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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黎巴嫩和真主党

1994年10月14日:拉宾,佩雷斯和阿拉法特获诺贝尔和平奖。

1994年10月19日:特拉维夫Dizengoff街15号,人体炸弹袭击了一辆大巴。21名以­色­列人和一名荷兰人死亡。

1994年10月26日:以­色­列-约旦和平条约在位于两国之间的沙漠地带签字达成。

“以­色­列是一个被敌人环伺的小国家,它必须——以后仍然必须——为自己的生存而战斗……”这是某篇经典演说的开头一句,鼓动我们为对国家所负的义务去担起责任。第一次听到这话,我很激动;第二次听到,我认为它说得很对;第六次的时候开始有点腻味,等到第三十四次,我宁愿听点别的,虽然在内心深处仍然觉得它不无道理。

老调重谈没完没了,暴力也在这片土地上令人痛苦地周而复始。联盟或者攻击都只基于一个目的,那就是尽可能地毁灭。不,这个被打压的民族最令人悲观之处还不在于这些,而是那么几个权力人物的冷酷算计,他们利用民众的绝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怕又可悲。最糟糕的是西方国家却不肯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即民众在被人­操­纵。永远是政治算盘。歪曲可笑的方案总显得更实用而让人感觉良好,­操­纵起来也简单得多。大多数头头脑脑们都想当然,以为民众弱智到了看不清现实的地步。既然于他们没什么利害关系,又何妨置身事外,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抛出几个事先反复权衡过利弊的方案,他人除了顺从别无选择。

巴勒斯坦运动内部既有左派人士和世俗教徒,原教旨主义极端分子,合法的正轨部队,也有进行游击战的武装民兵,剩下便是一些专搞窝里斗的组织了。我得以选修了语言强化课和阿拉伯政治课,以便尽量搞清楚自己不得不趟的这趟混水到底深浅如何。

由各个势力集团所编织的联盟关系实在是错综复杂又变幻莫测。不过一旦了解了他们各方的冲突和各自的野心,就会发现这些变化都依循了某种能令该网络不断重构的逻辑规律。

“巴勒斯坦解放运动”(FLP)1961年由艾哈迈德-贾布里勒创建。1967年,该组织和“回国英雄”、“雪耻青年”合而为一,后两个是“阿拉伯民族主义运动”的武装分支,三方重组成立了“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也就是以乔治-哈巴什为领袖的“人阵”。一年以后,贾布里勒脱离“人阵”,再次拉一班人马自立山头: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总指挥部(FPLP-CG)。

十年后,叙利亚总统哈菲兹-阿萨德加入黎巴­嫩­内战向阿拉法特和“巴解组织”发难,FPLP-CG选择支持黎巴­嫩­马龙派基督徒,和叙利亚成为盟友。这时候,该组织内部出现了分裂,结果是导致“巴勒斯坦解放运动”FLP组织重返政治舞台。

事实上产生的是FLP三个分支,各方都想占得优势变成名正言顺的FLP代言人。其中两个最有实力的分别由Abd al Fatah Ghanim和阿布-阿巴斯掌控。前者在叙利亚大马士革设立总部,支持从法塔赫脱离出来的反对派以及阿萨德的反对派。而阿布-阿巴斯则联手阿拉法特,暂时与“巴解组织”及法塔赫主流部分共进退。

第三方力量由FLP总书记Taalat Yacoub自己掌握。他在黎巴­嫩­建立武装力量并一直试图在巴勒斯坦的内部纷争中保持中立。1989年他死去之后,他的手下投奔了阿布-阿巴斯。这支力量得到利比亚和伊拉克的支持,成为法塔赫的外围组织。在奥斯陆和平协议签署之后,阿布-阿巴斯宣布追随“巴民族权力机构”路线,停止恐怖行动。他自己呆在加沙,而他的FLP组织仍然留在黎巴­嫩­和突尼斯,始终没有从巴勒斯坦本土得到过支持。

身为“巴解组织”的第一成员,法塔赫同样经受了两次大分裂,众所周知的两个,一是阿布-尼达尔的“法塔赫革命委员会”(Fatah-CR), 1974年创立于伊拉克,另一个是阿布-穆萨的“法塔赫临时委员会”,1983年在黎巴­嫩­和叙利亚成立。

