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中仁显然怔住了。
魏刚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不明摆着的吗?我们俩都是背上刺了字的。我自然不用说,韩家如今已是树倒猢狲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依我看,咱们实话实说,下一步齐秦也前途堪忧。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咱们古城,人所共知齐秦是单龙泉的人,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这个黑锅他是背定了。你老兄说要有变故,无非是古城换代而已。但是,如果单龙泉将来下了台,或者离开古城,齐秦还能不受牵连? 这话也许说得太露骨了,连开车的齐秦都脸色大变,手抖抖的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小轿车猛地一抖,把三个人都吓出一身冷汗,魏刚才不管这些呢,依旧含讽带刺地说:
所以,要说有政治前途,老常其实是最有希望的一个。究其实,你老兄年龄也不算大啦。五十五,还能努一努,你还不到五十五嘛。如果再做点手脚、改改档案什么的,岂不正是提拔重用的黄金年龄? 好,那就借小兄弟吉言吧!
常中仁几乎恶狠狠地说着,再也不吭气了。
等常中仁先下了车,齐秦忽然留住魏刚,低低地说:大哥,你刚才说的很对,今儿我找你,本来也是为着这事儿的。那个洗煤厂的事儿,我一定帮你办成,我已经和土地局打过招呼了。不过,你也一定要帮小弟一个忙的。 魏刚在柳林镇办的那个洗煤厂,多征了近十亩地,区土地局不仅要收回这十亩地,还要罚一大笔款。这事老侯已前前后后跑了好长时间,由于齐秦不吐口,始终也摆不平。最近魏刚已死了心,任收任罚由他们了,想不到齐秦竟在这个时候为他开张通行证。他只好表示感谢,同时不解地问: 你这堂堂的大区长,还需要我帮什么忙?
齐秦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已有了确切消息,马上要来一位新市长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帮我在新市长面前美言几句。
新市长是谁,我怎么能说得上话?
好吧,这事等到时候再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说得上话的。
齐秦神秘地笑笑,便不再说什么了。看他这样子,魏刚也立刻沉下脸说:既然如此,我也向你提个要求。据我所知,最近许多人正在反映单龙泉当年超规划建市政府大楼的问题,我希望到时候你也能摆正立场,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 那当然,该说的话我一定要说!齐秦郑重地点着头。
齐秦早就听说,新来古城当市长的那个人叫全世昌,只是除了魏刚,他实在找不出别的门路了。
要说和全世昌的第一次见面,那还是在省委党校念书的时候。他那时念的本来是本科班,但是当时有一个政策,只要交两万元赞助费,跟班学完研究生班课程,考试及格,也可以承认研究生学历,只是必须由北京来的专家组最后评定。齐秦当时已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本科学历。两年时间再混个本科当然挺冤的,一咬牙就报了研究生班。有了当年赵广陵替考的经验,测验呀考试呀都不成问题,只是到专家组来评定的时候,才真的有点傻了眼。 专家组一共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这位全世昌。这些人刚刚到校,惊魂未定,有手眼通天的同学已经打听清了他们每个人的来历。一个是留美博士,现在人大任教,一个是研究所的研究员,两个人都是本省籍的。只有这个全世昌比较特殊,据说是博导头衔,却不是纯粹的学院出身,任过大大小小好多职,印象深的是当过南方某投资公司的副总裁,现在是全国某课题组负责人,祖籍嘛也在遥远的云贵川一带,反正和这里一点关系也挂不上。为了确保过关,同学们彻夜研究对策,决定对症下药,各个击破。研究所的那位研究员,自然家境贫寒,只能晓之以利;对于那位留美博士,自然出手阔绰,小恩小利不足以动之,好在此人思想开放,又年轻体壮,省城的娱乐场所多多,小姐们柔情似水,风情万种,柳下惠再生也挡不住诱惑,何况是他?实践证明,这两招都极管用,屡试屡爽,很快敲定了两位“领导”。只是对于这个全世昌,同学们反复地想反复地议,也做了许多试探,却始终毫无效果。红包不收,歌厅不去,自始至终连一顿饭也不吃。此人个子不高,天然鬈曲的头发,一派落拓不羁的样子,看着他,同学们就直发晕,只好听天由命,死猪由着开水烫了……然而最终结果却令他们大喜过望,居然全体一致都过了关 这一次,听说这位全世昌要到古城来任市长,齐秦又多方打听,大家却都对这个谜一样的人物不甚了解,包括一些相当级别的政治元老,都根本没听过他的名字。后来,还是从一个资深记者口里,偶尔听说此人原来是某某大学的毕业生。齐秦当时也没在意,回来之后翻出本地干部花名册研究,才突然惊奇地发现,原来全世昌竟和魏刚是同学! 一阵惊喜过后,齐秦却有点沮丧了。这些年来,他虽然一直竭力巴结魏刚,魏刚对他的印象也很不错。但是自从韩爱国下了台,和魏刚一家的来往日渐稀疏,柳林镇洗煤厂那事儿,侯副区长说了几次,还始终在他手里压着。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既然和魏刚同学,自然和赵广陵也是同学。这些年赵广陵和他总是貌合神离,特别是那个云迪,对他简直毫无好感,岂能不在新领导面前说他的坏话?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但是除了拜托魏刚,齐秦真不知道还能够做些什么。他觉得自己又像当年考研究生时一样,又变成了听天由命、束手无策的“死猪”了?
春天来了,风刮着黄尘呼啸而来,天地一片昏暗,地上家具上也是浮浮的一层土。几乎每年的春天都是这样,不使劲刮它一两个月,好像万物就醒不过来似的。张俊瑛大概接儿子去了,齐秦坐在清冷又零乱的屋子里,心情也犹如此时的天空一样灰暗。按照他这样的级别这样的位置,早应该雇个保姆了,有许多人家提出来,即使不要钱也愿意来他家当保姆。谁知张俊瑛竟坚决拒绝,宁肯自己忙里忙外,也决不同意小姑娘上门。按她的说法,当官的没个好东西,不看紧点根本不行。看着她那个神经兮兮的样子,齐秦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和商业局领导打个招呼,每月除了领工资,再不用张俊瑛上班了。谁知时间一长,老婆又抱怨闷得慌,每天不是跳舞,就是和几个同样闲极无聊的老头、老太打麻将,而且总是出得多入得少,一年下来真不知在这方面也会糟蹋多少钱财的……真没法说,如果当年娶了阎丽雯,哪还会有这么多烦恼呢! 丽雯是美丽的更是温柔的,又极富生活情趣。和丽雯在一起,你会感到生机无限,时间过得飞快。这样勾魂的女人,一辈子难得遇上一两个。特别是她嫣然一笑时那一对很特别的虎牙,更具有很特别的味儿,自从认识丽雯之后他就注意观察,只有类似巩俐这样的美人才有这样的虎牙的。即使她走路时那款款软软的样子,那一双光洁修长的腿,尤其是那两只没有任何瑕疵的同样光洁修长的脚,都极富魅力也极具性感。齐秦有时注意观察,女人们的脚看似千脚一面,其实相差极大,要么臃肿肥硕,要么瘦削不丰,要么青筋突起,要么腌皮起皱,没有第二人像丽雯那样完美。他就特喜欢盛夏时节丽雯穿一双透明拖鞋或鞋带极细的那种凉鞋,每次见面总不由得要多看几眼。赵广陵是无福的,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消受不起。他也是无福了,只能把一肚子的遗恨埋在心底……都怪那时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如果换了现在……想到这里,他对于那个浪荡公子般的韩东新也不由得一肚子火! 天黑下来,张俊瑛还没有回来,齐秦也懒得做饭,只好打个电话,让门口那家饭店送几样饭菜来。不一会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拉开门一看,服务员已端着几样热腾腾的饭菜笑吟吟站在门口。他正想说句什么笑话,张俊瑛牵着儿子的手满脸怒容上楼来,吓得他连忙摆摆手,把小服务员打发走了。 也许,这位母夜叉般的老婆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他猜得一点儿不差。张俊瑛进屋,先嘱咐五岁的儿子独自吃饭,立刻拽着他进了卧室,把一件白衬衫扔到他面前,脸刷地沉下来:
看看你做的好事,这是怎么回事儿?
齐秦莫名其妙,拿起那件衬衫左翻右翻:这……什么也没有呀。
哼,什么也没有?真是瞎了眼,你看看这儿!张俊瑛说着,把衬衫拉展伸到他面前。原来胸口那儿有明显的一圈红……齐秦的心不由得一沉,只好嘿嘿地笑着:
不就是一圈红嘛,也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大概是盖章时不小心蹭了点儿印泥。
睁着眼说瞎话!你仔细看看,这是印泥还是口红?
我怎么分得清楚。即使是口红也没什么嘛……我想想。对啦,前几天省政府督查组来验收基建工程,我倒是领着他们下了一回歌厅,恐怕就是跳舞的时候蹭上的。当时那个小姐好像也喝醉了酒,头沉沉地直往你胸口上靠……张俊瑛立刻打断他的话:哎,我说你用词要准确点,是往你胸口靠,而不是往我胸口靠!多恶心啊,想想就饭也吃不下了……不过,你这话可靠吗,我怎么觉得你像是信口胡诌?对啦对啦,现在大冷的天,要蹭也是蹭在外衣上,怎么能把口红蹭在衬衫上?一定还有别的,你老实交代吧,不然我和你没完! 这、这这……齐秦苦笑不迭:你呀别总是疑神疑鬼的了。这就是你外行了不是?外面天冷,歌厅里可是热乎乎的嘛,人多地方小,又开着那么多电器,不脱了外衣,能跳吗?
这一席话,她似乎总算相信了。如今的领导干部,哪个不下个歌厅,况且又是陪同省督查组,张俊瑛有气也没法发,只好负气地扔下那件惹祸的衬衫,默默吃起饭来。这么一闹腾,两个人的情绪都受了影响,默默地吃饭,默默地收拾家什,默默地看着电视里一伙扭捏作秀的明星,直到脱衣上床,张俊瑛的情绪才恢复起来,热热的身子覆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今儿我手气真不错,赢了好几千呢!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你……就不想我吗?
齐秦却觉得身子发冷,一点儿情绪也没有,又不忍心把她推下来:我累了。听说新市长就要上任了,我还不知道该汇报什么呢……对啦,你别赢几个小钱就那么高兴,说不定是人家有意输你的……有意就有意,只要他愿意。不说这些了……哎哎,你怎么搞的,一点儿也不行,是不是全叫什么野女人给掏空了?说着说着,张俊瑛的醋劲儿又上来了。 你呀,别老这么说好不好?你怎么样,我又怎么样,咱俩谁心里不清楚,你又何必总是把我管得死死的?
我怎么啦,这你可要说清楚!
