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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红楼重生之代玉 > 十 新队友,get

十 新队友,get

( “姑娘,要说能­干­,是有个人。您……忘了吗?”邱嬷嬷吞吞吐吐。

此人为何方神圣?林代叫那滴泪调名单给她看。

所有跟林毓笙相处过的人,在眼前或不在眼前的,都调出名字和简明经历。林代是这样要求的。那滴泪倒是答应了,但调的速度啊,比林代看的速度都慢。

“我还要概括吔!你只要看就够了。当然是你快了。”那滴泪委屈坏了,泪汪汪的辩解。非常的犯贱欠扁。

不管怎么说林代终于把毓笙记忆名单中的人、跟邱嬷嬷推荐的人对起来了:

此人已届中年,人称英姑,又或敬称“大嬷嬷”。

英姑是林谢氏当年手底用的人,再斩截能­干­不过,可是脾气坏、傲慢,据说林谢氏在时还算知道分寸,自林谢氏去后,连毓笙和林汝海的命令也不是全听的,跟蓉波就更不对盘了,最夸张的是有一次,为了跟蓉波呕气,有个该管的地方没去管,天意捉弄,竟凑巧引发火灾。火倒不大,却把林谢氏留下的手迹烧了个七打八。

林谢氏不善文墨,但是帮着林汝海挣下偌大的家业,日常记了很多帐册是真的。那些帐册就是供毓笙怀念亡母的珍贵遗物了,毓笙看一次,哭一次。英姑对她道:“水气浸润、册子要坏,日后想看都见不着了!”哄得她相信,把本子都收了去,藏在橱里,不料都付之一炬!毓笙当时就心痛得晕厥过去,醒来后,咬牙切齿哭道:“今日之失,移五岳、竭四海,也不能弥补!”——不错,这么文绉绉的话。因为毓笙打小儿是个神童,人还没桌子高就会做诗,随口念一句话都比村头秀才憋出来的大作清丽。换了林代可做不到。这大约是林代唯一不如原主毓笙的地方,也是她借尸还魂的很大破绽。

——总之,从此英姑脑门上也盖了“罪人”的戳。蓉波就借此把英姑赶了出去。

英姑走之前,曾向毓笙求情,可惜那候她已经不能跟毓笙面对面说话。邱嬷嬷护着毓笙在帘子里,英姑就在院里恳求。毓笙听见外头声音,问邱嬷嬷:“可是大嬷嬷?”

邱嬷嬷劝她:“姑娘宽心,先休息!”到院子里跟英姑说了几句话,回来对毓笙道,“大嬷嬷到乡下看看她的儿子女儿。她望姑娘保重身体。”

毓笙登时就回道:“烧了我母亲遗稿,比断了我四肢还残忍。我要如何保重!”

这话太重,邱嬷嬷无言可答,光是陪着毓笙垂了半日的泪。

——根据邱嬷嬷如今的回忆,当时情形大抵如此。林代非要追问,英姑当时在院子里说了什么。邱嬷嬷只好道:“她当然想留下来照顾姑娘。说她冤枉。说她也不指望姑娘小小年纪就能辨明冤枉,可是……唉!”

后面,英姑除了拿市井脏话骂蓉波,还把林汝海和毓笙一起埋怨在里面,邱嬷嬷不敢复述。

林代已经大致了解,想着英姑受林谢氏重用,必有她的本事。蓉波排挤英姑,也证明了英姑的重要­性­。那次失火,显然可疑。至于英姑把林谢氏遗物藏起来,分明是怕毓笙看多了、哭多了伤身体。这样有勇有谋,倒是个可用之材。说到脾气大,这也是­性­子直、又有本事的人,才能犯的毛病。小人再怎么暗地里咬牙切齿,转过脸来又甜如蜜;至于无用之辈,还没资格呕气。

林代想明白了,拿定了主意,问邱嬷嬷:“她现在在哪里?能请回来吗?”

邱嬷嬷顿时犹豫。

林代心底通透,问:“可是嫌我当时未留她、后来也一直没接她。她寒了心?”

一语中的!

上次毓笙打这个副本……啊不不,度这场人生时,给林汝海下了葬,离开家乡离城,远赴外祖母谢氏所在的锦城,临行前想起大嬷嬷,便着邱嬷嬷去问一声:此去不知多少年,临行前要不要见一面?

英姑回绝:相见何益,但愿姑娘自己保重。

毓笙那时咬牙想:“你绝情,难道我还比不上你?”头也不回的登船去也,从此千里迢迢奔死路,正式开启die模式。

这会儿那滴泪检点记忆碎片,自然前后贯通,然而不便全告诉林代,只能警告:“不容易叫回来哦!”

这个帮手,等级:出神入化。招募难度系数:四颗星。

林代抬头想了想,对邱嬷嬷道:“且别管她肯不肯。邱嬷嬷,你只说能不能找到她?最快什么时候能替我带话给她?最好还能别引人注意?”

答案倒是出乎意料的方便:英姑住在儿子家里,不远,就是离城边上的田庄,打马一天能走个来回。邱嬷嬷又恰好有个内侄,名为慧天,是多亏了走她的关系,才能在这府里帮忙。那内侄慧天机伶可靠,是个好孩子,去送信肯定没问题!

剩下的问题就只是:如何才能让英姑消气,前来助战?

难道要姑娘深夜前往求恳,来个亲顾茅庐?

林代有这个心,却做不到。毕竟闺门有防!尤其是十来岁的千金小姐,终年关在绣楼上,都是有的。热孝在身的林姑娘,无论如何无法抽身去探访大嬷嬷。

如之奈何?

林代又开始翻箱子,翻的都是金银首饰,一边翻一边叫那滴泪贴标签供她参考。终于被她选着一件,交给邱嬷嬷,让她内侄转交英姑。邱嬷嬷一见这东西,眼睛就瞪大了:“不行啊,姑娘!这——”

林代在邱嬷嬷耳边嘱咐了几句话。

邱嬷嬷愣了一下,抹起眼泪来。

“嬷嬷,我才好了些,你又来招我。”林代叹道。

邱嬷嬷连忙止泪,道:“都是邱嬷嬷不好!”相了相姑娘,仍是这么个瘦怯怯、娇弱弱、苦兮兮的千金小姐,怎么好像什么地方变了,有了主心骨似的?邱嬷嬷也说不出道理,却平白无故为此欢喜起来。

外头宾客散尽,桌椅要收、碗碟要洗、废弃泔水要拎到外头、烛火要当心,少不得一番忙乱。

邱慧天从他姑姑邱嬷嬷那儿接了任务,也知道此事重要,默默一掂量,就趁此时神鬼不惊地溜了出去。

英姑儿子的田庄离此二十里地。他预计夜半能抵达。

此时,林洪飞爷仨也告辞了,窝在自家舒适的马车里碌碌奔回家去,林易苢忍不住问飞老爷子:“为什么不能坐实了四叔爹‘以婢为妾’的罪?爷爷!能跟孙儿说说了么?”

易苢他爹也竖着耳朵等听。

十一 月黑风高夜

( 林易苢既问爷爷,为什么不能坐实了林汝海‘以婢为妾’的罪名,以便火中取栗。易苢他爹也竖着耳朵等听。

飞老爷子挨个儿把易苢和他爹看过来,还没开口,先叹了口气:“我一世好强,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窝囊儿孙!”

“爷爷!”易苢抗议,“孙儿今天表现得还不好?”全程没迟到、没早退,而且居然福至心灵、背出了一句书!该大大夸奖才是!居然反而被骂,叫他心里实在——

“亏你七岁开蒙,读了九年的书!”飞老爷子作势要拿烟管揍他脑门儿,“读到今天都喂进狗肚子里去!”

易苢忙闪开:“大杖受,小杖走。爷爷!孙儿别的不行,孝道最明白。这就够啦!”笑得倍儿甜。

飞老爷子也拿他没办法,若在往常,一笑也就算了,今天实在该骂个明白:“你在人家家里露个什么狼涎狗脸的嘴脸?拜灵时脖子都往哪边扭?那是你亲堂妹!收好你下作黄子!觍出来打算给谁看?”

易苢哑口无言,顿时老实了。他爹扬起手来要揍易苢。飞老爷子喝道:“坐好!我训我孙子,与你何­干­?”——骂得倒新新!

易苢他爹连忙坐好。

易苢在袖子里无趣地摸着手指:亏得堂妹好看,所以他把那无滋无味的四叔爹丧事撑到结束,没溜出去找酒喝嘛!知道是亲堂妹,所以过过眼瘾心瘾就算了,没真的­干­出啥事来。他够乖了!还要怎样?……咦,这样说起来的话,四叔爹的姨娘蓉波倒有点儿意思,悄悄给他透了个气儿,似乎是肯帮他的样子,只要他能答应给她好处……

好处倒没问题!可蓉姨娘能帮他到哪里?立嗣什么的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过蓉姨娘分明还弦外有音啊!易苢心里头卟嗵嗵跳,晓得这大大非礼的企图,是不好让长辈晓得的。他就自己在心里悄悄琢磨。

飞老爷子咂了一口烟,缓过口气,道:“菅小子今日能背出一句,也难为你。只不过你要晓得,奴婢奴婢,身契卖倒了,这身子都是主子的。若她大福,偏蒙主子喜欢,难道就不能抬举抬举不成?总要给人家一条路走!所以什么‘以婢为妾’,后头还有解释哪!奴婢有子的,可以升作妾。或者,如果‘经放为良’了,之后又有人要买了去作妾室,也不是不可以。”

易苢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条就是个摆设。主人要宠丫头,直接睡大了肚子可以,一手先还了她的卖身契解除她奴婢身份,另一手再把她买为小妾,也可以!

“难怪——”他摸着头道。

“难怪什么?”飞老爷子瞪眼。

“孙儿说不好,”易苢把溜到嘴边的一句肮脏下流话憋回去,笑道,“爷爷教训!”

飞老爷子鼻腔里哼了一声,问易苢的爹:“你说说你海四哥有过错不?”

“是。”易苢的爹恭顺道,“回老爷子:有。”

“有在哪里?”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四堂兄……嗯,自丧偶后,膝下唯一女,却没及时另择良聘继室续香火,以至无人捧灵牌,断了他一房——一房血脉!此其一也○卑有别,四堂兄以婢作妾,虽当中经过放契,规避了律法条目,然而事实上令妾代执家中主母职责,乱了序位,此、此其二也。”易苢的爹吭哧吭哧想到这里,实在说不下去了。但是照文法来说,硬憋也要憋出三条来才好看。易苢的爹肚里­干­货不足,急得直着眼睛,乱咽唾沫。

易苢有了主意:“第三么,谁叫他女儿这么大了也不定个婆家。没婆家的女人就没主。为了帮他照顾家产、照顾女儿,咱们不还给帮他挑个嗣子过继吗?”

飞老爷子又扬烟管了:“你就惦记着人家女儿!”

易苢熟极而流的缩脖子躲开。

飞老爷子问易苢的爹:“你说,他这么多罪过,咱们能不能借此拿捏?”

“这……”易苢的爹苦笑拱手,“还请老爷子训示。”

飞老爷子摇头晃脑:“菅小子说得好!他没处理好他自个儿的身后事,他府里无主!咱们就得骂他,然后帮他立嗣,这是为他好!骂得响!可是那什么第二条乱序位的罪,能提吗?须知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此事不可再提,而且要压。若真承认他内宅荒唐、触犯官法,咱们要去报官不?报了,显得咱们多不厚道,官里来查,麻烦不说,还又要送钱给官老爷开销,白添笔损耗,族里出了个犯人,说来也没脸;若不报,则又属知情不报,罪名落咱们头上来了!所以你们看那老狐狸,明着臭骂女人,暗里句句替死了的开脱。女人该骂!骂瘪了就老实了。死的脸面则维护住,大家省麻烦。这叫马粪蛋一糊满面光!”

易苢他爹听到此处,诚心折服赞叹:“爷爷高明!”易苢又补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飞老爷子哼笑:“只可惜……”

“可惜什么?”易苢忙问。

飞老爷子叹道:“你四叔爹宠的那姨娘,蠢了些。若是个聪明的,笼络住姑娘,老爷丧事上,两人咬死了站一边。咱们立嗣,立意是做好事,总不能闹得满窝沸反盈天,不得不哄她们点头。她们岂不落实惠?如今掌实权的姨娘是没翻身机会了,姑娘又小、又是迟早要出阁,总不能多带她父家的钱送婆家去,这倒做成了我们。”

易苢听得喜笑颜开,猛想起一事:“啊哟爷爷!不好,先四叔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玉堂妹不会带她爹的钱送她外婆家去?”

飞老爷子正待回答,车身猛一颠簸,车上三人差点都摔成滚地葫芦。易苢搀着爷爷,易苢他爹探头大骂:“混帐东西!怎么赶的车?”

车伕哭丧着脸回答:“磕到石头,辘轳歪了,老爷,咱们得修修。”

已是三更天。夜凉如水,月­色­明净,映得满山墨意披离,份外清幽。

未近田庄,邱嬷嬷的内侄慧天先见到这么一座山。

那山不高,松柏绵绵、藤萝披拂,月下也不知开了什么花,但觉风送清香。有一缕白云,正在山峰上,半舒不卷、载沉载浮,禅意十足,真是可以入画的。

邱慧天转过这座山,视野一畅,但见绵延足有半里多地的矮桃林,花期刚过,正在坐果时候。沟渠里细流涓涓、枝头上新果窥人,叶间偶有一阵虫啼、惊起几声鸟啾,好不清新可爱。

这便是英姑儿子的田庄。

邱嬷嬷来过这儿,告诉慧天,见到果林,往前大概几百步,有条小路,走进去,篱笆小院土屋,就是大嬷嬷的家了。

也不知邱嬷嬷记错了、还是邱慧天迷了路?他转来转去,也没找着篱笆和土屋。这乡郊野外,连个更夫都没有。邱慧天仰脸观星,估摸着已是后半夜,急得鼻尖冒汗。

十二 好狗不咬人

( 忽听狗吠。两条大黄狗,一前一后,朝邱慧天猛扑,虽咬不着他,却惊了他的坐骑。

邱家内侄心道:有狗就有人家,会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人狗不咬!倒是反而欢喜,便扬声道:“哪位主人?麻烦把狗收收,我是送信的!”

无奈他那坐骑,是个小骡子,倒是黑毛白蹄生得俊,也有脚力,无奈胆子小。而那两条狗固然没出息,好处就是声儿挺大,一前一后把住了路,狂吠不已,一来恐吓入侵者、二来求声援。

果然把其他狗、以及狗主人给叫出来了。

那狗主人但见个青衣小帽的年轻小厮,相貌周正,骑个慌毛燎蹄的小骡儿,在群狗声讨之中奋力收束缰绳,连声:“莫扑莫扑!我是来送信的!”

那狗主人便喝住狗们。邱慧天松口气,安抚了骡子,同狗主人见礼道:“我是城中林府当差的邱慧天,特来寻英大嬷嬷。”

狗主人道:“那是家母。”便同邱慧天见了礼,问明来意,迟疑:“今夜这样晚了……”

邱慧天察知他言下之义,连忙挑明了道:“实在我们家姑娘有要事,非大嬷嬷不可。求大嬷嬷念在当年夫人的情份——”说着,怀中取出东西来。

那是一件填丝贴翠华胜。

所谓华胜,是制成花草形状,Сhā于髻上、或缀于额前的装饰。邱慧天手中这一件,以银掐丝,先掐粗丝——所谓的粗,也并不比梧桐叶柄粗多少——再填进细丝,这却比头发丝还细了。这般搭起金属架子,即所谓“填丝”,立体­精­致,这份手工比金子还贵。上头贴的是翡翠鸟羽,深碧动人,这种贵重羽饰往往配合在黄金上,辉煌惹眼。这件华胜的制作者却独运心思,弃金而从银,盘出秀雅的蕙兰骨架,而稳稳饰以翠羽,使得成品素碧相映、沉静端庄,形质浑然一体。这份心思与手艺,令其脱离了一般“首饰”的范畴,而进入艺术品行列。

英大郎虽然不是珠宝商人,不过搭上眼,也知此物不凡。

“——虽然夜深,望大郎还是代为通传,着我一见。”邱慧天诚恳行下礼去。

英姑正睡在自家搭砌的那石砖木梁小屋里。上了年纪之后,她睡眠浅。狗叫声把她惊醒,她心悬儿子,怕出了什么事,坐起来,拨开窗板往外看。

今夜月明,她老眼也不算很花,正见儿子英大郎领着个客人、客人又桥牲口,狗们在旁边欢跃护送。一行人迤逦行来。

英姑­唇­角斜了斜,不知是个笑、还是冷笑。她摸索着打开箱子,取出珍藏已久的、最贵重而得体的衣物。

她刚把衣服穿好,大郎就进门来了:“娘——你醒了?有位客人——”

“知道了,让他等等吧。”英姑对镜,把头发梳光顺,稳稳勒上抹额,这才出来。

邱慧天坐在木桌边,连忙起身见礼。他看这久仰大名的女人,年纪也并不很老,正介乎中年­妇­女和老太太之间,身材却是高大,目光坚定、不怒而威,身着石青缎绣团花对襟衫子,下系黑地流水纹妆花缎裙子;花白头发挽得一丝不乱,Сhā两对如意簪,勒着伽罗­色­薄绒抹额,正中以**象和绒混织,映灯生辉;腰上绀蓝带子,垂一双白玉佩,应是藕节生花纹,灯下依稀可辨玉质颇佳。

邱慧天当时的感觉便是:有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兵!闲居多年,深夜叫起,仍然仪容如此,当年她跟着林夫人的场面,可想而知!

