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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寻花 > 12月11日,于兄约我下午喝茶。

12月11日,于兄约我下午喝茶。

这几个月来,我们俩都在各地漂来漂去,早说要见面的,推后了无数次。如果没有以后了,这一次,是一定要见的了。

饮茶于徐家汇花园的小红楼外,阳光正暖,云渺风静,正坐于一株水杉树下。

我违背了家教,头一次全身靠在椅子里,与人说话,­精­神已愈来愈衰弱。

于兄说,我愿意把你一直作为我暗恋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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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七 返程(5)

我苦笑,大哥又拿我取笑。

他哈哈一笑,因为你给我创作的灵感。

这个大了我11岁,还年少轻狂的老小孩,真的很可爱。

说起他这次去北京开会,是在清华大学听一个畅销书市场运作的讲座。他说,上课的地方离睡觉的地方要打车,而且起步费都会超过,半夜饿了,打车出去,像在荒原里一样,完全找不到亮灯的地方。

他说正兼职主编着卫生行业的一张报纸,前些日子发脾气,骂得所有编辑集体罢工。

我听得笑得不行。

他又说,半年以后,等报纸像了样子,要约我写专栏“急诊室的故事”,关于生命与死亡的实时讲述。

我没应,因想着我兴许很快能跳过急诊室这个环节,直接进入太平间。

又说填词。

他说,他一直坚持说,词的形式能够决定内容,比如本来想写这样的意思,而突然想到另一个押韵的字,为了采用那个更工整的字尾,可能词的意思就此变了,可是这个想法很多人都不赞同。

我说,我同意的。因为自己想写下来的情绪,是质。词的格式韵脚,是形。质能决定形,形也能决定质,事实上,质和形原本就是一回事。

他接口,就像一张纸的两个面。

我接下去,是的,一个面不存在了,另一个面也没有了。

他笑,病人都能成为哲学家。

我却在想,人的灵魂,如果离开了生命这个形,又将是否存在,又会去往哪里。

那个下午的天空,特别湛蓝,水杉的枝叶细致而金黄,灿烂地映在晴空之下,虽是冬季带来的枯,那金黄却如此抢眼绽放。在落叶,细小的叶,如羽毛般片片飘落,却如春日杨花般柔美。生命的荣枯,究竟要怎么去看呢。

送我返家路上,又见衡山路上,整排梧桐枯黄,那叶半绿半黄,一片片,层层叠叠,竟如满树春花般烂漫,让我疑虑这就已是春暖时分了。

照例是夜半三点做的宵夜,是黄鳝红枣蒸饭,和蚝油芥蓝。

为先生戏写《宵夜与私奔》,因文中记载了当晚的宵夜内容,是以记得。

烧在退,痛在加剧。

又梦见那位深山中的朋友,满脸胡须,面­色­苍白,目光如炬。他说,你要去往哪里,只有保住你的生命,我们才能再遇。

我答,此岸彼岸,我都在等你,我们都会相遇。

惊醒时,心中疑惑,担忧他是否还在世间,又何以如此对我说话。

世人总觉得,劝人活着是好的,是对的。真的是这样的吗,如果现世的繁芜终于令人厌倦,如果活着的历程日日都是苦痛。

12月12日,又是星期天,做完午餐后,飘飘荡荡地到楼下小区的花园里晒太阳。

冬天的阳光有甜甜的香气,阳光中有淡淡的风,风的肌肤很细腻,轻柔地掠过我的面颊发梢。树在歌唱,满院子各种各样的树。

门卫看到我,热情地打招呼,你总算出差回来了呀。

我答,是啊,回来了。

他说,你去了好长一阵吧,你知不知道上个月出事啦,我们小区死了人了。

我问,喔,是吗。

篇章七 返程(6)

他说,是啊,吓人哪,才吃过午饭的时候,就听见“噗”的一声,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啦,掉到地上。闷闷的“噗”一声,就是着地的声音,很响的,当时在楼里的人都听到了。就是你们永嘉阁那栋楼呀,19楼,后面的那个窗口跳下来的。

他绘声绘­色­说着,经过的人也附和说,我们都听到了,挺响的一声呢,救都没救,当场就死了。

我问,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们都摇头,没敢去看,说是一个中年男人,大家传说是几号里的,什么样子的,我们以前肯定也见过吧,只是对应不起来了。

我问,为着什么呢。

他们又摇头,总是有什么事不顺利吧。

“噗”的一声,几秒钟,世间的事了得­干­­干­净净,就这么去了。应该很轻松吧。

只是世人都这么害怕着死,忌讳着死。死的行为因此变得如此醒目,死的是谁,却因为没人敢看,所以竟变成了盲点。这样也好,省得翻检着他的过去,扰了他的清静。自己的痛,只有自己最清楚。

脚下是虚浮的,声音是虚浮的,眼中的景­色­也变得虚浮。

我坐在阳光之下,痛漫溢在身体里,四肢沉重得无法动弹,有另一个自己,却轻飘飘的,像要离开周身的痛楚,徜徉在风与树的吟唱中。

小区不远处的儿童乐园里,彩­色­的滑梯和水车边,一大堆孩子在玩耍,打打闹闹,好不欢乐,生命的鲜艳,让人想用文字去抒写。

那许多许多,我爱与不爱的未完成的事,我爱着关心着的人们,身边拉扯不断的牵牵绊绊,若此刻我融化在风中,这些也就这样随之散了吗。

这些生命中承载的美丽与琐碎,怀拥着的时候,很重,很多,令我沉醉的财富。而我消逝时,这些也就如彩­色­的烟云,一无重量地飘起来,只用最后的缤纷光彩,留给我刹那的凝视,令我记住人世的美,令我忘记我曾经的痛。

只是,风筝飘走了,线会寂寞吗。

枕着坟前漫山遍野的野花,从此就不会再觉得孤单了吗。

门卫还在说话,和两个牵着孩子的­妇­人。

门卫说,听说他的老婆伤心得不得了,还有一个孩子,说走就走了,活着的人倒霉啊。

­妇­人们附和道,是啊,亏得他的父母先走了,要不然更伤心。

门卫又与我说话,这位妹妹,你还没有孩子吧,你想想,他有老婆孩子的,怎么就这么忍心去自杀,以后老婆孩子谁来照顾啊。

我说,人要死,怎由得自己,就算是自杀,也是如此,是注定要走的时间到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既然离开是注定的,又谈什么舍不舍得。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间房间,承载着亲人与物件种种。有的房间住着一家老小,有的房间还装着钱权名利。大的房间装得多些,小的房间装得少些,只是再宽敞,也是有限。人死了,房间暗了,里面装着的人和事,还是沉甸甸的,有用吗。

我心里的房间,只是一扇窗,窗里不仅有家人朋友,还盛得下所有看见过的人,窗里还有这世界的草木,有山水,有天穹。我存在一天,便全心爱着一天,风景如水逝过,不必留下一片叶子。

篇章七 返程(7)

仰头,清亮的天空落在我的双眸中,遍耳蝉鸣,欲起身,晕眩,跌倒。

夜,写毕《名叫曾经》。

对先生说,今天不做宵夜了吧,叫些外卖,好吗。

先生问,你不舒服?