阿布-尼达尔主要以伊拉克为基地,向叙利亚和“巴解组织”发动攻击。遭巴格达驱逐后,阿布-尼达尔先是逃往叙利亚,然后躲到利比亚境内。在美国的压力之下——这证明只要美国人愿意他们就能对叙利亚施压——,阿萨德要求该组织将训练营设在“叙利亚的直领辖土之外”,等于令其撤离叙利亚本土,搬到黎巴­嫩­去。接下来是一段“繁荣”时期,尼达尔在此期间从黎巴­嫩­南部地区巴勒斯坦难民营里大规模地招募战斗人员,并借阿萨德向阿拉法特发难之机,搞了不少“突击队战术”恐怖袭击。

虽然因为公开反对领袖而被法塔赫宣布判处死刑,阿布-尼达尔仍然是他派系中的主宰人物并在其间大行恐怖政治,他轻轻松松暗杀了一批被他怀疑密谋反对他的人——统计有150多个。80年代末期遭遇了一场内部危机之后,阿布-尼达尔试图和阿拉法特及法塔赫调停,但失败了。他在孤立之下重拾恐怖行动。该组织制造的最后一次“有影响”的事件发生在1991年1月,阿布-尼达尔的一个手下暗杀了阿拉法特在法塔赫的代言人Tunis Abou Iyad和法塔赫“西岸地区”指挥官Abou el Hol.此后,关于阿布-尼达尔健康状况的传言莫衷一是,据说已经非常糟糕,另外对他藏身之处也有种种猜测1.尽管如此,他的组织依然是所有派别里资金最充足的一支,在叙利亚、黎巴­嫩­、利比亚、苏丹和也门都拥有基地。

另一个被关注的派系是“巴勒斯坦民主解放阵线” (FDLP)。这是一个马列主义组织,信奉后布尔什维克主义,1969年从“人阵”中分立出来。FDLP在大马士革创立并扩展势力,有叙利亚和利比亚两国提供经济支援,也是“巴解组织”委员会成员之一,并一直拒绝追随阿布-尼达尔、阿布-穆萨的激进立场。但是,随着该派和阿拉法特之间的异见加深,FDLP对一些反阿拉法特极端势力的支持慢慢加大,自己内部也随之分成两派:“赞成阿拉法特”派和拒绝追随“巴解组织”的“坚强核心”派。1988年他们用燃烧弹袭击了沙龙的坐车,接下来又袭击了以­色­列工业部长,这两次行动招致以­色­列情报部门对其几个据点进行的毁灭­性­打击。从那以后,虽然FDLP仍持强硬反对基本宣言的立场,继续在以­色­列北部地区开展恐怖袭击行动,他们被外界谈论的机会还是少了很多。

1985年,“人阵”、“人阵”总指挥部、巴解运动和法塔赫-暴动等著名拒绝派在大马士革会谈,随即宣布成立“巴勒斯坦民族拯救阵线”,寄希望于和“巴解组织”抗衡。

还剩下“Force 17”。该组织由一批被约旦驱逐的法塔赫头目创建于70年代初期,因为一系列针对以­色­列的恐怖行动以及巴勒斯坦的内部争斗而为人所知。

我在1994年上的这些课。当时阿拉法特已宣布停止恐怖行动,和他的“巴解组织”以及一些恐怖主义武装都比较疏离。在奥斯陆和平会谈的时候,以­色­列和“巴民族权力机构”都同意成立一个唯一合法的巴勒斯坦安全部队。还是1994年,开罗协议重申了这种唯一­性­,但阿拉法特没有彻底执行,同年新出现了两个编外武装:安全特种部队(FSS)和主席卫队(Al-Amn Al-Riasash)。“Force 17”最终和主席卫队合并,变成一支人员逾三千的部队,由阿拉法特本人直接指挥,专门负责他的个人安全和反间谍事务,比如抓捕反对派,或者被怀疑和以­色­列合作的巴勒斯坦人。所有的巴勒斯坦人都习惯将主席卫队仍然称做“Force 17”,尽管这支武装名义上已经不存在。

原教旨派有“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1979-1980年两伊战争初期,一批和加沙穆斯林学生“兄弟会”观点冲突的巴勒斯坦学生在埃及创建了这个组织。他们虽属逊尼派穆斯林,但并不否认自己对于什叶派伊朗革命的崇拜,并以之为楷模。在所有用“圣战”作旗帜的大小组织里,Fathi Shkaki 是最重要的一支。其总部自然是在大马士革,但同时在贝鲁特、喀土穆、德黑兰等地也有机构。主体活动范围则依然集中在黎巴­嫩­境内。

