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Villa就是这些。
我躺在已经有点厌倦的床上,满脑子都是这个栗色直发双腿光洁健美的小蹄子(想想那干净、光滑、灵巧、可爱的小东西吧),她独立、自我、坚强、聪灵,没有一丝柔弱和庸懒,总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理智提醒我:别费精力了,你是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蠢事。
罐里的煤气奇怪地不多了,好在刚好能把一杯咖啡煮好。我在厨房里找黄糖,找不到,奶精也不知道放在哪里,用来搅拌的小勺也变了地方,统统找不到了,我却没有恼火,不想为此坏了心情,甚至还暗自庆幸这是某种好兆头,新生活即将开始,起点就是这一夜,这杯咖啡。
用漏勺把纱布包从锅里捞出来,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筒,把黑色的咖啡倒进杯里,抿了一口,很苦,味道很重,却绝对正宗,不过就是太烫了,我端着咖啡离开厨房,在客厅、卧室、书房到处乱逛,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虚幻起来,我有点害怕,因为我正在把过去推走,而且推到超乎模糊再不准备找回来的地方。过去毕竟是承载啊,可我为什么就这般的不珍惜不挽留呢?我太忘恩负义了吗?
一杯咖啡足足喝了三个钟头。拂晓五点,也许六点,我想大概用钥匙打开房门闯进来的桑安娜,也不清楚具体时间。“哐啷”一声,桑安娜站在我面前,她呼呼喘着粗气,就像刚刚跑完五千米比赛。我站在卧室门口,手里还端着咖啡杯,满脸惊愕,气愤,毕竟桑安娜打扰了我。但我马上又意识到不该这样,桑安娜手里有钥匙,她就有随时出入这房子的权力与自由,只是——她的眼睛红得如两只熟透的桃子,淡紫色的长裙上溅满泥点,左脚的鞋不见了,右脚拖拉着拖鞋,样子很可怜,我内心很自然地难受,同情她。后来我回想起来,才分辨清其实当时只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她代表所有遇到不幸遭遇的人,而并不存在任何特殊与不同。接下来,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不让我为她做任何事情,任何。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杯子,在她旁边坐下来,想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手里,给她一点儿此种情况下常人希望得到的温暖,我却没那么做。就是不加深思熟虑,她裙子上正在慢慢变干的泥点,也告诉我她情况很糟。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也不知道问些什么。当然,桑安娜一定有话要说,只是控制住了。她在犹豫,或是时机不成熟,她要让我以我的聪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可我并不在乎,脑子压根不转,这让她更加生气。我就那么呆着。闹钟响了,提醒我起床该上班了。在这中间,桑安娜一直目光呆滞,身体僵硬,泪眼潸然。我能看出她身陷囹圄,背后隐藏着一个严肃的话题,关于我,或者关于我们的。我说如果愿意就说出来吧。她不吭。然后突然命令我离开。在这种不知可否,又不知所措的情况下,离开,对我和桑安娜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了。
好,我去上班。我匆匆洗脸刷牙,胡子留在路上解决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醒(五)
醒 5
我们该说说桑安娜了。
桑安娜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她不像现在很多年轻人,说是城里人,可追溯起来,推不到祖辈就变成农民了。桑安娜的父母都是工人,祖上家底殷实,她爷爷的爷爷在晋商票号里当过伙计,爷爷的父亲开始搞起实业,并靠贩茶叶和做布匹生意发家,供养爷爷在大部分人吃不饱肚子穿不暖衣的旧中国留学日本。回国后,她爷爷继承家业,开矿办厂入股银行,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识时务,明大义,成为红色资本家。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他由董事长兼总经理变成总经理,最后变成董事,在计划经济与集体主义年富力强的年代,个人的想法和意志常常会变成一种自不量力的笑话,而他在完成上级指标一切行动听从指挥中无法实现自己的价值,于是他失去了人生目标,找不到生活追求,后来因为心存不甘不注意场合地冲上级发牢骚,说了几句过激的话而被批羁押坐牢,从此一蹶不振看破红尘,出狱后到大学里找了一份混日子的工作,看起了门房。
虽然有过显赫的家世,但桑安娜的父亲被新社会新思想教育得服服帖帖,改造得彻彻底底,三十三岁上才找了个家境贫寒的女人结婚,两口子老实、本分,胆小怕事,不过,也深得老实本分的好处——平常、平淡、平静、无灾无难。他们把这种理念如基因一样传给女儿,当发现桑安娜稍有浮躁或想入非非时,就把爷爷搬出来教训她,难道你也希望像你爷爷那样?所以,桑安娜被父母教育成了一个沉稳、娴淑、细致、低调,永远与鬼怪精灵、活泼可爱、疯丫头野姑娘不沾边儿的好姑娘。
我和桑安娜能在一起,全是因为她爷爷。我是她爷爷看房门儿的大学的学生。那时,莘莘学子桀骜不驯、狂妄自大、盛气凌人,除在教授面前谦恭,表现得像个学生外,其它时间、其它场合,从来都是目中无人,自以为真像宣传品上讲的那样——我们是伟大祖国的前途,国家的栋梁,代表着人类的未来,文明的希望。如此使命光辉的我们,怎么会看上一个学识粗浅,身骨都风烛残年的看门房老头儿呢?
同学们对桑安娜的爷爷熟视无睹,常常旁若无人地进门房,不打一声招呼从桌子上取走信件和包裹,他们的心思全都聚到手上的信件和怀中的包裹上了,哪里还顾得上一个佝偻的老头等他们离开后,会吃力地移开椅子,一次次地起身去关屋门。只有一个小伙子,桑安娜的爷爷后来是这么说的,取上东西离开时,总会把门轻轻地带上。那只不过是个随手就可办到的小事,桑安娜的爷爷就留心上了我。我相信,如果没有这个细节,那天他也不会把我叫进门房几近大发雷霆地臭骂我。那顿臭骂,彻底改变了我对这个老头的看法,从此对他刮目相看,他瘦小的身体也一下粗壮了许多。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一部抗日电影,我们几个同学在校门口同仇敌忾痛骂日本鬼子,声讨日本侵略者的万恶罪行。我们说要深刻领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深远意义,希望我们的国家早日富强,尽快实现四个现代化宏伟目标,我们要雪洗南京大屠杀的耻辱,讨回731部队欠下的血债,将来有一天,有种的中国男人都要横渡大海去Cao日本女人,让大和民族的子孙成为我们的后代,我们慷慨激昂,个个像敢死队的铁血战士。
桑安娜的爷爷在门房里,一直沉默不语,他有足够的耐心听完这群毛头小伙子的吵嚷,等他们兴头已过,毫无结果地开始自然散去时,他隔着玻璃厾点我,叫我进去。至今,我还记得他内心暴跳如雷外表却镇定如钟的样子,他并脚坐在椅子上,一眼不看我地说,一群混账东西!混蛋玩艺儿。谁教你们的?亏你们还是大学生天之骄子,脑壳里装的是脑浆还是浆糊?我看连浆糊都不是,恐怕满脑壳子的南瓜瓤臭大粪。Cao完日本女人,看你们英雄的,本事的,能耐的,好,有种,别光说不练,现在就去啊,你们先把这个洋给我游过去再说。
我当然不服。他们就是军国主义,恶魔,他们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血!
他撇嘴笑了一笑,你见过杀人不沾血的吗?你对历史究竟了解多少,你对历史的本质到底有没有思考?慎思,慎言。无知才会张狂,你懂吗。
我才听不进去呢。我说,血债就该用血来还。
然后呢?你们再制造新的血债?多么浅薄。难道冲动、报复,就英雄?就无畏?就是中华民族精神?你了解中华民族吗?我们该仇恨的是无端侵略故意制造杀戮的人,而不是那些用来杀戮的工具,一个人要杀戮,不等于一个国家要杀戮,一撮人的罪恶不等于一个民族的罪恶,过去的罪恶不等于一生的罪恶,以你的理解,犹太人现在是不是该和所有的德国人清算血债了,可那些德国人只不过是一群说德语在德国土地上生活的人,他们并不是希特勒。仇没报,恨没解,你就残暴人家的妻子、女儿,真不知道你这大学是怎么上的。
是老头儿把问题看重了。说实际,我们只不过是一时冲动,意气奋发式罢了。老头儿就当真了,甚至还痛批那些电影导演,鞭鞑灭绝人性的同时,又大肆弘扬灭绝人性。不过,到最后,他把口气缓和下来,说与其这样游手好闲不长进,就到他家给他孙女儿补习外语吧!
