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云山庄的八大护卫里,与白冽予最亲近的一直那是于扇。可尽管心底对这孩子感到万般疼惜不舍……但在等候白毅杰回来的时间里,他除了帮白冽予擦拭血迹、疗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刻下的他,早已无暇去压制消息。噩耗很快就在山庄里传了开。几名地位较高的手下纷纷前来探视,却也只能叹息。
「冽儿……」
又送走了一波人,于扇疼惜的将目光拉回白冽予身上。让下人略为清理过现场后,为了方便替白冽予治伤,他将兰少桦的尸身平放到地上以白布覆住,并小心翼翼的把那脆弱的身子抱回榻上。
孩章的视线因他的动作而有了移转,却仍是紧锁着母亲不放……宽掌不忍的抚上他的颊,想安慰些什么,偏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即使是窗外渐暖的阳光,也无法驱散这样的阴霾。
蓦地,仓惶的足音自远而近。于扇闻声望向门口,只见白毅杰的身影一闪而入,而在望见房中的一切之时,怔了。
透骨寒风不切时地扬起。包覆尸身的白布被吹了翻,露出了那张美丽依旧,却过于苍白的容颜……
面色在望见的霎时化为惨白。他定定的凝视着挚爱的妻子,良久良久……于扇方欲出言唤他,却见他猛地一口鲜血呕出,下一刻已然不支倒地。
「毅杰!」
于扇的一唤因而转为惊喊。正待上前扶着,追着白毅杰赶回来的莫九音却已适时出现、接住了那倒落的身子。他将昏厥的白毅杰扶往隔房暂歇,而在安顿好挚友之后,回到了白冽予房中。
这时才有暇仔细看看现场的情况——也,不由得倒抽了口气。
「老于,事已发生我也不想多说。不过你怎能让冽予继续留在这房间?」
将兰少桦尸身上的白布重新盖好,莫九音说着便往榻边走去打算抱起白冽予,可低头一望便是一阵骇然。询问的目光对向于扇,而后者只能摇了摇头。
「青龙很狠,挑断了冽予的手筋脚筋……冽予本就困那怪病使得经脉欲断未断。结果事情发生,他似乎是为了救少桦而动用内力,又受了青龙一掌,经脉终于承受不住,他的修为也……我只能勉强治他的内伤和皮肉伤,其余的,只怕得要靠医仙聂昙才有可能——」
语调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无力。怎料话还没说完,却见那先前也一片愁容的面孔忽尔一亮,露出了于扇自昨晚以来看见的第一个笑容:「医仙聂昙——你不说我倒忘了!咱们早先一直遍寻不着,偏生就在我回庄的路上遇到了他老人家!」
之前一直惦着山庄的祸事,让莫九音险些忘了路上的奇遇。脸上因而露出了自听到消息以来第一次的喜色。「先前因为急着就请别人招呼他到偏厅……我马上便去请他过来!」
言罢,不待于扇回答便冲了山去。瞧着莫九音的背影,于扇微微蹙起了眉。
「虽说找他是本来就有的决定,只是,聂昙此人亦正亦邪,行事乖张,未必肯……罢了」
心下虽然是担心,可是莫九音已然远去,此刻也没其它办法了,只得一叹。
低头,望向榻上仍泪流不止的白冽予。
「冽儿……你听到九音的话了吗?医仙现身了!你的身子有救了!」
虽说一切部仍是未知数,但他还是希望能让这孩子恢复求生的意志……
却见那幼小的身子在听闻此言之际微微一颤,原有些涣散的眸光瞬间凝聚,视线对上眼前担忧的眸子,唇间已然脱出略为沙哑的嫩软童音:「有救……?」
「不错。以医仙聂昙的医术,你的四肢一定都能接回,完好如初。」
瞧他终于开了口,于扇胸口当下就是一块大石落地,眼眶微热,有些激动的这么说了。怎知白冽予双眸忽尔又是一暗……「可经脉……是接不回来了吧?」
「这——」
天下间从没听说过有人断了经脉还能接回来的。
但一个习武之人若断了经脉,纵使能行走如常,身子也无法恢复旧观。先不说多年的修为了,经脉一毁,身子只怕连一个寻常人都比不上。
先前激昂的情绪全在瞬间被浇熄,他看着眼前又恢复先前模样的白冽予,正打算说什么安慰他,却见那苍白的双唇又自微启,当下已然是轻轻一句脱口:
「那么……我就无法亲手杀他了。」
那双黯然的眸中,已然隐隐夹上了一层冷意。
「冽儿!」
如此神情,令于扇当下便是一阵惊骇。
他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啊!为何这眼神,竟是如此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早在那人离去的那一刻,当白冽子的视线紧紧锁着母亲的尸身时,自责、懊悔与痛苦,早已交染上深深的恨意。
从头到尾根本就无所谓背叛,只有欺骗罢了。不论青龙陪伴在他身边时的情感是真是假,早从利剑透过母亲胸口的那一刻起,昔日的情谊便已成过往云烟。
或许他该感谢青龙的狠绝,让他得以省去迷惘全心憎恨……可纵是如此,有个事实也是不会改变的。
是他太过单纯愚昧,轻易就信了不怀好意的青龙。是他太自以为是,而看不清事实的真相,看不清他所自豪的一切根本就是个笑话,而导致如此结局。
是他,害死了母亲……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所以一切的责任自然都该由他来承担,即使仍然懊悔,仍然锥心。比起沈浸于此,他更该做的,是担下这个责任,亲手报仇雪恨。
早从那一刻起,今后的日子,就已注定要为报仇而活。
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他所犯下的错、为了那刻骨铭心的仇……
白冽予轻轻阖上了眼眸。
泪水仍旧无声无息的滑下。他听见脚步声由隔房走近,直至立于床前。
「毅杰……」耳边传来于伯伯担忧的语音。既之而来的,是温柔地抚上了他的颊、拭去了仍不断滑落的泪的、父亲那温暖宽厚的手掌。
感受着父亲掌心透来的温暖,那将一辈子深深刻划于心的愧疚,已然再度涌升。
他张开了双眸。入眼的,是父亲俊美依旧,却带上了几丝沈郁的面容。凝视苦次子的目光交杂,而带着几许的担忧与不舍。
「爹……」瞧着这样的父亲,胸口的自责与痛,只有更甚:「请您恨孩儿吧……是孩儿没听您的劝,是孩儿……害死了娘亲……」
如此言语,听得白毅杰心头一痛。
又有谁忍心怪罪这样一个孩子?那双不再单纯的眼眸已然背负了太多太多。他太明白这孩子的个性。他太过负责,而将一切的罪都往身上担。哪个孩子会在这种时候要求父亲恨他?连一丝安慰都已不奢望,只因认为一切既出之于己,自然就该独自承下一切。
白毅杰想温柔的笑一笑来安慰次子,却怎么样也挤不出笑容。
终究只是,一声叹息。
「爹不怪你……接下来该怎么做都由你自个儿决定。但刻下,你得先好好照顾自己,养好身子,明白吗?」
「……孩儿明白。」
父亲的体谅与疼爱,只是让他更觉自责罢了……想抬手握住父亲的,奈何四肢早已不听使唤。
是啊!刻下他不过就是个废人罢了。
一个连四肢都无法移动,更遑论习武、报仇的废人。
他,已经是山庄的负担了吗?就如青龙所期望的……
心下正自如此作想,外头却已是一阵喧闹传来。早已听到足音的白毅杰和于扇同时望向门口,入眼的是莫九音满脸喜色的模样,身后,还跟着一名瞧来约莫五六十岁的老者。
那位便是医仙聂昙了吧?单从老者的足音便可听出他的功大绝不逊于白毅杰,可他的神态却不如传闻中那般存有狠戾之气,而是温煦慈和间隐带着几分沧桑的。温朗面容之下,同样沧桑的眸子似已望见了榻上的人儿。当下已自一个抢进,奔车床畔检睨㈠圳广的情况。
瞧他如此行动,莫非是有了帮冽儿医治的意思?
