许多关系的总汇,呈现于头目心坎的那种感觉,或在紧要关头出自头目口中那句话也。举例以言之,仍是前天谈的招商局,沉船船长仍然留任,救船船长却被一脚踢之,无他,某高级人员不是已画龙点睛地宣布了乎,龚焕荣先生虽大海弃船,腾笑万邦,丢尽中国人的脸,但我对他的印象甚好,故非留任不可。而黄松友先生,虽拼命救船,为国家争到荣誉,但我对他的印象不好,故非一脚踢之不能解心头之恨。

有些头脑不清的人深为黄松友先生的被撤而愤慨,其实,他已经够侥幸啦,如果招商局总经理李颂陶先生手中不仅有予夺之权,而还有生杀之权,则黄松友先生早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明正典刑了矣。当初岳飞先生在朱仙镇大破金兵,基功勋比黄松友先生救一船又如何?结果还不是被赵构先生­干­掉乎哉。盖赵构先生脑子里,想起来一旦父兄返国,俺这皇帝还­干­个啥?而岳飞先生偏要“迎还二圣”,印象怎能不恶劣透顶耶。

有学问的人对天下万事都不惊者,历史上皆可找出模子故也。只要­精­通说不准学,再­精­通印象学,包管对任何疑难杂症,都可恍然大悟。

沉船与印象

有海宿轮和海黄轮的表演,招商局的士气乃大振,盖大家知道,要想飞黄腾达,似乎必须弄条船沉沉。而要想保持自己的饭碗,第一要诀,似乎是遇到沉船,尤其是遇到招商局的沉船,千万别救。不救还好,一救之后,船竟沉不下去,印象派脸上挂不住,那就非被断送前程不可。招商局内,上有董事长黄仁霖先生,下有总经理李颂陶先生,办招商局犹如开照像馆,全凭印象之学,沉几条船算啥,死几十、几百个船员又算啥?至于那些呆瓜乘客,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撞到俺招商局手里,不但要大填特填英文之表,还随着有被船长弃之的可能,竟仍执迷不悟,照投罗网,一旦被海水隆重淹死,真叫黄、李二公好笑呀好笑。只要俺对船长的印象好,不要说他仅仅沉船,便是他把台湾都沉不见,我还是要用他。主意既定,择善固执,不服气的家伙,放马过来可也。

于是乎,海张轮一看,妙哉妙哉,沉船为升官之本,此时不沉,更待何时,就也遵古炮制。想不到天下有幸有不幸,海张轮玩的不太灵光,竟然连船长也同沉到底,这就遗憾啦。航海史上沉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神秘,如此之­干­净利落,有两条焉,一曰海张,一日美国核子潜艇长尾鲨,真是轮船与潜艇齐沉,蒸气共核子全垮,别的方面,中国是落后地区,独在沉船上硬是敢跟美国比美,也算光彩。不过只有一点美国的表现比较差劲,说实在的,以美国的财富,沉一条船算啥,台湾不过这么一个小岛,沉一条船都不在乎,海张沉掉之后,招商局各级老少官崽,固快乐如故,美国吃亏在立国时间太短,沉了一条小艇,连总统先生都出马做弥撒,海军还下半旗志哀,尤其不能置信的是,对那些殉职船员的遗族,还要努力抚恤哩。台湾就文明得多啦,君不见海祥轮乎?全体遗族到外海设祭,该船船长谭守杰先生和大副景绍先生,都毅然决然,相应不理。夫中国有中国的国情,美国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国势日落,前途渺茫,于肯尼迪总统竟为死难船员念经上,可看出苗头,真连我们中国的一个船长都不如矣。我们中国船长,是何等的尊严,圣人曰:“礼不下庶人”,即令是死啦,仍然还是庶人,沉船是沉船,制度不能不守,一些说外国月亮圆的人可以休矣,不管世人如何地责备他们二位,柏杨先生却是对之起敬有加。

用不着打听,谭守杰先生一定浑身都是招商局传统,他弃船的时间,比海宿轮要晚得多。他沉船的速度,也比海张轮慢得多。依照该局前任总经理李颂陶先生的­干­法,只要对他的印象学是一百分,一定会马上再调升更大的船当船长,以便再沉,而资鼓励,想不到基隆地方法院检察处检察官先生,异军突起,竟把谭公关了起来,真是有幸有不幸。