这样,我和桑安娜见面就是必然的了。
醒(六)
醒 6
桑安娜家离火车站很近,是一个由三间平房和一间厨房组成的小院。
那种房子北方常见,这里并不多见,原来住过修铁路的工人,一排一排的,临时、拥挤、简陋、矮小,光线很差,相比于前面不到五十米远的那些高楼大厦,它显得异常破败寒碜。院外的巷子更是狭窄不堪,常常有推三轮的因为彼此不让路而大打出手。原来的住户大都搬走了,搬进宽敞明亮的楼房,空出来的房子就租给那些打工或做小买卖的人。那些人又因为不是自家的房子,不加爱惜,有的还为那点每月要交的租金,愤愤不平,搬走时故意搞破坏,折腾来折腾去,房子千疮百孔,只能维持个夜不见星、夏不漏雨。再说,租房子的人,山南海北,参差不齐,叽叽吵吵,杂七杂八,治安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坐11路公交车终点站下车,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七拐八绕穿过杂货市场,钻过铁路桥涵洞向右拐,再走一百米就到桑安娜家了。推门进去,不仅是从院子看不到一件像样儿的带有城市气息的东西,就是屋里也没有一件时尚的现代家具,甚至连城市人特有的那种陌生、冷漠、自我都没有。三间平房相通,中间的一间用作客厅兼桑安娜父母的卧室,左边是桑安娜的卧室,右边留给爷爷。屋里,窗台下摆着老式的双扶手直角布面三人沙发,上面铺着黄蓝相间的方格布,长条茶几摆在面前,上面搁着玻璃板,下面压着家人的相片,靠里的地方摆着可以睡四个人的铁管床,苫着鸳鸯手工刺绣单子的被褥,整整齐齐地靠在墙角,剩下的就是两个木箱和一个单门衣柜了。
桑安娜的父母待我很好,甚至超过我记忆中的家人,他们总是准备最好吃的饭菜给我改善生活,我也总表现得百吃不厌。秋天容易上火,桑安娜的母亲总会给我和桑安娜熬几碗加了红枣的冰糖梨水,冬天屋里阴冷,桑安娜的父亲就做小手炉给我们,她母亲还专门给我织了加厚袜子。他们从来不“小李小张”地称呼我,就是和邻居、朋友说起我来也不说“那个家教”“或那个大学生”,开饭时,他们总是喊我们“孩子们”开饭了。邻居羡慕的甚至道破玄机地提醒桑安娜的父母,用点心吧,培养一个大学生,还能赚一个大学生。
这都是次要的,真正吸引我,叫我坚持去桑安娜家的还是桑安娜的爷爷,再说,有了这份差事,我觉得自己有了依着,生活变得真实起来。当桑安娜的爷爷在学校门房更正我给桑安娜讲的日语不正确或有出入的地方时,我才知道这个佝偻老头曾经到过日本,还当过资本家,起初我还对桑安娜一家作为城市人,住在那样的房子和处处表现的“好人”与善良,深感不解,可真正了解桑安娜的家史之后,就为他们的这种甘愿与不争肃然起敬了,仿佛他们拥有比常人更高的人生境界。
当然,这只是我的最初判断,时间久了,再深入了解后,就知道他们是被吓怕了,不得已才守着这个“平淡是福”的理念。桑安娜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当然希望她将来能出类拔萃,甚至还和远在美国的哥哥打了招呼,如果有一天桑安娜提出要去美国留学,他可不能来个撒手不管。他们说,改革开放,社会与时代都变了,自己却老了,不想折腾了,我和桑安娜赶上了好时候,应该过上与他们不一样的生活。这种不一样,很好理解,只要到大街上、大商场、大酒店里走上一圈,打开电视的城市频道、时尚频道就都明白了。让我奇怪的是,桑安娜的爷爷那么好的日语,为什么还要让我给桑安娜补习,为什么不亲自上阵。老头儿很有意思,不直接回答,而是露出诡魅而不失内容的笑,笨小子,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将来还能成什么大气。
会成什么大气,我根本没想过。十年寒窗考上大学,也似乎只是替死去的两个姐姐向村里人证明我们姐弟与他们的不同。除此之外,具体到前途、事业、理想,全是一塌糊涂。难道大家不是被一种无形的莫名其妙的力量推着往前走吗?有谁去探讨这种力量是社会,是历史,还是命运呢?
大学毕业,按照惯例我应该分配回县里,据说很有可能到县中学当一名外语老师。我坚决要求留下来。桑安娜的爷爷满以为我喜欢上了他的孙女儿,爱情的力量总是力拔山兮排山倒海,他哪里知道我留下来的原因,只是不想回到熟悉的地方。
接下来,一切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桑安娜爷爷出面找了关系,让我留在了这个城市,并到一家国企业主管教育的部门上了班,后来,我实在承受不了那种以空对空以会代会弄虚作假的机关作风,要求到基层做点实事,被调到系统里的一家技工学校工作。毕竟在上级机关呆过,技工学校又没设外语课,不论大小不安排个职位,就会被人误认为在上面犯了错误被下放了,所以,我一到新单位报到,职务便是教导处副主任,好在,那个学校虽不在市区,但有通勤车,不影响我给桑安娜补课。
我和桑安娜经常独处一室,她脑子发僵时,我会用手指头敲她的脑门儿,捏她的鼻子,坐在她身边,两人胳臂紧贴,两腿相近,时不时彼此还踩到对方的脚,她的耳朵常常碰到我的脸上,但我们(起码是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夏天,屋里实在太热,她把能露的全部露出来了,甚至她低头时,我都可以看到她小小的坚挺的Ru房,但只是一瞬的心跳与慌乱,觉得只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并没有强烈的欲望想占为已有,或尝试触摸一下。
桑安娜参加高考,本可以考到外省、北京、上海更好的大学,她偏偏要选择我毕业的大学,做了一名医学系的学生,她说要每天看到爷爷(纯粹是借口),大二的时候,她的爷爷死于脑梗,送殡的时候,桑安娜扑到我怀里,从此,她就认为只要需要,她随时都可以扑到我怀里了。
她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有了单独的宿舍,也就是在那年夏天,我们自然发生了第一次关系。我们拉上窗帘,关上灯,衣帽整齐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相互沉默,然后由我开始说些与身体、性、爱情无关的话,讲讲过去我们在一起的某些细节,我们借机开始打打闹闹,打闹中两人额头相抵,鼻尖相触,不自觉地把笨拙的手伸进对方的衣服。刚开始,桑安娜还用蜷起的膝盖顶住我的小腹,后来当我们的体温快速升高,以致我们几近窒息,只有猛烈的吮吸方能缓和时,一切障碍就自然而然地躲开了。我们的欲望恣意勃发,咸腥、笨拙、稚嫩、脸热、身体发僵交替进行,我们不约而同地急迫想告别自己毫无经验的过去,我们的告别在一种痛涩渐入到滑润,紧张渐入到舒缓,晕厥渐入到平静中进行。我们的身体藏在被子里,谁都没去看。我们从彼此的表情中打探着对方,应证着自己。第一次的时间应该很短,感觉上我们却如艰难地爬过几个世纪,翻越了几座大山,我从她的身体里拔出来,她如出了炉膛的铁,放到枕木上慢慢变冷,她的眼神极其的奇怪,好像在笑,又含着晶莹的泪。我们什么也没说,包括对自己,我在她旁边躺下来,轻轻地抓住她的手,刚发生的一切马上就变成了一种遥远,一种模糊如昨日之梦的遥远。
从此我们开始同居。生活却没有因此变得阳光,反而让本来就浑浑噩噩的我,更加浑浑噩噩了,而且,还多添了一样东西——麻木。
我努力尝试适应现实,接近现实,却越努力,越觉得与现实水火不融。我开始怀疑自己得了某种疾病。在此,我不得不承认,我离不开桑安娜,是桑安娜证明了我还活着,这很重要,是她让我在浑沌不清之中,找到了与现实的接口。可我从来没有想过给桑安娜什么承诺,或带给她什么改变,她最好永远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小姑娘。到后来,我是说过和桑安娜结婚,一起生个可爱的宝贝享受天伦之乐,但那都是被逼的,道德、良心、理智和桑安娜矢志不疑的付出,我总得符合一个起码的“男人”的标准吧。
到现在,我和桑安娜既没结婚,也没有宝宝。这说明什么?我真没想祸害谁,如果想祸害,那我自己就是第一人选。桑安娜的毅力与坚持,令人感动,当我想起桑安娜,想起她对我的好,而我无法抑制雄性动物的本能,紧迫需要她的时候,我脑子里驱散不去的只有两只挺挺的像十五六岁少女的*,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了。但我知道,这些东西完全是可以替代的,只要不看面孔,只要不在乎散发的气味,只要不苛求皮肤的光滑,随便一个叉开腿中间有个洞的女人都可以。天啊,我居然这么认为。
而薇拉,薇拉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她一切的一切,哪怕是一根飘落的发丝,都会牵动我的心!桑安娜,无论对你来说,多么不公平,我也只好惭愧地厚颜无耻地对你说出那三个俗不可耐的字——对不起。
醒(七)
醒 7
让薇拉来学校里讲文学课,并没有我预想的那样顺利。
几个副校长联合起来反对我。其实,会议定在九点,九点一刻他们还没有露面,我就应该意识到了。多少冠冕堂皇的会无非就是走个过场,讲*,搞集体决策,最终还不是一把手说了算?大家举举手,走走形式,让私下的酝酿合法化,让个人的决定变成集体的决定。再说,请一个年轻的作家来讲讲文学课,搞点儿名作欣赏,陶冶一下学生的情操,不是正好符合素质教育的要求吗?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家坐下来,我简单介绍情况,大家举举手表决,本来也就五分钟的事,却没想几个副校长公然站出来严词据理地提出反对意见。文化人讲话不明说,但话里话外能听得出,在这件事上,他们认为我就是个人主义、法西斯、武断、*、极其固执已见,技工学校开文学课,闻所未闻,破天荒,瞎胡闹。
从理智和现实的角度上讲,他们没有错,技工学校给学生提供的是手艺和技术,说到底只是一种生存的技能,好让他们步入社会不至于落到无所适从不能自食其力。他们需要做的是要脚踏实地地面对这个世界,搞懂电路、用好铣床、焊好管缝是他们的未来,卡夫卡、马尔克斯、杜拉斯、契诃夫离他们太远了,他们永远也做不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也成不了罗密欧与朱莉叶。把那些虚幻的、不切实际的东西带给他们能有什么好处呢?对于技工学校来说,无非是出风头,作秀,想在报纸上搞个头条吸引眼球。可最终谁落到好处?自然是这个学校的校长,吃亏的却是学生。
我不这样认为。历史总是理智与感性并存的,一个人完全受理智指配,就会变成一架僵死的机器,只有感性的人才会懂得快乐、幸福,才会享受美。人生的最终理想是幸福,幸福的标准是快乐,所有的快乐都来自自由,难道我们办学,只是为了制造产品和机器,而不是为培育知情识爱、有血有肉、道德高尚的人?尼采说用爱来拥抱必然,才是真正的自由!可一架机器会爱吗?一件产品有爱吗?(事后,我都惊讶自己的口采)最后,我冲他们拍了桌子(那时感觉光彩照人的薇拉就站在身后,她那令人心醉的气息是我拉开嗓门大喊大叫的坚强后盾),我愤怒地瞪大眼睛,逐个儿盯着每位参会者说,这人我要定了,如果出了问题,一切责任我来承担。既然说到这种地步,这个会开得就没有意思了,与会者举了手,但前提是一切不可预想的问题,由我来解决。
这次会议的情况薇拉不知道,没有人会告诉她。不过,她夸奖了我的真知远见,说我是个真正懂得育才育人的教育家。可她哪里知道,我的一反常态全都是因为她。
当天,我让后勤科给薇拉收拾出一间空房做宿舍(反正学校有的是空房,别人无非奇怪我对一个外请的老师为什么特别关照),这样,她什么时候来学校都可以,想呆多长时间都没问题了。我就是要让她感觉到学校的(最好能感觉到是我的)温暖和关心。我不指望她会领情,只要她能安下心来,不要以任何理由离开,在她讲课的时候,我走过教学楼的楼道里能听到她的声音,从窗口处能看到她的身影,就心满意足了。
薇拉的宿舍安排在图书室的顶头,紧挨图书馆,比较隐蔽,也免受打扰。里面收拾得较为简单,写字台,文件柜,床,单人沙发,我怕收拾得太好,她会产生疑心,不过,那屋子窗户向南,朝阳,外面是一排还没长大看上去很清秀的柳树,柳树再开外的地方是一人多高爬满绿藤的铁栅栏,那是学校的后山,很少有人来,她一定喜欢,她可以躺在淡粉色的床上看看书,或者摸着枕头套上的卡通人物睡会儿觉,可以在屋里来回踱步构思小说,累了,可以拉开粉底碎花的窗帘看看窗外。
我完全按一个女孩该有的喜好对后勤部提了要求。后来,我真正接近她后才发现,我的薇拉,最喜欢的地方不是繁华的现实,而是幽暗压抑的十八层地狱,她喜欢那里的阴冷,喜欢那里的暗无天日,在那里,她把自己打得粉碎,然后看着四处游散的灵魂组合成无数个各式各样令她眼花缭乱的自己。
醒(八)
醒 8
一个阴郁的下午,我和薇拉在学校南边的未名湖畔散步。
她说:“尽管文学已经失去少女的光鲜、少妇的风韵,变得像个弃之可惜不弃又无大用的酸腐老太太,但还是有人,特别是像你这样的人,能发现它的美,真是难得。”
看来她把我归于大众,认为我是那种只会对金钱、职位、美女投资下注的男人。孟子所言,人之本性,食色性也!本没错,我们摸着石头过河,一切向钱看,一切以经济为中心,我们再不用为丢了二两粮票而饿肚子,再不用怕冬天还要穿那双露出脚趾的鞋了,我们口袋里的钱,足可以买房子,买汽车,买选票,甚至可以买到人体器官,买到女人。改革开放把全世界摆到桌上,来自全球应接不暇的产品和服务,已经让我们的感官疲惫不堪,哪里还有时间和空间让心去体会柏拉图的妙处。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的心在夜以继日地为我们提供活力的时候,就没有需求,难道人们越忙碌越空虚,不是心的呼唤?
