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惠娴的车摊设在瑞金路与延安路的交接处,背后是一块正在打桩的建筑工地,四周围着雪白的围墙。面对着瑞金路的石灰墙面上刷了一行巨大的朱红黑体字:“安全第一质量第一效益第一节约第一”。童惠娴的三轮车就停放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面。各种型号的自行车内外胎挂在三轮车的把手上,而车板上则是自行车的配件,两只打气筒立在树根的旁边。童惠娴的工作写在一块木板上,“修车、补胎、打气。”童惠娴的左侧是另一个工厂的下岗女工,她在卖报。她们一直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不说,也不打听。她们互称“大姐”,说一些闲话,或者为对方换~些零钱。尽管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可是她们总认为这样的日子是短暂的,临时的。有一天她们会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去的。
童惠娴于1992年9月从自行车总厂下岗。她的H儿子正是在这一年的8月考上了大学。
儿子考取的当天童惠娴就预感到下岗的命运了。有一得必然会有一失。生活大体上总是这样的格局。童惠娴在总厂做的是装配工d多多少少算有些技术,摆个修车铺子应该能把一张嘴打发过去。修理自行车无非就是拆下来再装上去,不算什么太难的事。可是童惠娴在决定摆摊之前还是生了一场病,躺了一个星期。她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在马路的边上做这种事的,拉不下这个脸面。可是儿子报完到,家里就全亏空了,看病的钱都挤不出来了。童惠嫡感觉到自己又一次掉到冰河里去了,她还是在Сhā队的那一年掉到冰窟窿里头产生过这种感觉的,手和脚全落空了,没有一个地方能落得到实处。董惠棚后来“豁”了出去,拖了病走上街头,挂起了“修车、补胎、打宁‘的小木牌。她的第一笔生意碰上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骑了一辆很脏的捷安特山地车,后胎爆了。童惠娴修好车,认认真真地替小伙子把车子擦回到七成新。后来小伙子问:”多少钱?“童惠娴低了头就是说不出口。小伙子掏出一张十元,很大方地说:”别找了。“童惠娴没有接。童惠娴再也料不到自己不敢去接。她望着这张皱巴巴的现钞,委屈和羞辱全堵在胸窝里头,一点一点化开来了,往上涌。一双眼里很突然地狂开了两朵泪。小伙子把十元现钞丢在小木凳子上,骑上车,很满意地吹起了口哨。吹过来一阵风,那张皱巴巴的十元钱掉在了地上,翻了几翻。正过来是十元钱,反过去还是十元钱。
小伙子走远了,童惠娴弓下腰拾起那张纸币,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童惠娴就感到自己做了一回赃似的。她童惠娴是谁?混了几十年了,十块钱就让她这样了。这一想童惠娴便越发伤心了,拿了一只很脏的手往脸上捂。悟不住,两只手都没有捂得住。
童惠娴一到家就大哭。这时候丈夫耿长喜刚从肉联厂下班回来。他站在床边,拉下了脸,说:“告诉我,谁欺侮你了产‘童惠娴便用被角把头裹住。耿长喜从铺板底下抽出了一把杀猪的点红刀,到巷口里头看了半天,看不出任何迹象来。耿长喜回到卧室,把刀拍在床头柜上,大声说:”你说,是谁*’童惠娴料理好自己,说:“没有谁,我自己难受。”耿长喜放低嗓子问:“真的?”童惠娴说:“真的。”耿长喜收起刀,往外面去,临出门时回过头来关照说:“也不要哭得太长了。”
童惠娴把那张十元钱压在玻璃台板底下,第二天一早就到大街上班去了。童惠娴自己也奇怪,怎么一哭身子上的病竟全好了,心里头也没有不甘了,也不再怕羞了。童惠娴骑车走在清晨的马路上,马路潮湿而又空荡。童惠娴长叹了一声,像是为自己的前半生做了一次总结:“哎,人哪。”
