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电话告诉我,他种在阳台上的植物,一夜之间,冻死了大半。这种冷,让我想起童年的冬天,那时候的上海,还很安静。极冷的空气中,有一些东西死去,又有一些东西在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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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二 两岸(2)
几个月前,我刚下决心辞去了那间文化传播公司总经理的职务,开始在家中写作。我爱写字,这些年间间断断,现下,终于决定一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是我的健康,由于几年内的透支,一直在跌跌撞撞中。
又一次从重症监护病房被释放出来,收到了一封不合时宜的电子邮件。
起头是,“我终于又看见监视器外的蓝天了??。”
是你的邮件,说是又想筹备拍摄另一部记录片,关于中国的那位“音乐凡·高”—无锡的瞎子阿炳。缘起是,你得到了一盘他亲录的钢丝版CD《二泉映月》,这是他唯一留下的声音,令你感动。但因为是独立制片,与无锡文化部门联系拍摄,难免师出无名,希望我能替你联系,与阳光卫视合作。
我答复说,我尽力而为,请把创意大纲给我。
你很快回信,大纲却简约得吓人,让我终于回想起了你一贯的自负。
时值阳光卫视易主,我正好认识新上任的总经理,联络了。又来往一大堆各种文件,你潦草回答的只言片语,每每要我整理成文,真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我懒得教育你应该如何如何,反正你这个艺术家也不会愿意。
我已经很难回忆起我们是怎样认识的,依稀是在2001年,一个莫名的场合,说一些莫名的话,我们说着各自世界的语言,因此很客套,那时你我都只是一个符号。
我作为一个以电视制作为主业的公司总经理,到北京出差办事,一位圈内的朋友介绍说,有一位很有才华的电视导演,想介绍我认识,也许将来会有合作的机会。
那位朋友带着我,来到一个像食堂一样熙熙攘攘的巨大的小吃广场里。你到晚了,大家很饿。我们各自点了一大碗面条吃下去,场面既不商务,也不艺术。
你的话很少,只说到你已经拍摄了不少记录片,自己的作品,没人掏钱,也不能卖钱,只希望能有在公开频道播出的机会。
我说,给我一个样带,我可以去上海的纪实频道试试,如果他们中意,除了播出,可能还会有微薄的稿酬。
你显然很怀疑,因为我当时的身份是个商人,这样的事情对我无利可图。你后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你的那位朋友,热心地给我寄来了你的样带。
第一次见面,我对你并没有印象,直到你送我到小吃广场的大楼外。北京的阳光如瀑,你与我握手道别。你的手掌大而有力,我这才发现,你有与艺术背道而驰的强壮,像一只遮天蔽日的狮子,孤独却不可一世。
2002年,我开始频繁到北京出差。像所有陷于社交热衷的商人那样,每次一有空,我就电话北京的各个朋友,约他们碰面。
有一回我电话了你。你当时极忙,只有两个小时可以出摄影棚。但是你坚持要请我吃晚饭,把地点定在全聚德,这次你比我早到。你跟我说了很多你最近拍摄的记录片,记录各地的民间音乐,记录各地的手工艺,一些很美很真实,却很快要被时间湮没的财富。你很忙,因为既要拍摄这些,又要做大量商业片和晚会的导演,赚钱支持你的理想。
我懂得你的辛苦。我在电视台做编导很多年,一直梦想做出自己理想中的电视片。之后,跟着民间电视制作的脚步,转而从商,也是为着寻找一条通往梦想的道路,用广告的营收来支持一种更自由的创作。每一个生而以讲述为使命的人,都在追求更纯粹的表达。梦想昂贵,与现实的角力更是无休无止。
篇章二 两岸(3)
你沉浸于你的角力中,更沉浸于你的追寻。我说,如果有满意的新作,记得给我样片欣赏。我没有跟你提起,我曾专程找了纪实频道的总监,推荐你的记录片。既然纪实频道没有接受,我无意博你谢意,更不想令你感觉失望。
那一顿你请的晚饭,仅仅为了吃饭而吃饭,为了聊天而聊天。与北京商人们的邀请恰恰相反,这顿饭很简单,很简短,但是我由衷地感谢。
在2003年那个极冷的冬天,生命力正慢慢地从我不断打字的冰冷指尖流失,频繁的发病令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我想这正好是个机会,让我可以还了你一个人情,这很好。