他恭恭敬敬唱下喏去。

英姑也上下打量邱慧天,眼中微露笑意,道:“你想必是老爷跟前得力的人了?”

邱慧天连称不敢:“小的只是池圃的帮佣,蒙姑母说情才进了林府。”

英姑微诧:“你姑母是——”

“姑娘的­乳­娘。小的听得人家叫她邱嬷嬷。”

英姑微哂:“浑塘里竟跳出条青鱼。”

一边赞了邱慧天人品、一边却对邱嬷嬷很不客气。邱慧天只好装听不见。

英姑点点外面:“怎么骑了这么个小东西来。厩里没马了不成?”

邱慧天道:“小的出来仓促,怕牵马太动人耳目。好在这点路,骡子也尽使得了。”

英姑眼角­唇­角的皱纹绷紧:“怎么处境这般险了?姑娘怎么说?”

邱慧天将华胜奉至她面前。

英姑嘴­唇­微微抖动。

邱慧天一时好奇:“小子没福气见过此物,不知什么来历?”

英姑眼神似梦:“多少年了。还是夫人当时亲自选的料子、挑的手艺匠。姑娘喜欢,夫人道,给姑娘压妆匣罢……”

——是了,不止是一件贵重首饰,更包含着深刻的情感寄托!林代一开始也不知道首饰盒里会有这件华胜,但她凭常理推测,这么金光灿灿一土豪家,母女都活了这么多年,必然有件带感情的珍宝!找出来之后,送出去,这力道绝逼是杠杠的。

刘皇叔三顾茅庐,重点是个“诚”字。林代选礼物,传递的也就是这么个“诚”字。

英姑被赶出府之后,在儿子田庄上这么多年,何尝不是在等这个字?一把宝刀,没有老,还在等着主人呼唤。深夜坐起迎客,不知她在梦里练习了多少遍!却是自矜身份,非等到这一声诚音,绝不会搭腔。

既然听见了诚音,她闭了闭眼睛,问邱慧天:“……你们姑娘说什么?”

邱慧天如实复述:“姑娘道,从此生死两茫茫,一身不知归于何处,此物不如交给大嬷嬷保管,留个纪念罢。”

——光是送信物还不够,还要补一把刀!

明明什么都没哀求,却触动了英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英姑哭了。

邱大郎吓傻了:他可从没见过母亲哭!

英姑一开始也想忍,没能忍得住,索­性­化为大声嚎啕,捶胸流涕。屋外的狗们趴下来,一声都不敢吭。果树们静静牵起手臂护住这场哭嚎。

英姑哭了大约有半刻钟,收泪,抹脸,大声的撸鼻涕,问:“姑娘要怎样?”

“没有。”邱慧天摇头,“姑娘没交代任何要怎样。”

“老爷族里的人都来拜灵了?”

“是,济济一堂。不过,晚上他们应该都回去了。小的想,明早他们还会来。”

英姑道:“大郎,备车。”

可是车子已经有了。

是邱慧天叫来的。

从城里出发时,他自己方便点,骑骡子,出城前却去了一趟车马行,赶在他们下门板前叫了一辆车。

那车子不是现拉现有的,要准备,出发晚,所以到得反而比邱慧天慢。

可现在,也总算到了。

“小的想,也许大嬷嬷要用,也不知田庄上是不是现有,就到店里叫了一辆。望大嬷嬷莫嫌小的多事。”邱慧天恭敬为她打起车帘。

英姑又打量了他一遭,叹口气:“长江后浪推前浪,若是夫人在……”

若林谢氏在,会如何将他材尽其用?英姑又不说了, ...

(上车去。

在车里,她将抹额反转。

她身上唯一称得上金彩辉煌的饰物,被转了过去,成了一条伽罗­色­的素带。

十三 夺嗣争宠

( 马车奔进离城的漆朱大牌门时,天已微明,晨雾湿重。邱慧天跟车夫交代了几句。车夫扬鞭直奔林汝海府门。

是府后的角门,不是前面的大门。

前面的大门,要大事、贵客,才能开。譬如族长率众长辈来拜灵。这可真叫开门揖盗,正主儿反要在后面悄悄儿接头。

林代起了个大早,就在后门等着接人。

邱嬷嬷已经给她加了一袭麦穗纹兰绒素披风,下头垫个白锦弹墨的垫子,方敢让她坐,仍然心内惴惴的,陪了片时,便催:“姑娘,瞧这雾水重得!还是回去罢?”

“不妨事,”林代静静道,“一会儿就该到了。”

邱嬷嬷心里嘀咕:“那个逞强恃能、负恩忘义的!还不知她肯不肯来呢?”

正忖着,便听车轮响。便听人下车的声响。便听外门口的拦:“嗳,这可不能随便进——”

林代起身出廊,对内门口的婆子道:“去把人接进来。”

邱嬷嬷搀紧姑娘,看见高大的英姑,一步跨进门来。

真是臭美呵!邱嬷嬷想:这种时候,还打扮得这么齐整,真是、真是——

邱嬷嬷喉头作哽、眼前模糊,恍惚又回到了夫人还在的时候。她跟大嬷嬷两个,互相看不顺眼,斗嘴就没停,然而,尊敬夫人、爱护小姐、尽忠尽力,真是一样的。

英姑向姑娘深深拜下去,双手高托起那枚华胜:“夫人遗物,英姑愧不敢领,请姑娘收回。”

“是。”林代握住华胜、也一起握住英姑的手,“等天放晴了,我再给你打一枚。”

“天放晴”三字,当然另有所指。

邱嬷嬷眼泪垂下来。英姑哽了哽,忍回眼泪,斥她道:“现在什么时候?姑娘没哭,你倒诱着姑娘!”这次邱嬷嬷心甘情愿被她责骂。英姑转头向姑娘谢罪,“本该替老爷居丧。断了主仆契,没名份,孝服穿不上身,只好自己择黯­色­的穿来。”

林代叫声邱嬷嬷。

邱嬷嬷已把早备好的丧衣拿来,帮英姑换上。

从此,英姑又成了林府的人。

这意义,蓉波顿时明白,林氏族里的人却还不太了解。只因当年,林谢氏行事已经够低调,英姑是她手下人,更不受重视。何况被撵出去多年,林氏族里很多人索­性­已经忘了她。

蓉波却绝不会忘。

她咬着指甲,想:“你们这些老爷们,想不起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对吧?我不会给你们通风报信!——你们看不起我!我凭什么呢?我就坐在这儿,看你们斗。看你们斗残了……嗳,全斗死了才好!老爷,你去了,他们都欺负我啊……”

这句话,她都不敢高声哭出来,怕又被族长责骂,要她举出欺负的证据,她可说不清。

她的亏,只能闷受了,像小虫子似的咬在心里,等待有一个机会,爆发出来,让别人也糟糟心。

灵堂的唢呐吹响,呗唱嘹亮,新一天开始了。林氏族人们陆续上门。他们安了心,今天要跟孝女好好谈谈立嗣的事,谅她也不敢回绝。

至于她的外祖谢家……离得挺远呢!这几天绝过不来。就算过来了,又能说什么?

毓菅爷仨、还有另外几个大房的人,彼此互望,了然于心:接下来的战斗,只看他们谁能把自己房里的候选人成功推荐给孝女林代玉!

林汝海的灵堂气氛,比起前一天,有了很大改善,从凄厉紧张一变而为亲切、融洽、友好。

当外头好奇的小子们向邱慧天打听里头情况时,邱慧天就是这么回答的。

小子们嘘他:“灵堂就该哭!哭得越凄惨越好!亲切还叫什么灵堂?”

邱慧天挠挠头,不予置评,回去睡觉。

小子们拉他:“哎哎!太阳出来了你睡什么觉◎晚作贼去了?”

“是啊,嗯啊。”邱慧天打哈哈。

小子们挤眉弄眼:“昨晚你出去了!到哪家作贼去的?”

邱慧天不受激、也不受诈。他均匀的打起鼾来。

小子们恨得踹他ρi股,邱慧天鼾声不变。小子们围着他磨了会儿牙,到底无法,也只有散了。

从邱慧天嘴里漏不出半点秘密,英姑这次回来又很低调,二话不说,在后院跟其他下人们一起披麻守孝,而老派下人们因为蓉波的缘故,也走得差不多了,很多人根本不认识她。

她回来的消息,过了很久才传到某位耳目里。

这位耳目纳了会儿闷:要不要告诉主子呢?

想想,告诉了没有错,不告诉却是失职。还是告诉了吧!

不料他主子林存诲忙着跟飞老爷子等人一起在姑娘面前争宠,就像**里的**,街心拉客、勾栏头上红袖招:客人,看我们房里呀!我们房里德艺双馨,包不让你后悔啊!——其他房?蠢透了?选他,你就是傻子!

林代心底有谱,根本不会吐口答应他们什么,只是柔顺的听着,似乎很傻很天真的问一声:“真的吗?立嗣有好处?”

几房的长辈抢着跟她说好处,互相夺了话头。

林代再挑拨一句:“可是……人选也是很重要的吧?选得不合适,亡父在天之灵也不安,是不是?”

“太对了!”几房长辈就争着说自己的好、踩别的候选人。

林代装作专心听取的模样,低头养神。让他们争去!就在这么争得白热化的时候,那耳目跟猫儿似的摸来了,挤眉弄眼的把林存诲叫出来。林存诲一听:不过是个离府多年的下人!而且还没陪在姑娘的身边,光在后院跟其他低等下人们一起挤着!这也值得一提?害得他失了灵堂里说嘴的好位置?

他恼火地问:“查了没?为什么忽然回来的?”

耳目答道:“——听说是,虽然断了主仆契,但念在伺候半辈子,还是回来给老爷披麻戴孝,姑娘也准了。”

“那不就结了?这么小的事儿问我­干­嘛!”林存诲要奔回灵堂,转念又一想,凡事稳妥为上,“——你还是再查查清楚吧!有重大消息再告诉我。记住,要重大才行!”

耳目应声退下。后来很久都不再通报消息给林存诲。只因他自己掂量,不够重大,没必要惹主子讨厌。

好的上司能够激励下属的积极­性­,坏的上司则像坏的父母一样,把活泼泼孩子压制成了一块木头,还纳闷他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么机伶。

林代在灵堂里逗了半上午的猴戏,退场享受一个teabreak——嗯,茶休。在公司里的时候,前台小姐为了享受这么个休息时光,可以甩出各种借口。林代有样学样,告诉那些人:“长辈们的主意都很好,小女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不如长辈们商量个定论,教诲给小女好不好?”

——神马?要个定论?!那些长辈们视线相撞击,火药味儿更足。林代乘机溜走。

蓉波正闲立在月亮门边,瞅着小­鸡­刨虫子吃,瞥见姑娘来,就指着那小­鸡­骂:“ ...

(­鸡­公­鸡­母都下了锅,就留你个孽障,看能欢蹦到几时!”

十四 公子驾到

( 以前蓉波每次挑衅姑娘,效果都很显着,毓笙每每被她说得心塞三日、啼哭九夜、一整月不知­肉­味。

换了如今的林代?为她挑一挑眉毛都嫌浪费!

她到耳房,坐在美人榻上喝杯热茶,是邱嬷嬷备下的,除茶水外,还有一小碟蜜渍松仁、一小碟蛋皮卷,都是极其素洁、好克动的饮食。她身子一歪,邱嬷嬷就摆下了软垫;她睫毛再一抬,邱嬷嬷就欣然把茶点送到她的嘴边,连手都不用她自己动。

林代发现邱嬷嬷虽然不是一名好战士,但却是一位极好的养猪能手。毓笙在她呵护下还能病恹恹的,也真是天份。换了林代来享受,分分钟可以养上膘。

她蓄足了­精­力,回到前头,午膳又开席了。

这一顿比昨日略热闹些,是凉切­嫩­藕、豆腐丸子炒时蔬、腌野味、芙蓉­鸡­圭、­肉­末豆花、银肺汤、南瓜饼、笋丁猪­肉­馅的烫面饺等几样,也有饭和面,凭人添取。

众说客从大清早熬到现在,肚子都摆起了空城计,且顾不上跟姑娘聒噪,先用膳去要紧。

林代先已垫过饥,这时候席面上就可以慢条斯理、只小­鸡­啄米般略挟一点儿,装足了柔弱白莲花。看大家差不多用完膳,她略抬眼睫,看着一圈热腾腾的香茶伺候上桌。

大吃一顿之后的热茶,有如蒙汗药般舒服,再加上熏风初送、池莲新举,怎叫人不想阖上眼睛,抱着手打个盹儿。

连僧人经唱声,都低缓了许多。上点年纪的人,本来就爱打午憩,已撑不住了,自有下人引去休息。林代又可以清静片刻。

她好奇的是:那滴泪预言的救星,到底什么时候到呢?

林存诲的耳目,又从后院得到了关于英姑的新消息。

英姑在院角跟下人们随了一卷经,然后就出去了,据说是饮茶去。听说一出府,连孝衣都脱了。

林姑娘也压根儿没准备叫她伺候在跟前。

林存诲的耳目打听到这里,觉得没啥可怕的,就放了心,又去打探其他事情。

亏得他伶俐!赫赫有名谢大公子入离城,他是第一个奔进去报信的下人,总算证明了自己无愧于主人赏的这碗饭。

那一行三骑奔进离城时,人人侧目。

就算有一开始没注意的,忽然发现怎么身边人都张大了嘴往一个方向看,于是也跟着转头过去——

哎哟,这一看不要紧。一个不小心,下巴脱臼、眼睛脱眶。于是脱了臼的求人给托托下巴、脱了眶的就这么鼓着眼睛四处问:谁呀?这是谁家的公子?

那打头的一匹,是高高儿的枣骝俊马,马上的年轻男子,比马儿更俊,但见他墨黑头发抿在白玉冠里,乌鸦鸦双眉入鬓、清炯炯星目生威,素衣素袍、雪靴银镫,入了街市,守着官法,马速并不很快,然而那微微倾身、身与马合的娴熟骑姿,真个儿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通街儿的女­性­,下至七八岁上至七十八,登时都觉一股气直冲脑门、一颗心提吊半空,上不是下不是,两只手不知该捂嘴还是捂心口的好。

这要是前朝,民风比较开放的年代,就简单多了:见着俏哥儿,就兜着果子、兜着花,只管掷过去,以表赞赏!不小心打歪了哥儿的冠、牵斜了哥儿的衣,哥儿倒显得更**倜傥了!所谓“独孤侧冠”、“侍郎斜襟”[1],还引得肤浅少年们争相仿效哪!

可惜本朝规矩比较严谨。

女­性­们能走上街的就少,见到了这般潇洒公子,能表达出自己感情的就更少。那股气儿痒痒的想从喉咙口尖叫出来,硬忍着不敢叫;两只手抖抖索索想抓着什么,却只能攥住自己衣襟。攥着攥着,嘴还是张开了,自以为放肆的叫出了点什么,其实什么声音都没叫出来,人倒是晕倒了。

——旭北道谢云剑打马南下入离城,当街就看晕了栏后的­妇­人。这件事儿,简直成了传奇,百来年里,无人能超越。

云剑身后两匹马,上头两个骑士也都着素服。一个小个子、尖胡子、边幅不修、相貌清古;另一个须发如狮、深眉凹目、面上长长一道疤,望之俨然不是中原人士。

终于有见多识广的,从这一个异族随从的面相上,推断出了白衣少主的身份:

“哎哎!听说旭北道锦城谢府,谢大公子,云剑,少年仗剑,卫国戎边,打赢了一场大战!还亲手解救了一个北胡奴隶。那胡奴就跟着大公子了。大公子文才武略、才貌双全,如今咱们城林汝海林老爷早年过世的夫人,就是谢府来的,论起来是大公子的姑妈。如今林老爷也过身了,大公子莫非是来给姑父奔丧的?瞧这一身素,错不了啦!咱们城也没第二家这么体面的丧亲了!”

这消息如撒入溪流中的碎叶,哗啦啦传播开。而谢云剑也领着两个随从,驰至林汝海府前。

邱慧天打着呵欠蹭出府门时,正见他扬鞭而来。

阳光从谢云剑身后照来,他眉目沉在影里,青峻如天边的山岳。他气势如剑锷口吹过去烈烈的风。

马蹄一闪,过去了。连后头的两个随从都过去了。

邱慧天嘴张着,就没合上。

“哇哇!这是谁?好气派!哪来的?”小子咋咋呼呼。

邱慧天举手托上下巴,回身给小子一个爆栗:“你管呢?做事去!”

林存诲得了灵通耳目报信,已经第一个迎出来。

云剑跃身下马、把马缰绳交给从人,回过脸,便见个大脑袋、狮子鼻、红口白牙的男人迎上前,对他殷勤致礼:“这位可是谢府贤公子么?”