我答,是的。

痛在身体内爆发,像一颗炸弹,从脊背和肋骨间引爆,然后放­射­到全身,每个骨节,每寸肌肤,无法遏制。床似裂开一般,身体也不在了,剩下悬丝般的神志在疼痛中游荡。

吃两颗解痉药,吃一把安眠药。

忽而神志没有了,亦无梦,只有莫名的光亮在眼前晃来晃去。

忽而又挣扎醒来,周身还是痛,摸到表按了夜光,肿着眼睛看,才过了两三个小时。再吃一遍解痉药和安眠药。再睡,再醒。

来来回回,折腾到天亮。

12月13日,又是星期一,无力起身,无力接电话。

先生上班前关照,不舒服就好好睡觉。

躺下身,无法入睡,坐起来,又疼得坐不住。

熬了多天的痛,一直是清醒的­精­神在撑着,包裹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扮着一副健康敏捷的模样。可能是撑得太久了,可能是痛得厉害了,我的­精­神终于涣散了,于是身体的衰弱,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至近午,安眠药告罄,翻遍抽屉,想找一种随便什么药吃下去。

努力起床,洗头洗澡,穿戴整齐,摇摇晃晃到书房的大窗户前坐着,想再痛得厉害了,就这儿跳下去,也是“噗”的一声,就不痛了,再也不会痛了。

虽然跳下去以后肯定七零八落的,但是跳下去之前,绝不能衣冠不整,蓬头垢面。

听Leonard Cohen沙哑低沉的歌声,听到了死亡的冥想与安宁。

收到小忻短信,邀我一同吃饭。想起他已终于从北京出差回来,是说好一起吃饭来着,可是怎么吃呢。回他,肚子疼呢,不能吃了。

收到小伟短信,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他,我不想要这身皮囊了。又问他,医院里有没有止疼药和安眠药。

神志混乱到许多都不记得了,好像是大家都在威逼利诱我上医院,我坚决不从。

后来,小伟拿着药到了我小区门口,说交给门卫就走,言语间十分生气。吓得我一路踉跄地下楼找他,看到他铁青的脸­色­,一句“药医不死病”生生地从我嘴里咽了下去,换作就范的话语。

在怒目而视的监督下,电话医生说,逖哥,我又要来了喔。

他问,又痛啦?我答,是啦。

他说,赶紧来,4点等你。

我要求说,我不住院的喔。他说,好。

我又要求,我不吊针的喔。他又说,没问题。

心想,什么没问题啊,就知道去了你那边,就由不得我了。

建如姐也电话来,说下班就直接到我家接我去医院。原来小忻正到处宣传我生病的消息。

小忻电话来说,正往徐家汇来。我说,不对啊,建如姐也来了,就算我愿意去,也不用一起吧,你路远,住浦东,你别来了。

小忻说,我今天已经在附近了。我说,那么,建如姐一早送小孩念书,总是睡眠不足,要不你跟她说,让她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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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七 返程(8)

建如姐又电话来,说马上到。我说,小忻在路上呢,你明天一早还早起,一会儿又弄得太晚,睡不好。建如姐说,我陪仔细一些。

电话不停,我抱着话筒痛得大喘气,心里抓狂,想,你们自己讨论决定就好了。

像砧板上的­肉­,从小伟手里被押送到小忻车上,一路奔医院。

逖哥早等着了,说,让我摸摸你的肚子。

我向小忻介绍说,这就是摸我肚子次数最多的外科帅哥了。

小忻说,怎么这个时候,你还没个正经的。

我嬉皮笑脸答,总不见得一路哭着来吧。

接着,一大堆化验,抽了两次血,透视了我的肚子。小忻忙得满医院乱转,从这个窗口到那个窗口,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从这张床到那张床,死人都给折腾活了。

报告出来了,小忻懂医的,看了一眼,大叫,你的急­性­期已经度过去啦。逖哥拿着报告单,点头笑说,好像是呢。

我说,难怪不怎么疼了呢。想想不对,那是刚刚吃了止疼药。

再看其他的,指标全都乱七八糟,尤其是肾脏的那张,从上到下,一串加号。逖哥说,继续检查。于是又开了一大堆单子。

我看着那张肾脏的化验单,有些恍惚,想起那位还在山中的患了肾病的朋友,想起我远在北京的戍毅姐,她也是肾脏有恙,每天休息在家中,不能如我一般满世界地走,很是寂寞。

小忻在一旁说,你这都是饿的,为了胰腺病,不吃东西不喝水,胰腺好了,没准肾衰死了。我继续出神,想,如果上天让我得了胰腺病,我却死于肾病,不知道我那山中的朋友,还有戍毅姐,是否可以因此好起来?

逖哥检查完毕,宣布,你必须吃东西,米汤。

我说,我可以回去睡觉了是吧。

逖哥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开了一堆药,嘱我认真吃,叮咛我明早8点再来医院报到。

我跟小忻说,我是煮不动米汤了,你带我出去吃吧。

小忻带着我满世界找餐厅,一家有米汤的餐厅。

晚上,回到家里,先生拿出一叠钱,放在我的床头,说,你会住院吧,这些钱用得上。

先生有他表达爱的方式,给钱,就表示了他关心我,钱越厚,表示关心越多。记得12月13日的这个晚上,他的爱意很“厚”。是爱,就不俗气,我不觉得俗。

吃了药,十分困倦,翻看药品说明书,上有“可能出现眩晕和嗜睡症状”。小睡一会儿,忽然又觉得神志分外清明,­精­神亢进,翻看药品说明书,上有“­精­神方面副作用少见,也因人而异,包括情绪高昂??”过了一会儿,忽然出了疹子,找到说明书上写着,“此外,皮肤瘙痒、皮疹较少见”。疹子好了,开始剧烈早搏,又是一夜的呼吸困难,好像记得说明书上还有“对心血管系统有影响”的一条。唉,天知道。

