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为什么要故意害我?”
在我经过三堂会审,在大娘面如死灰的表情里,在大姐两眼一翻轰然晕倒的混乱里,在二姐羡慕三姐嫉恨的目光里,匆匆退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到正在后花园里品茶的言殊面前,问个究竟。
经冬不凋的松柏在他身后呈展为明丽背景,而他,依旧穿着一尘不染的银丝白衣,手握青瓷,对我微微而笑:“来的正好,一起品茶吧。”
我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杯呷了一口,只觉齿颊生香:“好茶,是雪水云绿啊!”等等,现在不是喝茶的时候吧?连忙放下茶盏,拍桌子:“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做这些让人误会的事情?”
“我做什么了?”他睁着明澈眼睛,好生无辜的模样。
“你还说!你昨天为什么会出现在祠堂外面?”
“饭后消食,走着走着,就经过那了。”
“好,昨天就当是巧合,那么今天,你干吗要送那盒药膏给我?”
“你不是受伤了吗?”
“我哪里……”说到一半,尴尬上涌,尤其是随着这句问话,他的视线自然而然的落到我的那个位置上,我再怎么神经大条,也都忍不住飞红了脸,将新换上的棉袄拉拢几分,粗声粗气道,“总之你不对!”
他眉毛一挑,笑了,“我问你,看见别人身陷困境,是不是当援手相救?”
我点点头。
“看见别人有伤,而你正好有一种非常好的药,你给是不给?”
我又点点头。
他拍了拍手,“这就是了。请问,我见你有难,伸手拉你出洞,又见你有伤,赠你妙药奇方,我有何错?错在哪里?”
我顿时无言。此人口才竟是如此了得,可怜我毫无反驳之地。
“你、你……你是故意的……”我说的很没底气,因此声音低低,“你这样子败坏我的名节,究竟是为什么?府里小姐那么多,为何偏偏找上我?”
“为什么找上你?”他的视线飘忽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事情,但下一瞬,又转成了戏谑,盯着我,眨了眨眼睛,“你真不知道为什么?”
我浑身戒备,难道我曾经得罪过他?回想一下,我和他昨晚乃是初见,虽然误将屏风撞倒扫了大家的兴致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冒犯啊,此后祠堂再遇,将他扑倒也非我所愿,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有开罪他,可听他言中颇有深意,似乎前缘非浅。
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杯沿,然后缓缓道:“一百只又肥又大的田鸡……”
“诶?什么?”我一怔。
“十羊十牛十猪十马十狗……”
“诶诶诶?”
他的语速转为流畅,竟是将我那天在庵堂外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从飞禽到走兽,一样不缺,“最后是青菜白菜菠菜裙带菜豆腐豆芽豆苗豆浆。”说到这里,斜瞥我一眼,目光幽深,“怎么样,五小姐,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这些东西?”
我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然后啪的,跌坐在地。
天空分明那么蓝,冬日旭暖的阳光分明那么亮,但是他坐在那里,却像是构筑出了某个黑洞,要将我一口吞噬。
那如雪的衣袍,琥珀色的眼睛,以及对于男子而言过分纤细柔软的身躯,艳压女子的美貌,在这一瞬,尽成妖孽。
“你、你你……”我从齿缝里逼出话句,颤不成声,“你是……蛇大哥?”
他静静地看着我,片刻后,双眼轻眯,很赏心悦目的笑了。
看在我眼里,却更加恐怖。我当即连滚带爬挣扎起身,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谁知衣领被他一把抓住,紧跟着身子被转过去,正对着唇红齿白眉目含笑的一张脸,宛如被蛇盯上的青蛙,再不能动弹半分。
“五小姐,你不打算实践诺言么?”
我哭:“蛇大哥,我没料到您是修炼得道的仙蛇,冒犯了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区区一个弱女子计较了好不好?”
“你许给我的东西,就得办到才是。”
“大哥,您现在贵为皇族,想要什么山珍海味没有,难道还计较那区区一点祭品?”
