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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多年来的政治争斗与社会演变,围绕着他,又拉出了一大堆专心在古城县里过“政治生活”的各­色­人物。

这部小说区别于其他官场小说之处,是小说着力描写官场明争暗斗背后的人物心态,描写人物的­精­神世界,描写权力影响下的人物的思绪蹁跹。赵广陵在权力平台上如同在刀俎上面的一条鱼,他的­精­神痛苦像­阴­影始终伴随着我们的视线,透过他充满了反省和审视的目光,又让人看到一群在现实生活中变异了的人物形象,看到了一出没有正面交锋的权力争斗。

正文

这是名叫腰窝子的一个小山村,天荒地老的好像远离文明又回到了洪荒时代,实际上离日渐繁华起来的古城不过七八十里。刚来这里的时候,望着山坳里依势高低错落的一片片土坯房和石拱窑、土窑,赵广陵真的没法想象,离开古城不过几个小时,好像竟然跨越了几个时代,他穿过的不是弯弯山路而是超越三维空间的时光隧道,也叫什么虫洞的?送他下来的还有云跃进区长和上任不久的副书记齐秦,云跃进老实告诉他,在古城工作快一辈子了,他也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村。百八十口的村里人几乎倾巢而出,大人小孩的眼睛都那么茫然又那么好奇,围成一个一个圈,好像在观看突然降临的一群外星人。 这次下乡扶贫,对于赵广陵来说,的确是一个艰难而大胆的决定。一个有职无权的副主任,整日坐在办公室里抄抄写写、迎来送往,这种枯燥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阎丽雯的离去,对他的打击无疑也是巨大的。一间单独的容易脱离群众的办公室,一间形影相吊的单身楼宿舍,像常中仁这样一伙熟得不能再熟了无新意的面孔,这种环境他必须改变。南上、外出的同学常常来信,令人振奋的消息不断传来,广州的一家化妆品公司诚邀他出任业务主管,海南的一家商学院则聘他担任MBA专业教授,连聘书也发来了。拿着大红的聘书,他去找魏刚商量,谁知劈头就挨了这位老同学一通训。你以为,当一个市委政研室副主任是容易的吗?常中仁也是大学毕业,在古城已混了二十年,至今还不过是个副科长,秘书长会议决定让他接替齐秦当秘书科长,市委组织部至今还没批呢。教授是什么?教授教授,越教越瘦。业务主管?更是狗屁。据我所知,一个公司,这种主管起码有几十个,而且走马灯似的天天换。你这主任呢,是正经八百的官员,而且刚刚开头,刚刚起步,只要一门心思地­干­,将来书记、市长都等着你呢……魏刚官做大了,脾气也随之见长,说出话来便总是横得很。哼,他的话根本不足凭信!但是一想到一旦离去的种种苦恼和麻烦,却不禁沉思起来,正所谓上船容易下船难,所谓选择不过是环境逼迫下的被动选择,谁叫他已经走上这么条不归路了呢? 好在机会终于来了,市委决定组织扶贫工作队,加速全市贫困乡村的发展步伐,时间至少一至两年,他立刻第一个报了名。

赵广陵这个组,一共只有三个人,共包着四个村,所以长期留守在腰窝乡政府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小小的山区乡突然来了这么多大人物,立刻过年似的热闹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只羊,现场开肠破肚,一股新鲜的血腥味立刻弥漫了整个乡政府大院。如今快两年时间过去了,赵广陵鼻子里还似乎有一种腥乎乎的感觉。一个四合院,三排石拱窑,每孔窑门口挂着个或大或小的牌子,院中间停着辆半死不活的微型车,这就是乡政府了。原来的乡书记调走了,新的还没有配,听说议过几个人都嫌这里穷不想来,只好由乡长主持工作了。乡长姓侯,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部队据说是修理工出身,对于修理汽车有股子着迷的热情,一天到晚总蹲在那辆微型车旁边,大大小小的零件拆下来又装上,汽车便突突地怪叫几声,ρi股后面冒出一缕青烟。有时叫几个人在后面推着,吱吱嘎嘎在院里溜弯子。只是一年下来,这辆车只出动了两次,一次是魏刚发动市委­干­部捐了几千册书,侯乡长兴奋地发动了微型车去拉书,结果刚走到半路就垂头丧气回来了,又从村里招了辆小四轮,才把趴窝的微型车拽回来。还有一次是送侯乡长回县里开会,去的时候好好的,赶回来的时候侯乡长已换了摩托车,微型车却进了他兄弟开的修理厂,结果乡政府又白花了好几千块钱修理费。全乡十几个­干­部,还有七八个临时工,除了广播员兼话务员小米,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人人都豪饮擅酒,古城酒厂63度的劣质高粱白人人能喝一斤多。杀完羊炖好­肉­之后,烟熏得像刷了一层黑油漆的厨房里摆起两张八仙桌,原木做的,桌脚上还依稀可见“××年杨记”的字样,两大盆热腾腾香喷喷的炖羊­肉­已经张开了欢迎的臂膀。几个小菜,则大都是罐头制品。此地天荒地老,又是开春苦季,地里连野菜也不见一株,遑论新鲜蔬菜?只有一排排古城高粱白如列队的士兵,迎候着他们这一拨尊贵的客人。工作几年了,赵广陵还真没见过这阵势,不由得皱皱眉说: 我们是下来扶贫的,不是来吃贫的,这样搞恐怕不好吧?

行武出身的侯乡长哈哈一笑:赵主任是说反话吧。您这么大领导来,我们理应到外面的大饭店里开几桌,这样仓仓促促寒寒酸酸的,的确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这是什么话?赵广陵正要解释,云跃进连忙推推他说:广陵,快坐吧,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嘛。基层的同志们就是这样热情,在基层工作,不吃点喝点你就别想开展工作。不过今儿是欢迎工作组,是第一天,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 是的,区长说得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侯乡长立刻点头应和。

自从当了副书记,齐秦似乎审慎多了,始终微笑着,却不肯多说一句话。只是喝酒的时候,才依稀可见当年的豪爽劲儿。赵广陵称云跃进为老领导,齐秦又称他为老领导,侯乡长则称云跃进为表叔,称齐秦为领导的领导,因为他老婆是云跃进远房外甥女,又在区委当打字员。这种关系真的扯也扯不清,赵广陵只好闷着头听他们海侃神聊,敬来敬去的,最后竟也喝多了,晕头晕脑在这孔石拱窑的土炕上躺下来。这是书记室,书记不在,自然就是他的办公室兼卧室了。 齐秦也喝多了,跟着他进来,重重地一坐,压得椅子嘎嘎作响。

自从离了婚,赵广陵还是第一次和他单独在一起。传言归传言,他还是相信齐秦的,特别是和张俊瑛结婚之后。只是传言一经产生,就似乎有一种暗示作用,总觉得见了面别别扭扭的有点不舒服。 一醉酒,齐秦那两只小眼睛眨得更欢了,也许他就是用这种眨的动作思考或掩饰什么吧。

老领导,老弟,送了你这一程,我马上就到省委党校报到了,老弟有什么金玉良言嘱咐我吗?

嘱咐谈不上,金玉良言更谈不上,不知老兄将何以教我?

老弟,别那么文绉绉的。咱弟兄俩认识也多年了,不管能力怎样,我对老弟这一片心可是真诚的,不仅过去真诚,永远真诚!老哥也知道,这些日子机关大院传言很多,说什么脏话的都有。老弟,你实话告诉我,你相信他们那些胡说八道吗? 齐秦忽然提高了声音,眼睛也不眨了,直直地盯着他。

不相信,绝对不相信。

赵广陵呼地坐起来。

老弟,我这个人虽说毛病很多,但是,起码有一个优点,这就是真诚待人,绝不害人,做人要有良心,处朋友要讲义气,没有良心没有义气,一个人连狗都不如!

齐秦愈说愈激动,唾沫星子乱飞,两眼红红的,脸颊也红红的,整个就像斗牛场上急红了眼的一头公牛。面对如此真诚的表白,赵广陵还能说什么呢?他也想真诚地自我剖白一番,又觉得根本没这种必要,而且也实在说不出这样一番声情并茂的话来,那些词汇那些语言都与他离得太远了,有一种无法排遣的疏离感,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书呆子气?等齐秦终于喘着气停下来,他只好换一个角度,对齐秦下基层任职表示适度的祝贺。谁知这样一来,齐秦又激动起来,更加急促地说:( 告诉你老弟,我这次下来就不准备再回去了。老哥的政治前途完了,根本不值得祝贺。市委机关,那是什么样地方,那是全市的心脏,我们这区县,充其量是市委的一只脚一个耳朵。要说前程,你老弟还有魏刚才是前程无量!魏刚自不用说,人家是书记的乘龙快婿,你老弟也是高才生,市委大院谁不把你们俩当做政治明星?你们根本用不着走我这样的路,过不了几天,魏刚就一定是市委常委或者副市长,你就是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至于老哥,一个农家子弟,爹和爹的爹都是戳驴ρi眼儿的农民,又没念过多少书,有个本科学历还是老弟你给糊弄出来的,能混到这一步已经心满意足了,是不是? 是当然是……不过……

赵广陵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以,下一步老哥的希望就完全寄托在你俩身上了,老哥是天天烧高香盼着你们起山的。至于基层,惟一的好处是比较实惠,办点实事方便一些。所以,今后你们需要吃呀喝呀送点什么东西呀,只要说一声,老哥八百里加急,也一定快马给你们送去! 好,好好!有这句话就行,我代表魏刚感谢你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赵广陵感动得真不知说什么好,呼地跳下土炕,紧紧握住了齐秦的手。话虽直鲁,但这份感情是应该永远珍存的。

酒足饭饱。云跃进和齐秦一伙人都离去了,只有他和两名小队员留了下来。后来,这两个人又到其他村去住点,他便独自一个被遗落在这个远离文明的腰窝村了。全村百十口人,薄薄的几百亩瘦田斜挂在山坡上,人均收入不足百元,这种生存状况也许已经沿续了几千年,大约自从神农尝百草以来就是这样。望着村前屋后一伙伙蹲着晒太阳的人们,赵广陵感到了焦急中的无奈。夜里,在与侯乡长的促膝交谈中,这位在部队当过副团长的复转军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听我说吧赵主任,你也不用在村里住,什么三同呀同吃同住什么的,根本用不着。乡里也没几个钱招待你,粗茶淡饭你也适应不了。你就利用上上下下的关系,给咱们往回弄钱得了。只要弄来几十万,你的扶贫工作保证是全市第一。 过去来过扶贫工作队吗?赵广陵执拗地问。

我也没见,据说来的多啦,年年都有。

他们每年能弄来多少钱?

这就不等了,据说有多有少。能耐大的,十万八万,能耐小的,三万五万,再不然从本单位弄来些大米白面,桌椅板凳的都有。

噢,原来这样……

赵广陵若有所悟,又似乎还不明白,盯着侯乡长看了好半天。

不管困难有多大,赵广陵却是一个绝不肯认输的主儿,而且一旦主意拿定,绝不会轻易改变。扶贫必先治愚,他决定恢复农民夜校,从市里请来各类农技专家为农民授课,并建一所全市惟一的乡村图书馆。扶贫必先通路,他决定利用各种关系,将腰窝乡到县城的公路改造立项,争取建一条够等级的山区公路。扶贫还必须立业,没有产业一切都无从谈起。腰窝乡虽然地处偏远,地下却埋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多年来因缺乏资金、技术无力开发,而翻过一座山不就是“孚美公司”的那座大型露天煤矿吗?现在“孚美公司”已收归市管,韩东新也当了副总经理,他决定与韩东新谈判,以劳资合作的方式,帮助乡里培训人员,新建一所乡镇煤矿,利用对方的铁路专用线销往外地……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这两年间,赵广陵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也亲自体验了在跑项目跑资金过程中的所有苦辣酸甜。也真像侯乡长希望的那样,没有长久地蹲在村里,又终于跑回了大批的资金,只不过这资金都是专项资金,绝不能随便动用的 云迪的一个远房亲戚在省交通厅当处长,这是一次闲谈中云迪告诉他的。他刚来到腰窝乡没多久,正领着两个队员和几个乡­干­部,挨家挨户动员青年农民上夜校,云迪忽然独自出现在他的面前。才几日不见,云迪比过去深沉了许多,也似乎长高了,望着他好半天不说话,不认识似的。 你来做什么?他脱口道。

来扶贫呀。顺便看看你,我们的赵主任。

一说话,还是那么俏皮,他嘿嘿地笑起来:

吃顿饭,快回去吧,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不行,我来这儿可是公事,是魏秘书长亲自安排的。

你胡说。

不信你问魏秘书长——

她说着,已把一只漂亮的小手机递过来。

算了吧,别吓唬我了,这地方手机根本打不通。而且,我也根本不想和他说话。赵广陵立刻推推她的手,心里却不禁感到微微的暖意。

在她的一再央求下,第二天大清早,他便领着她,一口气又爬上了对面那座毫无特­色­的徐缓山崖。初春时节,寒风依然料峭,一股股扑面而来,吹得她站也站不住。只好小心地挽着她,选一个稍稍避风的地方坐下,赵广陵便兴奋地谈起了他的扶贫计划。谈着谈着,云迪也激动起来,一动不动盯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一直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小姑娘才轻轻踢他一下说: 告诉你吧,你要修路,我可是能帮你一个大忙的。

是吗,说说看。

你不相信?

相信相信。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乡里­干­部对你的那份热情,你也应该帮帮我的,只是不知道你爸同意不同意?

