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差(1)
——吴三桂史料摘录
我喜欢从生活中寻找学问,把学者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正儿八经当学问来做,并且捏造过一点谁都不知道的学科名称,堂而皇之,拿它们当文章的题目。当年,读《吴三桂大传》我写过一篇读书札记,叫《汉奸发生学》,就属于这一类。
那篇文章,已成往事,但有些事值得回忆。我的文章,本来是登在《读书》1995年10期。文章长了点,因为篇幅有限,编辑把开头讲“中国式悲剧”的两段删去,完整的全文是见于我的杂文集《放虎归山》(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网上登录几乎都是《读书》的节略本,令人遗憾。我写文章,一向不注意形势,也不看什么人的脸子行事。知识精英在争什么,出版社和书商在炒什么,读者群和读书市场,风朝哪边刮,潮向哪边走,我从来不关心。越是凑着什么事,命题作文,我?##怀龆西,即便写出,心里也很紧张。然而,凑巧的很,它的发表时间,是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之前。那阵儿有一股翻案风。有人正在写汪精卫,写贝当,我听说,没看到。但我记得,好像有人在《读书》上写冯道。我的文章只是即兴之作,并非配合风潮,但读者有读者的环境,我管不了。我万万没有想到,拙文一出,便卷入这场热闹。不是我自己,而是读者。说好有一堆,有人打电话,说本年度这篇最好,好得不得了。说坏也有一堆,《解放军报》和《中流》都有人批我(别人寄我,才知道),说此人哗众取宠,极其反动。不仅如此,事情还闹到北京大学的学术委员会,有觉悟很高的学者说,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当博导?我当时的老板,中文系的系主任费振刚先生也赶紧跑来问我,大家都说,你写了篇《替汉奸翻案》,是吗?我说,没有啊,我的文章是叫《汉奸发生学》,内容是讲“时势造汉奸”,汉奸是怎么叫大家给逼出来的。为了让他体谅“予衷之不察”,我跟他解释说,原理我是讲过一点,但绝对没劝大家干什么;我的文章都是虎头蛇尾,从来没有给谁指路(不想也没有资格);谁读了我的文章,因而想当汉奸,或不想当汉奸,我都不负责;反正我自己没有想过,谓予不信,请查三代,我家是一门忠烈…?/p>说实话,吴三桂这样的汉奸,我真的很有兴趣。因为“1644年明朝的灭亡和清朝的勃兴,是中国历史上所有改朝换代事件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幕”(魏斐德《洪业》,陈苏镇、薄小莹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1页)。我曾跟朋友说,当时明、满、闯作三角斗,矛盾集于吴三桂,特别适合作影视题材。古人表现历史,喜欢把矛盾放在一二传奇人物身上,刻画内心冲突,从历史角度看是失分,从文学角度看是加分。中国的演史小说,莎士比亚的戏剧,多如此。吴三桂的故事正好符合这一点。它是“汉奸发生学”的绝好标本,人格和历史冲突,极富悲剧性。如果拍好了,比《桃花扇》更动人。许多年前,意大利和中国都拍过《末代皇帝》,哪个好?影评者见仁见智,各有分说。贝特鲁奇的片子是拍给西方看的,中国观众说,这不合理,那悖史实,也许都对。但说千道万,人家有人家的优点,是淡化背景,突出个人,线条明快,观赏性强,不像我们的片子,人物纷杂,场面宏大,好像一块大花布,抖过来,抖过去,眼花缭乱,不得要领。
过去,谈吴三桂,我太轻描淡写,主要是讲他的“变形记”,即他的一生,前后有什么矛盾,很多细节,都来不及说。现在,我想把我感兴趣的几件事,即他的许多“一闪念”拎出来单说,看看作为活人的吴三桂,其内心活动有多么复杂。当然,我得说明,这绝不是专业研究。