只是人类自说自话的想法,无非命运的暗示,后来我才明白,这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趟开始。
某个清晨,收到你短信,“日出前世界好像混沌初开,一切有形无质,只除了生命般战栗的街灯。”时间是6时许。
又一天清晨,你的短信,“记不清多少次凝视晨晖了,但永远有被燃烧般的感动。”又是6点刚过。
几天后凌晨,4点,你的短信,“听风到天明。”
几次被你从短暂的睡眠中间闹醒,我终于由愤怒转为苦笑,你这个疯狂工作的人,这个内心狂热的人。
渐渐地,我发现你睡得极少。有时候你会开玩笑似的一早发消息过来,“天亮了,你的今天开始了。”迷迷糊糊地一看时间,又是6点多,鸡叫的时候。
有时候深夜两点,手机短消息的提示音又响了,“还在爬格子吗,留神你的脖子。”我回,“你好像能看见我一样。”
你的邮件零星地告诉我,你常常会在天刚亮的时候等在拍摄现场,也常会通宵达旦地剪片。你严重失眠,而且几乎无眠。而我醉心于码字,冻僵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不觉又是黎明。我们生命的热,抛洒在自己设置的战场上。
你说,“生命是场盛宴,主人家尽情款待,受惠者纵情喜乐,当一切结束时,生命已杯盘狼藉,只在厨娘的泡沫间残喘和消失。”
我回,“身体的腐朽总是和精神的狂热并行的。”
这么些年,你被商业的现实弄得有些疲倦。某天早上,你说,“阳光如此灿烂,我却要面对客户,只有想到朋友,心情才和天气画上约等于。”
我回,“大多数人活得势利卑微如蚁群,少数人有洁净的内心,却要与蚁群为伴”。
你答,“也只是只不甘的蚂蚁。”
又一日,上海和北京再次同时降温。你短信说,“好冷。”你又在阴冷的摄影棚中。
我在夜的书房里,窗外霓虹灯如冰花闪烁,冷入骨髓。
几日后,北京大风,上海又降温。
你短信,“今晚北京是风声之城,我会静听风语,然后转述给你。”
我回,“我喜欢北京的空气,充满了梦想和自由的气息,不像上海的空气充斥着商品的气味,就像人造塑胶的味道。”
“我会带一丝北京的滋味,到上海寻你。”
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握着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竟然有一种背靠背的亲密。相见时我们是各自的角色,因而疏远,远离时我们只是灵魂,所以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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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二 两岸(4)
到了3月里,气候终于渐渐回暖,却仍走不出冬的阴郁。
中旬里的一日,整天没有出太阳,到了下午,淅淅沥沥地下了一点小雨,傍晚,雨止风静,天空愈发阴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下午5点,你的短信,“若我因爱而凝视,因爱而牵挂,不是罪过吧?”我心头一动,细想,却不能确定何意。
半小时后,手机再震,你说,“要是我说我是爱你的,你会怎样?”
忽而,有风震动窗棂,细雨骤至。
漫长的冬季中,故友相知的安详,终于不再。我想,爱情发生了吗?审视自己的内心,却在过往的温暖中,找不到轨迹。
一夜无言,翌日清晨6点,你的短信很简短,“相思成灾。”
我没有再翻身睡去,把电脑搬到床上开始码字,却总是出错。我无法克制心中不祥的预感,我第一次看见了你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孤单,你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慌乱伸手想抓住些什么,抓得越多,就感觉越安全。
四月间,我听见了阿炳的那盘钢丝版CD。
你微笑着,把你的随身CD机的耳机,轻送到我耳边。
“我们平日里听到的《二泉映月》,都是华美而委婉的,带着流水般平滑的忧伤,然而真正的《二泉映月》完全不是这样的。
“当时,广播台请阿炳录制这盘CD的时候,他已经封琴很多年了,他的胡琴上早已落满了沉默的灰土,琴弦老了,松香也没有搽好。他就这样来了,带着因年老和病而颤抖不已的手,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演绎,激动人心的作品。你听??”