哼,我才不管他呢。他愈不同意,我就愈要帮你。云迪忽然一沉脸:不过话可要说清楚,说帮你就是帮你,这和别人无­干­!你知道吗,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就在省交通厅当处长,而且是投资处。你想想,你要立项,要弄资金,不找他行吗? 一听这话,赵广陵果然喜出望外。这些天他筹划来筹划去,缺的就是这样一个门径。虽然他已找了区、市交通局,计划也做了,章也盖了,市交通局长还给省交通厅的一位副厅长写了条子,但是根据一些熟稔此道的人介绍经验,如果要真正“跑”来几十万元投资,这一切还只是刚刚起步,必须脱层皮掉几斤­肉­的。特别是省交通厅那儿,实际上实权主要攥在一些老处长手里,如果他这一关过不去,厅长也拿他没办法。有时如果先找厅长,反而可能会坏事的,因为他会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蔑视,从而找出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卡你,直至整个计划全泡了汤。当前这种现状嘛,坏就坏在行使否决权的人太多。要弄成一件事,九十九个人同意,也不一定行,要想坏事,只要一个人就够了,也许一些个人的私事是例外。今天云迪的到来,岂不是雪中送炭吗?想到这里,赵广陵站起来,迎着瑟瑟寒风张开双臂,似乎要从山巅跳下来,立刻约云迪明天就去省城。 云迪却­阴­下脸来,眼里掠过一丝忧郁,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你——有什么条件……

条件当然有的,你能答应我吗?

什么条件?

你当然明白。

我明白……赵广陵忽然心里一动:不,算我愚钝,真的不明白。

你——这还要我说吗?

云迪忽然捂着脸,好像要哭了。

真想不到,云迪会变得这样喜怒无常,充满了孩子气。自从来到腰窝,远离了古城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赵广陵的心绪已平复了许多,重新找回了失落的自己,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敏感脆弱了。然而她的出现,却如一颗投入死湖的石子,又在他心底激起了一层层涟漪。但此刻的他,真的不想再迅速陷入个人情感的漩涡中。只好坐下来,轻轻拍拍她的肩,那个小巧又柔软的身子却已无力地倚靠在他身上……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两人世界如此饱满,没有纷争,没有喧闹,就这样静静地呆下去呆下去……眼前乱石滚滚,衰草萋萋,太阳已升得老高,显得那么大那么红,到处是一片火红的霞光。赵广陵终于清醒过来,推推她说: 好啦,我懂了。等从省城回来,等我把这里的事打理好……怎么样?

等云迪抬起头来,两眼竟抹上了一层闪闪的泪光,看着他郑重地点点头:好吧,我等着。

几天之后,他们果然来到省城,也如愿见到了云迪那位亲戚。铺张而俗气的酒店,一道道叫不出名儿的­精­美菜肴,满屋飘扬着令人陶醉的柴可夫斯基小夜曲,言不由衷的恭维和客客套套的应酬,这些都激不起赵广陵一点情绪。也许在偏远山村封闭得太久了,他只感到全身上下所有感官的不适应,耳朵里嗡嗡乱叫,眼前闪闪烁烁一片,感觉好像迟钝了,头脑也不够使了,木木地跟在云迪身后,几乎像她的一个保镖。后来,不知怎么就赌起酒来,想不到她的这亲戚居然格外豪爽,神气活现地望着他说: 今儿咱们当着云迪的面,好好男子汉一回。从现在开始,你喝一盅酒,我就答应一万元,这是不到半两的小酒盅,怎么样,有这个胆量吗?

云迪立刻感到不对,微笑着连连劝阻,赵广陵心底却突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气,一把推开云迪的手: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好的。云迪,拿酒来,你给我数着。为了咱腰窝的父老乡亲,今儿我就壮烈了。不过,我不能独自喝,要一圈一圈地敬,怎么样?

可以。

此人环顾他带来的五六个弟兄,不动声­色­地应着。

一场前所未有的鏖战开始了。在古城前后呆了十年,赵广陵这是喝酒最多的一次,也是心情最畅快的一夜。一开始,他还在心里记着数,喝到后来,一切都糊涂起来,也懒得再数了,只要倒上就吱地喝了下去。仿佛那不是火辣辣的酒,也不是甘甜爽口的饮料,而是比赛场上漂亮的一记远扣,斗牛场上红布潇洒地迎风一抖……后来,好像云迪和他抢开了酒盅,又和她那位亲戚吵了起来,他却什么也顾不得了,自个儿抢过酒瓶哗哗地倒起来,再后来,他便双脚离开地面,飘在了无阻无碍的云端里,云层很厚,却又什么也摸不到,他只觉得忽上忽下,起起伏伏,而活泼又机敏的云迪只在远处不住地招手,害得他高一脚低一脚怎么也追不上去……等到一觉醒来,却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这是一个幽静的房间,云迪手里拿一块毛巾,看到他醒来,又恨又喜地不知说什么好。他想坐起来,身子软软得没一点力气,口里苦得像刚喝罢黄连水。云迪扶起他来,给他头下垫个枕头,看他甜甜地喝了一杯水,才长长舒了口气: 你呀,真吓死我了。你知道昨天夜里的情形吗?一会儿说,一会儿叫,吵吵嚷嚷的谁也按不住,后来又开始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我们把医生叫来,也没有一点办法。我……守了你整整一夜,到现在还没合一下眼呢 说着话,云迪眼里又噙满了泪,那个嗔怒的样子真让他心碎。他觉得自己眼睛也

湿润了,这是在她面前第一次流眼泪。他努力回想着,夜里的情形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只好努力握住她的手,又抬手想给她抹泪,那个热热的身子却一下瘫在他身上,在一阵绵长的亲吻中,他­干­裂的­唇­像焦渴的土地终于迎来一场甘霖,一下子浸润在无尽的甜蜜里…… 等到三十万元公路款终于拨下来,久已沉寂的山野里响起了隆隆的开山炮声,全乡村民一起拥上工地的时候,侯乡长来到他住的这孔窑洞里,把一个鼓鼓的黑皮包撂到办公桌上,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这是什么?赵广陵的眼皮跳了一下。

等连着抽了好几根烟,侯乡长才淡淡地说:不用怕,这是你应该得的,况且,省市那些地方,你也该去补报补报的,不要让人家说咱们山里人不厚道。

顷刻间他便一切都明白了,望着侯乡长那一张石刻一般的脸,他想发火,却又觉得实在说不出口。云迪已经回机关了,在魏刚的支持发动下,拟议中的乡图书馆也建成了,只可惜里面的书少了些,特别是与农民对路的不多。下一步,他还要再找找韩东新,如果新煤矿能够上马,他也就该回去了。可是他现在突然很担心,等他走后,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侯乡长也许看出了他的担心,又淡淡地笑一下: 你放心,不会有问题,一切我都处理好了。而且比较起来,你这是最合理也最清廉的了。

赵广陵没有说一句话,只把那个鼓鼓的黑皮包郑重地塞到了侯乡长手里,弄得侯乡长痴痴怔怔好一会儿,才苦笑着退了出去。

大山是沉默的,也是永恒的。山巅上一座座半屺的烽火台,犹如一部立体的史书,时时都在提醒着人们生命的短暂。然而,大山却阻挡不住一个个扰人心绪的烦恼消息。随着两年归期的日益临近,赵广陵觉得自己的情绪也有点起伏不定,无法自持了。一开春,区里来的­干­部们就告诉他,原来的区委卢书记提拔当了市委副书记,区长云跃进开始主持全面工作,极有可能要当书记了。紧接着,一直翘首以待的云跃进“没戏了”,市委决定魏刚当区委书记,还兼着市委常委,已经上报省委,只等着批复了!再往后,仿佛韩爱国和单龙泉又闹僵了,魏刚的批复一直下不来,古城区的书记岗位也就一直空下来。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伴随着灰黯的心绪,他开始学写毛笔字了。每天两张,一动不动地坐着,尽可能心静神弛,心里郁结的愤懑与不快也就烟消云散,连天天给他打扫家的小米都说,赵主任简直像个哲人了。 一天,韩东新突然打来电话,让他到露天煤矿走一趟。

为着将来联营煤矿做准备,他和乡里商议,先后从乡­干­部和高中毕业的村民中选派了十几个人,到露天煤矿跟班学习,也算是人才培训吧。韩东新叫他,也许是建矿的事有门儿了,赵广陵一阵欣喜,立刻领着侯乡长,坐一辆农用三轮车,一路颠簸赶到了孚美公司总部。 几年时间,昔日的荒野里已崛起一片现代化城镇,高楼林立,街道平整,生活区工矿区规划合理,走在平展展的大街上,望着两边盛开的黄掬花,你会以为来到了某个江南小镇,那气势比古城大多了。谁知一见面,韩东新劈头就告诉他们俩,尽管他本人做了很大努力,那个联建新矿的计划流产了。 为什么?

赵广陵有点傻眼了。

韩东新像洋人那样摊摊手:怎么说呢,只能说这是董事会的决定,而且是不可更改的最后决定。

你不是副总经理吗?

哎呀老兄,这像是你这经济学硕士说的话吗?我这职务只不过是打工者而已,孚美公司虽然已经划归市管了,但是这里仍然是股份制企业,董事会是最高权力机关,这你不知道?

对不起。赵广陵只好赔着笑脸说:刚才是我说的不好,但是我真的感到很意外。那么你总应该告诉我和侯乡长,究竟什么理由呢?

直到这时,韩东新才似乎注意到侯乡长的存在,朝他点点头说:理由嘛很多,一下子也说不清。不过经过这一段与你们那几个的接触,我的想法也改变了,董事会的决定的确是正确的。虽然离得这么近,作为企业我们也希望对地方经济有所助益。但是效率原则始终是至高无上的,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地背一个包袱对不对? 这样一说,我就更感到不理解了,为什么你就肯定一定是个包袱?赵广陵依旧穷追不舍。

这是很明白的嘛,韩东新又习惯­性­地摊摊手,看看你们来的那十几个人,就找出答案了。虽然他们文化都不高,对这里的福利待遇也非常羡慕,但是居然吃不了这里的苦,几天下来没有一个不抱怨的。我曾和他们交谈,愿不愿意留下来工作,他们竟异口同声地说,即使回家里晒太阳,也受不了这份罪……这样一种素质状况,你让我怎么说呢?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冷静地想一想,即使我们这个联营矿建成了,几年之后难道不会成为一个资不抵债的大负担?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赵广陵脸儿灰灰地思忖片刻,正准备起身告辞,韩东新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听了一下,表情忽然不自然起来,说声对不起,快步离开了这里。

很快到中午了,还不见韩东新的影子,侯乡长站起来又坐下,看着赵广陵几次欲言又止,显得十分不耐烦。赵广陵也有点儿被“晾”的感觉,又不好发作,­干­脆走出这间憋闷的办公室,慢慢在楼道里转悠起来。突然,一伙人从房间里拥出来,匆匆向楼下走去,赵广陵赶上前一看,人群中簇拥的正是韩东新,而紧跟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原来是阎丽雯。 自从离了婚,他已经再没有见过这女人了。倏然一见,却依然令人怦然心动。好像比过去瘦了些,也高了些,清清爽爽更像一枝婷婷的玉兰花了。更令赵广陵惊异的是,经过这么大的变故,好像在她身上竟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没有忧郁更没有痛苦,一边走一边和韩东新说笑什么,两个人离得那么近,那种感觉好像很亲密的朋友,又好像和朋友关系还不一样……赵广陵迟疑一下,正准备躲闪到一旁,这伙人已走到了他面前。 看到赵广陵,韩东新和阎丽雯显然也有点发怔。阎丽雯负气地看着他,曲线分明的嘴­唇­紧抿着,只露出不明朗的一点微笑,有点像嘲弄,又有点像感慨。赵广陵也僵硬地点一下头,正准备转身离去,韩东新却把他叫住了: 赵主任,你准备去哪里?

我能去哪里呢,不是一直在等你吗?赵广陵只能站住,没好气地看着他。

怎么也不和丽雯打个招呼,难道你们俩不认识?