有些事还是不清楚的好……这些年来我不是一直睁一眼闭一眼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俊瑛说着,要挣起身子来,又一下挣不开,只好喘着气说:人要讲良心,当初可不是我逼你,是你自己愿意的。况且,你这些年一帆风顺靠什么,还不是靠着老娘这功夫……好啦,快不要说了,正因为如此,你老汉对你可一直是守身如玉……我说了,我累……狗屁!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就不信你不行……说着话,张俊瑛就要用手帮助了。 齐秦觉得真尴尬,只好坐起来说:开开音乐,调整一下情绪吧。
儿子已在隔壁睡了,音响开得很小,那节奏欢乐的现代乐曲犹如一缕清风掠过面颊,又如一条彩带在幽暗的屋里飞舞……说也奇怪,只要一听音乐,齐秦就立刻找回了那种感觉,下身鼓胀得像充了血,他不再烦躁,立刻凶猛地扑了上去,把那个热乎乎的身子紧紧按在身下,在他的意象里,那是一种封闭的小空间,有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混合气味,音乐响起来,闪烁的光柱搅成一个色彩缤纷的流动世界……女人嗷嗷直叫,仿佛已死过去了……他自己也大汗淋漓,颓然跌落下来…… 你真好!女人的脸还伏在他汗津津的胸脯上。
我好吧?他在心里喃喃着。
也许我真的病了,他心里想。
第二天起来,齐秦就觉得头晕得很,身子瘫软得没一点儿力气。司机在楼下等了许久,他才好不容易穿戴齐整,昏恹恹地去上班。谁知一进办公室,就接到一个紧急通知,让他立刻赶到区属纺织厂,有重要接待任务。电话是市委办公厅打来的,没等他问清楚是什么重要人物,对方就咔嚓挂了机。换了平素,他一定会把电话再打过去,仔细询问一番。然而今儿的情绪实在低落,身子也瘫软无力,也就懒得这样费心了。只嘱咐秘书备车,通知分管工业的侯副区长和经委主任等一杆子部下随同,径直去了区纺织厂。 这家纺织厂原来是古城县的一家骨干企业,当年最兴盛的时候,年上缴利税据说上过五百万呢。在古城这样一个偏远小县,五百万的利税绝不算小数,几乎占了全县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自从撤县建市,新建的古城市已升格为地级市,行政区划上统辖一区七县,原来的古城县不过是古城市这张大棋盘上毫不起眼的一个小棋子,这家纺织厂也就更排不上队了。况且,根据省里的总体规划和产业布局,古城市的未来发展方向是逐步建成全省乃至全国一流的煤炭重化工基地,轻纺工业自然只能靠边。加上近年来全国纺织行业限产压锭,宏观形势吃紧,这家曾经红火一时的老企业也就日渐衰败,关门停产已经一年多了。齐秦一路走一路想,真搞不清楚今儿来的这是个什么领导什么人物,怎么会突发奇想,跑来看这个烂摊子了? 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覆着琉璃瓦的高大厂门。古城人都有修大门的独特嗜好,只要有几个钱,就必定要把大门修建得气派非凡,门口还要蹲两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就说市委吧,建市七八年,市委大门已先后修了两次。一开始是封闭式的,后来建成了开放式的,现在又改建成了封闭式的,走了一个圈。只可惜原来是真正的古建筑,现在弄来弄去弄出一个假古董,成了仿古建筑。对于这一点,干部群众议论纷纷,都说是市委主要领导迷信,这几年单龙泉一直想打闹个副省级,上级部门也来考察几次,却始终没有弄成,就认为市委大院风水不好,修大门是为着改风水的。但是,齐秦却不这样认为。这年月,经济时代嘛,一切活动后面无不隐藏着深刻的经济原因,无不打上商品经济的烙印。资金,只有流动起来才有效益。但在某些情况下,也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够“跑冒滴漏”,给某些人带来实惠,也许是领导,也许是具体承办人。这话是赵广陵说的,齐秦深以为然。赵广陵毕竟是研究生毕业(当然,我也是研究生,但毕竟不是一回事儿)看问题就是深刻,只是他那张嘴太没遮没挡了,迟早要吃亏的。企业停了产,昔日的豪华大门也一片破败景象,大理石贴面掉了许多,像害了疤疤病。门楼顶上竖的八个字倒了三个,但依然可以猜出,“顽强拼搏,锐意进取”这口号。 等齐秦和一行人下了车,几个厂领导才匆匆赶来,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接到通知,不知齐区长大驾光临,陪的是什么重要客人,是不是准备让我们厂破产了?
齐秦自然也不清楚。他想了半天,居然连这个厂长的名儿也叫不出来。当然,这不能怨他,谁叫你是亏损大户、破落厂长。悄悄问问经委主任,才知道厂长姓吴,立刻严肃地说:
吴厂长,你不要诉苦了,我且问你,工人们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吴厂长矮矮的胖胖的,头发却稀稀疏疏,好像久旱的麦田:一共来了二十几个人,都在会议室等着呢。
你说什么?一听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侯副区长不由得瞪大了眼:你怎么搞的!齐区长的意思是,首长来了,别让工人们胡乱上访,哭哭啼啼的,又拦车又抱腿,闹得大家都下不了台,你怎么反而把工人们全叫来了? 这、这……胖胖的吴厂长急得直晃脑袋:齐区长、侯区长,我真的搞不懂了。这可是市委办公厅通知的,让我必须把下岗工人代表找一些来,而且不要中层干部,最好是一线工人。停产一年,工人们都四散了,我好不容易才找来十几个,只好又叫了几个原来的中层干部充数……听他这么说,齐秦也有点糊涂了,不解地看着侯副区长,老侯也两眼茫然,又不解地去瞅经委主任。就在这时,两辆锃亮的红旗轿车已远远驶来,从车上下来四五个人,走在最前的是一个瘦小精明的中年人,穿着松垮垮的夹克衫,休闲裤,头发有点鬈曲,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一副金丝眼镜很有学问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紧跟在后面的赵广陵连忙抢前一步,向大家介绍说: 这位是新来的市委副书记、市长全世昌同志,大家欢迎。
赵秘书长说的不对,是代市长、代市长。
全世昌很随和地点着头,和大家一一握手。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赵广陵又及时把大家一一向这位全世昌做了介绍。每介绍一个人,全世昌就又和这人握一次手,而且握手的力度很大,两眼直直地盯着对方,好像要把对方吃了似的。 当介绍齐秦的时候,老侯Сhā进来说:我们区委书记是从上面下来的,还兼着市委常委,目前正在中央党校学习,老齐全面主持区委、政府的工作呢。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在北京期间,我已经和你们书记谈过话了。不过,这个临时主持人可不好当哇,对不对?全世昌一边热烈地和齐秦握手,一边哈哈大笑。
看着他这个样子,齐秦的心里便有点沉重,觉得这个人的确不好对付,是个软硬不吃的“笑面虎”。直到上了楼,在临时打扫出来的会议室坐下,齐秦忍不住悄悄埋怨赵广陵。
你们怎么搞的,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是不是成心要让老哥出丑?
赵广陵一副很冤的样子:这你可错怪我了,我也是上了班才接到通知,同样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什么时候到的古城,一点消息也没有,开过欢迎会了?
没有。要开欢迎会,像你这样的地方大员怎能不参加?听说是昨天夜里才到的,只和单书记单独坐了一晚。听说他主动提出来,不开欢迎会,不接受私下拜访,直接介入工作,先到县区跑一跑,摸摸情况,这种作风倒是很少见的……是啊,的确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齐秦随声附和着,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坐下来,正等着他敲开场锣鼓呢。在区里工作多年,这样的事儿见得多啦,但是今儿从一开始就感觉不太好,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有点儿没抓没挠的。果然,他刚说了几句热烈欢迎之类的话,正要让吴厂长介绍情况,全世昌忽然打断他的话说: 一般性的情况介绍就不必了,有材料给我们带几份,回去看得了。齐区长,你不是主持全面工作吗,对这个厂的情况自然很熟悉,是不是你先谈一谈对这个厂下步改制的看法和区委、政府将要采取的措施? 对于这个厂的情况,齐秦实在说不上多少来,下步的打算更是无从谈起。特别是对于这位新市长的真实想法,他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怎么好贸然讲话?在这方面,他可一向是十分谨慎的,立刻扭转话题说: 这些我们在汇报材料上也写了,一会儿我还要专门给领导汇报,既然工人们都来了,我看是不是请工人代表们先讲一讲?
唔,好好好!全世昌显然很满意他的这个提议,立刻扭身望着一直木木地坐在会议室后排的工人们。当他看到不少男工都在抽烟时,又立刻掏出自己的烟,挨个儿给大家散了一圈。工人们都嘿嘿笑起来,小声嚷嚷着,流露出一片敬慕之情。齐秦一开始也有点发懵,后来仔细看看全世昌手里的烟盒,才在心里笑了一下。“蝴蝶泉”,一块多钱一盒,这档次也太低了,标准的工薪阶层!如今的领导干部,谁还抽这个烟?最次也是“红塔山”,十来块一盒,像全世昌这样级别的,几乎是清一色的“软中华”,六十块一盒。有人还编了顺口溜:抽着中华和玉溪,说明起码是处级,抽着云烟红塔山,乡镇书记小经理;抽着君子蝴蝶泉,凄凄惨惨小科员。过去,单龙泉只抽一个品牌的烟,这就是英国“蓝箭”,后来当了市委书记,口味也改变了,也改抽了“软中华”,而且越抽烟瘾越大,一天起码要抽两盒,有时单龙泉这个人倒挺可爱,多次不无得意地说:当官嘛,谁不捞油水?就说我这抽烟吧,一天两盒,一百二十块钱,一年就是四五万,咱才挣得几个工资? 齐秦觉得自己走神了,对面的一张脸都模糊起来,影影绰绰就像在放幻灯片。这几天,自己总是有点神情恍惚,好像真的病了?工人们都是通情达理的,抽着这位新市长的“蝴蝶泉”,都显得亲切而又兴奋,热烈地和全世昌拉起话来。既没有拦车,也没有抱腿,气氛反变得如此热烈,大清早的担心竟完全是多余的。由此可见,这位新市长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有亲和力,有同情心,又有渊博的知识,这真是古城之福啊!齐秦起身去上厕所,又在冷水管上冲一冲,觉得头脑清楚了,在会议室外面点了一支烟。这时,侯副区长也走了出来。 老侯没装烟,向他讨一支,一边抽一边低低地说:
我就不相信,他平时就抽那个烟?