我的体质相当敏感,医生们常说,可以拿我去做科学实验。因为,每每他们给我开药,不用给我说明书,我就能把里面的副作用一条一条表现给他们看。

我认为,药的作用就像一个圆,所谓的疗效是圆周上的一个点,这个疗效固然是被努力论证过的,究竟怎样论证的我们暂且不论,但是,整个圆周上的其他作用,是人们都不明了的。当然,这种机理也是合理的,因世界上的物质,都不存在只有正面作用,而没有反面作用的道理。

篇章七 返程(9)

从这个角度来讲,药物杀人的可能­性­,应该比救人的可能­性­要大。

我不愿去医院,也是不喜欢医学认识世界的态度。

医学明明是把人简单化的过程,其实,所谓了解的规律实在有限,世界可能根本不是按照这个规律在运转。人的健康病痛,生与死,冥冥中应自有主宰,医学又能了解多少,却自诩能治疗,能救人,能改变人类的命运了。

事实上,我自从胰脏出了问题,3年里每每发作,都不是应了医生们告诉我的诱发原因,诸如喝酒,诸如吃油腻的东西,诸如暴饮暴食。究竟是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

去年逖哥从国际研讨会回来,告诉我,现在有一种最新观点,认为发作是由于内脏某一次不自觉的震颤。这个就更玄了,我每天在讲话唱歌,坐车走路,天知道哪一次内脏的“震颤”会要了我的命。难道要我每天静坐不动不成?

发病的诊断也十分有趣。胰脏的病,照例应先由指标诊断,指标正常,当然就不用查下去了。但是,好几次,透视看到我的胰脏已经肿得胖胖大大的,胰液渗出了一大堆,指标却是完全在正常范围中的。

至于治疗,就是进到重症监护病房,Сhā满管子,躺在床上,每天不吃一粒米,不喝一滴水,日以继夜把该吃下去的营养,往静脉里输进去,像个科学怪人。

晚上,彻夜听到心电图监控器和呼吸机的声音,此起彼伏,忽然,声音变成了警报声,然后,凌乱的脚步声,说话声,其他机器的声音,然后,声音寂静了一阵,人推走了,装进一个袋子,拉上拉链。第二天,房间里又空出一张床。

医学了解了多少,却一副宝相尊严的派头,对命运与神,嗤之以鼻。上帝造人的说法若是所谓唯心,用我们胚胎期的鳃裂作为佐证的进化论,就一定是真理了吗?如此,为何猿变人已这么多年,人没有继续进化成其他什么更高级的生物,可以御风而行什么的?为何我小时候在西郊公园看见的那些浑身长毛的伙计们,现在还在假山上抢香蕉?

艺术和思想,又是从哪里进化而来的呢?不相信一位“神”,却笃信着一只“三叶虫”,便是了不起的科学家了吗?

不是觉得医学的探索和追寻,是没有意义的。相反地,我觉得,寻求,总是美丽的。只是不喜欢他们的那种排斥与狭隘的态度,探索,如果没有一颗宽容的心,又将把人类引向何处?

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以不喜欢医院。

宁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接受命运。

病痛和死亡的安排,应该都是有深意的,自自然然地去经历,都是生命的体验,包括自然地死去,也是成长重要的阶段。何必要用治疗去扰乱这个过程。

但是,还是没有能做到心静。

以前曾经笑话苏格拉底,自己选择了死,死之前,却不从容,找来一大堆人天天陪他说话,也不嫌聒噪,内心里,是想用这热闹吵嚷,掩盖了死亡将近的寂寥吧。柏拉图是没理他,克力同是由着他,不管怎样,有人陪着,他就不用独自去面对离开的这段路了。

现在正好用这些话,来笑话我自己,本来足够清静的,是自己忍了这么久的痛,却突然大喊大叫。解释为痛得­精­神涣散,失了常态,是不够骗自己的,事实上,就是软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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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七 返程(10)

我是希望有人陪着的,在以为自己要离开的时候。却不想,被不解人意地逼着去了医院。

12月14日,一早被电话叫醒,赶着我往医院去。

心脏与我跳了一夜的探戈,­精­神更加委顿,气若游丝。向逖哥敬礼说,我来报到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然后坐在椅子上,靠着墙假寐,等他发落。

逖哥提着我满世界走,又是无数检查,透视了我的五脏六腑。

看着我新化验的指标,逖哥惊奇地说,哟,看来你是真的自己抗过了一个急­性­发作期嘛,血里的指标愈低了,排泄的指标愈高了。他惊奇的语气中带着钦佩,我相当地得意。

他说,你运气不错的嘛。我说,就是呀。

他问,前些天很痛的吧。我说,当然啦。

他说,也没有饿死。我说,是呀,运气好。

于是他宣布,你现在这个已经是可以出院的指标了,当然你愿意住院,也可以再住几天。我用尽最后力气大叫,我当然不住啦。

他叮嘱,要按时吃药,饮食务必清淡,还有记住,一定要好好地呆在家里休息。

我应,一定一定啦。

小忻得悉我不用住院了,相当开心,电话唤我过去一起吃饭。

他开始称呼我,小饿死鬼。自恃有医学知识,点了一堆所谓的“半流质”,“维生素和植物纤维”,还有“优质蛋白质”。

他说,你这个小饿死鬼,你知道得胰腺病的人都是怎么死的,最后都是营养不良死的!你知道非洲难民都是怎么死的,最后都是饿到肾脏衰竭死的!我看你这病,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一半是饿出来的。没有我看着你吃饭,你肯定又不好好吃了!

我装出一副很乖的样子,应,是呀是呀。

小忻小我1岁,平日里我们在一起,就跟两个孩子一样,一直打打闹闹,无拘无束。看着他今天忽然充大卖老,我心里笑得快在脸上绷不住了。

饭菜上来了,白粥,自然无可挑剔。

白灼韭菜花,小忻看了大叫,怎么这么油,浇了这么多明油!

一碟卤豆腐,小忻又大叫,卤豆腐的边怎么是油炸的!