只瞧那张坚毅慈和的面孔正蹙着眉仔细检视榻上次子残弱的身子。在如此紧要关头忽然寻得这久觅无着的人或许是太过巧合了些,可刻下除了信任他,便再无其它方法可使次子免于变为一个废人。心思数转间,白毅杰已是一个拱手,并自屈身下跪——「陡然相求或许冒昧,还望前辈能施以援手,救救我儿吧!」
「……白庄主请起,老夫受不得您如此重礼。倒是这孩子的情况十分严重,需要马上处理。老夫立即道出所需,若想顺利接回这孩子的手足,便须尽快备齐切。」
瞧着白毅杰如此动作,聂昙双眸中当下已是一抹复杂闪过,低叹着将他扶起这么说了。言下之意,便是答应了白毅杰所求——众人当下一喜。只听他又自开口道出医治白冽予时所需要的事物,于扇等二人当下应承,取来纸笔记下起身张罗去了。
而白毅杰只是握着次子失去知觉的小手,眸间带上感激朝聂昙一个顿首:「多谢前辈。」
「相逢自是有缘……老夫既身为医者,便无理由对病人见死小救。庄主可以放心,这个孩子,老夫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治他。只是他身上的毒素得花上好一阵子才能清除。到时,还须贵庄八大护卫轮流助老夫逼出他体内沈积的毒。」
一番检视之后以指搭上了那脆弱的细腕,微存的热医让聂昙应对的语调带上了一点不忍。之前他已由莫九音口中得知白冽予得病经过及刻下的情况。所以亲自把脉后,白冽予所得的「病」起因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没想到……竟会有人舍得对这样可人的孩子下此重手。
白毅杰闻言神色微变:「冽儿的病是因为毒?」
之前虽有这个猜想,却偏又没有证据。而今由聂昙口中得到了证明,心下却是有些骇然。连毒君于扇都查不出的毒,这毒,究竟是谁——
答案很快就浮现了。若不是因为冽儿的病,少桦绝不会有落单至此的机会。是青龙那厮为了营造机会,才对冽儿下毒。
胸口一瞬间已是怒火升起,杀意一闪而过,而在目光扫过妻子尸身的同时化为沈痛。
少桦……
本以为必定能白头偕老、共享天年。谁知分离竟会来得这么早?谁知她……竟会这么早便离他而去,而连最后一眼都见不着……
「前辈……冽予还有习武的可能吗?」
乍然断了思绪的,是稚子嫩软低幽的童音。白毅杰猛然回神,只见榻上次子正睁着一双含泪的眸子直瞅着老者。
众人方才的对话他一句也没听漏,可最在乎的却始终只有「能否亲手报仇」一点。如此突然出声或许于礼不合,可老人眸中一瞬间流泻的怜惜与心疼,却令他瞬时暖了心头鼓起勇气如此问道。
为什么他从未注意到……「严青」从未与他眼神相对。即使偶尔有了交错,也从未能在上头瞧见这样的神情。
聂昙闻言一阵苦笑。指尖离开细腕,转而轻覆上了他的额。
「……若真要说,这个可能不是没有。老夫昔年曾得到一本古籍,其序言便有提及接续经脉之法。只是其为一内功心法,而非医道所涵。即使当真行效,也须得看个人造化——当务之急,犹以治好你的身子为要。其余细节,便待之后再说吧!」
「……冽予明白。」
得知恢复经脉有望,白冽尹双眸纵是泪光仍泛,眸间却已隐隐透上了一丝澄明寒意。白毅杰瞧着他如此模样,心头已是一阵交杂。这孩子心底生出了什么样的心思,他已大概知晓。
然而,刻下的他已无力处置。眸光一敛,终究只能是再度一叹:「前辈,请容毅杰先行告退,以妥善安排亡妻后事。」
「庄主无须如此客气。这孩子便放心交给老夫吧。」
白氏夫妇的恩爱在江湖上是十分有名的。聂昙知他痛失爱妻心情必是悲痛得无以复加,只是暂时忍着罢了,故要他无须挂怀,尽管放心离去。
明白老者的体谅,纵然只是初识,心里却也对此人有了好感。白毅杰勉强扯出了一个笑,一个惨然的笑……拱手罢,登即转身抱起妻子冰冷的尸身,踏出了清泠居。
——即使说了不会怪他,可心底,终究是对爱子有了芥蒂。
明知不该,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或许内心某处,也当真对那孩子有了恨。
最苦的人明明是那个孩子,而他却无法毫不介怀的拥抱他安慰他。
「少桦……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低喃着望向怀中妻子清丽依旧的容颜,却已无法得到回应。
拥着的力道乍然收紧。颊上,已是两道清泪垂下……
望着父亲逐渐远去的身影,那份黯然神伤,合心头涌生了更多的自责。
「你叫冽予是吧?」
却听顶上慈和的语音传来,白冽予抬眸,只见聂昙正微笑着这么问他,神情好不温柔。心头因而一暖,应道:「是。」
泪已渐干,澄明的眸子亦已逐渐变得清晰。幽如渊,明如镜,澄如水。
这样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目光中流泻的不舍更甚,聂昙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老夫虽与你无亲无故,但既有缘相逢,便也不是生人了。你如愿意相信老夫,便好好休息。接续手足与清除毒质十分消耗体力。你若不养好身子,老夫怕你会承受个不住。」
「冽予明白了。」
身子受了那样的摧折,心情又是跌宕起伏一晚难眠,白冽予刻下确已到了极限。一声应过,任由老者温柔地摸着他的头,意识逐渐渺远,直到朦胧间才隐约思及:聂前辈为何会对他……这般温柔?
就好像亲人一般的……
娘亲的身影,乍然浮现于脑海之中。双眸阖上沉沉睡去的同时,泪水,亦再度落下。
* * *
待一切事物备齐之后,聂昙立即着手为白冽予医治。接续手足并不容易,且过程中尚需动上刀子,对身子虚弱的白冽予而言无疑是极重的负担。聂昙本欲给他下点麻药,却给白冽予硬是拒绝了。整个过程痛得他小脸发白几欲昏厥,可他却是一声不吭,咬着牙忍下了一切。
续了手足之后便是去毒。由于积毒极深,即使在八大护卫轮流帮助下,也足足花费了九个日夜才得以顺利完成。白冽予因此错过了母亲的头七。几度想离榻前去祭拜,本就虚弱的身子却因接连着续筋去毒而大耗体力,根本无法如意。加以手足方接回,要能移动自如仍须好一段时间,故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他不是耗在榻上休息,就是住房里头练练身子,好让手足能尽快恢复。
也真应了他所愿。白冽予的手足恢复得奇快,半个多月后便已能行走自如。除了不能提重物之外,其余日常琐事多能应付如昔。只是没了武功,身子又比以前弱了不少,虽不至于当个废人,却也相去不远了。
疗伤休养期间,父亲没有再来看过他。叔伯兄弟的安慰他听多了,早已明白父亲的逃避。是的,父亲在避着他,即使那时他已说了不会怪他。
心底虽然感到难过,却也只能责怪自己。他懂,他懂父亲为何不愿见他。白毅杰不想让自己去憎恨这个儿子,不想再去面对妻子惨死的事实。可一旦见着他,这一切都会被引发上来。所以他选择不见,就不会恨、不会痛。
即使有着这么样的认知,白冽予却没有再哭。他连一滴泪水都没有再掉过,而默默忍下了一切。那张小脸之上,只有一种清冷淡漠,而不再是以前的偶尔会带着浅浅笑意的可人模样。他的眸子比以前来得更为证明,仿佛能够看穿一切,却也比以前来得更为幽深,让人望不清他真正的思绪。
除了恨,仿佛再没有事物能牵动他的心绪。
而这段日子陪在他身边的,是医仙聂昙。
身为医者,时时注意白冽予的情况自是理所当然。聂昙代替了本该时时护着他的至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言谈中他发觉了这个孩子超绝的才智,再添上本该有所成就的一副好筋骨,也难怪青龙那厮会这么想毁掉他。
也正因为他才智不凡,聂昙开始在他醒着却无法下床的时候和他谈论医理药理。白冽予懂得很快,一点即通。而彼此之间,也从开始的陌生逐渐转为热稔。
不同的是,白冽予清冷的神色之下,对聂昙仍抱持着某种程度的戒心。
即使他能判断出究竟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他还是防着,不让自己有重蹈覆辙的机会。他连一个人说话的真假都开始能听之立辨,却不再骤下判断。他开始懂得利用直觉,就只在那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半个多月内。
而也在这段时间里,一个念头萌生,而由隐约逐渐变得清晰。
再隔两日,离那晚就满一个月了。雪没有再下过。江南的春,已在这段期间缓缓绽放了开。刻下的他身子大致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白冽予解带更衣,而在瞧见光祼的肌肤之时,缓下了动作。
指尖,触上了平滑如昔的胸口。青龙所留下的痕迹,如今已不存丝毫。
他的身子除了那尽断的经脉外,一切都已恢复如昔。肌肤之上连一丝可以引为戒的伤痕都没有。
然而……能否顺利恢复经脉才是关键。如今他唯一掌握到的可能是聂昙。为了恢复经脉,他即使不拜聂昙为师,也得央着他将那本古籍借予自己。这几日聂昙对他的态度依旧十分温柔,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宠溺,在同他谈起医道之时更是对他赞赏有加。且上回问起有关恢复经脉之事时,聂昙似也有意相助。如此看来,从此着手,应是能有几分希望吧?
只是……目光微微凝起。如果不能恢复经脉,他除了一颗或许勉强能称上聪慧的脑袋之外,又能有什么用?为了不成为山庄的负担,他势必不能远游。脑海中蓦然忆起母亲提过的万年雪。心思瞬间沉了,淡冷目光轻染上一层深幽。
——如果他有那个天份,是否他可以拜「医仙」聂昙为师?若是经脉恢复无望,便就此跟着他习医习药,也未尝不是个办法。聂昙医术贯绝天卜,对「药」的造诣亦是不凡。便是只从他身上习得其一,也是自保有余。
江湖上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杀神医。每天在刀口上打混,谁摸得准下一刻不会出事?