嘘——齐秦责备地看着他,立刻转身进了会议室。
全世昌正在做总结性发言:
……必须进行经济的战略性调整,调整是经济发展永恒的主题,调整也是经济发展不竭的动力。要把古城建成全省一流、全国驰名的中型城市,任重而道远,全市上下必须戮力同心,同心同德,共同奋斗。光靠重工业不行。重工业生产周期长,利润率低,资本有机构成高,而我们这里劳动力价格低廉,更适宜发展劳动密集型的轻纺工业。因此,我个人认为,今后古城产业结构的调整方向是,巩固重工业,发展轻工业,重点在科技开发上有所突破……要加快产业化,推进一体化,提高整合度,实现规模效益,促进体制、机制创新,再造产业链条…… 什么叫水平,什么叫能力!会议室静悄悄的,几十号人都努力张大耳廓,认真捕捉那薄薄的嘴唇里流出来的每一个音节。单龙泉虽然号称古城第一嘴,演讲口才极好,但是如果与全世昌一比,自然就逊色多了,显出了学养的不足和根基的浅薄,有了明显的土气。有时赵广陵讲起话来,也会这样大而化之,滔滔不绝,但是又明显缺少全世昌这样的气度和风范,也不像这样举重若轻、切中要害……齐秦偷眼看,几乎每个干部都掏出笔记本,刷刷地记个不停,赵广陵更是一边记笔记,一边还拿个小录音机,不时换一下磁带,似乎生怕漏掉一句话……他也只好掏出笔记本来,却一句话也记不住,只好装模作样地动动笔,在笔记本上悄悄画了两只鸟,像吵架又像喁喁私语…… 仅仅几个月时间,全世昌三个字已经传遍了古城一区七县的山山水水,全世昌的威望也迅速超过单龙泉,成为古城最受欢迎的领导干部。机关干部和老百姓无不议论纷纷,并不住地把全世昌和单龙泉做比较,而且越比越觉得全世昌这个人有水平,对他寄予的期望也愈高。紧接着,全市人代会也召开了,全世昌以全票当选为古城第二任市长,正式结束了他的代市长生涯 伴随着每一次领导班子调整,必然会带来全市上下干部队伍的一次震荡,这几乎是一条不变的铁律。而且,所有的中层干部也都在秘密打听这位新市长的来历,重新估量自己在老书记和新市长之间的位置。很快,不仅是齐秦,古城市县两级的县处级干部几乎都弄清楚了,这位新市长只有两个同学,一个是赵广陵,一个是魏刚。而且和魏刚的关系非同寻常,因为全世昌到任第三天,就把魏刚专门请到办公室,两个人密谈了一上午,中午还一起在焦和饭店吃了饭。此后,全世昌又专程登门拜访了老书记韩爱国,平素没事儿的时候也常常到魏刚家里坐坐。后来,有好事者进一步查证落实,才知道原来全世昌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念大学时比赵广陵、魏刚高好多届,并不是一个班的同学。只是由于魏刚当时是系学生会干部,而全世昌毕业留校之后当过一段系总支副书记,所以两人的关系便密切许多。至于赵广陵,全世昌原来并不认识,是来古城之后经魏刚从中撺掇才认的同学。这样一来,各种猜测和小道消息又流传出来,有说赵广陵可能到市政府去当秘书长,也有人说魏刚可能要重新出山,到某县当县委书记去了……就在这种沸沸扬扬的传言当中,市委召开了全世昌到任之后的第一次人事调整会议,其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比较显眼的人事变动只有一个,原市经委主任到龄退休,而新任经委主任却是孚美公司的原副总经理韩东新。 这天夜里,齐秦正在给韩东新打电话,向他表示祝贺,冯慧生突然打来电话,要他立即赶到焦和饭店,有要事相商。这位冯慧生可算是他的恩人,当年要不是他从中周旋,他死定了给单龙泉当秘书。这两年古城干部提拔过多过快,全省上下议论纷纷,单龙泉只好坚持一条,从自己做起,凡是当秘书的一律靠后,提拔速度反而比其他人慢了许多。现在单龙泉那个秘书,已经跟了领导五年,至今还只是一个挂名的市委办副主任,而他现在已经当区长快三年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但选择一条什么路大有学问,往往关乎自己的一生。听听电话里冯慧生那不容置疑的口气,齐秦就知道他有气,而且一定是冲着韩东新的。自从转了干部,摇身一变当了市经委副主任,冯慧生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土头土脑的样子了,关系愈来愈广,能量愈来愈大,一会儿传说要到省厅当处长,一会儿又传言要当经委主任,谁知道好不容易熬到主任到龄退休,半路上却杀出个程咬金来,这不是对他的当头棒喝吗?齐秦这样想着,只好不情愿地赶到了焦和饭店。 今儿的焦和饭店早早就歇了业,店前广场上一辆车也没有,好不奇怪!当然,说焦和饭店主要是叫顺了口,实际上自从焦和当了市文化局副局长,早已改名为丽江大酒楼,饭店老板也换了人。不过据人们私下讲,焦和依然是丽江大酒楼的后台老板,只不过由明股变成了暗股。这几年,这种入暗股的领导干部多的是,您想查也查不清,谁知道呢!齐秦打发司机先走,独自进了酒楼大厅,就见焦和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一边寒暄一边把他让进了雅间。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冯慧生一个人,等他和焦和进来,立刻很响地鼓一下掌。顷刻之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三个女孩子来,嬉笑着拉住了他们的手。看来是要喝花酒了,怪不得早早歇了业。对于这种事儿,齐秦还是很警觉的,连连摆手说这是何必!冯慧生却沉下脸来,夹讽带刺说了许多难听的话,齐秦也就不再吱声,拉着一个姑娘的手坐下来。这姑娘二十多岁,长得眉清目秀,一笑俩酒窝,愈看愈眼熟,总觉得有几分像阎丽雯。齐秦知道自己酒喝多了眼花,而且近来也有点心神恍惚,却总觉得有点不自在起来。看其他两对嘻嘻哈哈地调笑不已,又觉得自己这样真好笑。只好拉住小姑娘的手问: 你是不是姓阎?
对不起,我不姓阎。
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你管那么多干嘛,查户口吗?
对不起,我看你挺面熟的。
那当然——我认识你。
是吗?不觉间,齐秦竟有点吃惊,他可不想在这种地方暴露身份,只好又盯着她看了许久,却依然想不起来。只好又追问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美琪,也叫琪琪。
噢……那,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不告诉你,在一个大人物家里。
小姑娘莞尔一笑,齐秦的记忆却突然苏醒了。这不是当年韩爱国家那个保姆吗?想当年去拜访韩书记的时候,没少受过这女孩的刁难,也不知赔了多少笑脸,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齐秦又默默地呷了几口酒,忽然低低地对她说: 改天我再给你介绍一个大人物吧。只要把这个人服务好了,你一辈子就啥也别愁了。怎么样?
当然可以。
齐秦便不再吱声,又独自呷一口酒。
酒足饭饱之际,冯慧生忽然敲敲桌子,严肃地说:
齐区长,咱们说正经的吧。单书记让我问问你,这些日子你都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呀!
齐秦不觉怔住了。
没干什么?你别睁着眼说瞎话了。你以为我们都是瞎子、聋子?不仅仅是我,也不仅是老焦,有多少人盯着你呢。不就是来了个全世昌嘛,就把你吓成个那样,该来往的也不来往了,天天往全世昌那儿跑,又忙着跟魏刚、赵广陵他们套近乎,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冯慧生声音不高,但很有力度,吓得几个女孩子大气都不敢出:单书记让我告诉你,不要想两面讨好,不要想火中取栗,你已经是单的人了,就不可能再改嫁他人,当二房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哟! 对于冯慧生这种酒后的话,齐秦根本不当回事儿,但是也犯不着跟这种人过不去,而且他也不相信是单书记让传的话,只好嘿嘿地笑着说:
其实你们都误会了。依我看,全世昌这人倒挺不错,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他叫我去,也只是在研究工作嘛……好个屁!焦和突然一摔酒杯说:凭你小子的精明,难道不知道?人家这次来,完全是另有目的的,前些日子不过是在装样子,收买人心,实际上,省委之所以派这个人来,完全是要整单书记的。这些日子有人已放出风来,单书记犯错误啦,马上就要下台啦。而且给单书记列了十大罪状,什么突击提干,买官卖官,高指标,假大空等等,矛头直指我们几个,甚至连当年突破规划建市政府大楼的事儿也翻了出来,你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的确不知道!齐秦只好信誓旦旦地坚决否认。
好吧,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冯慧生突然缓和口气说: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反正只有一条,咱们几个必须始终和单书记保持一致。不仅要保持一致,而且要反击,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四眼狼就能翻了古城的天? 对,该反击就反击,这年月谁怕谁呀!齐秦也气狠狠地应着。
这时,门忽然开了,高大的单龙泉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把齐秦又吓了一跳。这是不期而遇还是有备而来呢?只见单龙泉威严地扫视大家一圈,立刻沉下脸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嘛,乌烟瘴气的,这还有个领导干部的样子吗?
大家一听,都不约而同站起来,赶紧向老领导赔罪,几个小姑娘却早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单龙泉使劲握住齐秦的手,好半天才说:有个事儿我告你一声,你那儿那位书记马上就要回省城了,听说一两天省委就要开会研究,下一步古城区的工作还主要靠你呀!对不对?
不敢,不敢!
齐秦只好词不达意地连连点头,心里却不由得一阵冷笑。许多年来,他第一次对这位顶头上司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对于他这种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样子十分反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夜里和老婆怄气的缘故呢? 自从单龙泉否决了他的课题,赵广陵就不再对他抱多少期望了。
机关工作是琐碎而繁杂的,就像是一台永不停息的机器,而他不过是这台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不需要思想,不需要主动,只要静静地拧在那里,任由这机器运转下去,走到哪儿算哪儿。 渐渐地他发现,对于工作单龙泉自己也似乎失去了热情和耐性,要不常常不露面,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要不就板着面孔训人,吓得机关干部们一看见他就尽可能躲得远远的。太阳落下去又升起来,市委大门拆掉了又建起来,那个白老汉有时来又有时走,常委会议室就像他刚参加工作时那个柏树院一样又总是灯火通明,不时地任命一些或大或小的干部,一切似乎都在重复都在轮回,只是在这种重复和轮回中有人升起来有人落下去,而他也似乎完全从刚上任时的欣喜中沉寂下来,觉得一切都不过如此,经过这多年的苦恼与奋争,自己也不过是从一个台阶上到了另一个台阶,而这个台阶和那个台阶本质上似乎并没有多少区别。特别是到后来,听说焦和、冯慧生等等也都各就其位,忙着“请吃”和“吃请”,一副弹冠相庆架势,他就更感到一种耻为同僚的悲哀,简直连一点自尊和荣誉感也没有了……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位新的领导以全新的面孔全新的作派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古城这样封闭的环境里呆久了,就像走在一条漆黑一团的隧道里,遥远处那一点熹微的光亮总是那么遥远,看得到却怎么也走不到,不免让人顿生沮丧。伴随着全世昌的到来,他却突然感到走进了一片阳光明媚的开阔地,炫目的阳光刺得人一时竟睁不开眼。 简直不敢相信,在一向刻板沉寂的机关中,竟突然冒出全世昌这样一位标新立异的人物来。站在那些正统而僵化的官僚中,全世昌就像是鹤立鸡群,他的作风他的思路他的一言一行,都与他们格格不入,让干部群众由衷地充满敬意,也给赵广陵带来一种全新的体验和启迪。这些年来,处在一种低俗的环境中,他一味地适应一味地迎合,现在才突然觉得,也许根本就不该这样。上任没几天,赵广陵就把他主持搞的那份产业调整课题拿出来,送到了全世昌手里。过了没几天,全世昌兴奋地把他叫到市长办公室,激动地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愿放开。用全世昌的话说,真不敢相信,古城这样的僻地山乡,居然还隐藏着他这样一个高人,真可谓深山出俊鸟、高士卧丘壑了。报告写得非常好,完全符合古城实际,也正中他的下怀。而且当下就表示,要抓住机遇,组织一个强有力的班子,按照这个报告的思路,全面组织实施古城产业调整计划。 听着全世昌的话,赵广陵自然也十分高兴,却又不无忧虑地说:
只可惜您现在还是二把手,恐怕单书记就未必同意这样做。全世昌不以为然地挥挥手:
无所谓无所谓,二把手就做二把手的事嘛,况且调产本来就是政府部门的事,我看单书记未必不会支持。同时现实地讲,古城也的确到了非调整无以前进的地步。省委之所以派我来,就是要在这方面有所动作有所突破。我想,只要我们起好步、开好头,就一定会赢得全市干部群众的广泛支持,就更不怕别人不同意了。
赵广陵又说:即使像您说的这样,我仍然有一种忧虑,这就是干部问题。毛主席当年就说过,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而目前古城的干部状况却不是这样,一是过多过滥,十羊九牧;二是跑官要官成风,买官卖官的现象也似乎存在;三是由于导向不正,干部们的心思都集中不到经济建设上,一些干实事的干部灰心丧气、意志消沉…… 不等他再说下去,全世昌已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一点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也是我最忧虑的。一到古城,魏刚就专门跟我谈了这个问题,而且举了许多令人触目惊心的事例。后来我又接触了许多基层干部,大家也对此反响强烈。不过,要收拢人心,扭转这一风气,却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况且我现在毕竟是二把手,在干部问题上没多少发言权。但是,有一点可以放心,只要我认准了的,就一定要大胆使用。就比如你,还有这次任命的经委主任韩东新,我认为就是人才,就是要坚决提拔重用!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和全世昌谈话,完全不必要拐弯抹角、斟词酌句,更不能来那种常见的官场套话,完全是真诚的坦率的发自内心的,在官场呆久的人简直受不了,但是对于赵广陵来说,完全变成了一种不可多得的精神享受。有时即使不说什么,两个人静静地坐一会儿,也完全能够心灵沟通。不仅在私下是这样,即使在公开场合,全世昌也实在没多少官气、霸气,不用专车,不配秘书,一天到晚总是亲自夹一个硕大的公文包,整个形象就像一个行色匆匆的大学教授或者访问学者……怪不得常中仁就曾多次在私下讲,新来的全市长太不成熟了,一点儿也不像个官儿,省委怎么能派来这样一个领导,这不是对古城人民太不负责了? 有了赵广陵这样一个参谋长,有了韩东新这样一个实际操作者,全世昌的调整计划浩浩荡荡地实施开了。目前全球煤炭需求萎缩,孚美公司销售困难,利润不断下滑,市里提出变运煤为发电,制定了一个建设特大型坑口电站的计划,逐级上报到国家有关部门后,已经引起了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正在抓紧进行立项准备。一批新的重点骨干技术改造项目也已确定,有的已经开工上马。古城境内关隘很多,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以边塞特色旅游为主的第三产业开发也提上了议事日程。一些个体私营企业看到市委、政府放宽政策,招商引资,也跃跃欲试,纷纷筹资办项目,大街上不时会响起一阵噼噼叭叭的开业鞭炮声……沉寂了好几年的古城,一下子又成了全省瞩目的焦点,各路记者蜂拥而来,报纸、电视天天都有古城的消息,赵广陵他们也常常加班加点,忙得不可开交了…… 一天,赵广陵正忙着接待记者,魏刚突然又到办公室找他来了。自从魏刚离开市委大院,这已是第二次了。对于这位老兄,赵广陵也早想深谈一次了,连忙把一群记者交给常中仁去接待,关上门恳切地说: 老大哥,你来得正好。自从全市长来了,咱古城的形势大变了,正是咱们年轻人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和这位老同学说说,重返政坛做一番事情呢?