一个星期之后耿长喜才知道老婆在外头摆摊了。听完妻子的诉说,耿长喜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却比童惠娴早起了半个小时。当天晚上耿长喜就笑嘻嘻地问了:“今天生意好吧?”这个混球男人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老婆的心思的,耿长喜端了酒盅,开心地说:“上午环卫工人刚一扫完,我就在路面上撒上玻璃碴了。”童惠娴愣了半天,说:“你怎么能这样严耿长喜腆了脸说:”为你好。“童惠娴说:”你怎么能这样?“耿长喜不高兴了,放酒盅的声音便不好听。他用浓郁的苏北乡音说:”为你好/他梗了脖子说话的样子活像他当年做支部书记的老子。
耿家圩子是童惠娴Сhā队的地方。1970年的春天童惠娴来到了这座苏北乡村。是一条水泥船把他们从小县城分散到各个村庄去的,童惠娴站立在船头,心旷而又神治,迎接他们的除了乡村锣鼓队之外,还有遍地的鹅黄|色的菜花。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时刻,锣鼓声仿佛不是从锣鼓里头发出来的,而是那些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油菜花在风中摇曳,兀自发出的惊天动地的锣鼓声。童惠娴深吸了一口,多么柔嫩的空气呵,掺杂了植物的气息,太阳的气息,水的气息,以及泥土的气息。童惠娴的心情绽放开来了,三四天之内都没有平复。童惠娴甚至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她认定了自己的心情就是一朵油菜花,鹅黄|色,有一种动人的摇曳,扑棱扑棱的,无始无终的。
耿家圩子当天晚上就传开了一则好消息,城里头来了一位美人胚子。人们都说,这一下晚上出门不要等月亮上山了,那些年轻人的眼睛到了晚上肯定就会自己放光的,就像天上的星,一颗比一颗亮。小光棍们的眼睛碰上美人没有一颗不会发光芒的。耿家圩子在不久之后就传出一首歌谣了:
天上星,亮晶晶,
我在墙头望知青。
天上星是泛指的,指那些年轻人。而知青则是特指,说的正是童惠娴。
其实童惠娴称不上美人。只不过白肤特别地白罢了。但她的动人之处不在皮肤,而在神态。童惠娴是那种安静的、羞怯的姑娘,不爱说话,就会微笑。她在遇上生人的时候总是低顺了眼的,以那种招人怜惜的样子满面含羞,接下来就泛上来两腮红。她的白皮肤在这种时候就会格外显眼了,红而衬白,白而衬红,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样子。这样的神态总是能够满负荷地激发起农民朋友的审美激|情。他们用葱和藕这样的上等植物来比拟童惠娴,表达他们的心情,表达他们对城市人的认可与赞同。
农民朋友们说童惠娴和“大葱”一样水灵。而好皮肤则和“新藕”一样皎白。
童惠娴的歌声传到农民朋友们的耳朵里头,则已经是这一年的初冬了。农民朋友们再也没有想到,这个一说话就会脸红的女孩子,站到舞台上去居然是那样地一反常态,当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能把普普通通的一首歌唱得睁开眼来,一眨巴一眨巴的,直愣愣地盯住你,让你的下已再也挂不住。童惠娴小学时代可就参加“小红花”艺术团了,还做过十几回领唱呢。
这个胆小羞怯的小丫头一上台就镇得住场,豁得出去,台下的人~多她反而不害怕人了。用老师的话说:“天生就是一个唱歌的料子。”