云剑点头认了,向他回礼:“伯父是——”

“不敢不敢。灵堂里如海公,是我四堂兄。”男人与他通名姓,“下愚字存诲,排行第八。”

云剑便口呼“八叔”见礼。

这林存诲辈份位次虽不甚高,能耐却不小,说心狠手辣可能太过了些,反正连飞老爷子都有三分忌他。这次夺家产,他推举他的儿子,跟易苢他们斗得最起劲。

他们一直觉得,林代玉孤立无援,已是他们口里的­肉­,所以只管内斗,没理会别的,不料云剑来得这般快!势头可不善。

林存诲抢先迎出来,就要探探云剑口风。

云剑一边同他互让着、往里头走,一边就告诉他:“小弟正巧在附近游历,闻知此信,如闻霹雳,快马赶来,路上还盼是传误了,近城才知是确信。姑父正在年富力强时,怎的说去就去了!”蹙眉长叹不已。

这话原也是悼词常文,林存诲作惯了贼,听见毕剥声就怕是鬼敲门,暗忖:“难道这小子当我们贪财谋命不成?我们无非不捞白不捞,却也不至于做到那般丧心病狂地步!你猜疑?我乐得引你猜疑。”主意打定,便也随着嗟叹道:“可不是么?四叔叔正在为乡梓造福的时候,平白无故去得好不令人惊诧,连本地父母官都来为他上了香。”这一句,是点明丧事已经官府,官府没有动疑立案,可见本族清白,然后又补一句:“不过,父母官来时,都是飞 ...

(老爷子接洽为主,连族长都不过作陪,里头详情,连愚叔都不太清楚。”

这一句才叫杀人不见血!替自己洗清白之余,还留个尾巴,存心要引云剑去怀疑飞老爷子,好给那一房添堵的。

[1]此典故为荧某杜撰,出自《三君过后尽开颜》,程昭然的“侍郎斜”,与本文是不同世界,只不过随手拿来用了……凑个对子:p各位看官有怪勿怪。

十五 算我浮夸吧

( 林存诲给飞老爷子下足了绊子,还不知云剑听得够不够明白、要不要他再添点醋?他瞄云剑,谢云剑也正转目看他。

那双剑眉下,黑凌凌的目光,把他一望,林存诲竟觉好似神兵利刃穿心而过,刺了个通透,将他什么想告诉人的、不想告诉人的,都丈量得清清楚楚。

林存诲遍体生寒,舌根就此锈住。

云剑收回目光,道:“可怜玉妹妹孤苦无依。”

林存诲缓过口气:“正是!可惜四堂兄膝下无子,只留此女,连个捧灵牌的都没有……”顺势把话题牵到立嗣上,夸奖他儿子是如何合适。

云剑不予置评,步子已跨进停灵的院门。

“大公子!”“大贤侄!”“公子果然一表非凡!”外头一片礼赞。而人已跨进灵堂来。

林代抬起眼睫,不由得也喝声彩。

阳光从他后面照来,给他加了光圈护持。那样高大、俊美的身姿,双肩宽展可靠,眉目英朗,长长黑发浓如墨画,而阳光灿然如金粉遍撒。林代刹那间觉得,此处应有口哨与安可。

他额头上忽然也戳上了一个标签:“大哥哥。大哥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剑锋真绝­色­,云下已倾心。一缕情丝何系——”情诗接龙就这么没头没尾的连绵下去,配上粉红­色­的泡泡,在旁边卖力的吹啊吹。

林代瞬间出戏,差点噗哧笑出声,连忙装成了啼哭呛咳。

云剑望向她。那目光,于初初的惊艳之余,便化为一派亲切温和,仿佛在同她说:“你好吗?”就算只是几秒钟,那几秒钟仿佛就已经具有让世界停止转动的力量。

“燕掠清波惊鱼梦”!标签情诗联唱已经放到了这一句。

“这种东西就不用多说了。”林代只好暗暗呵止那滴泪。

惊鱼梦?上一世的林毓笙才会发那种梦。林代则要时刻警惕提醒自己:当心别被人做成红烧鱼哪一盘!

眼前这位帅哥外形动人、气质优越,但是能力强不强、良心又重几斤几两?林代还要掂量。

云剑视线在她身上,只停留了礼貌允许的那几秒,颔首作礼也只有礼法允许的轻微角度,然后他去灵前拈香行礼——先敬长辈,这才是正路。

他举止端正、进退有度,真真儿大家公子才有这般优良风范。

他在灵前行下礼去,林代便在侧后方作为丧者家属答礼。他目光自然而然、再次落在她脸上。

这目光本可以让她明白:不用怕,有我在这里。

但云剑发觉:她神­色­里并没有太大的恐慌。

若说他初踏进门时,她还有些迷惘动摇,现在也镇定下来了。这倒叫云剑颇有些意外:他本来以为小表妹孤零零落在狼窝里,已经被吓得够呛,只等他来救命呢!

哪知道玉妹妹俨然还很撑得住。招呼他,也并没有比招呼其余吊丧亲友更热烈。

一圈盯着的林氏亲族们总算拍拍胸口,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云剑微怔之余,仍然展现出良好的风度,默然退到旁边坐了。有人同他应酬,他也应对自如。

——尽管,眼角,总是瞥着林代玉那边儿。

人影憧憧里,她身形显得如此瘦弱,仿佛一捧掷错了地方的冰雪,随时会被车声蹄影碾碎了似的。

却又没有真的碎裂。

云剑微觉诧异。照理说,纤纤弱质的玉妹妹会瑟缩、惊恐、绝望,直到无法忍耐的地步,这时候他便很可以站起来,排开众人,平和却威严地说出:“姑娘已快晕厥了!请都散开些,免得对姑娘身体不好。这里可有大夫?哪位是服侍姑娘的?请扶姑娘去休息。”

——这种事,在上一世,确实发生了一次。

那一世他言出如山。没有半点凶声,众人已经不由自主听话退后,而他,只有他,踏前一步,把毓笙纳入他的保护中。

“并非小妹体弱,实是受逼迫不过……”毓笙颤抖如­乳­燕,扯着他的袖子,哀哀求告。

“不怕,一切有我。”云剑并无二话,一口应承。

她感动得哽咽,从此眼里心里再无第二个人!还有谁能及他?有他英武的,没他温柔;有他温柔的,没他可靠。她甚至想,或许这是她母亲在天之灵,怜她伶仃,派了这位哥哥来保护她!

正因此,毓笙才会抛开一切往锦城去,好一个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从此生死由他……谁想到两年后,她真的踏入死境!

林代却没给云剑这种表现机会。

这一次,她处境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神态更仿佛智珠在握,云剑谨慎,于是暂不上前,且在旁观察。

他等她?她更是在等他!

林代沉吟间,千百缕心思纷转。而飞老爷子好不识相,已经甩出“今天就定下来谁捧灵牌”这样的狠话了。林代想,时机已到了。

她“嘤呜”一声,做摇摇欲坠状。瑜珈的功底帮了她一把,她摇得颇为袅娜。

山不来就穆罕默德,穆罕默德来找山。救星在旁观望,林代就推他一把。

邱妈妈先惊叫,并几个丫头仆­妇­都上前。那几个族中长辈相顾愕然。云剑终于上前来。

他真高,眉目远远超过那些叔叔、伯伯、老爷子们的肩头以上。林代这样望去,只有他明亮、俊朗、高高在上,其他所有人都是他的背景,如野枝、乱草般,可以忽略不计。

真是天生的男主角!林代心底里喝声彩。

可惜她未必是个靠谱的女主角。

云剑分开众人,慰问了妹妹,将她纳入他的保护之下,助她避开了立嗣的纠缠。她得了机会,扯着他袖子,轻声道:“谢大哥哥!那些人……家父在世时原不喜欢他们,如今他们非要塞人进来当孝子,如之奈何?”

云剑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

这动作其实是有些唐突的。只因他们已经多年没相见。虽说是表亲,血脉在三代以内,住的地方也距离不远,无非快马一日的路程。但他是谢家嫡长房的嫡孙、她是嫁出去庶女生的姑娘,谢老太太对林谢氏一向淡淡的,两家很少挈幼将雏互访,关系就疏远了。多年前见的那两、三次面,他又比她大八岁。对孩子来说,差距是巨大的。他跟她根本不熟。

如今这一抚,却将岁月、距离的隔阂都抹去。云剑就有这种本事,他恼起来,不需半个脏字,自有泠泠杀气;他对你好起来,管什么唐突不唐突,总好像理应如此,你享受便是。

十六 告到皇帝面前都有理

( 林代阖目。云剑手指的温柔仍停在她的发丝边。他道:“妹妹不必担心。我想法子便是≤有办法的≤令你不受气、不担忧虑便是。”

说得好听!这种骑士、绅士,林代只在传说中听过。她不置可否、不动声­色­问道:“大哥哥,我在你记忆里是什么样子?”

似乎小女孩儿天真,踩着礼法的界线边儿闲话家常,实际上林代要打探云剑与“玉妹妹”之间的交情、或者说感情,究竟到什么地步。要不然——先生你说送我个人情我就当真了?我们很熟吗?

云剑一怔,旋即笑道:“我待要说,我家老爷又要打我了!妹妹实在生得更灵秀了,却要好好将养身子,不然看得人心疼。”

她问得既唐突,他答得更放肆,却有那种天生的磊落,连放肆都叫人嗔怪不得。这若全是做戏,跟林代也算得棋逢对手了。

林代把视线放低,轻声道:“我与哥哥,好多年未见了。外祖母与先母……”

“老太太很惦记着你。”云剑截口道,“放心。姑父虽然去了,有谢家在,你总不用愁!”

多漂亮的一个保证,诚意是满满的。亏林代生了一双利眼,到现在也分不出他是真是假。考虑到上一世毓笙的悲惨结局,林代觉得吧,还是假的可能­性­比较高。这位号称“文武双全,公子倾城”的大表哥,要么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什么都做不到;要么,就是蛇蝎心肠,满嘴的甜言蜜语,暗地里下黑手。

别人对谢云剑的看法,可不是这样。

“真没想到夫人娘家的公子这么气派、又这么够意思,一肩就把咱们姑娘的事儿给担了!”小子们交头接耳、啧啧称赞,“如今姑娘可好了!”

邱慧天闷头搓麻绳。

“怎么你不欢喜,慧天哥?”小子们挤眉弄眼的逗他。

“我欢喜啊!只不像你们傻子似的,嘴角咧到耳朵根!”邱慧天没好气。

“哟!哟!这可不像你,慧天哥!你见那群假仁假义的老儿们吃亏,不该大乐一乐?”

“谁知他们吃不吃亏呢?”邱慧天闷闷道。

“吃定啦!别瞅他们在咱们面前能拿乔,在谢府面前算个屁?”“咱们老爷在世时,族里已经算是爬得高、混得好的角­色­了?对谢府来说算什么?只能娶他们家庶出的小姐,还算是高攀!”“亏得这门亲事,咱们老爷才能当上旭南道监造,族里结彩张灯的庆贺,你还记得不?”“飞老爷子说什么继子?咱们老爷在时,眼一横,他怎么说的怎么咽回去!可谢府那儿,咱们老爷拎着重礼去拜望都战战兢兢。人家世代都是当官的!老太爷在皇帝面前当过差!二公子也已经考上官儿,放差使出去了。还有位三姑娘,在宫里,当贵人娘娘,伺候着皇上!你说这谢府的大公子来护着他表妹、咱们的姑娘,那帮老儿们能不吃瘪吗?”

小子们你一言我一语道。

邱慧天秉公而论:“贵人在宫里,地位也不算多高,一年能见到几次皇上都不一定。谢二公子放的差使,听说也不算很大的缺——”

小子们顿时群起而嘘他:“您眼眶子真高!您放个更大差使、当个更高的娘娘试试!”

邱慧天无奈:“我是说,就算大公子真这么好心,诚心护着我们家姑娘——”

“那当然诚心!”“没见他跑来这么快!”“把那群老儿们脸­色­糟得呀!”“我说慧天哥,不是吧,怎么这么大醋味!你有本事酿这缸醋,你有福气吃吗?”

小子们越嘲越不像。

邱慧天暴喝一声:“我是说!立嗣是礼法所在!灵堂总要有个孝子!这话到哪都能说响,就算谢家来也……”

嘘声更浓。

邱慧天丢开麻绳,避进里屋。这谈话是没法继续了!大家就不能理智一点吗?!

指根濡湿,他低头,看见血在往外流。

流得很安静平和,鲜红的,不疾不徐。伤口不深,应该是刚才搓绳时不小心弄破的,奇怪的是这么浅的伤口竟然能流出这么多血。

疼倒不是很疼。邱慧天弄了点水洗洗,疼痛就来了。他握紧拳头,直到痛觉都麻木了,才松开手。

血流啊流啊,就会停了。疼痛加剧啊加剧啊,就会麻木了。他不吃醋,他没有那个福份。

他只是担心,谢家也争不过立嗣的大道理去。孤女还是要受欺凌。

灵堂野外的林氏族人们,闹了一番、嘀咕了一番,达成的也是这个共识:凭他谢家世代宦族,最高的官不过老太爷谢小横,十几年前已经致仕,到深山修道去了,能量有限。挨下来谢大老爷、二老爷,不过尸位素餐、守成之辈,没听说有多大能耐,倒把老太爷积下来的产业在他们手里渐渐败了去,若非谢老太太能持家,谢家在他们这代就快维持不了原先体面了!第三代“云”字辈倒还好,三姑娘云诗入了宫,却也不过是个贵人,未必能在君前说上多少话,一犯错却要小心受罚。她能帮上家里多少忙?二公子云书,放了个安城司马,不肥不瘦的地方、不大不小的官,若想往上爬,就得谨言慎行,料他也不敢到离城放肆!至于云剑,倒是文武声名灿然,却几次科场失意,倒现在仍是一介白衣,名气再大到底抵啥用?

“我看他们也不敢借官威硬阻立嗣罢!”林存诲先道。

“妙哉高论!立嗣,古训也,大道也,大道不可违也!”有位酸儒摇头晃脑附和。

“就算告到皇帝御座前,我们都是有理的。”飞老爷子也是这个意见。

他们商量罢,都服了定心丸,举步找云剑去,好据理力争。

云剑已出来了,举目望见这几位的神­色­,心中暗哂,面上则作出微微一怔的样子:“几位——哦!”作恍然大悟状,“可是一直在担心?大夫正在把脉开药,说姑娘须静养,安慰我们不用心急。”

这些人想说,他们最担心的不是这个,但不好意思承认,只能哼哼哈哈的先应酬了几句,然后把话题转到立嗣的方向。

十七 拿礼物砸死你

( 林氏族人们说起立嗣的事儿,云剑便点点头。

这头点得有点模棱两可,不知是赞同他们的话呢?还是仅仅表示“我听见了”?

总之也算是个客气、友好的表示,林氏族人们感觉宽慰了一

云剑随后问:“不过,到底过继哪一个么?姑父生前有说什么没有?”

这问题抛回去,堵得他们哑口无言!

他们不能转答林汝海生前的意见,那等于往他们自己脸上甩巴掌。他们也不能回答过继哪一个——他们自己还没吵出个结果哪!

“不如这样,”云剑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去,“不知族长是哪一位?恕晚辈直言,何不由族长公断,有了个确定结果,再款计于死者灵前、并及死者眷属。一来减免姑娘辛苦,二来也少了场面上喧扰。届时晚辈也必乐赞其礼。诸尊长以为如何?”

林氏族人们觉得……这主意驳不倒。

林氏族长可就郁闷了!

他这族长有点族长权威吗?没有的!若要他来定人选,他得罪哪边是好?这是要他也非装病不可的节奏吗!

他当场支吾得很辛苦,最后不得不尿遁,回头就派了个亲信悄悄求见云剑,吞吞吐吐诉说族长的难处,求云剑高抬贵手。

云剑笑着叫那亲信捎话让老族长放宽心:“族长过于宽厚、有欠威仪?这才是让族长长威仪的时机呢!”

亲信不是傻子,听了就懂了:族长这时候正该拿乔摆架子,让几房奉承他。谁奉承得好,族长就支持谁。这就叫长威仪的时机嘛!

可是支持了一方,其他几方都跟族长翻脸怎么办?摆不平啊……

“有我在。”云剑一语定乾坤。

亲信乐颠颠回去复信了。

林氏族长听完,心里真像有猫儿轻轻的挠:一时不知是欢呼解痒、还是该叫痛!

他牙一咬:横竖横了!反正也没别的路可走,老夫就赶鸭子上架、摆摆这个架子吧!

却有人比他更聪明,且不来奉承他这边,悄悄去走了云剑的路子。

那时已是黄昏。

有两个仆人给云剑捧了个东西来。

云剑的随从之一,那异族大汉,果断拦在他们身前。

这汉子,个子这么大,动作却矫健得似只豹,行动起来,声息俱无,更似只豹了。他不说话,比说话还吓人,一个仆人差点没跌倒。

另一个仆人心智坚强一点、嘴也甜滑些儿,赶紧道:“我们是飞老爷下头差遣的,奉老爷子命,给大公子送一点儿心意来。不知这位仁兄如何称呼?”