他目光一沉,忽然不笑了。
他笑时我胆战心惊,此刻不笑,我更是吓得浑身发抖。
“你以为我稀罕那些东西?”他冷冷道,“谁叫你草率许诺,而我当时既然应允,契约便已生效。你若不履行,我千年道行就卡在了你身上,不得正果。所以,如果你不想我一怒之下吃了你的话,就快点办吧。”
说着,松开我的领子,而我双腿一软,再次跌坐在地。
我的娘啊,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因果报应。当日只觉一条蛇而已听不懂人话,随便许诺骗它离去便已万事大吉,不想因此埋下祸根,搞成现在这番境地。看来那尼姑庵果然灵验,好死不死被我抽中了最可怕的一支下下签。
我爹虽然富的流油,但我只是他最不喜欢的五女儿,无权无势,连想多喝碗鸡汤都要涎着脸哀求厨娘半天,一百只田鸡十羊十牛十猪十马十狗……叫我去哪里弄!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勾起唇角,忽又笑了,伸手把我拉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接触他的手指,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他的肌肤冰凉,根本没有丝毫暖意?
“别担心。我的寿命长的很,所以,你可以慢慢还。”顿一顿,不怀好意的挑眉,“用一辈子。”
我那早死的娘亲啊,你在地下一个人可觉寂寞?不如带我走吧。
你可知你的女儿我在人世间被一只蛇妖盯上,此生黑暗,再不得见天日哇!
七
我回到房间,把自己关起来足足想了三个时辰,终于决定——去爹书房偷银子。
只要偷到银子,买足了那些供品给言殊,我就能解脱,他也可以升天去了。
想来想去,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
于是,第四天的晚上,月黑风高,我再次蒙上头巾,偷偷潜入书房。
如我所料的那样,这个时候正是晚宴最喧闹之际,人人都围在花厅那边,此地悄寂无人,正方便家贼作案。
之所以推断爹把银子藏在了书房里,是因为好几次看见大娘怒气冲冲地进去,然后趾高气扬地走出来;也见过三娘无比焦虑的进去,再满面春风的出来。
能令她们那么快就发生如此质变的事情只有一个——爹塞银子给她们了。
爹的书房很大,与墙等高的书架上密密麻麻放满了书,不过,全是附庸风雅用的,他爱打牌,而嗜赌者都忌讳书,因为书输同音,所以,爹肯定不会把银票放书里。
那张过分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又太显眼也太干净了,侍女们必定日日清扫,爹也不会把钱藏那。那么,他会藏什么地方呢?
我环顾四周,先是去捞立在墙角的半人多高的古董花瓶,呸,里面竟然装着土,害我沾一手泥;再去踩地板,每块格子都是实心的;掀挂画,画后全是墙,没有什么暗阁;挪柜子,也没发现密道……爹他到底把钱藏哪了?
正在焦虑,突听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间中夹带谈笑声,我暗叫一声不好,想要离开已来不及,当下只得瞧准一道帘子扑过去把自己卷到里面。
几乎是我刚卷好,书房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小王爷,请——”
我用牙齿无声的将帘子咬破一道口子,然后透过那道口子看,只见进来的,是我爹和言殊。
真要命,他们不在花厅喝酒观舞,偏偏这个时候来书房坏我大事!
言殊进来后,爹就立刻将门给关上了,一幅鬼鬼祟祟的模样,“呵呵,小王爷,您请坐,请上坐。我这就取来给你。”
言殊老大不客气的往椅子上一坐,爹转身在书架下摸啊摸,摸出个匣子来,我顿觉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爹绝不会把宝贝藏书里,却忘记了,书架下还有空地呢!
爹捧着那个匣子,像稀世宝贝一样送到言殊面前,此刻房间里的灯光还是很暗,但是等他打开盖子,就一下子亮了起来——原来,那匣子里装的不是别的,乃是货真价实的夜明珠!
爹谄媚道:“这是出自南海的夜明珠,我敢说,能这么大的,当今天下也只有这么一颗,可还入得了小王爷的眼?”