我不能在薇拉面前大放厥词,也不能谦虚到虚假。不过,至少我们有一些共同语言。文学对她来说,一定就像宗教,神圣、万能、无处不在。在她面前,即使违心说谎,我也只能虔诚地恭维文学。我说:“文学是高贵的,它不应该俯首屈从媚俗于大众,无论人们在它的身体上贴了多少钞票,依然改变不了它圣洁善良的本性。”多文学的语言啊!我为自己的表现暗自窃喜。
她听着,缓步向前,高跟鞋踩在石板上发出好听的声音。她有时看看周围,湖上鳞光波动,山上树密草香。我继续说下去,全然一个热血澎湃的文学青年,但没一会儿,我就意识到自己的班门弄斧与鲁莽,她是个机灵鬼,看我停下来,就稍稍放缓步子,半仰脸,眼睛看着别处,微翘着下巴,鼓励我,很好,继续。
我几乎没听到她的话,和她如此近的距离,我却两耳失聪,脑子里一片空白。一颗小小的,俏俏的,淡咖色的痣,居然长在她脖子靠近锁骨的地方。真是太美了。薇拉不得不又一次提醒我,继续。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依我看,现在的小说,精品少,垃圾多,当然不包括你。”
“不,当然包括我,我从来就这么认为。”她很愿意承认自己是在制造垃圾,接着她有点愤慨地说,“可现在,只有垃圾才能满足这些贪婪的猪,你觉得现在还有几个人像人吗?我怎么老是看不到一个人。包括你,你也承认自己是个人吗?如果拿真正的人的标准来衡量。”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言外之意,我也是猪。她并没有怕我面子上过不去,或无法接受,直接又说:“别不敢承认,其实,你也是,我也是,吃,睡,最后任人宰割!无休止的万恶的时代。”
她把我吓住了。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她突然停下来,转身看我,没大没小地用指头指着我笑,说我脸色大变,惨绿惨绿的。然后提议换个话题,如果没兴趣,就宣布散步结束。我怎么愿意让她离开呢?我把自己的过去讲给她,话一说开,我就发现,我是那么希望让她了解我的一切,我是那么愿意在她面前做个毫无保留的玻璃人。
我一九七四年出生在北京,长在一个一九七八年才通电、一九八五年才通公路(还不是柏油的)的山村。我母亲是下乡知青,父亲是当地农民。我是老小,上面有两个姐姐。我们算是城市与农村的结合体、杂交种,或是一个怪物,农村人眼里我们是城里人,但回到北京,我们又是彻头彻尾的泥腿子农村人。我始终说不清两种基因,到底哪种在我的身上发挥的作用大一些。
两个姐姐的命都不好,她们是被一个搞不明白的问题害死的:同样是人,同样一个国家,农村与城市的差别为什么就那么大呢。那个年代,知识和阅历同样粗浅的她们没有听说过二元经济,却切实体会和忍受了二元社会或二元人给她们造成的苦难。城市,有班上,有电影院,有公园,有商场,有电车,考试都可以加分,是天堂。农村人睁开眼劳动,闭上眼睡觉,黑暗、冷清、死寂,是地狱,如果像母亲年轻时那样,披星戴月挑灯造田,活在一种轰轰烈烈之中让个体消失也就算了,可土地下放以后,她们所分得的那点土地,就是日夜暖在怀里喂上奶,也打不出亩产万斤的粮食,即便打出粮食,也换不来电视机、玻璃幕墙、电梯。如果我的两个姐姐,没有被一个向往牵着,像当地姑娘那样没有任何想法,只盼上天开眼给自己送个勤劳细心知道体贴女人的如意郎君,也许她们还会活得很好,问题是她们被牵动了,那个向往不仅仅是城市,而且还是有直观记忆或比较的首都。她们想回北京,甚至做好了回去扛砖头、扫大街,给人家洗衣服的心里准备。我母亲坚决反对。她说,你们想回不是不可以,那就等我死了再动这个心思。
现在,我多么希望如母亲所希望的那样,她们能安分一些,宿命一些,说不定将来在那山清水秀的农村,能活出个百岁寿星,她们戴着古铜色的头巾,拄着龙头拐靠在暖烘烘的石墙上,看着满院的儿孙。偏偏,我们姐弟仨从小就意识到了与那些农村孩子的“不同”(其实某种意义上是现在追求个性的另版解释),我们就是北京,万丈光芒的北京,伟大领袖居住的地方。在别人那里,北京只在书本上,报纸上,想象中,而在我们这里,我们就是北京本身。我的外公外婆都是北京人,尽管只是小市民,一个曾是锅炉工,一个曾是公交车售票员,但凭他们寄给我们的衣服就足可以让村里人联想到天安门城楼、天坛、故宫和宽敞的长安街。我们姐弟为这种不同骄傲,同时又自卑,那种优越感让我们变得更加不甘于现实,苦难无法逃避,但要麻木在苦难里就更加可悲。有时候,我们也想,就这样算了,别人不是都这样吗,同样活了一辈又一辈。可那只是暂时的,瞬间的,当课本上那张飘着红旗的天安门图像在脑中出现时,我们刚刚被自己说服平静的心,就被撩拨,被*了。我们决定离开,不论以什么方式、采取什么手段。母亲已经毁了,我们不能再继续毁下去。
第二年,外婆再次来信要求妈妈带我们返城。两个姐姐收拾好了行李,母亲再次出面阻拦,还骂两个姐姐不知天高地厚。当时,我们只认识到母亲的自私,却没有意识到我们的自私。后来我才觉得,也许母亲是害怕了。她相信了一个时代,时代却让她变得自卑(我一直这么认为)。那些天,母亲脾气怪张,行动异常,一时好一时坏,从来很少照镜子的她,开始常常照起镜子来,而且一照就是很长时间。我想那个水银已经不太好的镜子和她做了很多的交流,帮她从眼睛到心里透透彻彻地看遍了自己,决定留下来,绝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是为了守住当年的理想,或不值一提的誓言。我始终不知道该说她是大智,还是愚蠢,她没有受到返城知青婚姻问题、住房问题、工作问题的冲击,也没有受到与想象一落千丈的打击。也许她是看到自己与城市的关系已经变得了名存实亡,才把我们成为她的孩子说成是天命,她的命,我们的命,但她却成了不幸命运的帮凶和刽子手。
幸与不幸,谁知道呢?母亲发火了,说休想给她扣那么大的帽子,她承担不起,有本事,就自己出去打拼。两个姐姐带头开始,从学习到农活样样是别人的榜样,大姐初中毕业到乡农机站当拖拉机手,没想,在一次修水库拉石料中掉下山崖车毁人亡。二姐选择了另一条路,到县剧团学戏,她刻苦认真,深受大家喜欢,却在一次下乡演出时被人拉到玉米地里*后,用石头砸了个面目全非。两个姐姐的死,让母亲得了抑郁症,两年后突然双目发呆连父亲都不认识了,第三年的夏天,母亲死了,由我执笔父亲口述给北京去了一封信,信封里装了母亲一缕头发。等到北京的回信,母亲埋在当年由她亲手造的而今被撂荒的梯田里已经十三天了。后来,我们再没有收到北京的信,我们与北京的关系,也就此永无再续了。
如此情愿,又毫无顾忌地讲出这些,我还是第一次。过去,即使对桑安娜,我讲的也是另外一套。这倒不是我有意对桑安娜说谎,我只是对她虚构了心情,觉得那些真实的东西与桑安娜没有关系,何必让她陷入一种无用的糟糕中呢。
薇拉却不同,我强烈地毫无保留地想让她了解我,我的过去,我的所思所想,我的偏执嗜好,我的一切,总之什么都想让她知道。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铺垫或蓄意预谋。我没时间考虑,只是觉得要不告诉她这些,我就不够彻底,不够纯粹,不够完整。仿佛对她隐瞒了什么,内心会觉得愧疚。
我跟薇拉说,我的童年基本没有什么快乐和美好的色彩,我们,包括我母亲,被美化虚幻的想象欺骗了。尽管我母亲至死不承认,也不明白她的坚持实际上是用坚强来掩饰内心的脆弱。我父亲至今还在农村,死活不肯离开村庄,连到城里打个工都不愿意。他多次来信,不让我给他寄钱,可我还是寄了,每隔几个月寄一次。过去,我一门心思就想离开那里,恨不得去当海员,死在某次海难中。
“你的过去。就是再不堪回首,也还是你的,它们组成了你,你可以痛恨它,但你丢不掉它。”
我们一直沿着湖边走。她的眼神既舒缓又专注,很像一个忠实的听众,不打岔,不分神,不捣乱,在她营造的气氛里,我可以毫无压力地述说衷肠。当时,我完全忘记了她的年龄,有个年长者给孩子讲一九六零年的饥饿,孩子颇为不解的说那会儿的人怎么那么傻,饿了为什么不知道去商店买面包。薇拉与我却没有这样的代沟。她很少开口,也不讲自己的事,当我像许多人那样恭维她时,她的响应只有两个字——狗屁!不过,她承认写作对她的重要性,她说,眼下没有老公没有情人没有钞票,她都会活得好好的,但要没有写作,她会死。她对文学的虔诚令人钦佩。可她说不该用“虔诚”,因为我并不了解她。
后来,我们又聊回到文学话题上来。我当然发怵。但汉克先生为了自己的目的,哪怕就为能多看她几眼,也只好谈下去,。我说,一个人活着其实是个自我认识、自我发现、自我救赎的过程,早认识早成熟,早发现早解脱,文学可能不是快捷方式,但不失为一种管道,一种方法。物欲的刺激只能使我们的身体沉重,精神麻木。我们只有灵魂顿悟,心灵才能求得安宁,人生才能活的自在。虽说技工学校是培育产业工人的地方,但工人也是人,人就不同于动物,有七情六欲,有私心杂念,如果学生在学校里没有得到很好的质量教育,即使将来一个个是博士生,把所学的知识用于满足私心,难道能说是教育的成功?