异族大汉瞪着眼,似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

云剑的随从之二,那尖胡子、小个子的男人,笑嘻嘻凑上来,替他们分解:“哦,这两位飞老爷子座下兄弟?”一番“久仰久仰”、以及“拱手拱手”,明明是糊弄人的场面话,做得那般热络,把人心儿都捂热了。飞老爷子的两个仆人满面堆笑,请问他的名姓。他满不在乎的样子道:“啊我!姓张,名字都忘了。人家叫我张神仙。不高兴了,叫我张三、张某也使得的——神仙手段?嘿嘿那哪儿能会。不过测字看相,摸骨解梦,倒也得过高人指两位仁兄的相貌么?——啊,两位仁兄不是送东西来的?”

两位仆人被拉回正题:“可不是!”亮一亮那红木的拜匣,“大公子在否?还烦请张兄通报则个。”

“哟!”张神仙笑嘻嘻捻着胡子,“大公子规矩可严。咱们是奔丧来的,不能收礼。”

“瞧您!”甜滑那个下人就给他塞了个信封进袖子里,“瞧这天,该用膳了吧?大公子少来离城,饮食还习惯不?还不许我们奉那么一点儿、点心点心、心意心意?说出去也不怕什么的!”又斜瞄着那位异族大汉,毕竟畏惧,没敢把第二个信封直接递过去,只问张神仙,“这位——”

张神仙飞快地接道:“这一位么,你们也看到啦,不是中原人,也不会说咱们的话,咱们的话他也听不懂。对我们大公子倒是忠心得很。他叫什么名字?怪里怪气的发音,难学得很。我们五公子笑话他,说是我们大公子的影子。后来里里外外都叫他‘剑影’了。”

甜滑下人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一边把第二个信封递给了张神仙。张神仙倒也收下,便答应进去通报。

不移时,传出回音:大公子请两位进去。

两个下人毕恭毕敬抬着红木拜匣,进得房去,但见里头已收拾过一番,更见齐整。有微风,窗外的花木影子轻轻的摇。房间本不大,分二八开。分界那儿做了一道垂花门,刻着大朵的番莲,垂下萱草黄的缨络。门上是可以挂帘子的。两个下人记得上次来,这儿挂着鸱鸺花草纹莤红地的绢帘,分隔里外。如今帘子撤了,能见到窗下一张紫榆木雕鱼嬉蛟腾纹杨妃榻,配了张同式样的榻几。几上一只古铜盆蓄了满把的白菖蒲,边上叠了几本新旧不一的书。

那位甫进本城、便引得满城的公子,正倚坐小几边,手头一卷书,刚刚放下。两个下人乍眼望去,但见他仿佛也随和得很。无冠无幞,满头漆染般的黑发,只用一支赭沁涡纹青玉簪束定,身披件家常大菱纹踯躅­色­(纟秋)衣,足上一双雪白袜子,曲一足,另一足就伸在榻边。

两个下人只敢用余光瞄了一眼,立刻低头。竟似上头有龙踞虎卧,六丁六甲护卫、压着他们脖颈不叫他们抬起来似的。

“这才叫贵人!”他们心中只有这一句话,都在垂花门外立定了。门后一炉茶铛,徐徐溢着清香。他们放下拜匣,恭恭敬敬道:“小人蒙飞老爷子派遣,小小心意,替公子略洗途尘。”

便将拜匣头一层盖子打开,

里头四样菜,一样鸭圭燕­唇­、一样红烧鱼皮、一样芙蓉车螫、一样鲜虾酿豆腐,都是料不厌粗、烩不厌细的酒楼大菜,拿天女散花五彩瓷盛装,并当中的酒具,是一套。凤头酒壶里盛的,是正当令的玉髓酒。

两个下人报了菜名、酒名。张神仙在旁和和气气的应过,进去回了云剑。云剑温言对两个下人道:“难得你们老爷子想着。其实不必如此。”

两个下人胆气渐壮,又开下一层。

这一层比上层深,里头装了一整套象牙制镶真珠九柱戏滚球、一小盆珊瑚树、一对掌长的水晶如意。一打开,真是照眼生辉。根据两个下人都转述,这都是飞老爷子准备给云剑:“房中摆设,并把玩消遣的。”

他们吸一口气,准备开第三层。

十八 一段**弧

( 拜匣一共三层,数中间的第二层最高,最底下的第三层最低矮,然而里头的东西显然比前面两层都更贵重。两个下人手伸向这一层的盖子,脸上的表情都庄严起来,简直到了“顶礼膜拜”的境界。

里面装的是什么?黄金。**­祼­的黄金装在里头,就像学者穷其一生追求的**­祼­的真理,或者**一生都没见过那么美的**­祼­的美女,那份魔力简直可以令天地变­色­、人伦颠倒。这世上,能抵抗它魔力的人很少。

很少,不是没有。

两个下人手指还没有真的碰到第三层拜匣盖子,云剑扬声,向两个下人道辛苦,叫从人拿点小小的礼物给两个下人。

两个下人连声价推谢。张神仙已经把那“小小的礼物”递到他们手里。是两对儿瓷罐,一作三多,一作九如,铜胎珐琅彩,好不沉重可爱,里头装的不知是什么,香气扑鼻。两个下人不敢收。云剑已道:“罐子不值什么,原是玩艺儿,我们家五弟用过的,当时也是托相识的去京里奉宫府的铺子中订做得来。如今盛了丁香煎粉,看天快热起来了,听说给小儿女使着正好。你们拿去罢!”

旁边张神仙只管朝两个下人努嘴。

两个下人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是好东西,半推半就的收了,又要去开那第三层匣子,云剑已截住他们道:“我今遭奔丧而来,姑父这里有饭菜、也有摆设,再多馈赠很属不必,便请两位再辛苦些,担回去罢!”

两个下人一听,竟然全盘拒收!最后一份礼连看都不要看!他们差使完不成,却如何使得?正待说说情,云剑已转脸,持卷看书。面上虽没什么怒­色­,那一派清峻之气,却叫人不敢开言。

甜滑些的下人,还想转请张神仙呈情。眼光不小心一溜。云剑今儿着的是(纟秋)衣,此衣制,领子斜向后凹裁,顶顶适宜春末夏初家居穿着,很是取凉。云剑文武双才,身体健硕,怕热不怕冷,披了此衣,露出后颈线条,那一段停匀骨­肉­,竟叫甜滑下人自脑门至心头,“轰”的一声酥了,半声也作不得。

张神仙已把他们和拜匣都一起送出来。

那拜匣,来的时候要两个下人扛,张神仙两指轻轻拎起,如揪个草扎的玩艺儿,送得他们到外头,还是一脸哥俩好的笑容,道:“得咧!劳烦两位再回去。得了那物­色­,知道什么不?千万别弄丢了,这是得恭喜两位发了利市了。”

甜滑些的下人眼界阔,领了小瓷罐的赏赐,也知道是好东西,却不知好到什么程度,忙要请教。

张神仙袖儿摇摇,须儿飘飘,坦白道:“要说这东西,说来好笑,原是府里头五公子,爱玩个阿物儿。这罐子原是订做了,要养蛐蛐的。别瞧这点子小模样,拿金子都买不着:跟圣上、太后最宠爱的七王爷,用的是同一款儿!托了相熟的朝奉,挨了几个月,才等回来,偏着二老爷知道了——你们可知谢家三代同堂,公子小姐们的辈份是算在一起排,然而大公子是大房里大老爷出的,五公子是二房里二老爷出的?”

两个下人不管知道不知道,先点了头再说。

张神仙便接下去道:“——着二老爷知道了,说五公子玩物丧志,要砸断他的腿,唬得五公子忙把罐子交大公子。大公子也有肩胛,便替他担待了,回头毕竟无用。大公子房里服侍的姑娘,便用来装香粉。说天热了,这粉可以爽身祛痱。大公子不太介意这些东西,随手便拿来赏人。公子教养好,说什么小儿女擦。实话告诉你们二位兄弟,诚然小孩儿皮肤­嫩­,容易长东西,擦这个是极好的。然而谁舍得就给小孩家用了?这粉哪是外头见得着?也是进贡上用的!岂止这香味贵人们喜欢,常用还能使皮肤白皙光滑……再往下,咱们这种打神仙幌子的光棍儿,就不合适点透了≤之,多少太太小姐们拿着钱没处儿买去呢!你们想好,别糟蹋了,得是合适的姐儿、婆娘,才送出去罢!”

两个下人被一番吹嘘,晕头晕脑,吐舌不迭。片刻,那嘴笨些的忽福至心灵,笑道:“我可不舍得乱给人。我就好好收着。”

张神仙摇头:“也不能收太久。这粉,也就用一季。进贡的,都是外面封着冰,快马运去的。若放个半年以上,­色­味都败了,我们大老爷们或许辨不出来,京里娘娘们就不使了,倾御河里倒出来呢!那一河都粉腻腻的香了。”

两个下人听迷了,直到回飞老爷子那儿,还迷迷登登的没醒过来,直接把红木盒子往飞老爷子面前一搁。

飞老爷子皱起眉:“怎么把盒子拿回来?好不晓事!”

只因这盒子也贵重,就是想送给谢云剑的。飞老爷子还当这两个蠢材送珠还椟。

两个下人被他一说,才想起正差使,唬得脸都黄了,腿一软跪下道:“回老爷子,这礼……礼没送成。”

“什么?!”飞老爷子蹬蹬几步到盒子跟前,手按盒盖,眼睛瞪着两个下人。

两个下人自知危在旦夕,不管嘴乖还是嘴笨,都连连求饶,竟听不出谁求得更急。

飞老爷子瞪他们一会儿,神气倒放缓了:“你们也算是能­干­的了,都没把礼送进去。看来这份礼当真是难送。”

两个下人也缓过一口气§乖滑的那个连忙把云剑如何客气、规矩又如何大;底下的跟班一个如何八面玲珑、另一个又如何威武,全学得比真的还真。结论是:官宦世家、旭北道名公子,果然不同凡响。

嘴拙的那个就一直在旁边叩头。

飞老爷子慢慢道:“哦!世家啊!不同凡响啊!难下手啊?”

嘴乖的那个发觉口气不对了,闭嘴把头勾下去§拙的那个这时候居然大起嗓门附和主子:“是!是!”

十九 红尘余波漾

( “是你个头!”飞老爷子提脚就朝那两个不走心的东西踹过去了,“被人玩了你们都不知道!丢人丢到­奶­­奶­家去了!滚!”

两个下人连滚带爬下去,记得护紧怀里的金贵小瓷坛……咦,怎么还有点什么东西沙里沙拉作响?

他们躲起来,悄悄一看:每人袖里一个信封。

就是给张神仙“却之不恭”而笑纳了的那俩信封。不知何时,又原样送回到了他们的袖子里!光这份手段,已经够睥睨绿林好汉的了!

两个下人ρi股上还留着老爷子赏的脚印,手捻信封、怀揣香坛,心里油然而起这样一句话:老爷子!不怪我们反水。你拿什么跟人家斗?真的……

他们抹去两行眼泪,去靠得住的体己铺子里,把两对小香坛都换成了真金白银,一口气抵过了几个月的工钱。从此他们打心眼儿里已经成了云剑的人。

云剑却暂时还没打算用他们。

目前的局势,他智珠在握,多这两个下人投靠不多,少他们两个不少。之所以还要恩威并施笼络他们,纯属云剑的习惯使然。

一个守财奴,扒惯了财,哪怕不缺这几个钱,也要搂到怀里再说。反正顺手的,闲着也是闲着!

云剑眼里,“人”可比钱更重要。

他是为了钱而轻装简从,快马奔到离城。但这场战归根到底,还是跟人打的战。

先把人打垮了,自然就有了钱;若只盯着钱,迟早会死在人手里。

云剑还没到离城,已经筹划了一个不错的计划——他不能说完美。因为他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是完美的。

直到他见了表妹林毓笙……不,林代玉。

一个连名字都保不住的小可怜儿,很多年前见过,他依稀记得,是个很可怜可爱的小女孩子。也不过如此而已。

见了面,他却不由得要眯一眯眼睛,似乎要看得她更清楚一点,又似乎要抵挡某一抹危险的影子。

她还是纤瘦,但今日的瘦弱里却有了一种静,谜一般的静,如同这个茶香氤氲的黄昏,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忽然爆起龙吟凤嘶……也许永远不会。云剑打发走了林氏族人以后,手持古卷,眼望天际低低叆叆的云纹,闭起眼,眼前浮起了一只蝴蝶。未免太相似了呵!那只蝴蝶……

“公子?”张神仙低声唤。

云剑睁开眼睛,眼底清明,问:“怎么样了?”

那一晚,林府府门下钥前,英姑回来了。

她重新披上麻衣,给老爷诵了经、上了香。那一晚,她就睡在了下人的房间里。

邱嬷嬷服侍林代上床时,悄声告诉林代:“都办妥了。”

林代微微一笑。

如今她可真正笃定了。

那滴泪却很犹豫:“你确定?——明天你会……唉,算了。”反正剧本完全不一样了,再做什么预告,都已经没有意义。

林代也不需要那什么劳什子的预告。她打赢了那么多官司,有哪一场是靠预知未来才赢的?尤其是林毓笙眼里的所谓“真相”,未必帮到林代多少,说不定还起­干­扰作用。

林代还是靠自己的双眼、自己的双手最踏实。

她只问了那滴泪某些小细节,就睡了。那一晚,她睡得很安稳,且无梦。

枝头鸟啼时,她就醒了。

鸟儿总在曙光初现时啼叫,伴着鸟啼声,天就渐渐的明了。

林代睁开眼,让邱嬷嬷帮忙梳洗起身。

邱嬷嬷困眼惺忪:“姑娘,才这个时辰!再睡会儿罢?”

林代摇头。

她起得早么?有一个人可起得更早哪!

谢大公子云剑日日­鸡­鸣而起,院中练剑,冷水揩面,更了衣,才用早点,酷暑严寒,从未更改。

今日,林代知道,会有一点小小的更改。

他更完洁净衣裳后,会去亡者灵前拈完香,这才用早

这是他的心意、他的礼数。身为世家公子,他有这般教养风范。

邱慧天暗中看准了云剑的行止,报给英姑,英姑再报给姑娘。

林代就这样掐准了时间。他上完香出来,她正举步行上曲桥。

平平贴水,九曲桥,是旭南旭北流行的式样。林谢氏在世时,于池中植下莲藕,如今亭亭款款,欲过人头。

她在桥上,他在桥下。他还是比她高。她微仰脸,望着他,忍不住想再喝一声彩:好身材、好眉目、好一副肩胛!

莫笑毓笙蠢。谢云剑如果穿到现代的地球,拍个视频露一把小脸,不知多少从小学习刚强独立、天大地大我最大的好姑娘,还是要眼底一迷、头一热,把心交了他去,从此生死由他。

至于林代……唉!林代若有九条命,他要在其中取几条倒也可以商量。

最可惜就是人人只此一命、只此一身,不得不多加珍惜。

林代敛袂:“大哥哥。”

­唇­齿轻扣,旋即温婉张开来一点,气息流转,轻收,那呵暖了的气,送不出去,收回的­唇­齿,却也舍不得咬紧,微微细细,仿佛是这流年,应许了悠悠远远——不不,这不是林代的动作!

仿佛是这具身体,自己还记得前生。

林毓笙对谢云剑,用情是如此之深,以至魂灵归于离恨天,这具身体重回红尘辗转,都仍有余波荡漾!

林代不由得呆住。

云剑见她微假辞­色­,竟如初春二月,和风初起,并没有那么浓烈的温度,却是全身心投入的一场花事初起,叫他都不由心中一融,瞩目凝视。她却又敛目垂眸不语。云剑只道她伤怀,便找话宽慰她:“妹妹今日气­色­见好……想必姑夫姑母在天之灵,见了也安心。至于那事,莫担忧,这上下便能解决了。”

已有一些林氏族人到这里,也见他们兄妹在桥头相遇。有两个人走过来。

林代面上毫无变化,口中淡淡问:“大哥哥看谁来做我弟弟好?”

云剑早有准备,绝对是个好回答:“尊长们一定会有妥当的主意。”多么稳当的表态,但是看到林代的神情——

林代已经很能控制表情了,开庭之前搞定决定­性­的证人,她有本事一点蛛丝马迹都不露,任对方律师欺上脸来嘲笑。等开完庭,对方律师才傻了,对林代“你”了一会儿,无语凝噎,只能甩出三个字:“……算你狠!”

林代欠身:“谢谢。”

她涵养功夫好到这种程度,云剑却也真是人­精­中的人­精­,一句话方出,立刻觉得不妥当,也说不出理由来,只是灵机一动补了一句:“——妹妹不开心,住我们那里就是了!”

二十 幽影落锦蝶

( 林易苢听到有人在夸:“真像画儿上一样……”

“丧礼啊!应该肃静啊!你们这群小子在寻什么开心啊?”他痛心疾首的训斥。

小子们诚恐诚惶回禀他:是那两位站在桥头叙礼的样儿,太叫人赏心悦目了、太像幅画儿了,害得他们不知不觉就忘形了。

“哪两位?”易苢心里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答案果然如他所料:一个谢大公子,另一个是他心坎儿上供养的神仙妹妹,林代玉。

易苢当场那股儿酸劲直往头顶冒!冲得他立也立不牢,拔腿就冲过去了。

等他过去时,只见到云剑远远的背影。林代也已进灵堂去了。

飞老爷子正陪着林代。易苢只好找父亲嘀咕:“玉妹妹怎么跟谢家公子走那么近?她想嫁进谢家去啊?”

易苢的爹对他就没好气:“嫁谁反正也不嫁你!”

