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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红楼重生之代玉 > 十 新队友,get

十 新队友,get

回答是:确实没有了。

太守想:“好吧,老夫错疑谢大公子了。”

离城太守将心比心,自己若是谢家人,觊觎林汝海的遗产,碍着无法直接抢,最好是把本族最有力的嗣子搞掉,另外扶持一个傀儡,慢慢儿侵夺家产。易苢出事,很难说背后有没有谁捣鬼。他一倒,谢云剑正该出手才是。

谁知风平浪静。离城太守倒是自愧多虑了。

亏得云剑把已经搭在弦上的箭,硬生生又收了回来。须知若按照他原来的预期,林氏族人掐到你死我活,当中各种威胁、贿赂的行径,他只要透露给本地某些中正之士,由他们出头告发,整个刘氏氏族颜面扫地,舆论沸腾,太守也难免焦灼,想甩了这团费力不讨好的湿面团,这时云剑又可以像救世主一样光芒万丈的出现救场了,直接劝把嗣子的事儿搁置。没名义上的儿子,又不是真的不能落葬,就是丢人些儿。搞成这样还不够丢人么?大家都消停消停罢!悄没声儿落了葬,云剑把玉妹妹带到锦城去散散心。剩下离城的产业,怎么个管法?从前几个老管事都还在,日常运作是不愁的,但要向主子请示,蓉波是彻底没了脸儿当不成主子了,云剑也容不得她再充主子的款,那些管事还不是得远途向姑娘请示。说是暂时的,云剑却可以从中用手段,把他的人安Сhā进产业里头,从而慢慢把林汝海留下的偌大产业都吃进谢府肚子里了。

云剑筹谋的就是这个计划,却以刘氏氏族自己作死为前提。

飞老爷子服软,林存诲胜出,林氏内讧消除,云剑再要跳出来打击他们,就太显眼了,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动机。

云剑此行任务,一大难处就是既要当**、又要立牌坊,拿了好处,还不能让人对谢家有所诟病!

他只好及时把伸出的爪子又收回来。

昨儿那一晚上,他算是白熬了。

林代则睡够了觉、养足了气力,才笃悠悠的起床。

人家都聚在前面了、她去得晚了?不怕呀!任那些急迷心眼的聚上门好了。她用不理会,就是不用理会!下人得命向外说了:“姑娘连日劳累,身心俱疲,昨儿又吃了苦,怕是又病上了。这上下,正抓药煎来吃呢!老爷们辛苦了,请用茶,拈香是在这边——”

长辈们硬是连脾气都发不出来。

昨天,大家心里都清楚,易苢是打算对代玉妹妹非礼,好在­阴­差阳错,没有真的酿成大罪。然而姑娘受惊吓是肯定的了。姑娘没有告状、没有拆穿,已经算很给长辈们面子。长辈们怎好意思再催她早起待客?

当初,林代与英姑计议之下,推断易苢会是嗣子,顺水推舟,叫易苢自掘坟墓,英姑一场茶又断了飞老爷子那房的后路,云剑的盘算,在林代和英姑眼里已经洞若观火,给云剑的致命一击也已埋下伏笔,如今她们可以慢慢来了。

巳时,在太守大驾光临之前,林代在两位心腹嬷嬷的搀扶下,闲闲步入战局。

不过三天。三天前她是砧板上的­肉­,步步成伤;如今她大局在握,步步自信、步步娇。

天生体质纤弱,也占便宜。她明明元气充足,但只要娇喘微微倚在嬷嬷的臂膀上,看起来也就是一个应该赶紧回去卧床静养的病人。

云剑迎上前道:“妹妹身体不适,何妨再休养些时候。”

“不要紧的。”林代作出勉为其难、强自支撑的样子,“今日亡父起灵,不孝女怎可不来?”

咦,根本懒得早起跟这些人纠缠,却透出那孝感天地的气势。

林代发现自己扮演起白莲花来,居然也不差。

林存诲走上前来,也假惺惺的对姑娘表示体贴慰问,含蓄的说明了嗣子人选的变动。

只是通知姑娘一声而已,并不是征求她的意见。

“真当女人不是人么?不必得到我点头同意的?”林代心中冷笑,面子上却把他敷衍过了,偷拿眼望云剑。

从云剑的脸上,林代仍然什么都看不出来。连他熬夜的辛苦都看不出。

林代想起她从前的老板杨律,写了一整晚的诉状,眼袋都耷拉下来了,看看表,再灌一大杯咖啡,拿冷水擦把脸,扶扶眼镜,整顿衣冠,驱车去慷慨陈词。林代看他整个人都仿佛透着锐光,哪有一丝儿疲惫?

这两个人很像,都是天生的战士,没给自己留下疲倦的余地。

虽然是对手,林代倒也佩服他。

可惜是对手!接下去,林代倒要试试云剑的完美面具能带得多牢了。

三十一 见鬼的­妇­人

( 英姑悄悄给张神仙传了个紧急情报。情报说:蓉波在找某张字纸,很可能是林汝海生前写的。

这情报本就是云津晚已掌握的。林代特意要再跟他说一遍,有两个作用:第一,不想让他装聋作哑推托说自己不知道;第二,林代却可以表明自己不知道他原来知道,进一步装白莲花。

云剑的脸,果然抽了一下。

英姑还补一句:“姑娘不知道姨­奶­­奶­想­干­什么,只好求公子帮忙想想办法。”

继续装纯!英姑也算是积年成­精­的狐狸了,那真诚焦灼样,连云剑跟张神仙都看不穿。

云剑只好表示,他会留心。

而林存诲家的孝子林易知,终于被立为嗣子。林存诲请来的老夫子也真费了老鼻子劲,找了个好借口:易知孝顺,自然不忍心管别人叫爹。可是林存诲手足情深,把林汝海的身后事看得比自己重,逼易知一定要以大局为重。于是易知才愿意将林汝海当作父亲了。

那天的出灵,又俨然一团和睦,大家个顶个的孝悌贤良。离城太守算是可以功成身退了。但他总有种不良预感:林汝海身后的麻烦,离结束还早得很哪……

蓉波迅速让他预感成真。

那时候大队人马护灵前往墓地,蓉波心里如滚油煎◎晚她出了场大丑、也没找到林汝海的遗书,倒是没疑心自己遭了算计,只当姑娘弄错了,那遗书,不在经书里,天晓得夹到了哪里!至于易苢的丑行,姑娘不追究,她已经谢天谢地了!

照理说,这个时候,蓉波应该越低调越好。但她又怕低到尘埃里,直接被扫地出门。所以她没法留在府里找那份可能存在、可能很重要的遗书,而一定要来参与送灵,以便要好好表现自己、巩固自己的地位。

她一个死了老爷的小妾,有什么办法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当然是强调她跟老爷之间的感情纽带!

受礼法所限,她不能哇哩哇啦告诉人家:老爷生前是多么在乎她。但她可以表现出她有多在乎老爷啊!

这年头,节烈­妇­女,就像忠犬啊、忠马啊一样,还是很受礼法肯定的。

蓉波要给自己建立这样的地位,她就不能像一堆垃圾一样,被人随随便便扫地出门了!

自从林汝海过世,她发自内心流了很多眼泪,还嫌不够狠,在手帕上浸了辣椒水,把眼圈揉得红红的。可惜姑娘表现得比她更好,她被压了过去。这次结庐留灵,她必须给自己争取存在感!

于是这天的送灵路上,蓉波的表现,简直可以说是拼了老命了。当然,这种时候谁都要哭,不但要哭、而且要嚎。不但自己嚎,还请了送葬­妇­来嚎。

蓉波的嚎哭声,竟然在一片亲友和送葬­妇­的嚎哭声中,都能崭露头角。饶她这么健壮的女人,都几次差点接不上气、晕厥过去。她倚在身边­妇­人的臂膀上,心里暗暗得意:姑娘,这次你没法跟我比了吧?

林代真的没法跟她比这个。

飞老爷子忍不住跟易苢的爹甩风凉话道:“瞧这位姨­奶­­奶­,若是出了府,倒不愁生计。她帮人哭丧就能养活自个儿了!”

易苢的爹道:“是。”

“汝海商事上的能耐,我自愧不如。不过他在女人上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

“是。是。”

“是什么?”飞老爷子的怒火转到了他身上,“你也不怎么样!自己不争气就算了,生个小子,聪明劲儿都不在正路上,好好的大菜被他砸了。一对窝囊废!”

“……”易苢的爹泪流满面,心想怎么这也能骂到我头上。

一行人到了墓地旁边,按本地规矩,人故世后,停灵三日,可起灵柩,往墓地去。然而子孙为表孝顺,不能就此让它葬在墓里,而要结庐在墓地边,守过七七日,再正式落葬,名为“留灵”。孝子这时候应该挑梁唱大戏,扑到棺材上,死不撒手,椎心泣血,把棺材留在地面上,旁边的亲友感念他的孝思,就在旁边帮他搭个庐,为他遮风挡雨。这就是“结庐留灵”的仪式了。当年留下笑柄的小明同学,就是在这一桩上大做文章,真的在草庐里长期居住下来陪伴亡父。其他人不用做到这种程度,结庐之后略住一住也就够意思了。

草庐留灵,自然也是至亲骨­肉­的特权。如果没有嗣子,只有林代玉一个女儿,那她说不得也只好呆在草庐里。现在有了嗣子,林易知就是这出戏的主角。

蓉波却才不肯让他一个人独大!她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涕泪交下,伸脖扯嗓、满棺材盖打滚……

“爹。”易知只好退后,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林存诲。

飞老爷子在一旁幸灾乐祸:木讷仔就是木讷仔!如果易苢在,可知道怎么对付了!易知么?哼哼,多没用的东西!

“留灵了。快给孝子结庐!”林存诲只好这么吩咐。

工人们都是早准备好的,拿着各种工具与材料,熟手熟脚,利索上前。

等他们搭出一个基座,蓉波拿眼一瞄,从棺材盖上滚了下来,一边嚎一边滚到了庐基当中。

工人们都傻了:虽然传说中,孝子哭晕在地,亲友们直接在他头上搭庐……可是现实中没人这么­干­!都是先把庐搭好,再请孝子蹲进去!

更别提这位姨­奶­­奶­,她还不是孝子!她没必要驻庐的嘛……

“我要留!我要留下来!”蓉波嗓子终于也嚎沙哑了,但却更有杀伤力,“我舍不得老爷!你们别想把我从老爷身边拉开!”

——她的论点也同样具有杀伤力啊。

林存诲真的头疼了。

结庐留灵,主角虽说应该是孝子,但也没人说女眷不可以啊!前几年,有个小**,在丈夫墓边庐里一口气住了好几年。灵柩早就下葬了,她还恋恋不舍的住下去。官里还表彰她来着呢!

严格来说,蓉波称不上是**。她一介小妾,称**的资格都没有。可问题是,就算一条狗、一只猫,总算是亡者生前屋里的。一条狗、一只猫儿到主人墓前哭哭啼啼、恋恋不去,你也不能把它硬拉走吧?多狠心,多难看!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见鬼的­妇­人……”林存诲从牙缝里从外咝咝抽冷气。

三十二 大笔银钱带回来

( 同蓉波比起来,林代就表现得太懂事、太叫人怜惜了!

林汝海去世,做姑娘的自然也哀伤、也悲泣。可是从始至终,她都没给长辈找过麻烦!连那晚上易苢闹出那大一场荒唐,林存诲私底下还真希望姑娘知道以后,出头到官里告易苢——虽然是一定会被压下去的,不过至少能给飞老爷子添堵!——可是姑娘也没告,就这么软软弱弱的让事儿过去了。

今日起灵,林存诲原本最怕姑娘要坚持留庐,凭着她的身份,还真难以回绝。结果蓉波抢先闹腾起来,滚到了庐基里。接着,林代必须有所表示了。她果然也要留庐,声称恋念亡父,不忍回家中。

当年林谢氏病故,林毓笙尽管人还没桌子高,但已知生离死别,在墓地哭得气噎声嘶。邱嬷嬷想把她抱回去,她一看走了回路,立刻哭得背过气去。照理说女人下葬,不是必须结庐不可。但毓笙如此坚持,林汝海也只好给她结了个小庐,让她留了整整七天,才慢慢哄回来。

有这前例在,几年后林代玉坚持要为父亲留灵,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她如果跟易知一起留灵,兄妹分庭抗礼,今后的家产分配,就更难办了。

于是林存诲特意请了几个宿儒、还有几个嘴皮子功夫很来得的­妇­人,来劝导姑娘,那叫个晓之以情、动之以礼≤之大纲领就是:有嗣兄弟在,已经可以尽孝,姑娘身体又弱,还要留庐,反而给人添麻烦哪!真的要尽孝心,在府里念经诵福,也是一样的。从前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应该懂事些啦!

林代听得暗暗冷笑,装作被他们说昏了头,乖乖接受长辈安排,回去了。而蓉波……

林存诲伤心的吩咐工人们:换个地儿,另结个庐吧。原来这处庐基放弃了还不成吗?

蓉波岂是省油的灯?等工人们筑起新的庐基,她又和身扑进新基里蹲着了!

最后,林存诲不得不让工人们造了两座留灵庐……

孝子易知一座,撒泼娘儿们蓉波一座!

“凭什么我们也要给她造?”易知的亲娘很不满意。

“头发长见识短!”林存诲斥道,“不造行吗?不造她挤进我们易知那儿怎么办?不造她自己造一座,就挨着易知,然后污蔑易知半夜爬她床怎么办?你忘了苢小子怎么被搞掉的?”

“依样画葫芦来对付我们?她敢!”易知的亲娘瞪眼。

“就是为了让她不敢,我得拘着她!”林存诲得意道。

这两座庐,最后离了几乎有半里路远……而且林存诲留了一帮子下人,在当中严防死守,坚决不给这“臭娘儿们”有可乘之机。

他们多虑了。

蓉波真不是搞掉易苢的幕后黑手。她的心智,充其量就是死赖在林汝海灵柩边儿上,让人别忘了她、要承认她的忠贞、不能把她扫地出门。

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而谢府那些下人们,在林汝海府里,忙着找“过世老爷当年的手书”,都没注意到英姑离府而去,却并不是跟别人一起往墓地走的。

英姑脱队的时间并不久。入夜之前,她跟林代会合,一起回来了。

她带回来大笔银子。

这些银子是赌场里来的。

关于林汝海的嗣子风波,赌场的人下了注,看是谁能胜出。易苢自然是大热门。林代跟英姑一起定下局之后,英姑就去让人暗地里押了易知,赢了这一把,从此她们手头算有现银了。

林代摸着银子,感慨道:“有现钱用真好。”

“谁说不是呢?”英姑附和。

她们一起藏过了银钱,英姑便拿着老帐簿教林代怎么看。林代当律师时也查过不少公司的帐,不过对于古老的记帐方式,尤其是一些简写、略写,饶她再冰雪聪明,无人点拨还是看不懂的。

而英姑当年跟林谢氏并肩作战,一起帮林汝海创下这庞大的产业,帐簿读记已是基本功,这便给林代详细讲解。她讲得简明,必要时且能旁征博引,林代又是七窍玲珑的心­性­,一听就悟。

邱嬷嬷替两人都挑了汤面来。林代目光还注视着帐簿,邱嬷嬷要喂她,林代乐得享受。英姑把帐簿掩上,劝她道:“吃就专心吃,学就专心学。这样对身体好,效率也反而更高。”

说得有理。林代笑着移开目光。香气早已充盈在林代鼻端,林代一望面碗,不由得喝声彩。

原来这是邱嬷嬷的私家拿手面点,轻易不出手。看着只是碗清汤面,做起来大是不易,前一天便要拿老母­鸡­、老鸭隔了水蒸吊起高汤来,那汤里还滴进一点浮油,将油也都撇去,只留下碧清的汤,再用圆伞、深纹、草­色­滋绿的上等口蘑,并竹叶熏的南腿,都用细纱布裹好,吊浸在里头,文火慢慢儿煨上一宿,细纱布的口蘑南腿都拎开,汤里的渣也滤去,有火腿卤味熬在里头,盐都不用另加了。至于那面条,拿了面粉,不加水,用­鸡­蛋清和出来,擀得极薄,切成分许宽的长条面,先放滚水内煮个半生,再放到那熬了一夜的高汤里煮熟,面浸透汤香,汤仍是清的。旁边再备几碟小菜,清清爽爽,入口适心。

这东西,因为备起来烦难得很,又要糟蹋不少东西——熬完汤的口蘑什么的,味已尽失,并那取完了蛋清的蛋黄,也不好再入菜,只能赏了外头乞丐,或者索­性­喂猪去——未免可惜。所以邱嬷嬷也不太做。

如今邱嬷嬷在奉姑娘之外,给英姑也盛了一碗。英姑笑道:“咦,我也有?”

“你也辛苦。”邱嬷嬷不情不愿的承认。

“承让承让!”英姑道,“难得你一句良心话。”

邱嬷嬷嘟嘴。好一对欢喜冤家!林代挽邱嬷嬷同坐:“邱嬷嬷,你也辛苦了。你一道来吃!”

推让一番,邱嬷嬷笑嘻嘻也吃了。英姑帮着收碗,完了继续帮林代恶补古代财务会计基础。一补就补了两天。这两天里,蓉波也够硬气,真就留在了草庐里,亏得天气不冷也不热,毒蚊子也没成群结队飞起来,她才能撑这么久。要再久些,林代考虑着,也得到那边去装装孝顺了,否则还真得被她把美名抢了。

幸亏她能忍,云剑还不能忍呢!