言殊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爹就把匣子一个劲地往他手里塞:“无论如何,就劳烦小王爷回京后,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呵呵,下官虽在这个边远小城,但满心惦念着皇上他老人家,恨不得做牛做马伺候左右……”
我算听出来了,敢情我爹在这待腻了,想往京城调?完。自从上次那个直言不讳的师爷被派去洗夜壶后,现在爹身边的幕僚们全都不敢跟他说真话了,所以才导致他做出如此无脑的决定还不自知。
在这天高皇帝远又富的流油的杭州当个土皇帝不好么?非要去京城那种是非之地凑什么热闹。
我正在感慨,听有人敲门,爹开门,外头站着心腹小厮,不知对他耳语了些什么,他回身道:“啊,小王爷,请恕下官有急事要处理,您请先在这稍坐,我去去就来。”说罢,竟是急匆匆的去了。
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全然不怕被言殊看到。
果然,他见我突然出现,却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依旧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笑笑地看着我。我不理他,径自冲到书架前从最下面那层翻起,爹既然能把夜明珠藏在这,银子就肯定也在这里。
“你在找钱?”言殊的声音慢悠悠的从身后传来。
“嗯。为了让你早点成仙!”我从架底拖出个大箱子,激动的双手发抖,乖乖,这么大的箱子,该装多少值钱的宝贝啊。也许还了蛇妖的,还能有富余呢!
“你给我把下风,我可背对着门,要是我爹回来了,记得提醒我!”我说着打开箱子,只见里面又是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还有个箱子……如此一只只的开,越到里面,箱子越小。我越发激动,经验告诉我们,越值钱的东西往往体积越小!
于是,我满是兴奋的掀开最后一只箱子的盖子——没有金银珠宝。
没有异物奇珍。
只有一片红叶,还是干枯了的,静静地躺在黄锻绒垫子上。
我懵了一下,还在疑惑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时,一声怒喝从后传来:“何方刺客?竟敢擅闯刺史府?给我拿下!”
诶?!
我忙即回头,见爹站在门口怒发冲冠,连台词都没变一个字,而书桌旁的椅子空空,哪还有言殊的影子?
不——会——吧?
让他帮我把风,他居然给我玩消失啊啊啊啊啊……
八
两天内,我第三次跪在祭祖堂前。
只不过这一次,训斥我的人换成了爹。爹对我来说,毕竟还是……不同的。
如果是大娘,我可以假装什么都听不见;如果是姐姐们,我可以嬉皮笑脸,但因为是爹,虽然他很少管我,可一旦发话,我就只能规规矩矩的跪着,恭恭敬敬的听着。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贱,也许只不过是因为,娘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真正与我骨血相连的,便只有他。
只有眼前这个肠肥脑满、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他的脸色相当难看,双手负在身后踱来踱去,大娘在一旁幸灾乐祸,二娘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三娘神情怯怯,几次想开口求情,但终归咽了回去。
“从今天起,不许你踏出房门一步!”爹甩袖离开。
我心中黯然:便连罚我,都罚的如此潦草,多说几句又不会死人,为什么连句“你为什么出现在我书房里”都不问?
大娘刻薄地冲我笑,加一句:“你今晚就在这继续跪着吧。这次若再出什么差错,哼,哼!”
二娘道:“好自为之。”
三娘道:“麻衣,你可千万莫再惹你爹生气了,哎……”
三位娘先后离去,丫鬟们自外锁上了门。供案后的狗洞依旧,然而这一次,我却没有了逃跑的兴致。
我跪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外面的天一点点的暗了下去,肚子饿的咕咕直叫。从昨夜起我就什么都没吃,只盼三娘留个心眼,记起我还没吃饭,等会能派人送几个馒头过来。
我的脑海里正幻想着包子馒头,鼻间就闻到了一股浓香。
一只烤的金灿灿、香喷喷,且犹冒热气的鸡腿出现在视线之中。
腿骨上系着跟丝线,顺着丝线往上看,只见横梁上,懒洋洋的斜坐着一个人,见我抬头,便冲我笑。
——不是别个,正是刚才莫名其妙就消失了的言殊。
我立刻火大:“好啊,你还敢出现?刚死哪去了?不叫你帮我把风的吗?居然不说一声就没影了,害我被爹当场抓个正着,你还想不想我还你那一百只田蛙啦?我告诉你——”
鸡腿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就跟着飘了过去,而我的目光一过去,鼻子也过去了,于是肚子又发出一阵响亮的叫声。
“吃吗?”他在头顶上方问。
当然吃!我伸手抓住鸡腿,一口咬下去,两道油顿时从嘴角流下来,我满足的呜了一声——太好吃了!
味觉一旦打开,就如黄河决堤再难收拾,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不忘继续质问:“泥康菜西那泥去了?外设摸丢卧一个银?”(你刚才去哪里了?为什么丢我一个人?)