入了冬就是乡村的闲时,正是各类文娱宣传队传播“思想”和“主义”的日子。公社把刚刚Сhā队的知青组织了起来,挑选了十几个文娱骨干。这些文娱骨干直接肩负了党和毛主席的谆谆教导,用表演唱、三句半、快板书这些艺术形式把它们送到农民朋友的心坎里去。他们一村挨一村,走一村,演一村,学一村,教育一村同时又被教育一村。热热闹闹地红火了一路。当然,“不正当”的事总是会有的,演到一半上海的一位男知青和女知青就给开除了,他们有事没事总要蹲到一块说上海话,头靠了头,距离都不到一尺宽,把所有的人都撇在了一边。这像什么话嘛!这哪里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嘛!这不是小宗派、小资产阶级是什么嘛!不要他们。让他们去兴修水利去。
童惠娴是这群骨干里的骨干。压台戏女声独唱就是由童惠娴来承担的。给她做手风琴伴奏的是刘家村的一个知青,叫徐远。童惠娴和徐远是老乡,童惠娴毕业于二十一中,而徐远毕业于九中。方言相同,在一起说说话的时候当然就多一些。幸好有上海知青的前车之鉴,要不然童惠娴犯一些错误也是说不定的。童惠娴自己都意识到她在徐远面前的话已经越说越多了。照这样下去无疑会有滑进小资产阶级泥坑里的危险性。这真是太危险了,一个人如果对自己不警惕,走错了道路实在是一眨眼的事。
文娱宣传队的巡回汇演进行到最后一站,是耿家圩子,也就是童惠婚所说的“我们村”。
舞台搭在乡村小学的操场上。童惠娴给乡亲们演唱了《远飞的大雁》。童惠媲一登台就使村里的乡亲们惊呆了。她上台的步子迈得落落大方,一点都不像她的黑眼珠子,见人就四处躲藏。
她在舞台的正中央站成“丁”字步,小辫子从左肩那边挂在胸前,用指尖不停地缠绕。童惠娴始终保持一只肩头对着台下,当她换句子的时候,另一只肩头却转过来了,又自然又切娜,宛如玉米的修长叶片。她的春秋衫做成了小翻领,收了一点腰,不过分,真是又漂亮又朴素,完全有资格代表耿家圩子的全体社员向首都北京表达深情: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一个信儿到北——京(哪)
翻身的农奴想——念
恩——人毛主——席——
“恩人毛主席”那一句被童惠娴唱得动听极了。舞台上的扮相也就格外动人。她会把重心移到前脚上,后脚只有一只脚尖支在台面上,而两只手的指尖翘起来,呈兰叶状,交叉着缓缓地扣向胸前,紧紧地贴在了心窝子上。热爱毛主席的人太多了,可是谁人这样热爱?谁又能把两只手与胸脯的关系处理得这样柔和,这样相互企盼,这样情深似海,这样美不胜收?
方圆二十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耿家圩子的村民盯着童惠娴,所有的脖子都随了这句歌转了半个圈。这句歌里头有一种无限的亲近与缅怀,更严格地说,有一种普通人才有的牵挂,像牵扯了骨肉那样难分难舍。真是动听,都有点像儿女情长了。如果不是献给毛主席,这首歌要是这样演唱简直要犯错的。好听得叫人耳朵都支棱不住了,直往下挂。
耿家圩子这一站汇演完了,文娱宣传队就暂时解散了。所有的知青都聚集在河边向童惠娴道别。徐远坐在抽水机的船头,手风琴一直被他套在脖子上,像个宝贝似地搂在怀里。东风牌抽水机发动之前童惠娴正在和一个扬州女知青说话。这时候她听见手风琴响了一下,是“3”这个音,就一下,童惠娴倒过脸,徐远正冲了她微笑,半个脸被傍晚的太阳照得通红,又快活又帅气的样子,童惠娴一点都没有料到自己突然又产生了那种错觉,就是刚刚下乡时的那种错觉,胸中的油菜花抖动了那么一下,但不是纷絮状的,漫天遍野的。只有一棵。一株。一朵。愣愣地抖动了那么一下,毫无预示地抖动了那么一下。童惠娴一下子就呆住了,失神了。童惠娴站在河边的柳树下面。柳树临近落叶,青黄|色的叶子显示出最后的妖烧。童惠娴反而看不见眼前的徐远了,徐远的模样反而成了她的想象了。她想起了这些日子里头的诸多细节,每一个细节都伴随了徐远,而徐远都是快乐的,帅气的。童惠娴就这么失神地位立在初冬的夕阳里面。