说到这里,薇拉突然停下来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小,温暖,无骨,但让我发颤。她那性感的唇,微微开启,很郑重地向我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补充一句,替那些孩子谢谢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她的唇线,她说什么都不主要了,就在那一刹那,我清楚地意识到再不想与她有距离了。
那天下午她搭我的车回家。一上车,她就睡了,没给我继续和她聊天的机会。她躺在我旁边,我一次一次打量她,薄薄的耳廓、弧线流畅的下颚、滑润细嫩的脖子,自然放到胸前的双臂,每一处都令人激动。我把车开得很慢,只有在她眉头相蹙怕她醒来责怪我时,才赶紧用力踩下油门。
到目前为止,我只是在她这样熟睡时,才能轻松自然地与她交流。一种油然而生的惬意与无法抑制的愉悦告诉我,这么多年来,我的努力,我的坚持,就是为了这个人的到来。而这种坚定与决然,连与和我同居多年的桑安娜都无法冲散。
醒(九)
醒 9
我疯狂地爱上了薇拉,却不知道薇拉对我的感觉。我自己好像一点儿不关心,似乎那只是她的事,与我无关。我要做的就是做一架无形的摄像机,如影子一样紧跟其后,把每时每刻的她丝毫不落地记录下来。
薇拉讲课与别的老师不同。她很少站着,很少说教,很少板书,一堂课下来常常黑板上不写一个字。她从不到学生中走动,不管束孩子们课堂上做小动作或交头接耳,也不用目光监督他们,更不和他们做交流互动。学生们谁愿意听就听,不想听睡觉也行。似乎教室里学生跑光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她也会很投入地讲完自己的课,她不在乎,无所谓,所有主动权交给了学生。
结果,她的课课堂秩序奇好,她有时带个计算机刻件来,有时干脆什么都不带,空手坐在讲台上海阔天空。她说,写作靠悟性,技巧只不过是人为的总结与归纳,学校可以培养出工程师、教授、作曲家、画家,却培养不出作家。她希望大家真心亲近文学,因为这个社会,那些花里胡哨的消遣只能让空虚变得更加空虚,寂寞变得更加寂寞,孤独变得更加孤独,文学可以帮人从肉质的身体里抽出真正的自己,觅得真正的自由和快乐,闻到真正的鸟语花香;文学可以帮人在矫揉造作、晦涩阴沉、连片空谈假话的世界里,开辟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清静、安谧、温暖的花园;文学可以帮人卸掉金钱、美女、虚名的包袱,超然物外,在沉思与丰富中归于自然……
那些孩子们听着,跟随她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和她一起感受“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的意境。她与我所接触过的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同。那些作家要么手舞足蹈侃侃而谈,似乎他就是掌控文学的神,要么神乎其神故弄玄虚,仿佛文学如禅宗秘籍深不可测,要么拿腔拿调柔肠细语,句句酸到你满口倒牙。薇拉的课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荡漾着浮想联翩的诗意。
我在走廊里,嫉妒那些教室里的学生,他们可以看到她长长的裙摆,和裙底下甚至偶尔露出的脚踝,她的脚顶多三十六码,银色的细带三拉两扯箍在脚面上,圆圆的后跟踩在细高跟上,十个小巧的脚趾有没有染颜色呢?孩子们很喜欢她,没多久,她就成了学生们谈论的核心,图书馆里的文学书一下子变得紧俏起来。是好现象,也令人担忧。许多老师向我反映,长此下去会把学校搞乱,精神再崇高也得吃饭,思想再脱俗也得穿衣,说我请来的不是文学老师,简直就是一个害人精。
我当然不信。
我说一时半晌的现象,说明不了问题。任何一件新鲜事物出现,总少不了受吹捧,也少不了受打击。如果就这么叫停,半途而废,那些孩子们能受得了吗?再说,孩子们是多么喜欢这个老师。天啊,听听,我把孩子们拿出来当挡箭牌。同时,我去给那些孩子们做工作,叫他们分清主次,摆正位置。暗地里,我却骂一群蠢货,我担心他们热情过分会破坏了我的计划。
醒(十)
醒 10
我的计划是什么,难道就是把这个叫薇拉的美女搞到手吗?我一次又一次地翻开过去,不由地问,如此身不由己是不是对所有过去的畏亵。可我不可否认,我的生命是从认识薇拉开始的。我相信即便这是一条罅隙的窄缝,我也有信心活出一片广阔。
当面审视自己的欲望、动机和激|情,我所看到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无法抗拒的本能。难道说,我正在变成虎狼一样的野兽?可即使如此,又怎样,薇拉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我的意义,我有什么理由让这股振奋的力量就此停止?这个夏天注定会成为照亮我生命的阳光,让那些头脑简单、被古板老套的定义控制着的人指责去吧,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这种感觉,让那些满足于现实,不懂得至善至美的人冷笑去吧,他们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体会。
我在为这个不可理喻、陌生的自己高呼万岁!
下课了。薇拉从教室里出来,下了楼,穿过操场,向宿舍走去,两条腿笔直、修颀、光滑、健康、依然活力迷人,光芒四射。我想象着她回到宿舍,洗过手,靠在窗户边站上一会儿的宁静,此时的窗帘正透着柔魅迷人的光,想着她走到门口洗脸,把水撩拨到脸上,一层湿淋林的水珠一个接一个地从她脸上流下来,她会照一下镜子,看看眼底里有没有血丝,她说过又写了一个通宵,上午没来得及眯上一眼。她会弯腰擦一下腿,刚出教室门的时候蹭了点灰,她清清丽丽干干净净地开始在屋里走动,她顺手把晾在桌子上的半杯水喝掉,不,应该是茶,她又续了热水进去,看着翠绿的茶叶一根根竖立地玻璃杯中。她也许会把这个简单的宿舍收拾一下,把曾经动过的东西物归原处,最后把写字台上自己胡写乱画的纸片收起来。
我看着她从宿舍出来,再次穿过操场,步伐很快。看样子像去与恋人相会。我的心,我的脑,我的眼,我的手,整个中枢神经都开始紊乱。我鬼使神差着魔一般从抽屉里抓出车钥匙离开办公室。我要在她走出校门前钻进车里,必须在她走到公车站牌前摇下车窗和她招呼。我要做得恰到好处,不露声色!感谢上天,公交车总算没来,而她正向站牌走去,我把车并到她的左边,放下车窗,示意她上车。一切看起来只是一个巧合。
她犹豫一下,便在我固执的眼神下,打开车门。上车后,她第一句话就是:“你经常这样给自己和女同事创造机会吗?”
该怎么回答。她想刺探我什么?她是不是认为我利用这种方法,拉近了与女同事的关系,并发展成男女之间那种低俗的暧昧关系。
她呵呵地笑起来。然后把门重重地关上:“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咱不这样了。不好!”
我不懂她的意思。
“也许你还不知道,谁靠近我,谁倒霉!”
是委婉的拒绝吗,还是严肃的提醒?沮丧,气愤,我想摔东西,想开口骂娘,我满心的礼花无处璀璨绽放,刚刚升起的幸福被无情地刺破。一辆风驰电掣的宝马连声摁着喇叭迎面驶来,就在离我的车头不到半米的地方向右打一把,从左边Сhā了过去。我猛踩刹车,右臂本能地去搂薇拉,我的手抓住了她祼露的胳膊。她嘻嘻地笑,“撞吧,撞吧,吃亏的又不是咱们!”