这样的念头他考虑已久。而决定早已呼之欲出。
指尖缓缓结上衣带。一身素白,清冷一如容颜。整好衣裳后取来孝服更上,铜镜里的他一派澹然,仿佛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双眸敛起,唇角一扬,勾勒出了一抹淡笑,却旋又一改,化为一抹深愁紧锁眉间。
本只是尝试,没想到他……竟见连作戏都可以如此轻易。
他才九岁不是?即使出身富贵之家,即使身为江湖四大势力的继承者之一,不久前他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可如今却已是两般。
他的心思,已无法再回到以往的单纯了。自己发现了这点,也因而更觉得悲哀。
若真要说……他连面对那温柔的老者时,也都用上了心计。
所有的表情在瞬间一齐敛下,恢复成原先的清冷。内心仿若一池寒潭,波澜不惊。
不再流泪,并不是强忍,而是因为一切的情绪已逐渐化为平静。伤痛仍深深留着,但他已能静静接纳,不再流泪……
「冽儿?」
却听老者慈和中带点讶异的语音传来,白冽予抬眸迎向方进屋的聂昙,心思已定,当下便是一跪。
「请前辈收冽予为徒!」
拜了师,不但经脉恢复有望,更可习得医药之理。而且……只要他离家,父亲就不必看着他,而每看一次,便心痛一次。山庄的众人太过温柔,他害怕自己报仇的意志会逐渐松懈了下。他已比其它人来得弱势,就该受到更多的磨练。他白冽予不能再在这样优渥的环境里活着。他该更为坚强,他该能强到足以看清一切,承受一切。
他这一跪太过突然,让老者当下便是一愣。伸手要将他扶起,可白冽予却跪得死紧,连头也磕了下去:「求前辈成全!」
「……你因何有意拜老夫为师?若是恢复经脉之事,老夫自当全力帮你,并不会因你不拜老夫为师便加以拒绝。」
瞧着他如此情状,聂昙的语调瞬间染上了几分沉肃。一身凌厉气势尽露,哪里还像是方才那个慈和温煦的老人?白冽予受其气势所感,属于习武者的性子也被挑起。头虽仍是磕着,目光却已微变。
「欲求前辈助冽予恢复经脉是产生如此念头的原因。但之所以决意拜前辈为师,是因这半个多月来与前辈相处,虽只是初识,却感觉十分亲近。且近日前辈与冽予言及医药之地,令冽予十分向往。冽予不才,自当勤勉力学,还望前辈成全,收冽予为徒。」
条理清晰的将拜师之由顺序说出,书词间不卑不亢,却又谨守礼份,哪像九岁孩子会挑的话?如此言词令聂昙双眸微微瞇起,目光闪过冷沉,却又转而化为无奈。
「……若言资质,你可说是天下无双了……唉!老夫昔年纵横江湖,但凭一己之恶杀人救人,虽名扬大下,却也失去了很多,做错了很多。若非受五台山挺秀大师点化,至今只怕仍昧昧于世道。狠戾乖张之说,亦由此而来。而今老夫既已开悟,便不打算再多涉红尘。若非早先尚有一尘事未了,老夫如今早已退隐山林。你若真欲跟着老夫,便得离开山庄,离开你的至亲。」
他叙述的语气十分平淡,却带着极深的沧桑。可那言下之意,竟已是有了收白冽予为徒的可能。
白冽予察觉到了这点,语气当下更是带上了几分坚决:「冽予早已有此准备。家父尝言此后诸事,盖由冽予决断。刻下只望前辈成全。至于离家之事,冽予会自行禀告家父。」
难以动摇的坚决,清楚的呈现了出来。
面对他如此态度,聂昙沉默良久,终于是一声叹息,施以一股柔劲将他扶起。「拜师之礼就算着刚才的吧!老夫是个鄙人,你若欲跟随,可得有吃苦的准备。」
「徒儿明白。」
听聂昙话中已是表明了愿意收他为徒,白冽予澄眸轻扬与老者一个相接,而后又自敛下,多了几分恭谨。沉敛的目光清浅,让人望之即穿,却也望之无解。双臂不着痕迹的轻轻挣开,而化为一个拱手:「请问师父欲何时启程?只需您吩咐下,徒儿会立刻为您张罗准备一切。」
「唉……你可惦着家人?」
「是。」知道聂昙此言意在确定他的心思,白冽予淡淡一应。「然徒儿心志已坚。便是要即刻启程,徒儿也绝无半分不舍之情。」
甚至……越快离开,越好。
越早离开,就能越早展开一切。他的生命不能也不该有所浪费。
察觉了这孩子的心思,聂昙眸间又是一阵不忍。瞬息几番思量后,当下已有了决定:「好罢。那这事儿就暂时定在两日后——这半个多月来你都未曾与你父亲说过话,不若刻下便由为师陪你一同前去告加庄主吧!」
「如此琐事不敢劳烦师父费心……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事,自当由徒儿独身解决。」
一切错本在他,自然得由他化解。
即使……对于面对父亲的恨意,心里仍有着强烈的自责与酸楚。
白冽予垂下了头:「那么,徒儿这就去禀告家父。」
「且慢,」聂昙突然想起什么而阻止了他的离去,「你可有擅长的兵器?」
「……徒儿自小习剑。」
「剑吗?为师虽不用剑,但你若有意继续钻研此道,倒也不是不能……罢了,此事容后再谈。你先去吧。」
瞧着他一脸波澜不惊的恭谨与淡漠,聂昙终是一个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去,心头却已不可免的一阵交杂。
只见白冽予一个行礼之后便即转身离去。那一身孝服的身子纵然纤小,即已隐隐有了一种足以承受一切的气度。纵然心伤痛苦,纵然自责万分,他却都能够一一承下,转化面对。
明明不过就是个九岁的孩子罢了。
聂昙有一种预感。若白冽予真能恢复武功,几年之后,定能有过超过乃父的威望与成就——
然而,这一切也还只是个预感罢了。
第三章
初春的天候仍存着几分寒凉,四下却已弥漫着—股盎然乍意。
望着眼前父亲所居的院落,白冽予脚步先是—顿,而后又自抬足,缓步进了园中。
方来到门前正欲禀报,却已听到父亲语音自屋中传来:「进来吧。」
音调平缓,却已带上了一抹不同于以往的沉郁。
心知这定是因为娘亲之死,白冽予心头一痛,却终只是低低一应:「是。」
推开了房门,他抬足跨过门槛,迎向屋中端坐着的父亲,「孩儿向爹爹请安。」
小脸微垂依着礼节轻轻脱口,平缓的语调,沉静得令人心乱。
堂上白毅杰看着这足足有半个多月没见的儿子,记忆中染血的残弱躯体已恢复如平时,却失去了那属于习武者的稳沉与精芒。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过于沉静澹然、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气质。
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光,却已判若两人。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刻意回避以及次子治伤时所受的苫,白毅杰心头便是一阵疼惜。并非不明白自己所为对那孩子是多么的残忍,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一看到那孩子,他就会想到妻子的死。纵然那孩子是无辜的,可他还是怕,怕自己一看到他,就会不自主的恨,恨这个可怜的次子……
本以为可以白头偕老,谁晓得别离竟会来得这般突然?爱妻的逝去对他而言是毫无疑问是极其沉重的打击,而那过于复杂的心情更让他即使明知不该,却仍是无法抛开哀痛和芥蒂前去安慰那个孩子。
——直到那孩子终于主动来至他身前。
说来可笑,他身为人父……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以往他与冽儿也像对其他孩子那般亲,没想到九年的父子之情,竟可在—个月内便如此生分!
「……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心绪交杂间,终究只是这么—句问了。
而白冽予亦未抬首,垂着头静静答了:「是的,伤势已完全康复。」
这样尴尬的气氛无疑是令心头更加难受,但他必须自己面对。
当下一个长吁,下了决心启唇道出来意:「孩儿此来是来禀告您:孩儿已拜入医仙聂昙门下,两日后便要离开山庄前去修行。」
白毅杰闻言剧震。
他虽早料到这孩儿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报仇,也猜想到他或许会拜聂昙为师,却没想到启程之日竟是在两日后。只是早先已承诺了这孩子要让他自行决定以后诸事,现下是没有理由阻止了。
那张低垂的小脸依旧平平静静,曾经轻灵的目光如今却是澄幽……别离的决心,清晰显现于其中。
冽儿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又怎会不了解这孩子的性子?冽儿太像一部分的他,虽有足以面对一切痛苦的力量,所背负的却也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沉重……
强烈的情感瞬间涌生于心。一想到别离在即,哪里还顾得了其他?毕竟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啊!眼眶一热,而终于是再难按捺的开口:「冽儿,你过来。」
平缓的一句,语音却已有些微颤。
白冽予一个点头应过,小脸抬起,在相隔多日后终于首度与父亲目光相对。
四目相接。那带上深愁的双眸令他当下又是一阵自责涌生。那是爹吗?爹以往从没有过这种眼神。是因为他害死了娘亲,所以爹才……
心绪交杂间,脚步已自迈出。怎知本该一切如常的步子却没走上几步便一个不稳。
白冽予身子一晃,当场便要朝地板迎面跌下。
却听得一阵风声乍过,下一刻那失衡的身子已为白毅杰温暖的双臂给抱在怀中:「爹……」
给父亲这么一抱,白冽予心头更是一酸,轻轻一唤已自脱口,载满了深深的自责与痛苦。
父亲温暖的臂弯一如往昔。可他很清楚,一切都已无法回到过去、无法再回到那段美好的时光了。
小手难以自禁地揪上了父亲的前襟,唇间已是低语流泻:「对不起……孩儿……害死了娘亲……」
颤抖着的音色,却又太过沉缓,如此言语令白毅杰胸口不舍更生。这孩子已如此痛苦,身为至亲,他所应该做的是陪在他身边才是啊!可他不但没有,反而还处处避着……口头上说着要这孩子不要在意,可他的所作所为,不都在显示自己的介怀?