这些恐怖组织不断构建又不断打乱这一地区的政治阵营。对于我, 搞清楚一个派别是为叙利亚还是为阿拉法特效力­性­命攸关,因为第五次中东战争期间,叙利亚政府的所有反对派都是站在阿拉法特一边的。黎巴­嫩­基督教民兵和伊拉克联络处也是“巴解组织”的盟友。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不遗余力地一个个收拾他们。为此,他动用了因“阵地战”而出名的老牌激进组织“阿玛勒”(Amal)……为破坏“巴解组织”和它那些靠山之间的关系,阿萨德还寻找过其他“执行者”发动恐怖袭击,像针对希腊的City of Polos 邮轮事故,泛美航空公司103 班机爆炸案,以及1986年以法国巴黎为目标的恐怖行动。

叙利亚同样为“巴勒斯坦民族拯救阵线”撑腰,后者向赞同阿拉法特的巴勒斯坦“兄弟”发动了名副其实的内战。他们在80年代后期和黎巴­嫩­真主党联手,利比亚卡扎菲则为之提供资金。同属什叶派的黎巴­嫩­真主党和黎巴­嫩­伊斯兰统一运动也结成了同盟。

两伊战争期间,为了帮伊拉克对付伊朗,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不断发表泛阿拉伯主义言论——鼓动阿拉伯人团结对抗波斯人。“分而治之”是他的座右铭,也是他们阿拉维特派擅长使用的狡猾伎俩。这还远远不是­精­华部分。阿拉维特人在叙利亚人口中只占13%左右,逊尼教才是多数派。多亏了黎巴­嫩­什叶派领袖的支持,阿萨德才得以在取得政权后,将该族正式并入什叶派,从此摆脱被轻视的境地。

阿拉维特人是不受欢迎的教派,在穆斯林世界里很被排斥。为了在这种情形下维系权力,阿萨德这个出­色­的独裁者完全依赖于他卓有成效的秘密警察,告密体系,滥捕,还有酷刑。频发的战争使他有机会鼓动人民同仇敌忾。一旦冲突结束,他必定又挑起下一个事端。最终他替代以­色­列变成了阿拉伯世界的公敌。

另一方面,叙利亚人和黎巴­嫩­人一样,无比盼望巴勒斯坦人重建“自己的”巴勒斯坦国。显而易见,他们盼着难民营搬远点,祸害别的地方去。在“黑­色­九月”组织带来的恐怖­阴­霾之下,所有人都暗自幻想能像侯赛因国王一样行事,其实心里都清楚那不可能重现。

认清了这张结盟网之后,我就比较好理解阿拉法特和“阿玛勒”、基督民兵等组织攻守同盟的心理了,此举就是为了在靠近以­色­列边境的难民营里建立新武装。同时他利用大家都和叙利亚有过节的由头,始终小心维护和真主党的良好关系,这样他就可以变成伊斯兰统一运动里的一分子,必要时退到的波黎躲藏。

两伊战争初期,这个能人向伊拉克表示,“巴勒斯坦国将因为一个团结和进步的阿拉伯世界而诞生”,这丝毫不叫人意外。而对伊朗人他又表白,有伊朗的帮助他就会解放“伊斯兰的耶路撒冷”。这些发生在同一个月里。

以阿拉伯人的政治作风,这类伎俩司空见惯。反过来,因忠于某个党派而挺身迎击对手的情况根本不存在。这会被人看不起,视为错误抉择。为遵从协约,各方不得不强作笑脸,一旦时机允许却会从背后给上一拳。这些准则自然只适用于有决定权的高层,而不是那些武装部队里的代理人或者副手。后两种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领袖。若有迟疑,结果不是送命,就是出走。

谚语说,“如果你无法折断这只手,那么就亲吻它,祈求阿拉来折断它。”要知道,在许下这一连串假惺惺的筹码之后,阿拉法特已经和阿萨德势均力敌了。1994年那个年尾真是好到不能再好:奥斯陆和平协议,三个诺贝尔和平奖,我们几乎就要相信阿拉法特一夜之间完全改变,观点、政治主张和行事方式焕然一新。对那些不肯相信或者表达保留意见的人,罪名等在那儿:他们是“和平的敌人”。从近期的历史来看,这说法对吗? 回答显然是“不”。但当时以­色­列盼望和平的心情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每个公民都准备好了跟着前面的人举手说赞成,就好像小孩子相信,商业中心里那个大胡子老头是如假包换的圣诞老人,他坐着驯鹿拉的雪橇飞过了一个又一个屋顶。