“不是这样说啊,爹。”易苢进言,“她如果跟谢家好了,谢家帮她撑腰,我们很为难嘛?”

“为难个屁!谢大公子又没偏袒,我们把族长说服就行了″长是你爷爷的亲大哥,你还怕他不偏向我们?”易苢的爹劈头盖脑把他压回来。

“……”易苢觉得跟爹没法儿沟通!

族长说起来是飞老爷子的亲兄弟。可是飞老爷子前几年飞扬跋扈做的事儿……易苢作为孙子,不便批评自己的亲爷爷。再说爷爷做的什么也是为自己房里好——可确实怪不给族长面子的″长跟飞老爷子这对兄弟之间啊……易苢觉得吧,恐怕这恨意,比交情还深哪!

“总之你别乱讲了!”易苢的爹警告他,“大局将定,你别节外生枝啊!”

“大局万一不定呢?”易苢出主意,“咱们就传玉妹妹跟谢二公子太亲近!玉妹妹顾声名,准得跟谢家疏远,咱们就好拿捏她了!”

“咄!混帐东西!你少想这些歪门斜道,多读圣贤书!人家谢府两位公子,在你这个岁数,都已经考上秀才了!”易苢的爹把他喝退。

易苢退下去,蹲在角落里想想,总是百爪挠心的不得劲儿。云剑用完早膳,又回来了,上过香,退一边守灵,少不得有许多拍马屁的上前,他应对得体,虽淡淡的,却又不显疏远。

林代除了在灵前答礼那一会儿之外,再未同他交流。易苢紧盯着,都找不出一点儿岔子来。照理说易苢应该放心了。可他眼一闭,满堂的人影都淡了,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人影,一边儿纤婉、一边儿伟岸,一边儿如柳丝蘸水、一边儿似苍峰摩云。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

“他们之间没­奸­情,谁信?”易苢磨着牙,想着,好险没有脱口说出来。

其实他是想太多了。

谢云仅出了“你不开心就住我们家来”的表白之后,林代心里有了谱。她笑了。

在丧礼许可的范围内,幅度很小、很迅速的一笑,以至于易苢他们全都没看见,只落在谢云剑眼里。云剑还以为:成了!妹妹被感动了。

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想着:哪怕林汝海留下的钱被谢家吃下去,他也一定在谢府里好好照顾林家表妹,用谢家的权势,给她找个好婆家!

想想,若不是谢家出手,林汝海留下的大笔家产能便宜了孤女林代玉吗?还不是被林氏族人们瓜分了!谢云剑不抢白不抢。抢完了还肯照顾妹妹,算很有良心了!

他是上辈子没跟林代交过手。不幸交过手的律师们才会知道:林律露出这种笑容,那才真叫坏了。

这个世界里的林律牵完嘴角安了谢云剑的心,尽责的表演弱女子的戏份,垂下眼帘,身躯向旁边一歪,衣袂如风拂云飘。

云剑伸了伸手。邱嬷嬷已经扶稳小姐,焦灼道:“姑娘,先回去休息一下吧!你今儿起得早……”

“不必。我给老爷拈香去。”林代声音放得极轻极轻,似天穹孤星,光芒微弱,却不容更改。

她从云剑身边擦过去,衣袂雪寂冰清。云剑指尖感觉到微风拂过。

这阵风,不期然又让他想起一只蝴蝶。

锦城的一只蝶。若说有谁的容颜、气韵能与林代玉相提并论,只有那只蝶——或者应该反过来说。能与那只蝶相提并论的,只有幽闺中的林代玉。

毕竟林代玉深闺人未识,而那只蝶,已是倾城优伶。

易苢的爹悄悄朝飞老爷子挤眉弄眼。飞老爷子一走出灵堂,他连忙趋上前去,给了个建议。

就是易苢所谓“大局万一不定”的鬼主意给转述了一遍。

易苢的爹刚才是把易苢呵斥下去了,因为他讲究“打是亲,骂是爱;杖头出孝子,箸头出忤儿”道理。对待易苢,以呵斥、教训为主,­棒­责为辅。骂管吧,并不代表他反对易苢的建议。

打心眼儿里,他觉得易苢这次说得很有道理!

于是乎,他就给飞老爷子赶紧儿的学了一遍。

飞老爷子的反应是仰天长叹:“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两个蠢儿孙!”

易苢的爹把脖子一缩。他挨骂已经挨习惯了。飞老爷子绝对也属于“严父”这个类别的。只不过,易苢的爹嘴上骂着易苢,心里每每想着:“这小子一副歪才,脑袋灵活,以后说不定能成大器吧?”而飞老爷子骂易苢的爹,是打心眼儿里觉得“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货!”

有些话,他都已经懒得跟蠢货解释了,只丢下一句:“菅小子出的主意吧?你也听他的!回头族长来了,你带菅小子去迎,别让小八儿他们的人沾边。”

小八儿就指的是林存诲。

他带领的这一支,是飞老爷子他们最大的敌手。

太阳渐渐爬高,林氏族长来了。

易苢的爹恪尽职守,带着人紧紧包围族长,把林存诲他们死死排挤在外。林存诲想往里冲,竟然没成功。

林氏族长苦笑:他是真不喜欢他这亲弟弟的一房!说什么亲兄弟?蛇蝎心肠!可惜他一个人斗不过。看来,这次叫他作主,他也只好偏向这一房,提名易苢作嗣子了。

飞老爷子已经向云剑旁敲侧击。云剑只管微笑,不置可否。林氏族长也向云剑投去求救的眼神,云剑同样没有接茬。林氏族长­干­瞪眼:这算怎么个情况?林汝海棺材等着、灵堂等着,没个孝子,拖也拖不了多久,今天必得宣布个结果了!

宣布倒也不能太潦草,要等当地官员到场。

快中午了,本地的太守就快到了。

云剑闭目养神。有一个飞老爷子的手下望向张神仙,正是那个嘴甜的下人。张神仙微微一笑。

二十一 强龙硬压地头蛇

( 飞老爷子这几日,心情就像坐了过山车,忽一下飞到天那么高,忽一下往地底坠。

看起来身强力壮的林汝海,嘎嘣就走了。飞老爷子当时心就往上飘,觉得自己莫非今年真是吉星照命、该着发财?偌大的家业,竟然转眼之间唾手可得!一开始还担心林代玉会抵死不从、让人费手脚,结果这个一向来­性­子孤清的女孩子,竟然随和温顺得很。当中不幸又拦腰冲出谢大公子这匹骏马,飞老爷子以为这是砸场子的来了,谁知大公子也很通情达理!

好大笔家产,比林氏其他房里所有产业加起来都更大的家产,就要落入囊中了!这真叫小蛇可以吞大象哪。

飞老爷子劝自己:冷静。千万要冷静!一切还没最终定局,别笑得太早。万一……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不不,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他筹划得如此周到,怎么会有万一嘛……

而本城的太守,已经在前往林汝海的路上。

“起轿!”衙役喝轿。

于是举牌的举牌、鸣锣的鸣锣、喝道的喝道。

非此排场,人家不足以认得他是官。

离城太守在轿中,面沉如水。

他并不是个很讲究官威的人。他讲起官威来不是人!

什么时候摆官威?他心里有谱得很。

譬如给本地大族里的大富绅主持立嗣之事,应该讲究亲和力才对。他本来不用如此虎着脸。鸣锣到丧者门前,更是大忌。

可是今日之事,绝不是立嗣那么简单。

旭南道织造,锦城大富豪林汝撼年早逝,旭北道离城的姻亲公子第二天就出现在此处,号称是正好在附近游历,所以第一时间听说噩耗,并赶来奔丧。事情真的如此简单?

离城太守不得不在心里打一个问号。

就算谢云剑来意单纯,林氏族人苍蝇见血、饿狼逐­肉­的架式,难道不会刺激到他?他不会有意Сhā手?

光是应付林氏族人们,离城太守就觉得已经够棘手啦!就眼下,他的车后面,已经跟着一队林氏下人们,美其名曰来伺候离城太守的,实际上用心如何,连路人们都知道。锦城谢府倒是没­干­这么低级的追踪包抄的事儿,但派了一个大公子云剑在这儿,离城太守总觉得很介意啊!

照理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对于锦城的公子,离城的太守本来不用卖面子。

可是谢老太爷谢小横,曾在京里奉过驾、奏过对。谢家云字辈姑娘,正在宫里当贵人,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更往上爬?谢家于官场中其他千丝万缕的关系,离城太守也不得不顾虑到。谢家若真想在林汝海遗产中分一杯羹,离城太守也不能太驳了面子啊。

揉一揉发涨的太阳­茓­,离城太守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这事儿吧,都怪林汝海考虑不周!揽着家私不肯叫人染指,自私透顶!谁知道身体不争气,说死突然就死了。留下这个摊子真是叫人头疼哟——

如此一来,偌大家产,难道要落在谢家手里?离城太守想想,总不至于。这么大块肥­肉­,礼法已有份定,他外来人,也不可做得太过,最多借机揩点油去……罢罢罢,总比全落在易苢那狗肚子里强!

林汝海生前考虑不周,死后就别怪人家惦记着。离城太守允许谢府揩点油,但谢家公子最好跟离城太守一起保证立的嗣子别太离了谱,林汝海身后香火不断,小姐几年后能体面出嫁,已算最好的结局了!——这当中么,咳咳,离城太守当然也要捞点好处的。这也算是他的辛苦钱嘛!就这么定了!

离城太守这般想定。素狮头的青缦车辘辘往前。闭目养神的谢云剑张开双眼。目光明锐。

他确实是谢府的先锋兵,仗着马快腿长,先赶过来扭转局势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从林汝海的遗产中攫取好处。如果有可能的话,尊长给他的指标是:绝大部分。

这就意味着不论林代玉、还是嗣子,都不能真正享受这笔遗产。

意味着谢云剑要架空林代玉、抵制嗣子。

架空林代玉也许很简单——女儿家本来就容易被架空。抵制立嗣,真是可能做到的吗?连林代都不敢这么想。

谢云剑敢。

他甚至设想了最坏的情况:玉妹妹已经被林氏尊长们压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么谢云剑要先把尊长们震慑住、将妹妹重新捧在手心里,再借她的地位实行下一步棋。

这样的事情确实曾发生过一次,当毓笙打这版副本时,被那些“尊长”们气得气得五痨七伤,被蓉波哄得连妈都叫了,顺利把蓉波捧上位,她自己哭晕在角落里。谢云剑一来,力挽狂澜、重新护住妹妹,英雄光环不要太耀眼!

他正是借这样的光环,执行下一步计划。

如今却大不一样,林代不动声­色­就把场子定下来了。蓉波受过林代的弹压,气焰已消,却仍在实际上主持家务大局。林氏众族人跟林代的关系都还算不错。云剑要如何对付这三方,打消林氏族人立嗣的决心、从蓉波手中抢过家务大权、将玉妹妹也架空,真正实现谢府吞没姑爷遗产的野心?

——要知道,林谢氏几年前就死了,林汝海这位姑爷,只是谢府“曾经的姑爷”而已!谢府只有来吊唁的情份,没有要遗产的权力!更别提要完之后,还不能让别人说谢府一个不字。

真正要钱又要脸。

谢云剑如何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

若说林代在帷后不动声­色­、窥探风云;谢云剑便是成竹在胸,要挥斥八极。

离城太守的狮车已行至林汝海府门前道上,忽而听得前方一阵喧哗,车子汀了。

“怎么回事?”太守问。

“好多人。”差役在窗边回答。

他们正撞着了谢云剑的援军。

若说谢云剑是前锋,那么,现在,他的辎重援军也终于到了。

这些援军来自谢府,组成人员有下人,也有清客。

下人里头,有给太守牵过辔的、有给将军坠过蹬的、有给侯爷奉过茶的、有给诰命调过羹的。

清客里头,有同尚书和过诗的、有与高僧谈过法的、有在国祭赞过礼的、有跟帝师酬过韵的。

谢府派出这种阵势,说是帮亲眷料理丧事,实则是仗势碾压来的!

最重要的那场战斗……林代严正提防的、而云剑正要拿它试手的恶战,终于开场了。

林府下人们遭遇着这么大群人,被冲得七零八乱,头也唬晕了。明明离城太守的车子已经近了府门,他们竟忘了迎接父母官。还是谢府远道而来的下人们,头脑活络、差事熟练,反客为主的将太守隆重迎接进来。而林氏那些箸长碗短、桌高碗低的下人们,还没搞明白状况,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被排挤到边儿上,连个脚尖儿都Сhā不回来。

谢府的人,强龙硬压地头蛇,风卷残云的哗啦啦接管了丧事接待——也即如今林汝海府里最重大的事务。

这一来,别说飞老爷子他 ...

(们几个,连蓉波对府里的日常事务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一手掌控了。

二十二 请君入瓮

( 离城太守下了车,飞老爷子、林存诲等人迎了上来,带着大批亲属、下人们,热烈的包围了离城太守。离城太守举目一望,却只望见了云剑。说来也怪!云剑这人,生来有种巍巍朗朗的气韵,在千万人之中,仿佛都会放出光来,他不必朝前挤,只落落大方往那儿一站,便能让人放眼一望,单能看见他一个。

若说离城太守先前对谢府有任何狐疑,那么在看见他的一刻,心中的猜忌也淡去了。

云剑有这么一种魅力,让人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正当的。他是天生带主角光环那种人,仿佛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在林氏牛鬼蛇神们的包围中,离城太守将格外迫切的目光投向云剑。

他觉得只有谢云剑能帮他突出重围。

林存诲这边的人仍然被排挤在外转。他们怒了,放声高叫,直接攻击飞老爷子的软肋:易苢好吃懒做贪玩,谁都知道。而林存诲的儿子,可是人所共知的好孩子,前两年被乡里提名为孝子,受表彰的!

飞老爷子那个气往头上冲啊:他就恨人提这个!易苢也有易苢的优点,聪明!存诲家的孩子也有缺点,笨哪!他得好好往这方面说叨说叨——

他底下人却突然祭出了连他也没想到的一招杀器:

“孝子么?八老爷,孝子该孝顺您。让他给别人当孝子,他忍心去吗?”

哇,林存诲优秀儿子的大优点,一下子变成了绝不能承嗣的大缺点!

林存诲那边的人被堵住嘴,一下子脸­色­都变了,似开了个染铺,姹紫嫣红非常之­精­彩。

飞老爷子意外而赞赏的望向那下人:嗯,是那嘴甜的下人!

心里头,飞老爷子暗暗给这个下人许了一笔赏。

而这嘴甜的下人,要感谢张神仙。

张神仙虽然没有收他的贿、也没给他算命,但指点了他这么个礼法大道理,让他用出来,博主子的喜欢、讨主子的赏。张神仙自己呢,助人为快乐之本,帮了就帮了,也没要什么谢礼§甜的下人是个上道的,想着:以后有机会,总得报答一二。常来常往,大家得利。

飞老爷子的人堵了林存诲的嘴。林存诲的人窒了窒,变本加厉攻击易苢,场面快要失控。云剑及时上前,劝大家彼此留点体面,注意这是灵堂的地方、大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别闹得过了。

离城太守趁势摆摆官威,把场面镇了下来。他对云剑的评价则更高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还是得把孝子定下来,不然林汝海的灵柩停了一天又一天,没人点主、没人扶棺,成什么体统?飞老爷子和林存诲等人正是知道这个时间节点的重要­性­,才倾全力在太守面前表现。可是他们刚才闹得实在有失体面,离城太守拿此为话柄,理直气壮不跟他们聊了,索­性­就拉着族长、谢家大公子,便在三人间计议此事。

林存诲急坏了,生怕族长向着亲兄弟飞老爷子那一房。而飞老爷子暗地里也在嘀咕——他倒不怕族长兄弟在背后捅他刀子。他料族长没这个胆儿!唉,就怕谢云剑别出心裁,给这事儿添波澜。毕竟云剑到现在的态度,说中立也好,实际上就是太不明朗了,连礼物都拒收,飞老爷子可真是吃不准这少年郎。

可是看林存诲那急样儿,飞老爷又高兴了:对手担心的事儿,就是他欢迎的事儿!想想也对嘛,如果大家在一起讨论,人多嘴杂,少不得林存诲的狗腿们又要攻击易苢这里不好那儿不好,飞老爷子这边再招架反击——吵到什么时候去?吵得崩盘了,大家面上也真是不好看。

倒不如父母官做主、兄弟族长递话儿、远房姻亲贵公子在旁做个见证,定了也就定了。有个亲兄弟族长在里头,还怕结果离了谱儿?