搂着的力道因而收紧。他将白冽予抱起,抬手轻抚了抚次子细柔的发丝。
「该说对不起的是爹。这些日子以来你已受尽煎熬,爹却未能看破迷障,不但没陪着你,还更加伤害了你,是爹的不对。」
「不。若非孩儿害死了娘亲,您又怎会如此痛苦?」
千错万错都是因为他。父亲的避开,又何尝不是他自取其咎?
见次子的自责仍未削减半分,真是把自个儿某些性子完全承了去还发扬广大,白毅杰不由得既是心疼又是无奈。
这些性子美其名是敢作敢当,可一旦扩展下去,却是有些近乎自虐、将—切的事都往自个儿身上扛。而冽儿的性子正是如此,尤其在这—个月间变得更为明显了。
依他的性子,再多的话只怕也改变不了他已经认定的事……思及至此,抱着他到一旁坐了的白毅杰一声叹息。
「事情确实不是你的错,只是爹虽然这么说了,也无法改变你的心思。别离前夕便别说这些了……让爹好好瞧瞧你,好不?」
「嗯……」
轻声应过,白冽予这才松了小手、抬起脸望向父亲。后者宽掌扬起,极为温柔的摸了摸那张过于平静的小脸。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离家之事,爹会让人安排妥当。这仅剩的两日你就好好陪陪爹吧!」
「孩儿知道了。」
瞧着父亲温柔的神情,白冽予心头一暖,眼帘微垂,表情虽仍是澹然,却已染上了一抹柔和。
即使已有被父亲厌恶的准备,却终究还是渴望着父亲的谅解……将小脸再次埋入父亲怀中,那温暖的怀抱更加稳住了曾微有起伏的心境,再次静若止水、波澜不惊。
日后想来,或许正是因为有父亲这样的谅解与温柔,才让他不光只有表面上的平静澹然,而连整个内心那足以坚强。
而现下的他,除了静静享受这—份令人心暖的父爱之外,亦已开始思考今后的一切计划。
眸光与心思俱在瞬间转沉。那深埋于父亲怀中的小脸亦是如此。
是该好好计划……应如何亲手报仇雪恨……
「冽儿,」思绪正自远离,耳边忽尔传来父亲的柔声—唤,「还记得爹要让你挑剑的事儿吗?」
「记得……」因「挑剑」一字瞬间拉回了神,白冽予愕然抬首,望向一脸温柔的父亲:「可,孩儿现下仍无法——」
「那有什么打紧的?」
白毅杰微微一笑,轻拍了拍他的背:「便是全无内力,也未必不能学好剑法。身子再弱,多锻链总是能有点结果的;更何况你自小好剑……来吧!就当作是爹的临别赠礼。」
「是。」
如此言语令白冽予心思再次缓和了下。虽未露出笑容,唇角却已微扬。正待离开父亲的膝上,怎科白毅杰却将他整个人抱着起身直往兵器库去。
他虽只九岁,但自来十分独立,很久没给父亲这样一路抱着了,难免有些不习惯。
但转念一想,此去少说数载,如此温暖今后只怕仅能存于回忆中了……心中感伤泛起,当下便也由着自己依赖父亲了。
入了兵器室,白毅杰这才将他放下,并至角落启动机关。一条小径因而显露。白毅杰牵着他走入密道,几番婉蜒后,终于来到了一道瞧来十分厚重的石门前。当下内劲运起,单手将石门推了开来。
里头是一间石室,四面墙上各嵌了三颗夜明珠,映得一室幽明。室中大大小小的兵器约有四五十件,不但各式皆有,且全都是极上等的兵器。白冽予心境虽难起波澜,但瞧着如此景况亦是难免惊喜赞叹。目光只简单一扫,便立即为墙上一把样式十分古朴的剑吸引住了。
询问的目光投向父亲。白毅杰微一颔首,示意他可以取剑。
既得同意,白冽予立时取过梯子上前将之取下。触手只觉一片凉澈,剑身略沉,在失却内力的现下十分不称手。但他习剑使剑也有二年余,又十分勤于武学,对善用的兵器自有一番认识。目光随着指尖行过那虽简单却不失典稚的剑鞘,而在凝上剑柄时,轻易地便找着了顺畅的握法。
「铿」的一声,长剑出鞘。幽光下的剑身仿佛笼罩住一层晕芒中,且上头还隐隐浮现与鞘同样古朴的花纹。剑柄上则以篆文刻着二字:「月魄」。
一旦凝上,目光便深深为此剑吸引住了。
指尖抚上那泛着幽光的剑身,一股不寻常的凉意透来,却不令人感觉难受,反倒是一阵舒畅。心下正自感到惊异,耳边已然传来父亲解释的语音:
「昔年江湖上有两大名匠——冯二和魏云生。据说此二人亦敌亦友,互相欣赏也互相竞争。这二人自来势均力敌,唯有在一种兵器上分有高下:剑。」
「剑?」
知道越是常见的兵器越是难出类拔萃,故白冽予语调虽略提,语气去没太多的讶异。「孰高孰低呢?」
「冯二的剑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纵使魏云生再怎么钻研,却总打不出足以媲美冯二之作的剑。说来讽刺,魏云生本身是个极为难得的用剑高手,却偏偏就是无法打出一把名剑。那冯二一生只打了七把剑,每一把都入得了十大名剑;而魏云生的剑一共有二十一把之多,却只有一把『碧落』可入十大名剑——但这只是一般人所知悉的。」
「依您所言,莫非这把月魄正是冯二所铸,却不属于耶七把剑之一?」
「不错。」
次子接连精准的判断断让白毅杰投以一个赞赏的眼冲,可目光却旋又转为渺远。
那是沉陷于回忆中,并带着些许无奈的神情。他,忆起了那个他自来视如妹子,而无法接受其情意的飒爽女子。
「冯二的剑太有名,却偏偏不会武,以致引来杀机、葬身在自己的剑下。而魏云生也于之后退隐,江湖上自此再无他的音信。但多年前我与蘅妹意外寻得魏云生隐居之地。当年的魏云生已过百岁,他的草庐便结在冯二的坟旁。」
白毅杰口中的「蘅妹」指的乃是紫衣神剑东方蘅,亦是四大势力之西、碧风楼的现任楼主。正因为—个「情」字,东方蘅从此与他断了联系,西楼东庄,互不往来?
「冯二其实还有最后的两把剑、这两把剑没有流入江湖,而在他明白自己的死期将近之后亲自将之交给了魏云生,这两把剑一名日魂,一名月魄,乃是冯二的巅峰之作,虽未成对,但型式极似却又难分高下,故以日月依其寒热分名之。
魏云生瞧此二剑,顿觉心灰意冷,认为此生只怕是无望铸出如此神器了。直至得到冯二的死讯,了解冯二将剑交给他的用意之后才猛然醒悟?
冯二死后,魏云生替他收了尸,葬了他,立誓从此退隐不再动武,而用尽毕生心力铸了『靖寒』——一把足以与日魂、月魄媲美的好剑。他将靖寒献给冯二,把日魂与月魄交给了我和蘅妹。他说相信以我二人的性子,定能代替他好好善用此剑。之后我们离开了小谷。日魂给了蘅妹,而月魄则由我收藏。我少用兵器,又不愿轻易让此剑染血,故直至今日剑仍收藏于此。不过如此名器自不该弃置不用,更何况此剑本是冯二打给魏云生用的。以你的资质,绝对足以配上此剑。」
最后的话语,便已是答应了让次子拥有此剑。
白冽予垂下眼帘,将剑还入鞘中。双掌握着的力道收紧。
这一段故事紧紧缠绕着心头,想来总觉得有些郁闷,却因年纪太小而无法完全了解体会、无法明白那种淡淡的愁绪究竞来自何处。不过父亲的这一番说明倒是令他喜爱此剑的程度加深了许多。
瞧次子如此喜爱此剑,白毅杰心思—缓,柔声道:「好了,出去吧!这下你娘也不会骂我食言哩!」
「嗯……」
听到母亲时心头还是痛了。白冽予一声轻应主动上前牵住父亲宽厚的掌,心思瞬间已是五味杂陈。白毅杰何尝不是如此?二人之后也因而再未多言其他,只是静静地一道离开兵器室。
别离的日子转瞬即至。
在白毅杰的—手安排下,启程之事已于极为隐密的情况下打点完毕——原因无他:白冽予出外学艺的事,将成为擎云山庄最大的秘密。
而这—切,全都是出自白冽予自个儿的决定。
几番思量过后,他终于有了计划。
不论武功能否恢复,他都要让「白冽予」成为江湖上的一个弱者,一个能令青龙松下戒心的弱者、一个能令所有擎云山庄的敌人鄙将之视为弱点的弱者。
如此一来,一旦功成,他就成了奇兵,一支让人意想不到的奇兵。之后,再辅以适当的情报掌控与计划,大仇得报之日便得以来到。
父亲已答应了让他亲自报仇。当然,擎云山庄不会真的让青龙一路逍遥,而会欲擒故纵,让青龙心生侥幸、让他得意忘形失去警戒,直到白冽予得以亲手完成报仇大业。
为了母亲,为了父亲,为了兄弟,也为了自己。他,—定要亲手报这个仇。
这是一个九岁孩童的心思。一个从母亲遇害那一晚开始,便已选择为报仇而活的孩子。
启程前,白毅杰召来了其他几个孩子与八大护卫正式宣布此事。每一个来到堂中的人却在到那睽违已久的纤小身影之时,为那一身冷冽寒彻的气息感到无比震惊。
昔日可人的孩子,怎会有这样冰冷骇人的气息?