怎么可能?真对不起。赵广陵只好冷冷地向阎丽雯点一下头。

没什么,我也没看见。阎丽雯也同样冷淡地点点头。

看到他俩这样子,韩东新只好把赵广陵拉到一旁说:你先回房间,稍等一下我们一块儿吃饭。丽雯这次来,是专门来慰问演出的,这也是市委、政府安排的,经理让我务必接待一下。怎么说呢,这也是没办法的,要不咱们中午在一块儿吃饭?( 不用不用,你既然忙,我和侯乡长先走了!赵广陵急得连连摆手,顾不得再理会他们,逃也似的回到韩东新办公室,也不做解释,叫上侯乡长转身就走。一直到坐上农用三轮车,一阵突突怪叫中驶到大街上,侯乡长才气鼓鼓地埋怨说: 这个姓韩的,架子也太大了,不就仗着个他老子吗?其实也无非是秋后的蚂蚱,还能再蹦哒几天。都大中午了,居然连饭也不管一顿。

赵广陵­阴­沉着脸,不吱声。

侯乡长又说:他刚才摆了那么多理由,其实都是推脱的话。叫我说,这里面的核心问题是,你始终也没有说个回扣的数目,更不用说先送个三万五万的了。现在这年月,只要有了钱,什么事情能摆不平? 你烦不烦呀!就不能少说几句?!赵广陵忽然粗声粗气地说,真想打这小子几拳。

再回到腰窝,赵广陵就总在想,也许真的该撤回机关了。谁知道报告打上去,区委不批,市委也不批,而且热心的侯乡长和乡里­干­部也真诚地挽留他一定要留下来,善始善终地住足两年。好在时光总在流逝,日月常转不息,秋天过去了,严冬也很快来临,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大雪封山的日子,赵广陵明显地感到了生命中的恬静与安逸,也许他真的已经提前进入了生命的中年? 当云迪略含羞涩地来送请柬的时候,魏刚正陷在深深的苦恼中。

一夜之间,仿佛一切都改变了,就像上帝死了似的。在偌大的古城,所谓的上帝自然就是韩爱国。虽然韩爱国很和气,从不批评人,但是人人见了他总要退避三舍,甚至不敢直视他那双笑眯眯的眼睛。虽说韩爱国年老体弱,个子也不高,但是不论在电视里还是在照片上,总是显得比别人高大魁梧、神采奕奕,真不知道那些摄影摄像师有什么特异本领。而且即使见了面,人们也总不自觉地有种仰视的感觉,总觉得这个孱弱老头儿的身材要比自己高得多……然而谁能想到,省委的一纸命令,竟把这一切都改变了。 宣布班子调整的会议是在新落成的市委多功能会议中心举行的。与一切会议相比,这种会来的人总是非常整齐,等魏刚急匆匆赶到会场的时候,可容纳两千人的大厅里已黑压压坐满了人。看到他进来,上千双复杂的目光一齐集中到他身上,炫得他不知该往哪里躲,真想一转身走掉算了。找了好半天也没个空位子,后来还是齐秦招招手,给他挤了半个椅子坐。 齐秦还在省委党校学习,是特意赶回来的。念了两年书,齐秦比过去老练了许多,目光也显得更加深沉而平静,似乎饱经了人生历练和岁月风霜。拉他坐下,齐秦低低地问:韩书记情绪怎么样? 你觉得呢?

看起来依旧谈笑风生,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嘛。

那自然。魏刚淡淡地微笑着:老头子宦海沉浮几十年,几上几下的,这种事见得多啦。况且这一次他早有准备,毕竟奔六十了,退下来是必然的,无非是迟一天早一天而已……齐秦忽然打断他的话,嘴­唇­简直蹭着他的耳朵了:你那事儿……怎么到现在还没批下来? 谁知道。我想,这回可能是泡汤了。魏刚故作轻松,依旧微笑着。

怎么会,毕竟是市委的正式决定嘛,还能开玩笑?

齐秦有点忿忿不平了,似乎还要往下说。魏刚连忙捅捅他,又指指台上。齐秦怔了一下,连忙坐直了身子。

会议正式开始了。主持会议的依然是韩爱国。真可笑,老头子主持了一辈子会议,最后一次主持,竟然是宣布自己下台的消息。远远看上去,老头子的确满脸堆笑,不时地与身边的单龙泉悄悄说着什么,一副亲密无间的感人画面。( 等到讲话的时候,一向温和平实的他居然提高了几个声调,强烈的音波震得麦克风咝咝作响,简直有点慷慨就义的悲壮样子了,赢得台上台下一片异乎寻常的热烈掌声。然而谁能想象,老头子竟会那样失态那样悲愤呢? 这些日子,老头子本来一直兴冲冲的。几经周折,已经规划数年的星海广场终于建成,市政府也从市委大院搬迁到了新址,老头子还亲自为政府挂牌揭了幕。在古城任职四年,一座现代化中型城市的框架已经确立,一幢幢七八层、十几层的大楼拔地而起,来古城参观考察的人都说,古城一下子长高了,变美了,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高兴得老头子每天大清早就起床,背叉着手很满足也很气派地在宽阔的星海广场上踱来踱去,仿佛艺术家在独自欣赏自己毕生的得意工作……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省委突然来了电话通知,让他和单龙泉即刻赶到省委常委会议室。拿着那份通知单,魏刚在签批的时候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亲自去找老头子。谁知韩爱国只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晚上下了班,魏刚和老婆韩东萍没回家,径直来到老丈人家。偌大的屋子空旷得很,只有美琪一个人在逗鹦鹉玩。他俩要上楼,美琪连忙摆摆手,他俩虽不甚明白,却懒得说话,默默地坐下来。不一会儿,韩东新领着阎丽雯下来了,魏刚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人已搞到一块儿了? 看到他们俩,阎丽雯倏然红了脸,羞怯地点点头,转身就走。韩东萍忽然生气地看弟弟一眼:

咱妈呢?

刚吃了药,睡了。

韩东新若无其事地应着,拉着阎丽雯的手出了院子。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声,韩爱国披着一件军用呢大衣,一脸­阴­沉地走进来,那步履每一步都显得极其沉重。

韩东新也跟进来,满不在乎地翻着眼似乎在瞅天花板。

魏刚悄悄走到窗前,只见阎丽雯还独自站在小院的­阴­影里,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真不知她为什么还不离去。

韩爱国气急败坏地站在地上,任美琪为他脱去大衣,凶狠地瞪着儿子:

你说说吧,正好你姐他们都在,究竟怎么搞的?

什么怎么搞的?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我不知道。

你——老头子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气,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韩东新铁青着脸,一动也不动,看到老父亲身子哆嗦着坐下来,转身就走,只甩下一句话:对不起,我走啦。

你给我回来!韩爱国突然又站起来,厉声喝道,满屋里都回响着这严厉的声音。那鹦鹉似乎也受了鼓舞,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地喊着:你回来。你回来。美琪吓得躲在韩东萍身后,大气也不敢出。恍惚间,魏刚忽有一个新的发现,怎么这个美琪竟长得和阎丽雯一模一样,真像亲姐妹似的,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丽雯那样的才情呢? 韩东新僵在门口,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韩东萍只好瞪弟弟一眼:你就不能回来,给爸爸好好赔个不是?你也不问问,爸爸今儿到省城,究竟有什么重要事情?

韩东新却耸耸肩,冷笑着:能有什么重要事情,无非是改朝换代、你上他下而已吧。

你你——韩爱国的脸变得煞白,哆嗦着手指指儿子:我告诉你,不用幸灾乐祸,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把那个戏子娶回家来!

对不起,我的事不用你管。(

10韩东新更加冷笑不已,似乎着意要惹他爸爸生气似的。

在这种场合,魏刚觉得自己简直多余,却又无处躲避,只好尴尬地愣在那里。在他看来,今儿老头子这一通火完全是多余的,有点没头没脑、没事找事似的。正在这时,一直站在院里的阎丽雯忽然冲了进来,同样没头没脑地甩下一句“我就是死,也绝不会进你们家门”,就哇地哭出声来,又转身跑了出去。 丽雯,你别走!韩东新一边喊一边追出去了。

不知何时,卫青已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像个幽灵似的站在地上,两眼幽幽地望着他们。

韩爱国似乎累极了,极度厌烦地挥挥手:你们滚,都给我滚!然后像皮球被戳了一刀,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了……在那一刻,魏刚真有点害怕,老头子那个绝望又暴怒的样子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一晚上都睡不着,和老婆反复分析省委开会的内容,却始终没个准信儿。 然而,只过了一天,老头子又已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与宽厚,一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忧郁,这令他同样十分惊异。等回到家里,老头子才长叹一声,苦笑着对他说: 完了,我的戏收场了!东萍虽然有头脑、懂政治,但毕竟是女流之辈。东新不争气,死狗扶不上墙,整天和戏子混在一起。下一步,咱们韩家就指望你了。魏刚啊,交接工作的时候,我已和单龙泉反复谈了你的事儿,相信他一定会扶持你的。不过你也要主动和单龙泉接触,毕竟人家现在是一把手喽……说这话的时候,老头子眼里竟然噙满了泪,一种无奈的绝望感似乎已把他击碎了。魏刚也蓦然发现,原来老头子真的已经很老了,不仅满脸皱纹,头发也灰白了,缩在沙发圈里就像是一只正在脱毛的老猫。才一天时间,那个叱咤风云、令古城人无不敬畏的韩爱国究竟哪里去了?权力对于生命的个体,难道真的有一种神秘的生理作用吗? 老头子又不无悲愤地说:对于退,我是有心理准备,迟退早退都是退嘛。最令人气愤的是,居然一声招呼也不打,给我来了个突然袭击!还有,回省委谈话的时候,居然说古城这几年班子不团结,工作疲塌,成效不大,没有完成省委关于古城建市的预定目标!这不等于全盘否定古城这几年的工作吗?否定我不要紧,这不是等于把古城上万­干­部的工作也全盘否定了? 否定就否定了吧,爸现在的任务是学会心平气和地安度晚年,不要再生这些闲气了。魏刚没有办法,只好这样开导他,同时心里苦笑不已。

不行,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一定是单龙泉在捣鬼。单龙泉这个人我真是看错了,一向以为他为人正直、事业心强,是个好助手,所以古城建市的时候,是我力主让他当了市长的。如果没有我,他能有今天? 韩爱国依旧忿忿不平,魏刚却忍不住刺他说:

您看错的人多了,岂止单龙泉一个。下一步,你看我们年轻人怎么­干­吧!

对于这位老岳父,魏刚有时觉得心里很复杂,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管怎样,一个属于老头子的时代已经结束,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他觉得自己就像再嫁的寡­妇­那样,必须打起­精­神,堆起笑脸,使出浑身解数,全力讨好新夫君的欢心了。与生­性­随和的老岳父不同,这个单龙泉当年当古城县委书记时,就一向以刚愎自用、大刀阔斧为能事。后来当了市长,尽管是堂堂的正厅级,但毕竟是二把手,凡事必须听市委书记的,实在是委曲求全许多年。如今蛟龙入海虎还山,又成了主宰古城一区七县的一把手,谁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呢?( 果然,上任不到一个月,单龙泉就把魏刚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一进屋魏刚就感到里面的气氛有点不对,几位副主任和科长、­干­事都站在地上,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子,只有单龙泉独自坐在高背皮椅上: 办公室要有点办公室的样子,书记室要有书记室的样子。要深化改革,咱们今儿就首先从办公室、书记室改起。这里是什么?是总指挥部,是作战室嘛,墙上光秃秃的,为什么不挂几幅地图,还有生产任务进度表?要配备电脑,还有传真机、碎纸机什么的,总之要有点儿现代办公气息你们懂不懂?限你们两天时间,把这里的气氛好好营造一下,怎么样魏刚? 魏刚连忙走前一点,点头答应。

单龙泉依然严肃地说:

好啦,办公室的改造就到这里。不过你们怎么一点儿主动­性­都没有,推一下动一下,你们是机器吗?连机器也不如,充其量是算盘珠,是留声筒,是……(也许他实在找不着合适的词了,只好停顿一下)我再问你们,昨天下午是谁通知的会议? 是我,单书记。

云迪现在已当了会议科长,只好在人群里应着。

好哇,那我就要问问你喽。通知开会,为什么单单漏掉了卢副书记?

这……云迪一下涨红了脸:卢书记下乡了。

下乡就不通知了?

单龙泉脸一沉,两眼如鹰鸷一般瞪着她,吓得云迪嘴­唇­都发了白:

不可能没通知……我记得,通知他家里人了……通知他家里谁了?

大概是……保姆?

什么大概,在办公厅工作,能大概吗?!

就是保姆。

有记录吗,拿来我看。

没、没……当时太紧张,突然要开会,就……没记。

哼,没记……我且问你,你这个科长谁分管的?

云迪咬着嘴­唇­,不吱声。

怎么,没有人分管?

看看这样子,魏刚只好打破沉默说:是我分管的,有什么问题,您就批评我好了。

好,总算有人站出来了,那我就再问问你喽。单龙泉今儿真不知怎么了,逮谁训谁,好像患了训人的毛病:我且问你另一个问题,有些文件,未经我签字,为什么就印发了?

这个嘛……魏刚也不由得沉吟起来:有些是常委、副书记签发的。按照惯例,只要有一位领导签批,就可以印发。

噢,惯例,这话说得好哇。这么说,就全是领导们签发的了?

是的。绝大多数都是这样。魏刚说得很慢,说一句顿一下,大脑紧张地思索着:当然,也有另一种情况。如果是会议议定,或者领导授权,也有个别是我签批的。这也是惯例,如果单书记认为不妥,今后一定改正。 惯例。惯例。又是惯例!不知怎的单龙泉忽地动了怒,猛地一拍桌子:工作要的是规矩,是纪律,是法律,而不是什么惯例!从今日起,一切惯例,一切不规矩的地方,统统取消!