一碗白粥,小忻给我用小碗盛出来几勺,又倒到另一个小碗里,再倒回来,这么凉着。

倒了一杯浓茶,规定我每筷子韭菜花,都要浸到茶水里洗过,才能放进嘴里。

又笨手笨脚地夹掉卤豆腐的皮,四边的皮都夹掉,就剩中间那块夹在我的盘子里。

看得我心里有万千条小虫子在爬,终于耐不住大喊,过分过分过分!然后,挥舞起筷子,与他在一个盘子里抢夺起食物来。两人笑作一团。

这一刻,我觉得我真的是活过来了,这些日中慢慢迫近我的黑影,真的散去了。

这一天的阳光很淡。坐在出租车上,望闹市中香车如龙,群楼如簇,淡淡的阳光在其间跳跃,昏昏中,恍若隔世。一切熟悉,又陌生。

这一天,距离我回到上海,正好是10天。

10天前,从一连串异乡的漂泊中,返回上海,准备稍做停留,便再启程。这段时间,本应是一段短暂的停留,而我又身不由己地,去了如此接近彼岸的地方散步,经历了另一次返程。即使是日日留在熟悉城市的一隅,人的漂泊也不能停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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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七 返程(11)

下午着家便睡,一头沉下去,熟得无梦也无知觉,是终于回家的熟睡,特别香甜。

晚上,将一叠钱还与先生,自豪地宣布,我不用住院了,已经自己好了,给你省了不少住院费呢。

先生很高兴,接过钱,还是分了一部分交给我。意思是,就算我不生病了,他也还是关心我的。我欣然接受。

暂停宵夜,将生意让给了永和豆浆。

吃了药上床睡觉,却还是痛得厉害,疼痛在身体中盘旋,脑袋也在盘旋。

朦胧中走进梦境,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老者,蓬乱长发,玄­色­长袍。不知为何,梦中的我认定他就是苏格拉底。

他笑着问我,吃药了吗?多半指的是医生开给我的药。

我也玩笑地问他,吃药了吗?指的是那杯法官开给他的毒药。

毒药和解药,原本就是一回事,都为着改变生命去往的方向,方向不同罢了。只不过,人的生命真正去往的方向,不是吃下的药来决定的,药,不过是一件道具罢了。

痛得醒来,想起梦中的老苏,十分莫名,心想,我是不是也要下床行走几圈,好让药力在血液中运行得快些,以便痛能得脱。

12月15日,一早醒来,感觉自己还活着,痛着,四肢都有知觉,还呼吸着空调温暖的空气,竟如抽中大奖般地快乐。

回想这一个月来,这么勤快地发了两次病,这么勤快地在生死的双黄线中央违规行走,发病和病愈都无因可循,无据可查,那每一天的活着,都真的是抽中了彩票,都应该庆祝才是。

每天呼吸的空气,呼吸着,并不觉得丰裕,没有了,又该如何。生命也是如此,这一刻眼中看见的风景,这一刻拥有的温柔牵绊,都何其珍贵,都让我衷心感激。

下午,北京的戍毅姐短信问我,最近身体可好。

我便兴致勃勃地告诉她,我很幸运地经历了一次危险的发病,回来了。

戍毅姐是信基督教的,她很替我高兴,说,神是有眼睛的,必护佑你到底。

通了电话,问了彼此的病情,聊了家常。

我傻乎乎地问她,人死了,究竟会去到哪里?佛教说的是,轮回,我们死了,还会回到这个人世,继续下一生。

她答,基督教说,人死了就会去到天国,永远留在那里了。

我问,每一个孩子都是新的吗?

她答,是新生的。

我问,那么,天国里不是会越来越挤,人越来越多,怎么呆得下呢?

戍毅姐笑,人的灵魂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天国也不想你想像的那样,天国是无穷无限的,当然不会呆不下。

这个电话之后,我又开始发愁了,究竟人死后,会去到哪里呢?如果一半人去了轮回,另一半去了天国,我和我爱的人们不小心分在了两边,有人永远在天国待着,有人一直在地上轮回,那岂不是永远也碰不到了吗?

如果都是轮回,那也很难再遇到的,因为要喝一碗孟婆汤,世界又这么大。如果是去天国,经年累月的这么多人,人山人海,也没法登个寻人启事,这样来找,找个三年五载也不一定能找到。

因此十分的烦恼。看来,人活过来了,心思就自然又开始不洒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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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七 返程(12)

入夜,又歪歪倒倒地起来,半夜起灶,炖了一砂锅红烧猪蹄与黄豆。酱油、黄酒、茴香、桂皮,伴着­肉­香,飘得满屋都是。厨房的香气,令我觉得安心。

窗外,正是夜­色­寂静,无星无月。

此刻,心中到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令我觉得,每次接近彼岸的旅行,都仿佛,那如此靠近我的,不是死,是爱。

篇章八 豪情(1)

11月12日,晚班飞机,从广州直奔天津。

广州白天30度,天津深夜3度。降落,下舷梯,冷。机场灯火点点,如寒星刺目。

接机的人群寥寥,有一高大男子,举一牌子,细看,原是我的名字。瑟缩问,张哥人呢?来人答,与战友一起,喝醉了。偕我上奥迪280,车上有张哥为我准备的冬衣。夜­色­黑沉,只见街灯飞速后退,直奔五星酒店。

临时决定飞来天津,广州事未毕。张哥也由上海飞来天津会合,就是下午的飞机,带着合同章。为一个天津卫视的时段而来,天津台主持人李东催着我们来签,说是台里催他签约,只留到13日下午,我们须与他自己的公司签,他才会与台里签下。

周一到周五,每天10分钟的时段,开价312万。节目制作费用,开价55万。总价367万,说是还可还价,分期付。

酒店遇张哥,未及寒暄,即电话李东,约次日一早会谈。时间紧迫,金额300多万的合同,准备当天签毕。

我与张哥说笑,这样的金额,当天见面谈判,当天签,真乃豪气。张哥笑说,有何不可?