下海几年,魏刚似乎胖了许多,在矮矮的沙发上坐着都比较困难,只好站起来在地上踱着:
这话全世昌也和我说过多次了。但是,怎么说呢?我现在已经是闲云野鹤,自在惯了的,哪里还受得了机关的这种种束缚?况且,我现在办洗煤厂,不是也在为古城经济做贡献吗
贡献归贡献,但是你这个人我清楚,并不是一个自甘淡泊的闲人,也不是一个没有政治抱负、两眼只瞪着金钱的商人,在政治上我一向认为你是很成熟的,比我要经验丰富得多,过去下海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形势不同了,为什么不重新出山呢?而且你很清楚,在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上,政治两个字始终是很有分量的,要想远离官场做一个纯粹的商人,是根本不可能的。 谁说我远离政治了,如果我远离政治,还会来找你吗?魏刚颇有深意地笑着,又重新检查了一次门锁,才压低声音说:今儿我来找你,就是要谈一件大政治的。你想想,既然全世昌干得这么好,而单龙泉这些年做了那么多坏事,为什么我们不顺应群众的呼声,再设法出一把力,加速一下这个进程呢? 你的意思是……要单下台?
对!正是这样。魏刚说着,立刻从皮包里掏出一份打印整齐的材料,铺在桌子上说:这是一份情况反映,具体内容都是真实的。我已经联络了一批人,包括齐秦在内,他们都同意署名,只是还缺少一个像你这样有分量的人物。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字,其他就不用你管了。 赵广陵看看他,又看看那份材料,不由得吃了一惊,忍不住说:不可能吧,齐秦可是单龙泉最铁的人,他怎么会起来反对他的老上级呢?
魏刚嘿嘿直笑:这你还不明白?此一时彼一时嘛。再说哩,关键还在于单龙泉做得太过分了,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现在可是众叛亲离了……原来这样……赵广陵一边自语,一边却犹豫起来,匆匆浏览着那份材料。尽管心急眼花,一目十行,但他依然很快就弄清楚了。正像魏刚说的,这份材料的细部倒是真实可信,但是那种种言过其实的表述,过分激烈的措辞,却总让他觉得不舒服,似乎有一种“文革”的味道……他的心沉下来,正准备从头再看一遍,魏刚已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一把抢走了文稿。 怎么样?签吗?!
魏刚沉下脸来。
老兄,你知道,我不是齐秦,我有我自己的观点……你让我再看看……不行,这不是闹着玩的,我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了。来痛快点,你到底签还是不签?
我觉得有些词句不太妥当,也不太公允……再说,我毕竟是单龙泉用起来的,这样做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赵广陵尽可能和缓地说着,魏刚的脸却已经铁青了,声音不大但很凶狠地说:
软骨头!我就知道你没骨头,韩东新还不相信。算啦算啦,君子不强人所难,由你去吧。不过——咱可有话说在明处,如果你把这事捅给单龙泉,我可饶不了你!
不等赵广陵反应过来,魏刚已猛地一摔门走了。
天哪,这次真算是把魏刚彻底得罪了!赵广陵觉得一阵头晕,躺在沙发上再也爬不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前前后后的楼房都熄了灯,小保姆也和孩子睡了,只有赵广陵还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云迪从卧室出来,叭的一声关掉电视,他才发现原来电视屏幕上也早打出了“再见”的字样,只好长叹一声跟着云迪进了卧室,和衣躺在床上。 云迪已睡了,又呼地坐起来,不高兴地瞪着他。
云迪,你说说看,人们为什么总要斗来斗去,为什么就不能安安静静地生活呢?
云迪冷笑一声:毛主席他老人家早说过了,中国有七亿人,不斗行吗?(四十一)
赵广陵又说:如果一个人心不狠,是不是就搞不成政治?
云迪依旧冷笑着:这也是一位名人说的,姑隐其名。
赵广陵也冷笑几声:一个人,如果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是一种人生悲剧?
云迪却哈哈大笑了:我记得你当年曾经说过,你就是知其可为而不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你自己的豪言壮语嘛。
那是许多年以前,我现在大概真的老了……不要再胡说了,睡觉!
云迪叭地一关灯,拉拉被子蒙上了头。
但他依然睡不着。
黑暗中看不清云迪的面容。只看到一个蜷缩成一团的朦胧身影,好像一只卧着的小猫。只有一片细微又匀称的呼吸声,表明她早已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他轻轻溜下床,光着身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出去溜溜吗?夜的确已经很深了,整个宿舍院静悄悄的,整个古城市也静悄悄的,一切好像都已经睡去,也许只除了某些夜行的动物。
打个电话说说心思?南方人叫拷电话煲。这几年电信产业迅猛发展,但是打开手机却不知道该给谁拨,谁又愿意深更半夜和你聊天呢?全市二百万人,你有一个可以倾心相谈的朋友吗?
想到聊天,赵广陵忽然想到了上网。家里就有现成的电脑,也早已上了网,平时工作起来昏天黑地,竟从来也没有正经八百上过一次网。在这个时候,却突然产生了一种可以倾诉的强烈的冲动。他于是溜进书房,迅速打开电脑,在那么一个漫无边际的虚拟空间里游荡起来。名字嘛,就叫孤魂野鬼好了。不一会儿,便有人钩住他了,坐定老僧,有意思。 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最孤独的人。
你知道什么叫孤独?
孤独就是你周围挤满了人,却没有一个可以沟通,孤独就是你每天有说不完的话,却没有一句发自内心,孤独就是你们天天都在交流,却永远走不进对方心中。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孤独吗?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你知道之后也就不会再觉得孤独了。
为什么?
你孤独,是因为你走得太远了。你孤独,是因为你和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你孤独,是因为你和流行的也就是社会普遍认可的价值体系发生了龃龉。
那……我该怎么去做?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纵遗世以独立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那就只好享受自己的孤独吧!
忽然间停电了,一片漆黑。
在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中,古城上空的空气也似乎含着隐约的焦糊味儿。星海广场的早晚聚会更加频繁,干部们见了面,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神色各异、各怀鬼胎地秘密交谈。终于有一天,一位省委副书记亲自来到古城,召开了一个全市处以上干部紧急大会,当众宣布“免去单龙泉古城市委委员、常委、书记职务,另有任用。任命全世昌为市委书记,古城市市长一职由常务副市长代理”……坐在台下的赵广陵,依旧注意观察台上各位领导的神情举动,心里不禁一阵凄凉。与上一次内容相似的大会相比,今天的会议气氛本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看似强悍的单龙泉却远没有当年的韩爱国那样沉着、坚强,明显地有失风度,举手投足都显得不自然,告别讲话隐含着一股怨愤,嗓子也哑哑的,似乎上了火,据说散会之后和省委副书记饭也没吃就去了医院……而作为胜利者的全世昌,也毕竟年轻了些,就职演说气势汹汹,大有一股杀气腾腾又得意忘形的味儿。赵广陵真不敢相信,这还是原来那个全世昌吗?
新书记一上任,办公室立刻挤满了人。每天上了班,常中仁都要向他报告一遍新书记的情况,什么新书记不住小洋楼,在外面租房子了,什么新书记租好房子煤气坏了,新书记的夫人来古城看夫君来了,新书记只有一个儿子,还不到二十岁呢,据说在念大学一年级……整天让这样一些信息包裹着,赵广陵便不由得又疑心起来,是否又回到了近十年前自己刚来古城的那个时候? 赵广陵不想凑这个热闹,一连过了好几天才第一次走进书记办公室向全世昌表示祝贺。才几天时间,这间一向令人压抑的办公室风格大变,平添了一股书卷气和亲切感。特别是墙上挂的那一溜字画,很是惹人注目。其中的一幅龙蛇大草,录的是白居易的《秦中吟》,气势磅礴,一气呵成,只是不知出于何人手笔。看到赵广陵一直盯着这幅字,全世昌得意地说:看不出来吧,这是我的手笔。我学的是米芾。怎么样,颇有神韵不是?当年白居易去拜访米芾,报上名字后,米芾说,白居易,白居易,长字米贵,白居不易啊。后来看了白的作品又说,白居易,白居易,若凭此诗,白居容易。听过这段逸事吗?米芾……白居易……赵广陵当时就觉得头脑噌地响成一片,吃惊地瞪着这位博导,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虽然学的是经济,对文史掌故不甚了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两个人摆在一块儿。但他已不想再像年轻时那样口无遮拦了,只好含含糊糊应着,迅速离开了这里。 这天晚上,赵广陵刚下班回家,老丈人云跃进就找上门来,一进门就严肃地对他说:
告诉你一个重要消息,我们古城区的那个书记的确调走啦,市委马上就要研究任命新的古城区委书记了。昨天市委组织部来区里宣布这一文件时,并没有明确由齐秦主持工作,只说是由齐秦临时负责、兼顾区委的整体工作……由此可见,这个书记齐秦绝对当不上,你要赶紧活动,要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 老丈人已经六十虚岁,马上就要退休了,对于政治却依然如此热衷,不禁让赵广陵感慨良多,他只好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这事我岂能不知道?但是,不知爸是否想过,由我当那个官儿合适吗?