他笑笑地看着我,丝毫没有答话的意思,看样子是没听懂。算了,我也不指望他能有如我辨析大姐的话那样的本领了。
我继续专心致志的啃鸡腿,我啃,我啃,我再啃。
正啃的高兴,听他问:“好吃吗?”
“嗯!”我诚实地点头,突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连忙问,“喂,卧吃泥鸡腿,要还不?”
我可没忘了我还欠他那么多供品,如今他送东西给我吃,不会到时候要我加倍还回去吧?
言殊淡淡一笑,不回答我的提问,反而道:“你跪了那么久,膝盖疼吗?”
“习惯啦,小意思。”我挥了挥手,满不在乎的继续大嚼特嚼。这鸡腿真好吃,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法子做的,看来妖怪的东西毕竟是高人一筹啊。
“你经常被关在这里吗?”
“也不是,偶尔偶尔,一年三四次吧。”
“麻衣,”他突然唤了我的名字,“你冷吗?” _“不冷,习惯啦。”我拍拍自己单薄的衣裳,“反正我胖,胖人都抗冻,哈哈!”正笑得没心没肺,一样东西从天而降,落到我头上,入目处,闪亮亮的白,贴在肌肤上,极尽柔滑。
我呆了一下。
最上乘的贡品雪缎,百年不见的精湛绣工,栩栩如生的卷心莲,犹自带着主人的芳香,就那样轻飘飘地覆在了我身上。
我伸出手,摸了摸,然后又有点被吓到的缩回,这……这么贵重的衣服,给我穿吗?言殊把他自己的衣服,脱给我穿?
抬头,言殊在横梁上静静地看着我,记忆里,他很少有不笑的时候,一旦不笑,就会显得阴森森的很可怕,然而,此时此刻,他很专注地望着我,没有笑,也不阴森,只是一味的沉静表情,让我想起庵堂里的菩萨塑像,看着拜祭的人时,也是如此沉静中又隐透出几分慈悲的模样。
等等,我在想什么啊?言殊怎么可能会有慈悲的模样?他是蛇妖,不害我就不错了,干吗要同情我?再说了,我有什么地方好让他同情的了?我摇摇头,将脑海里的错误思维抹掉,然后啃着最后一点骨头,说道:“谢喽,那我就不客气的穿啦。你可不许问我要回去。”
“嗯。”
我狐疑地瞪着他:“这么好说话?你不会是又有什么阴谋吧?”我可没忘记正是这个人害我几次三番跪在这里。
他眼睛一弯,果然又诡异地笑了,但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温和,一改之前的刻薄:“今后,无论你要什么,都给你。”
“为什么?”搞什么?怎么突然态度就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我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什么都给我?”
“嗯,什么都给你。”
“好,那我要银票。”我伸出手。
他扬起了眉毛:“你不会是打算拿了我的银票,然后买田蛙给我吧?”
“这不挺好么?我给你那些祭品你才能继续修道成仙不是吗?”
“不行。我给你的,其实还是我的,你若再还给我,就毫无意义。所以,你必须用另外的途径给我祭品。”
我泄气,果然是这样。骗子,还说什么都给我呢,果然是有条件的。
“麻衣。”他从横梁上跳下来,落地无声,然后伸过手来,帮我扣扣子,系腰带。他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他浓密长翘的睫毛,和修长优美的手指,便连呼吸,都已近在咫尺。
我有点懵,不明白现在是怎么个状况。他干吗要帮我穿衣服啊?这、这算是献殷勤吗?可是,他又干吗要对我献殷勤呢?
然而,没等我弄明白,他就已经系好了最后一条带子,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穿好了,还冷吗?”
“不冷。”
他捏捏我的鼻子,口吻亲昵如逗弄小孩:“撒谎,明明最是怕冷了。”
诶?
“我啊,永远会记得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站在梅树下,瑟瑟发抖的样子呢。”说到这里,他收了笑,眼瞳里,忽然多了很多说不清的情绪,“麻衣,你穿得真单薄。”
“什么?”我还是搞不清楚他究竟想说什么,正待细细追问,祠堂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我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睛,等再睁开时,言殊已经不见了。
果然是妖孽,来无影,去无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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