你示意我凝神,然后按下按钮。
“你听见了什么?”你问。
声音是干涩、断裂、嘶哑的,像是生命深处的声音,自那把衰弱的老胡琴,惊天动地地迸发了出来。反反复复,就是一个旋律,却不觉得反复,只觉得借由着那个旋律,这个老人在不停地往下讲。
“我听见了。”我答,“他一开始是胆怯的,避世很久,他对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感觉陌生而有些畏惧。他尝试着发出声音,他想要世界倾听,他有自己的话要说,与这个世界充斥的语言不同。
“他满怀期待,但是当他刚刚开始,他就禁不住自己的悲伤。他忆起自己的失望了,这个世界一贯是排斥他的,他们要虚假的华美,升平的旋律,音乐只是装饰,只是娱乐。然他是一个瞎子,声音是他探寻真相的唯一通道,他用音乐来讲述真实的苦难,这是世人尽力要回避的,真实的东西总是令人不喜。所以他深深地哀伤,因为孤绝。
“那种哀伤,渐渐转变作愤怒了,他毫无忌惮地喊出自己的声音,他一无所有,但是他敢于与整个世界对抗。他在说,如果你们真的听不懂我,如果命运真的对我如此不公!
“他说,我终日伏在冰冷的地上,听地面传来的种种响声,我病了,我老了,我因为长年伏地而心力交瘁,而我通过声音听到了真相。我失掉的只是双目的光明,你们,世人,你们的心蒙了黑翳啊。
“怎么回事,现在他开始平静下来了,我听到了死亡的到来。死亡在走近,那种绝望的感觉如潮水般慢慢涨起。他仿佛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去处般,他的声音渐渐透出了宁静、从容和释然,他在前行,他在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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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二 两岸(5)
“他还有太多内心的声音想要表达出来,所以他的演绎变得更加强烈,令人动容。这种强烈如此充满了力量,直到那把老胡琴无法承受,随时都会分崩离析,直到他的生命随时戛然而止。”
你关上了CD机,凝视了我一会儿,没有说话,镜片后面的眼睛闪出孩子般的明亮。
后来你告诉我,阿炳在录完这盘CD以后,很快就去世了,这是他临终前最后的声音。而我在聆听完这段音乐的当时,就已经明白,这个你想拍摄的记录片,原来主题竟然是死亡。你开始令我觉得深深地不安。
你来上海,是应邀导演一个展会中的音乐剧。日本客户很挑剔,白天晚上地排练、审看和修改。你说没关系,反正你也失眠,完全不需要睡觉。
我建议说,好不容易你到了上海,正好顺道和阳光卫视谈一谈合作。还有纪实频道,也可以接触一下,如果能和他们合作拍摄这部记录片,还能有设备方面的支持。用他们的设备采集的信号,无论画质音质,都会大大优于你自己的设备,一样花心血的拍摄,效果会更加完美。
你最感兴趣的话题,一直就是,能够做出更完美的作品。
另外我有一个朋友,那阵正好在无锡的医药基地,投资了1500万美金,和无锡的市领导很熟悉。我说,还可以让我的这位朋友引见一下,这样你在无锡拍摄,吃住行和工作,都有了支持和保障。
忘记你在上海停留了几天,两天?三天?反正我是眼明手快地,从日本客户手里,把你抢出来了几个小时。先是安排你和纪实频道的总监,在衡山路一家环境古雅的餐厅,吃了一顿晚饭,谈一谈你们之间可能的合作。
你沉默时孤傲,但是每当与人谈起记录片,你便会有一种学生气的顶真,和孩子气的任性。我看得出来,和我同自复旦毕业的总监,很是喜爱你的这份热情。他关照你改天去电视台找他,和他详细谈谈合作的方式,你很快乐。
然后,我把你带到我熟悉的一位医生那里,拜托他给你看病,鉴于你几乎天天跟我抱怨你的失眠。他开了安眠药给你,还有抗抑郁药。你告诉了我,我哈哈一笑,劝你说,没关系,搞艺术的都会被人认为有抑郁症。
我们在一起,如老友久别,坦诚地谈天说地,恶作剧地相互揶揄。
第二天,你坚持要回请我晚饭,你们一起工作的一大组人,挤在一个桌子上。你自斟自饮,没吃几口菜,却把一大瓶二锅头像白开水一样喝完了。喝酒的时候,你像在和自己较劲。和兄弟们谈起工作,你的眼睛又一下子明亮起来,举手投足间,光彩照人。
餐厅的小姐,被你们喝酒的劲头弄得有些害怕,说什么也不肯送更多的酒来。你和几个兄弟便轮番出马,软磨硬泡,施展魅力,我在一边笑疼了肚皮。
吃完饭,你建议说大家接着去别的地方喝。大家都表情古怪地表示要分头活动,跟你一个房间的那个哥们,更是识时务地声称,要去网吧通宵打游戏,然后大家一致推选我送你回酒店。我大大方方地说,没问题,真的打了个车,把你送回了酒店,然后径直回家。
随即,电话了你房间的那个哥们,说是把你送到酒店了,我走了,他在网吧大可不必熬通宵。那哥们拿着电话,支支吾吾地好一阵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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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二 两岸(6)
凌晨四点,又收到你短信,“你令我感觉安详。”
我微笑了,只希望我不祥的种种预感,就是我自己的神经过敏。
那一阵,我知道,你疯狂地接各种赚钱的工作,日以继夜。同时玩命地拍摄你计划中的记录片,丝毫不给自己一点喘气的机会。
你奔忙于客户要求的工作地点,和你自己计划拍摄的各地之间,像一只没有栖息地的飞鸟,你极精简的背包里,有你四季的生活所需,从短袖汗衫,到厚实的绒衣。
还有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你似乎比以前瘦了很多。还记得那日如瀑的阳光下,你与我握手道别,印象中当时的宽阔身影,如今只剩下了一半。
我曾经很严肃地问你:“为什么这么拼命赶啊?慢慢做不行吗?”