当然合适,最佳人选!云跃进非常肯定地说:对于咱古城上上下下的所有干部,爸是最熟悉的,也许比韩爱国都熟悉。举目环顾,认真地排一排,再没有一个比你合适的人选了。当然,想当的人多的是,即使那些偏远县的县委书记,哪一个不想调整到城区来?但是,据我分析,这些人的可能性都不大,能对你构成真正威胁的,基本上是两个人。 谁?
赵广陵也严肃起来。毕竟,能当一任区委书记,不论于公于私,对他而言都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超越。
一个是齐秦,一个是韩东新,而且后者的威胁更大一些。
为什么?
你想想,单龙泉这次马失前蹄,不管是谁在前台,幕后主谋一定是韩爱国。对于那个看起来有些软弱的老家伙,我太了解了,那才是真正的大政治家啊。不说韩东新的资历,就冲着知恩图报这一点,全世昌也一定会有所考虑的。不过,你也有你的优势,你没有背景,在当前古城这种复杂的背景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况且全世昌也是很欣赏你的。 那么,爸你认为,我们该做些什么呢?云迪本来在看电视,也似乎听出了兴味,赶忙蹭过来了。
云跃进深深吸了几口烟说:你这些年来,吃亏就吃亏在太顾脸面了,遇到关键时期,总显得有点软,手段不硬。这个教训必须汲取。从现在起,就什么工作也别操心了,腾出身子来主要做这个 ,一方面你要继续做好全世昌的工作,另一方面我和你到省城找找老关系,还有你爸的那些学生什么的,只要有关系就不要错过……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总认为,在当前这样一种干部风气下,一定要舍得花钱,该出手时就出手。爸这次可是拼上了,即使把我这些年的家底全拿出来,花他十万二十万,也一定要把这事弄成。反正你爸也这么大年龄了,要钱还干什么,不就是为你们小一辈的铺一条路子吗? 云跃进说着,平素总耷拉着的眼皮突然张大,两眼炯炯地望着他们。赵广陵不由得吓了一跳,脱口道:
那……不是让我也买官吗?
别人买,你为什么不能买?
对!云迪接口道,老爸说得很对,这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如果别人买,你为什么就不买呢?
看他们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赵广陵觉得真好笑,却又实在不敢笑也笑不起来,只好长久地沉默着。这类话,对于老岳父来说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云迪居然也一样,难道只要一踏上官场就像是着了魔,就再也挣不脱它强大的引力了?一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尽可能平静地说: 你们说的也许都有道理,但是,对于全世昌这个人,我要比你们了解得多。其他人我不敢说,但是对于全世昌这个人,我敢打保票,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你们说的那种事来。
你就那么自信?云迪依旧不相信地看着他。
云跃进也接口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人是会变的,当了官就更要变。一定要从最坏处着想。
放心吧,不管他是否真那么学富五车,但这一点我绝对相信!
姜毕竟是老的辣,老岳父的话虽然言过其实,不可全信,但他的分析还是很中肯的。特别是他提到了韩东新,让赵广陵真的有种拨云见日之感。这些年来,和韩东新工作上的接触倒是从未断过,但是心灵的沟通几乎绝缘了。特别是听说他和阎丽雯结了婚,见了面就更是有点期期艾艾,尽可能客客气气的,颇有点儿貌合神离了。而且,凭感觉,韩东新对他也似乎没多少好感,不知是不是受了阎丽雯的影响?正所谓山不转水转,转来转去两个人竟然又转到一起了。世界有时很大,有时却又显得很小,小到仿佛是一座独木桥,迎面走来都错不过路去。在内心深处,赵广陵真不愿和韩东新处于这样一种尴尬位置,但是又仿佛绕不过去,正所谓情势使然,人力不逮了……一天下午,魏刚突然打来电话,约他和云迪一起出来吃饭,赵广陵忙问还有谁,魏刚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立刻压了线。听着听筒里一片强烈的嘟嘟声,赵广陵怔了好一会儿,一直到云迪走进来,才失神地撂下电话。 结婚这些年,云迪一直默默操持着家务,从不干涉他的生活。但是,自从上次老岳父和他谈话之后,云迪也似乎变了一个人,对政治格外敏感起来,一见面就不住地和他分析、议论,打听各种小道消息,似乎深陷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中。这种感觉,真让赵广陵有点隐隐的担心。一听说魏刚要请客,云迪立刻敏感起来: 在这种时候,别是什么鸿门宴吧,依我看还是不去为好。
赵广陵觉得老婆真逗,只好笑着说:怕什么,即使是鸿门宴,有你这么个樊哙相陪,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云迪也只好笑笑,你看我这么身单力薄的,哪一点儿像樊哙——况且,即使我是樊哙,你能有刘邦那么无赖吗?
等如约来到丽江大酒楼,赵广陵不由得暗暗吃惊,不能不佩服女人的直觉和敏感。魏刚带着韩东萍,韩东新居然还带着阎丽雯,竟然是这么三个家庭的聚会。不管别人怎么想,赵广陵首先就不好意思起来。偷眼看一看阎丽雯,仿佛陌生人似的,礼貌而又冷淡地和他点点头,扭身就和韩东萍说话去了。云迪的反应似乎更强烈一些,表情好半天都不自然,垂着头只顾闷吃。一伙人中,只有魏刚最潇洒自然,从始到终谈笑风生,大家刚落座,魏刚就开门见山说: 今儿咱们纯粹朋友聚会,一定要开怀畅饮,痛痛快快玩一宿,这个主意是我出的。本来我还想把齐秦两口子也叫上,谁知道人家大区长忙得很,一直联系不上,只好作罢了。为什么要搞这个聚会呢?因为这些天我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总是不住地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情。想当年我们刚来古城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一个荒芜的小镇,物质也很匮乏,但是,我们大家多么单纯,多么快乐,正所谓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记得有一次我们喝了酒,齐声高歌《友谊地久天长》,那深沉忧郁的旋律让我们每个人都潸然泪下…… 说到这儿,魏刚自己先喝了一口酒,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两年自从下了海,魏刚总是狂饮滥醉,身体又比过去胖了许多,看他剧烈地咳嗽着,真怕他会闹出什么毛病来。韩东萍心疼又无奈地瞪着他,连说你少喝点吧!魏刚却根本不理会,反而好像愈加兴奋起来。听他这样说着,大家的心情也忧郁起来,陷在各自的沉思之中,却不像他那么冲动。像他的那种感觉,赵广陵就怎么也找不回来,只好听他继续演说: 这些年来,我们之间发生了多少事,好端端的朋友也不朋友了,同学也不同学了,想起来好没意思……好在我现在总算退出来了,好歹还赚了几两碎银子,所以我就想,无论如何也要搞这么个聚会,这既是缅怀过去,更是面向未来……魏刚这番话说得太好了!真想不到,年届四十的魏刚倒依旧是条血性汉子。下了几年海,少了股子官气,反而更加可爱起来。赵广陵也慢慢激动起来,端起酒杯刚喝了几口,云迪却在桌子下不住地踢他,只好努力克制着。韩东新却似乎控制不住了,不仅敬他,还敬云迪酒,一直喝得脸红脖子粗,才口齿不清地嚷嚷着: 今儿咱们弟兄们聚在一起,一定要卸下面具,说点真心话!马上就调整干部了,说白了咱们俩都在竞争城区书记这个岗位是不是?但是,我们一定要摒弃多年养成的那种恶劣的官场习气,要良性竞争,不要恶性竞争,要文明比赛,而不要勾心斗角、互相残杀,要……不等他再“要”下去,赵广陵已呼地站起来,大声说: 你不用再要下去了!人生在世,诚信为本。今儿当着大家的面,我也表个态,不管市委用不用我,我赵广陵绝不会做对不住朋友的事情!
好的,我们一言为定,干杯!
两个酒杯砰地碰在一起。
韩东萍忽然说:不过你们俩也一定要注意,该争取还是要争取,不管谁当,反正不能让别人Сhā进来。
那当然!魏刚说,你们可一定要汲取我当年的教训。当年我该当没当上,如果这次你们俩还当不上,就太丢我们大学生的人了!
岂止大学,人家可还有研究生哩!一直沉默不语的阎丽雯忽然无声地笑起来。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我和咱们的著名演员也喝一杯吧。云迪忽然顽皮地望着阎丽雯说。
不管新书记老书记,不管谁当一把手,古城区的书记总是要空缺好些日子才会任命,这似乎也变成了一条铁律。在许多人焦急的等待中,一年又过去了,元旦过了,春节过了,一直到二月二龙抬头,又一个寒冷的早春时节,赵广陵突然接到通知,下午要召开干部大会,公开推荐古城区委书记后备人选了。
一中午都没睡着。当他匆匆赶到会场的时候,那种庄严肃穆的会场气氛真让他吓了一跳。每人一张桌子,每个桌子上都写了名字,纸笔都已准备齐备,和一年一度的统考一模一样。全世昌和其他所有领导都齐刷刷坐在主席台上,如临大敌般审视着台下的每一个人,让人觉得那不是一双双眼睛而是一台台透视机,把你的五脏六腑全看透了。许多人都颇有深意地朝赵广陵点头微笑,许多人干脆走过来含而不露地用力握一下他的手。在这一笑一握之间,似乎所有的意思都表达了,赵广陵也如释重负地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要知道,在古城短暂的历史上,这样异乎寻常的举动还是第一次,也足见全世昌书记新潮而民主的新派作风。有人说推荐只是一个形式,赵广陵却不这样认为。一定的内容总是要通过一定的形式来表现的。而且,他对自己也充满信心,只要大家出以公心,自己就一定会力拔头筹。韩东新的背后虽然站着他父亲的高大身影,毕竟进入古城政坛才一年时间,许多干部连他的名字还叫不上来呢……至于其他人,则更是等而下之了。况且,他已和全世昌谈了几次,这位大权在握的领导态度也比较明确,就是要大胆使用年轻干部、有作为的干部、学历高文化高的干部。 在热烈的掌声中,全世昌开始发表主旨讲话。全世昌演讲水平极高,来古城一年从未念过讲稿,听他演讲真是一种难得的精神享受。今儿这番讲话,更是声情并茂,极其精彩,会场里不时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在讲话中,全世昌又特意强调了学历问题,要重视人才,古城的人才不是多而是太少了,特别是研究生,一共才有几个?这话简直就是专门冲着他的,赵广陵差一点笑出声来。 散了会,他特意给韩东新家里挂了个电话,谁知道接电话的却是阎丽雯。他拿着电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很高兴,是吗?
不,我是想祝贺东新。
他已经去省城了。
这个时候还去省城?
他正在跑一笔资金,准备改造纺织厂。
你……这些日子不演出?
不,我下岗了。
怎么会……
真的,剧团快一年不发工资了。
这……
赵广陵实在无话可说,只好重重地撂下了电话。
兴冲冲回到家里,赵广陵正要带着云迪去饭店撮一顿,云迪却拿出一个大纸包交给他说:
这是我爸下午送来的,十万,让你无论如何送出去。
送……谁?
谁顶事就送谁。
你、你们……纯粹胡闹!
赵广陵生气地说着,用力把那个沉甸甸的大纸包扔到沙发上。
云迪却显得异常平静,又捡起来在手里掂着,好像在试分量:
我始终认为,我爸说的是对的,所谓推荐不过是一个形式,否则为什么不公布票数?毕竟老头子当了一辈子官,混了一辈子官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也多,他的看法肯定是有道理的。这些天,机关干部们也都在议论这事儿,用常中仁的话说,不论韩东新还是齐秦,都比你优势多得多,只有你自己是最没竞争力的,不采取行动根本没戏。 你倒讲讲,他们有什么优势?
