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刚拖干净地板,地面湿漉漉的正在通风,公婆小树都躲到他们房间去了,门外送来了一封写着她名字的快递,笔迹是杜海滨的,他从不与她见面、说话,到不与她通电话,又过渡到只与她写信交代事情了。
信封里是用a4纸整齐打印好的文件,两份考虑周详的财产分割和离婚协议方案,之所以是两份,是给了她选择权,也是逼她做出选择。第一份的大意是:孩子归杜海滨,他拥有目前五万的存款,她则分到房子(房子市值达一百七十万,还有十七年每月两千七百块的还贷),她不用支付儿子的抚养费。
第二份:她选择要孩子,则房子、存款都给她,等于他净身出户,以后每月给她五千元,包括房贷、孩子抚养费等。
如果非离的话,第二条是她能选择的,每月五千块能把一切都包括了,她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还能把自己父母接过来照看孩子,她可以出去哪怕做一份低微的工作。但如果还有一丝挽留的余地,她就不离,四年,她习惯了杜海滨,习惯了这个对她不冷不热还算可以的丈夫,她为他生了儿子,为他操持着一个洁净温暖的家,他对她不会糟到哪里去,再糟也就是一保姆,她一直是。她和殷月红不一样,她是那种离不开男人的女人,他像她的门面、拐杖、社会名片,能代表着她,她也愿意柔顺乖巧地躲在后面生儿育女。她知道自己最实质的一点是:害怕自己抛头露面,害怕外面的风雨……且无法改变自己内心的孱弱。
在地板全干之前,她罕见地走到公婆门前说要与公公婆婆谈点事,让儿子到她卧室去玩他的闹钟。
公公婆婆什么也没说,坐在客厅里,表情严肃,像有准备似的。媳妇把他们儿子的两份协议摆到他们面前,郑重地说:如果杜海滨一定要离,她会带走小树,但两位老人可以随时去看孙子。
两位老人尤其注意到媳妇是决心要孩子的,气坏了,这他妈儿子的脑袋坏了,里面养鱼了,不仅给她了孙子,还把房产、存款都给了她,还、还、还匪夷所思地每月贴补五千块钱,你是开银行的还是大富翁啊?你都给了她你住哪儿?都离了你还大方地养着她,她要再嫁了你要养她一家钱也够了!老两口恼怒儿子是因为他太有良心,把自己都忘记了,而没想到儿子是为了快速离婚而做出的让步。老两口没在家里拿起电话直接骂儿子,而是罕见地打车去了他公司,在他楼下,叫他下来。
杜海滨正忙着,下来了,父母脸上阴云密布,尤其是一向不怎么发火的老头子。老头说:“你要离,我们和孙子、媳妇一起过,我们就是不离开孙子,若琳哪里都没错,我和你妈跟她过,你跟我们一刀两断吧!”
老太太接了句:“你再多拿点钱养着我们祖孙、媳妇四口人吧!”
老头威胁:“你要考虑清楚!”
老太太绷着脸斥责儿子:“你傻了?没脑子啊?她碍你什么事了你非离?还把什么都给了她,你可真会充大方,真会办事!真这样的条件换什么样的媳妇我也不愿意,你要真把家、孙子都给了她,你以后也别和我见面了,当我没生你!”
这是若琳在公婆面前忍辱负重换来的回报,即使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孙子和财产,客观上产生的效果却符合她内心的期望,果然杜海滨又暂时停了下来。
她不再找殷月红讨主意了,事情进入了微妙阶段,她要自己做平衡,不是有一句话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她还给她就是了,她确信净智与他的丈夫不是爱情,只是杜海滨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她或许爱他,但与他对她的爱相比微不足道,他能为她舍弃一切,而她呢?只想借这个工具报复他老婆罢了。
考虑再三,她毅然给她打过去电话,清晰地叫道:“程佳!”
里面没有反应。
“程佳,我知道是你。”
里面冷冷地笑着,“我叫净智,你打错了。”
“没错,你一定是程佳!”
“我叫净智,和每天你穿衣净面照的镜子发音略有点相同。你去照照看,能看出什么来?”
电话挂了。若琳移步到镜子前,看着镜中自己故作镇定却分明阴郁焦灼的脸,吓了一跳,不认识自己似的,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和精致,粗大的毛孔显现出来,有一点中年妇女的神经质和浮肿。恍然年老了十岁,显得丑陋不堪。
她觉得她十有八九就是程佳了,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但还有一二分的可能她不是。如果不是,她还有道义上的支撑;如果是,正好来个了断。讨厌的就是钝刀割肉,光天化日之下一点一点地割你。
在那个阳光昏黄像陷入癔症却依然能在地板上印出模糊影子的下午,一个寂寥的身影悄悄飘上楼来,轻轻打开尘封数年的锁,生锈的防盗门,兀地发出咔嚓的声音,然后推开依然轻盈的木门,迎面扑来的是许久没有人气的房间里那种败落、沉寂和凄凉的气氛,像一把火后的焦土和灰烬。曾经的欢乐之家哪里去了?曾经窗台上四处蔓延的吊兰,影印在地板上的灵动的窗玻璃的影子,随着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子,那一声声熟悉的呼唤……生我的人哪里去了?
那曾经干净的厨台,光洁的镜子,没有灰尘的地板和鞋子,空气里曾流动着温暖熟悉的气息……谁把记忆带走了?
满目的蛛网和沧桑,过去的空气,过去的残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每一处,除了潸然泪下,还能找回什么东西?