太阳在河面上红了一大块,而村里的鸭群正从水面上归来。抽水机船开动了。冲到了鸭群里头,鸭群对称地分成了两半,向两边的岸上飞窜。船上的知青们开心得不行了。他们大声喧哗,夹杂了手风琴的快乐响声。他们的叫声随抽水机船缓缓远去了,随后船拐了个弯儿,河水最终归结于静,那种白色的、易碎的静。童惠娴握住了自己的辫梢,有一种旋律好听得都让人难受了: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主——席——童惠娴的成功演唱使耿家圩子的人们对她有了全新的认识。村里的小伙子开始更为伤心地单相思了。童惠娴和谁说过话了,很快就会成为一个谈话的中心。他们用~种悲痛的心情与神态评论起村里的女孩们:“她们要是有人家的一半就好了。”“人家”当然是童惠娴,而“一半”到底是怎样,这个难以量化的标准则近乎令人绝望了。但是童惠娴在这个问题上是高傲的,甚至是冷漠的。这个问题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之外,童惠棚木马虎,不随便。尽管童惠娴处处显得很随和,然而什么样的人可以多说话,什么样的人不能说话,她心里头有底。光棍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童惠娴注意着回避。该把头低下去的时候她一定会低下去的。
有些人的目光天生就不能搭理。你一和他对视他就会缠上你;目光炯炯,兼而浮想联翩。
但是对耿长喜童惠娴却不能够。耿长喜是支部书记的儿子,说话和做事的样子有几分呆霸王的气质。相对说来,童惠娴对耿长喜是客气的。这里头有一半当然是碍着老支书的面子,打狗要看主人,对支部书记的大公子说话就不能太过分了。另一半则是出于童惠娴的策略。
一童惠娴缺少安全感;但是有耿长喜在,童惠娴的危险感不仅不会加强,相反,会大幅度地削弱。大家都明白耿长喜的心思,谁要是对童惠娴太热情了,耿长喜的目光大多数时候也是不吃素的。他不动手。他的目光叉住谁谁就得自觉,你要是不自觉你就会惹麻烦的。耿长喜巴结童惠娴,这个谁都看得出来。他巴结和讨好童惠娴的时候脸上一点都没有分寸。好在耿长喜怕他的老子,老支书做过十多年杀猪匠,心正,但是手狠。他的大巴掌要是“帮助”起人来,你坦白是从严,抗拒也是从严。耿家圩子的人都说,村里的风气这么好,老支书的一双大巴掌实在是功不可没。政策和策略全在他的大巴掌里头。“谁要是不走好他的正道”,老支书的大巴掌~定会让他嗷嗷叫!
不过老支书很少用巴掌。他的有效武器是他的咳嗽。在耿家圩子,老支书的干咳是家喻户晓的。许多人都学会了这一招,晚辈做了什么错事,做长辈的干咳一声,事情就会有所收敛。当然,老支书的那一声平咳你是学不来的。老支书中气足,正气旺,他在村东干咳一声,一直可以领导到村西。支书管得住儿子,儿子管得住光棍,童惠娴的日子总体上也称得上有惊无险了。童惠娴最大的骚扰也就是在晚上,几个小青年们路过她的房间时尖叫几声,他们捏住鼻子,小公兽一样尖声喊道:童惠娴!
仅此而已。
不过,对童惠娴直呼其名已经显得出格了。平时村里的上下老少都喊她“重知青”的。
“童知青”这个称呼表示了一种尊敬,也许还表示了一点高贵。当然,耿支书是例外。耿支书从第一天起就喊她“小童同志”了。从支书这边讲,“同志”里头就有了长者的关爱与组织的温暖。别人是不配享受“同志”这个光荣称号的。除非你倒了霉。人一倒霉了有时候反而会成为同志的。这时候你已经需要“组织上”给予帮助了嘛。
徐远终于来信了。
公社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驶向了童惠娴。童惠娴在那个瞬间里头产生了某种奇妙的预感。
她就知道自己有信了,她就知道徐远给自己来信了。邮递员把那辆墨绿色的邮递专用车停在路边,低了头,手伸进墨绿色的帆布包里迅速地翻动。童惠娴看了一眼四周,心却跳得厉害了。这时候围不过来几个人。童惠娴接过信封,迅速脑一眼右下角的寄件人地址,地址是老家。童惠娴便有些失落了。然而信封上陌生的字体再一次让童惠娴的胸口狂跳不已了。第三小队的扬州知青笑着说:“谁给你来信了?”童惠娴稳住自己,十分沉着地说:“还能有谁?