这不明摆着的嘛。韩东新当过多年经理,有钱,加上又有魏刚和韩爱国给他出力,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所以,听常中仁他们讲,韩东新这些日子一点不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个领导都没找过。
那……齐秦呢?
齐秦这个人更不可小觑。在古城干部中,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个人,但现在想来也许这个人才是最能干的。而且在区里呆了这么多年,听常中仁他们说,而且也不仅常中仁,我爸也讲了,这个人见钱眼开,什么礼都敢收,这些年起码捞下几十万了。这年月,只要有了钱,什么事儿摆不平,我就不信全世昌不爱钱,即使他不爱,人家不会在别的地方买票而到全世昌这儿看戏? 哟嗬,你倒说的轻巧,而且还挺幽默的!赵广陵冷笑不已:但是,你忘了,他可是中专毕业。
是你忘了还是我忘了?云迪也冷笑起来:人家虽然没授学位,但也是研究生学历!
这……赵广陵被噎住了,只好瞪她一眼说:你烦不烦啊!一个女人家,不做好自己的事,在政治这个大染缸里搅和什么?我可告诉你,一个女人,如果也变成了政治动物,那她就太不可爱了! 好!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男人,如果在政治这只染缸里摸爬滚打十来年,却混不出个名堂来,让一个你最瞧不起的人打败,那他就太可怜了!
那好!只要这次我看错了人,真败下来,我就坚决辞职!
你辞职,我就离婚!
这样唇枪舌剑地说罢,两个人都呼哧呼哧直喘气,谁也不理谁了。
起风了,风沙刷刷地扑打着窗户,似乎要把玻璃击碎了。去年春天是这样,今天春天也是这样。云迪的话也是尖利的,如风沙一样扑打着,刺得赵广陵心里好痛。想当年阎丽雯可不是这样,不仅不劝他,而且对他热衷官场很是反感。但是,不管具体内容是什么,瞧不起他却是一样的,这种发自内心的轻蔑让他十分痛苦,这是不是也是一种重复,他为什么就总在这种重复中打转转呢? 齐秦终于当上了古城区委书记。
这个古城区,实际上就是原古城县的版图,所以他实际上成了古成县历史上又一位最高首长,也就是古来俗称的“县太爷”。
市委书记全世昌和他正式谈话的时候,他表现得恰到好处,不卑不亢,不喜不嗔,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等走出那间死气沉沉的办公室,他却有点想哭了。
为了这一天,他付出的已经太多了,而且是没法和任何人说的。一想到这些,他真的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从中专毕业只身来到古城打捞生活,十五年时间过去了,一步一步爬上来,赔了多少笑脸,付出多少心血,容易嘛!他现在还不到四十岁,在全省也是最年轻的县委书记,在他的同学朋友圈中,也是空前的一个。要知道,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自打秦始皇统一全国,实行郡县制,县,当然也包括如今的县级市和区,就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行政区划。一方面,它是与群众直接打交道的机关,一举一动都与老百姓息息相关,即使现在深化改革,转变政府职能,赵广陵之类的甚至发表文章,鼓吹什么“有限政府”,要调动要上学要分配要审批项目要分配资金,哪一样离得了县这一级?想当年在纺织品公司的时候,为荣调机关吃皇粮,曾经花费了多少心血?像赵广陵、魏刚这一类学生牌、关系户,哪里有如此深刻的体验?另一方面,县一级的政府职能也是最完善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工农商学兵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管。再往下到乡镇一级,虽然也号称一级政府,却像一只跛脚怪物,什么也管不着了,所以县一级又是最大最完整的基层政权……记得当年单龙泉就曾多次感慨,要过官瘾,没有比当县委书记更好的位子!
真是万事难以预料,在齐秦心目中,单龙泉是最有魄力,也最精明干练、处事老辣的一位领导了,在古城地面上摸爬滚打十数年,门徒部属遍及全市,早就嚷嚷着要进省级班子了,要论政绩似乎也挺突出,如果说韩爱国作为古城首任市委书记,主要功绩是草创局面,初步完成了古城市新机构的组建工作,那么单龙泉作为韩爱国的继任者,而且从当市长配合韩爱国工作开始,就是古城奇迹的创造者,如果没有他的强力推动,一个新组建的小市,一个多少年默默无闻的边远地方,能一跃成为全省出名的一座新兴城市吗?到单龙泉下台的时候,古城的经济实力已经超过了昔日的雅安市,在全省排名第二,直追省城了……但是谁能想到,经济搞上去,干部却掉下来,一向孤高自傲的单龙泉一夜之间从天际云端栽了下来,而且跌得那么重,据说要不是省委领导爱护干部,早把他一抹到底了。处分通知下达后,齐秦几次想到医院看望这位老领导,走到医院门口又踅了回来。一方面,这消息如果有好事者传到全世昌耳朵里,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是非来,另一方面,见了面也只能不痛不痒地说说话,对于老头子那颗剧痛的心又有何益? 任命消息一经传出,家里办公室已经贺客盈门,电话也响成一片。如今的人,重利而轻义,趋炎附势者比比皆是,这种事齐秦见得多了,自个儿也不是没有做过,只好由秘书和老婆去应付,自个儿悄悄在一家宾馆躲起来。此时他最想见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阎丽雯。 天热起来,还只是五月天,就有了种盛夏的感觉,心里也像燃着一把火,火烧火燎地燥热难受。他打开空调,在屋里走来走去,终于拐弯抹角打听到了阎丽雯的传呼号。
感谢现代科技的成果,不一会儿,阎丽雯已推门进来,看到是他,却一下愣住了。
对不起,我找错了。她转身欲走。
齐秦却哈哈地笑起来:快坐吧,怎么会找错呢,我说没找错就没找错的。
阎丽雯的脸微微泛红:是你打的传呼?
当然。
要打就光明正大地,为什么还假冒别人?
我不是怕请不动你吗?不过我倒没想过,魏刚的号召力还挺大的哟。
阎丽雯的脸似乎更红了,显出很生气的样子。一般地说,大凡美女,衰老的速度也比别人快,但是阎丽雯却不是这样。十来年的风雨剥蚀,居然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而且似乎比年轻时更艳丽了,丰丰满满蓬蓬勃勃,有一种更加诱人的成熟韵致。看到齐秦一直盯着她看,阎丽雯真的生气了,瞪他一眼说: 有话快说,有事快讲,没事我走啦。
别别别——齐秦伸手拦住她,硬逼得她坐下来。在肌肤相蹭的那一瞬,齐秦觉得自己找到感觉了,又嘿嘿地笑起来:
今儿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下你明白了吧?
阎丽雯垂下头来:当然明白,向你表示祝贺吧。
你真机灵。不过,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真正的好消息是,你们的剧团已经放假一年了,不管怎样,这是我们古城的一个品牌呀,我想一上任就先抓这个事儿,把剧团重新恢复起来,而且要搞就要搞成全国一流,当成一种产业来开发,怎么样? 真的?
阎丽雯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当然。
那……我真该谢谢你了。
好呀,你说说,准备怎么谢我?
这这……你可别想胡思乱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阎丽雯忽然慌乱起来,又垂下头,两手紧握在一起。
你说的轻巧!都这把年纪了,我们谁也别欺骗自己。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处在我当时那种位置,不那样做又能怎样?但是,这些年来,我始终记着咱们交往过的那些日子,特别是最后一次你从剧团送我出来,还穿着一身行头的那个样子。正因为这样,这些年来不管再苦再难,我始终鼓励自己,必须活出个人样子来,把他们所有的人都踩到脚下!现在我终于做到了,尽管我花了将近二十万,但我终于胜利了对不对?趁着这个时候,难道我们不应该好好欢庆一下吗? 齐秦愈说愈激动,第一次把心灵袒露出来,真有一种痛快淋漓的释放感。这个女人,本来注定就是他的,却始终走在别的男人的世界里,作为男人难道不是一种最大的恨事?他觉得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慢慢地向着那个丰满窈窕的胴体逼过去。 不行,真的不行,求求你别这样!阎丽雯的声音颤抖着,身子惊恐地后退:我不能对不起东新……东新?东新算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傻乎乎的大头人而已!他已经彻底败在我的手下了!而且我可告诉你,如果你不答应我,不仅是你,连他也绝没有好果子吃! 齐秦一边凶凶地说着,一边已张开了双臂……阎丽雯退着退着,似乎也在内心里翻江搅海。她的脸更红了。连修长的脖子都血红血红……忽然,猛地推开他,发疯似的跑了出去。
等齐秦追到楼道里,她早跑得没影儿了。
上任不久,齐秦忽然接到一个紧急通知,一位国家重要领导要来古城视察。记得当年建市的时候就有位国务院领导来考察过一次,这已是第二次了。这可是一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全世昌书记也非常重视,市委专门召开会议研究接待工作,最后把一项维护地方治安稳定的重要任务明确到了齐秦头上,叫做地方负责,公安协助,这不是捉他的大头吗? 从市委开会回来,齐秦没明没夜又连着开会,逐项分析本区的治安因素,逐条采取具体措施,本着防患于未然的精神,先后派出十个工作小组,全部由区委常委、副区长带队,深入基层排查处理,确保万无一失。然而,等到首先莅临前夕的最后一次碰头会上,区信访局、公安局领导才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根据他们掌握的情况,一些多年的老上访户这几天秘密活动频繁,似乎也在酝酿什么对策,到时候很可能会出现什么意外的不可预料的情况。 该抓的都抓起来,不能抓就由专人控制,首长途经的所有地方,全部实行警戒,我就不信还会有什么意外和闪失?
齐秦说得颇为自信,公安局长却依旧忧心忡忡:
齐书记,事情哪像您说的那么简单?据人们讲,有一次在外省就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有一个老上访户躲在公路边的庄稼地里,还派了一个小孩子早早爬在前面一棵大树上望风,民警们根本发现不了。等着首长的车队一来,那小孩在树上一打手势,那个上访户一下子从庄稼地里蹿了出来,不前不后刚好拦住了首长的车……首长立刻做了批示,还把陪同的本地干部狠狠训了一通。为这件事,一连撤了好几个相当级别的干部呢……咱们现在庄稼也长高了,如果有人这样整我们,谁又有什么办法?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齐秦也不由得心里一沉。谁有烟?自从当了书记,他便不再装烟了,话音刚落,有人把烟递上来,又有人为他点燃,齐秦便一边凶凶地抽着,一边在地上踱步。时间过得飞快,再有两个小时,首长的车队就要到了,满屋的人都齐刷刷盯着他,静寂的屋子里只有一片嗒嗒的脚步声…… 有了!齐秦忽然眉头一舒,哈哈地笑起来。
10
既然他们搞突然袭击,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三十六计”里好像有一条,叫做“请君入瓮法”对不对?你们立即行动,组织一个同样宏大的车队,也是警车开道,提前半个小时,就沿着首长走的路线先走一步,也算是打草惊蛇搞一次佯攻嘛。老百姓不辨真假,如果真有你们说的那种情况,必然会跳出来,岂不逮个正着?