第一天的“恐怖主义历史”课足足上了10个小时,这之后我脑子就不转了。我什么都不明白,满脸惊慌地看着教官。十几个既相似又敌对的解放阵线,我在这不可理喻和乱七八糟之中晕头转向。当一长串攻击清单和死者名册在眼前飞舞的时候,我把名字全都张冠李戴了。阿拉伯政治专家过来和我聊聊,脸上笑容莫测。

“这没什么,”他字斟句酌地宽慰我,“所有的新手刚开始都会感到惊慌。重新来过。”

“现在吗?”我问,带着惊惶。

“当然是现在,”他回答,“不可能允许你总这么混乱不清。让我们继续吧,直到你掌握所有具相应军衔的人员。告诉我:阿拉法特的化名叫什么?”

“阿布……”我开始回答但很快就卡壳了。所有的恐怖分子在我脑子里混成了一片。根本不可能想起来他的名字——“阿布……我不知道是哪个阿布了……”我泄气地说,心里烦透了。

“我们换个方式。你必须转换思维。不要总把自己看成他们组织的局外人。进入角­色­,你现在是巴勒斯坦人。要去掉其中演戏的成分,单纯地把他们的组织看作你自己的家庭,里面有家长,也有兄弟,他们之间彼此嫉妒常有争执。可以开始了吗?‘老战士’叫什么?”

依照他的点拨,这次我脱口而出:“阿布-阿玛勒。”

“你看!”我的教官大声喝彩。“如果你用这种方法应对考问,绝对不会失手。”

他毫无倦意,又开始讲抵抗阵线各个组织的编年,什么黎巴­嫩­伊斯兰,逊尼派和什叶派,叙利亚、利比亚、伊朗、伊拉克以及前苏联的政治状况……在他的讲解之下,我总算明白了这些恐怖分子各派之间的复杂格局,这些都是我以后必须打交道并试图渗透的组织。

接下来,是了解一个回国复兴的巴勒斯坦人应该依循什么样的正常“路线”,这事我领会得比较好:先加入阿拉法特一派,然后,假装对“他们的死板路线和光说漂亮话”感到厌倦,转而投靠反对派,利用反对派和真主党的关系渗透进入真主党,从而最终自由出入叙利亚和伊朗。这当然只是理论上的设计,一切将取决于我届时建立关系网络的能力。而在准备阶段,我必须尽最大努力熟谙他们的派别体系,直到能和他们一样所思所想。同时我的格斗训练也还在继续。

“实战技术”教官多夫又露面了。他对政治课很反感:“了解恐怖主义!这些课会误导人们将恐怖行为视为可以理解并为之辩解。”他低声发着牢­骚­,口气里很不赞同。“这些会毒害你的思想。”

1994年秋季:黎巴­嫩­南部地区以行动小组为单位,我们终于等到了执行首次野外任务的机会。这是在不耐和焦虑中来临的新阶段。第一次出任务的那天,虽然该做的事情早就被明确,并反复强调和妥善安排,我还是提心吊胆。

演习在黎巴­嫩­南部地区进行。那一带全是砾石沙漠,低矮灌木被烈日白晃晃地照着,正好处于双方安全区之间。我们的全部­精­神和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即将执行的任务和周围环境上面,既没空迟疑,也没空害怕。首先是长途拉练,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项目。所有能让我一整天不呆在营地的活动都深受本人欢迎。我从小不坐车,负重行进几公里属家常便饭,加上身体结实,又懂得怎么照顾自己的双脚,这些成了我和其他人大大拉开差距的关键。我总是跑起来不知疲倦,随着拉练距离越来越长,我变成了最受青睐的合作伙伴。

与此同时,我在­射­击和其他几个野外实战项目上也不断进步。都是些争斗很激烈的类别,我和身边的同伴相比表现出无可置疑的资质,占了明显优势。事实上我是最出­色­的! 这段时间,利用有那么一点自由空间的旷野,我尽情享用小组范围内的所有机会,在危险中见缝Сhā针地蹦达,就像从前在海浪里一样。

最大的危险倒不是什么狙击手,而是来自地雷。我们必须在不确定地带找到安全的路。以我的方式,我会因为个人偏好和节省时间而经常“走捷径”。为此我多次受到斥责和惩罚。可既然没办法叫我改弦易辙,加之我的办法也着实见效,上级最后只好假装不见听之任之,还忙着为我找一个能配得上本人“天分”的岗位。

一天早上,我正对着一盘薯条煎蛋胡思乱想,考虑怎么说服自己的胃将它们咽下去,一个同伴手忙脚乱地跑了过来:“有人刚才误入了雷区。是我们自己的雷区!”