吴三桂这一辈子,倾侧反覆,当时叫“吴逆”,现在叫“汉奸”,好像不值得谈。但当时做人太难。明清之际,大家喜欢讲史可法,只是史家的浪漫。实际上明臣多降,贰臣如洪承畴辈,比比皆是。在他之前,多少名臣贤将都降了(《洪业》后面附有统计表)。他自己的亲戚,如舅父祖大寿和祖大寿的儿子,也都降了。多尔衮动员这些降臣苦苦劝说,他不降。生死攸关,屡次顶住,最后还是身不由己。这是悲剧。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他这一生,一波三折,每一闪念,都惊心动魄。不用做太多加工,就是很好的剧本。
(一)闯围救父,博得忠孝之名。
谁也不是天生的坏蛋,吴三桂也是如此。三桂是军人世家,不但武功好,而且有忠孝之名。明室危难,授命于他,天下安危系于一身。满清对这样的人材,是必欲得之。皇太极尝云“好汉子!吾家若得此人,何忧天下!”,可见他不是一般的贪生怕死之徒。
三桂是怎么出名的,可看下面两段史料。
予宰江川,本县学谕金大印字斗如,隶平西旗下,自辽东贡生选授,熟谙明季辽沈事,予乐与谈。
伊时吴宠眷隆渥,予因问金云:“王爷(原注:旗下人称旗主为王爷)世谓纯忠极孝,报国复仇,裂土分藩,为世间伟人,信乎?”金曰:“吾王俱因利乘便,徼幸成功,直命好耳,岂材力所致哉?人言忠孝,未可信,皆时会所值耳。惟最初救父出围一举,孝闻九边,勇冠三军,勋名富贵,胥本于此。”予曰:“可得闻乎?”金曰:“崇祯某年,总兵祖大寿守大同,镇兵三千,每秋高恐盗边者,分兵巡哨。拨参将吾太王爷吴骧领兵哨探,方离城百里,值四王子(原注:即天聪帝,当时称四王子。)领兵四万,欲攻大同。藐视五百人,不战,但围困之,谓饥渴甚,三四日必降,可不血刃。因急奔急围,缓奔缓围。至近城四十里,祖帅凭城楼而望,不解救。吾王爷为祖甥,侍侧,沙漠一望四十里间,见父被围,跪请祖帅救之。祖帅以敌兵四万,城兵不满三千,守且不给,何能救?三请,俱不应,乃跪泣曰:‘总爷不肯发兵,儿请率家丁死之。’祖似应不应,曰:‘嘎!’以为必不能救也。王即跪而应曰:‘得令!’下楼开城,率家丁仅二十人赴援。王居中,左吴应桂、右杨某(原注:俱辽西降人),分两翼,十八人后随冲阵。四王子见人少轻出,疑之,开阵计纳而并围之。突入阵,射殪两人,继遇拥纛红缨王子,一箭落马仆地。王下马割首级,仆者未殊,奋短刀斫王鼻梁。王裂红旗裹面,大呼杀人,内五百人亦大呼杀出。北军终以王人少,疑其诱,遂缺围,听其逸。祖帅在城楼望见决围,因命呐喊擂鼓助威,北军亦不进。祖帅乃出城,于三里外鼓吹香亭迎接,慰劳赞叹。王面血淋漓,下马跪泣。祖抚王背,曰:‘儿不忧不富贵。吾即题请封拜,易事耳。’斯时忠孝之名,夷夏震慑,即四王子亦曰:‘好汉子!吾家若得此人,何忧天下!’”过此以往,大印不欲言之矣。(《吴三桂纪略》)
一念之差(2)
三桂为明季罪人,又为本朝反贼,其生平亦何足道!以道路之口,传闻之笔,事多淆讹,难以传信,故略述其概。惟桂本贯辽东,藩封云南,余生长浙东,又何能得其始末耶?缘余甲寅、乙卯间遭大难,丙辰用奇计遁迹江西,至吉安招抚韩大任,任自幼随桂,为余言甲申至丙辰事甚悉。得大任戊午归正之后,余又奉差往汉中,被羁贵州。时桂孙世藩嗣,据伪位,以贵阳为行在,其伪尚书郭昌、来度,与余交最契,每详言桂之末路。今虽不及具载,而源尾亦略可见云。侣云道人转庵孙旭识。
吴三桂,字硕甫,一字雄爽,辽东铁岭人。先世以军功封,世袭平西伯,家于京师。桂生壬子,及年二十,状貌奇伟,膂力过人,娴骑射,好田猎,为舅祖大寿所器。大寿镇宁远卫,用桂为中军,不期年间,兵强马壮,每战必捷,关外颇闻桂名。桂父骧为参军,尝率五百骑出哨探,与本朝大兵相值,被围。桂望见,号哭大寿前,乞发援兵。大寿曰:“吾以封疆重任,焉敢妄动!万一失利,咎将安归?”桂知不可强,乃自率家丁二十骑突出入重围,射中红旗,王子坠地。将割取首级,为王子仰斫鼻梁,流血不止,桂即掣红旗自裹其面。寻见骧大呼曰:“随我来!”五百骑遂拼命杀出,回宁远。骧谓大寿曰:“非吾子,几不复相见矣。”大寿曰:“壮哉,甥也!”以美姬陈沅赐之(原注:一云陈沅为周皇亲奎姬,非大寿所赐)。未几,陈沅随父骧归京师,而桂以大寿荐镇宁远。(《平吴录》)
案:这是一次玩命的选择。当时吴三桂只有20岁,血气方刚。其父吴骧率骑兵500人外出侦察,与清兵40000人遭遇,身陷重围,祖大寿不肯发兵救援,三桂率家丁20,突入重围,救父而归。其事出于传闻,数字或有夸张。但至少说明,他是一个勇敢的军人。《纪略》说此役战于大同,不确,当依《平吴录》,在宁远。