她把一条腿从另一条腿上挪下来,挎包放在双腿上,双手捧住自己的脸,故作可爱地转过头来对我说,对不起啊,是我不该说“最后一次”,呸呸呸!接着她问我,信神吗。我告诉她我是个无神论者,但不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我笃信主宰宇宙的是规律,规律却不等同于神,充其量可以变幻成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那种不受人意志改变的结构。那些信神的人,很可怜,自己解救不了自己,就虚拟一个法力无边的神来欺骗自己。
“是的,人是需要欺骗的,很多人靠欺骗活着。”她低头看自己的腿,目光懒散,神态优雅,与我印象中冷峻不易介入的她截然不同。她说,“即使世上真的没有神。想象有一个神在有什么不好呢!神让我们变得不再孤单。”
“如果仅仅是这个作用,我想,人也是可以做到的。”
“我不觉得,也没遇到,所有的人只能让我更孤单!”她眼睛看着窗外,目光缥缈。
有一会儿我们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打开CD,李娜的《青藏高原》,她脱掉鞋,两腿蜷在座位上,一只手Сhā在头发里,我看到了一双白白净净让我饥渴勾起我食欲的脚,她让右脚的大拇指压到右脚上去,说:“她出家了。”
“那么红的一个歌手,真是难以理解!”
“很好理解。”
我笑笑。她却毫无表情。我们说到梦。她常常梦到被人追着(在我和她同床共枕再次说起此事时,她才说是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企图*她),她被逼逃进一间屋里,门后,桌子下,床下,柜子里,最后她被逼钻进抽屉里,那人很快发现了她,她拼命向后跑,一只伸进来的大手如来神掌般紧追不舍,她像一个小妖,在那粗大的手指间逃命,抽屉与桌面的夹缝是惟一的出口,最后的希望,她扒了上去,圆囫囵沌的身体怎么也挤不过去,她哭着,叫着,那男人在用拳头捶打桌子,她感觉抽屉板上的毛刺扎进了身体。最后,她硬硬地挤出去,用力一跳,跳到一片广阔的田野里。获得了自由。我也做过同样的梦,只是道具变成了火柴盒,后面追赶我的不是人,不是鬼,不是妖,说不上是个什么东西。总之,我们都害怕极了。
“真的?”她随口问一句,继续呆在一种静谧中。
“真的。”
“不过,就是骗人也没关系,”她说,“就算编巧合,也别出心裁一点儿嘛!”
随便她吧!
十几公里的路程很快结束。一到市区她就下车。她住在哪个小区,哪幢楼哪个房间,我无从知道。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男朋友,我不敢去问。我想知道,又怕知道。我能做的只是把车开出几米,停到隐蔽的地方,看着她登上过街天桥,到马路对面打一辆出租车,或挤上公共汽车,从我的眼前消失。
她去了她的世界。我在斑驳的阳光里,陷入了可怕的失重与空前的恐慌之中。一种绝望!
醒(十一)
醒 11
一种痛心的望尘莫及式的绝望。
我要怎样才能赢得她的好感,怎样才能把她流盼于别处的眼神吸引到我这里来呢?现在,我即使紧握她的手,贴紧她的脸,两人彼此相拥,她都不会感到我强烈的心跳。
我懊悔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狂人,一个相貌别致的人。如果我是个画家,就可以和她讨论一下印象派、超现实主义,探讨一下达利、毕加索的内心,梵高的向日葵,郑板桥的竹子,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我们可以对杜尚的《门》进行一番深刻讨论,她一定会站在杜尚一边,她这代人不都是这样吗,零乱、破旧、非常规、非主流,她一定会说,她是在追求最高层次的美,一种非艺术的艺术,非美的美,一种大美之美,无美之美!那种思想上的解放,心灵上的自由,完全否定了传统所崇尚的对立与分离。我专门和她唱反调,大骂所谓的后现代狗屁不是,美首先要实现视觉美,形式美,对称美,像城市一样,只有经过设计、规划,才能和谐。可那是美吗?僵硬,死板,主题,陈式,千篇一律。她一定会这样说。好,就是这样。我们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无论愿不愿意,我会告诉她城市将越来越是我们的家,而所谓的伊甸园似的村庄将永远成为一种回忆。我希望她最好能被我气得大哭,我就是要看看她可怜兮兮的伤心样儿。
如果我是音乐家,就可以和她一起聆听《蓝色多瑙河》、《月光下的凤尾竹》、《梁祝》、《二泉映月》;如果我是作家,就可以谈谈对象征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看法,哪怕只会哼几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能对“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做番解释,随便她怎么笑我旁门左道班门弄斧,只要她坐在我对面。遗憾的是,我生长的山村贫瘠得没有歌声,只有一个四人组成的吹鼓手队,也只是在改革开放后,婚丧嫁娶的时候才能见到,据说邻村在一九六六年之前还有一个规模相当水平不低的戏班子,但也在 “破四旧”运动中毁掉了,艺术在我开始认识这两个字时,就是一种高贵陌生遥不可及的东西,翻开过去所有的记忆,我能接触到的艺术,无非就是那些喜鹊登梅、鸳鸯戏水、猫蝶(耄耋)松石、狮滚绣球漆画的炕围,绘有松鹤延年、牡丹献贵、五子登科、梅兰竹菊等内容的描金柜,窗户纸上的贴花,涂成五颜六色的面塑以及媳妇们手中纳的彩色鞋垫儿与碎布块儿拼对的门帘。这些充满乡土气息的东西,如果冠以艺术,尽管没什么不妥,但细品起来实在有点缺少正规,甚至有点牵强。至于乐器,哪怕是一片柳叶儿,我都不会操用。直到上了初中我也意会不出“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境。面对中国五千年的灿烂文明,我为自己的无知惭愧过,但也因为苍白的童年原谅自己。所有那些可以挂在嘴上摆到桌面上的有关艺术的人名与学术词语,我都是在生活或书本中无意拾得的,我从来没有对它们进行过研究,没有付出过热情(我一直认为热情是一种难以实现的奢侈和豪华),因为我觉得艺术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
现在我懊悔了。难道我还能像对桑安娜那样,对薇拉讲秋后的土地落满阳光,两头牛一张犁,一个农夫扶犁扬鞭,静静的山谷,微风萧涩,我双手抱膝,坐在石头堾上看锃亮的犁悠然地劐过,被翻开的土壤湿润润的一垄挨着一垄的景象吗?讲冬天大雪过后,到处银装素裹,几个怀抱干柴的小孩站在林中,跳来跳去的松鼠抖下松枝上的积雪落他们一身吗?还能讲,夏日的中午,我偷偷从炕上爬起,蹑手蹑脚逃出家门,跑到村外池塘游泳,老师吹哨时,还光着ρi股露着无毛老鼠样的小*在石板上晒太阳吗?可除了这些,我能告诉她什么呢?
放下薇拉,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家变成了一处虚无之地。我开车在市区到处乱逛,一个街道接着一个街道,潜意识里我觉得,也许会在某个茶社的门口或咖啡厅的窗里看到薇拉?我真的不知道。天黑的时候,把车停在一家书店前,我跑了进去,一下子买下二十多本小说和有关文学理论的书。
醒(十二)
醒 12
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我越来越强烈地这么认为。
如果有一天有人站在你面前,告诉你不能没有你,他痛哭流涕地赞扬你的漂亮、贤慧、善良、勤快、细腻、聪明时,你千万别指望他是真的爱你。
你就是你,你比他赞扬的你更为丰富。你那细柔稀散可能过不了五年就会谢顶的头发,你那过分短粗甚至有点罗圈的腿,你那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如高音喇叭的大嗓门,你容不得别人撒半句谎的坏脾气,全是他的所爱吗?他爱的只是他所赞扬的那一小部分,而你不仅仅由他赞扬的部分组成。真正的爱,应该像我这样,走在旷野上无端端被雷电击中,一个仙女降临在面前,在别人眼里她丑得能吓走猪八戒,可她令你神魂颠倒,从此有她在,你幸福的手舞足蹈,没她在,你失魂到六神无主。她不在,却无处不在,为了她那么那么多的劳累,你心甘情愿,那么那么多的痛苦你却越嚼越幸福,呆子,傻瓜,神经病、疯子、笨蛋,就是你的代名词。时间也不再受你控制,空间常常让你错位,高兴时身似神仙,悲伤时如临地狱。
我开始忍受没有薇拉的孤独。整个世界仿佛都处在塌陷的边缘。我就像一个饥渴的吸毒者,毒瘾大发毒品却拿在别人手里。我需要勇敢,需要镇静下来开始自救,用道德来提醒自己,让桑安娜原神复位。我问自己能说对桑安娜没有一点感情吗?桑安娜没有一点可爱之处吗?那么我将她搂在怀里,吻着她的唇爬到她的身上,仅仅是肉体的进入,而没有灵魂的交融?那薇拉,她这般强大,是来自她本身吗?人们说男人因性而情,勃然而动的身体逼他去对女人甜言蜜语低头哈腰唯唯诺诺,以求最终的一时*。这样说来,我对薇拉是基于雄性动物的原始本能喽。
可是,那些*暴胀、嘴唇鲜红、两条腿一样健康富有弹性的风尘女子,我却为什么对她们毫无感觉。我不是夸自己多么纯洁,桑安娜到西藏对口支援的那几年,我也曾在深夜亮着粉红色灯光的*门前逗留。那些坐在沙发或小圆凳上的女人,贪婪的眼神一直挑衅着你,她捕捉到了你心里那只咆哮怒吼的野兽。她撩腿、扭腰、挠腮、抚颈、风情大露,温顺如鲜美的羊羔。你走过去,然后又折回来,这时她已经站起来迎接你了,眼神里流出的膏脂只会让你更加饥渴,引诱你胸中的野兽发狂似的向外又冲又撞,眼耳鼻口,最后还有个*,它却独独选择两腿间为出口,那根妄图裹住一头猛兽的火腿肠,呵呵,憋胀难忍,简直要把外面的包皮胀破了。神使鬼差,你闪身进去,ρi股坐在镜子前的椅子上。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女郎就跟在后面。你也许看不上她,一旁那个坐在沙发上红唇含烟的长腿女人更叫你蠢蠢欲动,她那两片儿鲜唇轻巧地正夹着一支细细的烟激发你的雄性荷尔蒙快速分泌,但是,你的内心还在挣扎,甚至暗骂这不由人的生理需要,这具糟糕的肉体,这万恶之根该死的性。
你坐下来,实际上已经做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的准备。洗发或按摩(那类店从不理发,理发太浪费时间且收效不高)的名义坐下来。你挑中一个女郎为你服务。她魔幻般的手开始在你脸上抚摸,她把你的脑袋搂到怀里,直接压在丰满的Ru房上。当她从镜子里看到你心旌摇曳,从你加速的脉搏中确认你已决定放出胸中的那头野兽时,就提出换个更为舒适的地方。你被领到楼上或后面的屋里,那个屋子,没有窗,灯色昏暗,床却尽可能地大。你被安抚到床上。为你服务的女郎脱鞋上床,她一眼就看穿你是第一次,在她的眼中她倒像嫖客,你倒像害羞胆小的Chu女。她会帮你消除这种心里,会告诉你,其实没什么,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归为集体,你就不必一个人受之众矢了。
你躺着,屋里弥漫着Jing液与女性分泌物混合的气味。女郎脱了你的外衣,她自己也脱掉一件,屋里很热。你看着她永垂不朽英雄的Ru房如两只光光挺挺的葫芦在你眼前晃动,你知道接下来她会鼓励你去做一次威武的战士,用你勇猛的大炮攻打她那段娇弱的身体。现在,你思维混乱,你会这么想:自古以来,男人就是三妻四妾,即使一夫一妻的现在,有多少人不是在包二奶嘛,偷情窃夫之事也从来没有断过;宋朝的山阴公主不是专门给自己定做了一张大床,供自己同时享受多个男人的伺候嘛;道家的仙人们不也提倡男人应该多和女人交欢吗,那样可以保证阴阳和谐,益于长生嘛。那就由她来吧,说不定这个女郎会给自己一种新鲜和异样呢。女郎征得你同意,开始主宾颠倒,她早做了准备,为那一百或八十块钱,随便你在她身上任意发挥。她经验丰富。手法老道。很快就会让你成为战无不胜的神勇将军。她会装得输得很惨,而且悲壮,她用她的破碎与瘫软说明自己的神魂俱散,这是你能力的体现,她夸你的力气,赞美你的技术,甚至承诺下次你再来,给你八折优惠。女郎下床去卫生间冲洗,你提着裤带,摸着皮夹,心里骂着*(完全可以从欧美影片中学来),你丝毫没有感觉到美妙,连起码的lay的感觉也没有。你在为皮夹掏出的几张钞票后悔,甚至骂警察居然容忍大街上能开这种野鸡店。
即使本能,我也没有*的本领。我就是饿到两眼昏花,进到蒙古包还是无法把热腾腾的手抓羊肉放进口里。不能接收的就是不能接受。男女之间说白了就那么点事,可以看得简单低级,也可以看得神圣深奥。如果仅仅为了发泄,那便不用选择;如果仅仅为了满足,那便不用顾及他人;如果只是为了生育,那便只需要健康;看看“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中的男人浪费了多少时间,消耗了多少生命呢!