好好好,真是妙计,妙计啊!侯副区长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都连声夸赞。齐秦又沉下脸说:
不要说这些淡话了,快去准备!而且有一条,这事只我们知道就行了,不要出去乱讲。
都是一群废物!等大家都走了,齐秦才在心里骂着,长长舒了口气。刚才那一刻的思考真是太紧张了,头居然剧烈地疼起来。如果总这样,再机灵的头脑也非爆炸不可。他觉得身上的力气也似乎耗尽了,瘫软地在沙发上躺下来。
就是在这一次行动中,公交部门又逮着了躺在草丛里的白老头。在紧张的接待间隙,听侯副区长给他们讲了这个情况,齐秦心里又一惊,真险啊!等到首长一走,齐秦立刻让信访局长把白老头领到了他的办公室。
老头子依旧穿着那一身脏兮兮的孝布,头发胡子全白了,不过脸上的气色还好。在市委工作的时候,齐秦就熟悉这老头儿,只是不清楚他究竟告的什么事儿。这一次他可是下了最大的决心,非把老头子这事儿解决不可!看着老头子那一身常年不变的孝衣,齐秦忽然觉得很刺眼也很伤心,想起前几天纺织厂技改项目开工剪彩还送了他一套毛料西装,立刻让秘书拿出来,逼着老头子换上,又为他沏上茶、点上烟,才仔仔细细研究起他那一包上访材料来。
白老头似乎不习惯那一身簇新的西装,不住地摸摸这里摸摸那里,脖子也似乎痒痒的,不住地蹭来蹭去。对于那一盒红塔山,倒显然能够适应,贪婪地一根接一根连着抽,不一会儿已抽得满屋烟雾缭绕了……信访局长几次想骂又忍住了,只好把几扇窗户全打开,又拉开了换气扇。
等看罢所有的材料,齐秦嘱咐白老头先回去,这事他一定会解决的。上访这些年了,白老头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看着他直叹气。不过这一次运气不错,烟也抽足了,茶也喝好了,还白捡了一套衣服。而且都是他这辈子梦也梦不见的好东西,所以老头子倒是很知足,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了。望着老头子的背影,齐秦心底油然升起一种为民做主、做父母官的自豪和责任感,只是老头子似乎很木讷,没有像意料中的那样对他感激涕零,心里有点儿稍稍的不快。
突然,有人门也不敲地闯进来。
谁有这么大胆子,连点儿礼貌也没有,除非是上访户,齐秦心里挺不快。定睛一看,原来是韩东新。坐,坐!他只好略略欠欠身子,算是和这位市经委主任打了招呼。
韩东新也不客气,一坐下就大声嚷嚷起来:
我说齐秦,你好大的胆子哟!纺织厂几千万的技改资金,好歹也是我们市经委跑下来的。按照新的改制方案,作为新组建的有限公司,省市经委投入的资金占了一大半,也是一大股东嘛,为什么你一上任,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工程发包出去了?
齐秦听了他这么说,心里便更加不快起来。资金你帮着跑了跑这不假,但是厂子毕竟是我们古城区的,而且还有固定资产原值好几亿,你怎么就成大股东了?现在一说工程,许多人鼻子就特别灵,总觉着这里是块肥肉,都想来切一刀,不管国营个体,工程单位通行的回扣行情不是百分之三到五,最高的甚至达到了百分之十几。但是,齐秦不想和他说这些,而且有些事说也说不清,只好嘿嘿笑着说:
敬爱的韩主任,这事你算是把我问住了。一个区,这么大摊子,那个项目从你们部门来说可能是最大的,但是在我看来毕竟是一个个案。特别是发包工程这类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去找侯副区长嘛,他具体分管这项工作。
我不找他,就找你!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事儿,你能不Сhā手?
这老弟就外行了是不是?齐秦依旧哈哈地笑着,一边敲着办公桌说:我说你呀,毕竟在地方上呆的时间短,而且没有在各个环节都试一试,所以有些事儿不太清楚。这事倒是上过党政联席会议,但只是听取了一下汇报,明确了一些原则,确定由工业副区长老侯同志主抓此项工作,其他的就全交给老侯了……你要知道,许多时候管得越多越细越管不好,而且也不利于调动下面的积极性是不是?
好好好,算你说的有理,那我就找这个姓侯的去!韩东新忽地又站起来,一边说一边就向外走。看着他那个风风火火的样子,齐秦直想笑,也不起身相送,只略略招一招手。
然而,不到一个小时,韩东新又返回来,一进门便气急败坏地说:
不行,你们这纯粹是耍我嘛……你说什么?我齐秦长了几个脑袋,敢耍你这么大人物?是不是老侯不在,没见着他?齐秦依旧微笑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见当然见着了,但是他说他一点儿事也主不了,比他大的官儿多的是,他只是个磨道的驴,听吆喝!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要听你的嘛。
他真这样说的?
他当然没有明说,但是,那个意思还不是明摆着的?
胡扯!纯粹是胡扯!齐秦一听就火了,立刻怒气冲冲地说:老侯这个人,毕竟是从基层上来的,没念过多少书,文化不高,水平自然也就不高,他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听我的,哼!他要是听我的就好了,只怕是有什么麻烦,就全推到我这儿了……想不到韩东新倒为老侯抱打起不平来:不过我倒觉得,恐怕老侯说的倒也是实情。依我看,你也不要生气,也不要骂人家老侯。今儿我找你,实在是找对了。你要说不下个子丑寅卯,我今儿就不走了。
说着话,韩东新果真在沙发上坐好,摆下了一个打持久战的架势。看着他这个样子,齐秦略作沉思,只好说“你等着”,一个电话打到了老侯办公室。
老侯啊,我是齐秦。刚才韩主任说的那事儿,你还是要实事求是地向韩主任解释解释嘛。能改变的就坚决改变,不能改的也要向韩主任解释清楚。当然,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但是韩主任说的也有一定道理,至少是值得参考的。不过,我倒觉得,现在这事情,包给一家也不一定好,多几家就多几个竞争对手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包给农建队,主要是土建工程嘛。当然,地方的利益也一定要考虑,我们总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嘛……反过来说嘛,越是这样,越是要注意工程质量,加强工程监理。总之一句话,说由你全权负责就由你全权负责,市委是相信你的,区委更相信你,但是一定要多向市经委汇报,多向韩主任请示……说到这儿,齐秦自己也嘿嘿笑个不停,慢慢撂下电话耳机,直直地盯着韩东新,好一会儿才说:
好啦,就这样吧?我让他三天之内打一份请示报告,专门到市经委向兄弟汇报一次?要不,现在就让他过我这儿来?
这、这这……韩东新支吾着,实在觉得无话可说,想发火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怔怔地看了齐秦好半天,好像不认识似的,最后只好脸儿发灰地站起来,边走边扭头对他说:
齐秦呀齐秦,你给我玩这个,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不要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即使我没办法,还有上头呢。你要不信,咱们就走着瞧,要是真出了事儿,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那当然,吃不了就打包,这是时尚嘛!齐秦更加温和地笑着,起身去和他握手,又连着在他胳膊上拍拍: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嘛,有事好好说。要不,时候不早了,吃了午饭再走?
谢谢,我不饿!
看样子韩东新这回是真火了,灰塌塌的脸上竟有了怒容,使劲甩开他的手,噔噔地下了楼。
韩东新前脚走,老侯后脚就踏进来,不声不响坐在沙发上,脸色不阴不阳,不喜不怒,一点儿也看出不他的内心世界来。对于他这个样子,齐秦有时很欣赏,有时又觉得有点后怕,总觉得后面还隐着一双眼睛似的。
老侯不说话,齐秦便也不开口。两个人默然对视了好一会儿,老侯似乎终于憋不住了,慢悠悠地开口道:
这事儿咱能扛过去不?
你认为呢?
我的肩膀嫩得很,哪里扛得动,这主要看您呢。
哼……齐秦微微冷笑着:告诉你,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要扛也是大家扛,你更得先扛一头……
老侯似乎有点发慌,立刻打断他的话:齐书记,我不是那意思……
齐秦也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提高声音说:你的意思我清楚,我的意思你也清楚,咱们俩之间,用不着架桥,直来直去好啦。你也清楚,我和市委和全书记是什么关系,和他是什么关系。别以为单书记倒了台,他们韩家就得势了,差得远呢,韩家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所以,也不是你扛我扛,而是全书记扛,你想想,凭他,能扛得过全书记?
那是、那是……
老侯说得极其简洁,好像连语言也吝啬得不想多说一句。对于他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齐秦实在反感,又实在毫无办法,只好自己唱独角戏:
当然,我们还是要尽量争取,不要把关系搞僵了,一旦弄到那地步对谁也不好。中国的事情,还是要和为贵嘛。韩东新咬住这事儿不放,也无非是利益之争。在这方面,你可以说是老手了,有的是办法。比方说,可先以董事会的名义,给他送一个大红包。
这事我已经做过了,这家伙软硬不吃,无论如何都不要。
老侯面露难色。
这你就不懂了。有些人不收,是因为对你不信任,怕你暗藏着录音机之类的。有一个相当级别的领导就曾是这样,大凡送礼的来了,如果一言不发,放下就走,他就敢要,如果你一旦说话,特别是提到办什么什么之类话题,或者不是单独一个人,他就死活也不要,甚至还会把你送到纪检那里呢……
听他这样说,老侯无声地笑起来,压低声音说:此人我知道是谁,只是不能说。
知道就好,不说更好。
不过……话说到这份儿上,老侯却依旧满脸难色:如果这也不行,我可就没办法了。
怎么会没办法,这可不像你老侯吧?齐秦这下真不高兴了,说话间不由得有点愠怒,下意识地觉得这个老侯似乎在有意“耍”他,这个老奸巨滑的东西!想了想,只好严肃地说:
告诉你,方针不能变,办法由你去想,你难道还等着我去教你吗?而且,一个区委书记,一个副区长,居然讨论起这种事情来,岂不太脱离原则了?
好,我懂了……
齐秦一动怒,老侯立刻不敢再吱声,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望着他鳗鱼般细而长的背影,齐秦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齐秦的坚决过问下,白老头也就是白守仁的上访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事情过去了许多年,原来经办此案的政法干部有的调走了,有的退休了,也有的早离开了政法战线,所以案件的复查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等到真相大白,齐秦也有点傻眼了。原来在当年“严打”的时候,他儿子白德全和涉案的几个人都是朋友,案发时白德全又在现场,所以就被公安干警稀里糊涂抓了回来。真想不到,一个拖了十几年的老大难信访案件,竟在不经意间就解决了。在欣喜之余,齐秦立刻嘱咐有关部门,把调查取证过程以及这些年来历届领导的批示、处理情况全部写出来,向市委打了一个正式报告。他又专程赶到市委、市政府,向全书记和各位领导专门做了一次汇报。一群报刊记者也及时赶到,从各个角度采写报道,连续在大报小报登出一系列文章……在齐秦的一再提示下,全世昌也以敏感的政治嗅觉立刻看到了这一事件后面所隐藏的深刻意义,立刻在全市召开了规模空前的信访工作会议,并提出了一个极其响亮的口号,叫做“带着感情抓工作,带着案件下基层”,受到与会干部的一致好评。不几天时间,这个响亮的口号又迅速传播到省城,出现在某位重要领导口中,出现在省委、省政府的许多正式文件和工作简报中。一时间,许多干部一讲现状总是引用这两句话,似乎不说这两句话,就有点儿跟不上形势的味道了。
在古城区,齐秦也先后召开会议,对查案有功人员进行了大规模的表彰奖励,对这件事的意义进行了反复阐述。本着贯彻全书记那两句话的精神,齐秦又提出了一个更加重要也更具深远意义的问题,这就是要以此加深对党员干部的思想政治教育,并在全区实施“百、千、万党建龙头工程”,以推动全区整体工作,创建全省一流的新古城。所谓“百、千、万”,就是要抽调一百名科以上负责干部,深入到一千个村庄农户,联系一万个贫困人口。这个口号一经提出,又在全市引起很大反响,连全世昌书记也多次在大会上讲,古城区的“百、千、万工程”是个创举,有很强的操作性和借鉴意义,并要求赵广陵等一杆子机关干部下乡调查,形成一个有分量的调查报告。后来,赵广陵推说云迪有病不能去,只好由常中仁带队下乡。常中仁自己也懒得动笔,干脆给齐秦打个电话,由古城区写了个调查报告送回来,他又在上面改了一气,整整齐齐打印出来分送各位领导。后来,这份材料几经周折,竟然送到了更高一级的某个部门,刚好这个部门又在开展一个普遍性的活动,觉得很有借鉴意义,主要领导在上面亲自批了一段话……这下可了不得,齐秦一下就成了名人,古城上下已到处流传着,齐秦很快就要调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工作去了。
就在这种轰轰烈烈的工作间隙,齐秦带着平反文件和一大笔行政赔偿金,率领公、检、法、信访等部门的负责人,亲自到村里找这位白守仁白老头去了。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直走了整整一上午,才远远地看到了村边矮墙下一群一伙的人们,还听到了低沉的鼓乐声。是不是村里在过古会?等走到村边,齐秦领着一伙干部下了车,才看到村口的大槐树下搭着一个小布篷,上面悬挂着白对联,篷子里赫然摆着一只血红的棺材,几个吹鼓手正有板有眼地吹奏着古老的“大得胜”民乐。齐秦挤过去一看,对联是这样写的: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横批:驾鹤西游。再看棺木前立的牌位,却是“故显考白公讳守仁之灵位”。这时,一个一身孝衣的人突然向他走来,恍惚之间,简直就是白老头本人。等走到跟前,这个人忽然开口说:
你……是不是齐书记?