于是飞老爷子站起来热烈拥护太守的英明决定。

林存诲也不好意思反驳说太守的决定一点也不英明。他憋得要内伤。

这个时候,林代华丽丽的晕倒了。

这上下,尊贵男人们都快把这孤女给忘了。她一晕,才算抢回注意力。

她身体有这么弱,在帷后跪一跪、流一流泪,就晕倒了?开玩笑!从前的毓笙或许如此。换了林代来,天天努力加餐饭,该睡就睡,还坚持睡前偷偷在大床里锻炼身体,怎可能两眼一翻就晕掉。

可她必须如此做,才能得到那帮子臭男人们的注意。

只有他们的注意力转回到她这里,她才有机会转达“亡父生前提起的事儿”。这事儿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不过“万一要抱个男娃来的话”,倒不妨把族里所有男孩子,只要他父母舍得,都请到家里玩玩,合了缘份再收养。

林汝海说过这话儿?怎么可能!就算真说过,林代也不知道。

但她更确定:她非咬死了林汝海跟她提过这事儿,别人也没办法证明这是假的。

更绝的是,林代跪在素帷后,假装突然想起这事儿来,悲悲切切说完了,道:“可惜先父当时只当这些事儿早得很,不过开玩笑。谁知老天真的这么狠,让他说走就走?”心痛得不行,顺理成章就晕了。按计划吸引到大家的注意力。大家当然要关心一下姑娘怎么了。她身边的英姑,就好把话传出去了:姑娘是想起老爷当年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受不住了就晕了。孝女,弱女子,你们懂的!没办法。

林存诲如醍醐灌顶一般受到点拨:他坚决要求名单里多几个候选人!

一开始,是他疏忽了,只想着自己的儿子能塞进富贵丛中是最好。飞老爷子想的也是一样的。以至于就是两个孩子竞争。本来么,林存诲家的小孝子是比易苢靠得住,谁知易峰突起,孝子倒不适合给人家继嗣?林存诲书读得没有那么透,脑子有点晕。他只好临时多抓点壮丁给飞老爷子添堵。

他在这儿努力战斗。林代则到后头休息去了。邱嬷嬷还没把药茶端定,蓉波就嚷了进来:“姑娘倒能放心清闲!”

邱嬷嬷不满:“姑娘病着,姨­奶­­奶­小点儿声。”

蓉波恶向胆边生:“我小声有什么用?前头快把赃都分啦!你们尽能着欺负我,也斗一斗该斗的去呀!再息下去,锅底都叫人刮走啦!”

英姑冷冷道:“立嗣这事儿可挡不住。”

二十三 恕我决谋

( 蓉波也知道立嗣是大势所趋挡不住。可人总得在其中捞点好处不是!她急得鬓边Сhā的素花瓣乱颤,­干­咽唾沫,还没再迸出什么狠话来。英姑已道:“若照老婢的拙见么,嗣子少爷就算进来了,他住外庭、姑娘与姨­奶­­奶­在内院这纲领不能乱。嗣少爷若没有少夫人,姑娘与姨­奶­­奶­……”

蓉波受到提点:“内帐还是我们先管,这也得跟他们定下来!”她本意是要说内帐由她管,被英姑带着话头,不觉加了个“们”字,把姑娘也包在了里头,说出口,就愣一愣,又泄气道:“他们几个大老爷大少爷关起门来议事。寻常爷叔还进不去呢,哪有我们­妇­道人家说话的地步?”

“这可不一定。”英姑闲闲道,“若老爷在天有灵,着姑娘与姨­奶­­奶­进去了,姨­奶­­奶­是能争的,记得千万把姑娘拉在一起,份量也足些。”

蓉波­干­笑:“大嬷嬷想得好长远,这上下还不知……”

话才说到一半,有丫头片子火燎脚爪的跑来:“老爷们请姑娘姨­奶­­奶­同到前面议事!姑娘醒了没?”

蓉波目瞪口呆,一时缓不过神来——怎么她们两个­妇­道人家就能去参与计议了?

原来是林存诲要与飞老爷子争竞,想着为免激烈争吵,离城太守不许他们几个家长参议,这也说不得了,却是毓菅­色­胆包天,在席上对美­色­垂涎,玉姑娘垂首不悦,林存诲看在眼里。若叫林代玉参议,名正言顺,想必也能抵制一下毓菅?林存诲死马当活马医,便热切建议:汝海兄生前为桑梓鞠躬尽瘁,身后事,落在亲族手里,总要办得叫人无可指摘才好。女眷们生前陪汝海兄最久,对汝海兄的心意比较了解,理应听取她们的意见。再说嗣子过继之后,要进府跟女眷们一起生活,议论嗣子人选总不能把女眷们完全抛开吧?

这么一来,林代玉和蓉波,都有份列席。

小花厅列了屏风、垂了帘。屏帘之前是老爷公子们,屏帘之后是女眷。花厅之外是急着等消息的所谓尊长们。

议事过程,倒是出奇的详和与容易。

飞老爷子担心谢云剑么?云剑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是引用圣人言,说定份止争的重要­性­。

这话给整个议事过程定了基调,太守与族长娓娓探讨:立哪个孩子为嗣子,最能服众?

族长对飞老爷子怀有怨恨,但总不能公然攻击自己的亲兄弟不好。他开不了这个口!何况平心而论,他也不能不承认:飞老爷子定得住场!

选易苢,林存诲再生气,也翻不出天去。不选易苢,飞老爷子闹起来,那可是连太守都要头疼。

林代也没在人选上再生枝节,她表态道:相信长官、长辈们通盘考虑了人选,能做出最合理的选择。

“通盘”这两个字又给人上了眼药。

太守和族长不得不把林存诲提出来的其他人选,从中产少年到清贫幼童,都意思意思的讨论了一下,最后当然是落选。

云剑心中微微一动,想着从林存诲提出其他人选、到太守与族长的讨论,似乎都从玉妹妹的闲话中起。难道有何陷阱不成?细思深究,却实在想不出此举意义何在,暂时只当玉妹妹是天真多嘴,凑巧给人添了无谓的麻烦而已。可这确实给林代后头的杀招埋下了伏笔。林代此时且不动声­色­。

接下去就完全是蓉波碎嘴儿争权利的时间。算蓉波聪明,果然把姑娘拉在一块儿说,好增加筹码。这内外分住、内帐由女眷先管着的两项事儿,本是应该的,太守和族长一起做主,便先认可了。

至于以后的帐目由谁管,以后再说。却也不急在一时。

从此,嗣子便定了易苢。

飞老爷子喜笑眉开,领着易苢跟新妹妹等人见礼。

林代出奇温婉的回答飞老爷子道:“是。明日点主、捧灵,都要劳烦嗣兄弟了。”

所谓点主,即在灵位神牌上以朱笔将“王”字点成“主”字。原来说六十岁以上、有子孙承祧的男­性­死者,才能享此殊荣。如今大家都乐意哄死人开心,岁数就先不去管他了,子孙承祧这道门槛却不能变。只因点主、捧灵牌,都要由承祧子孙、以及特意请来的贤达长者进行,没个女孩儿家能代替的。

明日是停灵第三日,必须点主捧灵。所以今日非立嗣不可了。

蓉波盘算着怎么跟新少爷易苢搞好关系,帮助他吃吃姑娘的豆腐,借这狼狈为­奸­的关系,她向易苢讨要好处,更毁了姑娘的一生,岂不好哉!

说也怪,蓉波这样讨厌林代玉,视之如眼中钉、­肉­中刺。但凡林代玉喜欢的,哪怕一个名字,她都想要改了去。也许因为林代玉生得太娇滴滴,惹蓉波的厌,也许……是因为林谢氏。

林谢氏生前,气场太强了。以至于她辞世多年之后,林汝海说起前妻,都有些气短。蓉波有时在这个屋子那个屋子里走,恍惚觉得女主人的影子还在,十年百年的霸着这个宅子,永远不会交给别人。

蓉波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林谢氏这样的主­妇­。蓉波胆怯心卑。

越是卑怯的人,越是要拉开唬人的架式。蓉波在欺负姑娘的过程中,获得愉快与自信。姑娘毁得越惨,她便越是开心。

见到易苢追着姑娘的身影匆匆而去,蓉波嘴角弧度拉得更开——这可太有好戏看了!

谢云剑似乎什么也没发觉。他只顾着跟离城太守讲论诗文。太守满腹经纶,云剑也是出了名的风feng流liu才子,两人谈得入港,到了极­精­微的地步,旁人都Сhā不上话了,只有­干­坐着洗耳恭听的份。

林代则是托言身体不适,提前赔罪告退。

易苢一见,立刻自己跟了上去!

他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直接跟玉妹妹说点调tiao情qing——不不,应该是调剂一下兄妹感情的话儿——见玉妹妹离席,他连忙跟上。

蓉波提着裙子蹑步追踪在后头,见到了易苢那副嘴脸。

这家伙追上妹妹、挡着妹妹,又是作揖、又是斜眼看§里说些“如今我们成了亲兄妹”的话儿,眼里却恨不能飞出绳儿索儿,把妹妹绑了去。

英姑与邱嬷嬷一起拦在姑娘身前,护住了姑娘。林代似乎快要哭出来了:“嗣兄,天晚了,您也先回您家去……”

“这儿就是我家啦!我是你亲哥哥啦!”易苢拎得门儿清,“何必如此生分?叫声哥哥来听嘛!咦!你不是叫谢家公子都叫哥哥?”

“新少爷请先回去歇息罢!”英姑忙忙道,“少爷房间一时还没收拾好,今儿——”

“谁说没收拾好的?”蓉波掐准时机,得意的踱了出来。

二十四 no zuo no die

( no-zuo-no-die-why-you-try

英姑等人投向蓉波的目光,真是恼怒极了。

恼怒有什么用?蓉波占了上风,她得意洋洋跟易苢邀功:房间收拾好了。是外院最豪华的一个屋子,里头放了好多配得上新少爷的摆设,请新少爷看看能用伐?不嫌弃的话今天就可以住了,省得大晚上的来回奔波辛苦哟!

易苢兴高采烈的表扬她:“不错!”差点顺嘴溜出一个“赏”字,好险想起来了:这是姨­奶­­奶­,不是丫头婆子,还是要给点基本的尊敬的!

英姑忍笑几乎到内伤,跟邱嬷嬷一起护着姑娘“逃跑”了。

在她们都看不到的地方,张神仙翘了翘下巴,捋了下胡子尖儿。

她们接下去要­干­的事,就是找云剑告状,诉说易苢的无礼,请求云剑保护。

但多亏了张神仙,云剑已经先一步跟着太守离开了,说是接受太守的邀请,去观摩太守收藏的几册善本、发表感想、并一起品茶。英姑只好亲自追去送信,终于把信送到云剑身边,却得知云剑今晚已决定住在太守府里了,今后几天也都要搬在太守府里住。要问为什么?唉,他也有苦衷!林汝海身后身吵成这样,太守做和事佬之时又拉了云剑一起,云剑若继续住在林汝海府里,难免有些人会凭空揣测他帮哪一边的人、有什么图谋,再加上他的下人们也在这里帮忙,流言岂不更多?说他,他倒不怕,往谢府身上招污水,却是他也担不起的。所以他只好想办法抽离。

下人们不便抽走。只因蓉波及蓉波领着的一­干­仆婢们,委实不堪大用。为了林汝海身后事能­操­办得更体面,云剑只好把谢府那些见过大世面的下人们留在这里帮忙。这件事,就连太守都认可、并且高度赞赏。

于是云剑只好把自己抽离,搬到太守府,离林家远些,只有向逝者行礼时才过来了。

但他答应,既然妹妹受了欺负,他无法坐视,一定尽快找机会在太守面前找个借口告辞,回来帮妹妹想办法。

真是完美的理由、面面俱到的安排!可惜他的抽离,不光是为了避污水,所谓的帮忙,也另有乾坤呢。

林代面对着空荡荡的客房,想着。

专门为云郊备的客房,被云剑弃如敝履,就这样空了。

空只是暂时的。

他答应过会尽快回来,一定会来的。他就有这样一种令人相信的力量。

所以,林代一定会在这里等他。

府里的日常事务,还是蓉波为主在­操­持。府里的绝大部分下人,也都听命于蓉波。蓉波立刻得知了林代的行踪。她正在巴结易苢。她知道,岂不就等于易苢也知道了?

每一步环节,都是如此自然而然发生,仿佛并没有人手把手的­操­纵,但却都可以合理推算得知。

易苢已经以新少爷的身份,住在了林汝海府中。不知他扯的什么鬼话,他爹和爷爷都没有陪他住在这儿。他算是自由了!一只自由的住在­鸡­窝边上的狼。

蓉波很愿意为他打开­鸡­窝的大门。

在蓉波看来,林代理所当然的躲在云剑的居所,等着云剑。这间空了的居所,似乎是她唯一感觉安全的所在。但随着天­色­越来越晚,她也越来越不安了,反复问邱嬷嬷:“大公子还没来?”

“没有。”邱嬷嬷回答。

蓉波也非常确定没有。她已经把眼线都已经布到了太守府前,万一云剑出府,是会报告的。目前还没有动静。她很确信她的计划会成功。

她把林代的另一句吩咐也转告易苢:“姑娘说,再等一会儿,谢大公子若还不回来,她就回去了。今晚她绣楼的楼门一定要下钥,钥匙要她嬷嬷贴身放着,要多找人陪她。她害怕。”

易苢给了一句咒骂,碍着眼前蓉波是个女人,骂得含含糊糊的。

其实他哪怕把脏话每个字都清楚吐出来,蓉波也不会介意。她提醒易苢:正因为姑娘害怕,这是唯一的时机了!

要么现在就去,把肥羊搞定。从此之后他不但霸占了家产、还霸占了人家姑娘。要么今后看还有没有机会了。

“现在就?被人发现的话……”易苢还是有点害怕。

“千载难逢的机会!正要生米做成熟饭,她就不敢说出来了。她不要脸吗?她走了的爹娘还要脸!看她敢说?”蓉波很笃定。

“为什么你这么帮我?”易苢不是傻子,终于问到点子上。

“她不敢说,我敢啊。”蓉波坦白,“从此之后我算是抓着少爷您的小辫子了。金子银子,有您的一半,也要有我的一半。我这是摆明了讹您。您让不让我讹呢?”给个谄媚的眼波。

易苢大笑起来,从没觉得这么豪气­干­云:“让你讹!”

用人家的遗产,贿赂人家的女人,睡人家的女儿,易苢觉得这事儿太特么的爽了!

感谢他的好爷爷,把他弄上嗣子的宝座;感谢四叔爹死得早;感谢大好肥羊­肉­落在他嘴里。易苢要上了!生米做成熟饭,要多久呢?一刻钟?两刻钟?还是三刻钟?

谢云剑终于从太守府出来了,视线下垂,似乎有那么点儿却不过他的良心。知主莫若仆!张神仙安慰他:“唯有如此,快刀斩乱麻,大家得益。姑娘清誉,是为嫁人用的。公子英明,谢府牌子灿然高悬,还愁嫁不得姑娘?”

云剑长嗟,未置可否。他往前走。

剑影赶紧跟上。

蓉波布在府门前的所谓眼线,很容易已经被张神仙支开。飞老爷子身边那个甜滑的下人,已经投桃报李,给了张神仙一个确切的信息。云剑现在去,正合适。

对谢府来说正合适,对林家姑娘来说却不合适。

上一世,毓笙被易苢吓得找云剑求安慰。云剑开了个空头支票。毓笙便在云剑这里呆等。她绣楼里本有一大批下人,是蓉波不方便支走的。为了等云剑,毓笙偏偏在客房里落了单。蓉波禁止其他下人接近客房,唆使易苢来非礼毓笙。易苢都已经上下其手了,云剑领着人如神兵神将一般,从天而将,将易苢扯开,救了毓笙。

易苢犯下如此恶行,在动手时被捉破,无可抵赖,嗣子身份被取消。这件事被人哄传。林氏全族蒙上污点,很长时间内没有底气再提立嗣的事。毓笙在离城住不下去,投奔了锦城谢府。离城林汝海的产业,由谢家的人­操­纵。毓笙没有真的**,但毕竟名节有损,在谢府过得极其自卑,有什么话都不敢说,被谢府的人拿捏得死死的。

这就是谢云剑和张神仙筹划的“快刀斩乱麻”。

好霸道的计策!

易苢已经按着计划向林代所在的客房摸去,全然不知即将害人害己。

二十五 you try you die

( you-try-you-die-do-not-cry

蓉波要求她手下的丫头婆子,紧密的监视着“姑娘和她的人”。

也就是监视林代、邱嬷嬷和英姑。

那些丫头婆子们都不太乐意:她们又不是捕快,凭什么要­干­盯梢听壁脚的活儿?难道多领一份薪水吗?才不咧!蓉波这个大抠鬼,觉得这是她们该­干­的活,一句“反正你们本来就爱打听八卦”就算交代了。

搞什么!那些丫头婆子们闲着没事确实爱打听这个打听那个的。可这都属于个人爱好嘛!把爱好转化成工作,就该加薪水嘛!不然谁有动力去做?

在她们普遍都出工不出力的情况下,居然还打听到一件劲爆消息,这似乎确实该归功于蓉波人品好。

——她们打听到英姑和邱嬷嬷又在拌嘴!

这两位从老早开始就不对盘。­性­格不和嘛,拌嘴也是家常便饭。可今儿个拌得有点诡异:

似乎是英姑抱怨邱嬷嬷找不到个什么东西。邱嬷嬷回嘴说她又不识字。英姑说姑娘都形容到那个份上了还找不着吗?邱嬷嬷回嘴说那东西也不知在不在了,毕竟家是姨­奶­­奶­管的,包括那些书……英姑立刻叫她闭嘴:“你想叫整个家产真的落在姨娘手里?!”

整、个、家、产!

太特么刺激了。听到壁脚的瞬间就燃了,回头就去告诉蓉波。

蓉波大惊失­色­:难怪姑娘在客房里,邱嬷嬷不上心也就罢了,怎么连英姑都没有克尽职守的卫护?蓉波原有些狐疑,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们忙着找一封信,事关整个家产!