蓉波终于奔回府里,正因为云剑下一步的棋路也展开了。

三十三 豪门禽qin兽shou

( 每种棋,胜利的规则都不一样。

围棋,吃的子多、围的地盘大,就算赢。象棋么,哪怕其他棋子全死了都不妨,只要将死对方的头目,就能笑到最后。至于弹子跳棋,非得把所有棋子都以最快速度安排进对方的巢­茓­才行。

所谓下任何棋,搞清楚规则都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搞清楚对方在下什么棋!否则,你还当是黑白子呢,埋头抢地盘抢了半天,对方拱过一个小兵来叫将军了!岂不是叫人目瞪口呆、冤哉枉也?

林代一开始以为,谢府大公子云剑的目标应该是:薄林代玉的最大利益。毕竟谢家与林氏成员的财产,本来全无联系。林谢氏也已过世。谢家还能接近林汝海的家产,全因林代玉在当中作联系。先把财产保在林代玉名下,慢慢才能挖到谢家人手里。这样一来,林代跟谢云剑之间,就有了共同利益。所以林代甚至肯制造机会、帮助他树立英雄形象,也婉转的提醒他站位问题。谁知他还是放任蓉波与易苢的­奸­谋!

光是让易苢上位,林代倒也不怪云剑,只因易苢是候选人中弱点最大的,上位之后,比较容易让他犯大错而受人诟病,同时将整个林氏逼入道德困境。这一点,对林代和云剑同样有利。

可是云剑没有早点来抓住易苢,林代就不能忍了。

这一举动,说明他对口头上叫得亲亲热热的“玉妹妹”,实际上是何等狠心!更重要的是,说明了他野心有多大。

云剑一早来抓住易苢,他跟林代仍然能够双赢。他非要等易苢登堂入室之后才出手,因为他想要的比“双赢”更多!

他不但要排挤其他林氏族人,也要架空玉妹妹,把林汝海留下的家产置于他自己的掌控之内。

豪门黑心、衣冠**,这对于林代来说倒也不新鲜。她好奇的是:谢家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从云剑的表现来看,他还是很要脸的。他的企图与手段若被揭穿,对谢家的名声打击也不小。他为什么还要冒这种险?

林汝海的遗产是不少,根据林代这几天恶补的知识,已经足够**几伙黑帮拔枪火并了。但真的足以吸引到谢家这种缙绅世族、旭北豪门,也来铤而走险?

林代对此画个问号。

不管怎么说,林代传出林汝海生前可能写过某封书信的谣言。她也知道这种谣言直接说给谢云剑听,云剑未必会直接相信,说不定一番盘问之下叫林代露出马脚,那就惨了。

林代曲线救国。

先利用蓉波的好奇心,让她听到了不得的消息。人是这样子的,如果你巴巴儿跑去告诉她,她未必相信。如果让她辛苦筹划之后拣便宜得到了,她就准以为拣到的是好东西了。

除此之外,也要感谢从前的毓笙一直不会撒谎。蓉波全盘相信了听到的消息,真的去找书信了。

正因为蓉波的深信不疑,云剑从其他人那里打探到这个秘密之后,也就信了。这个讯息在经过双重传播之后,细节无可避免的模糊化,有效掩盖了可能的纰漏。就像美图秀秀遮住了原生的痘痘疱疱。连云剑都信以为真,吩咐谢府下人们在林汝海府里好好找找——反正找找也没什么坏处。他想。

他没有坏处,林代有好处。

好处就是云剑忙着给新嗣子易知挖坑的时候,谢府下人剩余的­精­力都忙着翻找那子虚乌有的遗信,林代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关起门来在绣楼里专心研读帐簿去也,不必当心被人撞破:哇,你看这个­干­什么?!

林代才不要被人警觉!

而林存诲这两天呢,则忙着“进补”。须知他已经成功的把儿子放入嗣子之位,看起来林汝海留下的产业,迟早都归易知享受。然而林存诲不爱“迟”,他爱“早”。他也信奉“自己手里的才是最好的”,儿子的手都没有自己的手来得好。

所以,他现在就有一些支出,打算从林汝海的遗产里找补。

想想看他为了把易知拱上位,开销了多少钱啊!之前他为了享乐,也背了多少债啊!这些都急需现银来弥补。

可惜他就算是嗣子的生父,总也不好直接进林汝海府里拿银子的。蓉波、毓笙都不是死人。谢府的人也还在这儿虎踞龙盘。林存诲要直接伸手,他伸不出这手;要开口求借,也开不了这个口。

他只好玩个五鬼搬运的把戏。

林汝海的灵柩停在墓场,七七日内,要不断做法事、要把墓­茓­进一步修葺,等正式落葬,更要大­操­大办一番。

这些都要用钱的!

用钱不怕。只要用钱,就有暗地里偷钱的法子了。

于是林存诲提出让孝子易知接手管理这些事项。

蓉波忙着奔回来,就是要跟易知争这个的。她的借口是:易知身为孝子,尽孝尽哀,应该没有心力分出来管银钱。

林存诲反­唇­相讥:你还不是在墓地哭得那副样子,自称肝肠寸断了无生趣了?一听说钱这个字儿,你怎么又长了力气奔回来了?你就分得出心力算帐了?

蓉波气得直喘粗气,应不出话来。

林存诲哪里还跟她客气!谁管这丧仪大礼,谁就能暗暗搂钱!这不是试探战、不是太极推手,这已是白刃相接!狭路相逢勇者胜。蓉波要敢在这里狙击林存诲,林存诲就敢跟她拼个肠穿肚烂!

真的硬碰硬,蓉波一介泼­妇­,哪里是林存诲的对手?

何况还有云剑在暗助林存诲。

易知在灵庐里枯坐,蓉波奔回府里。奔回来也没用,­操­办大事儿的权柄,名义上还是归了易知,事实上则落在林存诲手里。

整个过程中,林代根本不用动动小指头。

云剑推波助澜,让蓉波躲到角落里咬手帕哭去,林存诲、易知父子则在所谓的金光大道上自奔死路,林代一早已经推断到,都懒得去关心细节了。

当云建注于怎么帮这对父子在死路上越走越远,林代去探望了败下阵来的蓉波。

三十四 蜗牛背着重重的壳

( 蓉波住在西南边,除了林谢氏的旧屋之外,这里算是最好的屋舍了。

林谢氏辞世,蓉波扶正之后,也曾经想住进林谢氏的旧屋里。“说我鸠占鹊巢?我就是飞上枝头了,我就是实际上的中宫娘娘了,你们怎么办吧!”她曾恶狠狠这样在心里想,“姑娘要哭要闹?嘿,那小心眼儿的毛丫头,哭去闹去吧!越哭越闹,看得人越痛快哪!”

可是等蓉波真的试图搬进那旧屋,却觉得毛骨悚然。

并不是说那屋子破败了,有鬼气。不是的!那些家具们,都亮亮堂堂、正大光明的顶天落地,一如主母在时。它们淡漠的对住蓉波,也仿佛主母还在时的那番气派。

这个椅面,林谢氏曾坐过;那个桌角,林谢氏曾摩挲过。蓉波觉得这些家具都是林谢氏留下的人马,留在这里,守候着主母的一切气息。

以至于连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仍属于林谢氏,蓉波再上蹿下跳、兴风作浪,,那吹不去、摸不着、咬不透、冥冥渺渺的什么东西,仍然在这儿,淹留不去,默默、淡淡的对住她。如天边的云影、檐角的风。

蓉波皮肤上,一粒粒寒栗爆起。她终于认输了,退出去,把这屋门关好。

她另外给自己找了个屋子住,努力把一件又一件好东西都搬进来,像蜗牛经营自己的新壳。

林代进了这里,但见横黛笼烟的盆景、堆霞凝紫的奇石,红木的桌子,­精­工细雕的高背椅,繁绣的椅披±子上有个朱红漆的食盘,画彩的瓷碟瓷盏,装着些食物,吃了一半,剩下的已经冷了,居然没撤走。

下人对蓉波,居然已经疏落至此。

林代试了试房中的水壶,里面水还是温的。她倒了一杯,端在手里,走向房角花架。

花架后头,一个小墩子上,蓉波抱着膝,缩坐在那里,肩靠墙,头低着。

听见林代脚步声,她还当是丫头,甩话道:“你还不忙着拜迎新贵去!我这里就有几个钱,也不给你们了,万一被逐,我还留着防身。府里开销,也已经不是我做主了。你莫错了主意!”

句句尖刻。

其实,纵然败北,又何必逞这口舌上的利害?说几句漂亮话、留个人情在,有何不可?只是有人心头愤懑,岂止流于表面、也流于言语。哪里想到留什么人情?只是一股郁气非发出来不可。

林代不同她计较,手里茶杯递到蓉波面前,道:“姨娘,喝口热的罢!”

蓉波那定定的目光,忽而一跳。从膝头跳到茶杯,又跳到林代的手、林代的脸上。

“原来是姑娘,”蓉波想笑,那笑声比老鸹声还难听,“姑娘千金贵体,弱质纤纤,到我这里来做甚。”

林代在她对面蹲下来,道:“姨娘,再不喝,水要凉了。”

蓉波暗忖:“凉就凉,我何必听你的?”偏不肯接。

林代翘翘嘴角,把茶杯收了回来。

她既不坚持,蓉波反而又要了!她冲毓笙手里夺回杯子,喝了口水,道:“姑娘遭了大丧,倒换了个人!”

句句都存心戳姑娘的心窝子。蓉波是自己不好过,也不想叫别人好过。

若是以前的林毓笙,怕不又要当场泪崩。林代却只淡然答复:“怪道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

蓉波被噎了一噎,随后咬紧牙。不管今儿姑娘吃错什么药,她认栽了!她握着茶杯,放话道:“姑娘是来看笑话的?看完了,就请回吧!”

林代面­色­一凝:“姨娘怎么会这样想?姨娘到底有什么笑话让我看?”

蓉波待说,又不好说。

她跟易知争夺办丧事权力落败的整个过程……不,再往前,被易苢莫名其妙捣乱的那一晚……还要往前!自从灵堂里被姑娘压了一头,蓉波就处处不顺心、事事不顺手!

蓉波真想迁怒于姑娘,可又挑不出姑娘什么错来。她心中杂陈五味,出口化为一声长叹:“我要被赶出去了,你好歹多留几天,被赶之前吃香喝辣多享受几顿。”

林代讶然:“姨娘这是如何说起!这是我爹娘留下的居所,我是我爹娘留下的女儿。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按部就班,谁能赶我?”

她说得俨然正大光明,蓉波正要冷笑,林代又道:“——姨娘伺候先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姨娘该留在这里,与我如今该留在这里一样。我竟不知道谁能赶姨娘,若真有这么荒唐事,我也绝不会坐视。”

蓉波怔住:姑娘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肯保她?

她向来视姑娘为眼中钉、­肉­中刺,一个小心眼儿的废物,只会哭哭啼啼,全凭了出身幸运才能在小姐的宝座上锦衣玉食……这小冤家,竟肯出手保她?

林代看看她,暗想也到火候了,面­色­一整,问:“大嬷嬷跟邱嬷嬷商量到哪儿找那封书信时,姨娘可是在旁边听了?”

听壁角是很不光彩的,尽管它是必要的手段,被人点出来,难免脸红。

蓉波着林代点破,顿时老脸一红,先是羞,既而成了恼,再往后,就该变成怒了。

林代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便叹道:“那经书,姨娘找到了,里头却没夹着什么?”问得好生凄惋。

蓉波一怔,被勾动心头酸楚,声音也哀凉下去:“是大公子拿下来的,里头啥也没有。”

林代点头:“真是命啊。”

蓉波发了一会儿呆:“姑娘不怪我?”

“说老实话,姨娘,从前我是怪过你的。”林**诚布公道。

蓉波垂首默然。

林代接下去道:“可是爹爹过世之后,在世上也不过留下我们两个。这府里,也就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也不知能相依到几时去?­唇­亡齿寒!我怎能不亲近姨娘?”

说出这段话,要忍住­肉­麻,很难啊、很难……可是林代必须这么­干­!所谓亲情牌。上一次,蓉波就想用这个招数来打动毓笙,威力大到什么程度?毓笙尽管与蓉波衔怨,但凄惶之时,仍然禁不住被蓉波迷惑,叫了声阿母。如今,林代以彼之道、还诸彼身。换了蓉波六神无主,听林代温情款款,也不觉心动。

林代后头还有一招更狠的。

三十五 新科孝子大不孝

( 当蓉波春心萌动(划掉)心猿意马(再划掉!)铭感五内(这是个什么鬼!?)的时候,林代又给了一发重量级的情感炸弹——

“我们两个女流,再不相互照应,还有谁照应?”

所谓“我们都是女人”,这种感情认同作用,是受过时间与实战检验的,可谓摧枯拉朽,蓉波心防被击溃,眼泪滚滚而下。

林代并且自责道:“从前,父亲就叫我跟姨娘好好相处,总是我太小­性­子。如今我可得尽改了。”

“不不!”蓉波再厚脸皮,也听不下去了,“实在是我、我……唉!姑娘,早知有今日,我……”

意思到了就行了。林代懒得再看她结结巴巴憋悔改话,轻轻一句带开:“父亲那张字,找不到,也好。”

“怎么说?”蓉波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

“父亲既然有了安排,而且还写下来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也不给姨娘,反而放到一旁?说不定他自己都觉得不妥,又说不定……”

“怎样?”蓉波急坏了。

“说不定,”林代道,“那里面的安排,对姨娘和我,未必很好。父亲觉得不好意思,就没拿出来,后来想想,总是不忍心,就毁掉了。”

蓉波五雷轰顶:“你是说,那张字条,老爷说不定也是安排立嗣……”

林代就是要让她这么想。她说出来,林代反而摇摇头:“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可不是么?纸条无影踪,嗣子则已定,再空口谈论,又有什么实际作用?蓉波想想,心一懒,四肢都软了:“那怎么办?”

不知不觉中,她竟问姑娘讨起主意来。

林代正要温言软语安慰她,英姑奔进来:“嗣少爷又出事了!”

——咦,为什么会来个“又”呢?

林氏恐怕真是哪块地上风水不好,犯了太岁,把八辈子霉都挤在这几天里出尽了!新科孝子易知,做出大大不孝的事儿:亡父灵棺犹未入土,他就偷支亡父大礼的用度,拿去接济外人!

——以上,冒号之后的措辞,来自礼部大儒。

如果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其实就这么件事儿:林存诲让儿子易知掌管林如海入葬事宜,借着丧葬费支出的名义,暗地里叫银子流进了林存诲的腰包。

易知诚然孝顺得不得了。林存诲是他亲生爹爹,林如海只是名义上认下来的父亲。易知当然俯首帖耳听林存诲下的命令,顾不上考虑棺材里死鬼嗣父林如海的感受。

可是照礼法,行了奉灵大礼之后,易知的父亲,就已经是林如海。所谓亲生的血缘关系,反而要往后靠。

道理很简单:如果立嗣之后,这儿子还是把亲生父亲看得最重要,那么人家凭什么要拿你当儿子?如果嗣子认为血缘比礼法关系更重要,嗣父方面当然也会这样想。于是所谓嗣子继承的礼法,就失去了合理依据。

契约是双方的。身为嗣父的一方,把家产的继承权给了嗣子,那么嗣子也要抛弃原来的血缘,全身心的融入嗣父的家庭中,把嗣父当作自己的父亲,尽心尽力孝顺嗣父。如若不然,他将失去嗣子的资格。

这正是易知犯的错误。

离城太守惊诧莫名、痛心疾首向云剑讨教:“太守,这可怎么办?”

哦!太守这次是真的头痛!林氏继嗣怎么就会如此之不顺?而林氏族人又怎么会这么烂污!一而再、再而三犯下大罪过。开玩笑!别说他们族灰头土脸,太守身为父母官,都觉得脸上无光。如今这烂摊子摆在这里,太守还真不知怎么收拾,他盼着云剑:别客气啦!来这里是想吃一口的对吧?想怎么吃?说一声好了!都是官宦人家,有交情!我情愿帮你们,大家体体面面的分肥,也不想偏袒林氏那群不要脸的了!

云谨沉吟状。

如今林氏最有力的候选人都被整残了。剩下几个小头小脸的,也想拣这个便宜,唧唧哝哝的,却谁也压不过谁,更掀不起什么风浪。

林如海立嗣之事,陷入胶着,实际上等于就此搁置。

云剑徐徐道:“姑母早逝,姑父多年来孤身经营不易,身后留下不过一女,及这份家业。晚生想,财帛动人心,若家业交付给不合适的,闹出笑话不说,惊动地方、烦扰父母官,万一再令晚生那表妹妹有何不幸,莫说姑父姑母在天之灵不安,晚生家中的老祖母也要心痛。”

说得入情入理。离城太守连连点头。这是很漂亮的开篇!太守想。所以后面的建议是——

“晚生恳请。”云剑说到这里,又汀—而道,“晚生原没这个资格,惟出于赤诚——”

“公子但讲无妨!”离城太守急切道。

既然他如此诚心诚意恳求,云剑就大发慈悲告诉他了:“恳请太守主持公道。但凡有人选,请太守先把关,宁缺勿滥,切莫再令姑父身后出笑话了。”

离城太守连连点头:“这是正题!”