还不是老妈。“童惠娴说完这句话一个人便离开了。童惠购回到屋子里头看信,果然是徐远。
徐远是不会在信封上写上“内详”的,这样的欲盖弥彰只有傻瓜才做得出。
爱情故事像一只彩蝴蝶,静悄悄地飞翔了。没有声音,没有风。只有你的胸口能感受到它有翅膀,扑棱棱地一阵子,随后又是扑棱棱地一阵子。重惠妨把徐远的来信一遍又一遍打开来,多么漂亮的字体,多么亮丽的句子。徐远的来信完完全全就是夏夜的天空,那么多的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是浩瀚的星斗与纷繁的清辉,它们无边无垠地覆盖了童惠娴,每颗星都注视着童惠娴,中间没有阻隔;没有烟火、云层。那些干干净净的星星无休无止地向童惠娴重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天哪。天哪。天哪。
我恋爱了。我已经感受到了爱情。
天一黑童惠娴就上床了。她放下了用以档次的蚊帐。这是一个温暖的小空间。这样小的空间最适合于初恋的少女憧憬爱情。童惠娴的胸口还在跳,都有些让她生气了。这么慌张做什么?这么喘不出气来做什么?爱情突如其来,却又像童惠娴的一个小小的计谋,今天只是顺理成章地出现了。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童惠娴打开了手电,用被窝把自己裹了起来。
不漏出一点点光亮。她就了手电的微弱亮光,一遍又一遍地温习。都能背出来了。然而重惠烟总是担心落下一句,落下一个字。手电的光亮越来越暗了。而徐远的样子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了。他快乐。爽朗。帅。天生就完美无缺。
他们开始了通信。秘密地,企盼地,紧张地,像险象环生的地下工作。处境与时代决定了他们爱情的古典性。幸福与快乐只能是隐秘的,内敛而又钻心的。这样的事不可以“传出去”。爱情是敌人,往小处说,它影响“进步”;往大处说,这是“生活作风”的有毒液质,有败坏与腐化身心的严重后果。一个人什么样的缺点都能有,但“生活作风”是万万出不得差错的。这上头要出了事,就再也对不起贫下中农们的再教育了。然而,没有人知晓的秘密反而是感人至深的,其动人的程度反而是无微不至的。胆怯、羞赧,内心却如火如荼。这样的日子是多么折磨人,又是多么地叫人心潮澎湃呵!
徐远所在的刘庄离耿家圩子十来里路。然而他们在信中约定了,等春节回城时再见面。
下乡第一年就“这样”,传出去影响多不好。可是徐远憋不住,他在一个大风的日子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了耿家圩子。天黑透了,而徐远突然出现在童惠娴的面前,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幸好被童惠娴在门口撞上了,要不然他非闯进屋子不可的。徐远的出现仿佛漆黑的夜空突然跳出了一轮月亮,月亮的四周还带上了一圈极其巨大的光晕。童惠娴总算处惊不乱,她丢下手里的东西回头就跑。徐远跟在她的身后。保持了一段距离,刚好能听见她的脚步,童惠娴一直跑到打谷场。她在巨大的稻草垛避风的一侧停住脚,听着徐远的双脚一步又一步向她逼近。徐远站在她的身后。贴得很近。她的后颈感受到他的灼热呼吸。她屏住气。心脏在嗓子里头拆了命地跳。徐远就是在这个时候拥她入怀的。童惠娴呼出一口气,几乎瘫软在他的胸口了。天哪。我的天。
头顶上的风被草尖划破了。风发出了细密而又疼痛的呻吟。巨大的稻草垛发出了干草的醇厚气息,弥漫在他们四周。
徐远总是在天黑之后潜人耿家圩子,而天亮之前则必须赶回刘庄。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成仙。不吃,不喝,不睡。只要能呼吸就能够活蹦乱跳。
而另一个活蹦乱跳的男人是耿长喜。童惠娴唱歌时的声音和模样让他发了疯。他一闭上眼就是童惠娴的样子。而最要命的就数童惠娴的歌声了。它萦绕在耿长喜的耳朵上,弄得他的整个身子在冬天的风里都能够发烫。就差像公猫那样叫春了。耿长喜和他的老子闹过一回。
他耷拉了脑袋逼着他的支书老子“向童知青提亲”。老支书盯住他的儿,一巴掌就把他掴开去了。老支书压低他的嗓子厉声喝道:“你要是敢胡来,老子的杀猪家伙侍候你!”
耿长喜捂住脸,拖了鼻涕对他的老子发誓说:“我不成亲,我让你绝子绝孙!”