书确实是蓉波照顾的。大部分都在书房里。书房门口可没锁。

蓉波连忙问那听壁脚的:“拦住她们了吧?”

听壁脚的一呆,那表情的意思是:我擦咧?还要拦?您老不是说打听消息就行了吗?

蓉波气得大骂:“蠢材!”赶紧布置人去拦截。

可怜那听壁脚的,还以为立了功,结果没有赏赐、还被大骂、而且又被压上新的任务,真恨不得在哪里发一注大财,可以趾高气昂跟姨­奶­­奶­说:“姨­奶­­奶­爱指使谁,指使谁去。俺不做了!”

发财的机会少,下人们还是得为了一口饭食,听命奔波。英姑和邱嬷嬷到底在书房前被截下了。邱嬷嬷这糊涂蛋,还在情急之中失口告诉蓉波:姑娘也只是前两天才想起来,老爷从前戏言身后事,曾写了些东西,连姑娘都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只知道他收起来了。不久前姑娘才推断出来,恐怕是夹在了一本白衣观音经里。

那本经书,蓉波知道,林汝海生前还看过。后来是蓉波亲手收进了书房!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呢?对蓉波有利、还是相反?

蓉波激动万分的踏进书房。

易苢则在云剑的客房外挠头:他如约来了,这儿确实静悄悄的,可是人呢?等着挨宰的肥羊­肉­呢?

一声低微的尖叫、一条逃跑的人影。

易苢见到那纤美苗条的身影,素袂一闪,消失在花丛后面。

小白兔发现大灰狼来袭,逃跑了?易苢一激灵,发现这真是生死关头:要么立刻追上她,把生米做成熟饭;要么被她逃掉、告他的状,他就真的麻烦大了。

他赶紧追上去。

素衣一闪、又一闪,在花影的掩映间,总是只离他那么一点点距离,往书房的方向去。

客房离书房,真的很近。往那边逃,非吃然。另外,根据易苢的脑回路,他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应该来不及发现问题。

如果他真的警觉起来,停下脚步,也许林代不得不做点牺牲,给他点儿**,好让他重新追上来。而邱慧天也已埋伏在路边密切监视易苢,关键时刻也会冒充蓉波的人,鼓励易苢追上去。

结果易苢真是­精­虫上脑,林代他们的备用方案a、b,全都用不上。易苢顺利的追进了书房里,一眼看到一个素衣的女子,正往书柜里躲,ρi股撅得高高的。

其实是蓉波钻在书柜里找书。书柜相当深,她只能采取这个姿势。正在服丧期,大家穿的都是孝衣。林代还很有心机的穿了跟蓉波款式一样的鞋子。易苢先入为主的认为:眼前这个就是玉妹妹。

的门关上了。是邱慧天关上的。易苢则以为是蓉波在帮他关门吃­肉­。他很欢欣的就扑向书柜那个人影了。

蓉波头钻在书柜里,啥都还不知道呢,裙子都被掀起来了。

林代在嬷嬷的保护下,溜回自己的绣楼,想像着一百万只草泥马正在某人的心田上驰骋,真的忍不住很想笑。

在林律一生的英勇战绩中,这真的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除了某些虚妄的野心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受损。

蓉波的清白也没有受到玷污——如果她有清白的话。

裙子刚掀起来。柜子外的易苢和柜子里的蓉波还没有机会弄清谁是谁。便听一声怒喝:“你做什么!”

门被踹开,但见一道身影,矫若龙翔,飞身进来,探手抓向易苢的脖颈。

谢云剑到了。他也并不想妹妹真的被易苢做成熟饭。这是他的底线。他把时间掐得也很准。

正因为几方都在斗心眼、设计这个时间差,结果反而被林代利用。

却说易苢在街头厮混时,也学过点儿拳脚,他重金礼聘的棍­棒­老师,还曾经大大夸赞他有悟­性­、有潜力、有天份!所谓“如果苢少爷正经来做这个,哪有我们吃饭的余地?——唉呀,掌小的嘴!苢少爷福星照命,金尊玉贵,自然不用正经学,只是略学一学,已经快把小的们吃饭家伙都学过去了。苢少爷就是能耐!”

这些话似乎也不全是奉承,易苢跟人打架时,也是占上风的多、吃亏的少。面对眼前这个搅局儿的,易苢冷笑一声,腰一拧,探出双臂,来个乌龙绞剪、黑云盖顶!

紧急时刻,他发挥得格外好!他的棍­棒­老师如果在场看见,准也要发自内心赞他一声:“这套动作算­干­得漂亮!”

云剑拂袖一挥。

易苢的两臂,轰然被震开。从腕骨,一直麻到脑顶心。

云剑手又一探,已经把他后领给拎住,一甩。易苢想拿桩站住,却怎么也站不住。腿顾自的颤、膝与腰一并发软。他摔到门外头去。云剑背过身,很君子的不看柜子女子的狼狈样,但呼婢女何在:“快来服侍姑娘。”

蓉波终于把头从柜子里拔出来了:“姑娘在哪?——大公子?这怎么回事?——菅少爷!你怎么、你你你……”

易苢定睛看清她的脸,也大惊:“怎么是姨娘?!”

二十六 英雄救妈

( 谢云剑“文武双全,公子倾城”的名头,如今又添了一道光环。

谢大公子是如何英明神武、挺身救美,如何身手矫健、打得漂亮……他的崇拜者们讲得那叫个唾沫横飞、神­色­飞扬!

只可惜被救的那个“美”,是个刻薄的小妈;而被打的­色­se狼lang,声称是进错了羊窝,这就叫人略尴尬。

全因为女主角拒绝出演这种戏份,哪怕再红也不要演,你奈她何?

云剑平生头一次,有一种拳头用力都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不,严格来说,要算第二次了。

第一重大挫败,应该是科场。

他打小出口成章,笔风跟剑锋一般儿锐利、文品跟人品同样俊朗,偏偏就是在科场拿不到高分。两次赴试、两次落榜,眼看着冬烘庸才们一群群的中举,就他硬是被刷下来,这也真叫无奈何。

如今在离城,他胸有成竹、志在必得而来,竟也一头撞进棉花套里,缚手缚脚,套路施展出来全然不对,这算怎么一回事?

云剑神­色­不动,遣人到内院慰问:姑娘怎么样了?

林代好端端坐在绣楼里,还遣人问候蓉波哪:“姨娘可曾受惊?”

多关心的样子!

蓉波在书房岂止受惊,而且都吓呆了:被非礼还是小事,万一易苢说出蓉波跟他勾结、要棱辱姑娘的事儿,她岂不要被捆去浸猪笼!

易苢这个冲动的傻瓜,也确实一下子冲动,要把责任全推在蓉波头上了。幸亏蓉波脑子活络,抢在他头里喊出来:“新少爷,你看中了我的丫头,说就行了,怎么闹成这样!”

易苢反应过来了:说是看中一个丫头,然后弄错了,比承认要弓虽暴继妹好,更比说什么他跟继父小老婆合谋来得好啊!

他接了蓉波给的台阶。云剑却也不是瞎子,拧眉追问:“姨娘为何在此?”

说起这个,蓉波就如哑子吃黄莲,有苦憋在心,说不出话来!

她到小楼,是偷听到劲爆消息,想找林汝海生前的信,可她敢说出来给别人知道么?万一林汝海写的是把家产留给女儿呢?譬如让姑娘招个倒Сhā门女婿进来继承家业?当他在世时,是说过这种话的:“继子?呸!那我还不如让笙儿招个倒Сhā门,生下娃儿,至少还是我的种!”

蓉波可不爱听这话儿,当时就把林汝海的话头拦了回去。

林汝红上也真缺个把门的,除了招女婿的话儿,还曾拉着蓉波的手说过:“我跟你白头偕老,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蓉波爱听,笑眯眯道:“老爷哄我哪!”林汝海道:“真的!只要你过得高兴,我就高兴。”蓉波乐了,第二天就打算买一箱子金银首饰,跟林汝海一报帐,林汝海为难:“可是我这儿正周转着,有点儿……好乖乖,退了吧,啊?”蓉波气得三天没跟他说话。三天之后,再找他,他压根儿都忘了有这事。

所以说,林汝海这个人哪,往好处说是豁达、心事不过夜,往坏了说,就是个缺心眼子!他生前写过处置家产的信件?天晓得他当时抽的哪根筋,写的哪个方案!蓉波自己没看到信之前,哪敢让别人晓得。

她不说,却有别人说。

某些下人早就对蓉波看不顺眼了。张神仙跟人套近乎、唠家常的本事,又实在了得,不一会儿就套出了重要情报。

“哦?姨­奶­­奶­是来找经书念诵、为四姑父祈冥福的么?”云剑扬眉问。

“……”蓉波承认又不是、否认又不好,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了一块儿。

“是这本么?”云剑抬手在最高的架子上,把那本经书拿了出来。

他身材是真高大,蓉波要搬个小凳子才能看到的地方,他扬手就拿了下来,动作之舒展,魅力逼人,离他最近的蓉波当场被帅了一脸血,如果林汝海有他的一半儿人品……

等一下,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经书哪一页夹着那封信?信里写了什么处置?林氏氏族会不会认可?蓉波紧张纠结透了。

云剑把经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还抖了抖。

什么都没有。

“妾身……只是找经书祈福。”蓉波硬把嘴角扯了扯。

云剑眼眸里压下了一层­阴­霾,但仍维持好风度,双手将经书交给蓉波:“姨娘有心了。”

林代在绣楼里,遥遥听着书房那边的声响,隔了这么多重花木与墙头传来,已模糊得如夏虫的鸣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她吩咐邱嬷嬷收拾床铺。

邱嬷嬷愣住了。

“怎么?我要休息呀。”林代看着她的表情好笑。

“哦,是,是!”邱嬷嬷手忙脚乱去铺展开被褥,“姑娘要休息,太好了!我就是……没想到姑娘这时候肯睡觉。”

从前但凡有点风吹草动,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毓笙就止不住的去想,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是想,以至于无法安眠。而现在的林代却懂得,养­精­蓄锐,就像冲锋陷阵一样重要。缩回来的拳头,打出去会更有力。

银汉无声悄转,窗底鱼儿在缸里游动,偶尔能听到极轻的泼喇声,仿佛无赖的风儿拨动了流年。

更鼓敲了四声,英姑回来了。

林代留她在那儿帮着善后,原本预计她恐怕要天亮之后才能脱身回来,没想到这样早。英姑且不去休息,紧着先到姑娘这边,想着姑娘怕是已经倦了、睡了,未必说得上什么话,但她来总要来一趟的。没想到邱嬷嬷叫了林代,林代披衣而起,亲自迎着她道:“怎么大嬷嬷这样快就回来了?”

英姑先责备邱嬷嬷:“怎么把姑娘叫起来。”

林代却笑道:“怎么大嬷嬷替我冲锋陷阵,回来之后我迎一迎都不应该么?”

英姑微微的恍惚,想起了十多年前,姑娘还小,说话都不清楚呢!有时候跟父亲玩,父女两人实在难以沟通,她就急得叫“大嬷嬷!”林汝海也跟着叫:“大嬷嬷!快来救命。”

某一次,林谢氏其实就在窗外,看着父女俩着急相儿好玩,也帮着叫“英姑”,然后笑问女儿:“怎么不叫娘呢?”

小小毓笙回答:“娘辛苦,娘累。”林谢氏感动得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英姑看着,深觉温馨,但也微感心酸:林谢氏会累,英姑就不累么?英姑自然不会同这点年纪的小姐计较。但小姐­性­子太直,说起话来不顾别人感受,怕以后要吃亏。

英姑能想到的,林谢氏也能想到。若是林谢氏能多活几年,或许会慢慢教会女儿这些做人的道理。可叹林谢氏早早辞世,而林毓笙果然吃亏在这­性­子上。英姑遭蓉波暗算,黯然回乡,直到这次回来救主,没想到小主子不但改了名字、更似换了个人儿,立得稳、看得远,竟有些林谢氏当年的样子了。

“大嬷嬷?”林代叫英姑。

英姑回过神。

二十七 今夜无眠

( “大公子稳下了局面。”英姑告诉林代。

比她们预期的更快。他的能力比她们预估的更强。

随后,他敬英姑年纪大,请英姑先回去休息,并问英姑:“姑娘要不要请大夫?若有哪里不方便,尽管跟我说。”

“我想他已经猜到,”林代喃喃道,“那家伙原来的目标是我?他猜我受到巨大的惊吓?”

“嗯,但他一定猜不到我们是故意的。”英姑道。

林代表示同意:“但他一定会试探我们的态度。”

所谓请大夫,便是一次试探。

如果林代想把事情闹大,谢云剑愿意帮忙。蓉波想捂都捂不住。可是林代为什么要出去丢人现眼呢?林代微笑:“我只是倦了,睡了。夜这样深。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罢。”

英姑深以为然。

林代又补一句:“反正今晚的活儿都­干­完了。多谢你,大嬷嬷!”

今晚的活儿,还不止书房那场好戏。草蛇灰线,伏迹千里。还记得英姑刚回来那天,林存诲的手下发现她出去过?可不止是喝茶!那一次茶喝得,余波可以一直延续到今晚、以及明晨。

英姑忍不住问林代:“姑娘是怎么算到的?”

就算林谢氏当年,未必有这样­精­准的计谋,何况林代玉的身体现在不过是稚龄少女!英姑当时刚听到林代的吩咐,也有些困惑,纯粹出于忠心,才去办了。现在环环相扣,像个齿轮般­精­确向前运转,正咬到林代预先划下的车辙,英姑也为之心惊。

“低调一点!”那滴泪赶紧警告林代,“你别吹嘘你以前是律师啊!”

就好像它不提醒的话,林代就会脑抽似的!林代暗暗翻个白眼,赞扬英姑道:“没有大嬷嬷的画龙点睛,我什么都做不了。怎么大嬷嬷反而夸起我来。”

英姑微微一笑:“龙毕竟是姑娘画的。这般笔力,真是……我想夫人若在世,一定也欣然。”

林代喟叹:“我只是多看了几本书,逼到急了,照猫画虎。至于结果顺利,只能说亡灵不远,保佑我们好运了。”

她运气好,便有别人运气不好。

云剑问张神仙:“你怎么说?我这几天时运不济?”

张神仙望了望窗外。东方欲曙。纷纷扰扰都已经暂告一段落,可是谁都知道,明天才会是重头戏。为了明天出彩、亦或挽回残局,多少人睡不成觉了。

“公子的‘气’是早已决定的,大险大恶、大富大贵。”张神仙以慢悠悠的、同时又出奇郑重的口吻答道,“注定鬼挡杀鬼,佛挡杀佛。杀出去,您就是至尊。”

云剑微微含笑:“那末,这里是谁挡着呢?”

“无非虚影而已。”张神仙神情很奇特,“我们都是梦中的梦、影中的影。只看谁叠得过谁了。”

“若是大嬷嬷,确实恼人,却也改变不了结果。”云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他不傻,岂会猜不到所谓“时运不济”,背后是有人给他使绊子?只是他能猜到英姑身上,却猜不到娇怯怯的林代玉身上。

——是猜不到,还是不忍猜、不敢猜。

“公子有时候总是过于怜香惜玉,就是这点不好。”张神仙忍不住嗔怪。

“喂,喂!”云剑抗议,“你是我妻房么?说这种话!”

“是。是。小人僭越。”张神仙叹着气道,“好在若真是她们,今晚也应该露出狐狸尾巴了。”

为了抓住她们的狐狸尾巴,谢家的下人,今夜无眠,全程监控。

几个时辰前,蓉波联合易苢暗算林代玉时,他们都识相的躲开了,就为了给这对三脚猫的狗男女一个宽松的犯罪环境,没想到这对儿白痴还是演砸了!这会儿谢家的下人们可不客气了,外松内紧,全方位盯住林姑娘的小绣楼,力争一只蚊子都不让偷飞过界!还有蓉波要找的东西?他们也摩拳擦掌,帮着找!

易苢则已经跑回他自己家里,使出他最厉害的杀手锏:向爷爷哭诉去了!

早在他跑回去之前,已有有紧急给飞老爷子传了信儿。再听易苢那么一哭,飞老爷子气得胡子直翘:蠢才!你­色­胆包天,竟敢趁夜摸进去**嗣妹,被人反设陷阱,还有脸说么?!

易苢苦着脸问:“玉妹妹设我陷阱么?”

飞老爷子恨道:“那小丫头片子有那本事么?好个姨­奶­­奶­,我看低你了!”——他没怀疑上林代玉,怀疑上蓉波了!

于是他传下一连串急令。

除了密切监视林存诲那边的动静之外,他还让人拿族谱来!还叫找几个靠谱的亲戚啊师爷啊什么的跟他唠唠嗑。对,就是现在!管几点钟­鸡­叫没叫人家是不是老婆孩子热被窝。马上!立刻!

他要找一个新的嗣子,代替易苢。

“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没得手嘛!而且我也找到好理由糊弄他们了啊!”易苢还不死心,“爷爷,难道就不能帮我扳回来吗?”

“糊涂!你得不得手倒不要紧,你亲口说的好理由,才叫我扳不回来了。你你你,你到现在都不明白?!”飞老爷子顿足。

易苢大奇:这话怎么说的?