林氏出笑话,是林氏自个儿的事么?本朝以礼治国。官员如果家里女眷们闹矛盾,会被言官参一本“一家不治,何以治政务”,丢乌纱帽去也!地方官,如果被赞许“治内民风醇朴,百姓知礼让、有古风”,那就可以等着升官了。但如果被人讥笑“什么大宗族,想钱想疯了,出一个笑话、又一个笑话,喏,就在某某人的治下!”——那这个官员可以回去反省了。

离城太守为了自己官声,也不能让林氏再出丑了。

可是具体要怎么做呢?

“至于晚生,淹留已久,恐怕家里大人惦念。”云剑道,“晚生不日将回程,在此预先向太守辞别了。”

这句里所谓“大人”,指的是家中的长辈。圣人有训“父母在,不远游”。长辈惦念,孩子是必须赶回去的。云剑抛出这个古意盎然的借口,离城太守根本就挽留不得。他大出意外,直着眼:“可、可是、公子——”

“太守有何吩咐?”云剑谦恭的请问。

三十六 公子妙计安天下

( 离城太守胸闷,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可是林氏……林易知被举发之后,又有人送来一些林氏其他族人不礼、不法的证言证物,该如何处置的好?”

那些东西,有相当一部分是云剑送的。现在已经是亮剑的好时机了!如何处置?云剑胸有成竹:“其实这些天来,晚生也眼见些非礼犯科之事,若从大道计,不敢不报太守知道,转念又想,作为晚辈,亲缘相连,总愿大家和睦才好,所以不敢多事。太守既已知情,晚辈还是斗胆劝您引而不发。如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有几位尊长,委实太不像了些。晚生愿谏一言:凡事以和为贵。何不以此把柄,暗里示意他们注意大局,做事莫太过了?”

离城太守醍醐灌顶:“有理啊有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云剑连连辞让:“太守过谦,晚生愧甚!”

离城太守双手齐摇:“闻道有先后。前贤云:‘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前贤尚且如此,何况你我?公子莫再谦逊!”

太守是真心欢喜。云剑给的点子,可说是有理啊有理、大妙啊大妙!——拿证物拿捏着林氏的那几个,他们就不敢闹。大佬不闹,下头的也不敢蹦高儿。他们选的人,真要德才兼备、家人贤良的,也还罢了。如若不然,太守就不答应!没嗣子,岂不也就没丑闻了么?拖个几年,按本朝体制,太守很有可能就调到别处当官儿,不用再管这份烂摊了哪!

离城太守眉花眼笑,自诩得计。而林氏立嗣之事,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拖了下去。

接下去,云剑便该提议接玉妹妹到锦城去住,散散心,也满足一下谢老太太对外孙女儿的想念。若搁在林毓笙身上,得此邀请,自然羞涩低眉,无有不允,从此羊入虎口。林代么?什么“羞涩低眉”的白莲花标配,学一学倒也无妨,最要紧的,却是暗地里拨弄人与事,给他添乱。

孝子易知前脚被废,林代携英姑后脚就给蓉波报喜去了。

蓉波也是喜从心涌:“阿弥陀佛,总算送走这尊神!”回头又转为忧虑,“送了一尊,他们不还得再送进来一尊?”

林代抿了抿嘴角,道:“姨娘!我说的喜事,可是另一件事。”

“哦?”蓉波吃惊问,“是什么?”

英姑看看左右。蓉波会意,连忙门窗一圈检视了一番。

其实林代和英姑哪里怕人看!只不过故意做这个腔调,要诱蓉波死心踏地上当的。兵法上给这招术取了个名字“虚张声势”。化用在商场上,你请国际超模披红挂彩、珍而重之捧出来的一块石头,就是比桌上随便拣起来的一块脏石头好卖。

蓉波检查完了环境,确认清净安全,伸着脖子等着看石头——哦不,听秘密。

林代不负重望从袖里掏出一块帕子,帕子打开,是个很­精­致的信封,信封里取出一张纸。

“难道——”蓉波心里狂跳。

“是从棋盘里找到的。”英姑禀告道。

这个棋,还不是一般的象棋、围棋、弹子跳棋什么的,大名比较拗口,所谓樗蒲,又有个通俗点的名字叫“五木戏”,玩法大约类似于飞行棋和斗兽棋的组合,有木制的掷具、棋子、棋盘等部件,不用的时候一起收在盒子里。林汝海生前玩过这个,正好方便林代她们找出来栽赃。

蓉波连忙展开纸张看,耳边听林代说:怎么无意中拿这个玩,怎么发现盒子里塞着这张纸,又是怎么连忙藏进信封、用帕子包好,带到这里给蓉波看。

林代说完这些,蓉波的目光在纸上已经来回扫了几遍,结果是——看不懂!

蓉波的文化,限于能算帐目、能认几个大字儿。若笔划稍复杂些、见得比较少些的字儿,蓉波瞪着它,可就不认识了。

更何况,有些文绉绉的句子,就算里头的字单独拿出来能认识,合在一起,那意思也就费解得很。

易苢在书房里,就曾经为此痛不欲生,咬牙大骂:烟花就烟花,为什么又名梨筒?笑就笑,为什么要写成解颐?自己人玩自己人!“我看就冲着说话没事整这么复杂浪费­精­力,咱们汉人也要被那些没有文字的野蛮人给征服了!”

先生听见了,脸­色­复杂,但没敢打他。也是易苢其命该绝,正好他爹从书房外经过,听见了,把他揍个臭死,骂道:“圣贤像前跪一个晚上去!”

飞老爷子一向维护孙子,但听说了这次被打的经过,出奇的没有护易苢的短,反而跟着道:“教训得好!”事后更向易苢说明:“这些文字上的变化,可以救人、可以杀人,不是单纯戏弄游戏而已。你马戏、赌戏玩得好,不过进出几个钱。文字上的游戏玩得好,却可以颠倒乾坤。你爷爷就崇敬这上面的能人,可惜自己开蒙得晚,老大年纪再意识到这个短处,已经晚了。你爹爹倒是书念得多,但脑筋太老实,也玩不转。你年纪轻轻,记­性­好,能学,又聪明,知道学了该怎么用。爷爷对你寄望高,你自己也要懂事,别把书本看轻,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易苢­鸡­啄米般点头。可惜飞老爷子弄错了,所谓的聪明孩子,不一定每个都看得进书。易苢装镊样读了几年,一本《大学》,上头他认不得的字,仍然比认得的字多。认得的字里,组合起来却叫不出意思的,比讲得出意思的多。

至于蓉波,比易苢更差劲。

林代珍而重之交出来的字条、蓉波急吼吼抢到手里,看了半天,模模糊糊猜了点意思,比完全猜不出来还要恼人。她额冒冷汗,请问林代:“姑娘,这可是老爷写的?”

林代点头:“你看末句,老爷可不落了字号?字迹也是他的。”

说这句时,林代捏着一把冷汗:什么字迹?林汝海根本没写过这个。这就是林代跟英姑伪造的好吗!当时万事具备,就缺这么一封信,林代跟英姑商量:“要不,到外面找个人仿一封,骗过姨娘,就烧毁如何?”

英姑请问她:“为什么要外面找人?为什么要烧毁?”

林代奇了怪了:为了仿得像一点,当然只好找专业人士帮忙啊!仿品到底是仿品,怕云剑这样的饱学才子会看出破绽,当然要烧掉啊。

英姑道:“姑娘自己不就会写吗?外头找人还要防人泄密,何必呢?”

三十七 国赖长君

( 林代也知道伪造书信这么高端的工作,找别人帮忙有危险啊。古代社会又不像现代服务业那么发达,找个好评满分的,保密­性­完全可以放心,说不定还包邮哦亲~

古代社会!要两条腿去找啊!谈话的地方也不知安不安全,不能开小窗口私聊啊!你找到的人说不定也能被别人找到!人家钱比你多可以利诱、拳头也比你硬可以威逼对方吐露你的秘密啊!

林代这不也是没办法嘛?总要搞个书信出来最好了。反正先骗骗蓉波。云剑万一以后查出了真相……让他知道去吧!木已成舟。林代落到实惠就好。反正她也不打算在他眼里装一辈子白莲花……

等一下,什么叫“姑娘自己会写”?

“林毓笙会啊。”那滴泪很殷勤的告诉林代,“她聪明极了!可以把林汝海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

于是英姑才困惑的望着林代:为什么姑娘您不自己来呢?还要找外人?

……

林代胸闷。

林毓笙会。她不会!

她只是继承了这具身体,并没有继承身体前主人的全部技能好不好!如果光是模仿个硬笔书法,林代也许还能赶鸭子上架勉强试试。毕竟她也学过笔迹学。可是毛笔,实在是……

“谁说你没继承到啊?”那滴泪在旁边抗议。

唉可怜她穿到这里就没有开任何金手指,连带了滴眼泪都是废柴。林代在心里继续碎碎念着……咦?那滴泪刚才说了什么?

“我是废柴啊?”那滴泪很郁闷,“那你什么都不用我提点了对吧?”

咦,这家伙还有点小脾气!

林代识时务者为俊杰,心中陪笑:“我不懂事说错了,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我继承到了书法技能吗?”

“是啊,身体上的技能你自动继承。她脑子里的知识库由我检索给你。你不是知道的嘛?”那滴泪道。

知道个鬼!书法为什么会是属于身体的技能啊!难道不需要大脑­干­预的吗!林代暗暗吐槽,脸上露出无辜纯良的表情,对英姑道:“我不确定我行不行啊。要不,咱们试试?”

事实证明那滴泪没有太胡扯。林代基本继承到了毓笙的本项技能,其中道理大概可以用卖油翁那句“无他,但手熟耳”来解释。这具身体这双手­干­得太熟练了,换个主人来­操­作一样胜任愉快。

反而是林代如果想指挥这双手写出她原来的字迹,会稍微有点困难。

“那我是不是像林毓笙一样可以吟诗作对了?”林代得陇望蜀,问那滴泪。

那滴泪道:“你要念什么诗,我帮你搜∈料库里有的,我就给你。但如果你想写得像她一样好,那就要靠你自己了。”

林代耸耸肩。

好吧,女子无才就是德。她也没觉得失去这项技能有多严重。

她制作了假的林汝海遗书,英姑啧啧称赞:“跟真的一样。”林代自己拿着跟原作比一比,从字迹比对的各种注意要点来说……嗯,大概也过得去吧。

这封假遗书拿在蓉波手里。她哪儿懂得什么字迹比对!只觉得这么大开大阖的,确乎是林汝海生时。至于林汝海的落款,她前几年看多了,也认得了,看最后一句,果然是熟悉的署名。她急道:“那老爷说了些什么呢?”

林代就指点着,一句句念给蓉波听,还怕她不懂,边念边解释。

字句并不多,重点很简单:林汝海说自己一直以来顾念蓉波和毓笙,没有立嗣,但万一他死了,族里肯定有立嗣压力,那么,他觉得有个孩子还不错。

这个孩子的名字,信里有写。属于笔划极其复杂、没事谁都不会使用的生僻字,英姑找来之后,林代描了几遍才像样了,蓉波则根本就不认识。林代念出来之后,蓉波还要想一想,才能想得起这个人:易澧?

在林汝海过世前几年,刚出生的一个男孩子,属于一个很弱小的宗支。父母贫穷、木讷而怕事。平常几乎没人提他。

蓉波能想得起他,还是因为他出生时,出于宗族关系,他家里送了几只喜蛋来。蓉波当时管事儿,喜蛋送到她面前,她还恼呢:“又是个穷亲戚!说是同姓同宗,实则八竿子能打着个屁影子不能呢?这几个臭­鸡­ρi股里扒出来的蛋,染了个红,我们还得备礼还他!便宜不死他!”

也怪蓉波总没喜讯儿,接了红蛋,尤其刺心,说出话来就格外尖刻。下人也不搭腔。蓉波自己生了回闷气,讪讪的转回话头:“还是要回个礼,不然人家当我们老爷架子大。看攒个什么糕篮子罢?写个红条儿——那崽儿叫什么来着。”

人家也写不出,又拣喜蛋一块儿来的条子看,又惹一番笑话:“越是穷,还越能挑拣费墨的字眼儿!听说是算命先生帮取的?那算命瞎子也够能捉弄人了!”

经此一事,易澧这个名字,才算在蓉波脑海里落了个影子。

这会儿,这名字,竟然出现在好不容易找到的遗书中,蓉波还没参透其中道来,只听“嗣子”两字,已经呆若木­鸡­,如被雷劈开了她的头骨,通身雪冷,口中喃喃:“原来老爷还是要立嗣,原来……”

原来不是立嘱把家产都托给蓉波管!

蓉波自己也知这可能­性­非常小,然而真相劈面而来,她还是经不住。

林代却赞道:“真个父亲高瞻远瞩,为我等女流不及。”

蓉波面­色­铁青,额角上一粒粒都是汗:“姑娘说什么?这安排好么?”

“自然好啊!”林代道,“我曾经读史书,里面有句圣人的话,叫作‘国赖长君’,姨娘知道什么意思么?”

蓉波知道才怪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国家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成年人来掌握才行。如果立个幼儿,容易让**掌权。

林代解释完,蓉波不愧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

幼儿登基,容易让**掌权。那么,嗣子年幼,岂不是女眷实际上控制家产?等嗣子年长,那又要很多年,到时候怎么办,又可以从长计议了。

蓉波想,到那时,姑娘不用说,早已出阁。蓉波掌了十几年的家,还不怕被当作老太太遵奉起来?那时,她根基已硬,被嗣子叫娘也叫了十几年,名份已定,可是谁也赶不走她去了!

正要这般计议,林汝海才算是真真为她着想!

三十八 放手谈条件

( 蓉波鼻子一酸,眼泪堕下来:“难为老爷……”又忍不住埋怨,“老爷既有这样安排,怎么不早点跟人讲,做成定局!”

林代缓声道:“可能爹爹觉得他春秋正盛,这种安排是多虑了,放到一边,就忘了。也可能他仍觉得这安排有缺点,放到旁边打算再想想。只是我们没看出缺点来≤之,现在我们也没别的法子,死马当活马医,就照这个计划行事比较好。”

蓉波点头称是,又为难道:“如何行事?叫那些老东西来做主么?他们讲是讲说死者为大,真的事到临头,他们肯公道?”

林代道:“再请太守、与谢大公子一并来,也就是了。毕竟这是亡父遗愿,再说他们的人选也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他们难道还能有别的好主意不成?”

蓉波想了一会儿,本来要笑的,忽然又把脸苦了下去:“不行。”

“为什么不行?”林代装作很吃惊的样子。

蓉波不敢说。那封信里还有一句话,叫拿出林谢氏生前准备的一箱金银珠玉,给新嗣子父母作谢。

那箱金银珠玉,原是林谢氏给自己孩子准备的,都做得小巧­精­致。蓉波接掌家业之后,一来贪婪、二来嫉恼着林谢氏,就悄悄把那箱珍宝卖的卖、重打的重打,全变成了她自己的首饰。林汝海爷们儿粗心,也没发觉。英姑是一双利眼,当年就发现蓉波动了那箱子东西,想要查问,蓉波才赶紧弄出个小火灾来,挑拨英姑与毓笙之间的关系,把英姑赶了出去,好让她为所欲为,那箱东西已经被她弄得点滴都不剩了。

她不敢坦白,只有陪笑跟林代商量:“姑娘,要不我们先缓缓?”

林代当场翻脸:“姨娘是开玩笑吗?现成的字条在这里,一府的家私也在这里!接进嗣兄弟,当场可以定局。姨娘说不拿就不拿?可得还出个道理来!”

蓉波哪里有道理好说。

林代打蛇随棍上:“姨娘莫非——是拿了别人好处了?”

“不不!”蓉波连连摇手。可光是这样否认,显然很难取信于人。

“好!”林代气得要拂袖而去,“我找大哥哥作主去!”

“别!”蓉波急得脑门上青筋都跳了,“姑娘你猪油蒙了心!谢大公子是好人吗?他张了虎口,你送羊­肉­进去?!”

英姑在旁冷笑:“姨­奶­­奶­这话怎的说起。事情到了这般田地,好好的字条又不让拿出去,又不让找大公子,那找谁?”

蓉波急得满头大汗,心如滚油煎。英姑只冷眼瞪她,林代真的转身作势要走。蓉波“卟嗵”一声跪下了。

她是向英姑下跪。

英姑避开:“哟!姨­奶­­奶­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折杀奴婢了。”

蓉波道:“那箱子……大嬷嬷你说得都对。是我该死。大嬷嬷,是我错了。这字条拿出去,我交代不过。我知错了,大嬷嬷帮我向姑娘求求情,把这句话撕了,剩下的拿出去,行不行?”

林代装腔作势望向英姑:“大嬷嬷,这是怎么说的?把纸条撕了,那还能看吗?”

蓉波情急无法。也知这张字条能救她后半生荣耀富贵,只有这句话绕不过去,生生成了她头上的铡刀,可怎么办?

英姑慢腾腾道:“若要去掉几个字,奴婢倒有法子,但说到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是啊,她没有理由救蓉波。

再退一万步说,如果根本没这张字条,凭尊长们对这烂摊子如何收拾,还不得留一份嫁妆给姑娘。凭姑娘的品貌,找到个好姑爷也不是太难。后半辈子还不是有福气享。与这字条关系最大的,只有蓉波而已!