一早便醒了,窗外阳光还算灿烂,只是近冬,没有了暖意,再明亮,也是萧瑟。

会面在酒店套房的客厅。李东和晓东一起来的,都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担着公职,又合伙了他们自己的那家公司。两人看上去都还年轻,说话声音很好听,人也俊俏。一聊才知道,李东今年已37岁,肖猴,晓东小1岁。

我们前来购买电视时段,为的是安排一档股评谈话类节目。张哥代表着一家投资管理公司,营业多年,在各地都有分支机构,业务拓展势头颇佳,是以想凭借电视节目锦上添花。

李东当然希望先有和我们的合同,再去签电视台的,毫无风险。张哥则担心,如果这边合同签了,李东和电视台的合同又没签下来,那我们非但受制,而且事情终究未成。

我提议说,何不以李东事后和电视台签的合同,作为我们双方合同的附件,并以这个附件的存在,作为我们今天合同是否生效的必要条件。

大家一致赞同。谈判旋即进入下一问题,价格。

张哥说,若是与电视台直接签约,支付了时段购买费用后,一般像这样简单的谈话节目,台里就一手制作了,不会再支付制作费用了。言下之意,李东报价高了55万。

张哥与我,原是上海电视台的同事,电视台的惯例我们都熟知。李东和晓东也是在电视台工作的。大家都知道,张哥所言有理。只是因为天津卫视时段将尽,李东与广告部关系甚笃,容易安排,所以才与李东谈判交易。然既已与李东谈判,我们都知,张哥所言,也并非理论之意,无非是为打压一些价钱罢了。

再谈到天津卫视今年的广告刊例价,只1000元每分钟,何以李东报价为1200元每分钟。李东解释说,这是因为明年会涨价。不得而知罢。

一来二去,总价格落在340万这个数字上。李东还满意。张哥与我商议,购买价格本是看需要而定,也不想深究,觉可以接受。

两盒香烟已段段燃尽,烟盒空,烟缸堆满。开水不觉饮尽,再烧水奉茶。

篇章八 豪情(2)

只觉肩酸腰僵,伸展间,见窗外日头已当午,街头空旷少人,枯树立于老屋间,原来天津西面最豪华的五星酒店周围,竟是满目荒凉。

此时,又有人按房间门铃,一陌生女子风尘仆仆而来,与李东、晓东照面后,热情与我握手:“啊,你就是孙未。”

我愕然,答:“我不认识你啊。”

女子解释说:“最近我们耳边都是孙未孙未的。”

既已近午,张哥提议说,我们就一起去午餐吧。

酒店二楼包房,席间,言谈甚欢。一来同为电视台旧部新员,没有无可寒暄之虞。二来,合同之事大部分已妥,大家都觉得,似是庆祝功德圆满之时。

谈及下午,将一同前往李东公司。张哥已电话公司,传真与上海第一财经电视频道4年的合同书到李东公司,作为我们合同的样板。具体商议条款细节,便是签约。

张哥摸着兜里的合同章,开始与我讨论,签毕,是否当晚返程。

生意人有一情结,如律师每逢上庭,记者每逢上镜。生意人每逢签署合同,签得再多,即使日日在签,也会有一种莫名的使命感,章起印落,感觉豪情澎湃。

张哥此时抚合同章,当感权力和成就。李东话多,应是有对340万伸手可及的兴奋。而我当此时,欣慰事情如此顺利,不由有一种即将进球的期待。

席将终,话题打天南海北绕了个圈,终于回来务实。

谈及付款,总有预付,总在开播之前,双方没有异议。关于预付比例,李东说,要电话问一下电视台。电话回来说,电视台要30%押金,且先付3个月,希望我们也按此签署。张哥面­色­顿时不喜。

一个历时一年的卫视时段,价格340万,还未开播,就要五成以上的款,这样,给客户的风险未免太大了吧。张哥说。

李东说,是电视台要这么些预付金。

张哥说,我们一般都是押金一个月,预付一个月,逐月支付,最多押金10%,与上海财经频道4年合同都是如此。

李东问,如果你们中途不付进度款。张哥答,逾期一月,你们可停止实施,并有合同总金额20%违约金。

李东说,我不希望官司,还是钱先付过来保险。

张哥问,如果你们中途不播。李东说,我们当退回款项。

张哥说,同有信任问题,若一样有官司,我们大公司,你随便让法院冻一个账号,里面的金额都足够执行。言下之意,李东私人公司,届时船小好调头,这方面已占先机。事实也确如此。

李东说,我不想用这么多钱垫付。

大家便让他再与电视台谈一下,能否那边少付一些。李东又去电话。

张哥也去电话公司老总。之前金额谈判,他都未请示便定下来,可见关于预付问题,确实差距太大。

本是要去李东公司,现在大家权且在酒店咖啡座再谈。

对方多一女子,便是3人。我方2人。人多口杂,加之新的分歧一时无法协调,进度一时停顿下来,只时间流失,分分秒秒。

李东回来说,电视台最少也要抵押金20%,这里能否同意押两个月,预付一个月。这样等于双方各承担一半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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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八 豪情(3)

张哥说,适才从公司获得信息,内蒙古卫视同样时段,价格92万。即赫赫湖南卫视,不过300万。天津卫视340万,价格不菲,接受,但押一个月,付一个月,不能让。

我忧合同不成,对李东说,公司资金都有机会成本,你若没有其他时段代理的客户,给你更高利润,需要你垫付资金,你何不把有限的资金,用于这一个长期而有利润的项目。

李东还是答,我无钱垫付。

在我坚持下,张哥终与我去李东公司一看。阁楼老屋,若有诉讼,即使封了公司,不过两台电脑座机,还不一定有奔四配置。只一条德国黑背,养在阳台上,煞是俊美。

公司与上海财经频道的合同传真来,条款正如张哥所言。

然我们之间条件未谈妥,合同未签。张哥与我决定在天津多住一天,等待翌日他们的最后消息。

晚饭前,我与张哥研讨白天之事。

我问张哥,老总是何意见?张哥答,老总言,这家代理公司肯定是一点风险也不想承担,一分钱也不想垫付,只是左手搬到右手,平白留下利润。

我知老总判断非虚,只是因我身处事中,一心求成,所以不愿承认罢了。

张哥与战友又去饮酒,唤我同去。我说,我且留在酒店与李东他们再电话一下吧,叫酒店送餐就好,此事总要有个分晓。

于是,再电话李东,又电话介绍李东的老友,终于明白了付款细节。电视台虽然押金20%,但是可逐月支付的,李东要求我们押二付一,其实不是双方共担了押金,而是他这里一分钱也不再用垫付。

因老友介绍李东,张哥又奔波劳苦,我还望事情圆满,便与李东分析他的得失。事实上,若按我们付款条件,他们公司只需先期周转20万左右,开春即可开始盈利。电视台明年涨价可能不会这么多,李东熟悉,可打折,还可有返点,节目的制作电视台自会去做,这样算来,利润许有50万以上。

以20万短时的周转风险,得年底数倍利润,即合同中断,还有近70万元违约金可得。这样的生意,怎么不可行?做任何事情,哪有不付出一点代价之理,何况这本来就是代理的生意,付代价的方式,就是周转。