你避重就轻地玩笑说:“我想和时间比赛一下,看看谁跑得快。”
于是,某天上午,你又仓促地飞离了上海。另一个客户要求你立刻赶到昆明,导演一个晚会。你还没来得及谈完那个记录片的合作。离开前,你从北京调来了鱼,你说那是你的制片,你拍记录片一直的伙伴,他会在上海,代替你把各种合作事宜谈妥。
我送你到机场。你给我听了一首歌,你随身带的一张CD,王洛宾的《一江水》,许巍和韩红合唱的。你说,这个合唱只有这一个版本,是你和他们约定的。你很喜欢这首歌,你觉得这歌美极了。
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你不该说这谶语。
鱼从来不正经说话。我为他约好了一干人等,说定的见面时间,每每失踪。约定的事情,总是半真半假地被忘记干净。
这样整整一周以后,我烦了他这种捉迷藏的方式。
“鱼,到底你们还想不想和人家谈合作呢?”
“谈啊,干吗不谈。”他眼神游移。
“你觉得你这样办事的方式,还能和人家谈成吗?”
“那是条件不合适呗。”
“那你觉得条件怎么合适呢?”
“他们都要分享我们的版权和未来的收益权的。”
“他们出了名义,出了设备,当然要共享版权和收益权。你们没有现钱付给人家,再说你们的版权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卖出去过,这样的条件已经很好了。”
“我觉得不怎么样。我们自己也有设备,好坏也能拍成,版权还不用分给人家。”
“你们不是只为了拍摄出更好的片子,不计较版权什么的吗?”
“那是他。”
鱼说漏了嘴,从此不再开口。
我仔细电话问了你,才知道,鱼和你一起拍摄记录片,他的吃用住行都是由你负担,但工资是不算的,因此,你的很多片子往往用他的名字署名,在国际上拿奖。这样一来,鱼虽然只是一个帮忙管管经费,借借设备,出门背一些器材的角色,却因为拥有了几部获奖记录片,在北京记录片界,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英雄人物了。
你说,你也曾跟鱼讲,片子的经营都交给他,如果能卖钱,就分给他和参与的其他人。
很显然,鱼这次的上海之行,是不可能办成任何事情的了。他成天价忙着,去看他当时上海的女朋友,有多的时间就缠着问我,有没有什么赚钱的生意可以介绍给他,他等着钱用。说到记录片,他就犯困,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把手头现有的片子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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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二 两岸(7)
我问你,怎么办。你不置可否。
几天后,鱼离开上海,和你一起直奔紫阳,去拍摄你的系列《边走边唱》中的紫阳民歌。
你在去往紫阳的火车上,给我短信,“当所有的人都睡去,只有自己醒着,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哀伤。我爱空旷,但独立旷野时却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经常梦想漆黑的剧场舞台上,有一束定点光属于自己,但我知道最好的表演就是无言。独角戏只是靠一人演出,凄惶的是演员看不见自己,我唯有日夜走来走去。”
我明白,你要的是与众人不同的东西,于是很多年里,你习惯了被众人排斥。
因为被漠视和遗弃的伤痛,你要远离人群。因为周遭寒彻,又禁不住想靠近。当你软弱的时候,你会希望,你认识不久的女子,都成为你的爱人。你会容忍,只要你身边仅存的伙伴不再一一远离。你需要身边的人告诉你,你是谁,这个问题,有时候你很困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在不断劝说你,亲自联络《二泉映月》这部记录片的合作事宜,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你不会,你需要鱼。
听说,紫阳的水很蓝,那种深深的蓝,令人伤感。