蓉波被逼到绝路上。

她没有选择,向英姑叩下头去,眼泪溅在地板上:“是我错了,是我发昏。大嬷嬷你是好人。你饶了我!看在我以前好歹也伺候过先夫人,没功劳也有苦劳。你救救我!”

几个头咚咚磕完,英姑被她造谣污蔑赶出府的恶气,略出了一点,跟林代调了个眼­色­,让蓉波起来。英姑道:“既如此,奴婢放肆同姨­奶­­奶­谈两个条件,姨­奶­­奶­不知肯答应不?”

林代一时走错了片场,脑补到“你这猴儿,我与你说个戒律,你愿守否?”那一句,差点笑出声,连忙低头躲到后面。

英姑说了第一个条件:“几个库房并箱子的锁,麻烦姨­奶­­奶­给开一开,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姑娘做嫁妆的,奴婢斗胆,要攒一个箱子。这箱子便由奴婢为姑娘掌管,姨­奶­­奶­不准动了。”

开口就要一箱子东西呢!还都由她挑,岂不全是金银细软了?蓉波第一反应是心痛。

可是刚才磕头的地方还在疼。如果不答应这一箱东西,她还能怎么办?姑娘出嫁,本来就要发送嫁妆的。换她作这府里的老太太。值!

蓉波咬牙道:“我答应了!”

英姑道:“第二个条件,今后的帐,要由姨­奶­­奶­跟姑娘同看。”

这个用心就明目张胆了!蓉波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是……

老样子,她敢拒绝吗?

她只敢瞟着林代:“姑娘,我们要不要聊一聊……”

林代立刻反对:“有什么话跟大嬷嬷说就是了,反正你们聊的,我也不懂。”

蓉波­干­笑两声:“正是姑娘不懂!大嬷嬷,不如帐本就由你来看算了?反正箱子也是你一个人包揽了。”

英姑勃然大怒:“你当我是自己要弄权,在姑娘面前挑拨我么?我告诉你,帐本就由姑娘看!你请我,我都不会动!那个箱子,锁匙也归姑娘,姑娘什么时候查验都行!你当我是你?呀呸!”

动了真怒,礼数都不顾了,倒在靠背椅上喘粗气。

做老了的家人,原比什么小主子还体面些。林谢氏若是寿命长,带英姑到现在,姑娘对她还不是要客客气气的,还轮到蓉波给英姑充二主子?英姑这口怒气,犯得上、犯得着。

她这一动怒,林代亲自给她顺气,蓉波也只好道:“大嬷嬷你别这么大脾气,我也就随口说说。第二个条件,我也应承你≈条怎么改,你好说了罢?”

英姑不回答,林代也拿眼睛瞪蓉波。蓉波只好端茶来请英姑喝,又赔了半天的不是,英姑才说了那妙计:

三十九 崔大管事

( 字条上的一句话不合适,到底怎么处理才好?

是撕掉、或者涂掉么?人家问起来的话,就推托不小心扯破了、或者滴上墨水?

蓉波自己都知道不妥:谁是傻子呢?何况外头那些贪狼!这张纸,就算完整的拿出去,都不保不定他们不找岔子。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撕一条、或者涂损一段,便想瞒天过海?恐怕难。

英姑说出的计策是:装作书房失火!蓉波声称去救火时,发现了这张字条。于是字条的发现,就仿佛冥冥中有鬼保佑,他人必不敢深究,而字条上有烧损,也就自然而然了。

蓉波失口赞道:“妙啊!”

于是林代出面去请了众长辈、云剑与太守一道来,并没说有什么事,只道是大事,没有官长见证不行,千祈他们都能一道来。云剑当然要有想法,不但想,而且问了。他有这种魅力,问什么话,都似乎理所当然,不显唐突。他也很知道自己的魅力所在,并能善加利用。

他得到了回答:大公子要回锦城了,姑娘怎么办呢?姑娘想跟大哥哥一起去锦城拜见老太太、舅舅、舅母、诸位兄弟姊妹去,但家业搁在这儿又不妥当,所以想请官长们来主持、鉴证一下。有了官长们作主,她就好去了。

这原也是云剑的计划。这几天他对玉妹妹百般同情、千般温存,也是希望到时候带她到锦城能顺利点——不把她带去架空起来,这边的产业侵吞工程怎么方便­操­作!

她主动提出来,那是最好。

云剑就轻轻松松等着来收割胜利果实了。

这一役,在他看来,应该已经是只剩扫尾工作了。

他正跟太守谦让着、先后要举步进入林府大堂,忽听人喝叫火起!

这火不大,但把烧得颇有点儿狼狈。云剑正蹙眉,蓉波拍手顿足的叫嚷起来:“寻到老爷遗笺!”

太守看了看,递给云剑。两人对换了个眼­色­,又寻林汝海生前的手笔来看。

他们都怀疑这遗笺是伪造。

林代脸上一派安然。

这遗笺当然是她伪造,不但她自己看着像,英姑帮眼鉴定,也连连点头,比真迹还像真的。再被火一烤,字迹难免变­色­、扭曲,就更不容易分辨真假了。何况,纸条是蓉波拿出来的。蓉波跟姑娘有仇,人所共知,怎可能姑娘跟蓉波一起合作造假呢?——是人都会这么想吧。

可笑蓉波,苦苦哀求了那么久,才得到这出戏里参演的机会,以为自己是最大的得益者,岂不知帮了林代她们的大忙!

云剑看看遗笺,又看看林代与英姑。

纵然他被赞为人中龙凤,在这一老一小两只狐狸身上,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林代还小心翼翼问他:“怎么了?”

“说要立易澧为嗣,你知道这个人么?”云剑把字条递给林代。

林代看了,道:“听说过,是我堂弟,如今也就三、四岁大罢?”将易澧家世略为背诵两句。

云剑仍然蹙着眉:“姑父定下如此大事,怎么写了字条又藏起来?”

蓉波连忙道:“老爷写完后可能也没往心里去,随手一夹,哪想得到忽然就病死了。嗳嗳呀!”又哭起来。

云剑厌恶这­妇­人的哭声。林代又催他:“二哥哥,你看怎么办?”

云剑能怎么办?他本来设计立嗣陷入僵局,玉妹妹跟他回锦城,林汝海留下的家产,他有法儿慢慢炮制,妹妹在锦城谢府,一般儿锦衣玉食,谢府且会为她找一门好亲事,她绝不吃亏。可是亡者遗笺,实在是打破僵局太有力的武器,他吃了一记闷牌,至此再也无辞以对,长叹一声:“伯父在天之灵不远,受侄儿一拜!”真的朝墓地的方向拜下去。

林代默默看着。

素幔在风里飘起来,张扬一会儿,又在她视线里,慢慢的低了下去。

张神仙鼓着嘴,百爪挠心

即使到这步,他仍有法可施!

他可以让清客们掀起舆论,质疑这张字纸的真实、合法、可靠。他可以指使剑影把易澧暗地里打伤,搞得像虚弱肺痨似的,这位小朋友就暂时不好继位了。他更可以暗地里播弄­唇­舌,挑拨林氏人去易澧家里吵,那对老实父母准带着孩子退避三舍。哦,他的主意可多着呢!不然,他怎么配当云剑身边的头号师爷?不是说云剑智商不够,非要倚仗他。但很多­鸡­鸣鼠盗、旮旯下作的勾道,云剑所不能碰、不想碰的,他都胜任愉快。他还可以——

但这次,云剑不要他做任何事,除了云剑下的一个指令。

这个指令,让一向不惮以最坏恶意揣测一切世人的张神仙,都愣了愣:“这个……”

云剑点头确认:“去吧。”

张神仙惭愧:他不应该质疑主子的。

他就这样“去了”。

另一边,林代则问英姑:“准备好了?”

英姑信心满满点头:“准备好了!”

“大管事信得过?”

“放心吧!都是夫人在世时一手提拔的人,相信那小老儿吧!”英姑替大管事打包票。

那位大管事,姓崔,人敬称“崔大管事”。他和英姑一样,都是林谢氏生前起用的人。英姑被排挤回田庄,崔大管事却还在外头一把抓。林汝海手里的产业,主要是商行,另外还有一些田庄,都属于“外面”的产业,这个由崔大管事负责,向林汝海汇报。至于林汝海府里的财产,属于“内产”,这才是蓉波一把抓。

今番林汝海过世,嗣子新立。墓地那边搞定之后,崔大管事须得把外产都理出一本册子,奉给主子看。这上下就该来了。他来了之后,林代还有一场重头戏要拜托他。只是林代从未有机会见他,都凭英姑在当中作保。

她对林代再一次保证:“姑娘放心吧!老崔识得厉害。”

林代点头。

如今就只等着云剑出招了。他敢出,崔大管事就能给他一剑封喉。

本来光芒闪闪、可以占尽便宜又立牌坊的男主,如今被坑到这种地步……林代都觉得他够惨的。

英姑犹豫片刻,问:“恕我多嘴问一句,我们这番布置,如果白费了,姑娘待如何?如果奏效了,姑娘又待如何?”

四十 忙里偷闲打秋风

( 英姑问完“如何”,林代一拍手,笑道:“都是过我们的好日子啊,还能怎么样?”

英姑笑了。

她问那句话,不但问棋路,更问姑娘的心。

想那翩翩公子,才­色­双全,策马入离城,便倾了一路的芳心,更对玉妹妹关照有加。姑娘若也倾心于他,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但英姑也知云剑坦荡的外表下,城府极深、心眼恐怕也极硬,恐怕不是良配≥然把府里全部的遗产都奉给他,也未必能买姑娘后半生在他身边幸福。若姑娘一门心思爱上他,事情就麻烦了。

姑娘既然毫无这方面的想法,英姑自是欣慰。

林代却又迟疑道:“可是你看……谢家有那么穷了吗?抢钱都抢到这个份上来了?”

说到这个,英姑确实也疑惑:“这两代他们子孙不太出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说一直也都做着官,总归有油水刮,照理说不至于穷到这个份上。”

“那是大公子私人缺钱?”

“不至于吧!他从小受着宠,照理说穷着谁也不至于穷着他。看他也不像会在外面欠什么烂债的人,再说有什么放烂债的敢欺负到谢家大公子头上……对了,谢大公子现在应该还挺忙的,要赴秋闱——”

林代连忙问那滴泪调取有关“秋闱”的词条。

说来也简单,大概等于现代的高考。只不过现代高考一年一次,各省的考生在当地考完了就算数,按这个分数作为大学的录取标准。古代呢?三年才一次,考出来那叫“举人”,有资格当官了!还不是现在的所谓“公务员”。人家那是真的官!往少了说也得是个县太爷!

秋闱像高考一样,是在各省份考的。考出来的各地举人,来年春天还能聚到京里再考一次,那叫“春闱”,考出来的是进士,就更荣耀了!所谓的状元、榜眼、探花郎,就是进士榜上的前三甲。

总之,要升官发财,就得先过秋闱这道关。

今年正是有秋闱的“大比之年”。

林代在她们给云郊备的客房里,见到了他摆出来的那些书,几乎全是应试参考书,类似于现代的题库大全、素材­精­选、优秀范文一百篇、十天突破写作、我预测你高分。

现在是暮春,离秋闱的日子还隔着一个夏天,云剑等于是高考生进入最后一个学期,用功也情有可原。

这么紧张的时候,他还百忙之中抽空来这儿打秋风?值不值得?

林代心里存疑。

总之,这位大公子,若是想对易澧出手,十有八九落入崔大管事布置的罗网里,那可就要丢丑又现眼了。

然而云剑没有这么做,还叫停了张神仙这么做的企图。易澧终是到了林代身边。

易澧的父母,是很典型的老实人。

所谓典型老实人的意思就是,坏事他们不做,好事他们也不做,都怕做了惹祸上身。万一有危险降临,他们就勾着脖子往后躲。

听说同宗族大财主,也是全城数得着的大财主,林汝海,要立他们家的澧小子作嗣子,他们的反应是:吓傻了!

他们并不是夺嗣大战中的主要演员,连配角都称不上,但是听也听说过那些厉害角­色­们抢得有多激烈,连飞老爷子都吃了瘪!

易澧父母平时见到飞老爷子底下的一条狗,都是绕着走的。飞老爷子本人都吃瘪的场合,叫他们去,他们能讨了好吗?

“别是弄错了吧?”他们陪笑求情。

“你们倒盼着他弄错呢!”来接人的歪着嘴角露出牙花儿呲了一声,“别逗趣了!澧哥儿在哪里?走吧!”

“为什么是他?比他大些的、懂事些儿的不行吗?”易澧父母仍然没想通。

可不就是年龄太大、太懂事的不行,父母太强势的也不行。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才砸到了易澧头上。

易澧父母受到了警告:把孩子送进去之后,就别缠着孩子不放了,否则,毓知是前车之鉴。

他们听得连连点头: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乱来!

作为报酬,他们得到了一大笔钱,足够他们全家过上小康日子,而且还得到许诺:以后每半年都给他们一次钱。只要他们不乱说话,也可以过一段时间探访孩子一次。

易澧父母感激涕零!

把孩子送去林汝海府上时,易澧父母怕他得知真相,半路就要闹起来,于是哄他说:带他去个好地方,有好吃的,有好玩的,因为他乖,人家才肯招待他,看哥哥姐姐们就没这个待遇。他在那儿乖乖的玩一会儿,爹娘再带他回家。

“那,我多玩一会儿,你们晚一点接吧。”易澧立刻回答。

易澧父母想:这孩子真狠心啊!还没去呢,就已经不想回家了!

其实孩子都贪玩,睁开眼就想往外跑,不到肚子饿扁了不想回家去。易澧也不过正常贪顽儿,不巧说在这个时候,易澧父母听在耳朵里,伤了心。

其实他们把易澧送人,说是不得已、把易澧送进富贵窝里,但到底是主动断了亲子情,伤心的该是易澧才对。易澧父母大概是心头有愧,所以特意把孩子想得绝情些,伤心之余,负疚感倒轻了。

他们把易澧送进林汝海的府里,趁嬷嬷带着易澧好吃好顽,府里的人悄悄做个眼­色­,他们就赶紧走了。

小孩到了新环境,家长如果做出不舍之­色­,亲吻爱抚,小孩反而要闹,索­性­放下就走,倒­干­脆些。

父母走了,易澧一时也没发现。他才四岁多点,迷迷登登,还不懂得什么,进了府,看这看那,只觉新鲜,英姑抓了把花生给他,他闻到了香,就自己剥着吃,小指头还真有点儿力气,居然剥得出来。邱嬷嬷给他拿了泥老虎、拨咕咚来,他也就上手玩。玩一会、吃一会,忽然想起来了,东张西望,面露惶恐,连声叫娘。

旁人哄他:“娘晚些来。”

易澧不­干­:“现在就要,现在就要!”

旁人吓唬:“再叫,她就不来了!你乖些,她还来看你。”

易澧便不敢再叫,只仍然抽抽答答哭。

旁人又道:“娘给你找特别好的好吃的去。你莫哭,哭了就没人。”

“骗人!”易澧嘟着嘴道。

“嘿!”旁人给逗笑了,“小不点儿还知道是骗人!哥儿,你说说,骗在哪了?”

四十二 赌约

( 易澧一板一眼反驳人家“娘给你找好吃去”的说辞:“娘辛苦,不给我……找特别好吃的。”

他词汇量不是特别大,有这个意思,说得磕磕绊绊的,但好歹是表达出来了。还真是这么个事儿!家里儿女多了,爹娘难名顾不过来。这若是家境宽裕、日子闲散,爹娘在家里没什么事儿,教育儿女磨光­阴­,把一串儿都叫到膝前来玩耍,那还能培养培养感情。若是穷人家,谁都忙着挣衣食,谁还顾得上照顾某个小幼童的心思儿呢?往往幼童牵衣,爹娘嫌累赘;幼童啼哭,爹娘嫌他不懂事;幼童生起病来,爹娘算计着医药费,口气都变坏:“讨债鬼啊!”

易澧说他娘才不会给他特意去找好吃的。诚哉斯言!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等他到了四十四岁,他或许也不会特意去给娘找好吃的了。老话说宠会宠出逆子,其实疏远也一样会杀伤父呣子女间的亲情。冷淡的土地上,难以长出滋味丰饶的花朵。

可是现在易澧才四岁,还不懂得冷口冷面保护自己。娘对他不够好,他还是要粘着娘的。他跳下椅子往外跑:“我找娘去。娘!”

林代立在帘下,看着易澧。

很多年以后,易澧追问她:“姊姊第一次见我,感觉怎么样?”林代失笑,拒绝回答。

什么感觉呢?穿得破破烂烂的一个小屁孩子。她在帘后,看着他剥花生吃、有些花生­肉­不小心掉在地上。她看着他拿着泥老虎玩,手那么小,泥老虎仿佛随时都会滑脱在地上,他自己也发觉了,于是更加凶猛的攥紧五指,眼神比那只泥玩具更有虎气。

忽然之间他似乎发现什么,仰着头叫娘。人家劝他,他也不听了。其实他以前经常在田野里玩一整天,也不想家。进这金雕玉琢的府里,还不到一个时辰。他像一只被关进笼子的鸟儿,忽然感受到了笼子的存在。尽管笼丝很细、笼子也很大,他还是出于野兽的本能发现,这个地方不对、他的生活不对了!