飞老爷子已经懒得理他了,指着书房:“进去!把自己关好!别出来丢人现眼了!——亏你机伶了十几年,连个谎都撒不圆!”

易苢蔫头搭脑进了书房,跟那一架子书大眼瞪小眼,呆坐了一会儿,突然猛的一拍脑门,“嗷”了一声,双目圆睁的悟了:他在那儿说什么了?他说看上那儿一个丫头,不小心得罪了姨娘。

丫头不算什么。他成了那儿的少爷、新主子,睡几个丫头正常的很。这比起他**嗣妹来好得太多。

可问题是,现在可在丧期……孝子热丧期啊!

真正的孝子,在热丧期间,跟老婆­干­这事儿也不行啊!有个现成的例子,某孝子,就叫他小明吧,表现出一副孝得不得了的样子,在亡父墓前结了个草庐,真的住进去,不回家了!长期在草庐里痛哭哀悼。当地的官员一瞧:嗳哟?太尼玛的孝了。

忠孝相连。按照这种逻辑,大孝子一般来说都是大忠臣。这种潜在忠臣必须推荐给朝廷使用啊!所以说孝子啊、隐士啊什么的,都是当官的捷径。“终南捷径”这句成语就是这么来的。有些人科考总是掉链子,考不上了,就搞个孝隐什么的羞耻play,名山中、或者坟墓边来个野战,把肚子……啊抱歉,是把名声搞大,说不定就推荐上去了。

这位小明孝子谋的就是这条路子。他也真在墓边草庐里把全套play演足。当地官员也真把他荐上去。上头也真打算传召启用他了!就在这个时候——

有人检举:在他“痛哭哀悼”的期间,他小老婆怀上了……

上了……

了……

尼玛啊!敢情他不是全心哀悼。他还有心思回家搞搞­性­生活!上头怒了:做戏还做得这么不敬业?差评!

小明同志的委任状 ...

(还没发到手,就被截了回去。从此他成为青史留名的笑柄。

换作易苢,立嗣当天,刚住过去,就对丫头起花花心思?还亲口承认?明天大伙儿还能让他以嗣子的身份捧主哭灵?

开玩笑呢吧!

易苢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石化了。他就应该找点别的借口嘛!譬如他是抓贼去的什么的……怎么都好,管人家信不信,反正咬死都不能自证其罪,那他爷爷还能想办法帮他。

偏偏当时蓉波急着撇清,易苢也跟到坑里去了。再仔细想想……要不是蓉波怂勇,易苢也根本不会急着非礼玉妹妹嘛!难怪飞老爷子怀疑是蓉波布的局。易苢现在也开始这么怀疑了。

二十八 空心人

( 云剑负手望天,东方已经快发白了。跳梁小丑们,若想力挽狂澜,此刻应该是他们踢腾得最急切的时候。

飞老爷子紧急在名单上筛选,谁能替了苢小子呢?明儿一早,点主出灵,易苢不行了,他就再换个他这边的人!雷霆速度、霹雳手段,或许还可以成功。

为此,他让下人们拿着大量金银,去说服其他各房的主事者,千万对明天换人的事儿睁只眼闭只眼。

他闹腾,林存诲又怎能闲着?易苢深夜­干­的好事,也传到了他那里。下人们叫醒他时胆子很壮: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吵醒主子的重大消息!

林存诲当场跳起来了,还没有从梦中完全清醒,脑子已自动进入战备状态:“拿钱去!”他呵令所有的下人们都行动起来,拿着说服力最强的武器——金钱,在天大亮之前搞定所有一切可以争取的族人——好吧,根据林存诲一向的风格,“所有一切”只是个良好的期望而已,是对下人们的鞭策。实际效果么?能做到多少算多少吧。

根据林存诲的意见,飞老爷子直接把易苢捧起来,那还算情有可原。易苢犯了大错、给全族抹了黑之后,还要连夜找个人代替他,继续把林汝海遗产往飞老爷子口袋里划拉,这是个什么鬼??

林存诲觉得吧,再不朝飞老爷子下狠脚猛踹,天地都要不容他了!

几乎所有林氏族人在天亮之前,都被扒拉起来了,夹在两个大房之间,受到各种猛烈轰击,神智稍微不结实一点的,都被轰成了渣。

跟此事有关、而又能享受一顿美觉的,除了林代,大概就只剩下离城太守这一位了。

林代睡得着,因为她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时间流过、收获果实而已。

离城太守睡得着,因为暂时没人敢打扰他。纷争中的人都怕招了太守的起床气,只好候着,等他睡醒了再去哭诉、博同情。

其实他们都想太多了。离城太守那只老狐狸,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云剑本来说今晚留宿在他那儿避嫌,掌灯后回林汝海府里,说是拿几本书就回来,结果抓了­奸­,被卷入纠纷中。他表现得纯良大气,先派下人回太守府里,说身体忽然有点不适,今晚只好留在姑父府里休息,先不叨唠太守了。这是很客气的托辞,好圆个场面,至于实际上的真相,离城太守自有别的渠道可以了解。他也知此事棘手,既然云剑不想他忧虑,他乐得接受小辈的美意,假装糊涂,闭府休息去也!到得明儿早上,想必胜负强弱已经分出来,他顺水推舟便是了。所谓“不痴不聋,不作亲家翁”。道理是这个道理。处理家族中纷争,不像办刑案,不能一板一眼拿律法格式去比划的,但维持住一团和气,便算成功了。

云剑既然选择了卷起这场风暴,他当然求仁得仁,那一晚真是没得休息,前半场站在明处,做了林汝海府里的顶梁柱、定盘星;后半场在暗处,收集林氏那几位老贪心们奔走贿赂的证据。飞老爷子手下那位嘴甜心活的下人,自然又立了大功。他甚至不介意站出来指证他主子,只要张神仙肯帮他向云剑说定,以后都带着他混。

万事齐备。第二天一早,云剑把这些证人证物往太守那儿一递,大局真的定下。英姑她们再叨叨,也没用了。

虽然添了点麻烦,不过胜利毕竟属于云剑啊,除非……

云剑拧了拧俊眉,问:“内院有动静没有?”

没有。小姐她们都在好梦沉酣,没有半点动静,跟外头的风暴咆哮形成鲜明对比。

云剑仍然命令证人证物都先撤回来,除非他下了确凿无疑的命令,否则不要递到太守面前去。

他感觉到不安。未来像是某种真空,很平静,却蕴含着死亡。他曾在科场感受到同样的绝望。明明他写的文章也算是­精­彩,看不出什么错误,但他就是感觉递上这种文章是没有用的,考官不会欣赏。这种绝望感叫他简直想直接离场、放弃交卷。

他没有离场。

他不会从任何战场上离开。因为他是谢云剑。

他只是暂时叫停他的军队,等着形势明朗。

飞老爷子等着天明,这样,他就可以带着易苢的替代者,前往林汝海的灵堂作战。

他预见那会是场恶战,但并非绝无胜算。

他没想到最重要的环节又出了岔子!

要知道易苢的替代者,适合做林汝海嗣子的人选,首先必须是林氏后裔,然后必须是林代玉、易苢他们这个辈份上的,其实还必须没有结婚,更重要的是,这孩子本人及其父亲都必须听飞老爷子的话、而绝对不听别人的话……根据这些标准来衡量,最合适的只有一个。

那位小朋友,姓氏和排行都对。他的家长也一直对飞老爷子很巴结,时不时记得孝敬飞老爷子。

就是他了!飞老爷子已经让人去把他带来。去的人却耽搁了过久的时间,好容易回来了,带着那位小少年,嗫嚅着:“飞老爷子,您看……这还能用吗?”

一室清馨。未点烛,窗边帘子卷起,月­色­如银霜般铺进来。林代翻了个身。

她做着梦,梦中见一个极纤艳的少女,蹲在地上摸索寻找。林代不知为什么一见那少女就生亲近之心,过去问道:“你找什么呢?”

“我找我的心。”少女立起来,胸前是空的,风可以从当中吹过去。

“啊,谁把它夺走了?!”林代非常惊愕。谁?谁会忍心攫取一个如此楚楚可怜的少女的心?

“是我把它交给了别人,”少女道,“你看,我以为他会保护我。”

林代深吸一口气,用力摇头:“你错了。没有任何地方会比你自己的胸口更安全。”

少女也摇动螓首。奇怪,一样是否认的动作,林代做起来斩截有力、甚至有些侵略­性­,这少女做来却伶仃无依,只想叫人把她揽进怀里呵护。她对林代道:“你的胸口安全,因你有能力保护自己。我却不是。”

那倒是实话。美丽的弱者,只能给自己找个守护者,一旦失败,只有空着心流浪在人家的梦里。

林代深吸一口气,向她心口的空洞伸出手,似要为她挡一挡风。

她柔弱的手覆在林代的手上,那么轻微,林代竟然挣不开。

不是修辞手法。那不可承受之轻,压住了林代,林代的力量都流失,竟然真的挣扎不开!

林代的全部力量,都流向那个少女!

少女喃喃:“谢谢。有你就好了。你是我。我便可以保护自己。”

林代满身冷汗,从梦中挣醒过来,问:“这就是所谓‘圆满’的意义?我要变成林毓笙的一部分,好让她有力气活下去?”

这次,那滴泪没有回答。

二十九 醉猫扶不上墙

( 飞老爷子抖着花白胡子,看他那千挑万选始出来的嗣子替代者……

满身酒气、头发湿漉漉、两眼迷登登、明显宿醉未醒的小小少年。

“你毛还没长齐,喝什么酒?!”飞老爷子真想一烟管把这不长进的东西给kao死,“你爹娘管你管得不是很严吗?!”

小少年也很想哭。

正是因为家里管得严,于是他零用钱少得要命,几年前终于被他摸到个门道:每当趁着爹娘忙碌、顾不到他时,他就偷溜出去跟别人赌。赌赢了可以赚几倍呢!也亏得他,不知看了哪本演义,学到一个门道,半夜没事,就在被窝里偷偷练骰子,居然还真的练出一手还算不错的骰子功,心理素质也好,每次赚够小钱就撤。长此以往,还真的积攒下一笔小积蓄,他就更舍不得停了。

日子略久之后,这事儿也有些传扬开去,虽还没到他爹娘的耳朵里,英大郎却已经知道了。

英大郎经营着那个田庄,时不时要往城里跑跑,跟三教九流都要套套近乎,这样东西才容易发售。那位小小少年在赌坊发利市的事儿,英大郎清楚,英姑也便知道了。

林代接手毓笙留下的烂摊子,想了个计策,细节问题却难以措手,请了英姑来,英姑替她补充完了那些关键步骤,其中就包括搞定这个小少年。

英姑进了林府,与林代碰头,也就是念一卷经文的工夫,脱下孝服又出去了,找人喝了顿茶,安排下今晚的陷阱。

被英姑拜托的**汉子面无难­色­:“不是英姑说,我们也想教训教训那小子了。娘的……不好意思哈英姑,说说就粗起来了,您老人家别恼——那小子也真,呃……”想说“太**了”,在英姑面前不敢用粗口,竟就瞪着眼睛迸不出别的词了,只有­干­咽唾沫的份儿。

英姑很顺畅的帮他接上:“那孩子小小年纪,太胆大包天了,趁现在教训教训,让他见好就收,总比以后闹大了气坏他爹娘的好。”

于是那混**的汉子不但可以去诈钱、还有了道德上的借口,­干­起事来就更腰杆儿硬、胆气儿肥了。

趁着这林汝海丧事闹的,林氏氏族里但凡有点儿人心的都惶惶不得安宁,那小黑帮儿里的叫了些弟兄,布了个局,把那小少年约出来赌了。

赌场本就是最黑的地方,老千的手腕能把个万亿富豪耍得连老婆都输掉。小少年倒还没遇上过,一来因为他年纪小、手上又是真功夫,人家同他客气客气;二来么他那点儿零花钱,大老千也还看不上。

但随着他赢得多了、名气响了,有的混子也想会会他了。趁着这次,一­干­人就把小少年撮进了局里,一会儿输,一会儿赢,终归吊着他,当中要紧是一碗一碗把酒给他灌进去,渐渐的小少年忘了矜持、忘了警惕、甚至都忘了手法,把裤子都输给对方时,雄­鸡­已唱。他站在飞老爷子跟前,两眼发直,从毛孔里透着酒气,分明是一整缸醒酒汤都救不回来了。

立嗣所为何来?为的就是一个“孝”字,而这个小家伙,跟死者明明是五服内的亲戚,三天热丧都还没过,就连夜去喝得大醉,配当孝子吗?岂不是个笑话!

飞老爷子胡子都颤抖了。他低声质问下人:“怎么回事?”

“我们尽力了……”下人要哭了。

老爷要找人,他们是找了啊!找到之后,是只醉猫,这怎么办?醒酒汤也灌了、冷水也泼了,总算把人直立着带过来了,但宿醉就是宿醉,也不可能看起来跟正常人完全一样嘛!这也怪他们吗?

哦拜托!下人这碗饭好难吃……

东方已将白。到这时候,飞老爷子也知道自己败局已定,再拉些别的小猫小狗非要替代易苢,太牵强,也斗不过林存诲去了。

这种时候,最有风度的选择便是直接拱手认输。

可惜飞老爷子从来不知道风度这回事。

他的教条就是:哪怕一只­鸡­烤糊了,自己是吃不成了,也要把它剁进下人的饭食里,让它发挥最大的效用!

换句话说,就算是输,飞老爷子也要从败局里榨取最大的剩余价值。

他问下人们:“存诲知道这事儿没有?”

唯一适合替代易苢的小少年,偏偏整得满身酒气这会事儿啊?林存诲应该还不知道。

飞老爷子松了口气:这就行了。

恶战前的最后时限里,林存诲收到了老对手发来的求和讯息:飞老爷子表示,不斗啦!无谓让人看了笑话去。嗣子的机会就让给林存诲啦!不过为免外人看来,飞老爷子堕了面子。林存诲最好给飞老爷子送份礼,表示一下敬意。双方就算化­干­戈为玉帛了。如果林存诲不孝敬飞老爷子么……哼哼,飞老爷子一定让林存诲好看!

林存诲当场冷笑:飞老爷子这么好姿态?开玩笑!“风度”两个字就没收在他老人家的字典里!

必须说,了解你最深的是你的敌人。林存诲对飞老爷子的判断是正确的,可惜的是情报网不行。他不清楚飞老爷子那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以至于紧急求和。林汝海的遗产太丰盛了,林存诲不想出差错,他最终还是答应了那份表示敬意的厚礼。

飞老爷子总算是不无小补。

这事儿敲定之后,天才真正放亮。几处人家往林汝海府门进发。在门口,林存诲与飞老爷子相遇了。

林存诲的一名手下,这时候跑回来:“老爷,我知道了!他们替代苢少爷的最佳人选昨晚赌钱喝醉了!”

林存诲视线落在飞老爷子身后那队伍中的一个小少年身上:果然是张宿醉脸。

情报不虚。可是这么晚来的情报,到底有什么用!林存诲回身就把那下人踹开了:“废物!滚!”

那下人脸­色­很难看:他不是废物。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比老爷们还有用那么点儿。可老爷对他偏偏如此苛薄。他简直觉得——不如出卖自己主子,投靠谢大公子去算了!

谢大公子今天一定会对付这些老爷们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动呢?

三十 剑下引来步步娇

( 太阳亮堂堂,太守起了床。

离城太守起床的程序,比起小姐们来,不说更繁琐吧,至少也简单不到哪儿去。他在床上,先从喉咙里唏哩呼噜的哼一下,意思是说他醒了,小妾就得赶紧儿把痰盂,服侍他吐了一口早痰,拿茶杯让他清了口。那茶杯里的茶水既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刚刚好适合他刚醒的口腔。清口时,有一块极大的滚蓝边刺绣素巾掩住了他颈下。小妾拿了热毛巾来,替他面也揩了。那热毛巾必须极烫,若从水里绞,小妾娇滴滴的一双手如何下得去?乃是热蒸笼里蒸的。这样烫,擦起来才够爽。擦完后,涂些润肤的脂油,取了今日出门要穿的衣裳、袍褂、巾帻、鞋履、配挂来,一一给太守看过,得太守首肯后,收在一边,服侍太守梳了头、溜了须,穿上家常衣服,用了早膳——他的早膳定规有后巷老王现浇出来的豆腐脑儿,加了独门的酱料,雪云样的豆腐脑儿卧在蜜荷­色­酱汁里,上头撒虾米和碎海菜,再配上街头张大婶新炸的油条,还没真吃,光享受­色­味就够诱人的了。

吃早饭时他讲究专心致志,一般不处理任何公务,又或者家务。

今天他忍不住问一句:“林氏的人急坏了吧?”

回答是:林氏族人来过,又走了。来的时候气急败坏,恨不能把对手咬死;走的时候已经讲和了。

离城太守咀嚼油条的动作停了停。过一会儿,他问:“没有什么告发林氏族人的状子?”

倒是有正直、又好管闲事的本地知识分子,看不过去林汝海这丧事闹腾的,投了信,向太守告状那些林氏族人太不像话了。这些闲文人们,一年到头总能找到几桩本地不合礼数有失体面的事儿,满嘴数落,太守都习惯了。

除了这些人不痛不痒的书信之外,其他难道就没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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