李东仍不愿承担。

一个人在酒店偌大的房间,忽而感觉有些难过,为李东其人。

其实,作为电视台一个不红不白的主持人,有一个破落的口袋公司。这样一个合同,一个日播的节目,可以提供他太多在电视台的事业机会,不论是主持,还是节目负责。而我们也曾提及,这个栏目一旦起来,公司还会在当地有很多公关活动的投入,可想而知,­操­作者舍他其谁,还有得不少钱赚。

这个合同,可能是他一生中金额最大的那个合同,可能给他一辈子财富起步的那一桶,可能张哥公司从此成为他公司常年客户,年年有这个合同。

若我当年在电视台时,有这样的机会,不论结局如何,当其时,我想我会如何意气风发,在合同签上自己名字的一霎,想必耳中响着未来的号角,心在飞扬。

待张哥返转,见我发愣,问我为何。我说,我很难过,李东这样一个男人,37岁的年纪,应该正当豪情满怀时,也应知豪赌的青春已不长,何以面对一张条件优厚的合同,如此胆怯和不愿担当,是否先前曾经遇到过什么事情,令他只能像蚂蚁一样趴在地上。

篇章八 豪情(4)

张哥哈哈一笑,你恁多的同情心,他只不过是贪,想多赚钱,又想完全没责任。

我说,我明白这事是不成了,不是押金的问题,而是他这个一分不掏的态度,将来节目在电视台播出,若出问题需要调停,他会揣着客户的钱,在一旁看热闹。

张哥说,就是这样想的。

张哥比李东、晓东年长五六岁,原来是部队的,转业到电视台。在部队多年,每每夜航,曾见海天一­色­,没入无边黑暗,一切有质无形,如宇宙浩瀚,无边无野,才觉人之渺小。在电视台拍摄节目时,又逢采访车从山巅翻入谷中,重伤,在抢救途中,却还与司机说笑,对不住,我的血把你车都弄脏了。生死间,忽有所悟,原来人再渺小脆弱,心里的豪情依然可以与天地一般浩荡。

这样一个率直汉子,其实并未在意李东公司的资质,也并未计较李东的利润。

我本是由老友介绍而来,因这位老友的缘故,总想成|人之美。张哥其实也因着这里我老友介绍的关系,一意维护着我的感受,诚意想签下这个合同。

然李东终推扶不起,张哥也终按捺不住。按捺不住的不是区区一个月预付的差额,而是看不得这些人的猥琐,以后也不想再看。

夜,老友电话我,说了李东的不是。我说,不必计较了,只是有些可惜,事是不成了。

老友问,今天你身体不好吗?我惊,你怎知道,中午晕了一下。

老友说,我太太短信告诉我的,说你身体不好。

我忽然想起,应是那个中午才出现的女子吧。于是问,原来你太太是那家公司的,怎不告诉我?

老友说,她不是那家公司的,她只为去看看你是什么样子的。

登时明白了老友的言外之意,想到见面时确有些古怪,孙未孙未的。

一个妻子,一早起床,从北京特地坐大巴到天津,再打的找到这个酒店,为的是看一眼我,这个假想敌长得什么样子。一眼之后,再大巴回去北京,照看自己的儿子。可能晚餐就是在路上买了个面包,真是辛苦。

想来她一定没有失望,我当然值得一看。

只是回想中午晕倒时,她温柔抚我背脊,不禁汗毛直竖。

她长得什么样子,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戴眼镜的,陈姓。

一夜噩梦,睁眼时,天­色­还黑。服了几片药,想是继续睡吧。

再睁眼时,已是阳光耀目,张哥唤我起床,说是车已在楼下等候,今天一天,权当是天津一日游。

车子驶在城市中,安静而古朴的一个城市,只是少了几分古朴的从容,多了几分破败的凄惶。不过,总算开阔而简单,没有太多忸怩。

老房子集中的街道,正是安静时间,落着正午的光和影,于是老屋尖顶的拙朴,曼妙的铸铁栏杆,还有斑驳的书影,都画在了地上。偶尔有自行车铃铃骑过身边,渐远。人行道上,三两个人,穿着冬衣,缓缓走在了无暖意的阳光下。

我们选了间旧别墅改作的餐厅,在二楼午餐。

窗外,秋叶簌簌飘落,掠过眼前,如电影景致。待餐毕,下楼去看,院子里早已铺满落叶,有的已枯黄,轻飘飘的脆,有的还半绿,带些湿润,却也安然伏在鹅卵石的地上,静待生命的流失。空气中满是秋日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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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章八 豪情(5)

又去看了海河,城市中的水,每个城市都有的眷恋。

陪张哥挑了字画和端砚,看了泥人张,买了麻花、牛皮糖和崩豆,还有狗不理包子。

张哥陪我去了娘娘庙,烧了7炷香,我为李东、晓东和陈姓女子祈福,望他们不再被自己的内心所困。

天­色­渐暗,奔机场,短信李东、晓东,说走了,感谢接洽,合同之事遗憾。

机身疾驶,倏然拉升而起,脱离地面,御风振翅。

张哥对我说,看窗外。

先是破落的天津机场,灯火点点,然后是天津这个城市的灯光璀璨,然后是整个世界的灯火,如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浮在天地之间。

张哥说,他最爱飞机夜航,在空中俯瞰夜景,这个视角有如神的眼睛。在这里看下去,每个灯火下,都有一幕幕人情百态,或忧郁,或悲凄,或争执不息,但于这里看来,都只是浩渺世界中微尘般的一粒,何苦,何必。

我灿然一笑,心中有全世界的灯火,都随潮水般退去。

11月15日,回到上海第一天,早上接到短信,署名是那陈姓女子,说是正在联络青海和云南卫视。想来她是从晓东那里得到我的手机号码。

我答,这两个卫视可选,你将代表哪家公司来签约?

陈回,过账的公司还在找。

下午她又短信,说是在联络中国教育电视台和广西电视台财经频道。

我提醒她,上海不落地的卫视不考虑。

11月18日,她短信说,山东卫视已接洽到台长,请确认时段。

其时正与张哥在老总处,答她具体时段需要。

两日无言,11月21日又一早收到短信,山东卫视变作了山东教育频道,开价280万,并说,江苏、四川、安徽和广西的卫视,正在联络中。

好友之妻,不好不理,也当全力照顾,只是真的不明白她之所想。我从无假想敌,可能生­性­多了些无用的傲气,更无可想像,怎么就此吃定了我。

她每每言及,大恩不言谢,每句必附,要我千万保重身体,一日终于熬不住­肉­麻,回她说,我无碍,需要你关心的并非我。她安静了一阵,联络还是照旧,开始提及稚儿如何可爱,如何需要她的照顾。

情场和商场,都如战场,只是遇不见痛快搏杀的人,只有苟且的对手,是一种寂寞。最难挨是碍于情面,不能就此撒手。

天津带回来的包子都吃完了,这单无聊的业务,还在联络中。

篇章八 豪情(1)

终于厌倦了久居城市,困在方格窗户前,终日望灰灰白白的楼宇,还有小块灰灰白白的天光。决定独自前往云南漫游,据说那是个与天空很接近的地方。

整理行装,在地图上研究路线,却是茫然,习惯了有目的的生活,城市里人人事事都有前因后果,难不成出行仅仅为了摆脱?

