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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年底,非常冷。

“嗯,知道了。”

当你迈进深山中那个佛像环绕的殿堂,你忧伤的心开始变得安宁,你渐渐觉得疲倦。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你发现你的右臂,你的左腿,开始连日连夜止不住地痉挛。

很久很久的沉默,你发来信息,“没有明天,我努力活在当下,然身不由己,举不起机器,我只是废物而已,我当归去。”

我急疯了。我拨你电话,我用各种方式劝慰你。但你心已丧,神志恍惚。你只是用尖厉的讥诮回应。我哭了。

我说,如果你真的要离开,就让我陪你一起走吧,我不忍心让你独自走这段路。

我知道,这样上路,你会孤单害怕。我们曾经相知相携经历的种种,有如血缘,已深入骨髓。只要能分担你的点滴苦痛,我不介意轻掷生命,就是现在。

篇章二 两岸(13)

你无声了,随后电话断了,电话不通,手机屏幕上空无一字。

忧急交加,我失去了知觉。

再一次病势沉重,昏沉中,忽而见你说要离去,走入层层叠叠的远山中,光在烧,你瞬间坠落。我无数次惊醒过来,冷汗涔涔。

数日后,好转。圈内友人电话来,问,终于好些了吗,鱼在日日问你的状况。

我听此言,就知你还平安,大喜。当日夜里,收到你的短信,道“保重”。

就在我好转的那一天,你离开了所有的人。

我很难再往下写,我无法尽述,那是最黑暗的几个月。可能因为我不愿再重复那些感受,我完全无法把那段记忆,很好地依次拼拢起来。

我四处寻找你,打电话问过所有曾经认识你的人,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包括鱼。

“唉,没事,我们经常这样互相玩消失,这一段我消失,那一段他又消失,互相不接电话,不联系,找不着人。别担心,他过一阵就会自己出现的。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耐心等着就是了。”鱼的解释空洞无力,他努力安慰着我,就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

我试着给你短信,可是你没有回复。

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我在恐惧中煎熬,恐惧着你远在他乡的身体,和我自己害怕失去你的心。很多个夜晚,我静看窗外灯火,想着你在何处,是否也在无眠,凝视这夜的黑。每一回,夜车经过窗外激起空气的震动,我都会以为是手机短信的震动,蓦然从浅睡中醒来。你怎能这样,生死不明,音讯全无。

整整3周之后,一条短信,由你的手机号码,发到我的手机上,却不是你。

“你好,看了你的短信,知道你是很关心他的朋友,他现在去了外地,手机留在这里没带。”他们是你拍片时曾经带过的学生,现在各自有工作,也还帮你做一些杂事。在去你那里找资料时,他们发现了你的手机。

你是想断了和这世间的所有联系,包括放弃你的号码,这是你放足天涯时,曾经唯一与人的联络方式。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晨昏,你的学生们说,辗转知道了你的消息,有一位学生正好有时间,不日就会出发去找你。结果,他花了整整5天才找到的你,带着你的手机。

那天下午,你的短信到来,说,“是我”。

我们只是短信,无声地一来一往。你不听我劝,不愿回京,更不愿就医。

我们整整相互短信了两个小时,没有结果。然后,你告诉我,天要黑了,前面滑坡断路危险,你要你的学生返回去。我惊觉,原来你是要他,带着你的手机,回去。

对于远离这个世界,你竟如此决绝。

那位学生叫做光,我至今未曾见过,是个真诚而可爱的男孩。

光短信告诉我,他见到你时吓了一跳,你之前孤独而雄壮,现在像一条临死的狼,你瘦得脱形,只有两只眼睛在闪闪发亮。你还在拍摄,但是你常常无法稳定地拍好一个镜头,你一遍遍失败,一遍遍重来,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挣扎。你的愤怒是对自己的。在一旁看着你拍摄的样子,光说他简直想大哭。

篇章二 两岸(14)

看着手机屏幕上,一行行显示出来的字,我有一种疯狂的念头,想要将你的痛,转移到我的身上,想要将我所剩的生命,一并给了你。

是你的号码,短信汹涌而来,那一头却不是你。前一分钟我们咫尺,这一分钟,我们又天涯,不知你在何处。

光告诉我,你几乎完全不和人说话,你应该已经很多天没有说过话了。你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没有任何耐­性­,怒若惊雷,一天里,光已经被吼了很多次。