到这营地的几个月里,我们已经有六个同伴被敌方地雷炸飞。今天早上这个带队的年轻中尉算幸运,没丢命。我们把他送到医院。他躺在床上,因为疼痛和镇静剂而晕晕糊糊。右腿被炸掉了,剩下一点根茬。左腿布满碎弹片,一半炸没了。医生觉得还能救活他。

“这不可能,”中尉一旦能够开口说话了,就不停地念叨。“不可能!我懂得回避危险。地图上标的雷区还很远,我离它足足有800多米。这不可能!”

为了安慰他,我们觉得撒谎比较明智:“别担心,那不是我们自己的雷区。地雷是真主党埋的,只是我们这边不想告诉百姓在这么近的地方有敌人地雷,免得他们惊惶失措。就是这样。”

“哦,”他放松下来,舒了口气,安心了。

调查结果出来,是我们使用的全球定位系统没有被较准,大约有600米的误差。至于地图,据小道消息说是国家反间谍部门的责任,该部门下面有很多专造假地图的小组,本来是企图欺骗敌方。对于后一种传言,军队高层一直持坚决驳斥的立场。

就在这个悲剧发生的夜晚,我第一次夜间行动。

我酷爱夜晚,喜欢在黑暗中行军;在我看来,夜­色­不意味着危险,相反它是我的伙伴,我的帮手。出发时我很轻松。在夜里,我从不会感到疲惫也不会气喘吁吁。关于这个有趣的现象,从来没人给过我令人信服的解释。我步履轻松地往前走着,满不在乎地,丝毫没有想到这天晚上我将经受一次战争洗礼。

突然一声枪响,就像短促而­干­瘪的爆裂声。我转过头,估摸着枪声的方向,但沙漠里传来的怪异回音将枪响掩盖了。接着我左方的远处传来爆炸声。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手榴弹。又是几声枪响,随即接连不断。这回我看清了远处的火光。又一棵手榴弹。在夜幕中我努力去辨认那些烟雾,震耳欲聋的枪声……混乱之中我觉得神经都快分裂了。

“前进!”指挥官下命令。

前进……我也想前进……可是哪里才是“前面”呢? 为了搞清该往什么地方走,我试着观察模糊不清的地平线。猛然间我惊跳起来,因为上尉突然在我旁边冒了出来。

“­干­吗?做梦呢?和阿米尔一起去,尽可能靠近对方的轻机枪,我们来做火力掩护。”

哦天!既然有轻机枪,对面难道是装甲车不成?

“去!”

当然,我会去的,别逼我们……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我的身子在自行前进。这太好了,我本来自以为已经无力指挥身体去­干­什么,去哪里。对这种不受自我控制的职业惯­性­我感到非常惊讶,就好像有另一个脑子在指挥着。同伴果然在火力掩护我们……如果换一种方式形容,就是子弹将我们包在中间,从两侧嗖嗖飞过。我觉得自己更像是靶子,而不是什么掩护对象。渐渐地,我对枪声习惯了,重新开始用脑子。这东西总算又像平时一样驾轻就熟地转起来,不再是训练产生的机械反应。我飞快地确定了最好的接近角度,快速到达目标并做好战斗准备。阿米尔开了第一枪。轻机枪被击中了,还有左边那挺。巴勒斯坦游击队员立刻收拾阵地,带着武器和伤员撤了下去。

被第一次胜利所鼓舞,加上缺乏经验却没有自知之明,我追了过去,迂回着试图包围他们。突然,四周变得一片死寂。我不敢动,因为每走一步,都会在重新变得静悄悄的夜里发出可怕的响声。枪又响起来了,这回是在我身后挺远的地方。我能辨出自己部队的枪声,但他们怎么离得这么远了呢? 他们走错方向了吗? 我正处在巨大的危险中,与其没完没了地兜圈子,我宁愿选择在这荆棘丛里睡上一觉。枪声又远了些,敌方的回击也没有反应,我因此更加肯定,我的位置现在一定更靠近敌方。过了几分钟。蓦地,十米开外过来一队人马。他们是什么人已经毫无疑问,何况头上没钢盔。怎么办? 我一个人,不可能截住他们。原地不动? 可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就完了。考虑的太久,我没的选择,他们已经到眼前了。我紧紧趴在地上,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心里不断祷告。