他扯着嗓子叫他的娘,嬷嬷一个没拉住,他跑起来。

门在东边,但他头已经晕了,没找对方向,往西边去,一头撞在帘子上。

林代正在这道帘后。

邱嬷嬷见到林代的裙袂一飘,生怕易澧撞倒了姑娘,连忙快步追来:“小少爷,你——”

易澧脸埋在林代的裙褶中。

林代微微一晃,站定了,向邱嬷嬷摇摇头:

没事。易澧没有撞坏她。

尽管一天到晚在外头瞎玩,易澧的力气其实并不大,也许是营养不足的关系。他的个子过份瘦弱。大大的脑袋架在细细的脖子上,家常白棉布小袍子的领口则磨得有点发灰,闷头闷脑一身的汗,气息不太令人愉快,可他用孩子特有的那种紧张迷惘眼神望着林代时,林代无法不为他弯下腰,柔声问:“怎么了?”

她是多此一问了。易澧带着哭腔道:“娘!”

林代一撇嘴:笑比哭好!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多赔个笑,人家说不定给你卖个人情;你哭,哭得再悲伤真挚,人家说不定更希望你滚远一些。

她很好心的教训易澧:“哭没有用,你换个笑脸试试?”

易澧嘴一扁。

林代继续道:“我会对你很好的,你爹娘也——”

易澧张大嘴,扯开嗓门嚎哭。

林代运足中气,在他可怕的哭声中,竭力一字一字保持清楚:“等你不哭了,我再跟你说话。”

她领着嬷嬷们出去,做点别的事,闲闲听易澧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林代再回来看他,他已经不哭了。

“真的不哭了?”林代跟他保持距离,确认。他的声量确实吓人,毓笙现在耳朵和脑仁子还疼。

“不哭了。”易澧抹泪,赌气道,“哭,没有用。”

“比我学得快。”林代表扬他。

“为什么?”易澧问。

“我花了更久的时间才发现哭没有用。”林代耸耸肩,道,“现在,姐姐可以跟你说话了,好吗?”

很多很多年以后,易澧仍然记得玉姊姊对他说的那番话。

从来没有人把他当大人、对他这么正经的说话,所以他记得特别清楚。他记得姊姊说的是:

“澧儿是吧?很抱歉把你从爹娘身边带到这里。但是我真的需要你。我们这里,需要一个男孩子。其他男孩子都太可怕,姊姊怕他们。你的话,也许能做得比他们都好吧!你在家里日子过得不太好,你爹娘总是抱怨钱太少,是吗?所以我给了他们一些钱……好吧,是很多钱,他们很高兴,愿意让你住在这里帮我。我现在舍不得让你回去。如果你一定要回去,你可以跟姊姊玩个游戏,打败姊姊,才能走,好吗?”

很多很多年后,林代听到他复述这段话,笑得掩着嘴,花枝轻颤:“乱讲来!我哪里会跟你讲这么难懂的话。”

“那你是怎么讲的?”易澧坚持问。

多年之后的林代想了又想,挥手道:“老了!哪里记得那么多年前的措辞。”

“可是你让我在游戏里打败你,对吧?”易澧道。

这一点,林代必须承认。

在庄敏二十一年的盛春,遥遥穿越而来的前律师林代向乍入贵府的小屁孩易澧提出了这个赌约。

易澧当时就反对:“什么游戏?我又不懂。我打不过你。”

“喂,就不能争气一点!不懂可以学嘛。”林代道,勾勾手指头,“随我来。”就这样把小家伙**到棋盘边。

那时的“棋”,都特指黑白子,也即围棋。

易澧以前就远远见过人家下棋,都是很有身份、很尊贵的大人,凝神对坐,如神仙中人。他还没靠近,他父亲就赶紧把他拉开了,并且吓得脸­色­都变了。他不解的问父亲:“为什么?”他父亲惊魂甫定,觉得自己在孩子面前很卑微和丢脸。为了掩饰这份屈辱。他父亲把他暴揍了一顿,告诉他:“臭小子,离老爷们远点!”

如今,比那两个老爷更像仙人的小姐,把棋子交到他手里,告诉他对弈的规则,原来这么简单:

两种颜­色­棋子,四方格的棋盘。每个棋子上下左右四口气。气被对方堵完,就死了,被自己的棋子接出去,就可以延气。

四十三 回不去

( 易澧是初学围棋,其实林代也是。

当初的林毓笙是顶尖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书法什么的还好说,根据什么“身体继承”的原理(这到底是什么鬼!)由林代自动继承了。偏偏这棋……身体记得怎么拿棋子没用啊!那滴泪打小抄告诉林代基本规则和各种棋局也没用啊!具体怎么下,还不得靠林代自己­操­作?

所以林代跟易澧说:“我跟你一块儿学吧。”

经她复述的规则,深入浅出,简明易懂,易澧觉得这游戏果然太容易上手了。他气壮山河拈起棋子,跟林代面对面大战一场……咦,还没摆开阵势,怎么就被压得没有还手之力了?

林代很好心的把棋谱递给他:“要不你照棋谱来,我不看棋谱,算给你占便宜了吧?”

易澧觉得是。

可惜谱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不一会儿又被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林代信心大增,易澧则崩溃了,拂开棋子:“不来了!”

“行啊,”林代笑眯眯道,“那你也别走了。”

在易澧再次准备放嗓哭嚎之前,林代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爹娘肯为了你跟我对战,我也会放你回去。”

“真的?”易澧喜出望外。

“当然是真的。”

“那……你还让爹娘见我?”

“当然!”林代好气又好笑,“你当我这里是什么?魔窟吗?”

易澧不太听得懂魔窟是什么,不过姊姊那俏脸一板、秋波一横,一板一横间又带着一丝儿笑、漾着一丝儿清光的样子,让他心底忽然安静了,像大风天里关起门来,炉子里烧着点火,火光悠悠的摇。外头大风越是呼啦啦闯荡,在屋子里的人越能感受到的那种,出奇的安定。

几天后,易澧的爹娘又来看儿子。

易澧已焕然一新,头上梳了个抓髻,拿红头绳扎着,脖子上戴个金灿灿的如意锁,上身一件红地栀黄飞鸟纹短背子,腰束三­色­蝴蝶绦,下着织金小团花纹童裤,裤腿扎着红缎带,足上是一双五彩老虎鞋。

易澧爹娘把儿子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一时竟像看见个陌生人,手抬了抬,又放下,不知该做什么,嘴巴动了动,也不知该说什么。

易澧也吃惊的望着自己的爹娘。为什么这对男女,衣裳搭配得这么别扭,头发还是有点蓬乱,鼻孔里居然有鼻毛探出,袖口染了污渍没洗掉,耳根脖子那儿有点脏,举止都透着那么股僵硬不自然,尤其脸上,那种想讨好、但又不知怎么讨好才合适、于是格外扭曲的谄笑,出奇的尴尬!

易澧以为自己见到爹娘,会嚎啕、会撒娇、或者会认错求饶。没想到真到这一刻,压倒一切的情绪,竟然是震惊:

为什么他们身上这些可怕的细节,他从前都没注意?

只不过短短几天在富贵府里,看惯了林代的相貌、打扮与落落大方的举止,他就已经看不惯自己的父母了么?

他眼中那种浓浓的惊愕,令他父母困惑、并且更加畏缩了。

良久,易澧娘嗫嚅了一句:“白了,胖了。”

这是朴实的劳动­妇­女,对于育儿之道最高的评价。

林代笑了笑,招易澧过来。

易澧依到她身边,被她身边淡淡的柔香包围着,松了口气。

他这时才发现,他已经连父母身边的气味都不再习惯。

“在这边吃得还好?睡的、玩的、穿的用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么?”林代道,“说出来,姊姊给你想办法。”

易澧摇摇头,只想哭。

他只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很不对劲,跟吃的睡的无关,要他形容,他又形容不出来。那东西像个小怪物,毛茸茸蜷在他心底,默默的磨着牙,­阴­影拖得那么长那么长。

“那你先下去顽儿罢。”林代道,“姊姊跟你爹娘说几句话。”

易澧便走了。感觉到爹娘的目光在他身后,他走得跌跌绊绊,新衣裤本来已经穿习惯了,忽然又束得他难受。他走到门外,斗胆在门框边上回眼看,他爹娘却并没有看她,只热切凝望林代——其实他们看不见林代,林代在帘后。而他们就是这样热切盯着林代所处的那面帘子,像猪期待喂猪人,就差没把两对蹄子撑在围栏上了。

易澧低下头,走了。

这时刻他真真切切感觉到,他已经回不去了。他的爹娘根本不会为了要回他,而斗胆跟神仙姊姊作什么对决。而他……也是根本回不到那个世界里了。

云剑一边看着书,一边等着下头传消息回来。

张神仙已经派人盯死了林代,只要有一点点可疑的动静,立刻能传到他耳里。他先鉴别,有价值的再报告云剑。

云剑的时间,确实金贵,经不起太大的浪费。

毕竟他要赶今年的秋闱——当官的必经之路!云剑要独立、真正拉起自己的势力,首先得过了秋闱、再试试闯春闱,当上官儿再说。

然而这谈何容易!

整个天下,所有读书种子都奔这条路走,说千军万马齐过独木桥,毫不为过。云剑饶是才华横溢,长到十四岁才考上秀才,一举已经是惊人的战绩了。之后要赴乡试。正好次一年便有。他十五岁,赴了第一次秋闱,毕竟太稚­嫩­,理所当然落榜。但卷子里不乏佳句,受到传颂。师长们都对他寄予厚望。再三年后,他十八岁,赴了第二次秋闱。正是信心满满。无奈科举这种事情,有时候还要看运气的!考官对他卷子愣是看不顺眼,他再次落榜。

下一次秋闱,是在今年。

如今是春花烂漫时,再过小半年,金风送爽,云剑就要赴第二次关坎了。外人看他还是磊落洒脱、仿佛不以为意。张神仙等身边人知道,他已经暗暗用功。

有些人用功,能使出十二分的力气,云剑不一样。他只花三分­精­力,就能达到别人十二分的效果,若是花到八分,效率不升反降。

张神仙觉得,云剑这脑袋吧,里头长得可能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天生要有点儿**跌宕、好给比较严肃的部分透透气的。

如今张神仙冷眼旁观,云剑一边在林汝海府里跟人较劲儿,一边把七分力气花在复习科考上。

如果云剑把七分力都花在跟人较劲上,那么,背后捣鬼的不管是哪一个,都要死定了!——如果背后真有人捣鬼的话。

四十四 人中龙凤

( 易澧入住,林家已有了个嗣子,大局已定。林代也心定了。现在,至少家中有了个名正言顺的少主人,亲戚们不至于想来怎么拿捏就能怎么拿捏。

说起来很悲哀,但这个年代的事实就是如此。孤身弱女就是受欺负。而有个兄弟,哪怕是名份上的、哪怕站起来还没有桌子高,也算是个倚仗。

崔大管事这时候就要来给少主子送帐簿过目了。

这般要紧时候,云剑却准备打道回锦城去,理由很冠冕堂皇:家里亲人想他。再说,他也该专心复习科考了。

说起来,云剑在科场的运气也实在坏些。他弟弟、二公子云书都到安城当司马了,他还是一个秀才!

谢家两位老爷,云剑是大老爷院里的嫡长子,自幼聪颖逼人,声名在外,人家对他期望都很高。而二老爷院里的长子云书呢,自小是个老实孩子,一直给云仅陪衬。人都说,大房里太太膝下一子一女,真正的人中龙凤!这龙乃是云剑、凤便是云剑的妹妹,谢三姑娘云诗了。

后来,云诗选入宫中,蒙君恩宠,封为贵人,算是应了“凤”的期许。独有云剑,背负了这样深的期许,童子试时也确实遥遥领先,更早早考取了秀才身份,被人惊叹“幼童秀才,天纵英资!”可是之后会试就失利。倒也可以说他年纪还轻、再说文章憎命达,考几次也不算什么。但二公子云书不声不响、老老实实的,却一步步过了乡试、会试,中了举,点了进士,名次不算高,但总是铁打铁的当官资格到手,再凭着家里的关系,没有候补,直接就去了安城作司马,并不显赫,却也是踏踏实实的第一步阶梯,之后论资排辈、有功论功,料来一步步晋升,是铁打铁的了。这也叫老实人自有老实福,一关一关,自然就过了去。

弟弟中举为官,云皆然要恭贺。然而人们都对云剑期望如此之高,云剑失手在先,已然丢脸,这次不但要中、还要中得高,否则,真真儿的无颜见江东父老矣!

张神仙只道:“公子,尽人事,知天命,一城一地何足道,乘风破浪会有时。”

云剑“咄”了一声:“好不吉利!”

张神仙陪笑:“小人当初看公子面相骨格,就知必定发达。却要有些磨难。这才是大贵!梅花香自苦寒来。若无这点艰难,阻上一阻,富贵也只是小富贵,没什么稀奇了。却是小人算数不­精­,推演不出具体都阻在哪几关。只知今年必有一次。公子但请谨记,若遂心所愿,那是公子能力使然,若有不如意,却是天命困阻,好应着今后大富贵的!万万如服药般,良药苦口,也服它下去。”

云剑听得倒笑了,叫一声:“张神仙。”

张神仙应声道:“小的在。”

云剑指着他:“若不是真知你有点门道,非当你江湖卖艺的不可!”

张神仙撅着胡子尖笑了:“小人可不是江湖卖艺。学得一身艺,卖于龙虎家!”

云谨势踢他:“油腔滑调。下去罢!”

张神仙顺溜儿退下,收拾行囊去了。林代得知了这个消息,刹那间还真有点懵——他要回去了,怎么可能?他应该编造借口,巧妙的留下来,继续觊觎她的家产才对啊!难道他发现事不可为,果断止损?那林代倒是要佩服云剑了。

不管怎么说,云剑一行人是真的走了。因为人多、东西多,打包走人的速度比较慢,但至少是真的在动身了。崔大管事来送帐本时,林代似乎不必有太多顾忌,想怎么跟崔大管事勾兑就怎么勾兑。

但是林代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第六感。

像云剑一样,尽管没有确切的把握、戳穿对方的诡计,林代还是采取了更稳妥的做法。

首先,她在丫环婆子们的簇拥下、携新弟弟易澧与云剑告辞,作了表面上的挽留,没有一点逾矩过份的举止。

云剑也只是絮絮嘱咐林代一些该注意的事项,还切切叮咛她,遇到什么事,一定送信给他。有什么能帮的、不能帮的,他都会努力帮。叫她不要同他生份了。

一切都正常和温情得像真的一样。

谢家的下人也都从林汝海府中撤离,蓉波重新拿回了家里的管理权,真是惊喜交加——好吧,也不是全部拿回。为了换取林代帮她搞定那张遗笺,她已经答应林代,以后的帐目都要两人一起看。

这也不算什么!蓉波想:反正姑娘还小,什么帐目都不懂,等长大些呢,又要定婆家了,也就现在碍碍眼,几年后赔上笔嫁妆,就可以发送出去。嗣少爷易澧才这点儿年纪,到时候撑死了也不过十来岁,还是个毛孩子呢!家里还不是蓉波一个人说了算?

一想到这里,蓉波穿着重孝,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视线落在孝服上,又不由得五味杂陈。

林代则满腹狐疑,忍不住也问问那滴泪:“这是怎么回事儿?有剧透不?”

“你不是自己能搞定嘛?”那滴泪也傲娇起来了!

林代暗暗的“切”了一声。不剧透就不透吧。她把篱笆扎牢,不怕黄鼠狼钻进来!

云剑带着谢家一­干­下人,真的出门。他帮忙­操­持了丧事,尽了这么大的情,照理说得该送得远些,但林代身为未出阁的千金小姐,不便出门上街、十八里相送。好在家里有了易澧,名义上的小少爷、云剑的堂弟,这种时候正该出面。他小,由家丁抱着,一路跟过去,就算是尽了礼了。林代多嘱咐了一句:“叫他们把少爷抱稳了,莫出岔子。”

话里有话。这句叮咛,是林代细心之处。

过一会儿,英姑来向林代回报:“姑娘,院子里的谢家人,还真走得­干­­干­净净。”

英姑验过­干­净,那是真­干­净了。

林代无话可答,默默握着花剪,空对住一庭花枝。

她在园艺方面并不太懂、更没有爱好,充其量就是能在超市买盆芦荟啊仙人掌什么的,但到了这里之后,她想要保持基本的锻炼时间、以便强身健体,偏偏古代千金小姐不作兴这个,连做个瑜珈还要在床里悄悄的搞,比做贼还心虚,生怕被撞见了、给说成是蛇­精­吐纳什么的。林代想了个新主意,还不如说是对园艺产生了爱好,低头锄土、扬臂剪枝,身体有了活动量、顺便吸点氧,对健康不错。至于那些花草被她照顾了之后会不会死得更快,林代就不管了。土豪,就是这么任­性­!