面对众多的诧异,站在师父身旁的白冽予静静将之承下,不置一词。刻意呈现如此气息对他而言是个尝试。他想看看,这已开始演的戏究竟能欺己欺敌到什么样的地步。
所以他表现出了冷,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乍作坚强实则脆弱的冷——即使面对的人尚有兄长与幼弟这样的至亲也不例外。
这样的他,令一旁神色沉郁的白毅杰一声低叹。
一个孩子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但他已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此时,众人已差不多到齐了。白毅杰当下按了心思望向次子,道:「冽儿,你自己说吧。」
「是。」
白冽予淡淡一应,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而以没有起伏的音调开口:
「弑母之仇,不能不报。而今冽予经脉尽断,武功尽失,为了能恢复功力亲手报仇,蒙师父抬爱,已然拜入医仙聂昙聂师父门下。希望各位于冽予出外习艺的期间,能保守秘密——不论是冽予的伤势,或是所拜之师。江湖上若有什么难听的传言,就让他们去传。此外,若遇着与严百寿有关之事,请尽量搜集而不要过于Сhā手。冽予只望各位帮忙,助冽予早日完成报仇大计。」
语音之间染着沉沉恨意,是假,也是真。
这样的言语,这样的心思,这样的神态,都让厅中众人惊骇痛心不已。骇的是他的变化,痛心的则是使他有如此改变的理由。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白冽予的心思其实比此又更深上—层……
见众人因次子的变化而纷纷陷入沉思,一旁的白毅杰遂以一声轻咳扯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事情便是如此。一切依冽儿所言去办。冽儿学艺之事除山庄重要而且可以信任的干部之外,都不能泄漏。希望各位能够尽量配合。」
总结一般的下达了命令。而后,目光移向正负手而立的「医仙」聂昙。
「聂前辈……冽儿,就交给您了。」
「庄主请放心。老夫定会尽己所能把冽予培养成一位不逊于父亲的高手。」
聂昙回应的话语似是客套,但语调却证明了他是字字出于肺腑。
这徒儿的模样他又何尝不心疼?九岁,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年纪,但白冽予却在这种情况下被迫提早成长、提早面对纷乱的尘世。一思及此,便忍不住有些心疼的拍了拍身旁那幼小的双肩。
而厅中的众人除了沉默之外一时也无从反应起。这一个月之中的变化太大,打击一个接着一个,简直教人无所适从——尤其现下。
瞧着气氛如此,先前事情又已宣布完毕,白毅杰当下只得暂时打破沉默让众人移往饭厅用膳。
可厅中的寂静却一直持续到了这最后的一餐。席上仍然是安静地。连仍然幼小、给白飒予抱在怀中的么弟白堑予都不哭不闹,神情却似乎也透着一抹悲伤。
用过饭后,众人送他们到了门口:这时白炽予和白堑予终于是忍耐不住,两个小小的身子冲了过去紧紧抱住白冽予。四只小手紧紧抓着他那身孝衣,泪水没流出来,可不舍的情绪却十分明显。见着两个弟弟如此,又瞧了瞧父亲、瞧了瞧大哥、瞧了瞧山庄的众人……离愁别绪蔓生心头,让他终于是缓和表情流泻出了些许感伤。
只是,这趟,他是决意要走的了。
「告辞了」
最后一个拱手过,他自父亲手中接过月魄,终是头也不回的跟着聂昙转身离去。
离开了父亲,离开了兄弟,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山庄,离开了温煦柔媚的苏州,离开了水渠纵横,山水交映,烟波浩渺的江南。
最后一趟船是在淮阴。出了淮阴,便算是出了擎云山庄的势力范围。白冽予站在渡头看着来时的船逐渐朝南驶去,心头不禁升起了些许的感伤。
擎云山庄掌控了大半条长江及其支流的水运,直至淮阴才算是与流影谷的范围做了个分界。擎云山庄旗下的船只开到淮阴,而他也将在此转为陆路,算是正式告别了昔日生活。
眼前,河水滚滚,夕阳下的水波一如江南潋艳红媚。不同的是江畔的垂柳与家家杖篙而行的景色已不复存在。
「想家吗?」
温厚慈和的语音落在身畔,继之而来的是老者轻落上他肩头的宽厚手掌。
白冽予无意逞强,故轻轻地点了点头:「从小到大,徒儿还是第一次离家如此之遥。」
「你若想家,偶尔回去也是没关系的。」
聂昙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江湖上传说的阴冷眸子正以无比疼借的眸光凝视着那纤小的身子。与孩童坚毅的个性迥异,在脑后简单扎起的发丝是十分柔顺纤细的……
而白冽予只是摇了摇头。
「徒儿决心已立,未到学成,绝不回乡。」
「唉……」
这样的决心固然不错,可由这孩子口中说出,却不知怎么地格外令人心酸,聂昙一声叹息,转而道:「东北与江南天候迥异,长白山上更是极为冷湿。待会入城,便让师父帮你添件袍子。你若有其他需要,也尽管告诉师父,好不?」
「徒儿不敢劳烦师尊。但若师父有事,请尽管吩咐弟子。」
嫩软童音道着极为恭敬而谨守尊卑仪礼的字句,太过得体,而令聂昙不禁又是一阵叹息。
带着感慨,也带着些许的……无奈。
举止过于得体,带来的也是拉不近的隔阂……他总是太过独立,连一丝依赖都不愿留存。
同样的叹息白冽予已听过太多。母亲已逝的容颜浮现于心,令他领悟了什么似的垂下了眼帘。
师父无疑是将他当成了亲人十会对他如此温柔疼爱。若他仍执意区分阶级别尊卑加重隔阂,只怕会令师父难受吧……于是,小手主动牵上老者的,灵动的眸子扬起,带着歉意也带着感动的;「师父……」
聂昙见状一震,眸中闪过一抹惊喜,忘情地便是三个「好」字连连脱出,似是十分感动,足足过了好一阵,才稍微平复情绪的回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柔声道:「好了,进城去吧。」
「是。」
嫩软童音乖巧一应,当下便让老者牵着他入城去了。
准阴不愧是南北水路交会的大城,各式物品—应俱全。走了小半条街,聂昙手中已添了两件袄子——自然是给白冽予的。只是这街上行人不少,白冽予自伤愈以来还是第一次到人这么多的地方,好几次差点没给撞倒。此时前方又已是一个大汉迎面而来。白冽予眸光瞧着前方朝己冲来的大汉,心里头虽明白该怎么闪,步子却慢了一步。此时聂昙又进了药铺子,让他一时间竟是孤独无依地埋没于人海中了。那大汉本就横冲直撞的,哪里会去注意前头还有个孩子?当下便将他一把撞倒住地。
人群瞬间散了开来,聂昙也及时时闪身而近抱起白冽予。只瞧这他衣袖沾上烟尘,紧握着剑的右手因擦伤而渗出几许血丝。胸口不禁—疼,眸光添上森冷望向那名一派有恃无恐的大汉:「道歉。」
「道、道什么歉?是这臭小鬼走路不长眼!」
那大汉给老者一双锐眸瞪得有些慌张,却仍是壮足了胆子如此吼道,「他才该向我道歉,是不是啊,小杂——啊!」
污秽的语音未完已然转为惨叫。只见老者双眉一蹙已然单掌锁住大汉咽喉。好好的一趟没想到竟遇上这等人渣?一个吐劲正欲取了大汉性命,两只抓上他腕部的手却阻止了他的行动。
一只是白冽予柔软的小手,另一只却是中年男子修长的掌。
「不是打算退隐了吗,师兄?」中年男子朝老者咧嘴一笑:「真要动手,就让我替你来吧!我的碧落也许久未见血哩!」
聂昙闻言一愣,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松开了手。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白冽予带着些不解的清亮眸子,而后一声叹息。
「我在对街的客栈等你。」
语声初落,已然运起轻功抱着白冽予飞驰而上。
男子瞧着先是一呆,随即抓起正打算逃跑的大汉将手中的剑连鞘往他腹部一击。大汉只觉得一阵剧痛传来,下一刻便已倒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见事情已了,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酒楼奔去了。
聂昙方使钱要了间房,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当下先示意白冽予入坐,随即才将目光移向那个正在门边一脸喜色的中年男子。
白冽予也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去,只见男子先朝老者一笑,大步进门并扬袖一挥以掌风将房门阖上。他的脚步十分稳沉流畅,双眸内蕴精芒,虽则衣着十分简陋,却能瞧得出是位高手。尤其他手中的剑乍看虽普通却隐隐透露着—股不寻常的气息。依他方才所言,莫非那正是魏云生的「碧落」?