他们没发现我,从上面走了过去。敌方以对角线方向前进是想阻止我们的队伍回撤,从后面发起攻击。等他们走到正常­射­击距离,我就位,开火。打了很多枪。太多了。没子弹了。我曾经被教育过千万不能犯这种错误。得马上上弹药。我一边跑,一边咒骂自己把自己变成了靶子,因为对方立刻就回击了。我们的人也听到了枪声,回过头来救我。非常准确地,他们密集扫­射­了这一片,同时也再一次把我淹没在子弹堆里。我觉得夜­色­中有个什么东西。看看四周,什么也没有。也许是我的神经已经疲乏不堪。我装好子弹。突然有两个人大叫着跳到我跟前,向我开枪。我一个测滚,在几米开外停住,开枪。那两人就几米远,可我的子弹却没打中。就在这当口,同伴赶到我身边,完成了我的活儿。

敌方被结果了四个,受伤的不多。我从此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在窄道里打中一头母牛,就得更冷酷。

回到营地,因为疲倦和死亡的气息我们已经困顿不堪。大家一言不发地洗完澡,回宿舍。我洗了一遍又一遍,想去掉身上的恶臭。我看看匆忙间丢在地上的那堆衣服。作战服上沾了血迹,还有些说不出名的淡黄|­色­的粘东西。一股难以忍受的气味四处漫开。我想吐。我想摆脱这一切。我把这些东西扔到走廊里,撞上门,因为除此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事情解决了。你确定吗? 我下意识地自言自语。洗个淋浴,扔掉衣服,这足以抹掉包围着你的死亡吗? 脑子里还做着恶梦,我筋疲力尽的身体已经呼呼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或许晚些,多夫过来叫醒我,确定我一切都正常。至于丢在走廊里的衣服,他一个字也没提。还是那么圆滑又那么不容置疑,他给我几分钟梳洗,然后去见他。

“待会把你的衣服拿到洗衣房去。现在去训练一会儿。”

训练,发泄。一次次驱除生理的疲惫。用新的动力来驱除心理的低落。调整身体每一块肌­肉­。不要思考,内疚,不要怀疑。只让最原始的坚定的反应保留下来,不发问,不迟疑。这就是军人。

1995念1月22日:两颗炸弹致死19人。伊斯兰圣战声称对攻击负责。

1994-1995年冬:领土。

我被指挥官召见。

“你将出发去执行第一次渗透任务,”他向走进办公室的我宣布。“明天你飞到苏黎世去,从那搭乘前往特拉维夫的航班。你会有一份巴勒斯坦人的简历,在约旦出生,随全家逃难到叙利亚,之后搬到黎巴­嫩­,最后定居瑞士。因为一个瑞士家庭和巴勒斯坦家庭的交流项目,你回到故土。这样你将可以在X城(西约旦境内的巴勒斯坦人定居点)呆一个月。”

这个消息让我有点小小的兴奋。不是因为工作本身有难度。我是说法语的人,而且一直这样生活,所以不存在语言问题。显然我得利用这个语言优势训练自己像阿拉伯人一样交谈,而且基本上不可能露马脚。作为一个在法国左派思潮笼罩下长大的孩子——他们中同情巴勒斯坦的人占据多数——我进入角­色­将毫无困难。离开基地和宿舍,这对我来说似乎也是个好机会。

只剩下一个关键问题:“鼹鼠”这种工作­性­质令我厌恶。我更喜欢在黎巴­嫩­南部地区溜达。我决定不勉强自己。既然我无法抗拒这次任务,那就执行好了,但没人能强迫我表现得过于热心。这样的话我能找到自己的尊严,某种意义上显得公平点。如此我只不过是个演员,并没把自己搭进去。美好的幻想。

负责接待我的家庭舒适­干­净。一家人都努力给人留下好印象。我因此倍受宠爱,有幸享受了女主人和她四个女儿美味的烹调。头几天就在美好的气氛中这么过去了。

安排有祷告时间和政治辩论的周末到来了。气氛为之一变。演说者宣泄出来的仇恨令我不寒而栗。他们注意到我有些不自在,于是交换了一下意见,回过头给我上了一堂经过“修正”的历史课,而怒火也再次燃烧起来:“你回到祖国来做的对,你的位置在这片土地上。”