海祥轮沉没的这场闹剧,Gao潮迭起,掌声雷动——尤其是弃船镜头,船长谭守杰先生一看苗头不对,乃发挥伟大的招商局­精­神雄崇拜的历史哲学和泛神论观点作了批判。指出了消灭私有,逃命要紧,勇敢地往脚底抹油。呜呼,诗不云乎:留得印象在,不怕没柴烧。国家财产和旅客生命,均身外之物,管他的娘。于是连国旗也没有升,连航海日记也没有拿,那一种­精­彩绝伦的表演,香艳刺激,百丽俱臻,如拍成活动电影,拿到世界各地放演,一定具有高度的娱乐价值,有益于人类健康。

听说海事评议会对谭守杰先生弃船之举,表示不满,中国小民也跟着愤慨。柏杨先生坐公共汽车时,就常听有些没啥知识的乘客,大肆批评,而基隆地检处检察官下令把谭公收押,好像也是由于这个理由,盖责其不尽职责,草菅人命也。咦,这就是不多读书之故,如果评议委员请公、小民诸公、检察官诸公,能有柏杨先生一半的学问,就会心平气和,不但不会怪他,可能还发给他一纸奖状。盖谭守杰先生露的那一手,乃是有所本的,无一字没有来历,不但发挥了伟大的招商局­精­神,也发挥了伟大的官场传统。君如不信,试看《官场现形记》第五十五回便知。该回写的是大清王朝军舰舰长萧长贵先生舰上遇盗的镜头,不敢自秘,恭抄于下,读者先生应刮目读之。

书上曰:到了第五天夜里,萧长贵正在自己兵船上睡觉,忽然听见外面一派人声,接着又有洋枪洋炮声音,拿他从梦中惊醒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无为无形,可,直把他吓得索索地抖,在被窝里慌作一团。想要叫个人出去问信,无奈上气不接下气,挣了半天,还挣不出一句话来。正在发急时候,忽然一个水手,从船头上慌慌张张,来报信道:”大人,不好了,有强盗。“萧长贵一听”强盗“二字,更吓得魂不附体,马上想穿裤子逃命,急忙之中,又没有看清,拿裤脚当作裤腰,穿了半天,只伸下了一只腿,那一只腿抵死伸不下去。他急了,用力一登,”豁拉“一声,裤子裂开一条大缝,至此方才明白穿倒了,重新掉过来穿。把长衣披在身上,来不及钮扣子,拿扎腰拦腰一捆,拖了一双鞋,手下的兵丁,还当是大人出来打强盗哩,拿了手枪上前递给他,只听他悄悄地问旁边人说道:”强盗来了,没地方好逃,我们只能在下层煤舱里躲一会去。“说完,往后就跑。幸亏走得不多几步,船头上的水手,又赶来报道:”好了,好了,所有的强盗,都被打死了,还捉住十几个,请大人放心,没有事了。“至此,萧长贵方才把神定了一定,站住了脚,问旁边人道:”我现在可是做梦不是?“又怔了半天说:”可是真的?“一个水手道:”怎么不真,是标下亲眼见的,一共捉住有十二三个哩。“萧长贵道:”你们看清楚了没有,不要有人躲在黑暗里,我们出去,被他宰了,白白地送了命(柏杨先生按:这句话可打双圈),那可不是玩的。我看还是不出去问信的为是(柏杨先生按:老谋深算),你们快快熄灯睡觉,把舱门关好,要紧要紧。“说罢,他老人家先脱衣上床。

硫磺虫

这种现象我们可以冷眼观察——当然啦,贵阁下如果霉星高照,太太焉或女朋友焉一旦把你甩掉,还可以亲身体验。当她爱你时,你虽然穷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却硬是不要来路不明的钱,他准许说你有个­性­、有­操­守、有气节、有骨头,是一个“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可是等她决心远走高飞时,她越看你就越像阿木林,认为你自命不凡、冥顽不灵、脑如顽石,你这种人要有前途,她的姓就倒过来写。

硫磺虫有同样的这种气质,我们可套言之曰:“当他要斗臭某一个人的时候,他对那个人什么都加以曲解、侮辱,甚至那人的德行。”三十年代的文坛上,凡是不听从摆布的作家,全都被斗得臭而不可闻也。

——写到这里,想起鲁迅先生,他阁下就是在要斗臭他的时候死的,危哉。不过这种伟大的遗志,自有同类型的硫磺虫继承。台湾不就有人英勇而上,也打算完成未竟之功,斗臭鲁迅先生乎?凡名满天下者,谤一定随之,一个人必须有不怕斗臭的挺劲,才能唤醒灵­性­。有些人小心过度,捧着ρi股过河,惟恐该ρi股掉到水里捞不出来,那么他就只好良心一横,转为保镖护院。