还有一个好处,在某些为难的时候,譬如现在,她要动脑子,一边“咔哒咔哒”­操­纵剪子一边“咯噔咯噔”开动脑筋,别人觉得她是在­干­活,不会觉得她在专心想主意,不至于太警惕她。

而崔大管事快要到了。

四十五 个郎如玉马如龙

( 易澧局促的坐在小红马驹上△为少爷去送贵客,他还不习惯。

彩画雕鞍没有以前家门口的歪脖子柳树坐起来舒服,小马驹一颠颠的,也没有以前家旁边的老绵羊亲和。

邱慧天亲手给他桥马缰,看他不安,低声安慰他:“少爷,这马驹是特意选的,很温顺,绝不会乱跑乱跳,你看,它也不高,就这么点儿,没什么可怕的。”

易澧对这点也颇具微辞:特意为他挑的!嘿!这小马驹儿!他坐在上面,也没有云剑的蛮汉仆从剑影高!小人小马,跟玩儿作戏似的,多没意思?瞧这马,细脚伶仃,怯怯的,走起来也不稳,万一还是把他掀个大筋斗,多没意思?人家说起来,被个玩具小马当街摔的!岂不笑掉大牙!那还不如坐个正经的大马,摔也摔得痛快。譬如谢大公子云剑跨的——

易澧再次偷瞄一眼。

都是红马,怎么就那么不一样!他胯下的小马驹,红得像小姑娘脸蛋上抹的胭脂、像猴子的ρi股、像喜蛋上滚的彩儿,怎么看怎么那么像笑话!再看云剑骑的那一匹,红得似火、似荼、似朝阳升起在天边喷出的一蓬血!那个神俊!那个气派!

所谓“马如龙”,这匹马儿绝对算得上!

奇怪,他为什么嗅到了盛大的花香?

真的,为什么有花雨从头顶泼下来?

原来路边夹道偷看的姑娘们,更在乎的不是“马如龙”,而是“个俊郎如玉!”她们早已经准备好了鲜花,硬生生把个暮春又变成了盛春的景致,而且动作都很一致:捧着花,探头看,发出尖叫声,把花一抛,然后逃跑。

离城的街道,就这样一步步、一段段,花如铺锦。当云剑彻底离去之后,离城的男人们忽然发现他们看不到什么花儿了。几乎所有的花儿,都被姑娘们掐下来,掷在这一刻。以至于有多愁伤感的诗人写了一首诗,说是“无端赋得少年游,满掷心花一骑收。酒醒灯阑**老,最难分说是闲愁。”这首诗在闺中被广泛传唱。

易澧被花雨打得没脾气,不得不再抬眼看看马上那人:俊是真俊,如弹词里走出来的英雄少侠,再没别个能比得上。

云姜头一笑。

如风梳花林,又跌落多少娇呼。

这一笑却是对易澧的。快离去的宾客,对于殷勤相送的主人、小兄弟,表示客气礼貌。仅仅礼貌而已,他做来偏如春风沐人,易澧都不觉一呆,旋即把头扭开。

易澧讨厌云剑!

因为他自己这么矮、云剑这么高大;因为他还是个小孩子,云剑已经是翩翩少年郎君;因为他粗劣无知,云剑那么能­干­可靠。因为……

因为他在听林代探讨棋路——林代坚称这不是教学,只是探讨——嬷嬷来报说,谢大公子决定走了。林代捏着棋子的纤白手指,就在空中凝了凝,然后应道:“这样。我们该好好送一送大公子。”

然后她照常一边看书、一边跟易澧摆子,照样轻而易举把易澧杀得溃不成军。可是易澧觉得,她的一半魂灵都不在身上了。他赌气、耍赖、使横,都不能把那一半珍贵的东西唤回来。林代只道:“弟弟今天心情不好?你静一静,什么时候缓过来了,再唤姐姐。”便不由分说的离去。

易澧想:“她是去看大公子的吧?”这么一想,心情就变得非常恶劣,就像曾经有一次,很想要庙会上的大阿福,很想很想,闹了一顿,被爹揍了一顿,他还哭。爹就出去了。他痴想:“也许爹是去帮我买大阿福的吧?”想是这样想,也没有办法查证,只能蹲在门口呆等,忽然看见邻街的囡囡着阿婆桥手、抱着个阿福过去了。他心里面,就有这么样子恶劣。

幸亏云剑是客人。客人终归要走的。他已经是这家里的小少爷,人们都这样说,他是要长长久久住下去的。

他履行家里少主人的义务,要送一送客人,但心里面,他是讨厌这个客人的!这一点,他必须强调一下。他送这个客人,就像过年时泼一盆水、送走衰神,意思是一样的!

抱着这样心情的易澧,被云剑回头一笑,还是忍不住一呆,心中软下来。

云剑的笑容,如同春风抚大地,那样子不容抗拒的和煦。

易澧像个固执的雪人,被春风吓得扭开头,却听到云剑唤:“澧弟弟,要不要坐我的马?”

——咦咦?!

易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拧回视线,盯着云剑。云剑确定无疑的向他笑着点头。

易澧是想骑这匹骑马。太想了!可是如果坐上去……他承了人家这么大一个情,要怎么还?他要赔笑、巴结、讨好谢云剑,像爹娘讨好别的“好心老爷”们一样?他可不想这样!

——但这匹骑马又实在太诱人了!

易澧纠结得要命,几乎整个人要拧成个麻花、断成几截了。邱慧天及时救驾:“少爷还小,骑公子的大马,恐怕有危险。”

易澧松了口气。这样他就不用纠结了,可以­干­­干­净净埋怨起自己的年纪来:还太小嘛!所以不能骑那马儿。真遗憾!

“有我在,怕什么。”云剑只是这样简单的丢下一句,便朝易澧伸出手。

下一刻,易澧已经腾云驾雾,坐在了枣骝骏马的马鞍上。刹那间他心里的声音是这样的:“我乘龙了!”

这四岁的少主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被护在他名义上的表兄怀里,迎着暮春的风,踏踏奔出去,兴奋得脸都红了。

骏马迎风,放缰驰骋,哪个男孩子不喜欢?

“虽然缰绳还握在别人手里,但不用急。有一天你就可以自己握缰、自己踏蹬了。”云剑并且善解人意的这样在他头顶说!

“我真的可以吗?”易澧七分激动、三分怯。

“男子汉顶天立地,有什么不可以!”云剑放声道。

易澧也放声喜呼,只觉一股豪情,激彻天地。以前是为什么不喜欢云剑呢?真奇怪,他都想不起来了!

邱慧天只索叫苦,拼命追赶,哪里还追得上他们两个的脚程!

“歇歇罢!”张神仙还同他讲风凉话,“大公子那匹马,是京里七王爷送的,龙种后裔!你追他有什么用?”

邱慧天咬牙:就算那是龙种,他只是一条小泥鳅,他也——

“难道你担心我们公子把你们家‘少爷’带出去卖了?”张神仙又甩出来一句。

邱慧天担心的就是云剑对易澧不利啊!林代也是这么担心的,特意吩咐邱慧天保护好易澧。可是千算万算,没想到云剑会当街硬做!秀了一手好马艺,弯腰挟人过鞍,竟就于闹市放缰走马,落蹄­精­准,这样的速度下一人不伤。帅是帅得没边了,街两边不知看晕了多少女子。邱慧天不是女子,只是个忠心的小厮。邱慧天看得心塞啊!

云剑带着易澧,这上下已经出了离城。张神仙说得不错,邱慧天是打死也追不上了。邱慧天只能先回府问嬷嬷们和姑娘讨主意去,一路上这样安慰自己:当街把人带走的,总得再把人囫囵带回 ...

(来吧?不然他堂堂谢家大公子,怎么交代?脸面还要不要了!

四十六 掩袖工谗能媚主

( 崔大管事捧着帐簿,踏入熟悉的府门。

最早时候,他送进帐本,是林谢氏、林汝海,夫妻并坐同看。其实林汝海要看帐,完全可以到商号上头去,只有林谢氏,年青­妇­人,抛头露面在外行走,多有不便。偏偏她于商事上又实实有天份,大管事崔双辉,便是她作主招揽了来,跟着她打天下,亲身见证林汝海一个半死不活的铺子,如何拓展成离城最大的商业、更进而把他由商界保入宦途,捐了个功名,虽说是所谓“镀金功名”,只能在“监造”一类的职位上任职,不能跟正统进士老爷们比,但到底是上了台盘了。这后头,崔大管事拍胸脯说句公道话:都是林夫人的功劳。

可惜红颜早逝。

林谢氏去后,崔大管事还是往里送帐本,不过换了一个人看:夫人以前的丫头,蓉波。

崔大管事很看不上蓉波:姑娘,你算哪只鸟儿?要说夫人留下的人看,那也该是英姑看!

谁知他还没放话,蓉波先开口了:哟,老爷,不如叫崔大管事跟英姑一起看就好了!他们两个……嘻嘻,叽咕叽咕——

那一番掩口而笑、袖底谄言,是暗示崔大管事与英姑有­奸­情!

崔大管事气从脚底板往头顶冒:他是个老光棍,不代表他见着女人就想作­奸­犯科!

至于英姑,已经有夫有儿,怎能让蓉波随意诋毁?

奈何林汝海不争气,耳根子软,娶了林谢氏后,事事便听老婆的,因老婆贤明,这还使得。林谢氏去后,他竟听起蓉波这小蹄子来了!这事儿便坏了。

帐本终于成了蓉波与林汝海并肩同看。英姑先是被取消了看帐本的资格,后来索­性­给栽赃嫁祸,赶回她儿子的田庄去了。

崔大管事颇有心灰意冷之感,也曾打算求去,然而外头也不好混,林汝海又有一点好处:总算知道笼络伙计。他对崔大管事一直挺好。崔大管事就不好意思硬走。待要长留呢,有件事是要先搞清楚的。他劝林汝海:“姨­奶­­奶­照顾老爷有功,咱们作下人的别的也不敢说,但有一件,商务上头的事,姨­奶­­奶­是不拿手的,老爷切切不可都听姨­奶­­奶­的,不然咱们外头便难做了。”林汝海点头:“这我省得!若她意见跟你相左,我总归听你的。不消说得!”

保证是这样保证,有的事上,蓉波任­性­,林汝海难免被她带进了沟里。好在大体上,遇着公事,林汝海愿意尊重崔大管事的看法。于是崔大管事才苦苦支撑到了今天。

唉,今天!他送进帐本,竟是蓉波正儿八经当家主一般验看了!

他都已经不想当这差使了,谁知姑娘忽然振作,英姑也向崔大管事反复确定:姑娘今非昔比,有了夫人当年的风范,值得期待!

“好吧,九十九里路都担下来了,不差最后一里,再走着看吧!”崔大管事这样想着,把帐本捧进来。

嗣子已定,所有的财产,都该清点一遍。这次的帐本,比以往都厚。

若图谋林汝海的家产,这批帐本,是非看不可的!

谢云剑却在此时告辞离去,把谢府的下人也全都撤走。林代正为这点沉吟难决。崔大管事都进门了,林代也没安排见面。

蓉波冷眼旁观,作为过来人,暗暗判断:“小妮子春心乱也!”不由口角流笑。她本想独霸大权,看林代情绪低落,便借机劝道:“姑娘可是累了?要不歇歇去?要不跟少爷一起去送大公子去?帐本由我一个看罢!”

英姑也不说话,只在旁边侍立。林代答道:“大管事送帐本,与大公子辞去,真真凑巧了,赶在一起。现在却不好看了——澧儿还在外头呢!只好等一等。”

蓉波随口便道:“他在外头又怎样?反正他又不会看!”

英姑脸上便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神气。蓉波最怕这种神气,是林谢氏生前惯有的,透露出的意思是:“你不懂!我要怎样跟你讲?”

明明是笑、还有点儿无奈,却比讽刺还厉害!不着一字,蓉波就会被打得败下阵来。

蓉波暗暗捏紧拳头:这老东西!林谢氏走了都十几年了,她怎么还跟林谢氏越来越像了?小姐过几年就出阁,她也快跟着滚出去好了!别在这儿碍眼!

林代轻轻咳了一声。

蓉波望向林代。

林代其实也想说:“你不懂!我要怎样跟你讲?”不过她够有风度,拿出教育公司新人的耐心,“姨娘,就算幼帝登基、太后垂帘,也得把皇帝放在前头,您想想其中的道理?”

蓉波埋头作想去了。林代吩咐下人:“好茶好点,招待大管事在外边,替我同大管事报个歉,只道我们­妇­道人家,不懂世事,知什么帐目?还是等少爷回来做主。”

这才是闺阁千金的风范!

蓉波心里打鼓,悄悄找些机伶人去商议——却说自从易澧定了嗣位、蓉波眼看是个未来的太后,丫头奴仆们对蓉波又巴结起来。这些人捧高踩低的姿态也算做到尽了,蓉波心里头冷笑,不是不讨厌他们,然而不用他们,也没别人好用,所以仍然结为一伙,有事就去商量:“你说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个丫头叫乐芸的,极是灵醒,略想了想,便替蓉波出主意道:“姑娘说的是正理,驳是不好驳的。说得透彻点,少爷那点儿年纪,就算来,也是装装样子,碍不着什么。倒是姨­奶­­奶­与姑娘,帐目上万一有了点错,可以说是跟少爷一起定的,不是独断专行,还好推诿。等少爷,没坏处。就怕姑娘明着等少爷,暗里派什么人去,跟大管事有什么勾七捻三,都勾兑好了,再捧帐目来,里外撮弄,哄着姨­奶­­奶­一个。姨­奶­­奶­就不好办了!”

蓉波“啊哟”一声:“心肝儿,亏得你说明白!我险些给她们糊弄了去!”

蓉波要用人时,一向不吝惜好话。有的好话颇为­肉­麻。乐芸捋一捋胳臂上的­鸡­皮疙瘩,做出笑脸道:“姨­奶­­奶­不急。大管事就坐在前头,帐簿就在桌上搁着。我们都使上自己人去招呼,几十只眼睛盯着,来个外紧内松,看那头怎么勾搭ˉ了实据,好做把柄呢!姨­奶­­奶­说是不是?”

四十七 买丫头丝头线脑

( 蓉波连声夸赞乐芸,拿了一包东西赏她,道:“做个袋子鞋面子罢!”

乐芸掂在手里,不轻不重,软软的,到下头打开一看,是些布料。料子倒是好料子,不过都是零碎的。原来还是林谢氏的时候,产业上有个裁缝店,一年裁下来布头缎条的不少,大些的就赏了掌柜、伙计,再小些的就送给女人们零散糊缀,给衣裳上加个缎带、又或做鞋面什么的,倒是漂亮。

到蓉波手里,舍不得赏人,大些的发放给小摊头去零售,小碎料子就自己收起来,非收买人不可时,才拿出去做人情。

乐芸掂着这料子,吐吐舌头,暗道:“姨­奶­­奶­!光为你这点丝头线脑,我可犯不上卖命!”

讲是这样讲,她还是收起料子,张罗着盯紧崔大管事去了。

而蓉波就心绪不宁的跟林代一块儿等着名义上的家主人回来。

“啪”,一大滴雨,落在庭心。

又一滴雨落在邱慧天头顶心。

邱慧天抬头,见千万粒雨珠撒落。

雨成线、织成帘。在旭南,春天本就是多雨的季节。人说,这正是断肠天,也是留客天。

而易澧简直想捶死自己:“对不起对不起大公子!呜——”

雨一打、风一吹,他流了鼻涕!他把鼻涕流在谢云剑的袍袖上了!

那袖子,彩线织金、搀以锦羽,搁以前,易澧知道卖了自己都赔不起!搁现在……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赔得起。虽然人人都开始叫他“少爷”、“少主人”,他还是云里雾里的,没什么真实感。

云剑望了他一眼,利索的把弄脏的外衣脱下来,“嚓”的把脏了的袖子撕了。越好的衣料,撕起来越困难。他跟撕个纸片似的,抬手也就把袖子­干­脆利落扯下来,当真好强的指力!

易澧吓得一抖,以为云剑气坏了,接下去要撕他泄愤了。

谁知云剑把脏的地方撕去后,剩下的­干­净袍子披裹在他身上,温和道:“这样暖和些吧?小阿弟,你记住,你自己最重要,身外之物,衣服什么的,都让它去吧!”

也要很有钱,才能这样洒脱吧?

易澧顿时决定:他以后都要很有钱!以及很潇洒!