刘邦与项羽的“豪杰都休”仅仅是为了女人吗?
还是让桑安娜回来吧,让她闪起光来。毕竟我们彼此了解,彼此熟悉,不能说性情相投,但有不少默契和理解。薇拉纯粹是个节外生枝,是我的心里畸形。我开着车,像抚慰小猫一样抚慰自己。在灯光炫耀的夜色中,驶入滨河大道,准备去花店买一束百合回家,无论桑安娜打扮如何,我都夸她漂亮,然后把她抱起来,告诉她我们会一如继往地和和美美继续相处下去。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不然,我还能怎么样!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醒(十三)
醒 13
买了花,从滨河大道上拐下来,路过一个公园。公园旁边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有家酒巴,名叫1918。我从那里经过。厚厚的仿古玻璃旋转门被搂搂抱抱的青年男女推开,很容易听到里面激昂的爵士音乐。透过两旁若大的玻璃橱窗,可以看到里面举杯相约的各色人等。很多年轻人把这里作为浪漫之地,里面很吵,但吵闹中可以自得闲适,也很乱,但乱中可以自取优雅。桑安娜多次批评我古板、无趣,活在城市里真是多余。
我放慢车速,酒巴在一根根黑色树桩中向后移动。就在这种移动中,我竟然意外发现了薇拉,不,只是一个侧影,即便如此,我还是准确地认出了她。她一手抚着额头,另一只手捏着薯条,对面坐着的人被树挡去了。快,快快快!我急需一个车位,我要冲进去,她就坐在那里,还是下午的装束,短款白吊带,牛仔短裤,她在说话,在吃东西,在指手画脚。我要找个地方坐下来,最好离她不远。她随便一转头就可以看到我,我们彼此点点头,用哑语说一声——正巧。
可车位被占满了。我用力摁喇叭,把门童叫来,问他究竟是怎么搞的。他也没有办法,建议我调头开到马路对面,那里有个停车场,然后再走回来。那得多远?一千米。老天,还不如杀了我。我就把车停在门口,像个蛮不讲理的黑社会一样往里闯。门童跟在我后面“老板”“领导”“大哥”地叫我,一边哭腔着说自己不容易,我这样做会让他丢掉工作。我才不管呢!可我来得还是不巧,薇拉已经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她拎起包,跟在一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男人后面,我看清了,不,什么男人,充其量只是个小男人(或男生),就是背影,我也能看出那两瓣儿ρi股有多么白嫩,无论他怎么装怎么掩饰,最终还是个小娃娃。小男生拉门出去。她跟在后面。一个老男人,汉克先生,皮鞋、腰带、衬衣、宽链子手表,仪表堂堂地杵在那里,多傻,多幼稚。老男人羞愧难当,同时责怪自己神经质。他提醒自己别这么歇斯底里,他也许是薇拉的弟弟,或者一个需要她用温暖来安慰的淘气学生。门童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催,先生,你不能把车停那里。我知道了。我看着薇拉和那个小男人从后门出去,那样他们可以穿过一片小树林,他们去那里干什么?秘密幽会?他们没进树林,而是拐向了相反方向。我赶紧返身出去,我不能傻呆在这里当个懦夫。
那次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踪,物件还是一个女人。让烦人的道德滚到一边儿玩蛋去吧!我跑出酒店,钻进车里,那个小男人已经打一辆出租车离开。薇拉上了另一辆出租车。我矛盾极了。她是作家,当然有很多朋友,她需要体验生活,需要收集素材,也许刚才那个小男人就是一个给她讲故事的人。可我压制不住内心,那不是好奇,而是气愤,是嫉妒,潜意识中还骂薇拉说不定是个作风随便生活放纵的烂女人。我开车紧跟着那辆出租车,一路穿过繁华的市区,向北走了一段,又向西拐,接着一直向西,再向西。有好几个路叉口她的车慢下来,肯定是出租车司机和我产生了同样的疑问,这到底是去什么地方啊?前五个路口时,灯光已不再稠密,昏暗的路灯也在这个路口开始全部消失了,路两旁的树越来越高大,越来越茂密,天上的星星也一下多了起来。又走了大约五六公里,车才向右拐,穿过河滩,接着一路缓坡直逼山脚。我努力判断着,可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出租车几次放慢速度,又继续前行,最后停在一个农家小院前。那小院里里外外一片漆黑,借着出租车的灯光可以看到一个沉沉的黑色铁皮大门,她下车后,直接推门进去,没一会儿里面亮起灯。我坐在引擎早就关掉的车里,把调头回来的出租车司机吓了一跳。出租车走了,周围暗下来,恢复到本来的安静。天空星罗密布,对面山上是泼墨般的黑,应该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对,一定是树林,只有树林这时才能制造出这种阴森。她居然住在这种地方?我拼命驳斥自己的感觉,也许白天,白天就会是另外一种景象:在那完全透明的天空下,薇拉身着白色长裙,躺在槭树下的藤椅上,旁边的圆石桌上摆着张爱玲的小说,当天的《文学报》,碧螺春,西瓜籽和纸巾,她的身后是黑瓦白墙,面前是满院芬芳,树阴下光斑闪烁,潮湿的台基上长有成片的青苔,一群蚂蚁正四处忙碌,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阵阵轻风从树林里吹来,携带着松油味和草香,也许隔长不短传来几声松鼠的叽叫,两只翘尾巴的山雀正从树上飞来,落到屋旁小溪里的鹅卵石上。这才是符合薇拉要求的环境,她这样的年龄没有经历战争,没有经历饥饿,十年浩劫也让上辈人承担了,她还是个作家,最郁闷的无非是口袋里的钱不够花,桌上食物不可口、身上的衣服不够时尚。可这些只是那些骨瘦如柴面目丑陋的女孩所担心的问题,对于她,我的薇拉,只要她愿意,就是到浦东得一套“汤臣一品”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金钱、名车、珠宝满足不了她的欲望,她不会对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作价,否则她也不会住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更用不着写作。
那间屋子的灯亮了很久,我却看不到她的身影。仿佛她只是制造了一个假相,开门之后,她已经脱身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可这一切都是我自找!我自惭形秽,像一块俎上肉,任其宰割。心想自己怎么就没有奥斯卡•勃郎宁、拿破仑、墨索里尼的气概?哪怕如约翰•兰登•戴维斯那样只把女人看作生育的工具也不至于此。难道潜意识当中我有着夏桀、商纣、周幽王宫湦沉迷美女的嗜好?即使如此那又怎样,我是男人,我不会丢城灭朝,不会烽火戏诸侯,不会修筑鹿台,更没想过要得到妺喜、妲己、褒姒、西施、貂婵。我只想赢得我的爱,并与她长久,共度此生。
第二天一到学校,我就找来城市地图,查找那个地方。那里叫青龙山,山脚有个火葬场,如果没错,薇拉的农家小院与火葬场相隔一墙,而河滩的地方根本没有水,只是个乱坟岗,据说不论建国前还是建国后,城市里所有被判死刑的犯人都在那里执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那种地方,怎么可能?
醒(十四)
醒 14
不知是眼睛在欺骗心,还是心在欺骗眼睛。总之,我必须得控制自己,得小心翼翼,得用那些可怕的充满伤害的后果告诫自己,薇拉不是传说,而是一个不好解释的迷,即使肉质鲜美,外表也长满了可以毁掉你的刺。想想现实真心对我的桑安娜吧,我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早晨:削瘦、颓废、压抑、空茫、失去一只鞋,满裙子泥巴。她一声不语,我却没有花心思去探究为什么。我过分沉缅于薇拉了。我为什么要放弃现实,去为虚幻陶醉!