好吧。

魏刚说得很平和,心里的火却腾地升了起来。依他的个­性­,如果再呆下去,必定要和这位新书记吵起来,只好一转身,率先走出了这间能闷死人的屋子。他知道这一举动,必定又要惹起单龙泉的反感,但他实在顾不得这些了。好在其他人也很快退了出来,都低垂着头,一脸­阴­郁地回了各自办公室。只有云迪跟着他,嘴撅得老高。等回到自个儿办公室,魏刚才注意到,云迪眼里竟噙满了泪 魏刚绞把毛巾,递给她,又轻轻碰上了门。

云迪一边擦眼睛,一边却呜呜哭起来:

魏秘书长,你评评理,他这不是纯粹没事找事,没碴找碴吗?什么狗屁水平,当书记的,不抓大事抓小事,居然管起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来,简直是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耍得个什么威风!如果再说下去,我非和他吵一架不可,在办公厅这么多年,我……我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云迪的确是单纯的。在一个单纯的下级面前,你又能说什么呢?魏刚只好沉默,等到她哭诉够了,才故作真诚地说:单书记是有水平的,单书记发火,一定有他的道理。不过这不关你的事,表面上是批评你,实际上是批评我的,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再说呢,当领导的批评部下,正好说明了他对你相信,只有自己人才会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留情……好啦,快不要哭了,你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嘛,要哭肿了眼,怎么入洞房呢? 一句话,竟逗得这姑娘哧地笑起来,然后对着镜子小心地擦拭了一遍眼角,说声你等等,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手里拿着一张大红请柬,羞涩地微笑着,重新站在他的面前。望着她那幸福的样子,他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又鼓励安慰几句,赶紧把她打发走了。 等云迪一出门,魏刚便把门碰上,一个人关在屋里,任谁敲门也不开了。

他需要冷静,也需要时间,应该认真思考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了。

他当然清楚,单龙泉刚才那一通无名火,完全是冲着他的。但是,却绝不是什么善意的批评,而只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刁难的开始。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只因为他是前任书记的女婿?

也许,他真的应该认认真真考虑自己的去向了。那么,他该找谁商量一下呢?

赵广陵这几天不上班,正忙着筹备他迟来的婚礼,就像云迪一样沉浸在盲目的幸福中。齐秦虽然从党校回来又上了班,但是他和单龙泉那么密切,根本不可能向他说什么真心话。魏刚独自在屋里走来走去,思忖好半天,终于想到了韩东新。也许,这个思想活跃分子可能会给他一个有益的忠告。想到这儿,他不再犹豫,迅速拨通了韩东新的电话。 听了他详细的叙说,韩东新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起来:

你呀你,你一向那么­精­明­干­练过人,怎么现在竟犹豫不决,变成个没主意的人了?

魏刚苦笑不迭:别打哈哈,这涉及我一辈子的定向问题,怎么能清醒得下来?

韩东新思忖了一下说:虽然老爸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是,我始终认为,搞政治是最无聊也最没出息的。现在是经济时代啦,有了钱什么做不成,何必硬挤在官场上受那份洋罪?而且奋斗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不会留下。看看咱老爸吧,他那官当得够大够长了,如今还不是没人答理的平头百姓一个?叫我说,姐夫早该有这个想法了,凭你这些年的关系,凭你学经济管理的功底,什么搞不成,何必受单龙泉那小子的窝囊气? 你的意思是……要我辞职下海?

这倒不必。毕竟你已经在官场混了十几年,也积累了相当的人际资本,何必弃长取短、自毁前程呢?官场的运行规则,你自然非常明白,能上不能下,这是中国目前的通病嘛。单龙泉即使要开涮你,也必须找个借口的,一个堂堂的正处级­干­部,即使弄到哪里不也是正处嘛,这本身就是从商资本啊。所以,你大可不必主动请辞,此其一;同时你也大可不必再全力以赴醉心官场,把主要­精­力投放到生意场上,此其二。二者兼美,可进可退,主动权始终在咱手里,岂不更好!( 不!我和你说过,我绝不是为了钱!

魏刚对着电话机吼着,重重地把听筒扔到了桌子上。

夜深了,魏刚还徘徊在大街上,怎么也不想回家。正是最寒冷的腊月天,凛冽的寒风打扫着路面,废纸、塑料袋上下翻飞,家家窗户都透出温暖的橘黄|­色­,大约正忙着准备过年吧。随着城市规模的急剧扩张,大鼓楼已退缩到旧城区了。要不是离得太远,今夜他真想登上楼顶散散心。来到十字路口,怅望着四面空荡荡的长街,魏刚正不知从哪条道走,顶头就遇见了常中仁。 看到是他,常中仁似乎吃了一惊,不安地问:

小魏秘书长,你这是……

不怎么,随便走走。你呢?

我也随便走走。

好好……那,下一步我们该朝哪面走?

随便,哪面都一样。

显然,常中仁也是在顶着寒风散步。两个人便不再吱声,默默地在黑暗中又走了好长一截路,常中仁忍不住说:

我散步是因为我烦,你呢?

我也烦。

我明白了。不过老哥劝你还是抓紧时间采取行动吧,到省里花点钱,再找找人,你那事一定能弄成的。

你估计……要花多少钱?

几十万吧。

你认为我能拿出那么多钱来?

拿不出来,就借嘛。将来弄成了,再还。这不是很正常吗?

黑暗中,魏刚只觉得全身发抖,哭笑不得地说: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什么你自己不这样做,却一辈子郁郁不得意……我老了,你还年轻。

好像要下雪了。

对,是该下雪了。

赵广陵下乡扶贫结束了,魏刚决定亲自去腰窝乡走一趟。尽管赵广陵对他爱理不理的,但是,赵广陵毕竟是代表市委办公厅下去的,他取得的成绩自然也就是办公厅的成绩,这个功他不能让别人抢了去。真看不出来,赵广陵虽然是书生出身,没多少实际经验,但办起实事来百折不挠而又滴水不漏,两年时间竟在最贫困的腰窝乡办了那么多事儿。等到魏刚去接他的时候,云跃进去了,刚刚从省委党校培训结业的齐秦也去了,老百姓自发排了几十米的送行队伍,已经升任书记的那个姓侯的一再拉住赵广陵的手,感激的话说了无数,一直送到村前新开通的新公路上。等他和赵广陵都上了车,小轿车箭一样飞起来。姓侯的和那些乡亲们还在春寒料峭中不住地挥手致意…… 云跃进是热情的,老侯是热情的,齐秦就更热情。毕竟他现在是拟任的市委常委、古城区委书记,也许很快就变成他们的顶头上司了。这次欢送午宴搞得非常隆重,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这穷乡僻壤整出两桌绝不逊­色­于星级宾馆的­精­美饭菜。喝的酒也一律是五粮液,三百元一瓶。魏刚本来觉得未免太奢侈,齐秦说,这是为广陵饯行,关你何事?他也就不再坚持了。喝一瓶又喝一瓶,一直喝到太阳西斜,大家才摇摇晃晃走出烟熏得墙壁灰黑的破伙房。这时,云跃进和齐秦便把魏刚拉到乡长室,让老侯拿出一个沉重的黑皮包来。当时他的酒立刻吓醒一半,使劲推着怎么也不收。齐秦说这不是钱,而是古城区人民的一颗心。也不是要贿赂你,而是给你做活动经费,抓紧时间到省城活动活动的。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如果一直拖下去,古城区群龙无首,对你不利,对古城更不利,我们都是真诚地盼望你早日到岗的。这话真说到他心里了,他也就不再犹豫,郑重收下了这一笔“活动经费”。( 当他们走到院里时,汽车已发动起来,自发赶来送别的乡亲们已挤了一院子。魏刚努力控制着酒劲,同时就觉得心里一股暖流,也有点潸然泪下了……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不等他回到城区,一个举报电话已打到了市纪委书记的办公室。所以,当他赶到古城的时候,纪委书记已破例找他谈话了。他当时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竟一下子慌了神,不仅交代了大吃大喝的整个过程,连那个小黑皮包也一并上交了。事后想来,这真是一个愚不可及的举动。他本以为还会受到表彰,谁知道却一下子变成了全市的大贪官。特别是在与赵广陵的对比中,这笔款的分量似乎更重了,足以给他以致命一击。事隔多年,魏刚依旧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在陷害他呢?是云跃进吗?云跃进已经五十七岁,当书记已经“超龄”了;是齐秦吗?齐秦更巴不得让他上任呢,而且齐秦当时充其量是个副书记,要竞争只是在竞争区长嘛……想来想去,只能归结到命了,事已至此他已成俎上之­肉­,只能等待单龙泉的最后决断了。 果然,不几天,单龙泉竟亲自登门和他谈话来了。望着这位顶头上司,魏刚忽然有一种陌生感。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才当了不到两年书记,怎么单龙泉也一下老了许多,头发也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一道紧挨一道,似乎比老岳父还密一些,那种疲惫的神情竟勾起了他一点儿同情。 单龙泉坐下来,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尽可能委婉地说:

今儿来,老叔想和你说说你个人的事,这些天,老叔一直在上下活动,为你那个即将到来的任命疏通关节。谁曾想竟出了这么大的事,闹得全市上下沸沸扬扬。为了严肃纪律,对全市­干­部有一个交代,老叔思考了几夜,又和每个领导成员做了交谈,初步考虑想给你调整一个工作岗位,不知你有什么意见? 该来的果然来了,魏刚很镇定,勇敢地迎着老头子含而不露的目光尽可能微笑着说:没意见,没意见,一切听领导安排。而且我也早有这个想法,只是不好意思给领导们提。只是不知道单书记想把我安排到什么地方? 这个嘛……单龙泉斟词酌句,似乎颇为作难:你知道,现在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干­部们的期望值又很高,很不好安排啊……

既然不好安排,那就免掉我好啦!魏刚立刻打断他的话说。

一听这话,单龙泉的脸­色­有点改变,口气也立刻严肃起来:快别这么说!你这是骂老叔呢。毕竟咱们是两代交情,父一辈子一辈的情谊,韩书记可是我的老恩师啊,你出的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过毕竟是你主动讲出的。又涉及到区里一些同志,市委决定就不处理了,所以我想……调整你到市财委当副主任,保留正处级待遇,如何? 看单龙泉那个小心翼翼的样子,魏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得单龙泉莫名其妙瞪大了眼,才强止住笑声说:好哇,太感谢单书记了,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啊!

那……你同意了?

怎么会不同意呢,我完全同意。而且最让我奇怪的是,财委实在是个非常重要的单位嘛,怎么在你们领导眼里,竟成了没有人愿去的赖单位?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要发展经济、搞活流通,财委可做的事情多得很嘛。况且,我还有一点不明,什么叫好单位,什么叫赖单位,标准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哪个单位有权、实惠,有捞油水搞腐败,哪个就是好单位?哪个单位是清水衙门,有做的没捞的,只能当清廉­干­部,哪个就是赖单位? 这一下,轮到单龙泉作难了,脸一阵红一阵白,掏出一支烟来点上,又想起来似的扔给魏刚一支,才嘿嘿­干­笑着说:

年轻人思维敏捷,嘴也太快了,倒叫老叔不知说什么好了。当然,话不能这么说,都是革命工作嘛,本无所谓好无所谓坏,这实在是一种很含混的概念,也是社会上的一种流行说法,没什么科学­性­的,也不能太较真了…… 那……我想问一下,下一步古城区的班子究竟怎么调?

这话本来不应该跟你讲。不过既然你问起来,老叔不妨提前告你一声,新的书记要从省里派一个喽,可能是个副厅级­干­部。出了这么大事,古城区也应该汲取教训,云跃进是主持全面工作的,年龄也大了,只好退到人大当主任了。 区长由谁接任?

这个嘛……还没形成一致意见,好啦好啦,既然你同意了,我也就没什么要说的了。作为书记,同时也是老朋友,老叔祝你在新的岗位上取得新的成绩吧。

说着话,单龙泉已站了起来,伸出手和魏刚热烈地握着,又略带夸张地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以示亲热。谁知魏刚却一直握住他的手不放,很认真地看着他说:

老叔别走嘛,还有一件事,我也想和您说一声。

什么事?

单龙泉脸上的笑意倏然凝固了,颇为不安地打量着他。

魏刚心里想,怎么人一当领导,神经就这么敏感起来,只好微笑着说:老叔放心,不是我个人的事,我是绝不会给组织添麻烦的。只是我想问一句,我调离之后,我这个位置由谁接任呢? 你认为呢?