这个人该不会是……
却见男子忽尔将目光移往自个儿身上。他上上下下毫下客气地将白冽予打量了一阵。重遇故知的喜悦在瞬间转为某种狂喜,当下一个箭步上前便把白冽予拉了起来,好似瞧见了什么珍宝似的双眼放光,喊道:「臭师兄!哪里找来的孩子!这么好的筋骨可是百年……不、说不定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哇!好漂亮的小手!小子,做我的徒弟吧!你这双手实在太适合学剑了!」
男子一边说着还—边摸了摸他的手骨脚骨,神色越发兴奋。
如此话语白冽予并非不懂,但男子兴奋的模样却让他不知如何反应。澄幽的眸子因而无措地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又看了看师父。
只瞧着后者眸中闪过一抹无奈,道:「放开他吧,师弟。这是我徒弟冽儿。冽儿,这是你师叔聂扬,武痴一个,剑术却是不凡。为师此次将他找来,便是要让他指导指导你的剑术。」
简单将二人的身分介绍给对方,对于白冽予却是以「冽儿」二字代称,显然是顾虑了他的报仇大业而有此言。
乍听「聂扬」之名,本就有些猜到的白冽予脑中立时浮现了江湖上一个极有名的人物。
聂扬,人称「黄泉剑」,剑术超凡入圣,性子好怒无常,手下亡魂无数,使用兵器又是十大名剑之一的「碧落」,故有了「黄泉剑」之名。
聂昙与聂扬虽同姓,但一个以剑闻名,另一个却是以医术闻名,故旁人甚少将他二人想在一道,没想到他二人竟是师兄弟。且江湖上虽说聂扬喜怒无常,现下看来却是心思单纯的性情中人。此人既然是师叔,又是性情中人,加以相瞒绝不是好事。白冽予当下依礼屈身拱手:「白冽予见过师叔。」
「乖孩子、乖孩子。」
一听白冽予喊他师叔,聂扬立时乐得笑弯了眼。瞧着这孩子如此聪慧可爱又极有礼貌,当下更是舍不得放手。宽掌搭上白冽予双肩,忍不住又朝聂昙道:「师兄!把这个徒弟让给我吧!」
见他一兴奋起来便什么都忘了的样子,聂昙不禁一阵叹息。
目光凝向那正给师弟热切望着的徒儿,只见那眸中闪过一抹伤痛,嫩软童音已然响起:「冽儿若拜师叔为徒,只怕会令您失望。」
「失望?为何会失——」
聂扬闻言正待询问出声,却已因注意到孩童异常的脉象而明白了过来。
原先的喜色瞬间转为凝重。他重新打量白冽予,然后才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你叫白冽予?」
「是。」
白冽予轻轻应了。眼帘幽幽垂落,因为清楚聂扬已然明白他的身分。
其实一路上也听到了不少有关那个晚上的传闻。兰少桦之此,白冽予之伤,早已是江湖上人尽皆知之事。
聂扬显然也对那件事有所耳闻,放开他双肩有些尴尬的搔了搔头。视线在师兄与小师侄中间游移,好半晌才讷讷开口:「你师父的医术冠绝天下。有他的帮助,你定有办法顺利恢复武功……横竖都给师兄找来了淮阴,不若便由我陪你们一道去东北吧!路上若有空闲,也可以趁机教你几招剥法。你现下虽无内力,但与学剑并不冲突——有剑吗?」
「冽予有一剑月魄。」
白冽予简单答道,并自解开覆住剑身的布巾将月魄递到聂扬眼前,只瞧着他双眸又是—亮:「这剑,这剑可真不错!小师侄,借师叔用—下可好?你放心,师叔只是想试试,绝不会吞了你的剑的。」
「冽予自然相信师叔。请。」
小小的身子略一上前,将「月魄」递入男子手中。
聂扬接剥、拔剑,越是打量,双眸便越是睁得老大,只见他行至空旷处对空轻轻使起几个剑招。长剑银芒闪动,瞧来好不美丽。白冽予自小习剑爱剑,心思虽淡,此刻见了聂扬精妙饿比的剑法亦不由得出了神去。
直到使完了一阙剑法,聂扬才收了剑,意犹未尽地将之交还给白冽予。
「小师侄,你这剑很好啊……来,耍几招给师叔看看。」
「是。」
知他现下便有意指导自己,白冽予接剑缓步行至空处,拔剑。
父亲所教的剑招无一不是熟记于心。纵使大病期间生疏了,三年来的底子毕竟不容小觑,抱元守一,秉意凝神,剑诀字字浮现于心,而至再次化为一片空白。神至意至,意至剑至。剑招式式展露,全无雕琢,收发由心。此刻白冽予手握月魄扬剑舞剑,所有的伤所有的痛早已远离,只剩下一片澄明无波的心境。
将所学招术尽数舞罢,白冽予方收剑,便听到一旁掌声响起。只见聂扬又是满脸的兴奋,笑道:「师侄的底子极好,对剑的领悟很是深刻哩!这剑招,是你爹教的吗?」
「是。」
白冽予方应了一声,眼前却突然一黑,当下已是一阵昏眩、明白是自己身子承受不住这些动作,正想稍微歇息一下,怎知聂扬又已连珠炮似的开口:
「白毅杰不愧是白毅杰。我这『黄泉剑』遇上他,只怕占不了多大的便宜。对了,小师侄,你这剑是谁打的?哪里拿的?这么好的剑我也真想要一把……」
「小扬。」
见师弟一兴奋起来便又要缠着徒儿说个没完没了,聂昙终是低喝—声制止了他,并上前温柔的抱起白冽予。
「来,把这粒药丸服下……你师叔便是这个性子,你身子若受不住,下回直接拒绝他没关系,莫要累着自己。」
「徒儿明白。」
白冽予依言和水吞下了药丸,垂着小脸轻喘了几口气。先前专注的心思此时已经散了,瞧着自己没耍几个招式便累成这副德性,心下不禁升起几分感慨。
聂扬大概也注意到了他身子微恙,面上歉然之色浮现,叹道:「小师侄,师叔一时糊涂累着你了,你可别生师叔的气。唉!好揣端的一块美玉竟给人害得如此,哪天若是遇着了青龙那厮,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关于报仇此节冽予自有定计,请师叔万勿Сhā手。」
听师叔提起青龙,白冽予心思立时一沉,先前的感慨早已抛得老远。澄浅的眸子瞬间变得幽深,而令聂扬瞧得一惊、而,旋即转为苦笑。
所谓天纵之才,亦莫过于此吧……「小师侄不必担心……好了,师叔去替你们买马吧!既要循陆路儿走,挑几匹好马可是做重要的。我走了!」
话声方了,白冽予觉得一阵风过,下一刻眼前的人便已失了踪影,其轻身功夫之高明可见—斑。想起师叔所言买马之事,带了点困惑的眸光因而凝向师父,得到的是他温和的一笑,「为师先前修书与他,正是要他指点你剑术以及采购马匹。你久居江南,可得习惯下马匹了。好了,你好好歇—会儿吧!先小睡一下,待会儿再起来用膳。」
「是。」
明白师父是担心他的身子,白冽予点头应过,当下离开了师父的膝上上床歇息去了。瞧他举动间不若先前刻意保持距离,纵然知道这孩子只是在玉成他的心愿,聂昙仍是忍不住心中一喜。
暖暖春阳斜斜照进。望着榻上孩童小睡的模样好—会儿后,聂昙才起身出门安排用膳事宜。
第四章
到达长白山的时节正是初夏,天候约与江南仲秋相当,故白冽予倒也还算适应。
只是待天候入秋后只怕使要转凉,以他现下的身子,想撑过去绝不是件易事。
自淮阴到长白一段,最后是改以马车代步,聂昙因为顾虑小徒的身子,一路上鲜少露宿,且晚上一定按时休息。白天赶路时,聂扬驾车,聂昙就在车中和他谈论医理药理:而睡前的一个时辰,则由聂扬授予他用剑之理与剑法。
白冽予身子虽不如以往,但对动作的记忆却仍十分不凡。加以天生领悟力奇高,故聂扬只需将剑诀与剑法各教一遍,他多能学得七成以上;艰深之处,亦稍费光阴便能加以领略。此外,空闲之时,他亦依着习年初练武时的做法每天或多或少练些基本功夫。
两三个月下来,身子虽不若以往,却也比刚离开山庄时好了些许。
聂杨在送他二人到了长白的当日便悄然离去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早让白冽予知道了这师叔的性子,故也不甚讶异。且聂扬临别尚留了一本剑谱赠他,足以令他细细研究,并在用剑之道上大有长进。
初到的几日,聂昙先带他四处熟悉环境。长白山地处偏远,除邻近村落猎户外少有人迹。且聂昙所居小谷另有奇险屏障之,故可说是完全遗世独立的、真正的隐居之所。
瞧着眼前满眼葱郁的林木与淙淙流水,白冽予除下鞋袜卷起裤管将双脚浸入水中。林间的泉水十分凉澈,令人得以轻易静下心思。
硬仗着这一份沉静,他合上双眸,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得以专一,好隔去多余思虑专心研究武学。
安顿好一切后,两个月多月前,聂昙将那本提及恢复经脉之法的古藉交给了他。古藉的标题已损,只能隐约看得到残缺不全的几个笔划。其内容分作七章,并附有几幅行气之图。大体全在说一套奇异武功的修练之法,仅总纲略提可以之修复经脉,却没有特别写出疗伤之法。