她陷入一场悲伤的沉思,这种痛苦五年来无时无刻不啃噬着她的心,那个生养她的人,那个给过她温暖怀抱和一切的人,已冰冷地蜷缩在地下三尺的方盒内,墓地早已长满了青草,那个满头银发七十多岁的老人每星期都去坟前看她,还有一个则躲在房间里每天向上帝祷告,祷告一个游离灵魂的安息……
她为她留下了一幢房产和一橱的旧包裹,是她所仅有的,把仅有的全部留给了她。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那些一直被称为“幸福”的包裹,那里面珍藏着她从一个婴儿到现在一个漂亮大姑娘的所有的成长记忆,小衣服、小饰品,小学、中学时的校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她每次给她写信说只要有工夫就打开一件一件地看,能从奶味一路闻到上高中时的青葱气息,仿佛瞬间看着她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到扎着朝天辫到骑着自行车放学回家的中学生,每一件都是珍宝般的回忆。这也是作为一个母亲,幸福的全部内?。包裹里还有一些她自己在人生重大节日时穿过的衣服,比如结婚时的那件枣红色毛衣,还有父亲的那件老式中山装等,都被称之为她找回过往幸福的证明。
衣服的尽头,有一个长形的丝绒盒,里面是一条缀着心形的铂金手链。没见她戴过,不知道它的来历。所有值钱的东西,她都留了下来。
对别人来说,她是个平凡的女人,平凡得只知道在某一时间某个地方确实存在过这么一个人。对她来说,这个平凡的女人是所有生命奇迹的缔造者,是她孩童时代的全部、青少年世界里的一座山、现在和将来最深刻的记忆。如果她能为她做点什么,那就是恨她之所恨,爱她之所爱,让与之相关的人,还没付出代价的,付出代价!
只有如此,才能平复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悲愤。
那天于丽美从街上走过去,走到一辆熟悉的奔驰车前。她在此转悠了好久了。曹友谅那猪肝色迅速憔悴下去的大方脸迎面撞见了她,像见了瘟疫一样皱起眉,甚至有坐回去再找个停车位的想法。
丽美挨过去,看着地面,依然很委屈很小的声音:“你说还有一部分钱给我,给多少?什么时候给?”
曹友谅震怒起来,鄙夷地瞪着她,“你妈×还有完没完?滚!该死哪去死哪去!给你个好脸,妈×就找不着南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那张浮肿似的胖脸抽搐着,那双充满厌恶和鄙视的肿泡眼,那张无情的厚嘴里最后威胁出:“再出现在我面前,看我不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你丫的!妈×要钱,你也得值那个钱!”
她突然莞尔笑起来——他更厌恶了,女人示起弱来还真是没底线——但那种极端不寻常的笑容里却充满了鄙视,声音也很温和,与他的咬牙切齿相反。“曹友谅,你会得到报应的。”
然后甩动长发,款款走回街对面。
曹友谅愣了一下,惊醒了般,大声叫她,看她快被人群淹没时马上跑上去跟住她。
于丽美为刚才的受辱悲哀,像内心又被扎了一刀,旧疤处鲜血淋漓,同时又微笑起来,脑海里涌动着某种兴奋:她能反制他,她有能力还给他,他在她身心所施的种种伤害和罪恶,甚至能双倍、数倍偿还他!内心甚至一度这么怀疑,自己早知会受辱,也怀有这种期待。刚才一刹那间的善念:如果他能仁慈一些,再补偿给一些钱,十万八万,也许五万,她说不定就此罢手,永远与他道别。看来是自己太天真了,狼就是狼,对恶人的善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她如何再去相信一个无耻至极的人?他竟张口骂她,侮辱她可怜又无辜的母亲!哼!哼!老虎不发威,就当我是病猫!
一路走回家的丽美竟一点也没意识到后面有人跟踪她。曹友谅也没十足的把握,只是本能地怀疑,现在任何线索他都不会放弃,爱子已失踪一个月了。
在她拿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和的里面的木门之际,他一个饿虎扑食扑过去,把她挤到一边,生生强行入室。她吓傻了般,愣了一下,也赶紧跟上去。这是上世纪末期的单位旧房,户型较差,光线阴暗,小小的空间内竟然排列着四个门,他凭直觉,推一个卧室的门,没推开,两脚把旧门踹开,进去,是她的卧室,地面和床面凌乱不堪,有食品发霉的气味。他奔过去打开衣橱,再去阳台,然后跑出来检查第二个房间时,门是开着的,他一眼就看见站在床前蓬头垢面脏兮兮的儿子,小脸瘦了,没穿裤子,上衣又破又脏,被五花大绑地立在一把木椅子后面,脚下满地的碎饼干、纸屑,还有粪便与黄|色积液的东西。孩子满眼惊恐,看到父亲就本能地哼哼唧唧地哭起来,一旁冰冷的丽美左手持锋利的水果刀架在孩子纤细的脖子上,右手藏在身后,她从他同样惊恐的脸上看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脸上绽出海螺纹一样嘲讽的微笑,就是这个坏种的魔掌,毫不手软地毁掉了她,她的身体、贞洁、尊严、名声、梦想和未来的生活。现在,该轮到她操控命运了,风水轮流转,她只想把相同的痛苦和不幸通通还给他!
“丽美,别乱来……”曹友谅的脸一下子煞白,站在门口不敢动。
“爸爸——”孩子怯生生地叫着。
男孩由于害怕,本来蔫头耷脑的小鸡鸡突然间就撅撅起来,雨后蘑菇似的,然后断断续续喷出水来。男孩沙哑着嗓子哭起来。
丽美蹲下来,晃着明晃晃的小白刀,把右手伸出来,亮出黑色铸铁大剪。
“不!不要!丽美,求你——”曹友谅肥胖的身躯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里咔嚓着的大剪刀,厚重的铁片就在儿子的小鸡鸡前面声音很响地咬合着。这可是曹家的小命根啊!
曹友谅吓坏了,“丽美,我求你……你想怎样都行!”
“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