除了—光说—除了他与你短信的时候,他的眼神变得很柔和,他表现出了意想不到的耐心,默默地,一个字,一个字按键到屏幕上,再安静地等着信息回过来。

于是,光请求我,多劝劝你,希望你回去北京,好生将息。光觉得,你多半能听我的劝告。光并不知道你的病,他只看见你的手臂和腿,在不停地痉挛,他知道你开始血尿,他发现你只喝酒,不吃饭菜,所以,他觉得你太累了,应该休息。

我问光,你现在究竟在何处拍摄,我说我必须去看你,不见你,我不安心。

光慌忙推辞,让我千万别为难他,因为你凶狠地叮嘱过光,不许把地方透露给我。光说你发怒起来像狮子,真的很可怕。

我终究还是得不到你的方向,天又渐黑了。

你是决计不肯让我知道你的所在了。你说了,你绝对不愿我,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你也绝对不愿让我的身体,冒险去这些偏远所在,没有公路,也没有医疗。

知道吗,我很想对你说,我很委屈,为什么你能冒险去的地方,我不能去。我们都曾带领摄制组,进入危险之境,出发前兄弟们淡然地相视一笑,七手八脚扛着设备,欣然前往。那是战友和知己,彼此把生命完全交予对方的信赖,和随时赴死的慷慨。不觉得是谁亏欠了谁,反觉相互在心中的重。

若你去了,你留我平安,又有何用?我们还是分离,隔着此岸和彼岸。

我真的没所谓只看你最好的一面,你的明朗与黑暗,我的身上都有。

这个闷热的夏夜,窗外浩荡的城市犹如黑­色­的海,沉到星星点点的灯火下。遥远的工地上,焊工行走在高而窄的铁架上,焊火如烟花般璀然绽开。

我常常想,我们这两个一直和世界负隅顽抗的人,我们这两个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的人。我们寻找着那些意义,在夜里点燃自己的生命为炬,凭那微弱的光亮,沿着自己心中的方向孤独前行。

当我对同类逐渐失去了信心的时候,我遇见了你,我很珍惜,很感激。

我们的时间何其短暂,这即将燃尽的光芒,转瞬即逝。在一切归于熄灭前,我很想与你一同看这场烟花,也许我们彼此的烟花,会在我们的视网膜上从此留下印记,让我们有理由从此藐视黑暗。

你总是太在意我对你的观感。我很想告诉你,如果要我评价,你是成功或失败,强大或虚弱,温柔或乖僻,我只会对你说,因为有你和我同在这世上,我觉得幸福。

鱼的电话,那一阵的来电记录,应该大半是我的。

“你有他消息了吗?”

“没呢。”

“知道他大致的方位吗?”

篇章二 两岸(15)

“不知道。”

“他最近在拍什么片子,你总知道吧?”

“多半是在把我们以前那些拍过的记录片,收尾拍完吧。他已经不接外面的活儿了。”

“拍完需要多长时间?”

“这说不准啊,他挺着急的,希望越快越好。”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嗯??他要赶在10月前完成所有工作,因为他要在11月之间,去青藏高原南端的木里。他有一个计划,在木里拍摄一套系列记录片,关于那里的氏族文化、婚俗文化、宗教文化和民间音乐、古老的手工艺。拍摄的时间是3年。”

“他的身体行吗?多少人配合他的工作?他哪来这么多资金?你们这些设备够吗?”

“身体就撑呗。我会帮他把设备,还有帐篷什么的野外用具,一起运过去,一个人没法拿。然后我会过去几次,如果他需要我补给。我们剩下的资金可能不怎么够,设备也需要花钱添,如果有什么赞助商愿意出钱的话??”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只有他一个人去那里拍摄,没有人愿意陪他去。

我问了很多圈内的投资商,对于没有商业价值的记录片,都是摇头。其实这个事实,我早在经营那个文化传播公司的时候,就很清楚了,那时候我主推的产品,记录片也是一个重点。

终于有一个做出版起家的商人,白而胖的中年男子,爽快地说,愿意花钱办这事,支持中国的记录片事业,收益不论。我说,我至少能保证,这片子能在国际上获奖。我了解,这对于你来说,是轻易的事。

立即联络鱼,说,赶紧给个要约、预算和拍摄大纲吧。如果对方看了,觉得可以谈,你们就直接见面,商讨细节。

鱼答:“我正在广州跟组拍片呢,要口啊。”