我出于公心地讲,再没有比赵广陵更合适的人选了。广陵这个人年轻,有才气,又当了多年的政研室副主任,当个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应该说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嘛。如果越过他而另选他人,恐怕机关大院的舆论都不会好……这也算是我的最后交代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让我想想。单龙泉说得很­干­脆,又郑重地用力握一下他的手,迅速走了出去,似乎生怕他再提出什么别的要求来。

魏刚调走快半年了,赵广陵才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为他开了一个机关欢送会。魏刚这一步跌得太惨了,自从宣布了新的任命,就在医院躺了半年,也不知道真病还是装病,反正脸捂得更白了,人也好像更胖了一圈。事情的发展往往就是这样反反复复,一直在打转转似的。三四年前,是魏刚举行欢送会,为他和齐秦饯行。想不到如今却倒过来,由他来欢送魏刚了。至于齐秦,则已经顶替云跃进当了古城区区长,更是赫赫扬扬连面也见不着了。望着魏刚­阴­沉沉的面容,听着他不­阴­不阳的临别致辞,主持欢送会的赵广陵忽然觉得很悲哀,多年来对他的那股怨恨也一下子全冰消了。 欢送会一结束,赵广陵就提出下饭店,摆一桌像模像样的酒席送魏刚老兄一路走好,谁知道魏刚竟一点儿也不领情,掉头就走。赵广陵知道他心里不舒坦,也不便勉强,只好步行着独自回家。同时便想起来,今儿不是他和云迪结婚一周年吗? 天道酬勤,这话真的一点不假。来古城七年了,不管顺也好逆也好,他总是恪尽职守,一点儿也不敢懈怠,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也许是­精­诚所至,感天动地了吧,这两年来他真是喜事连台,好像上苍真的着意要给他一个接一个惊喜和回报似的。先是和云迪结婚,接着得了个大胖儿子,接着是机关新建宿舍,不费吹灰之力分得一套和魏刚一样大的宿舍。刚刚搬了家,突然一纸调令,一向行情看好、转眼就要当市委常委的魏刚竟然一个筋斗从火红的云端跌落下来,居然跌得那么惨,到灰塌塌的市财委任了一个第六副主任,而他呢,却蒙单龙泉抬爱,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又升到了和当年的魏刚一样令人炫目的云端…… 当他到医院看望魏刚的时候,魏刚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向他说了许多有上就有下,飞起来容易落下去难的道理,劝他一定要汲取自个儿的教训,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然而赵广陵心里明白,我和你走的根本不是一条路。你不管怎么有能耐,明眼人一看便知,你是靠着裙带关系上去的,所以裙一破带一断,自然就要跌落下来。而我呢,却完全是凭着自己的辛苦和实力,一步一步脚踏实地上来的。尽管我曾给单龙泉当过几年秘书,但是尽人皆知我们是纯粹的工作关系,绝不掺杂多少私人情感,否则单龙泉也不会中途换马、另择他人的。想到这些,赵广陵只是嘿嘿地笑笑,弄得魏刚反而不自在起来。 又到春暖花开时,追赶时俗势流的姑娘们已经穿起了花花绿绿的裙子,把一向雄浑粗犷的古城蒙上了一层绮丽温婉的风情。正是傍晚时分,小摊贩们在起劲地吆喝,出租车急慌慌地穿梭往来,一些衣食无忧的人们则已开始悠悠地踱晚步了。傍晚是一日的Gao潮,生活之流汇成了无边的汹涌潮水,冲得人根本站不住,只能不由自主地盲目地迈动双腿……前面就是星海广场了。这是全市最大的一个广场,也是新古城的标志­性­建筑,到处花团锦簇,人们或走或坐,颇有点儿现代都市的情调。站在这儿,你也许会下意识地联想到省城甚至是广州、珠海……忽然,两个陌生人拦住了赵广陵。 赵广陵心头一紧,看两人笑眯眯的又不像坏人,只好困惑地向他俩点点头,转身欲走。两个人却一拥上前,一人抓住他一只手,使劲地摇着,似乎要把他的两条胳膊全卸下来。

你们是……赵广陵试探着问。

一阵摇晃之后,两个人才亲热地告诉他,他们是市委组织部的,听到他新的任命,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向他表示最真诚的弟兄们的祝贺,又说了许多今后加强联系渴望提携之类的话,才点头哈腰地走了。 望着他们俩的背影,赵广陵依旧没有弄清他们俩究竟叫什么名字,在组织部任的是什么职,只好独自笑笑,继续往家里走。

今儿之所以走着回家,本来是想散散步,散散心,也品味一下步行的独特滋味,谁知道竟连这么点自由也没有了。星海广场本来就是­干­部们早晚聚集的一个地方,就像是一个独特的政治论坛,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干­部边散步边议论什么。这些天市委连着调整­干­部,自然更刺激了这些人敏感的游走神经,连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干­部也走着站着交头接耳。看到赵广陵走过,便往往一拥而上,有表示祝贺的,有打探情况的,也有明显不满的,但不管哪一类人,无不有点儿和他套近乎甚至露骨讨好的意思。有了刚才的经验,赵广陵不再惊愕,只好不住地点头应和。人们又无不半真半谑地追问他,官当大了,怎么反而更平易近人了,连车也不坐,你不是有专车了吗? 这是一种独特的感觉,一种早已失落的感觉。七年前,当他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一夜之间当了单龙泉专职秘书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早已失落的这种感觉仿佛一下子又找了回来,只是比过去更强烈更浓厚一些。七年来的古城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巨变,要从市面上寻找七年前的一些遗迹都很困难,但是这种逝去的感觉依然那么亲切依然那么熟悉,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对于赵广陵来说,这种感觉是熟悉的也是美好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滋味,同时却又感到隐隐的困惑,七年了,走来走去难道又走回了原地? 等回到家里,这种模糊的感觉才消失了。与阎丽雯不同,云迪是理家过日子的好手,一进门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了上来。云迪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指挥着小保姆­干­这­干­那,倒是滴水不漏。自从生了孩子,云迪一下子变得又白又胖,像个面人儿似的,喂孩子时掉出来的Ru房简直就像一个大馒头,雪白肥硕得让人惊异。( 与当年那个寒伧的临时搭伙的家相比,如今这个家自然温暖幸福多了,全套的红木家具,全套的家用电器,全套的家庭影院,而且大都是云迪从娘家带来的,连装修家的工程队,也是云迪从古城区找来的,而且是只象征地收了一点钱。老丈人云跃进几个子女都不成器,对云迪寄予的希望很大,本来不同意找个二婚男人,而且当年在一块儿工作时对赵广陵的印象似乎也不太好,但最终没拗过女儿,也只好接纳了他这个女婿。不过现在不同了,老丈人已退到了人大,赵广陵却连着升职,这一升一降,带来的变化是极其深刻的。果然,赵广陵刚换上便服准备吃饭,老丈人竟亲自上门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司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等放好东西,司机下了楼,云跃进才搔搔花白的头发说:刚回了家,忽然想起来今儿是你们俩结婚一周年嘛,你妈非让我过来看看。

真想不到,老丈人居然连这事都记得!赵广陵大受感动,“爸,爸”地叫着,连忙开了瓶酒,扶云跃进在上首坐了,连着敬了几盅酒,才有点不安地说:

本来我今儿想和云迪回家看看爸妈的,连着开了一天的会,散得又晚,我也是刚才进门。

尽管当了多年官,云跃进依旧像当年一样地瘦,没有多少富态,连忙摆摆手说:

你现在担子重了,工作那么忙,就不要­操­这些闲心了。和我不一样,我现在已经是半退的人了,每天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呆在家里。不过单龙泉这个人可不好侍候的,你一定要多个心眼儿,要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能有一点儿马虎大意,知道吗? 每次见面,老丈人总要训诫他几句,赵广陵只好顺着他说:

以爸之见,今后我该怎么样工作才好?

云跃进当过八年的办公室主任,侍候过的领导海啦,谈起这些来自然头头是道且滔滔不绝,立刻又抿一口酒,正­色­道:

秘书长是什么?就是办公室主任,在县一级叫主任,市以上才有了秘书长。而办公室主任是什么?说透了就是一个大管家婆。所以,一个好的办公室主任,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风使舵,八面玲珑,当退则退,当进则进,进退有度,适可而止,既不能过,进则招损,又不可不及,不及受讥,只有这样,才能称得上是一个优秀的办公室主任呢。 赵广陵听他越说越玄,似乎酒劲上头了,只好瞥一眼云迪,作难地说:要按爸这样的标准,我可是太不够格了。要让我做到这些,还不如打死我呢,说得那个点儿,这纯粹是一种­精­神折磨人格虐待嘛! 所以说,文无定法,水无常态,关键是要把握住自己,用所长而去所短,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出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可是《易经》上的话,我最近闲着无事老翻《易经》,越看越觉得里面讲得深刻,简直过去未来的事全讲到了。就比方说你吧,前两年在韩爱国当政的时候跌了一下,这也就是“穷”了。所以,你当时就“变”了一下,我不争不斗,­干­脆走出机关,到基层去扶贫办实事,这一变就很好,既不介入韩、单二虎之争,又树了自己的形象,这不就“通”了?所以,现在你还是要“变”,要尽可能地适应,只有适应时代、适应土地、适应古城的特殊情况,才能通才能久啊! 一席话,说得赵广陵不住地点头,眼前这位老岳父便也越来越高大,甚至让他肃然起敬了。真不愧是老秀才,说起来头头是道,简直让他应接不暇,只感到一头雾水一阵晕眩。他虽然是研究生,是硕士,学历再高也纯粹枉然,社会才是一所真正的大学校,人生才是一部读不完的大书。( 什么MBA理论,什么市场营销学、人际交往学、社会心理学等等,在学校念了那么多大厚书,到现在才感到一本也用不上,真正的道理全是“悟”出来的,而不是书上学的。过去他有一点很不明白,许多著名的企业家都念书甚少,文化不高,有的甚至有过种种劣迹,对此他颇不以为然,总认为都是靠着改革开放之初的特殊机遇,钻了政策尤其是双轨制的特殊空子,只能说是一种特例。如今看来,也许这些人确有许多过人之处,就像老岳父这样摸爬滚打一辈子的,尽管只是中师毕业,谁敢说他对官场的研究、为官的学问不比我这个研究生要强得多?这样乱乱地想着,第一次对老岳父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重: 那爸你具体说说,今后我该注意些什么呢?

首先,你要摸清楚单龙泉这个人。这个人好大喜功,做什么事都喜欢造气势、大呼隆,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不行,亦步亦趋也不行。作为秘书长,你一定要紧跟他的步伐,不要在乎下面人说什么。第二,这个人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凡事只能顺着他,由着他的­性­子去折腾,千万不要提什么意见。什么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那都是哄外人哄傻子的。而且要记住一点,单龙泉这个人有时也喜欢做做样子,征求征求你的意见,做出个闻过则喜、作风民主的姿态来,千万记住,那纯粹是一种假象,玩玩可以,当不得真的。如果你在这时候提了什么意见,拂了他的意,不定什么时候就非整你一下不可。按照他的­性­子,越是人们不同意,他越是要一条路走到底,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你我?想当年他对你有看法、有意见,不就是因为你经常拂他的意改他的文章吗? 云迪喂完­奶­,哄孩子到里屋睡下,然后轻手轻脚出来,低低地对他们爷儿俩说:不要再瞎嚷嚷了,小心吵醒孩子。你们到底吃不吃啦,不吃我让小芸收拾碗筷了。

小芸自然是小保姆的名儿了。

一句话,说得两个都不吱声,默默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饭吃完了,小芸麻利地收拾了碟碟盘盘,又沏上酽酽一壶茶,云跃进才呷口茶,压低声音说:

下一步,你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人际关系上,既要千方百计讨单龙泉的欢心,又要巧妙地沟通与其他成员的关系。现在单龙泉还兼着市长,一切都好说些,一旦将来再派来个新市长,一定要注意与新市长拉好关系,这才能保证立于不败之地……然后瞅个机会,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实权位子­干­­干­,千万不要像魏刚那样……说到这儿,他似乎有点神经质地四下看看,好像旁边还有人似的,声音也放得更低了:你知道魏刚是怎么掉下来的吗? 一听这话,云迪立刻不屑地说:这谁不知道,不就是收了几万块钱,后来又上交了?

这你们就不明白啰……云跃进显出一脸神秘样:当时古城区的书记位置空了一年多,为什么一直安排不出去?韩爱国要给他女婿魏刚,单龙泉死活不同意;单龙泉要安排齐秦当区长,韩爱国也不同意。夹在这两大巨人之间,老爸平白无故受了一年多窝囊气。等到单龙泉上了台,我就想,要想自己安全着陆、全身而退,特别是要把广陵扶上来,就必须讨好单龙泉,除掉他这个眼中钉。所以,那一场戏,实际是老爸的总导演,只不过没有一个看得出来……即使像齐秦这样的人,也根本不摸头脑。因为那实在是两全齐美的法子,如果不出事,我讨好了魏刚这位新书记,也好;一旦出了事,又肯定弄不到我头上,肯定会有人为我罩着的,更好。这不,除了魏刚跌了一跤,其他人不是都毫发无损、皆大欢喜吗?

听老岳父得意洋洋地说着,赵广陵在惊愕中却感到愈来愈憋气,真有种哭笑不得的沮丧和悲怆。心里想,怎么会是这样!这么说,竟然是因为你弄倒魏刚,才给我创造了这么个升迁机会,那我赵广陵成什么人了?他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再看看云迪,也仿佛被她爸爸这番话吓呆了,不知是出于鄙夷还是虔敬,不认识似的盯着她这个爸爸直看。 夜深了,老岳父已起身告辞,赵广陵依旧呆坐着,眼前仿佛又闪现出了魏刚那一副­阴­沉沉的面容……人哪,世上的路千万条,为什么却总要这样狭路相逢地挤在一起?上任这些天,本来一直是喜滋滋的,经老岳父这么一说,却总像不小心吃了只苍蝇那么恶心,以后还怎么有脸再见魏刚的面呢? 不在其位,就不知道其中的妙处,接替了魏刚的赵广陵这回算是深有体会了。上任伊始,家里办公室立刻围满了人,连那些从未谋面或多年来有意疏远的人们,也似乎突然间从地缝里冒了出来,亲亲密密围在他身边。但是,来往归来往,只要不拿着礼品就行,赵广陵是深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总认为一旦掺杂进物质的因素,彼此的感情都变了味儿,那种纯粹的友情也受到了严重的亵渎。有些人缠劲十足,上门之后不放东西坚决不走,赵广陵只好遵循礼尚往来的古训,你有来我有往,一物换一物,乐得彼此心安。谁知时间一长,才发觉这纯粹是书生之见、庸人之思,不仅客人有点悻悻不快,连老婆云迪也对他哂笑不已,常常拿齐秦的例子来做对比。一段日子齐秦病了,市里查不出来,省里也审不清,只好到北京的大医院去静养。一时间古城区的领导­干­部无不你追我赶,都往北京城里跑。说是招商引资跑项目,却从未见落实一个项目,引来一分资金。后来消息便传开了,原来都是去探视齐区长的,而且不约而同形成了固定行情,多则三千,少则两千,一律装在信封里。有一次某­干­部帮齐区长翻身挪枕头,枕头下少说有几十个信封了。而且齐区长极其慷慨,随手拿起一个要送这位仁兄,吓得他脸都白了,迅速跑出了病房……当然,严格地讲,这些传言无凭无据,也许纯属无稽之谈。就像一缕缕清风,吹过去又吹过来,你要伸手去抓,却总是两手空空。三人成虎,十夫揉椎,这样的道理他也清楚。但是,传言潜移默化的力量仍然是巨大的,特别是云迪又经常在耳边唠叨着,赵广陵也日渐觉得,也许自己那种做法确有点幼稚可笑,简直就像是机关里的一个异类,太不近情理了。齐秦尽管传言很多,但是人们在谈话之中却总是不胜艳羡,齐秦本人的声誉反而愈来愈响了……于是,赵广陵也逐渐由羞羞答答而半推半就,最后终于心安理得起来,只是有一个最后的防线始终固守着,这就是礼品可收、票子不要,对于那一沓沓硌手的钞票,他总觉得有种很邪乎的感觉,无论如何揣不到怀里。 一天,赵广陵正在组织办公厅的一伙秀才起草一份关于单龙泉任书记以来的工作总结,久不见面的魏刚忽然找上门来。近年来,办公厅工作人员流动很快,看着满屋的人,魏刚几乎一个也不认识,只好和赵广陵握握手,独自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闷闷地抽起了烟。望着这位埋在浓浓烟雾中的昔日老领导,赵广陵不禁又想起了老岳父说过的那番话,同时就觉得心里悔愧不已。好在魏刚并不知情,他也就慢慢平静下来。魏刚是很倔强也很爱面子的,自从灰塌塌地走出机关,这还是第一次登门,赵广陵知道他一定有事,但单书记对这份工作总结十分重视,要的也很急,已经修改了三次还通不过,只好耐着­性­子又讲了一通修改意见,把这伙小­干­部打发走了,才亲热地拉住魏刚的手,问他有什么事。( 20魏刚两眼失神地打量着他自己昔日的办公室,叹口气说:时间不早了,先吃饭再说……