至少在这个观点上双方非常一致,我嘟囔着想。

“我们需要所有人回来和犹太分子战斗,把他们从巴勒斯坦赶出去,”这家的主人还在演说。“我们将摧毁敌人直到最后一个,因为我们随时准备为此牺牲,虽然有那么一些人不愿为这片土地去牺牲。当每一个以­色­列家庭都有孩子在攻击或者交战中送死,他们就会因沮丧而滚蛋,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无心再笑。我严肃起来。眼下这种情形丝毫不是装样子,也并非单纯的隔阂。这是发自肺腑的仇恨,它足以驱使这些人不顾一切。我意识到我的假期已经结束了,我无忧无虑的青年时光也就此一去不再复返。我语调平和,开始提成串的问题,试图辨别听众中有谁可能加入恐怖主义阵营。所接受过的那些训练,自然而然地找到了用武之地。

第二天他们把我带到靠近以­色­列方障碍工事的地方,就在士兵驻扎地出口。借住人家的几个儿子追上一帮孩子和少年,他们正在羞辱士兵,投石块,焚烧轮胎作路障。我和其他等着上场的“示威者”呆在一起,远远地观察着孩子们的所作所为。

我的向导突然看了一眼表,很抱歉地说:“记者很快就会到。我先走了,我得去安排他们的位置。”

“安排位置?为什么?”

“已经通知他们了。他们会做报道。你知道吗,我们没有坦克但有镜头。只要给记者他们想要的东西,作为回报我们会被全世界所了解。一定要帮他们找到好位置,这样才能不冒危险地拍出­精­彩照片来。不然的话,他们会随便找个地方呆着。你在这儿别离开,这角度不错。我半小时就回来。”

在我旁边,一名少年正双手高举,兴奋地跳来跳去。准确地说是一只胳膊,另外一只已经残了。我问他:“怎么受的伤?”

他骄傲地回答:“向士兵丢炸药的时候,一些在我手里炸了。”

对这种愚蠢的无谓牺牲,我埋怨道:“丢石子就不会出这种事!你扔炸药­干­什么?”

他一脸惊异地看着我:“我加入战斗啊……而且这是付钱的。”

又一个新鲜玩意。

“付钱?多少钱?”

“5个新谢克尔1.投石头不给钱。丢炸药划算些。”

“双手健全更划算!”

他使劲摇头:“我不在乎,我会战斗到死。如果阿拉需要,我也会成为烈士。你看,记者的车在那边。我去那儿了啊。”

我试图阻止他。

“什么,你到那边去? 就举着这么一只手?”

“是啊!我对他们说过,这是我从以­色­列人手里抢手榴弹时炸坏的!来吧,我把你介绍给他们,我全认识!你和他们聊聊!”

“不,”我摇头拒绝了,我不想被拍进去。

“随你的便,” 他无所谓的样子,一边说着,一边跑开了,不再为我­操­心。路上他把衬衣袖子卷了起来,好让受伤的胳膊露在外面。他冲到最前面一列,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地扔出去。闪光灯噼啪响成一片。

面对这些人士兵知道,一旦摄像机开动,最好的办法是让场面缓和下来。他们不会采取行动,除非­骚­乱规模扩大。等到了那种局面,就必须尽快有效地阻止“示威者”。既然还没有这个必要,士兵们便原地待命,谨慎防卫,不让前面的示威者更进一步而已。他们不想让总来找老套场面的这些记者得逞。

“他们在搞什么?”一个带队的人站在我旁边看了半天,抱怨说,“都睡着了吧,记者会走的。”

他向四周看了一眼,找出一个等在旁边无所事事的小伙子。

“哎,你!”他很粗鲁地斥责道,“站在那不添把火拖拖拉拉地­干­什么你?去造点气氛!去,快点!”

小伙子二话没说。他把他那贝都因人的发式盘起来,拿着一个燃烧弹跑上去就向士兵扔了过去。这一次,以­色­列那边的容忍限度被突破了。反击马上开始。孩子们变成了靶子。一辆巴勒斯坦方面的救护车尖叫着开了过来。一些大人冲过去抢夺一个摔倒在地的孩子。他们向以­色­列士兵做出手势,示意他们别开枪,只是想拖回受伤的人。这时候,另外一些人却在悄悄从装满了武器的救护车上往下拿枪。车子被清空了,孩子也就抱起来了。孩子并没有受伤,可镜头却不会说这个。年龄稍大的一拨人替换了扔石头的孩子们,开枪­射­击。正而巴经的战斗开始了。

那个小头目继续充当导演,行动十分热切,他大声叱责旁边的年轻人,指派他们一个个去完成各种“制造气氛”的任务,或者帮记者找拍摄位置。

“你,去帮那边的摄制组。他们占的位置太差了,什么也看不见。你带他们到第二条街的那个角上,知道那地方吗?就在杂货铺对面……你,去告诉他们重新开始扔石头,得让石头把街上铺满,还太少了现在……萨米尔哪去了?别马上烧轮胎,烟雾会妨碍摄像的。去给我把萨米尔找来!”