“晚上收工以后,随便写一些行吗?时间很紧,离片子开拍没几个月了。”

“挺忙的,等我有空吧。”

鱼的拖拉和失忆,还是一如既往。天天的催促,还是过了十几天,才拿到文件。打开一看,吓了一跳,什么权利都没给人家,预算却高得吓人,摄制组人数猛增到十几人,连购买设备的报价都有不少水分。

我想,鱼真有天生的商人­精­神,生意确实是这样做没错,但是也要有人愿意跟你谈啊。

雨后的夏夜,有一种湿润在空气中弥漫,仿佛遥远的思念,逶迤而来。

忽然收到你的短信,“夜,游荡在熟悉的北京街头,提着酒瓶吃串,医生一旁劝告说,你已被禁酒,我笑骂,去你妈的,医生也笑,说随你。”

我问:“你已返京?身体可好?”

你回:“下午刚到,明晚离开,不逗留。”

我嘱咐你:“记得明早抽空,去医院检查一下指标。”

你避开话题,说:“听鱼说,你在帮助联络木里一事,这不重要,勿上心。”

我回:“只是尽力而为。”

过了一会儿,你忽道,“从未停止对你的凝视。”

已近午夜,北京燥热有风,月朗星稀。而雨后的上海,恰天淡如水,云在月中。我的书房正对北方,也是我终日眺望的方向。

篇章二 两岸(16)

“你要学会爱自己,我才能安心。”这句话,我很久以来一直想对你说。

你答道:“死于战场,是战士的宿命,不能工作,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深知无法阻止你,只能告诉你,“我关心你,并不因为你有好的作品或没有,你能够拍摄或不能,你说一些美丽的辞藻或言语乏味。我关心你,只因为你是你。”

这不是劝慰,我望你懂得。

稍顷,短信回:“此刻,想拥你在怀,知不可能,唯泪下而已。”

我说:“如能令你安详,我想去陪伴你。”

你回:“当我不在,且已不远,我们且隔岸相望吧。”

我们互道好梦。随后,我一个人在夜­色­沉寂中,静听天籁渐起。

2004年整个夏季的空气,都热得像已凝固,知了的鸣叫,空洞而冗长。

我给你寄你需要的药品,总是鱼代收的。你时不时会突然出现,不出一天就再次消失,你说你不耐待在城市里,也不想见人。

我明白,你的恐惧已经愈深了。

你工作的无能为力,令你觉得自己的虚弱和无用。这些日子以来,你的远离不再仅仅是一种追寻,这样的隔绝,更是回避和逃离,你害怕着他人的拒绝、冷淡,和嫌恶,因着你的无用。

我很心疼着你,我从那时起,开始懂得你孤单的根源。在你的概念里,你永远要表现得更好,才能赢得别人的爱与关心,如果你懈怠或无力如此,这些爱和关心,就会消失殆尽。你可能从没有真正被人爱过,所以一直有这样的误解,一直这样累着。

这是社会评判人的概念,是机器与人的关系,这架机器很冷,你不符合它成功的标准,它何以给你奖赏。只是很多年以来,这个方式被人也用了,用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因太多人活在标准中,活在利益中,而没有活在真心中。

所以你很困扰,你不快乐,因为你不想迎合众人的标准,你不在意没有金钱或地位,但是你很孤单,你要坚持自己,你就要一并放弃,他人对你的爱。

你总是不想给我看见,你病痛的形貌,我们的相隔,我们的两岸,是你生生划定的。

鱼的横财梦一点点清醒,开始答应我,试着做一份合理的预算和要约,以免被别人一看之下,立刻否决。需要资金的时间这么紧,现在最不能破坏的,就是双方相互的信任感。

催着鱼,就像吃饭睡觉,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项习惯了。

又等了很多日子,直到夏的炙热渐渐散去,秋日将近。新的预算和要约,终于不情不愿,委委屈屈地,由鱼的邮箱发过来了。我只得面对鱼没好气的声音,耐心安慰:

“至少,你还能赚3年的工资不是。反正你也不会待在那种地方,一路跟着他拍摄,那就当领不劳而获的退休金,多好。另外,我看那些设备报价,中间你还是能赚一些差价的不是?”