看他这个样子,赵广陵苦笑一下,只好默默地跟着他下了楼,钻进了一辆没有牌照的小轿车。

等上了车,赵广陵才注意到,车上还坐着一个人,瘦长的身材,两道剑眉,面熟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只好捅捅魏刚,又指指这个人。然而不等魏刚反应过来,此人已嘿嘿地笑起来: 我说不认识了,老魏还不相信,怎么样,我没猜错吧?借用一句话,这些年来老爷一向加官晋爵,就忘了当年葫芦庙里的小沙弥了?

听他这么说,赵广陵的脸立刻一阵红一阵白,又实在无话可说,在这种场合他一向是木讷的,只好扭头看着魏刚。魏刚却偏不介绍,非让他猜猜不可。处在他这种位置,几年来从眼前闪过的人车载斗量,多如过江之鲫,如何能想得起来,一直僵了好半天,等来到著名的焦和饭店坐下,这个人才真诚地拉住他的手说: 真对不起,刚才不过是开玩笑,都怪我向领导汇报得少,我是侯……不等他再说下去,多年尘封的的记忆闸门立刻打开了,赵广陵一阵惊喜,脱口喊道:

侯乡长——你现在还在那儿吗?

魏刚一边点菜一边说:早不在腰窝了。人家老侯现在已经是老书记了,这几年一连挪了两个乡,现在是古城区最大的一个镇——柳林镇的书记了。

原来这样!好几年不见面了,今儿理应我请客的。赵广陵的确很高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四面环山、飞雪弥漫的地方。

哪能让领导破费!你这么大官,能请出来赏个脸,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就不胜荣幸了。

是啊,老侯这话说得对极!魏刚接口道:刚才你真没见那阵势,一屋子的人,我们广陵背抄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领导派头足得很呢。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第一点是又包括三点,你都弄不清有多少点了。只是我说广陵,你讲了那么多,怎么一句真话也没有?什么财政收入年均增长百分之五十,这可能吗?什么全市人均收入突破三千元,全面消灭贫困人口,提前进入小康社会,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好像回到了大跃进时期? 魏刚这话说得太尖锐了,又当着一个基层­干­部的面,赵广陵只好一本正经地说:

老兄,你也不要一味地嘲讽,当年你也是­干­的这一行,这里面的奥妙不比我更清楚?再说呢,如果不带偏见、公公道道地讲,这几年咱们古城的变化的确很大嘛,那些数字也是基层报上来的,实际上市委还年年喊着挤水分,反对虚夸冒进,反复核实过的,怎么能说全是假的? 哟嗬!真看不出来,几年来老弟的水平提高得这么快!我过去是­干­的这一行,这不假,但是,我现在不­干­了。况且,我过去­干­的时候,风气也还和现在不一样。这几年我走出市委大院,才发现过去做的那一切,真的毫无意义,纯粹是浪费生命!好啦好啦,咱俩不要再争论了,是不是假话,你让来自基层的这位仁兄说一说吧。 菜已端上来了,姓侯的先高高举起酒杯,一连和他俩碰了三杯,才斟词酌句地说:

也许,魏主任刚才的话有点刺耳,有点儿言过其实。但是,实事求是的地讲,这几年咱们古城的确存在着一种虚夸冒进的苗头。虽然我不了解全市的情况,也许我那儿比较特殊,反正就我走过的两个乡镇来说,浮夸现象的确存在。就说乡镇企业吧,明明一个像样的企业也没有,全乡只有几个豆腐坊、小四轮,每年上报的产值也是几千万,甚至上亿呢。 那……你不会不报?赵广陵沉下脸来。

不报不行呀。上头每年下的指标就是那么高,你不报,别人都能完成,就你完不成,行吗?记得有一年,我还是刚当书记报得比较低,区里的­干­脆说,你不用报了,我们替你报吧。后来我调来区里的报表一看,居然比我自己报的数字翻了一番多,你说我该怎么办?所以,实事求是地讲,大概除了财政税收,其他数字都有水分,只不过多少而已。 真的?!

魏刚却不以为然地说:哼!你说的还不准确!财政税收也一样,同样不真实,什么买税、探收、虚增过账,这些事儿你自己没做过?

这这这……姓侯的忽然尴尬地笑笑,不吱声了。

看他们这样,赵广陵实在无话可说。虽然身在机关,但是这些传言他的确听过,只是不像当面说着这样真切罢了。几年不见,老侯的确老多了,也好像变了许多,隐隐约约竟有点儿像齐秦那样的作派了,坐在那儿像个老农民似的。赵广陵一边吃一边反复回想,他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一直到吃罢饭,也始终没想起个究竟来,只好老侯老侯地叫着。许是酒喝多了,头晕得很,赵广陵扶着门框,等着老侯去结账。魏刚拉着他来到店外说: 天黑了,要不找个地方玩玩去?

赵广陵困难地摇摇头,感到头更晕了:有什么可玩的,无非是歌厅舞厅而已。我还有正经事的,今晚那份材料必须弄出来的。

魏刚忙低低地说:我也有正经事的。听说一两天就要研究­干­部了,老侯想让你帮个忙,今夜无论如何去见见单龙泉。这小子准备了一个大炸药包的,五吨呢,你只要领进去,其他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这下……一听这话,赵广陵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当然明白,魏刚说的是所谓黑话,炸药包就是红包,五吨就是五万。虽然当了几年秘书长,但这样的事儿他的确没­干­过,只好岔开话头说:这就奇怪了,你现在怎么和他搅在一块儿了? 正所谓不打不成交。当年那事,我也想通了,不能怨他的。魏刚又压低声音说:不过这人特讲义气,口口声声说是他害了我,所以非要帮我一把不可。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受聘到柳林镇当洗煤厂厂长了。 是吗?我记得,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做生意吗?

唉,有什么办法?财委是个空机关,一无钱,二无权,下一步改革马上就要撤了,闲着也是闲着,只好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儿了。正好这小子从省里弄来一笔款,想建一个洗煤厂,却没有人才,只好把我聘去了。好啦,不要再说了,现在正是时候,老头子一定在家里呢。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才几年时间,魏刚的变化的确很大,张口闭口就是票子、好处、炸药包什么的,听起来总让人觉得不舒服。真可笑,要下海赚钱,早几年­干­啥去了?不管魏刚怎么催促,赵广陵依旧作难地怔着,真不想去冒这个险。因为他实在搞不清单龙泉的真实想法,一旦老头子翻了脸,这可是动法动纪的事,切不可闹着玩儿的。忽然,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来,赵广陵接罢电话,心里立刻有了主意,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事以后再说,单书记已经到了办公室,让我赶快过去呢。说罢,也不管魏刚和老侯失望不失望,立刻飞也似地离开了这里。 此后一连几天,赵广陵都有点心里不安,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魏刚和那个老侯。仔细想想,这事儿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充其量是个领路人,送没送收没收都是他们的事,与己何­干­?况且他也打听一番,知道姓侯的在古城的确表现不错,也真到了该提拔的地步。所以,他暗暗下了决心,如果魏刚再来找他,就一定帮帮这个忙。( 然而不知魏刚是否真生气了,不仅人没影儿了,电话也没来过一个,他也就只好惴惴地按下了这档子事,只是一想起来,总有点莫名其妙的遗憾。

熬了几个通宵,材料终于写好送上去了,单龙泉看了也非常满意,一高兴还送了赵广陵一条烟,是那种名贵的玉溪烟。拿着那条烟,看着满脸堆笑的单书记,赵广陵心里一片温暖。几年时间,单龙泉的确老多了,背也有点驼,头发更是白了许多。在工作上单龙泉是那种情绪型的人物,高兴起来常常没明没夜地­干­,经常半夜时分打电话安排工作。然而,一想起魏刚和老侯的那些话,赵广陵却总有点如鲠在喉、不吐不块之感。 单龙泉看他还不走,就微微笑着说:最近,你听到什么议论没有?

听到的倒是不少,只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赵广陵终于开了口。几年来在单龙泉身边工作,赵广陵一直谨记着老岳父的那一番谆谆教导,尽可能少说多做,不肯轻易多说什么。有时在一起研究工作,单龙泉倒是常常这样问他,但他回答起来总是掐头去尾,尽可能表现得委婉一些。然而这一次,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勇气,赵广陵说得很­干­脆也很彻底,并加了许多自己的主观评价,说完之后大有一种痛快淋漓的酣畅感。 单龙泉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还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一直到他说完,才用铅笔敲着办公桌,不动声­色­地说:

就这些?还有什么,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听了这话,赵广陵自然很受鼓舞,胆子也陡然大了许多,不假思索地说:

现在基层还有一种很不好的风气,跑官要官成风,买官卖官也有了苗头,有人甚至到处传谣,把各种官位都标了价码。在这方面,市委应该态度鲜明,狠刹一下这股风气,否则带来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赵广陵说着说着,突然间卡了壳,舌头似乎缩不回来,僵在那里了。只一瞬间工夫,单龙泉的脸­色­陡然大变,两道浓眉拧成了一条线,紧抿了的嘴­唇­扭动着……咔嚓,敲击桌面的铅笔折了,单书记手上渗出了几点鲜血。 守在外屋的秘书似乎也感到了里面气氛的异样,探进头来呆呆地望着他俩。赵广陵也很慌乱,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单龙泉粗暴地朝秘书挥挥手,等那扇隔门合上,才拉开抽屉,寻出一块创可贴来,慢慢把手包上。那包的动作很慢,似乎生怕搅动了屋里几乎凝结的浊重空气……等赵广陵回过神来,正准备帮一把,单龙泉已包扎好了,嘿嘿地笑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这个大院,恐怕也只有你赵广陵敢说这样的话!

我……绝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一样。我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单龙泉说着,忽然停下来,又拉开抽屉翻起来。赵广陵困惑地看着,不知道单龙泉又在做什么。不一会儿,单龙泉翻出一堆大大小小的信封和纸条子来,一起摊到桌上说: 你看看吧,这些大都是比我大的人写来的,起码也和我这个位子差不多,都是指名要提拔某某。你说说,如果是你处在我这种位置,你该怎么办呢?

赵广陵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感到那一大堆纸条忽地飞舞起来,如弥漫的雪花一样,比他在腰窝乡遇到的那场雪大多了……当他出门的时候,才看到单龙泉又用那半支折断的铅笔在办公桌上悠悠地敲了起来。 似乎每隔几年,机关­干­部们就要经历一次从灵魂到­肉­体的震撼与­骚­动,只不过最近这一次,要比以往每一次大得多也持久得多。随着年关将近,古城­干­部又陷入了这样一种轮回之中。(

各种谣传在全城不胫而走,每天晨昏之际星海广场上都围满了人,三三两两神­色­紧张地议论着什么。赵广陵不想参与这种议论,强行把办公厅­干­部集合起来,开始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调研。经过这些年的感­性­认识,他对县城经济的发展已有了相当的认识。古城的发展虽然是惊人的,但存在的隐患也很不少。特别是最近和韩东新深淡了一次,他不禁有点惊愕了,一种隐隐的担心似乎很快就要证实了。伴随着国内外客观形势的剧烈变化,那个曾经极其辉煌的孚美公司已日显颓势,有点儿摇摇欲坠了。据韩东新私下讲,目前的负债率已经上升到了95%。古城的繁荣,多一半是靠着这座大型煤矿的,一旦这个煤矿垮下来,如何进行产业接替,必将成为一个严峻课题…… 正是瑞雪纷飞时节,当他率领课题组来古城区调研的时候,齐秦倒是很热情也很支持,亲自陪着他跑了好多点,又召开了一系列座谈会,临别之际还不忘为课题组成员每人置办了一份“年货”。在饯行晚宴上,酒过三巡,菜进五味,齐秦才脸红脖子粗地看着他说: 广陵老弟,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腊月二十四嘛。

对。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了天。连灶王爷这么小的官都懂得上天言好事、巴结领导去了,你老弟还真能沉得住气?