听说,紫阳遍地是很美的歌,你一开始录,就停不下来。
你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告诉我,这会是你的民歌系列里,最棒的一部片子。就在我启程去往梅里雪山的前夕,我收到了你寄来的VCD,片断节录的。
黑,满屏的黑色,深黑的色调。光是唯一的颜色,从窗外或门外,某个不知名的侧面照过来,落在黑暗满布的大屋中,像一枝粗糙而遒劲的笔,画出了那些歌者的轮廓,眉眼不清。只那一点明亮,使黑更黑。
你以往的作品,鲜明而昂扬。我熟稔了那些鲜活的颜色,还有朝阳或夕阳,描在如肖像般的凡人身上,那灵魂般的淡淡金色,何其温润。你总是以不能尽摄颜色之美,而反复与自己对峙。你的镜头,从未如此暗沉。
随后,绝美的吟唱从黑暗中升起,虽是错落不齐的合唱,竟有一种意外的和谐在蔓延开来。那种和谐,是悲怆间的一丝喜乐,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
镜头切转,棺木和黑白的相片置在冰冷的泥地上,四周围着点燃的香烛,众人手持香火,绕棺而行,无知无尽的挽歌,从入夜,到天明。你录下的是挽歌,这是你在紫阳录得最完整,也是最出色的一首歌,令整个片子出彩。更出彩的,是你通过无言诠释的,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黑?”我打电话问你。
你犹豫了一下,答:“那几天身体不好,执机不稳,我用了广角,所以进光有些不够,就做成了这样的效果。”
你的回答很轻描淡写,我仍知道其中分量。你一直是自己拍摄,你觉得其他摄像者都不能超过你,也不能尽述你眼中的世界。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你看见了美丽,你就不可能拿不稳摄像机,就如一个征战多年的战士,梦中听见敌人的进攻,也能翻身杀敌。
除非,是你的身体有了极大的问题,严重到你的意志力已经不能再控制你的身体。
我问:“你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去看过医生?”
篇章二 两岸(8)
你哈哈一笑,答:“不就是失眠嘛,你不是已经带我去看过医生了。”
“你说实话。”
“啊啊,我没不说实话啊。”
我忽然有了一种很古怪的念头,我觉得你病得很重,这种病痛正将你引向死亡,而且你对自己的即将离去,了如指掌。面对死亡的感觉,我很熟悉,而你的种种内心,跟我曾经的感受,何其相像。
我对你说:“你报地址,我这就过去看你。”
你又迟疑了一下,答:“我想过一阵,我会专程去上海几天,去找你。”
“我去看你,没有差别。”
“现在我的状态,有点不大好,等我好一些,我会去找你。”
我不再坚持,你总是想给别人看到完美的一面。
在那通电话里,你问起,我去梅里雪山走什么线路。
我说,我出游一向没有固定的线路,想到哪里,走到哪里。
你告诉我,在去往梅里雪山的途中,有一个很灵验的寺庙,你们以前去梅里拍摄时,曾偶入,只是具体的方位说不清了,希望我能有缘找到。
我说,我会去找寻你所说的那个寺庙,我会为你祈祷健康、安宁、心灵的自由。
旅途的风扑面而来。
我攀登在高原起伏的群山万壑中,我的青竹杖贪婪地嗅着泥土里青草的芬芳。
我站在春花遍野的草原中,望天之尽头,飞鸟高高地掠过我的头顶。
我张开双臂,拥抱刺目的阳光,清澈的浅滩边,徜徉着成群的羊儿,和衣裳美丽的姑娘。
我一路听人们讲他们的故事,渐渐能听懂越来越多我从未学过的语言。
带着出发前持续不退的低烧,我向往着雪山的纯净,能够安抚我额上的燥热。只是行至大理,又开始犯病,整一周痛得不知晨昏。魂灵归来,刚一开机,手机里就挤满了你的短信。
我赶紧电话你,说,我没事啊。
你答,没事就好。狠狠地挂上了电话。好大的火。
于是被要求每天跟你汇报行程,我正好有满心的快乐想要告诉你。
我短信跟你说,这里的天蓝得不可思议,仿佛伸手可及,柔软的触感。这里的山崔巍雄壮,却禁不住柔美的水蜿蜒其中,令岩石也露出翠绿的爱意。
你却兀自闷闷不乐,答,“你总是诗意,而我只是牵挂。”
我告诉你,这里的人眼睛清澈,笑容炽热,歌声里有白云映在湖水中的纯净。就这样日日登攀,愈行愈远,愈觉得与天空的接近。
我还问你,更接近天空的地方,是否也更接近正义、天理、真实与纯粹?