至临行,一位常去往那里的朋友对我说,这个季节,那边漫山的杜鹃正开,很美,一定要去看一下。

于是,一心为寻杜鹃而去。

行至丽江,闻听附近的玉龙雪山中有杜鹃芳踪。为寻花,几乎找不到人结伴。因为作为旅游景点,有包车,有导游,有一掠而过的缆车,要说徒步到深山里,反倒没了一条可行的路线,也没了愿意冒险的游客。

差点想一个人前往,结果总算有了一个志同道合的男同伴,是一位新加坡的建筑设计师。

连日­阴­雨,入山那天,初晴,饶是清晨,已是阳光耀目。

行至城外,天高山远,空气如此明澈,深深呼吸,心情竟有种飞奔入爱人怀中的期待。行入山间,满目颜­色­盛开,浓郁的绿,深深浅浅。天空无际,清澈的湛蓝,竟与人如此接近,像是伸手触摸得到。一路崎岖,因美景皆不觉劳累,回头望去,不见来路,只是陷入山中,见开阔的山谷,远远近近的山脊。

这时,终于见到杜鹃,先是一簇两簇,已令我欢呼雀跃,不想转弯过去,竟是满目,漫山。从与山峰接壤的天际,一直到与天空另一端相接的山脚,粉­色­和雪白的杜鹃绽放成了一片花海,横亘在天地之间,我闪念间心中呼喊的赞美之词,不是美丽,是壮观。

第一次,用壮观,形容花。

这种壮观是让见者都会震撼的。这是自然的力量,生命力,生命的美丽原来是可以这样奢侈地铺陈,这样肆无忌惮地绽放,不需要任何建设,任何欣赏,在天空和群山之间,她存在。

建筑设计师的中文不是很流利,而惊呼继而迷醉的情绪是一同的。他谈及人类的骄傲,其实说是人类的自大和控制欲更恰当。他说,人类永远想左右自然的一切,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而世界万物都为自己而生,这是很可笑的想法。

我想,从事建筑这个行业,在用图纸和钢筋水泥创造人类世界的过程中,可能更多地在感受人类的这种脾­性­。然如若见过眼前的杜鹃,只一回,人类中再自负的也会动容。

如此靠近地端详一朵花的脸。

她完美而安详,在高原强烈的阳光下,透明得发亮,­精­致却坚韧,仰面迎向湛蓝的天穹。不似我多年来看到的城市的花,也­精­致,却脆弱不容触碰,每天适度的光线和水分,也许在阳光下更不容细看。

白­色­,粉­色­,或是白­色­中浅淡的粉­色­,她的颜­色­不重要。也是第一次发觉,浅淡的颜­色­也可以这般浓烈,许是生命的颜­色­吧。

说实话,我在城市从未细看过一朵花。花在城市中是商品、礼物、符号,代表赠送者的言语和言语的程度,从花的种类,颜­色­,数量,包装和附在里面的纸笺,就可以获知所有信息。

收的最多的是玫瑰,不同男子的爱情,一样的花朵,包在不同的包装纸里,出现在不同场合,玫瑰也自觉乏味了吧。

篇章八 豪情(2)

城市里的花朵是没有神态的。

此刻,端详一朵山杜鹃的神态,静听山谷的风声,我体会她的生存,惊艳,却没有一丝对美丽藏于深山的遗憾。

花开花落,如叶碧叶黄一般,最普通的自然规律。她绽放,只是度过她的生命,如此而已。她的生命是­干­净的,是属于她自己的,她的美丽不为什么,只为她曾经存在,如此而已。

所以,她是骄傲的。不因美丽,而因她生命的­干­净和从容,无欲无求,这是一种天然的尊严。

那一日,想给杜鹃留影,用照相机镜头对准那片花海时,却发现显示屏上只有山形。花海浩瀚,花朵就变得极微小,颜­色­又淡,藏于山脊的苍翠之中,照相机表现不出来。

原来,真正震撼的美丽是拍摄不下来,也描摹不出的,那一刻,只觉无力。还是零星地靠近拍了几簇几朵,总想带走一些,留下一些,其实知道什么也带不走。

那一日,自称方向感很好的建筑设计师带着我在山里迷了路。这样的美丽,是足以让任何人迷失的。

迷路在花海中,时光流转,令人恍惚,不觉光敛,天愈蓝,蓝到令人心碎,而山野繁花盛放得愈加浓烈。当其时,真愿生命融化在眼前,化作山中的一株杜鹃,从此呼吸清澈空气,与青山蓝天为伴。

不久,又与一群已在丽江久居的旅行者结伴,途径中甸,前往梅里雪山。

在那个以《消失的地平线》中理想国度命名的地方,再次撞到了杜鹃的世界里。不是山里,是一望无际的茂盛的草甸上,浓郁的深粉­色­的杜鹃花,遍野,就在明亮而无边的阳光下,头上是浩瀚的蓝天和宏伟而遒劲的白云。又再次陷落在杜鹃的美丽中,美丽得让我措手不及,有些惘然。

再次见到山中的杜鹃,是莫名的亲切。望见她们在日出的梅里雪山下,在火红朝阳和银白积雪的耀眼光芒中,如被燃烧一般,美得纯净而炫目。

继而的山路非但不能车行,骡子也不能驮人攀上。一日,徒步攀到冰雪的海拔,力竭,忽而见到有火红的一簇簇高山杜鹃含苞,雪山鲜明,就在眼前,而杜鹃的红如此热力四­射­。

再努力挣扎,终于踏进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下山时,一场冷雨扑面,狼狈中惊觉,沿途的火红的杜鹃竟一并绽放,终于也还是没有拍下那种盛况。