赵广陵无言以对,只好笑笑说:这是工作嘛,有什么办法。

工作,你知道什么叫工作?

我真不懂。你说说看?

齐秦哈哈大笑起来:工作就是时间,时间一过,工作也就完了,对不对?

对不起,我喝多了。赵广陵心里堵得慌,和这样的人真的无法沟通,起身离席,站在了餐厅外面的雪地里。起风了,大团大团的雪花在空中舞成一条条雪龙,天地一片迷茫。不远处,几盏灯明明灭灭,映照着凄清的雪夜。这纷飞的瑞雪,是否一直要下到明年开春呢?是的,工作就是时间,但时间不等于工作。不管人们理解不理解,赵广陵始终坚持着。年关过去了,冷雪消融了,等到新春来临,赵广陵终于把一份数据翔实、论证充分的课题报告正式摆到了单龙泉书记办公桌上。 翻着这份沉甸甸的课题成果,单龙泉的脸­色­同样十分严峻,认真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吐出极其简洁的两个字:好、好。然后就把材料郑重地锁进了办公桌。

天黑下来,赵广陵小心地开了灯,正想再说些什么,有人不敲门就进来了。是谁敢在领导面前如此放肆?赵广陵正诧异间,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人已站在地中央,单龙泉也由嗔转喜,笑微微地伸出手来,和这两个人热烈地握着。等到看清了齐秦和老侯的面容,赵广陵更诧异了,呆呆地站在一旁,直到齐秦和老侯都向他伸过手来,才机械地伸出手,让这两个人很随意地握了一下。齐秦看看他,又看看单龙泉,显出很不安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两位领导是不是在研究什么重大问题,需要不需要我们先回避一下? 单龙泉不做声,迈着方步向门口走去。

齐秦朝赵广陵挤一下眼,立刻小心地捧起桌上的水杯,又快步上前为单龙泉拉开门。

守在外屋的秘书也进来了,忙着关窗户、关灯。

赵广陵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看齐秦故作亲热地边走边向单龙泉说着什么,心里就觉得很别扭。走在后面的老侯忽然轻轻碰一下他的手,低低的声音却掩不住明显的激动和炫耀:那事成啦。 是吗?让你做什么?

副区长。

好,祝贺你!

赵广陵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更不自在起来,总觉得老侯那眼神里还含着别的意思。

一直到下了楼,看着齐秦、老侯和单龙泉上了一辆车,赵广陵正要抽身走开,单龙泉忽然摇下车玻璃,不容分辩地对他说:刚才那事儿,就不必再说了,只此一份,不得再发给任何人。否则,你要负政治责任! 这……赵广陵在困惑之余,不禁又抽了一口寒气。

直到有一天,韩东新和阎丽雯怀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出现在他家客厅里时,魏刚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俩秘密结婚已经一年多了。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媳­妇­,韩东萍一点好感也没有。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的儿子,又是大型企业的副总经理,非法同居,未婚先孕,竟讨了一个离异的女戏子做老婆,不仅有辱门庭,实在是有点奇耻大辱了。所以,当两个人甜甜蜜蜜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不管阎丽雯怎样甜言蜜语,姐姐姐姐地叫着,韩东萍始终不答话,两眼死死地盯着她怀里那个粉嘟嘟的小男孩,恨不能扑上去把那个孽障撕个粉碎。阎丽雯大约出于母­性­的本能,始终把孩子抱在怀里,任谁也不能碰一下。那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到来不受人们欢迎,不哭不叫,只惊恐地瞪着两只小黑眼睛。连一向随和的魏刚,也似乎看出了老婆的危险倾向,连忙提醒她说: 已经两点半了。今儿下午,你们单位不是还要开会吗?

如今的韩东萍,已经当了市中心支行的副行长,也算是处级­干­部了,一听他这么说,立刻恶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说:

是的,我是该走了,省得看着你们恶心!

话音刚落,随着门沉重的一响,韩东萍已飞快地下楼去了。

顷刻之间,阎丽雯眼里已噙满了泪,脸贴在孩子的小脑袋上,似乎生怕有人要抢这孩子似的。这小孩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哇哇地大哭起来。

魏刚不吱声,韩东新也不吱声,两个人默默地抽了好一会儿烟。这几年,韩家的政治空气已经烟消云散。日渐衰朽的韩爱国早已退出社会,加入了“气功”行列,几乎隔几天就换一种“功法”,不论见了谁都要热情地给“发发气”。韩东萍虽说当了副行长,心里却更多地放在培养冉冉身上了。加上身体发了福,走起路来一晃三摇,又加入了跳舞减肥行列,每天天不亮就出了门,晚上练跳舞要闹腾到半夜十一二点。这个家,哪里还有一点家的样子呢?看看日渐零落的家,再看看低头垂泪的阎丽雯,魏刚心里不胜唏嘘感慨。一直到孩子的哭声低落下来,客厅里已是一片烟雾缭绕,韩东新掐灭烟头说: 姐夫,你说怎么办?如果你也是我姐这种态度,我就再不登你家门了。

自从和韩东萍结了婚,在非正式场合,韩东新从来是直呼其名,难得叫他一声姐夫。今儿这么郑重其事,显然是下了最大的决心。望着这个一向天马行空、桀骜不驯的妻弟,魏刚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已经好些年不见阎丽雯的面了,三十出头的她依旧那样风采照人,简直和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岁月的剥蚀、人生的变故简直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要说变化,也许是由于生育不久,在屋里捂了许多天,更显得白一点也胖一点,反而更加丰腴可人了。对于这个女人,魏刚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特别是那次跌跌撞撞从她家里逃出来,一连好些天都能梦见她,只是模模糊糊,醒来之后具体细节一点也想不起来。有时他不禁会想,也许那一日他也是在做梦吧,那样的情景那样的感觉根本就不存在。不过自打那以后,一见赵广陵的面,魏刚就由不得有点反感。

总想找个碴儿口刺他几句,总觉得他是有负于阎丽雯的。但是,时间过了这么久,怎么她竟和东新搞在了一起?

韩东新是让他来疏通和父母的关系的。其实,魏刚很清楚,如今的岳父岳母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赫赫威威的样了,听说老大不小的儿子终于结了婚,又抱回个胖嘟嘟的孙子来,哪里还会有不接纳之理?果然,当魏刚领着这一家三口来到当年那幢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小二楼时,连那个垂垂老矣的鹦鹉都似乎耐不住寂寞,激动地在笼子里蹦来蹦去。美琪则不当保姆了,韩爱国临下台把她安排到古城区纺织厂上了班,听说这二年纺织厂也很不景气,独自在街上开了一个洗头泡脚屋,只偶尔才来老主人家一次。偌大的屋子冷冷清清,只有韩爱国一个人在练静功,盘腿打坐在地毯上。看到他们进来,老头子只睁一下眼,又沉入了冥冥六合之中。他们一伙只好撇下老头儿,先上了楼。 自从韩爱国离了休,卫青的病却不治而愈,所以美琪走后­干­脆再没雇保姆,楼上楼下却依然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到儿子和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媳、孙子,卫青高兴得不得了,立刻把孩子抱到怀里,又是亲又是逗的,还连着转了好几个圈。阎丽雯生怕老太太累着,要接过孩子,老太太竟怎么也不肯。说来这孩子也挺奇怪,不哭不闹,小眼睛懂事似得大睁着,逗得老太太更乐了。一路上提心吊胆的魏刚和韩东新、阎丽雯,也立刻相视着笑出声来。 等下了楼,老头子的气功也收场了,听阎丽雯羞怯地叫着“爸”,又看看卫青怀里抱着的孩子,韩爱国什么也没有说,只淡淡地点点头。一直到一家人相安无事吃罢饭,老头子似乎才缓过神来,依旧威严地瞪着儿子女婿说: 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儿女情长的事到此为止,以后忙点正经事吧。最近,我们老­干­部支部开了一个会,准备向中央、省委郑重反映古城的问题。也许要不了多久,古城的形势就可能反过来了。 离休这几年,魏刚第一次见老头子如此严肃地谈论政治,不由得惊奇地说:

爸,你这几年不是只练气功,不关心世事了吗?

韩爱国朗朗地笑着,似乎和刚进门时换了个人:

笑话,真是笑话!你爸搞了一辈子的政治,怎么能不问世事、远离政治了呢?告诉你们吧,我和你妈这些老家伙,这辈子算是卖给政治了,自从入党那天起就注定了的。

那……韩东新也困惑起来:老爸天天练气功练得那么入迷……不等他再说下去,韩爱国立刻挥挥手:不练气功我­干­什么,要知道自从下台到现在,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呢。你们还算是搞政治的,《三国演义》里刘备当年被困在曹营,不是天天忙着种菜吗? 原来这样!魏刚和韩东新对视一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连阎丽雯也听得入了神,一眨不眨盯着他们。

韩爱国站起来,一边剔牙一边在地上踱着步:你们呀,毕竟还是年轻,虽然文化挺高,政治上还幼稚得很呢。别看这几年单龙泉红红火火的,表面文章做得很好,实际上他已经走到尽头了。此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是典型的袁绍之辈,不堪一击。他感情用事,好恶出于一己,一上台就排斥我的人,包括魏刚也不放过,这是为政之大忌。他好大喜功,用搞政治的手段搞经济,看似年年高速增长,实际上等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并没有给古城的长远发展奠定好的基础,这是最大的自私。他突击提拔­干­部,弄得人浮于事,十羊九牧,使全市行政编制一超再超,看似满足了某些人的愿望,其实提拔的越多,骂的人也越多,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听说最近竟闹了笑话,连一些名声很坏的人也升了官,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正说到兴头上,韩爱国似乎觉得有点累了,重新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喝起水来。魏刚只知道前些日子研究过一次­干­部,老侯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古城区副区长,至于别人,他真有点不甚了了。当时他设想得好好的,甚至还借了微型录音机,也想如法炮制收拾一下得意忘形的单龙泉。谁曾想赵广陵还像过去那么犯傻,把好好的计划都打乱了,气得他真想大骂这家伙一顿。后来,也不知老侯又托了谁的关系,找了什么门子,反正稀里糊涂就高升了……想到这儿,魏刚正想问问老头子指的是什么人,阎丽雯忽然说: 爸说的一点都不错,这几天连我们剧团都议论开了。有几个人我看就用得很不像话。一个是焦和,就是焦和饭店那个老板嘛,多少年不上班了,一下子竟当了文化局副局长,还领导我们剧团呢。还有一个叫什么冯慧生,听说是个体户,开铁厂的,也当了经委副主任。还有那个云迪……说到这儿,她忽然看魏刚一眼,改口道:听说有人在市委大门上还贴出了小字报,把市委叫成了官帽批发公司,气得单龙泉一怒之下,把新的市委大门也拆了! 阎丽雯一边说,韩爱国一边点头,等她说完,才不胜感慨地说:说得好,说得好。真想不到,我们韩家的女人,都比男人有政治头脑。亏你们俩还是官场中人,竟然还不如丽雯知道得多,糊涂啊……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岳母卫青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话: 不要说起来没个完,还是言归正传,说正事吧!

这……老头子嗫嚅了一下:好吧,谈正经事。魏刚已经走偏了,一下子要调整过来也难。所以,下一步东新倒要想想办法,借借这股风,你那个公司不是也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真想不到,转来转去竟是这么个意思。韩东新显然毫无思想准备,只好心不在焉地应着。魏刚心里却不由得一动,小心地瞥了阎丽雯一眼。

第二天一早,魏刚从床上爬起来,溜溜达达来到了市委大院。

阎丽雯说的果然不错,才几天时间,建成不久的市委大门已荡然无存,又变成了一堆瓦砾场。一伙子闲人围着推倒的水泥桩,正在抽拽里面的钢筋。还不到上班时间,市委大院也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围着那两棵伞盖亭亭的大柏树转来转去,不知在练什么功。魏刚记得很清楚,当初古城县委的院门是古式建筑,据说是明朝遗物,重檐覆瓦,雕梁画栋,一大两小三个门洞。在县一级机关也算是别具特­色­的,前些年撤县建市,他刚来到古城时,这座古旧大门正作为封闭落后的象征被刚刚推倒,变成了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工地。大约过了两个月,一座新式栅栏门才呈现在世人面前,以一种开放的形象迎接着众多赞叹的目光。然而,谁能想到,刚刚过了七八年,这里又变成了一个大工地,难道真像阎丽雯说的,真的是缘于单龙泉的一嗔之怒?未来的大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个形容枯瘦、活像骷髅的老头子,披着一件已发黑的白孝衣,瑟瑟发抖地偎缩在残墙断壁间,远远看去简直不像一个活物。正是早春二月,天气还相当地冷,魏刚觉得自己从里到外冷得要命,只好缩着两肩,慢慢走了过去。这下他看清楚了,原来竟是当年那个有名的白老头儿。物是人非许多年,怎么他还在这里?魏刚手扇着扑面的灰尘走上前,正准备问老头儿几句话,高大魁梧的常中仁走了过来,边走边大声呵斥着: 快走开走开!这是施工重地,你蹲在这儿­干­什么?再不走开,我叫公安局了

白老头儿的耳朵显然有点聋,对于常中仁的呵斥毫无反应,一直等他俩走到身边,才抬起失神、呆滞的两只老眼,迟疑地看着。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点火苗,又迅即熄灭了。魏刚注意到,他的脚下还铺着一张皱巴巴、污兮兮的白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常中仁看到魏刚,立刻走上前紧紧地和他握手,又嘘寒问暖好一会儿,才依旧皱起眉头说:

白老头,快回去吧!你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赖在这里?我记得去年的时候,单书记不是还专门给你做过一个批示?