“唉,到时候别麻烦我太多,就好了。”鱼懒洋洋地回答。

文件马上送了过去。那个中年书商心情很好,花的钱不多,占的权利不少,而且自己的经营范围,这就从做了多年的出版,轻轻松松扩展到了电视领域,还能冲出亚洲,走向国际去拿大奖。所以即使没有什么经济收益,也权当放了个炮仗。

篇章二 两岸(17)

“当然咯,还是有很多细节问题,是需要讨论的。”我看着这个白胖的中年人,腆着肚子,官腔说话,吃完了面前一道又一道菜。

“我们尽快磨合细节吧,然后我联系他们过来,跟你见面签约。”

“那位导演能过来面谈一下吗?”

“他现在外地拍摄,方位不是很清楚,我在联络他。他的简历、获奖记录和样片,你都看过了,应该没问题吧?”

“嗯,很不错。”

“制片可以代替他,先跟你谈细节,最后他肯定得跟你见面。”

“可以先谈再见面。我这两天也找一些电视行业的专家,看一下这些预算、要约,和拍摄大纲。”

“希望能抓紧些,要赶在11月前进山的,再晚就雪封山了。”

“明年开春进去拍,不是一样吗?我们可以谈得充分些。”

“恐怕不行。”

“嗯,知道了。这个餐厅的环境很好,菜也­精­制,谢谢你了。”商人结束了最后一道甜点,嘬­干­了面前的冰镇金橘茶,用餐巾文雅地擦了擦肥厚的嘴­唇­,和渗出汗水的胖鼻头,然后习惯地抹了抹白而光亮的大额头。

我微笑着示意买单,把一叠钞票和账单一起交给小姐。

“那你对细节的意见,请尽快给我。”我拿了找头,示意我们可以走了。

“唔,没问题。”商人起身,捋了捋肚子上褶皱的衣服。

“拜托了。”

“放心。”

我们走出高挑的大厅时,整面墙内嵌的巨大鱼缸内,缤纷的热带鱼肆意穿梭,幻化出奇妙的图案,仿佛向这里进出人造豪华世界的人们,努力讲述着远方它们家园的故事。

我一直在等待,等待着你给我的只字片语。

每当你出现,你就短信告诉我,你的状况已越来越差,你又违反了医生的禁令,你很难受很痛,你明日即走,这一次可能真的一去不回。

你要我立即的反应,你要我的焦急伤心,要我的安慰规劝,要不时地确定,我一直还在这里,没有忘记,没有离开。

你是一个担惊受怕惯了的孩子,你害怕这一回头,已失了我对你的守望。

你是一个不知饱暖滋味的流浪者,不论我给你多少关心,你总还觉得心头空空如也。

我想,在这个现实功利的世界里,你一定受过很多伤害,当你满怀期待地打开他人手中爱的盒子,每每发现里面是,支配,控制,交换,利用,炫耀。你一定很痛,一次又一次,令得天真而心地柔软的你,竟再也不能信任人情的真挚与绵长。

我有一个天真的愿望。我望你有一天,终于信赖了我对你的关心。当你发现,我对你的关心,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来交换,不需要你表现得更好去争取,不会随时间的推移,而淡去,你是否就能信了,爱。

如果一个人类,竟从未感觉到过,另一个人类对他全然的爱,让他凭什么信赖自己的同类,凭什么走出黑暗的孤单。

秋又来了,凉而空的秋。

我天天催促着鱼,可以来上海,和商人面谈投资的细节。很多事情不用两头传话,当面沟通,会更快更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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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二 两岸(18)

鱼一律回,“最近没空”,“忙着挣钱呢”,“过一阵吧”。

我明白,他不愿花这­精­力,做这不赚钱的事。

商人问:“要约上为什么写:要求保留作品的参赛权,和因参赛而产生的播出权?他们这随随便便地一播出,我上哪里去收片子的播出费?那么要约上的另一句:本片产生的任何利益,均属于投资方所有,岂不是一句空话?”

我心想,他究竟有没有问过懂电视行业的人?

我只能解释给他听:“你不是想投资一个片子,在国际影展拿奖吗?影展的邀请函,已经直接发给这位导演了,总要以他名义参赛吧?你自己送恐怕没有途径。至于参加这类影展,是规定要在影展上播出一次的,而且这次播出是不付给播出费的。”

商人狐疑的样子,好像自己被下了不明就里的套,平白要做冤大头。

又问:“他们自己怎么不来?是有很多投资方在谈?”