下山时,同伴中有个活泼的大男孩名叫扎西,摘了整枝的杜鹃,要送给我。也许不该生气,他终是对我的好意,但当时真的是有怒意,不肯接受,并且说,你为什么要摘她们,她们的生命是自己的,她们是属于山里的。

他很无辜,说,花开,不就是为了给人欣赏的。

很难让人类去体恤别的生命,他们体恤同类尚且无暇,一味只顾及获取。

那枝花于是被拴在他的背包上,一路随脚步颠簸,花叶纷纷散落,看了让人忍不住心痛。

其实,一路上,除了杜鹃,也见到过许多不同的花朵。

在一个叫做雨崩的山中村落里,遍地盛开着碗口大的紫­色­花朵,牛羊栖息花丛中。

山路边,村民家的园子前,常常会有一种树冠很大的树木,满枝的白­色­花朵,压弯着枝丫。

篇章八 豪情(3)

浅溪边,­嫩­绿开阔的青草地上,星星点点布满了金黄的小花,极细小,犹如阳光金­色­的晕染,一如印象派的油画。

问当地的山民,这是什么花?回应是同感爱花之心的朴素笑脸,答曰,野花。

得到这样的回答次数多了,忽然明了,何必执著于花的名字,花的名字是用来给人类辨别、流通和谈论的。山花烂漫,只为自己存在,何必需要名字?

如果有一天,我像一株植物一样生活在深山里,我也不会需要名字。如果那一天我有爱人相随,我要他叫我,喂。

山花就是如此自在。

还是着意摄了很多杜鹃的照片,带回来。拍摄的时候,心心念念的是那位朋友对杜鹃的赞美,想带给他看,一腔的热情,从山里回来后却忽然觉得没了意义,他既赞美,自然是见过,再看照片又有什么意义,我也不用照片来证明我看到过。

走出城市,有目的的事总会变得毫无意义,也许寻找意义本身就是城市中特有的可笑规则。为目的前行,蝇营狗苟,人类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一旦没了目的,没了得到,人反而不知往何处去,甚至不知因何存在。

费劲心力和青春得到的,随时光流逝转眼化为尘灰,只是虚妄,而作为天地间的生灵,最本真的生长、盛开、凋落和爱的体会,季节交替和岁月流转的品尝,我们丢弃了。

浩渺自然,万物凭自己意志生存,消亡,有因果,却无目的利害,无差别比较,于是不会有伤害、无奈和违心,也没有刻意和执著。

同为生灵,自诩为智慧生物的人类,竟不能在自己的生命中获得内心的平静和满足。

其实,不必着意去看杜鹃,春天的山里,处处鲜花盛开,一样令人动容。也不必专程去寻花,花之所以为花,只是人类给的名称,花与枝叶,与草木,一样美丽,一样是山中挺拔的生命。

看花,看草,看木,看枝,看叶,如果让我感动的是她们从容的神情,是她们洁净自由的心,又何必执著杜鹃?

我想,我那位常常在山中逗留的朋友提及杜鹃,他只是给我一个行走的理由。而后,我可以选择回归城市,或是从此像一株杜鹃那样生存。

篇章十 尊重(1)

昨夜的梦中,又看见了那满山遍野浓郁的绿­色­。

寂寞的山野,雨后的颜­色­如洗,浓绿中各­色­细碎的野花正在绽放。骑着自行车,在蜿蜒的黄泥小径上一路颠簸,越过漫漫草长的荒野,终于梦回玉龙县拉市乡那个欢声笑语的村落,那个路的尽头,背靠群山的村庄。

记得那是刚到丽江的时候,还未筹措好继续远行的线路。与我同路的那个新加坡建筑设计师,名叫振光,他提议我们先看看附近的景点。于是先选了最近的拉市海。

听说拉市海离丽江不过七八公里的路程,我们就计划骑车过去。一早租了自行车,出城去了。

沿途都是公路,还有盘山公路,喷着尾气的大小车子擦身而过,发现只有我们两个背着包,傻傻地猛踩,有些寂寞。直到骑出两个时辰的光景,还没见到拉市海的指示路牌,我和振光面面相觑,想是应该拦一个车下来,问问路了。

就是这时,遇见了大叔,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背着背篓,在公路上健步如飞。他的并排是一个当地的小伙子,踩着一个三轮平板车。想是因为上坡的路,大叔没有坐在车上。

我们问:“大叔,请问拉市海怎么走啊?”

他答:“就在前面,不远,跟着我们走吧。”

我和振光相视一笑,都是心想,终于有同路的人了,于是连忙说:“好啊,大叔,谢谢您啦。”

一路走,我们一路聊起了家常。

“大叔,您身体真好啊。”

“老喽,我今年都48喽。”

“哪里,看不出来呢。您孩子应该很大了吧?”

“有个闺女,出息,在丽江工作,今年要结婚喽。”

“啊,好福气啊,闺女一定很漂亮吧。”

“哪有,很一般的。我们都在给她准备嫁妆呢。”

“您女婿也在丽江工作吗?”

“是啊,女婿在邮局,女儿在百货商店。”

“啊,工作都不错啊。您马上可以抱外孙啦。”

“呵呵,应该很快啦。”

大叔和小伙的平板车在前,我们在后,上着坡,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声音洪亮,倒像一首有韵致的山歌,徘徊在山路上空,而成片的山林就这样轻快地从我们身边掠过了。

大叔爱笑,爽朗的笑声伴着迎面而来的风,一飘飘了好远。

“我还有个小儿子。”大叔细数着他生活中的骄傲。

“儿女双全啊。小儿子多大啦?”

“他姐在供他念书呢。”

“很快会长大娶媳­妇­的。”

“呵呵,就等着那一天。”

“这个小伙子是?”

“他是那头村里的,说是要跟我回去,看看我们村里的姑娘有没有合适的,他想要娶媳­妇­啦。”

我和振光都笑了起来。小伙子低着头没搭话,平板车踩得更快了。

总算到了下坡的路,大叔跃身上了平板车。平板车和我们的自行车都一路飞翔般地下了一程。

“大叔,您就住在拉市海吗?”我们问。

“是啊,就在拉市海边上,一个小村子,才一百多个人。我早上到城里去给闺女送东西。”

篇章十 尊重(2)

“您常常这么走来走去的?”

“是喔,年纪大了,走走对身体好。一会儿,请你们到我们村里去坐坐吧?”

“好啊。”想来游览拉市海并不需要一整天,我们欣然答应。

“穷地方,你们不要嫌弃。”

“大叔,您的家肯定很美。”

下了盘山公路,是一望无际的山野,头上是明净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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