你回,“就这样直播下去吧,可以享受你的感动,你的存在,是我重回人间的慰藉。”我心想,你怎么就不在人间了?
直到一个多月,返程上海后,我才知道,原来你每次病重时,为避人假称外出拍摄,事实上是去往山里无人处,与世隔绝,独自与病痛纠缠,好似离开了人间。而你对我的行程安全,那份执著的担忧,其实是你联想到了自己的经验,令恐惧加倍。
就在我准备进入梅里雪山的前一天晚上,你拨了我的电话,要我止步。
篇章二 两岸(9)
我说,我已与一班人结伴,不是孤身,也不会有事。
你说,曾有几队记录片摄制组,在那里遇险。神山曾向你敞开了最美的一面,但在那里,你也永远失去了最亲密的两个战友。生命在那里,诚如祭品般庄严而渺小。
后来你还是说,去吧,自由是你的,长生天会护佑你的。你说你信我,能有缘遇见那个神奇的寺庙。
然而不久之后,你还是坚决地阻止了我另一段行程。那时,我已从梅里雪山返回中甸,想接着取道泸沽湖,去往蜀地深处的木里。听山民说,那是一个少人进入的幽深的天堂。从泸沽湖跟马帮前行,徒步2天,可以到达屋角,7天,可以抵俄亚。
你的盛怒令我惊讶,因为你听到我说出“木里”这个目的地后,几乎情绪失控了,所以我只得答应你,就此作罢。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明白,那一次,你为什么这么强硬蛮横,以致逾越了我们之间,一贯相互宽容和谅解的界限。
你称木里“是个好归宿”,我当时不知何意。直到春去、夏过、秋至,我得知了你最浩大的那个拍摄计划,3年,在木里。我蓦然懂得,原来那个地方,是你早就选定的,留给自己的最终去处,只留给你自己一个人。
在你严厉阻止我的当下,在你发怒的当下,你是因深切的关心而忽然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你自己。昏乱中你把我当成了你自己,你因自己早存于心的坚定计划,而执意断定,我这一去木里,决不会再返。
有一种关心,会把别人的身体,当作自己的,会把自己的心,当作别人的。
这一路上,你总对我说,“望长生天好生护佑你。”你是蒙族,你信仰蓝天,爱恋大地,你们的图腾,是驰骋旷野的狼。
我真的感受到了这种护佑,天地宽厚的怀抱,一次次地化险为夷。
还记得,在黑夜迷路的山上,睁着找不到光线的眼睛,倾听水声,终于寻到了下山的路。冻饿至极的夜半,撞见山间卖土豆的帐篷,得借宿一宵,不致埋骨荒野。每一次晕倒路上,总有热心人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每一次途中犯病,每一次在冥冥的“去”与“留”之间抓阄,也不解为何总会那么幸运。
在走出梅里雪山的第二天早上,我讲给你听我的奇遇。我并没有找到你所说的那个寺庙,但是即将出山的半途中,我遇见了那个寺庙的主人,那位你曾说起的出家人,方圆一带的山民尊为神仙的女尼。她正云游路过。
我并不认识她,是她遣人叫住了我,说有话与我说。山民们惊叹我的机缘,说那位出家人果然很难寻,且极少开口说话。
我没有为自己问什么,只是为你许了愿。
我一向视生命为浮尘,随清风掸落,不留痕迹,更落得清静。我不喜经营生命的长与稳固,我只一心追寻生命的意义,即使这意义渺茫不存,也不能停下我逐日的脚步,即使以生命做祭。
我也明白,你同样无畏于生命将止,你强烈的恐惧是源于孤单。某种意义而言,生命于你如同诅咒,一种将永恒的孤单加之于你的咒语。因为生命脆弱,因为人生无常。无常是短暂的绚烂,永恒的黯淡。无常是片刻的相拥,转瞬的激|情殆尽。无常是曾经的相携不再,归于冷漠疏远。无常是生离,无常是死别,令相依不可能永远。
篇章二 两岸(10)
此刻,你的恐惧因我而起。如你所言,这把绳索系在两边,一边坠落,另一边也会坠落。重归寂寞,这种感觉有如永坠黑暗,我也一样恐惧着,因你。
一路上,常常收到你絮絮发来的近况:“昨天到今天不顺,助手在录播现场出错,客户发难,坚持要我出场,和鱼的价值观有分歧,假装生龙活虎帮父母搬家,琐碎,但是一种生活,我生命里已然为数不多的生活。”
“家人怀疑,要我去医院检查,被迫在报告上做假。”
“不知道这个秘密要保留多久,也许离开的那天,我就解脱了。”
“我又被限制饮酒了,这个消息你比较爱听吧。”
你要我时时告诉你我的所在,你说你会去找我,一次,又一次,但是始终没有,只有随之而来的,一遍遍的喟叹,关于河两岸,永隔一江水。听你偶尔电话中,声音日益衰弱。
我再次要求,不如我过去看望你。你阻止说,不可,万万不可。我不愿揣测,电话那头的你,是否已神情萎靡,或已样貌大变。