我答:“抱歉,他们一个是真的没空,一个是真的没了踪影,我在找。其实,只要你看见他们,你就会明白,他们根本不是生意人,没本事骗了你。”

商人再次讨价还价:“你看这个拍摄周期这么长,要整整3年,可以调整得紧凑一些吗?时间短了,费用也能省下来。”

隔天,商人又提出建议:“这片子要一年以后,才能完成第一部分吗?能不能花3个月,先出几个短片,我先拿去市场推广一下?”

几日后,商人甩出新招:“我看这预算里,设备这么多,要花很多钱,我打算联系一下保护民俗文化的国家部门,要求一点资助,你说好不好?”

我答:“恐怕不行,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等,开拍在即。”

“但是,设备真的很贵,不能少添一点吗?这么多投资,能收回吗?”

“你先前不是说,要支持中国的记录片事业,这投资作为赞助,收益不论吗?”

“呵呵,话是这么说的??”

因为看到拍摄日期临近,商人无非是起了趁火打劫的念头。想再次压低价钱,并且得到更多的好处。

我把对方的意见反馈鱼。鱼气得大叫大跳:“我们又没赚钱,他挑三拣四什么!”死也不肯跟人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关于参赛权和播出权,还有预算的情况。

我说:“商人都是这样,不这么贪婪加疑心,就不能赚钱了。好歹人家愿意花钱。”

想想鱼也是商人,没有他的钱赚,他何必去受人闲气。

只好又劝他:“这无非一个过场了,就这样谈个价钱,生意里,哪有没还过的价钱,哪有不一来二去就签成的合同?”

鱼答:“那你跟他们谈好,告诉我吧。”

我说:“和他签合同的是你们,要他相信你们没有赚他钱,没有少斤短两,非得你们自己谈。我跟他说,他也不会信。”

我觉得很黯然,心中极不愿拿你珍爱的事业,去市场这样叫卖,但是,我知道你很需要钱,除了长时期的拍摄所费,还有用药。

我了解你不喜与商人周旋,要你如此,你宁愿舍了这世界。所以,我能拜托的,只有鱼,可是他完全不热心。

篇章二 两岸(19)

我总是在想,不愿放下摄像机的你,完全无眠的你,在逃避世人的征程中,在自我封闭的囹圄中,正怎样度过你的日日夜夜。

你正在秋雨漫漫的傍晚吗,孤身小憩在山前农舍,痛饮新暖的酒,怅看最后一抹浓翠逝去,任眼前低矮的屋檐上,雨滴如泪簌簌而下,回想争如不见的今生。

或是在随身CD机的陪伴下,于《一江水》的优美旋律中,度过风雨交加的夜晚,待到第一缕晨光再次透过黑云,遍野的青草,清亮的露珠缀满,就像歌里唱的。

就像歌里唱的,“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真的是这样吗。

叶黄了,天高了,风像雪山下的溪水,将寒意汩汩送来。

某个黄昏,走出医院的住院楼,天正暗下来,墨一样的黑­色­,从城市上空压下来,光亮一线线隐去,就如病势渐沉时,感觉生命在一丝丝被抽离。

突然收到你的短信,说要电话我。是你的学生光,他又跋涉多日找到了你,带着你的手机。他和我同样,一心盼望着投资的事情,能通过你的允诺,早日促成。

我一直很想见这个孩子一面,他是一个心中有爱的人,存在于这荒芜的人世间,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为他骄傲。

当时,鱼既无意与人沟通,那中年商人的狡诈多疑,忽然失了方向。其实价钱已经成了其次的问题,懂行的人都能看出,再讨价还价也没有太多余地。关键是,一份合同,不能和一个只被描述过的人签。

唯你出现,才有可能,即使是只通一个电话,证明你的存在。然后,我是打算设法让谁替你,拿着你签的委托书来签约。如果细节来不及确认,只有先签第一年,再作打算。

“这不重要。”你又这么说。你说,你现在唯一关心的,是继你之后,谁来延续你的工作。你恐怕自己撑不了3年。

我答,花开花谢,生死几许,而生命不息,花谢何尝不是花开的理由?世间之事,应该盛开的,你阻止不得,也不因一朵花,一个季节,而从此黯淡,你且前行便是,身后之事,何必劳心?