枪声非常密集。跑来跑去的记者们进入了火力中心。

“他们开枪太猛烈了,”那小头目又抱怨起来。“记者都不拍了。要他们少开几枪,”他刚对一跑腿的说完,那人已经执行命令去了。

枪声缓和了些,以­色­列那边继续推进想彻底清场。一些孩子飞快地跑过来把轮胎拖到马路中间,然后赶紧逃命去了。另外一些人在用燃烧弹放火。士兵前进被阻,于是石头大战又开始了,记者们重新开拍。

“太好了,”那头目喜滋滋地议论着。

见记者们开始后撤,他示意手下也和他们一样。以­色­列人派来一辆消防车救火。

“行了,我们走吧,”他说。“记者要的都有了。今天下午我们­干­得挺漂亮,”他带着满意的笑容补充道。

回家后,我注意到这家母亲径直找她那一大群牛羊去了,脸上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失望。

“我的儿子全都想做殉教者,”她在我耳边悄悄嘀咕,骄傲之情溢于言表。“有阿拉保佑,他们会做到的!”

我问她最小的儿子,他只有13岁:“你也想做殉教者吗?”

“当然!”他兴奋地回答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做个普通战士,而要去当殉教者呢?桑科-潘萨说过,‘一个好的游击队员是活着的游击队员’。”

“我就是想当殉教者!”他重申了一遍,“我不怕。”

我出神地看着他。我想起《哈姆雷特》里的大段独白。如果我们这般确信另一边更美好,毫无疑问……

“在这个地方死了比活着好,”少年肯定地说,好像他看透了我的心思。

“殉教者是巴勒斯坦解放过程中的关键角­色­,”他大哥Сhā了一句。“就因为有这些攻击,不计其数的犹太人离开了以­色­列。我们正在收复特拉维夫,海法和迦法!”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而且,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们有官方统计,你看!”

“这是……哦……一个重大消息,”我很震惊地说。

这完全是身处险境的自然反应,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工作”。我很想做点什么来使情况不再恶化,拯救这些愚蠢地糟蹋自己生命的人。这可能过于理想主义而显得很傻。但是一切已经开了头:明白无误我是在一群狂热分子中间,他们相信自己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拯救众生而甘冒生命危险。不惜代价。我出神地看着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是啊,他还是个孩子可他义无反顾。谁能说服他?他选择了自己的路,唯此可以让他抵达光荣,不需要努力,不需要上学,不需要工作,没有烦恼。这个打算使他免于悲惨生活,他选定了:他将无比健康地死于华样年华。他的照片会被贴在这个城市的墙上,名字被人无比崇敬地提起,并且永远不再挨饿受饥。

“可是如果你没被子弹击中要害,终生残疾变成家里的负担,没工作,没文化,生活无力自理。幻想破灭,一直破灭下去,而且只能破灭下去!”

不知不觉地,我说这些话时提高了嗓门。少年站在我身边,颤抖了一下,转过身去没有回答。我在愚蠢地冒险,也是我最后一次冒险自说自话。

我走出去,站在门口吸了几口气。我重新感到了白天才有的那种神经疲惫,荒唐的冲动沉重地包裹着我。我盯着地面,到处都是旧纸盒子、包装纸和可乐瓶。我想不会有人弯腰去拣这些东西,它们呆在那儿,就像是这里的人执意为这个地方贴上的悲惨标识。以­色­列也有特穷的犹太人,他们住木棚或者没有卫生设施的小公寓。我亲见他们怎样尽力让自己可怜的生活空间­干­净整洁,还尝试着作些装饰。为一个小小的家他们全力以赴,不管这个家有多么简陋;就像眼前的这个家。这里有尊严的生命个体所应具备的一切,但是却弥漫着我无法言喻的自我毁灭气息,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仿佛他们存在的意义就在于自我否定。我不知道有没有一种药,能够医好他们病入膏肓的自戕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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