同时,随着时代的进步,传播工具花样繁多,每一位读者老爷,对他阅读的作品有限的、不可靠的感觉经验,而是来自理­性­。理­性­自身就具,应该都有判断的能力,啥是“骂”、啥是“抨击”、啥是“斗臭”、啥是“说理”。如果“骂”和“抨击”混淆不清,“斗臭”和“说理”化合为一,那只有伸出鼻子,让硫磺虫牵着走。

——以“骂”为例吧,现在有没有这种现象,我不知道(其实我是知道的,不过越来越滑,假装不知道罢啦),但军阀时代以及更前的时代,却颇为风行。吾友李鸿章先生和冯焕章先生,就颇为喜欢念这个经,凡是被他客客气气,待若祖宗的,一转身就会踢个嘴啃地;而凡是被他痛骂一顿的,准可升官。在这种传统文化之下,电影镜头就层出不穷。君不闻某些小家伙乎,刚从大家伙那里出来,见人就用一种惟恐别人不相信的声调喊曰:“刚才被骂惨啦!”“嗨,又挨了一顿骂!”非他无耻也,乃“打是亲,骂是恩”,表示该大、小二家伙之间,已到了家臣程度。虽被“­干­了老母”,照样喜形于­色­。其他连挨骂都挨不上的朋友,就知道关系已经淡啦。

这种误解使人眼花缭乱。于是乎,明明是抨击,却被当成了“骂”;明明是“斗臭”,却被当成了说理。如果读者老爷都发挥起判断力,则硫磺虫就英雄无用武之地矣。

上星期一的电视“影城疑云”,题名已忘之矣,演出一个女明星的故事:该女明星以黄花闺女的身份,跟某大亨订了婚(这里说明一点,她倒是真爱他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1927年)两文,运用唯物辩证法,经报纸一嚷,一个小伙找上门来,该小伙竟是她的合法丈夫,她每星期寄给他七十五元美金,买他守口如瓶。七十五元美金合三千元中国钱,呜呼,这就等于一个月一万二千元,柏杨先生如果有这么一个长期饭票,不教我开口我就不开口,可是这就没有电视好看啦。该小伙一听说太太跟大亨订了婚,食指大动,开价五万元美金,给钱就离婚。女明星拿不出这么大数目,该小伙就搬到她豪华的花园洋房里住,对外说是她的“保镖”,虽不同床,可是他却寸步不离,对任何来访的客人都摆出一副流氓嘴脸,一律挡驾,他的目的就是要逼着那位女明星受不了,早日拿出买路钱。

也是合当有事,那一天,一位“屎撅杂志”的主编先生登门拜访,小伙把他结实的身子堵住大门,说女明星不见客——事实上该女明星最喜欢跟记者们打交道。屎橛大王大惊曰:“这简直不像是她啦。”但不像也不行,仍被轰出大门。他阁下一不做二不休,趁人不备,就从后窗爬进去,左翻右翻,翻出了该小伙的长期饭票——那张跟女明星的结婚证书——大喜过望,偷了就跑。

接下去的镜头是大亨上场。他已经知道了未婚妻的底蕴,也知道该保镖是她的现任丈夫,更知道那张结婚证书落到谁手里,但他也确实爱她,就去找该屎橛大王。找的结果跟“影城疑云”的第一男主角白菜先生也去找的结果一样——那就是,没有结果。屎橛大王一定要发表,他曰:“没有办法,读者喜欢这一类的文章。即令这文章毁灭了一个人,甚至毁灭了一个家庭,也木法度。”

弄到后来,那位现任丈夫的小伙因失去了长期饭票,急得发狂(不但五万元没啦,他妻子对他恨入骨髓,连每星期七十五元也没啦)高诱东汉末经学家、训诂学家。涿郡涿(今河北涿县)人。,也找上门来,小伙凶恶成­性­,不管那一套,照着屎橛大王一枪,要了他的尊命。

社会上这一类的故事太多啦,我们只不过借眼前的例子,说明人们的心理,都是喜欢别人被斗臭,喜欢别人丢人砸锅的事情被暴露,尤其是喜欢看看有名气的人屁肌上的痣的也。

白川村厨先生曾对这种狗吃屎心理,加以分析,他曰:“人们所以希望看到别人隐私,因为别人暴露了他自己幸而没有暴露出来的罪恶。”大家都偷东西,但你偷东西的事宣扬开啦,人人皆知,而柏杨先生偷东西的事,却是世间第一等伟大的秘密,我就会非常快乐,因为我就可以痛骂你这个家伙简直是下三滥,而掩盖我老人家也是下三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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