我返回上海的第二天,你正在北京郊外的一处外景地拍摄。
清晨5点,你发来短信,“凝视夜鹭的飞行,发现那种远望的飘逸,不过是专注的殇动而已,我们如是”。
你又失眠,在夜的湖边,等待天明,这样的入夜和天明,你静看过无数遍。而你还在这里,睁大着孩子般容易感动的眼睛,执著等待一个不知却坚信的奇迹。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你的出现,像从同一个根系中生长出的两棵植物,即使他们寻找各自的光亮和缝隙,最终还是会缠绕在一起。像两个孩子在黑暗中手拉着手,共同抵御漫长的冷寂。
是日入夜,你在返京的车上,感难以支持,要求摄制组的司机把你中途放下,就近宿于公路边的客栈。你电话我,说你周身疼痛难忍,连日大汗不止,皮肤痛得难以触碰。你难以进食,近日里全身抽搐和昏厥,发作更勤。你说你不想影响工作进程,也不想大家看见你状况有异。你要我问一下熟悉的医生,用什么药,可以暂时控制目前的症状。
我答,好,我去办,但是你不能光告诉我症状,至少你得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还有最近一次检查出的指标。
你不言。
我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清楚,告诉我。
你得的是肾病,肾衰晚期,所有指标高得吓人,还有氮质血症。
我连夜问了十几个这一科的医生,没有人敢提出任何用药建议,众口一词的说法是,赶紧送医院,日夜监控各种指标,根据指标用药调控,才能保住性命。
他们没错,同样的病,同样的时期,差不多的症状,可能是高血钾,可能是低血钾,可能昨天过高,而今天过低,还有很多指标也都如此。只是不论是高了,或是低了,都是致命。医生凭电话又怎么知道,从哪个方向用药?
数月里不祥的阴影,终于如夏日低暗的黑云,化作彻天彻地的雨,轰然落下。我一早感觉到的,是的,我一早知道。只是当事实如许清晰地横陈在我面前时,我的心还是痛得四分五裂,这样心地柔软、真诚而坚强的你,上天何以这般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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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二 两岸(11)
我无数遍地对你说,你要去医院,你必须去医院,你必须马上去,否则,会来不及。
你拒绝,你说你无畏但并不无知,你从来就明白自己的状况,这是你的选择,你选择尊严。
人哭喊着而来,却不能再哭喊着而去。最后的离开,你希望留给人世,一个平静、从容,而且依然强大的背影。靠各种管子、机器、针药和一张带着轮子的床,人工运转着早该停止的身体,维持着一天天衰竭的最后呼吸,于他人而言,是一种安慰,于本人而言,只有耻辱。不如站着离开,我理解。
一次次的透析,用管子代替肾脏的功能,不断需要的人工帮助,无休无止。完整的生命分崩离析,成了管子末端一个无助的乞求者。
我也曾如此,每次发病,数十天完全禁食禁水,靠管子从静脉里给我所有所需。静脉穿刺进入我体内的管子,有一米多长,成为我那段血肉之躯的静脉内壁中,又一层光线亮丽的内壁,载着白色、黄|色、
透明的各种液体,与我红色的血液融合,为了给我生存。
靠自己机体的运转活着,是一种尊严。是以某天起,每次犯病,我宁愿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疼痛的来或去,等待生命的去或来。
传说有个故事,一架飞机即将坠毁。当机长向大家宣布这个消息时,所有乘客都惊惶失措。有的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向上帝忏悔。有的惊叫乱奔,四处敲打,试图寻找一条出路。有的狂性大发,冲进机长室,掐着工作人员的脖子,要求跳伞。有的甚至试图强Jian空中小姐。
只有一个白发的老先生,安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眼前的一切混乱似乎视而不见。他整理了一下因为飞机颠簸而凌乱的头发,松了松领带结,向空中小姐要求一杯咖啡。
有时候,我会觉得,世人就是同坐在这样的一架飞机上,一架失事前夕的飞机。我们什么都无法掌握,除了自己的尊严。
我问,那你现在怎么支持?