白冽予仔细的翻了一遍,最后让他特别注意的,是整本册子之中字数最少的第七章。第七章十分精要,全章除了一幅绘有四色箭头的人形图外,未有只字片语及修练之法,倒是全在说明「气」。
所谓气,本为古圣先贤用以表示天地之理的词汇;养气,本为修神养志的内圣之法。万物自有其气,而其中最大者则莫过于充塞天地间的自然之气,所谓「浩然乎正气」,道家有言,人身乃一器皿,若能开通己身与自然相通,便能以己身承载自然之气;承载自然之气,便是顺应天理;顺应天理,自然得以明白「道」,得以养生及至天地同寿。
依这本无名书藉所言,若想恢复经脉,势必得由天地自然之气着手。
人体经脉可分为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一股习武之人修习内功,便是以法练气使之行走于奇经八脉;若能打通奇经八脉,尤其是任督二者,便得以在内功上大有进境。然则此般修练之法主要是存养每日寅时之「夜气」,并引以为人身之气。此法既被动之,与随时随地能汲取天地之气的情况相比,自是微不足道了。
而欲超脱此限承载自然之气,则需由血气运行的十二正经着手。只要能引取自然之气,使其气顺流导入毁损经脉,当能一一修复如常。
但整本古藉的顺序却是先由存养夜气开始,层层推进,最后才到开通体内与自然之气相通。此境界称为「至人」,乃是此内功修习的最高境界。
这正与白冽予的情况不合。
他的奇经八脉已断,又如何能循序而起及至修得自然之气?若真欲以之修复经脉,便需反过来练,先开通体内窍门汲取自然之气才行。
除非他参透该如何施为,否则这辈子只怕再难习武。
一想到此节,心头便一阵紊乱,这些日子来他反覆将第七章看了几十遍,连那幅图也都牢牢的印在心底。可他心底切切念念的全是能否报仇,越烦越急,便越是与至人之境不相符合。
至人者,乃除却所有人为之道,心凝形释与天地合一。
可越是逼自己不要多想,心思便越乱。他的苦思他的疑惑都无法排除这样纷乱的结果。他试着冷静思索研究其法,整个人却莫名焦躁,甚至影响了他对医理的修习。但他却不能放弃,他不能不想,却想不出结果。或许是无法恢复内功的绝望造成这一切,但他却无计可施。
最后他只好选择让自己暂时休息。
所以白冽予禀明了师父,独自一人来到这小溪边散心、离那个晚上已是数月过去,记忆中染血的鹅黄素帐却从未褪色。他彷佛还能感觉到母亲温热的鲜血,还能感觉到长剑冰冷的寒气。青龙的话语一遍又一遍的在脑中回响。
恨意一次次被激起,还有满腔的不甘。
是的,即使他从未说出口,但对于自己由备受期望的良材成为一个不能习武的废人,他还是心怀不甘。这样的情绪亦转化成了令他心绪交杂的恨意,他总是惦记着报仇,总是时时刻刻计划该如何修练自己。他的心思已不再单纯,又如何能放弃所有的人为达到「至人」之境?
不期然间,娘亲的身影,浮现。
「冽儿……」
「往后何时会再下雪,这可得问老天爷才成……不然,就是得赶快养好身子,练好武功,以后和你爹一样出去闯荡江湖叫处游历。若是有机会见着那万年雪,可得记得回来和娘说说。」
「你若喜欢这香味,娘以后便让人到你屋子里点着。」
素雅的香气不加何时已然忘却。他惊觉自己记着的只有最后的血腥昧。某种慌乱涌升于心,他尝试着忘却记忆中的血腥味,试图回想起母亲身上那素雅的香气。
然后他想起了雪,观景阁外扑天盖地的雪。
飘扬的纱帐、散落的雪花。母亲温柔的将他抱在怀中,素雅的香气萦鼻。当时他因明白自己只怕难以度过那个难关而十分难过,可现下想来,竟是个十分幸福的回忆。
一瞬间他忘却了太多太多的忧伤苦痛。母亲的容颜浮现,熟悉而无法挽回的一切亦悉数浮现,他眷恋的搁下了多余思绪只望从记忆中多回味一些。
心神因而渐渐收归于一。
原先的紧绷不再。他仿佛回到了母亲身边,仿佛重新置身观景阁,甚或更早以前,那个他连担心忧烦都不需要的时候。
所有的思虑——连同回忆,都渐渐淡去了,
脚下的流水依旧潺潺,不知何时,原先坐着的身子已然站起,双眸却依旧闭着。现下四无人声,但鸟声虫鸣风语水声却悠然不绝于耳。盛夏的骄阳经过层层绿荫之后化为柔煦,在满山浅凉中予了几抹温暖。
原先的焦躁与恨意在这一片悠然中渐渐涤净。
林间偶有几许清风,从容自适得令人神往。他感受着清风,感受着流水,心绪逐渐收归。没有刻意使力,他放松着躯体静静伫立着。阖上的眼眸让他隔绝乱目的色彩,耳边的种种声响比渐渐隔绝于心神之外。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神智却不受其影响。他甚至连触觉也渐渐被隔绝了开。
风依然轻轻吹着,水依然潺潺流着。鸟鸣依然,虫声依然。但一切都逐渐从精神上被隔绝了开——又或者该说:他的精神已经跃升到某种凌越肉体的阶段。
不知不觉间,他的心神已超脱躯体的束缚,到达了「心疑神释,天人合—」的至人之境。
其实那层层推进的内功修练之法,说的亦是精神的修练之法。白冽予经由大乱逐渐收归于一的过程,正似一个人精神由繁而简,提高到了另一个层次。他心思再杂,毕竟他只是个九岁孩童。实则人离娘胎越近,便越是接近天人合一的至人之境。只是孩童毕竟是孩童,没有那么高的领悟力去懂得此节。且孩童心思虽然单纯,却也因此容易对外界事物产生好奇心——这便有了人为。但白冽予领悟既高,经历又异,心思之杂全是起因于内心而非外物,故一旦得着机缘,便得以摆脱人为转入至人之境。且由于他奇经八脉尽断,自然不受奇经八脉影响,让十二正经可以与天地相通。
某种寒凉之气自脚底涌泉泉涌而入,沿着早已熟记的人肜图依序行过十二正经。寒气丝丝入身,超脱肉体的精神感觉那身子仿佛真成了器皿,不停的盛入来自这长白山上、浩然天地的自然之气。
不知过了多久,寒气已然盈满十二正经,却依旧源源不绝的泉涌而入。盈满的寒气开始在周身寻求宣泄之所,而一点一滴的,行入寸断的奇经八脉。
没有分毫的痛楚,只有—种沁凉入骨的感受。寒气越来越深入,—点点—点点的接通他的经脉……他觉得自己好像浸身雪地中,却不觉冻冷难受,反倒足十分舒泰。明明该是站着的,他却感觉到自己好像漂浮着,没有任何依靠,却破某种事物安心的包裹着全身……
不知不觉间,那凌越肉体的精神,亦随之慢慢淡去——
乍然惊醒,是在一声鹰鸣之后。
白冽予陡然睁眼,景物虽仍可见,四下却已一片漆黑,显然已是入夜。自个儿仍维持着先前的情况直挺挺的站在溪边,先前的一切只像个虚幻的梦境。瞧着如此天色心下暗叫不好,赶紧上岸穿了鞋袜,拔足朝师父的医庐奔去。
奔跑的意念方过,一股凉气便顺着昔年所习轻功之法行过诸经诸脉。他一时没多想,谁知身子竟然瞬间便前进了数丈。他慌忙停步,静下心来驻足内视,这才注意到一股寒凉的真气正沿着那第七章的图指示的绕行于周身。
那股真气仅比他经脉尽断前略逊一筹。奇经八脉已通,已气随意至。知道自己意外得着机缘汲取了天地自然之气以致恢复内功,白冽予当下大喜,运起轻功直往师父居处行去。
拥有一身内功的感觉竟是如此令人舒服。
感受着令己舒泰的凉意,以及拔足奔驰时擦过面颊的阵阵晚风,白冽予小脸之上忍不住泄出了几许难得的喜色。改变的还不只如此。他发觉自己的内心平静更胜以往,似乎这—番变化也令他的精神获得了一次粹炼。
没过多久,草庐已映入眼帘。白冽予缓下脚步推门入屋,只见老者正坐在屋中温柔地看着他,笑道:「恭喜你哩!冽儿。」
以聂昙深厚的功力,白然早就注意到徒儿弛近时过于轻快的步伐。眼前的孩子好似恢复了生气似的,一双眸子蕴含精芒,显然不但是修复了经脉,修为也由零化为略有小成。
白冽予神色澹然,眸中却可瞧出几分喜色。他一个上前拜倒于师父身边:「若非师父指导,徒儿如何能有如此进境?」
「为师能有多少助益自个儿岂会不知?来,让师父看看你的成绩吧。」
「是。」
白冽予一声应过,递过小手让师父传入真气查探他的经脉与真气。
聂昙真气方传入,便觉与一股极寒的真气相触,周身不禁打了个寒颤,忙收回了真气。宽掌探了探白冽予细颈,只觉得触手一片微寒。双眉因而微蹙,道:「你的真气至寒,是以前就有的吗?」
「徒儿内功以前并非这么练的……可,至寒?」
白冽予闻言有些诧异,没想到师父竟会用上这个词。他的真气虽寒,在他而言却是令人舒泰的沁凉,又怎会是至寒?可师父没理由为这种小事骗他不是?