(二)裘马轻狂,颇以风流自赏。
吴三桂很有艳福,他得名妓陈圆圆,在当时是美谈。
延陵将军美丰姿,善骑射,躯干不甚伟硕,而勇力绝人,沉鸷多谋。弱冠中翘关高选,裘马清狂,颇以风流自赏;一遇佳丽,辄为神留,然未有可其意者。常读《汉纪》,至“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慨然叹曰:“我亦遂此愿,足矣。”虽一时寄情之语,而妄觊非分,意肇于此。
明崇祯末,流氛日炽,秦、豫之卮间关城失守,燕都震动。而大江以南,阻于天堑,民物晏如,方极声色之娱,吴门尤盛。有名妓陈圆圆者,容辞闲雅,额秀颐丰,有林下风致。年十八,隶籍梨园。每一登场,花名雪艳,独出冠时,观者魂断。维时田妃擅宠,两宫不协,烽火羽书,相望于道,宸居为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以营葬归苏,将求色艺兼绝之女,由母后进之,以纾宵旰忧,且分西宫之宠。因出重赀购圆圆,载之以北,纳于椒庭。一日侍后侧,上见之,问所从来。后对左右供御鲜同里顺意者,兹女吴人,且娴昆伎,令侍栉盥耳。上制于田妃,复念国事,不甚顾,遂命遣还,故圆圆仍入周邸。
延陵方为上倚重,奉诏出镇山海,祖道者绵亘青门以外。嘉定伯首置绮筵,饯之甲第,出女乐佐觞,圆圆亦在拥纨之列。轻鬟纤履,绰约凌云,每至迟声则歌珠累累,与兰馨并发。延陵停流盼,深属意焉。诘朝,使人道情于周,有“紫云见惠”之请。周将拒之,其昵者说周曰:“方今四方多事,寄命干城,严关锁钥,尤称重任。天子尚隆推毂之仪,将军独耑受脤之柄。他日功成奏凯,则二八之赐,降自上方,犹非所吝。君侯以田窦之亲,坐膺绂冕,北地芳脂,南都媚黛,皆得致之下陈,何惜一女子以结其欢耶?”周然其说,乃许诺。延陵陛辞,上赐三千金,分千金为聘。限迫即行,未及娶也。嘉定伯盛其奁媵,择吉送其父襄家。
未几,闯贼攻陷京师,宫闱歼荡,贵臣巨室,悉加系累。初索金帛,次录人产,襄亦与焉。闯拥重兵,挟襄以招其子,许以通侯之赏。家人潜至帐前约降,忽问陈娘何在,使不能隐,以籍入告。延陵遂大怒,按剑曰:“嗟乎!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以生为!”即作书与襄诀,勒军入关,缟素发丧。随天旅西下,殄贼过半。贼愤襄,杀之,悬其首于竿,襄家三十八口俱遭惨屠。盖延陵已有正室,亦遇害,而圆圆反以籍入无恙。闯弃京出走,十八营解散,各委其辎重妇女于途。延陵追度故关至山西,昼夜不息,尚不知圆圆之存亡也。其部将已于都城搜访得之,飞骑传送。延陵方驻师绛州,将渡河,闻之大喜。遂于玉帐结五彩楼,备翟茀之服,从以香舆,列旌旗箫鼓三十里,亲往迎迓。虽雾鬓风鬟,不胜掩抑,而翠消红泫,娇态逾增。自此由秦入蜀,迄于秉钺滇云,垂旒洱海,人臣之位,于斯已极。圆圆皈依上将,匹合大藩,回忆当年牵萝幽谷、挟瑟句阑时,岂复思有此日?是以鹤市莲塘,采香旧侣,艳此奇逢,咸有咳吐九天之羡。
梅村太史有《圆圆曲》云: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讌。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璧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浆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底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日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迳尘生鸟自啼,屟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此诗史微词也。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