你笑说,有理。

我便接着问,可否与投资人通一个电话。

你答,不能辜负大家的心意,电话会打,只是,投资一事真的不重要。你说你已筹好了钱,是你原本打算用来治疗和换肾的钱,因你后来觉得换肾也没什么意义,还是这样要靠药物和透析生存,而且时日也不会很多。

此刻,我正坐在住院部花园的长凳上,看着晚霞的最后一道光芒,像一个金红­色­的洞,被黑­色­的外围慢慢吞噬。一个老人佝偻着身子,在家人的搀扶下,经过我的面前,艰难地走回住院大楼。

随着我再三而无力的劝说,月升起了,冰凉的月­色­,浸透了我。

你给那个白胖的商人打了电话,只说了“感谢”和“再见”。

10月将尽的一个夜晚,你短信我说,你已返京,几日内就会出发,去往木里。此后蓬山相隔,望我珍重。

我说,我要见你。

你回,见与不见,有何分别。

我说,我要见你。

你回,何苦相见只为分离。

篇章二 两岸(20)

我说,我要见你,只要遇见过,就有意义。

沉吟良久,你说好罢,两天后你是否方便,我请你吃午餐,在后海。

10月27日,破晓,我坐在火车的窄床上闭目等待,列车正在缓缓进站,窗外另一个城市的喧哗扑面而来。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凉而清冽的空气—­干­燥而带些灰沙的北京的空气。

抵后海,天清云淡,那片水素着一张脸,从晨曦中朦胧的平房胡同中,浮起来。拐角巷口,少眠的老人们,已聚首开始闲聊打牌。

我绕海而行,穿过一条条狭窄的胡同,找寻你的容颜。巴掌大一块地方,却没有能找到你,最后还是短信你。你回,等我,在银锭桥。

你领我绕着后海拍摄,不停不歇,悠长的鸽哨越过无数局促的老街旧巷,盘旋在朗朗的秋日中。

中午,你处理最后的一些杂事,在出租车中穿过熙熙攘攘的北京街头,你沿途跟我讲述,在车窗外的那些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你的故事,在这座你出生长大的城市里你的痕迹。

然后再回后海,还是拍摄,你说,前几日连着­阴­雨,你一来就放晴了,真好。

这一天,你维持着常人难比的­精­力,直到日光隐去,数百上千个窗口的灯光,也次第暗去。

你努力在我面前,表现出活跃和健康。虽然我还是能看到,你瘦了很多,昔日遮天蔽日的你,已可以用清瘦来形容。你的胡子留得有些太长了,只有镜片后面的眼睛,依然明亮。

晚餐,在一个古老胡同的小馆子里,你又像喝矿水一样,拿了大瓶的二锅头喝着,却只吃着几块黄瓜。隔壁桌子谁和谁醉了,大声地吵嚷着,那里又唱起来,此起彼伏。时不时,跑堂的伙计穿梭矮桌前,高声应着客人们的招呼。

酒兴不断的夜,可否无尽地深。

你说:“生命真是太脆弱了,人生太无常,所有的欢乐和美丽,转瞬即逝,只能衬托出黑暗的永恒。每每感动于瞬间的灿烂,都如同看见背后无尽的冷漠,残酷啊。”

你内心深重的悲哀,令我心疼。

我问:“难道你就从没有过能忆起的一刹那,当时的欢乐,现在想起仍觉宽慰?”

你想了会儿,答:“有。”

“一次是初春吧,老家院子里的桃花开了,我无事在家,独自见桃花的美,于是折一枝粉红进屋Сhā起,又找一壶酒来,拿两只酒杯,俱斟满。就这样,左手敬右手,右手敬左手,细赏眼前春花,不觉酒尽花谢。

“另一次,是与伙伴们去探山,各自分开了。我一人行于林中,忽觉腥风袭来,心道不妙。心念动时,一只剽悍的野猪,已飞身向我直扑而来,我来不及考虑应怎么逃生,只本能地用右手格挡,惊怕间,思想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只见整条右臂,都已被野猪咬在嘴中。但是野猪一动不动,竟是已然毙命。再看,原来是我右手一直握着腰间的开山刀,惊吓之下伸手格挡,手紧握着刀柄,就顺势把刀拔出了刀鞘。

“那野猪一心咬我,正好张口衔入了利刃,这么长的刀,一下把它从里到外几乎开膛。

“同伴闻声而来,就此把野猪和我弄回村中。一只大野猪,腌了,全村人吃了一星期。这一星期里,我们整个摄制组,就因为这野猪,吃着村里的百家饭,好不威风。就这样,我又逃过一劫,又当了一回英雄,至今想来仍快意。”

篇章二 两岸(21)

我听得有趣,又问:“那你与别人的相处呢?可有许多至今觉得温暖的?”