暮春的雨,沙拉拉下着,又渐渐停了。

枝头叶片轻轻颤动,仿佛这么一会儿又长大了一些。鸟儿的羽毛还有点儿湿,却已经能重新啼起歌子来。

亭前的枣骝骏马,忽而仰脖长嘶。易澧此生再未听过如此动人的嘶鸣,仿佛一条龙,要破云飞去。

云剑回眸南望。

易澧顺着云剑的眸光望去,见一辆车子赶来。

停鸾蹑凤、绣帘朱缨,那车初现时还远,轮声隐在末梢的雨声中,并不分明,须臾赶得近了,能见到那跨辕小厮,是邱慧天,身段轻捷,动作利索,眼看见了驿道边这座亭子、以及亭前的人,驱车径前,一边在辕上立起身行了个礼,车子已将闯至亭阶,枣骝骏马凛然相对。明明只是一匹马儿,竟立出了一夫当关的架式。云剑淡然凝立。易澧张大眼睛,邱慧天礼正行至尾声,回过手来,把手中鞭儿甩个漂亮的响,拉车的马儿应声住蹄。它们遥见那枣骝骏马,本已自卑,就像易澧在云剑面前感觉到的卑微一般。

然而易澧只是一个孤卑的孩子,拉车的两匹马儿,却是有主人的畜生。

不管是畜牲、还是卑仆,有了主人,听主人的话,把主人的命令做到位,就会有一种安然。

两匹拉车驽马,依命住蹄,其态安然。

车门打开。

邱嬷嬷先跳下车。邱慧天帮她铺好垫脚蹬毡,远远避开。英姑扶了毓笙下来。

易澧但觉,是一段轻云着神鹫举翼扶持,逸出了崖谷。

空气清透,叶尖凝着透明的水珠,林代抬眸,见雨后**里那英健男儿,双眉如鸦,身上袍子裹在了易澧身上,单留一件贴身比甲,赤着双膀,那线条结实健美得,林代明知他心肠黑如墨,竟不能错开眼光。

呵理他水远山长,且贪**一晌。

英姑默然侍立在后。

易澧送客,迟迟不回,天又下大雨,林代生怕易澧出差错,连忙亲自坐车追来寻找,姊弟情深,到哪都说得响。

事实上,若无这场大雨、若无易澧对骏马的心动,云剑也另有法儿拖延时间,要试试林代会不会心急,撇开嗣弟自己看帐。另外,不管林代对云剑眷恋的深浅,云剑也自有法儿叫她自己追上她来。

三刻钟前,有媒人冒雨上门,要替邻县的一位老爷说亲。那老爷年纪足可当林代的父亲,贪恋“林姑娘”的美名,却不知怎有勇气来提亲的,说是知道她守孝,先定亲,三年之后再过门不妨。三年里、三年后,他都愿意帮这一府­妇­孺撑腰。另外他还抬了大盘的金银,指名送给蓉波,摆明了是贿赂。

这要是蓉波自己作主,搞不好真把姑娘高价卖了。

林代好气又好笑,只得从善如流,扮演一个张皇失措弱女子的本份,既来寻嗣弟、又向大表兄求助。

她勾心、他斗角、老天也凑趣,成就这暮春新雨后,绿叶凝着千千万万滴晶莹水珠,她如行云、他似游龙,相会在这亭前。

林代向这位诡计多端的公子深深福下:“大哥哥。”

云剑伸出一双结实的臂膀,要搀她起来:“玉妹妹,你身子弱,这里潮气大,小心病了!”

他­祼­着双臂,依礼,岂止不该碰触毓笙,简直该避得远远的!然而云剑这人就有这种本事:他想不守礼,就不守礼,还能那样的正大光明、风清月澈,让人觉得礼数算什么东西?他就是礼数、他就是天道。他做的,一定就是正确的!

传说中的帝王将相,就该有这样的本事,才能聚拢人心、成就一番基业。如今大陵承平百年,正在盛世高峰,云剑的这份天赋,恐怕是虚掷了。

林代只当这是一场戏,人家鸿门置酒,她将计就计,行礼罢,来一番莺啭燕泣,中心思想只有一句:云竭了,她六神无主,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求哥哥救人救到底。

她措辞不错、姿态更动人。云剑脸上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林代不知怎么了,只好求得更谄媚一

四十八 好坏啊哥哥

( 易澧呆呆的望着林代与云剑。

儿童的脸上,往往出现这样的呆滞。事情发展得很奇怪,让他们不能理解,他们就呆住了。大人也往往不能够及时注意到他们、给以足够的疏导。

就算这里有谢家云剑,几年之后会乘云逐风、搅得天下瞩目;还有林氏代玉,不久会与另一个美人一起,成为绝世传奇;以及那个远远背立的不安极了的小厮邱慧天,他的名字将会吓住大江两岸小儿夜啼……

这些人风云际会,鱼儿还没高跃化龙、然而龙气已吐;小苗尚未亭亭参天,然而秀­色­已透。他们恰好都在这里——还是没有用。他们心神都集中在这场戏上,没有注意到一个孩子,呆在那里,心里想……

想什么呢?

易澧自己也不能­精­确描述此时的心情。然而很多年后,他挥刀横扫下大片头颅,眼前血­色­里会依稀浮现出这个亭子。人家朝他破口大骂、或者屎尿**的求饶时,他眼前也会浮现出这个亭子。

亭子里两个人影,是所有人瞩目的中心、似乎光线也全聚在那两个人的身上。一个人,奠定了他对女­性­美的赏识标准,仿佛天上仙子,现在却突然显示出极大的柔弱,苦苦哀求,他只能看着,什么都不能做。另一个人,奠定了他对雄­性­力量的赏识标准,仿佛是他今生都不可能达到的目标,让他不知是崇拜、热爱还是痛恨。

西戎的高山上,有一种“雪盲症”,太脆弱的眼睛一下子看见太强的光,于是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易澧还太小,就见识了太美的女人、太强大的男人、还有太动人的求告,于是之后普通的事物都无法再打动他。对普通人来说,他成了个冷酷的恶魔。

如今真正的风雷还没有开始咆哮。云剑带着伤感与遗憾,对林代摇头道:“玉妹妹,你不必如此的。”

林代心里格噔一下。

云剑随后道:“你有事,只要一句话,不说理由都没关系,哥哥能做到的,一定为你做。”说着,露出了雪白八颗牙的、可靠的笑容。

这笑容简直能让人“嘤咛”一声倒在他怀里、挥拳捶他的胸:“好坏啊哥哥!”

英姑眼里又掠过一丝不赞赏:这小伙子爱开玩笑也就算了,更恶劣的是,借着开玩笑,他在窥视姑娘的反应、试探姑娘真正的心意!

姑娘沾惹上的,可是一只食­肉­的猛兽哪!

可惜英姑又太知道,男女之间,不管怎么凶险,硬阻拦是没有用的。她只有在旁边默默的看着。

林代在云剑的笑容里,刹那间失神。她想问:这位先生,你是当真怜香惜玉吗……但是在关键时刻,还是会抛香弃玉来保全自己?

林代也知道,这种问题,问不出答案。她没有问。

云剑只见到那一泓幽幽的秋水眼眸里,泛起一层怅然,以及,像秋天走到末尾,柳叶梢上残留的最后一抹凉绿。

秋后便是冬,绿意将落尽。然而看似柔弱的细柳,仍然可以撑过漫长的冬天。

不知为何,云剑觉得这个妹妹身上,藏着这样的坚韧。

也许……这位玉妹妹,会比某只蝴蝶更坚强呢?他心里不期然泛起这样的想法。

“——那个,”易澧终于想了个办法夺回大人们的注意力。他屡云剑的衣袍,对林代说:“看啊看啊!大哥哥给我披的!我弄脏了他的衣服,他也不生气,把衣服脱下来,给我披了保暖。”

“哪里脏?怎么弄脏的?”林代问。

“袖子。”易澧忽然发现要解释流鼻涕什么的会太丢脸,顿时双颊烧红,含混不清的带过,“……啊就脏了。”

他身子动了动。林代看到亭外丢弃的一团衣物。那是撕下来的衣袖。

林代抚着他身上的袍子,微笑了:“大哥哥,你看,这样一来你非先跟我们姐弟回去不可了——我总该补给你一件衣裳呀!”

云剑也笑了。他便从善如流,跟着林代一起回了林府,因衣冠不整,怕太耸动路人耳目,便与林代姐弟坐了同一辆车子。

易澧理所当然在林代身边坐。此外还有随车伺候的两位嬷嬷。林代还是不惯劳顿,已经略有些疲倦,把头枕在邱嬷嬷肩上。易澧本来想贴着林代,结果却能离林代多远就有多远,紧抵着车角,紧张的望着林代。原来刚才车子一个颠簸,易澧身子一倾,稳住了,很怕下次颠簸大些,他稳不住,要摔在林代身上、砸疼了她,便自觉坐远,身子抵住车厢壁,盯着林代,紧张的想:“下次有颠簸,我不可以摔过去!”

云剑看得好笑,挥手招他过来,道:“下次我教你一首歌。”

“为什么不是现在教?”易澧立刻回。

云剑摸摸鼻子。

因为这歌不合适啊!“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是赞美女子美貌。但车上还有老嬷嬷在,他唱出来,岂不太过轻佻?

云剑之所以是人人都翘大拇指的世家子弟,在于他教养确实好,在洒脱和轻佻之间,很能分出界限。

上一次,林毓笙本尊在这马车里,瞬间领悟了云剑的意思,望了云剑一眼,颊边飞起红晕,柔腻无伦,看得云剑心中一荡。她且移开视线,曼声道:“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这是对家乡的恋曲。二哥哥离家已久,硬被我们拽回来,但思念长辈的心意不能停止,弟弟你可知道?”

易澧遗憾道:“真的我听不懂。”握拳,“以后我就会读懂!”

云剑笑着扬指将玉佩“叮”的一叩。毓笙脸颊羞­色­更浓,本能的将自己衣带佩玉往后藏。正所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她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才叫无障碍交流,心有灵犀一点通。

如今呢?如今林代只是轻抿­唇­角,似笑非笑。谁都不知她在想什么。云剑也只好摸摸鼻子,自己跟易澧打圆场道:“因为太古老了,有的字眼你还不懂。”

四十九 仙子云上来

( 林代一行人回来之后,蓉波心里打鼓。她赶着向云剑剖白:她可没有打算着卖姑娘啊!那什么拿钱过来要订了姑娘终身的老傻缺、老**,可不是她招揽来的哪!

云剑心里跟明镜似的,很容易就把她应付过去了。

蓉波心里还是不太平,想找个人商量商量——哎,乐芸呢?

那个唯一伶俐点儿的丫头跑哪儿去了?

好不容易找回了乐芸。这伶俐丫头脸颊微红,嘟着嘴:“姨­奶­­奶­!还不作兴让人上厕所了吗?”

蓉波“咦”了一声:“有人拦着你上吗!”

乐芸脸更红了红,道:“姨­奶­­奶­放宽心,府里没什么事儿。姑娘是真的出府了,没有偷看帐簿、也没跟崔大管事说什么话。”

“我知道她是真出府了!”蓉波拉过她的手,“这不就是想问你——”暗暗在袖里掐了她一指头,“你说姑娘出去了,公子回来了,这里头,啊,有那什么好抓么?”

真是心虚,连问都问得这么含糊。

乐芸骇笑:“姨­奶­­奶­!姑娘出去了,姑娘、新少爷、大公子一起回来了,您在府里,乐芸在府里。乐芸哪知道这里那里、好抓难掐的?”

蓉波嘟囔:“谁不知道你在府里,这不是指望你帮着参详参详、预计预计嘛……”

乐芸双手连摇,赶紧打断她:“姨­奶­­奶­!那可是谢府!”

就差没有直说出来:那是谢府!你想捋他们虎须?脑子有没有坏掉?

蓉波垂头丧气。

张神仙适才也消失了一下。此时回到云剑身边时,把个情报就传给了云剑:

林姑娘没有派任何人、与崔大管事做任何私下接触。

张神仙固疑林代私底下玩弄手段,便禀明了云剑,前几天将谢府下人布置下去,将林代一­干­人防得水泄不通,英姑一点儿都没有跟崔大管事私下接触的机会。她们索­性­也就什么都没做,只关起门来看书、下棋、教孩子、做针线。

看书,其实暗暗看的还是那些帐簿。下棋与教导易澧,都是一件事,易澧越能懂事上进、越与林代亲近,越对林代有益。所谓针线,其实也有伏笔。

这些事儿,都是厉兵秣马的举措,外头却一些儿烟火气都不见。

英姑与林代一同研讨半年之前的帐簿,捉到了些儿痕迹,但要确定,还得看最近的总结。

这最近的总结帐本,连崔大管事都没有现成的。他得让下头汇总上来,他再交进府里头。

目前崔大管事手里的帐本,便是最新、最重要的一批。不管谁想染指林汝海身后产业,必须掌握这一批。

林代却在此时,被小小一件送上门的求婚事儿,吓得追云剑去了,把崔大管事跟帐本都丢在那里不管。

云剑回来之后,得到情报确认:“玉姑娘她们真的没有做什么额外的事。”

云剑没有问张神仙:这情报是否确实可靠。

张神仙就是有这种本事,见个面,就与人称兄道弟,下点儿功夫,能把陌路变成自己手足。那丫头乐芸,本是林汝海府里做惯的丫头,蓉波笼络了她好几年,不如张神仙几天。而今她已是死心踏地替张神仙做事了。张神仙既用她、便信她。她在这里盯着,比张神仙亲自盯着都靠谱。有些女人是有这种本事,她们盯好的地方,连只蚂蚁都别想暗度陈仓。

林代没有暗地里弄手脚哪!

张神仙自己都有些惭愧:十三岁的深闺姑娘、几天前才刚从外头回来的乡村­妇­人,能联手做出什么来?至于一丝痕迹都不露?他实在是多虑了。

林代这边便请云剑同看帐簿,语气娇怯客气得不行,似乎真是无知到可耻的娇娇女。

易澧还小,一些儿都不懂,蓉波已经变­色­。

云剑只笑了一笑,安抚了林代,很客气的避到旁边,不参与此事。

正所谓又要当什么、又要立牌坊。身为谢家大公子,他可以**,但吃相要好看。林府的帐簿,林代拉他同看,他怎能答允!

崔大管事一叠帐簿,终于奉进了内花厅。

雨已停了,天空是那种刚洗出来的­嫩­蓝,几团白云在暮春特有的空气中,懒懒的似飘非飘。

花厅外搁着两只仿古的鼎,里头蓄着水,养着游鱼睡莲。厅门是楠木雕花格,花厅里堂与外堂间垂着两道帘。一道是素纱、一道是织浅紫小花的薄缥­色­绢帘。

崔大管事是外头男子,不适合与内眷直面相见。他的帐簿,举在手中,由婆子接过,再奉进帘子里头去。

蓉波客气,让林代和易澧先看。她在旁边瞅着林代脸­色­。

毓笙脸上还是那种:“这是什么俗物?我该拿它们如何是好?”的样子。她把帐本递到易澧面前。

易澧要昏过去了:“我不懂!我怎么看?”

林代很无奈的样子安慰他:“就看看吧!你坐着,姐姐帮你翻。”

于是易澧勉强坐正,林代坐在他身边,抬手替他一页一页的翻着。

这样举动时,她手臂离易澧面颊很近,易澧闻见她袖里逸出的香味,细细碎碎,有如某个可爱的午后,四野一片宁静,某丛新开花朵散发出的香。然而易澧一生没闻过如此美妙的花朵。

这花大概只该是天上开放。仙子自云上来,便把香带来了。若非如此,人间怎么能闻到呢?

易澧对着帐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在他眼前跳舞。他知道那些是字,有些还是他学过的。林代这几天刚教过他。然而组合在一起完全没有意义。

林代翻得很快,也根本不容他多看。

似乎她知道他不爱看,所以想把他坐这儿的难熬时光缩短,翻一页,略停一停,就过去了。

这么快的速度,能看出什么来?蓉波乐了:看来姑娘要看帐簿,只是纯装样子而已嘛!

旁边的丫头也是这么想的。

云剑呢?他避嫌避得远远的,花厅里头都没呆,呆到了边上的“坐起”里。

所谓“坐起”,是侧面的小隔间,虽然面积不大,却可以收拾得很­精­致,就如现在招待云剑的这个一样。

林代翻着帐簿,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云剑拿着考试该看的书,似乎读得津津有味。

这两人,就像都完全不在乎帐本。

几本帐簿,认真研究起来可以用上几天,一页页翻啊翻,倒也快得很。不一会儿,易澧就看到了最后一本的最后一页。他高兴道:“完了?”

“你吃的穿的,都从这里来,今后还是用心些,学学大人。”林代教导,“不然,就像大哥哥,多看书,考个功名,也是好的。”

易澧道:“哦。”

蓉波问:“大管事在外头等着,哥儿可有什么指示没有?”

五十 假作火灾烧帐本

( 还要给管事下指示?易澧双眼发直,哪里指示得出来!

蓉波又问林代可有什么话。

林代一副被她提醒了的样子:“哦,还真有!”

蓉波怔一怔,方问:“是什么?”

林代自袖中取出一个手做的小布佛儿。这就是她跟邱嬷嬷等人最近赶的针线活儿了。本地风俗,红白喜事,都可做这么个布佛相赠,保彼此平安。

林代拿着布佛儿,道:“大管事勤勤恳恳多年,先夫人、先老爷手下,他都服侍过,如今送进帐簿来,我们姊弟还是第一次并肩儿看,想着好不唏嘘!总该有点表示才是。我身为小辈,也不好意思说什么赏,总之正好替亡者祈个了几个佛菩萨,便分大管事一个罢。”

蓉波看那布菩萨上,还镶了珠玉,说是家制手工品,其实是件贵重东西,送出去,多半也有收买人心意思在内。蓉波恼林代抢人心,又说得这样好听,她没理由拦,只好任那布菩萨送出去。

后头仆役忽然神­色­惊惶来报:旧帐本找不到了!

原来新帐本拿进来之后,要与旧帐本核对,这也是惯例。那些旧帐本,平常没人想起。新帐本翻阅时,蓉波才叫人去拿旧帐本来。谁知旧帐本会不见?

林代忙道:“唉呀!可是火烧了?”

蓉波否认:“帐本又不是收在。”

“可是……”林代瞟蓉波一眼。

蓉波知道林代的意思:那火是她们自个儿放的。为怕烧掉很有用的东西,烧之前把贵重书籍搬掉了不少。又另搬些东西拿去火场烧了充数。当时时间紧迫,难道……蓉波忙乱之下,烧错了东西?

蓉波脸­色­大变。

张神仙接报之后,脸­色­也一变。

“坐起”里温书的云剑,也放下了书。

张神仙忙道:“公子宽心,我去查来!”