你说,需要长效镇痛剂和强力镇静剂,能否弄到?
我答,没问题。
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用我的病历为你开药,并开始说服我家附近的邮局,为你寄那些针剂。你并不知道,我之所以能弄到那些药,是因为我自己也常用。
你告诉我,根据医生的判断,你本来应该在前一年的年底,就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个你被预测的死亡时间,正好是,我们彼此真正进入对方生活的时候。
你说,少年时的你快乐而怯懦,虽然那时别人对你的印象完全相反。你成年后没有选择继续做运动员,或者教师,或者绘画,却选择了影像,这份理想让你如此满足或许是宿命。
你结婚生子却越来越孤单,你经常觉得不知道应该对什么人说什么,你的不快乐不是因为事业失败而是一种骨子里的深痛,如果你有权剖析自己并且公布于众,你会说—那厮是颗野麦子的种子却种在了月季园里—那是一种看似飘逸的不存价值的—寂寞啊。
你的病痛瞒着所有人,包括你的父亲、母亲,和妻子。很久以前,你就搬出来独住,借口是失眠。你不想让你的家人,习惯了你表面的强壮、乐观,和我行我素的家人,时不时地看见你疼得面无人色,看见你憔悴无助,看见你全身抽搐倒在脚下的地上,看见你昏厥,无知无觉。你更不愿你的家人,为了尽他们的责任,而限制你最后的自由。
篇章二 两岸(12)
现在,你已经过了保质期,剩下的时间,你交给工作。你又自嘲,说你这样一只贱命的鼻涕虫,没理由留不下一行足印。
你调侃着,用北京人特有的,那种满不在乎的幽默感。我笑着,却在电话这头泪流满面。
电话里,你的声音开始断续。你说你忽然觉得困了,怎么这么困,想睡着了。
我用尽量平和的语调对你说,累了就睡吧,睡醒了,一切都好了。
你答,好啊,那我睡了。你的声音如孩子般温顺。
我却忍不住心中的怕,你一贯失眠,怎会忽然想睡,这一睡下去,可会还有明天?
最长的夜。
终于在天明时,又听见了你的声音。
你说你好些了,这两日里,就要去邛崃,拍摄另一部记录片。这部片子你已经拍了很多年,每年都要去那里拍几次,讲述的是一个孤儿,从小被寺庙里的僧人收养,一年年长大,宁静而快乐地生活着。这一回,这孩子到年纪了,要回乡办身份证,祭祖,然后回寺正式剃度,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
我知道拦不住,又委实不放心,就说,让我与你一起去看看吧,我也是当过多年的电视导演,给你做个助理总可以吧。
你迟疑了,最后还是不允。
我明白,我们再要见面已经很难,除非你好起来。没关系,如果你这样在意你留在我眼中的样貌,那好,我就记住你想让我记住的那个印象。
电话中,听到你好像正在放那首《一江水》。结果还是忘了告诉你,我早先就听过许巍在酒吧里演唱的《一江水》的版本,很喜欢。我不喜欢韩红的声音,演绎得过于矫揉和华丽了。许巍的声音是疏离而冷淡的,却有巨大的暗流和蚀骨的忧伤在内里,很贴切的心境,很贴切这首歌。
你又走了,去往蜀地苍苍郁郁的山间,云雾迷茫,模糊了火车远去的方向。
你也许是躺在靠窗的铺位上,听着你的CD机,闭目假寐,一任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你的字句变得伤感,“人在川,而山远,郁郁中,身心沉重,世事烦扰,我有江水如蓝,却在梦中。”
我只能联络鱼,你的身边只有他。
我问:“他还好吗?”
鱼还是不紧不慢的那副模样,回:“没事,他老这样。”
“照顾他,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