你表情凝结了,想了很久,答:“没有。我能记得的,都是之后慢慢的疏远。朋友、爱人、同事,都是这样的结果。”

“那家人呢?”

“他们对我的关心,是为了尽他们自己认为应该尽的责任。”

我叹了一口气,人有时候不应该看得太清楚了才是。

只是,我们自认为看得很透的世间,是否真相如此?我们究竟能看清些什么?或者,从根本上,我们是否相信,世间就是如此而已,人与人之间,一切炽热感动,归于冷漠?关乎客观世界本身,或关乎内心,是否希望不存?

我想着我们对于讲述方式的选择,惊人的巧合。你执意拍摄记录片,不愿涉猎电影,尽管电影被列为所有电影电视人的终极梦想,并与金钱一塌而卧,你还是不愿接受现成的许多邀请。而我,选择散文,不懂得写小说。

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记录真实生活的体裁,如果对真实生活真正失望了,我们又缘何执著于这样的途径?

我问你:“明日何时起程?”

你答:“上午。”

“工作对你而言,真的这么重要吗,让你执意把余生完全交付,不留些许给其他?”

你毫不犹豫地答:“工作是我的全部,这是追寻永恒的方式。自己的作品是永远不会辜负自己的,会被世人永远记住。”

我说:“我对永恒的看法并非如此。”

你笑道:“愿闻其详。”

我答:“永恒是一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一个家人死去了,但是他作为一个家人的位置,始终被空在那里。一个路人死去了,但是他曾经的行为,可能被任何有关的人转述着,尽管无名无­性­,故事已离开了人本身。

“我们的生命如蜉蝣,我们的身体很快腐朽,并不留痕迹。但是我们曾经给予他人的爱,仍然会在人与人之间传递,作为一种温度,温暖着人类的家园,不会冷却。我们曾经尽力而为的故事,会在时光中流传,作为一种证明,坚定着人类软弱的心灵。我们的姓名从此无关。

“我们的作品,也不过是传递爱的一种途径。如果我们可以用其他的方式,传递我们心中的温度,拍摄或写作本身,也并不重要。或者,从某个角度来讲,一个人存在,最大的意义,是他这个人存在本身给他人的温度。

“就像于你,至少在我心目中,重要的不是你的作品,而是你这个人本身。我想,所有最后能记住你的人,关注的也是你在这世间的路过,而不是几部几十分钟长的记录片。”

你摇头:“我却认为永恒并不存在,一切是虚无,路过更是幻象。我仅用幻象来编织众人的幻象罢了。”

我坚持:“我认为世间所有人不快乐的根源,都是不信爱与关心,所以畏惧无常。如果一个人能体会另一个人给他的全然的爱,即使只有短短一霎,无论他相伴或远行,内心的温暖与安详,可以永恒。”

你呵呵一笑说:“我懂了,你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而我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到很多日子以后,我突然明白了你当初的这句话。你我如镜,我们何其相似,细细思忖,才知根本的一些东西,是截然相反的。

篇章二 两岸(22)

时间在走,不愿停留。

你的右臂忽然间开始颤抖,你的笑凝固了,你很慌张,但是无法遏制。你用左手使劲按住右手,就像按着一只要挣脱飞去的鸽子。你不住地用眼角窥视我的反应,却避开我的眼光,你紧张着我对这番情景的观感,甚于病痛。

“没事的。”我说,伸出我的右手,握住你坚硬的手掌。

稍顷,你的痉挛终于停止了,你对我说:“我该走了,要回去整理行装。”

夜已过半,你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听说只有在深山里,远离人群的时候,你才能感觉安稳,有片刻入眠。

“你这次走,何时回来?”我问。

你想了一会儿,答:“2月20日,我会回来北京调息。”

“这么久?药品备齐了吗?”

“嗯,放心。”

“你要是过了这个时候不回来,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

“我会回来的,就这个日子前后。”

“这次走,带电话吗?”

你又笑了,说:“带的,只是木里根本没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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