真奇怪,一说到这类话题,白老头似乎就立刻清醒过来,也听明白了,不等常中仁再说什么,已哆哆嗦嗦从怀里揣的一个油布包里掏出一大堆纸来,有省市县各级各类批转件,有一些或大或小的领导密密麻麻的指示,也有笔迹杂乱、错字连篇的各类上诉材料,还有从报纸文件上剪贴下来的“豆腐块”,全塞到常中仁手里,弄得常中仁哭笑不得,只好胡乱翻着。 魏刚忍不住说:老大爷,今儿你算是找对人啦,这位是市委新来的副书记,直接分管这项工作的。不信你仔细看看我们俩,谁更像领导?

白老头很专注地听着他的话,不住地端详两个人的表情和相貌,似乎终于确信了魏刚的话,一把抓住常中仁的手,再也不肯松开了。

常中仁又气又急,却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好言安慰白老头几句,又摸出一支笔来,像模像样地在最新一份申诉材料上批了几个字,大意是请古城区委阅处之类。白老头看了,自然十分高兴,立刻珍宝般把那一堆东西全包起来揣到怀里,踽踽地向对面的汽车站走去。望着老头子的背影,常中仁似有不忍,迟疑了一下,又摸出十元钱,硬塞到老头儿手里,让他先买碗面吃。 好人,好人啊!

白老头不住地喃喃着这句话,蹒跚着逐渐消失在大街深处。

看着这情景,魏刚也深受感动,叹口气说:这老头儿上访可真算有年头了,记得我在办公厅时就常常来,我也批示过协调过的,只是想不起来究竟反映的是什么事呢?

常中仁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魏刚又说:你现在也是办公厅的老科长了,我且问你,为什么好端端的大门说拆就拆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不过,据人们私下里传说,主要是广大市民对过去这个大门一直不够满意,说什么机关不像机关,公园不像公园,缺少政府部门应有的威严与肃穆。

那……改建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常中仁一边说一边拿根木棍在地上比画着:新的设计图我倒是看过,市委常委会还专门进行了研究。大体来讲是这样:一左一右两个门洞,中间是黑­色­大理石圆柱,仿古式结构,重檐叠瓦,上面覆盖绿­色­琉璃瓦,配以白­色­大理石墙面,红­色­大门,黑白红绿四­色­基调,端庄大方,古­色­古香,又不失现代气息……等建起来看吧,保准非常耐看,是咱古城的又一个标志­性­建筑物。 魏刚也随手比画着,听他这么说,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细想想,这岂不又和原来那个拆了的门洞一样了?

常中仁却不以为然,正­色­道:根本不一样,差得很远呢。不仅用材不一样,立体结构也有很大不同,过去是三个门洞,现在却改成了两个……两个?这倒是真的。

魏刚依旧哈哈直笑。

从雅安来到古城,一晃六七年过去了。从这座屡拆屡建的门洞里走出来,也快三年了,魏刚还是第一次兴高采烈地站在这座大门口指手画脚、开怀大笑。(

记得那次垂头丧气地从这里走出来,在长长的铁栅栏外面站了许久,回头怅望那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九层大楼,想到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去,当时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市财委是新组建单位,办公室是从商业局借来的,一共二十几个人,竟有正副七个主任,而且大都是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报到第二天,就开个住院证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下来,一躺竟躺了近半年。看着每日抬进来抬出去的一个个重病号,看着一个个因交不起住院费急得在门厅里大哭的贫苦人,他心里悔恨极了,对这些年来走过的路子真有一种不堪回首的羞赧感,最后只好逃也似的离开医院,只想实实在在为社会做点什么……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发自内心的羞愧又逐渐为愤怒和不解所取代了。是啊,我承认我错了,但是为什么有些比我坏得多的人却反而步步高升?一想到这些年耳闻目睹的有关单龙泉、齐秦他们的种种劣迹,魏刚就再也不悔愧了。伫立在这座即将拆除的大门前,望着大院里依旧浓­阴­蔽日的那两株千年古柏,他第一次有种很特别的感觉。过去在大院里进进出出,怎么从没注意过这株千年古树?同时,心里就一下子变得很坦然很宁静,觉得自己又一次找回了曾经失落的道德与信仰的支点。 一辆鲜艳的橘红­色­小轿车在他俩身边停下来。魏刚和常中仁刚要走开,车门打开,齐秦从里面探出头来,也不说话,只神神秘秘地招手让他们快上车。魏刚本想回家,却架不住人高马大的常中仁使劲地推着,只好不情愿地上了车。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车里空无他人,是齐秦亲自驾驶着的。如今,领导­干­部本人学开车的越来越多,这个齐秦自然更是技术娴熟的老手了。伴随着齐秦一阵手忙脚乱,小轿车一摇三晃驶上了大街,魏刚才好奇地问: 小齐,你这是要拉着我们去哪儿呢?

齐秦连说是好地方,只管嘿嘿地笑。虽说齐秦现在早已当了古城区的一区之长,但是,多少年的习惯使然,魏刚依旧倚老卖老地直呼他小齐。大约这个称呼挺让常中仁意外,一边笑一边直向魏刚使眼­色­。魏刚却不理会,又连着问了几声,一直到小车停下来,齐秦才嘻嘻笑着说: 二位老领导,好久没见面了,今儿刚好碰见面了,算是我请客,让老领导们好好开开心,保养保养身体,怎么样?

魏刚从车上望出去,原来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洗头泡脚屋,二层小楼,楼上楼下镶满了闪闪烁烁的幕墙玻璃,便嘿嘿地笑起来:

小齐,你搞错了吧?据我所知,来这种地方,一般都是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现在才刚到上班时间,即使我们有此雅兴,只恐怕小姐们还没起床哩。再说,我和老常还没吃早饭呢。

齐秦却说:我说老哥,你这几年下海在世面上混,怎么观念还这么陈旧?你说的那是老观念喽。如今要来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比较讲究的人一般都是早上来。为什么呢?一则早上人少,比较清静,二则小姐们也没有接待过别人,比较­干­净,不信你问老常,是不是呀? 年过半百的常中仁不吱声,只管嘿嘿地笑。在魏刚看来,他那种异样的笑本身就带有一种­淫­邪的成分,心里便立刻明白了大半。在古城这块地面上,常中仁可算是真正的元老了。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光在古城县委当­干­事就一直当了十几年,至今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科长。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在这样长期的政治颠簸中,常中仁的心态却总是出奇地好,虽然在私下里怪话连篇,但是在公众场合却从不怨天尤人,始终如一只猎狗一样睁大了机警的眼睛,盯着台上台下整个古城政坛的一举一动,而且据机关­干­部们私下里讲,他的身边也常常会围着一些时髦而妖冶的年轻女郎……由此可见,常中仁的­精­神和意志都绝不是常人可比的。 此刻,看到魏刚一直盯着他看,常中仁忙推推他说: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既来之,则安之。你要吃饭,这里也可以吃饭的。走,下车!

说话间,已带头钻了出去。

真看不出来,原来他在这方面也是老手?

魏刚依旧迟疑着。但是又一想,人家一个是堂堂的区长,一个是市委的老科长,人家都不怕,你这个已经下海数年的生意人怕什么?立刻收起小心,大模大样地跟在两个人后面,在一个高挑身材的小姐引导下,来到了寂静无人的二楼。 小姑娘轻轻问道:三位老板,先洗头还是先泡脚?

齐秦反问:你说呢?

老板说笑话呢,我哪里知道老板们的意思。

除了洗头、泡脚,还能做什么?

这个……小姑娘礼貌地笑着:不知道老板您想做什么?

常中仁立刻不怀好意地笑笑:我想做的事多得很,你能做到吗?

小姑娘莞尔一笑:保证让顾客满意,是我们这儿的服务宗旨。

看他们这样斗嘴好没意思,魏刚连忙说:少费话,还是先办正事吧。你们这儿能吃饭吗?

好吧,老板等着。

小姑娘立刻把他们领进一个房间,咚咚地下了楼。

草草吃罢早饭,刚才那个大个子姑娘又闪进身来,招招手把齐秦叫了出去。不一会儿,齐秦进来了,怪模怪样地望着他们俩说:已经上来一个,在隔壁等着呢。二位老兄谁先过去?一听这话,魏刚不禁有点吃惊,吓得直摆手。常中仁看他这样,也推说今儿身体欠佳。三个人推来推去,一直争执了好半天,最后齐秦有了主意,向魏刚眨眨眼,提议一起到隔壁“参观参观再定”。魏刚不知他要搞什么鬼,只好跟在最后,悄悄进了隔壁的房间。只见一个女孩慵懒地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昏暗的灯光下什么也看不清……突然,齐秦悄悄捏他一下,就猛地一把把个常中仁推了进去,然后转身就向外跑。魏刚立刻会意,也迅速跑了出来。常中仁在里面边推门边嚷嚷什么,齐秦在外面紧拉住门怎么也不开,一直僵持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嚷嚷声终于消失了,齐秦才嘻嘻地笑着,有点疲累地摇摇头,返回了刚才那个房间。 魏刚也跟进来,不认识似的看着这小子,真想不到他居然会这么恶作剧。

两个人一时语塞,都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小房间封闭­性­很好,寂静得让人难耐,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难闻的混合气味,刺得魏刚直想打喷嚏。今儿这一早,过得实在太无聊了。此刻的魏刚想走又不能走,想玩又没什么可玩的,气得心里直骂娘。齐秦似乎也不耐烦起来,­干­­干­地笑着说: 好大哥,要不,给你也叫一个?

好哇,只要你来我就来。

你是大哥,你带头。

大哥算什么,你是领导嘛,领导带了头,群众才有劲头嘛。

那……我真叫去了?

齐秦说着,站了起来。

魏刚连忙摆摆手说:算啦算啦,咱们还是过过嘴瘾,胡侃得了。我且问你,这种事儿,你真做过没有?

齐秦依旧谑笑着:你说呢?

你的事儿,我哪里知道。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真话。

那——我先问你,你做过吗?

想不到皮球又踢了回来,魏刚怔了一下,两个人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不知怎的,齐秦的情绪忽然沮丧起来,定定地望着他说:

不说这些没轻重的话了,我打听个事儿,听说阎丽雯和韩东新结婚了?

这个……魏刚恍惚觉得,说这话的时候,齐秦的表情明显地有点异样,只好淡淡地说:这事我也是刚知道,孩子都好几个月了。

好!好!这样也好!齐秦一连说了几个好,忽地站起来,慢慢踱着步子,语气凝重地说:丽雯是个好女孩,应该有个好结局。不管怎么说,东新也是好样的,能落到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真够幸运了。如果你再见到丽雯,代我向她问个好吧。自从她和广陵离了婚,我还再没见过她的面呢……在魏刚的心目中,齐秦这人一向是急功近利的,说起话来要不神神秘秘,要不故作诙谐,没遮没挡的,从来也没见他这样坦率这样真诚过。这种感情倒真的让魏刚有点感动,也不禁坦诚地说: 这事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你既然提起来,我就再问一句,当年你怎么一夜之间就突然决定和那个张俊瑛结婚了?事到如今,你后悔不后悔,你们俩过得究竟怎么样?

一阵沉默之后,齐秦的语气愈加­阴­郁起来:

后悔当然不后悔,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后悔的。但是,要说过得怎么样,可就比较难了。如果从表面上看,也许和所有的人家都差不多,既不好也不坏,马马虎虎吧。但是,要从内心深处讲,对于她,我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过就当是一条狗,一直养了许多年,怪熟悉而已。而且,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这个人,要多浅薄有多浅薄,要多俗气有多俗气,我即使陪上头来的一个女人跳次舞,她也会和我吵三天,要不,我怎么会到这种无聊的地方来散心呢? 齐秦的话越来越忧郁,魏刚的心情也愈加沉重起来。但他又实在觉得无话可说,只能极同情地看着他走来走去。正在这种难堪的时候,隔壁的门响了一下,那个女孩已披着散乱的长发下楼去了。那女孩从窗前闪过的时候,魏刚忽然觉得眼睛一热,那不是美琪吗?他一下子走出房间,怔怔地站在楼道里,想喊一声却喊不出口,只好呆呆地目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楼梯口……这时常中仁也出来了,一边用双手梳理大背头,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笑。魏刚忽然觉得心里发堵,独自一个先下了楼。 一直到三个人都坐上车,魏刚的心里依旧闷得慌,绷着脸什么也不想说。齐秦的情绪也很低落,两眼直直地望着前面。只有常中仁情绪饱满,谈笑风生,刚才那倏忽一闪的“不好意思”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据我所知,用不了多长时间,咱们古城就可能会有一个大变故的。两位老弟,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也就是混个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了。你们两位可不一样,你们都还年轻得很哪,政治上可以说前途无量。只要有了权,将来什么事儿做不成?什么女人、什么小姐,车载斗量,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听老哥一句话,一定要抓住这次的机遇,再好好上个台阶,­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看他这样高兴,魏刚心里更来气了,忍不住刺他一句:

这话老兄就说错了!要说有政治前途,我们俩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你为什么这样贬损自己,长他人志气而灭自家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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