之前,我一直还把桑安娜看成是隔在我与薇拉之间的一座大山,现在却又觉得她是可以给我呵护,给我安宁,给我提供各种给养的港湾。就从那个早晨开始,我就再没见过她,先说她去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她在淋巴方面颇有研究,很有建树,本来归期已定,结果半道又有一个医疗体制改革方面的座谈会请她出席。感觉似乎有点儿凑巧。不过,各种明堂各式各样的会如街上乱扔的办证广告比比皆是,只要愿意,她就能开个马不停蹄,到年底不回来都没问题。我暗自庆幸她能这么安排,同时又敏感地察觉到她是在躲避,是在进行修整,也许(但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一个最要命的决定会随她一起回来。
我有点慌张。毕竟我已经强迫自己把薇拉看作瘟神了。我正在采取积极的预防措施,提高免疫力。为此,有文学课的时候,我就故意找个在市里开会、家里水管爆了需要急修、有外地朋友来了的借口不去学校。我把自己控制(或羁押)在家里,强迫自己在家里面对桑安娜。还特意制定了方案,我专门准备了一个精美的笔记本,然后开始:
一、在扉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汉克;开始时间:某某年六月十六日;还有当时的天气:正午,阳光透过窗户可以照到客厅茶几上。
二、路线:客厅——卫生间——厨房——书房——卧室——阳台。
三、见物生景,回忆与桑安娜在一起的种种细节,并用文字记录下来。
客厅。
沙发是深蓝色椭圆形的,孤形靠背,上面的是三个草绿色梯形靠垫,看上去时尚、现代、个性,与常见的沙发没有半点类同。旁边是一个金属杂志架和两尊非洲彩色木雕,沙发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两块红黄为基调,个别地方用金色点缀或勾勒的木刻画。桑安娜,我们得感谢那个远在法国未曾谋面的艺术家,以及思念他心切的妻子,是他们把这样别致的东西留给了我们。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很冷,你和我本来是到一家私房菜搞一个小小的约会,没想路过丽泽苑小区门口,在公告栏上看到一则售房广告。那时,咱们正在为有一处自己的房子而无能力购买新房犯愁。一张六十四开的白纸上写着卖主联系电话,忽忽飘飘,浆糊还没干。如果没记错,是你撕下的那张广告,对,当时你穿着灰色套裙,小手冻得红红的,没错,你拿着那个广告还做了祈祷。
你打过电话,对方竟然答应马上就可以看房。我们还猜测房主这么急着要钱,一定是咱们的好运。你挽着我的胳膊走进小区,还把妩媚的一笑送给门房的老头儿,咱们绕过三幢楼,找到了2号楼3单元402号房。是一位大姐给我们开的门,她一身阿古姆风格(艳丽、异域、传统)的服装。一进门,从你那眼神,我就知道你喜欢上了,接下来,我们需要做的是和房主商量价格。说实际,那位大姐的开价并不高,是她强烈要现金和你故意装出的为难样儿,又让对方便宜了四千五百块钱。那位大姐说去法国的护照意外提前办下来了,她着急见老公的心情让她放弃了和咱们讨价还价的心情。我知道你在窃喜。咱们和房主当即签协议,留了身份证复印件,把身上所有的现金交了定金。回去的路上,“我们终于有家了”的话你至少重复了十遍,还说这顿私房菜味道太美了。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搬了进来。就在这个客厅里,我充分领教了你坚不可摧和顽固不化的性格。你总像个要求严格的家长,进门必须换家居服,不让我把脚放到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不准吃东西,看够半个小时必须要起立活动活动腰身转动转动脖子,这是铁的纪律、希特勒式的命令。当然,你也会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身穿宽松的丝质睡裙,手握苹果,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色迷迷地向我走来。我知道你的睡裙里是*。嘿嘿,我怕了,我吓得爬在沙发上。你却一撩裙子骑了上来,命令我:劣等兵汉克听令。我当然赶快接令。你让我翻过身来,脸朝上,闭眼张嘴,不准乱动。然后,我感觉黑色的重物向自己压来,接着,我的嘴被塞住了,是一块苹果,还有加两片橘瓣儿一样的唇。你用手捏住我的鼻子。我只能张着嘴咀嚼,一边感觉你的唇在我嘴里的蠕动。你说你坏不坏?
只要有我在,你从来不自己独坐,你总是要坐在我怀里,要不就躺在我腿上。我的尽职尽责的医生大人,我们为你那些严格的规矩争论。结果还得屈服于你。我说,你看人家农村人,什么也不讲究,一个个壮得就和石头蛋儿一样。你说,城市与农村不一样,农村是脏一些,但那种脏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无非是泥、土、猪屎、牛粪,城市的脏却看不见,人口密度大各种疾病交叉感染,由于流动性大传播管道多,我们不得不提高警惕啊。I服你了!医生大人,好在你没有把呛人的来苏水味带回家。哦,需要特别说明的是面前的这个茶几,原来的茶几好像主人搬走了,咱们不得不自己配一个,我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用你的话说,总是不讲究穷凑和,就是睡到猪窝里也能过上一辈子。一个礼拜天下午,我在床上睡大觉,你,桑安娜用你那窄小的肩头扛回了这个茶几,天啊,足足有八十斤,四层啊,怎么上来的?从此,彻底改变了我对出生在城市里的你的看法。
卫生间。
整个基调是我喜欢的米黄|色。原木浴盆,木条踏板,马赛克地砖,再打开黄|色的壁灯,总体上温暖舒适。用你的话来说就是,一进来身不由地就想洗澡的感觉。呵呵,确切一些说,应该是很想和我一起洗澡吧。自从有了这个卫生间,我就再没有到别处泡过澡。浴盆里的水总是你来放,温度不高不低,冷热适中,反正你有一套从医学书学来的理论,除此之外,你还要往里面放一些浴盐精油之类东西。一切准备停当。你依在门口,双眸含烟地要我*服,你说你就是武则天,我就是你养在屋里的男宠。我松开领带,解开衬衣扣子。你让我停下来,千万别动,然后故作馋涎的样子,嘻嘻地笑,我的样子一定很傻。你让我学着舞台上的男模走来走去。你不禁掩口而笑,接着呵呵大笑起来,“想不到你们男人也有这个时候?”我让你去倒杯水来,或去拿睡衣,你死气白脸地两眼上翻,就是不,就是要看着眼前的汉克先生脱个精光,像男人看女人那样,叫我光脚站在地板,踏上木板凳,手扶浴盆优美地抬腿进去。你用细长的手指指我的后背,另一只手叉腰:“你这骚货,还不快快给我洗个干净去!”
水温正好,我躺下来。从洗手盆上方的镜子里看着你。你在镜里与我对视,然后拿走我的衣服转身出去,并嘱咐我:“乖乖听话啊,好好给我泡着,泡得白白嫩嫩的,等着天山童姥来泡你啊!”我需要本书。你问我《*》还是《*》。当然,你只会扔给一本《读者》或《意林》之类的杂志。你到厨房去了,不动声色地暗自准备些什么。我当然不知道是什么。有时候是一盘水果。有时候是两杯咖啡。有时候是一碗热奶。有时候是一张白纸做的面具。然后等我专注于某篇文章的时候,你悄无声息地进来,一声不响,直到我挪开书本看到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女人背着身,双手Сhā在蓬松的头发里,摆着各种人体*照上的POSS。
“不错,专心程度值得表扬!”你一点儿也不笑,如一个派来考验革命干部的美女蛇,一边说话,一边向后踩上踏板,转身,一条光洁的腿绕过盆沿伸进水里来,你却并着急进来,你让我继续看杂志,你的脚滑过我的小腿、大腿、绕过腿间可爱的玩艺儿,继续上移,在小腹上围着肚脐画了一个圈儿,最后停在我的胸脯上。红扑扑滑润润的脚指压在我小小的*上。我佯装一本正经地看书。
“小伙儿,可以啊?你是对所有女人不感兴趣呢,还是只对本小姐没有感觉?”
你的另一条腿也进来了,我感觉它压到我的另一只*上。你开始坐下来,温暖的水拍打着你圆圆的ρi股。你的两只脚不停地调戏我的身体。我岿然不动。你爬过来,细软的头发已经打到我的肩上,你说:“好了,好了,我服输,小女子早就衷情相公,现在特向您投怀送抱来了。”你挪开我手中的书,发现我闭着眼睛,就嗲声嗲气地说,“公子,奴家今日以身相许,可是违父之命背母之愿,念奴家一片痴情,你就睁眼端详一番何如?若奴家赛得西施,相公就成全这等好事,若奴家不及王婆所言,相公起身离开便是。”我睁开眼睛,天啊,一只大耳朵的狗头正对着我,我哇的一声,你哈哈大笑。你一把搂住我的头,笑不成声地说:“孩儿莫怕,为母恐你贪吃,才装扮成这般模样。”原来,这么长时间你躲在厨房尽干这事了,用巧克力在自己胸脯上涂了狗头出来。亏你能想得出来!你一下子坐到水里哈哈大笑,厚颜无耻(这里透着一种迷人的*)地抓住我下面你称之为胡萝卜或大奶嘴儿的东西说,“嚄,翅膀硬了噻,腿长起来了噻,抓住你这小鸟鸟,逮住你这短尾巴,看你往哪里飞往哪里跑?”
这时,我并不想*,只是看你这个淘气鬼还能折腾到什么程度。你那狡猾的双眼,扫视我一眼就揣摩透我的心思了,你“哗”地一下跳出浴盆跪在踏板上,双手摁在我肩上,噘着小嘴说:“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人家给你搓澡还不行吗?如果还不原谅,小女子叫你爸爸还不行吗?”这次,我的欲望真的被*起来。把你拉进浴盆里,抱鱼一样搂住滑溜溜的你。你几乎仰卧,很享受,Ru房在水中荡漾。还等什么呢?你说:“小家伙,发什么傻,还不抱奴家上床?!”