他知道得很,死者留下的偌大家产,凭个着三不着两的姨­奶­­奶­、一个娇怯怯玉人儿、一个傀儡的娃娃少爷、并几个丫头婆子,左右也是守不住的,何不善加利用?天授浮财,他们却总要先有帐本才好措手!

先前他们在府里就没拿到帐本,以为是蓉波藏起来了,又不便问蓉波逼供,只好等此刻新旧帐本对照,有了机会把两者都一起弄到手。谁知蓉波自己都找不到了旧帐本!

张神仙连忙去处理这件突发的事情——说是找帐本,实则既然它能丢,要囫囵找回来怕是难了,如今满府的下人们,就像仵作,只等着看谁能扒出帐本的尸。

这尸倒是找到得容易。

林代一句:“莫不是烧了?”蓉波连忙阻住话头,自有旁人听在耳里,报了张神仙。张神仙一点即通,忙问当时烧火的余烬何在?

这几日大家都忙,里其实就没怎么收拾,里头半焦的书都还堆着,不过找下来,里头并没有帐本。

那些烧下来的灰,是林代说,舍不得丢弃,放在院里,令它们“更护花”去也好。区区几日,并没有腐烂,扒开来还能明明白白看见那些灰,以及灰里一些很细碎的、没焚完的纸角——

哟,还真有帐簿!

那所谓“帐簿”已经完全不能用了,只是几片纸渣,大的比指甲也大不了一圈,小的则如星屑,勉强靠上头残留的一点点字迹,能看出是帐簿。

张神仙想:好个姨娘!假做火灾,却不小心烧了帐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恼啊可恼!

他以为他猜中的,便是真相了。

云剑忽尔令人唤张神仙回来。

他想起一事,正待亲自求证。而林代既已翻完了帐簿子,竟领着易澧到云剑这里来请教。云剑推辞道:“你们帐本还没找到呢,且去找它要紧。”

林代螓首微侧,道:“我们又找不着,没的添什么乱呢?”

这也是实话。一个弱女、一个幼童,从未管帐,去找能找个什么来?林代又接着先前的话,劝着易澧,纵然对帐目没兴趣,也要学大哥哥,多看些书,书里好处大着呢,她请云剑跟易澧说说。

云剑脱不开身,私底下叫人唤张神仙回来。

张神仙来了,垂手听命,云剑睨他一眼,吩咐了一句隐语。

张神仙一听,自己也骂自己:糊涂啊!怎么没想到?

他一直疑心英姑撺掇着姑娘在背后捣鬼。而今姑娘给崔大管事送礼物,岂可不防?

张神仙就布置着去查探崔大管事收到的布菩萨,有没有问题。

结果是毫无问题。再说,林代当时翻完了帐簿,就直接掏出布菩萨,让人送给大管事,当中她并没有提笔写字,看来不可能是翻帐簿时发现什么问题,给大管事通气儿的。

张神仙回报云剑之后,云剑点头:“准备请姑娘一并回锦城的事宜罢!”

五百里外锦城里安享晚年的谢老太太,接到信之后,叹了口气,道:“也怪可怜见的。”

二太太应声赞叹:“老太太仁义!那孩子,还是七、八年前见的罢?瘦伶伶,跟只小猫似的,如今不知出落成什么样子了。没有长辈照料,她如何度日?那边听说就一个姨娘,也是靠不住的,若真闹出什么事来,咱们总是亲眷,怎么忍心!”

大太太在旁牵庆角。如今家里的财柄,还掌在老太太手里。老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实在是老太太身边碧玉、明珠两个丫头,帮着老太太理帐。然而偌大谢府,世代书香,子孙兴旺,财柄就让两个丫头代­操­,怎么像话?老太太自己也明白,所以前些年已经露出意思,要把当家权柄放给下头媳­妇­。

下头媳­妇­有两个,放给谁才是?照老太太的心,自然偏向大房。大房里云皆幼有才、三姑娘云诗又选进了宫里,风光赛过二房太多!

怎奈当时老太太没下决心,再等两年,情况变了,云剑科场失利,云诗始终作个贵人,没有怀上,听说圣眷也淡了,看来以后再往上爬的机会也不大,开销却始终要娘家接济,马虎不得,竟成了步尴尬至极的废棋。而云书老老实实、稳稳当当的,倒一举中了进士、放了官。这时候老太太若说要把掌家的权柄交给大房,也不太合适。

五十一 同途殊归

( 就这么一等、两等的功夫,大房和二房较上了劲。林汝海过世的消息一传来,老太太“哦”了一声,还没说什么,大太太已察颜观­色­,笑着进言道:“正好剑儿在那附近游学,已先去帮着照应了!”

哪里是正好?林汝海说是暴病而亡,实则也拖了几天才死≡接到病讯起,云剑就动身去那儿了,似只食腐的乌鸦,假托游学,特意近旁等着呢!可不就等着了。

击退了林家的饿狼亲戚们,下一步,总不能直接把林汝海的遗产划到谢家来≤得先把正主儿架空,才能安进撬棍铲子扒子,悄悄的扒拉财产!

这么着,大太太就到老太太面前,说接玉姑娘过来住的好处。谢老太太笑了笑,二太太却牵庆角,道:“正是那孩子身体弱,接过来,怕让老太太烦心,这怎么好?”

大太太脸­色­刚一沉,二太太居然自己改正:“哟,都怪我想得不周到——难得大郎对个姑娘这样上心照顾,可该好好的顺应他的心意!”

大太太眼里喷火。老太太徐徐道:“大小子对谁都照顾的。这倒不是我夸自己的孙子,你看年轻小子里,像他这么体贴周全的,没几个了。”

二太太碰了个软钉子,一时讪讪的。大太太顿了顿,道:“原是剑儿心太软些,人家求求,换个人听都懒得听,独他不忍心。只是我们跟林府来往也不多,实在不理会,怕也没人能怪我们。”

老太太又道:“这又何必。你们找个院子,收拾收拾。雏燕还该有个巢呢!孤苦伶仃,怪可怜见的。若实在没处儿去,就住过来罢!咱们也不缺个房子院子。”

这算一锤定音了。两位太太都起身应着。老太太忽问:“听说那林家丫头比她娘还俊俏些,可有此事?”

一听这话,大太太心里倒七上八下的,只好笑回道:“闻说小旦扮上了还没她俏呢!也不知真假。好在她若肯来,咱们就能开开眼了。”

老太太点点头,阖上双眼。大太太见机,道:“老太太休养!媳­妇­们告退了。”

老太太鼻腔里微“嗯”了一声。太太、并不相­干­的家人媳­妇­们也退出去。屋里只剩下她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大丫头,明珠和碧玉。碧玉整理垫子、明珠替老太太捶腿。

明珠下手很知分寸,替老太太捶打推拿,那分寸掌握得,再没第二个人能替了她去。

碧玉替老太太手边残茶换了,又取了一小碟新剥的龙眼来奉着。老太太仍然阖着眼,问:“你们看她们这唱的是哪一出?”

明珠沉稳,且不回答。碧玉利落,当即便道:“天大的事瞒不过老太太去!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合着让那些野狼叼了,还不如就手儿收起来呢!”

老太太张眼笑道:“这丫头就是这张嘴!”

碧玉道:“婢子没念过书,说话直隆通。理可是这么个理!”

老太太道:“都没念过书,你看看明珠呢!”

明珠笑起来,缓声道:“我嘴更拙,连话都不会说了。好在大公子做事,那是没差的。老太太疼外孙女,接过来住,大仁大义,谁能挑出半点岔子?”

老太太道:“正是这话了。你说好好一个锦衣玉带的人,为拣块­肉­,污了自己的手,成何道理?”

碧玉道:“真正老太太说得透彻!——这也好,瞧两位太太有主意得很哪!老太太劳累了一辈子,也该子孙分分忧了,想她们跟老太太学了这么多年,也有分寸。正好看看她们学到多少。老太太就像剑仙、神仙师傅,如今考较弟子武艺的时候到了!”

一席话泼辣、又逗趣,把老太太乐得合不蚂。挨下来又没咸没淡的嗑了几句牙,明珠道:“这真好。老太太可放心享清福。等过两年,表小姐许出阁去,穿得漂漂亮亮的叩别老太太,我们都一并借光热闹。”

明珠说话,一向婉转。老太太到这把年纪了,放权也就在这两年。谁把林家财产吃得漂亮,掌家权柄交给谁,也能放心。至于林姑娘,谢家既吞没了她的家产,吃相不能太难看,总要把她嫁出去。好在她据说美得难描难画,简直是一盆儿倾城的祸水。只要传言有一半真,嫁出去就容易了,找个**的,贴点嫁妆,能收回好多聘礼。嫁妆还是林姑娘自己父母留下的那些里头支出,聘礼却由谢家收。岂不是笔划算极了的买卖。

唯一有问题的只是嗣子易澧,该如何处置才是……考较未来掌家人本事的,也就在这里。两房既然敢动手,自然已经有了几分把握。老太太正可让他们斗法去,清闲享福、只等结果便是。

明珠说到这地步,老太太欣然微笑,嘴一张,碧玉早把去了核的晶莹龙眼送了过去。

林代这就准备出发前往谢家了。

毓笙最后也是往谢家去送了命,林代斗尽心机,怎么还是殊途同归?

同中有异!从前毓笙出发时,身边只有一个邱嬷嬷。其他下人,几乎都是跟蓉波亲近的人,她不爱用,云剑体贴她,便全换成谢家的人。谢家的丫头小子们,用起来确实比蓉波的那些顺手,可一旦有事,他们自然全听谢家命令,毓笙等于一启程就被隔离、架空。

而林代身边有邱嬷嬷、英姑,更有邱慧天等英姑看得准的下人们。毓笙此去,纵然风萧萧如昭君出塞,好歹也有自己汉家的亲卫队,不至于孤单单一块羊­肉­朝莽林里丢。

何况林代与英姑事先商量透彻,深知蓉波尚不足虑,而谢家的手要伸进来,硬推是推不出去。幸亏现在谢家还没有把持林府产业,林代便先同英姑把老帐本研究透了,事先拟了几个谢家进攻的可能­性­。翻看崔大管事奉上的总帐时,林代似乎漫不经心翻得那样快,实际上是根据已拟定的设想,对照簿子做个验证,把那最大的可能­性­确认了,就好向崔大管事递交指示。

指示正藏在小布佛里面。林代看完帐簿之后,并未动笔,指示是如何藏进去的?

五十二 本章 地图通关

( 却原来林代前几日不是跟英姑她们做针线活么?乃是事先做了好几个布佛,每个里面都藏着不同的指示,根据英姑与林代事先盘算的可能­性­,做了不同的对局设计。林代看完帐簿,确认了实际形势之后,就可以选一个最合适的布佛,递出去。

那布佛上,绣着一个图案,看起来是八宝象尊,用在佛身上,倒也妥切。

实际上,当毓笙还很小时候,崔大管事来同林谢氏报帐时,曾经逗小小姐玩,跟她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忠臣为了跟­奸­臣斗,私下传消息,用的暗记正是八宝象尊。

“见此标记,就找秘信!”崔大管事当时说得眉­色­飞扬。

英姑也听过这个故事,便劝林代选了象尊图纹,用在布佛上递出去,崔大管事入手便会意,纳入袖中,悄悄已把秘信取出。张神仙急着去查找旧帐簿遗失之事,一时疏漏,回头再来查看,已经看不出破绽。

那指示交到崔大管事手中,任谢府今后如何绞尽脑汁,林代至少已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旧帐本,林代和英姑一起看熟了,就毁去,顺便嫁祸蓉波。一把火,不旦是为了方便伪造林汝海遗信,更把连环套下定。如今人人都认定是蓉波不小心把旧帐簿烧掉了。谢府要Сhā手林汝海留下的产业,没有旧帐簿,就会麻烦得多。他们有气,都发在蓉波头上。林代轻巧抽身。

如今对林代来说,住在锦城谢府,甚至比住在离城自己家里还要轻松了。离城毕竟有这么多亲戚在,就算没了脸,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慢慢的又扰上门来,再加上还有易澧的亲爹娘,林代理会好、还是不理会好?要烦到几时去?

重头戏都唱完了,不如避开是非场。再有噜嗦的,就交给蓉波烦恼。林代先去锦城外祖母家享受享受富贵气象。等崔大管事依计行罢,她才真叫鱼儿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复回!

暮春的风里,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融融曳曳,吹动林代的袍角。

林代拢一件素白如新雪的斗篷,与云剑墨黑的披风正相称。

离城多少人来送他们?数都数不尽。有人垂泪、有人激动、有人笑得含不蚂。

易澧父母就属于笑逐颜开那种。

有人忍不住戳戳他们心窝子:“哎!儿子给别人了,还带到远处去了!你们不难受?”

易澧父母脸确实皱缩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了:“人眼光要放远大嘛!澧小子聪明,在我们这儿,我们这么一群仔,都要养不起了,也没法给他请先生,活活耽误了他。带到锦城,人家谢府——”一说起谢府,不由得往天上看了看,聊表敬畏,“谢府都是文化人!给澧小子开了蒙,送他进家塾。哎呀呀!他也成了读书人了!”

天空碧如新洗,天边峰峦描黛。黛­色­中间,一条清粼粼带子迤逦拖来,却是霖江,自锦城西南,一直流至离城,然后再往东南去,远远注入大海。

云剑、林代他们这次北上锦城,便走水路,沿霖江走。

江边桅帆如林,桨橹嗳呀。毓笙举目,看那天边,霖江的清­色­没入黛山碧天中,融和安宁。江流和缓,南边来的浩大熏风往那儿吹,真是个适合扬帆北上的好天气。

江边人群中,有人揭了易澧父母的底:“他们可惜什么?他们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把儿子送出去,那头小姐作主,把过世老爷墓产指给他们守了!他们天上掉下个金元宝,还有啥好难受?”

所谓墓产,指的是墓地旁边田地、山林这一类产业。

最早时候,孝子造好了坟墓,生怕旁边土地建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破坏风水、影响美观,于是就把旁边的地也买下来,造田造林、善加守护。

后来一些有长远之计的人把墓产发展为保值的措施,与子孙约定,无论如何,墓产不许动用,只留在那里,雇人守护,卖木头、种庄稼所得的收益,一部分用来上供,另一部分就存起来,给子孙作过日子的保底基金∮孙若不争气,把其他产业浪荡完了,至少有墓产在,就不至于冻饿而死。

对于穷途末路的浪荡子,祖先墓产是最后的堡垒,对于日子还过得去的子孙来说,墓产则是神圣的祭品。这祭品必须雇人好好维持,否则田颓山秃,就太没面子了。墓产每年的收入,体面的子孙也不指望靠这个吃饭,多半就给了守墓产的管理人员,作为辛苦劳务费。

多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墓产也不是谁都好守的。这个管理人,基本上都要跟墓主有亲缘关系。

上一次,云剑的Сhā手之下,毓菅非礼嗣妹被废,林汝海府里缺主人,蓉波就霸占了墓产管理权,把这一块产业也抓在自己手里。可她对于田地管理委实缺乏经验,另外雇了个人帮忙,又受了欺哄,于是还靠谢家替她扳回权利。

林代想想,若借了这个因头,谢家就能把蓉波彻底拿捏住了。对于商业上的管理权,本来蓉波在名义上还占了很大份额,但墓产求了谢家帮忙之后,蓉波在商业上也无法阻止谢家“大力帮忙”。本来她至少在名义上还有极大的决断权,在墓产上丢了脸、欠了谢家情,话再也说不响。于是谢家长驱直入。

于是林代与英姑议定,防范于未然,立了嗣弟,就把父亲的墓产交给嗣弟的生父管理,正大光明,谁都说不出个不字。

这些步骤,都是一环环扣下来的。头几环扣得­精­巧,后头就越来越顺畅。起始环没扣准,后面就越来越艰难了。所以说战争中,抢得先机,是何等重要!

林代已占尽先机。

霖江悠悠、熏风徐徐,船舷上水手搭起跳板,接上江岸。林代帽幔低垂,挽起易澧的手:“走罢!”

锦城里,谢家大房四小姐云舟正在打理园艺,一走神,指上一痛。有朵花萼上的小刺扎着了她的手。

那花很娇美,枝条柔长,只是花萼上会有一点点刺。偏偏是这点刺,扎着了云舟的手。

于是云舟把整枝花都裁了下来。

她随身丫头筱筱一句废话都没有,替她收拾了残枝碎叶,拿出去丢,见到小金子,乃是老太太身边得力丫头明珠的妹妹,前儿选在九小姐云岭身边做玩伴的。明珠温柔周全,人人喜欢,筱筱与她感情也不错。云舟孝顺老太太,云舟身边的丫头、又更要巴结老太太身边的丫头。于是小金子招呼筱筱:“姐姐好!姐姐这一大包装的是什么?”筱筱就笑嘻嘻回答:“姑娘裁下来不要的花叶呀!”

小金子鼓掌:“我要花!姑娘不要,给我嘛!”

筱筱就拿朵最好、最大的给她。

小金子看那花看得真漂亮,啧啧稀奇:“满山的花,我没见过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不要?”

“哦,这花虽好,但枝子长得不对,会影响整株的发育。姑娘要截枝,只好把这朵也截了。”筱筱从容回答。

小金子仰头想了想,想不通,就放弃了。筱筱帮她把花儿簪到鬓边,她就喜孜孜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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