心思数转间,只听聂昙又道:「只是你真气虽寒,却十分精纯而毫无偏邪。又为何纯走至寒—路?」
「徒儿也不清楚。徒儿原先仅是想沉淀心思,孰知竟意外得着机缘恢复经脉。待徒儿猛然惊觉之时,天色已黑,真气已聚,却是周身一片令人舒泰的沁凉,而非师父您所言的至寒。」
简单说出了自己练气的经过,却是将中间的详细情况略而不提。溪里的一番经过委实神妙,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形他自个儿也说不明白,只盼日后年纪长了,能得已弄清此节,致能在修为上更添裨益。
聂昙也清楚要一个孩子钜细靡遗的弄懂那般玄微之事只怕极难,故也就这么听着了。这时想起小徒一去便是一整日,怕是用了早膳至今仍未吃过半点东西,当下拍了拍 他的背:「好了,你中午没吃东西吧?赶紧用点晚膳——你内功既复,住后的日子只有更忙。现下为师要教你的,可不光是医药而已。」 「徒儿明白。」
依着平时的应对答了,白冽予心头却已是不由得一热。
内功已复,他欲手刃青龙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更将得以尽习聂昙这样一位高手毕生所学,正是由剥而复、否极泰来。
只是心下虽是喜不自胜,眉上眼上却仍是平平静静,由着师父牵上他小手入饭厅用晚膳去了。
用过晚膳罢,聂昙嘱咐他需得早些歇息后便回房了。白冽予知道师父忧心他的身子,可现下的他全无半分疲劳之感,更别说是睡意了。故虽依言回到了房间,他却没打算就寝,而是取出那本古籍又翻了翻。
那前六章依旧对他无甚用处,倒是第七章越琢磨越有味。这时想起自己内功初复,现下全任真气自然而行,有什么奥密自己仍不清楚。正想静坐修炼,目光却不意瞥见了榻旁的月魄。
小手因而握上了剑柄。连也来总觉得沉甸甸的剑此刻却变得十分顺手轻便。白冽予心下一喜,当下提了剑出房往屋外空地练剑去了。
此刻正值初七,天边半月悄照,洒了满地银白。白冽予仰头凝月,某种情绪在心底升起,却说不明白,只觉似是受月所惑,可又似是而非。不过现下多想无益。眸光瞬间敛起,右手已然拔剑。
自他得剑以来,这还是第一趟有真气可灌入剑中。脑中静思旧日所学与先前师叔所授,心思电转间,身已动,剑亦动。随着至寒真气灌入剑中,月魄已然隐现晕芒,却不知是映着月色,又或是真在发光?
只是此节无须细究。习武练武最讲求福至心灵,现下心头既有了武兴,剑式便一招一招的使将出来。
此时的剑招与伤势未愈前只俱「形」的招示自不可同日而语。此时他真气竟以外的全凭意走无须刻意催动,白冽予当下便收了其余心思,全心专注于剑上。
月魄像是具有灵性一样,完全配合着他的心思舞动。白冽予累积了多月的领悟此时还是头一次得以尽数施为,越舞越是起劲畅快,神清气爽。
他一遍又一遍的演,而越发体悟了剑招。虽说会否内功对习剑术并未有影响,但如何能真正使尽剑招的剑意,却终究需得有真气相助。他每使一招,便觉得自己又比先前更明白了几分,但也遇着了更多的疑难。不过这些疑难并未阻碍他的精进,反倒是给了他一个可供突破以致大进的机缘。
古人多是内外功并行,又哪有人像他这般失而复得,曾有一番明剑理却使不出的窘境?如此一先一后,让他对剑术的领略又多了一层,只需加以时日克服难关,必能又有小成。
好半晌白冽予才收了剑。正想着进屋歇息,心头却忽地一跳。先前那种莫名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他停了脚步静静伫立,而在感觉到什么之时全身一震。
他目光移向屋后的林子,只见得在疏落与光下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当下心头更是一阵情绪涌上,轻身功夫运起,直朝那身影奔了过去。
小小的身子,便那么样直扑入来人怀中。
白冽予再怎么早熟,毕竟也还只是个孩子。在此之前他从未离家如此之遥,说不思乡绝对是骗人的。只是他思念归思念,却从没想到父亲竟会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父亲的神情依旧是分别前的沉郁。娘亲的死,让父亲再也回不到以往。
其实白毅杰此来探子本是打算在—旁默默看着便好,故隐了身形气息,连聂昙都未曾惊动,他在林中看着,见次子不但顺利恢复了内功,几式剑法舞起更比先前有了精进,心下不禁大感宽慰。只是没想到次子竟然能发现白己的存在。他一方面大奇,一方面却也心疼孩子,当下不再隐藏将次子紧紧拥入怀中。
这一抱才发现:冽儿的身子不似以往,竟微微透着一股凉意。他亦像聂昙那般输气查探,那至寒至纯的真气让他吃了一惊,当下详细问了因由。
白毅杰能从一介无名之士一跃而为江湖上人人仰望的不世高手,自然有其不凡的经历。此时听得次子遭遇,他略一沉思,半晌才道:「你真气性质至寒,应与修炼之地及行气之法有关。爹先前没留心,现下看来,你师父这隐居之所倒是块福地宝地——只是这长白本就是天地积寒之所,水又属阴,你存养气的方式亦非常轨,故能得此至寒真气。幸好你年纪小,失去先前的内功又好一阵子,下会罔用行气之法,你现下的真气不同于凡,必须破除成见,顺其自然,不要以过往行气之法加以催动。若有闲暇,也需得好好内视己身,了解自己的内功究竟如何运作,好顺之存养先天气,裨能调和阴阳,以致在修为上更有进境,明白吗?」
「孩儿知道了。」白冽予轻轻应了,眸光却是一转,问:「爹……山庄的众人还好吗?尤其炽予堑予他们……」
「一切已悉如以往。你出发不久,爹就让你二弟挑了兵器。他又受光磊启发升起了对机关之学的热爱,心思已是平复了不少。堑儿则让你大哥顾着了,他十分乖巧聪慧,之后定也能成为一个有用之人——只可惜你娘亲无缘见着了。」
虽是交代近况,却说着说着忍不住便忆及了亡妻。他此言一出,沉痛的回忆勾起,父子两入之间立时化作了一片沉寂。
白冽予靠在父亲怀中,虽知父亲方才纯是感慨之语,心下却仍忍不住自责起来。只是现下再说什么,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足过了好一阵,白毅杰才一声叹息……「时间不早了,你回去睡吧!明儿代替爹向前辈问好,就说爹思子心切,又怕扰了他老人家,故未曾拜见,还望他老人家见谅。」
他知道与次子的这一番相会已是露了行藏,嘱咐次子这般禀言,也是说给应是早已醒来的聂昙听的。实则以他的身分出现在北方并不妥当,不过他的武功天下有数,真要隐起行踪,世上还真没人能耐他如何。
白冽予闻言点头应过,心下却难免不舍。小脸抬起定定地地瞧了父亲沉郁间隐带温柔慈和的神情好—阵,才终于脱离了父亲的怀抱,回屋就寝去了。
望着次子的身影没入屋中,一直到他平稳的吐息声传来之后,白毅杰才终于抬足扬成而去。
天上半月依然高挂。晚风抚过林梢,带来些许飒然秋意。曾经风风雨雨的春日如今已完全失去了踪迹,可所有的—切才正要开始。
这年,白冽予九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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