书房。
这里可没卫生间那么有情趣了。每当我呆在书房里,总是想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有一个独立的空间。阿哈阿门,在日本,男人下班如果没有在外潇洒或应酬会被人看不起,可中国夫妻总是梦想形影不离如漆似胶,咱们是在一起生活,但毕竟存有不同。我喜欢上网,熬夜,你却要我和你一起看那一顿饺子能包五集的韩剧吗?我需要自由,哪怕是暂时的虚拟的,可你给我做了规定,十点前必须关机。你绝不允许你的他因为一个无聊的破网,熬垮了身体,看坏了眼睛,这还不算,说不好还要搞出个肩肘炎、颈椎病、腰间盘突出来。在书房里,你俨然就是军警、教官、家长,时间一到,不论我是玩游戏,还是看电影,只要不自觉,你便会强行关机。
我接收不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说千百年来,人类的生物钟已经形成,现代人贪图享乐,随心所欲,反其道而行之,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现在的阳虚病人越来越多,为什么,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颠倒黑白熬夜造成的。我说,这都对,非常对,一定是经过科学证明的。你就说,别嬉皮笑脸,再不自觉,我跟你翻脸。当然你翻脸的次数不少,你翻起脸来,其实很难看。还是到此不写了。
厨房。
厨房的窗户朝北,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小区里的花园和进进出出的人。受女权主义的蛊惑,很多女人对厨房深恶痛绝。多少女人手里举着刚给孩子擦完ρi股的手纸,指着正在穿外套手提公文包要离开的丈夫大声吼叫,看看,这就是作为一个女人应该做的,擦ρi股,洗尿布,哄孩子,做家务,而你们,无上的伟大男人们,却西装革履,逍遥自在。厨房成了女性证明自己地位低下,丧失自由的有力证据。你却从不那样,也不那样认为,你才不管什么女权不女权解放不解放的,你是把厨房当成了实验室,品味生活酝酿情趣的场所,二十岁还没有切过菜没煮过粥的你,靠着一本菜谱和厨房宝典没有半年时间,就煲得一手好汤,做得一手好菜。你常常穿一条睡裙,外系格子套头围裙,在厨房里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
认识你的时候,我体重很轻,一米七五的个头,还不到六十公斤,你骂我一脸的苦大仇深,一身的饥寒交迫。我对吃穿不讲究。你却从人生的角度,健康的角度,审美的角度批评我,一个人连吃穿都不在乎,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只为了性,那去配种站算了。这个时候,往往是你精心煲的一锅乌鸡或排骨汤,我却一口吃不下,闻一下都愁眉苦脸。从买鸡、杀鸡、去毛、冲洗,你都不让我沾手,目的只为不影响我食欲,多少能吃上一口,现在人工作压力大,生活节奏快,营养跟不上是不行的。我从后面看着你,两根结实光滑的小腿露在睡裙下面,我从后面搂住你,求你了,亲爱的,其实对于我等人,真的不用这样,只要有南瓜、土豆、豆角、红薯,下把小米,煮一把杂面,夹几块咸菜,我吃得可欢呢!那是什么,那是猪。你还以为是在旧社会?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思想观念怎么还如此陈旧,解放思想,转变观念的政策你具体落实到了何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本钱还如何革命?你别以为养不好身体只是你个人的事。我亲爱的同志,你有点大局意识、民族观念好不好,你的身体关系到党的使命,社会主义理想,你可以对你不负责,但你不能对党和人民不负责。吃!你给我吃,我在为国家和全国各族人民监督你。你是这么说的,口气调皮,态度严肃。在你“爱他就先爱他的胃”的思想指导和软硬兼施下,我能吃一口吃一口,能多吃一口就多吃一口,身体很快壮实起来。
你常说,知道我母亲死得早,没人管我,现在你就是我妈!经典啊,桑安娜,细想想,再换一个人,有谁会这样对我呢?也就是母亲。你把我拉进厨房,就像在卫生间把需要手洗的衣服扔给我一样,刷锅洗菜的工作一律要我来完成,当然这些事不是你做不了,你看重的是我和你一起做。你说,生活就是在这种点滴中度过的,顺便还可以锻炼身体。
卧室。
空间不太大,也就十平米,却摆着我们一米八的大床。呵呵,我最最喜欢这个床了,它的舒适常常令我想到农村里的大炕,无论外面多冷,阳光多么惨淡,坐在炕上,把身体团在暖和的棉被里,看书,或几个人聊天,多么惬意的事情,如果手边再有一个火盆,架个铁荜子,烤上红薯、馒馒片儿什么的,就更有味道了。当然,毕竟这是在城市,床头灯昏暗如醉,酝酿这夜色的含情脉脉。我躺在被窝里看书,你倒杯水来,浅浅的一杯,睡前喝水容易起夜,还会制造金鱼眼,你开门进来的时候,已经不高兴了,你说:“混账东西,这么暗的光线,不想要眼睛了。”事实上我的眼睛很好,即使现在去参加飞机员的考试视力也没有问题。我说,我奶奶一辈子在煤油灯下纳底儿,九十二岁临死时眼睛还能穿针。你才不吃这一套,你说我,那是你奶奶,又不是你。
就在这个床上,你不准我们祼睡,不让压着心脏向左侧身,不许把手放到胸脯上,不许把头蒙在被里,不准枕头太高。而我,一再强调我是农村长大的,没那么多规矩。可你有你的理由,树不捅不成材,没有规矩哪成方圆,再说你现在是在城市生活,城市是先进,是文明,是进步,必会代替农村。真是这样吗?现代工业被定义为创世纪的伟大文明,我们享受它的高效与令人啧舌的生产力,飞速发展的科技大大浓缩了时间,压缩了距离,我们却发现,人与人的感情却越来越疏远了。有意思吧?你骂我杞人忧天,狗屁文化没有,还管人类学家的事。
当我们睡着的时候。有时,我会醒来,凝望睡梦中的你。你踏踏实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你与这个世界没有一点隔阂,而我,似乎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还没有处理协调,有很多地方我还无法适应。我几乎一夜未眠,稀疏的阳光爬上窗户的时候,我刚刚有点睡意,你却总是六点半叫我起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即使是你出差,也会通过手机正点打电话回来。天啊,我的祖宗,我的奶奶,今天是周末!无论是什么日子,你都不允许我多睡一分钟。一分钟,一分钟我足可以睡上一觉。你掀起被子,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刚开始只是玩笑,但见我抱着枕头依然赖在床上,你就真的发火了。这是两个人过日子,不是就你一个人,别指望我真是你妈。你当然不是我妈。我有点无法忍受,故意说梦话提醒你,别担心,说不定今天我出去,一上街就被车撞死。这下你可不干了。你说,好,那就快去吧,连衣服都不用穿,现在从这窗户上跳下去,一样可以结果你的小命。
不过,说多少恶毒的话,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爱我,你要你的爱人有好的生活习惯,身体健健康康。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也是一个爱人应该做的事,爱不应该只是逆来顺受,唯唯诺诺,更不能丧失自己。小心翼翼、惟命是从的爱,最终都没有一个好结果。
阳台。
早晨下雨了,现在已经放晴。我似乎闻到阵阵咖啡的味道。我们一起喝咖啡的时间几乎都在这里,一个玻璃圆桌,两张藤椅,星期六的上午,礼拜天的下午,或某个星星满天的夜晚。有几次,阳光很好,你脱掉家居服,只穿着文胸与*,半躺在藤椅上,指尖摸索着手中细腻的瓷杯,两腿相搭,小精灵似的脚指甲上涂着水红色蔻丹,两腿从上到下干净的看不到一根变黑的毛。你说我们是躺在海风吹抚的沙滩。你说我应该为眼前的美女,感到心旷神怡,起码眼神里该有充满想象的贪婪。你提醒我应该在大脑中建造一个土耳其的皇宫,作为皇帝,我可以绝对权威,随心所欲,把面前的美女抱到床上来享受。我说没有,我什么都不想,就像年迈体弱的暮年,我和老伴儿哪里也去不了,懒洋洋地坐在阳台上双膝搭着毯子,彼此不言地打着瞌睡。
“噢,要是那样,真是很享受。”你说。
我们一起迷失在没有时间定义的地方。一起看那棵滴水观音盆底下爬出的潮虫。就一只,个头挺大。
“看到了,谁都有谁的世界,谁都有谁的生活,谁都有谁的幸福,谁都有谁的悲哀。”
“那只潮虫?”
“我们也一样。”
然后,你放下咖啡去拿床上的衣服,白色镂空带有蕾丝花边的*紧紧的箍着你的小ρi股,左边大腿上还有一块红色的伤疤,我的心与性马上变年轻了,想扑过去,但你已经开始往身上套衣服,一边说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想象若干年后,我人老珠黄,皮肤干皱,脱掉衣服很像一具淋湿了水的干尸就——真是可怕,不堪想象!
是啊,一具眼睛能动嘴巴还会说话的木乃伊。呵呵,我说,不不不,不是一具,是两具。
“到那个时候,我就准许你找年轻漂亮的美妹去,让那光彩照人的少女去笑话你这具干尸。”
我们逗着乐,在循规蹈矩的平静中对未来充满信心。
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终究有什么用。看到了吧,我和桑安娜的生活,尽管琐碎,没有目标,但不能说死气沉沉毫无生趣。桑安娜就是百变女郎、万能的神,我需要母爱,她就是母亲;需要*,她就是*;需要吃饭,她就是厨师;需要健康,她就是营养学顾问;需要孩子,她就是女儿;需要服伺,她就是仆人。我不能满口胡吣昧良心说桑安娜做得不好。无论哪个角色,桑安娜都做得出色,到位,无可挑剔。
说白了,一切责任都在我这里,与桑安娜无关。桑安娜是无辜的受害者,可我怎么补偿她?我真的没救了,回忆了这么多,写下这么多文字,居然是对过去的罗列,我竟然想到了“补偿”!你这个无耻的、可恶的、十恶不赦的家伙,你如何去补偿,怎样去补偿,你能替桑安娜追回逝去的青春?你这个骗子、千刀万剐的,去死吧!
空荡荡的家。一种虚空,却到处充盈着力量,它来自桑安娜,也来自过去。我象个受刑的犯人面对它们。我盼着桑安娜赶紧回来,然后和她登记结婚。我必须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问题是,我打电话给桑安娜,问寒问暖,桑安娜表面开心,我却听出了虚假。
醒(十五)
醒 15
很快发生了一件事,宣告我的自救行动彻底失败。一个小家伙,走路成八字脚的家伙,竟然在我的眼皮低下和薇拉搞到了一起。我恨透了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没有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发现苗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