你认识我?
不,看电视看的,我叫白德全,死了的这是我爹。你送我爹的那套衣服,我爹这回可是要一直穿下去了。
噢……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表现好,减刑,已经好几年了。
原来这样……齐秦呆呆地看着这个农村后生,再也说不出话来。
韩东新本无意官场,现在却愈来愈感到,即使不为自己,也必须在官场上好好拼搏一下了。
离开那家大型露天煤矿,来当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市经委主任,完全是受了全世昌的感召。如果不是全世昌提出要搞经济调整,几次去煤矿拜访,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那里的。在那么一个现代化大型企业,他已经干了八九年,工资又比地方上高好多倍,凭什么要半道改嫁,来当这么个破经委主任呢?为了让他走官场正途,老父亲和他吵了多少架,但他始终很清楚,自己也许是一个高超的业务干部、高明的企业经理,却绝不是一个玩政治的高手。由于家庭的因素,他从小就对政治十分厌恶,总觉得那里面波诡云谲,太不好把握也太没成就感。老母亲当年几上几下,也曾是全省风云人物,最后不是一直病病歪歪躺在家里?老父亲沉稳雄健,官做得也够大了,却一夜之间什么也不是了,平日天天围着父亲转的那些人都哪里去了?甚至连原来的秘书都极少登门,似乎生怕被画了什么线,沾了什么晦气,看看都令人伤心……还有姐夫魏刚,当年也曾是市委大院的政治新星,不是也一下“夕贬潮州路八千”,成了一个忙死忙活的小商人?所以,当全世昌真诚地请他出山时,韩东新颇费了一番踌躇,并明确提了几个要求:一是同进同退,除了你全世昌,我不侍候别人;二是有话讲在当面,不要到时你和我也玩起政治手腕来;三是如果什么时候你认为我不称职、不好用了,你就提出来,我绝不会尸位素餐。
全世昌当时哈哈大笑,一张口全答应下来。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仅仅一年多时间,他和全世昌的关系就好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
自从齐秦当了区委书记,全世昌好像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他,见了面总是匆匆握一下手,就立刻走开了。他多次找全世昌汇报工作,全世昌也总是说,他现在正忙着,有事先向市长讲,那眼神闪闪烁烁不知在看什么地方,这又是为了什么?
要说没竞争上古城区委书记,最遗憾最生气的其实是赵广陵,对于我韩东新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如果全世昌以为我会为这个和他吵闹,也太小瞧我韩东新了。听人们讲,任命下达的第二天,赵广陵就独自来到一家小饭店,独自一人喝了一瓶子闷酒,然后便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电话不接,手机不开,传呼不回,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有一次在大街上遇到他老婆云迪,一向活泼的她也脸儿灰塌塌的,好像病了似的。后来,说起赵广陵这档子事儿,云迪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不仅大骂全世昌,大骂齐秦,甚至连自家男人也大骂不止,把赵广陵描述得一无是处,典型的书呆子,跟着他似乎是天大的委屈,弄得韩东新也十分尴尬,只好逃也似的离开了她……
不论男人女人,怎么一沾上政治这个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这样看来,找阎丽雯算是找对了。齐秦上任之后的第二天,阎丽雯一回了家,就一脸深情地对他说:
东新,我觉得你选的对。区委书记那种热位子,闹好了是个台阶,闹不好是个染缸,本来是好人也会变坏的。
此话怎讲?
韩东新惊奇地望着她,不知老婆何以会这样说。
就是嘛!你看齐秦,好像一下就变了个人。
你见到他了?
没有……阎丽雯嗫嚅着:不过我总觉得,齐秦这个,迟早要出事,而且要出大事的。
在许多问题上,女人的感觉是很敏锐的,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透视本领。自从与阎丽雯结了婚,他总是愈来愈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在她那一个精致的小脑袋里,似乎总装着许多不被人知而又千奇百怪的神奇念头和想法。这些年来,韩东新身后总是围着一堆又一堆女人,但是他总觉得,这些女人一个个都头脑简单,愚蠢而又浅薄,但又出奇地虚荣,没有一个不是冲着他家的地位和他的职务的,只有阎丽雯这女人,却根本不为这些所动,是一个真正有情趣的活脱脱的女人,一个纯粹的从里到外充满女人味的女人。真奇怪,这样一个好女人,赵广陵居然会消受不起,乐颠颠地和那个云迪结了婚。女人就是女人,地位职业家庭等等,那纯粹是扯淡!
阎丽雯的说法完全是对的。这些天来,齐秦已经变得愈来愈狂妄自大,似乎他那个官儿就是全世界最大的了。所谓利令智昏,不栽跟头才是咄咄怪事呢!为了纺织厂技改项目的事儿,他已经和这位书记大人弄僵了,简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一个几千万的项目,大大小小进了六七个工程队,而且不少都是资质很低的农建队,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其中的奥妙。韩东新做了调查,其中有几家工程队,拐来拐去都是齐秦的关系户,这正常吗?自从和齐秦吵架之后,老侯和几个包工头儿、厂领导就纷纷找上门来,有拿红包的,有拿烟酒的,也有拿各种贵重物品的……这种行为,真的令人愤慨!后来,姓侯的把魏刚也搬了出来,气得他把姐夫也大骂一通,魏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真是难堪极了。
这天夜里,全世昌突然打来电话,让他无论如何过去一下,书记如此谦和,亲自来电话相邀,这可是很不寻常的。韩东新也正想汇报一下纺织厂的事儿,嘱咐丽雯和孩子早点休息,就迅速赶到了全世昌家。
全世昌家没有搬来,市委为他准备的小洋楼也不住,独自在里仁巷借住了一个偏僻的小四合院,院里遍植枝叶披拂的垂柳,倒是挺幽静的。里仁巷是古城硕果仅存的古巷子了,旁边就是那座远近闻名的大鼓楼。一到傍晚,鼓楼上大雁翩飞,成千上万,蔚为大观。当他走进客厅,全世昌正披着一件睡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
看到他进来,全世昌指指旁边的沙发,又把一盒中华烟扔到他面前:
最近听到什么议论没有?
议论很多,而且都比较难听。
在全世昌面前,韩东新历来有甚说甚,毫不拘谨。
是吗,你给我说说。
我想,还是不说的好。韩东新故作欲言又止。
为什么?
我怕您承受不起。
你说什么?!
全世昌果然有点动怒,呼地坐了起来。
韩东新却不理会他的反应,忽然换个口气说:
咱们说别的吧。您是博导,大学问家,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什么叫色厉内荏?
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前些日子市委开会,您在会上大发雷霆,就当前人们痛恨的跑官要官、买官卖官现象,说了许多措辞激烈的话,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您来古城之后第一次发这么大火。我旁边坐的一个干部,用指头在桌子上写了这么四个字,后来又擦了。您知道,我是学的理科,文字功夫不深,所以特意向您请教。
韩东新还要往下说,全世昌的脸色已有点难看起来,手不自觉地捏成了拳,韩东新便就此打住,不说了。
说,再说下去!
全世昌似乎平静下来。
好吧。我个人认为,光发火是没有用的,关健是看行动。马克思当年就讲过了,一步实际行动胜过一沓纲领。而且,马克思还讲过,历史一般都是重复两次,只不过第一次出现时是悲剧,而第二次就变成了喜剧。我的意思是说,在单龙泉时代,古城买官卖官成风,但单龙泉自己也总是逢会必讲,逢讲必骂,您可不能再重复他的路子了。
这一下,全世昌再也忍不住了,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但他显然是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从始至终没有爆发出来,如果换了单龙泉,早和韩东新吵起来了。一直走了好一会儿,全世昌狂暴的内心似乎又一次平静下来,依旧微笑着:
东新啊,我和你是有约在先的,所以你说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生气的。况且,生气是无能的表现,生气也是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在一块如此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我注定要承受许多许多。其实,这些传言我也听到不少。用了一个齐秦,就引来很多的流言蜚语,有人甚至传得神乎其神,说齐秦给了我二十万。对于这种无稽之谈,你韩东新相信吗?
这个嘛……如果说实话,我是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因为齐秦的使用,的确比较特殊。
有什么特殊的!当时投票,齐秦排名第一,这可是群众选出来的。
真的?
当然真的。
对于这个结果,韩东新一直很困惑,魏刚和姐姐她们更是根本不信,一口咬定那纯粹是个幌子。对于眼前的这个人,韩东新也有点困惑起来,因为他显得那样诚恳那样实在,而他讲的内容又与现实差距那么大,与许多干部私下的议论截然相反。是大家都误会了,还是这个人太会作伪了?虚伪,如果虚伪到如此真诚的程度,那就太令人可怕了。韩东新始终注意捕捉着金丝眼镜后那深潭般的眼睛,捕捉着眼睛里的每一丝波纹,却始终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愚蠢,下级怎么能跟上级较真呢,只好低下头不吱声了。
全世昌忽然严肃地说:
不要再闲扯了,现在咱们言归正传。今儿我专门请你来,是要和你谈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这就是对于齐秦和古城区的工作,我们就是要坚决支持。在这一点上,不管外面人怎么说,我的态度始终是不变的,也希望你们正确对待。
韩东新心里不由得冷笑不已,原来这样,想要封我的嘴,弹压我?我韩东新偏不吃这一套!立刻大着胆子,把有关区纺织厂改造的前前后后向全世昌汇报了一次,最后以同样严肃的口吻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希望市委和全书记能够干涉、过问。如果到时候出了问题,可别怪我言之不预。
听着他不动声色又言之凿凿的汇报,全世昌的脸色明显地难看起来,隐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要吃了他似的……等他说完,全世昌已似乎愤怒到了极点,好半天才冷笑着说:
我已经讲了,对于古城区的工作我们都要坚决支持。这件事,我可以问问齐秦。但是,我相信齐秦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今后你就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在失望与愤怒的交织中,韩东新似乎终于明白齐秦之所以那样忘乎所以的真正原因了,再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一直走到阴幽的院子里,才扭头丢下一句话:
既然如此,你免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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