老支书颠了颠被在肩头的衣服,摔了门出去。他在临走的时候丢下~句话:“小子,只要你那根鸡芭肯省省油,老子由了你。”
八月二十七日晚,北京时间十九点三十分,“二十二频道成立一周年允况之夜文艺晚会”
准点举行。文艺晚会是在市体育馆举行的。体育场爆满,碗型体育场充满了磕瓜子和摇手扇的声音。数千名观众围成了弧状的梯形,把舞台围在了中间。全国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刚好在上海主持完一台晚会,被市电视台请来了。晚报上发过消息,说,“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将亲自主持”这台晚会的。晚会的现场纷繁极了,称得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一个女人在高处高声叫喊:“阿强,阿强,七区五排,五排九号!”但体育馆的灯光突然就熄灭了。接下来就是万籁俱寂。音乐响起来,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被一束蓝光送上了舞台的正中央,他身体微胖,面带职业性笑容,一上来就用诗朗诵一般饱满的激|情向全市的“人民”表示了最亲切的问候。他说,这是他第三次到这个城市来,“一次比一次漂亮”(掌声)。看台上的镁光灯千闪万烁了,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和过去在电视上一样,习惯性地跪了跺脚后跟,又反过来“代表全市的人民”向市电视台,尤其是二十二频道表示了崇高的敬意。他祝愿市电视台尤其二十二频道越办越好,为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向看台上凝望了半周,开始抒发他对允况集团的款款情谊,他说:允况集团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它经历了风、风、雨、雨,与坎、坎、坷、坷——而今天。允况集团正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迎来了又一个辉落。请听歌舞:《走向新的辉煌》(掌声如潮)。
晚会举行得很好。领导同志的讲话与歌舞、小品。相声相间着出场。演员们尽情地歌颂着二十二频道与允况集团,省歌舞团的一名男中青亲自谱写、亲自演唱了一首主题歌:
二十二频道
你是我的良师
二十二频道
你是我的益友
啊,二十二频道
我们跟着你
走向改革开放的明天他唱得很好,二十二个少女身穿红、黄、蓝三色长裙,伴随着2/4拍的节奏翩然起舞。
他们簇拥着男中音,而男中音一直凝视着四十五度的左前方,手执了麦克风,一遍又一遍地抒发他的深情厚意。歌停了,舞住了,现场再一次安静下来,市电视台综艺栏目的女主持人身穿一袭黑衣走上了舞台,她眨巴眼睛,酝酿好心情,开始了低声诉说:“在这欢庆的时候,在这快乐的时分,朋友们,你可曾想到,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幸的人们。”女主持人走下舞台,牵起一位小女孩的手,女主持人说:“朋友们,六月十一日,我们二十二频道的社会大扫描栏目曾经制作了一栏特别节目。吴停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就是她,——摄像,给一个特写,朋友们,吴停停,就是她,患上了白血病,也就是血、癌。”女主持人细致地描述了小女孩的病痛,惨状,肉体所经受的磨难,以及家庭经济状况的拮据。四周响起了一片啜泣。“朋友们,电视播出之后,二十二频道收到了不计其数的电话、来信,还有大量的汇款,他们感谢二十二频道,感谢二十二频道与广大的观众息息相关,血肉相连,其实,我们应当感谢你们,你们这些善良的人们!”(经久不息的掌声)主持人的泪水开始在镜头的面前闪烁,然而不掉下来,她有这样一种能力:什么时候该泪光闪烁,什么时候该让泪水流淌,她都有数。她蹲下了身,拥住了吴停停。她把话筒递向了吴妹妹,说:谢谢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小女孩细声细语地,就说了一声谢谢。女主持丢下孩子,再一次走下舞台,来到一位妇女的面前,女主持人说:“朋友们,这就是嫔妹的妈妈,一位三十七岁的普通工人。”这位母亲的神情相当水泊,她被女主持人扶起来,一副被人牵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女主持人含着泪,说:“大姐,请你说几句话。”母亲接过了话筒,泪汪汪地只是无语。
女主持人说:“说说你的心里话,此时此刻你的真实感受。”母亲只是无声地摇头,眼泪便掉下来了,说不出,只剩下极为困难的抑制模样。她的嘴角不住地抽泣,牙齿紧咬着小拇指的指尖。女主持人说:“请说一句,哪怕就一句。”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母亲在摇头的过程中突然失声痛哭了,但只哭了一声,她就用双手捂住了。电视镜头捕捉到了这个画面,把她的痛苦送给了千家万户。女主持人总算处惊不乱,她转过脸,接过话筒,热泪终于流淌下来了,挂在她的面颊,在电视画面上闪闪发光,她无比深情地说:“这位母亲的。
已里一定在感谢我们的社会,感谢我们这个大家庭。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给她们母女送去了温暖,送去了爱。朋友们,这对母女是不幸的,然而,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她们又是幸运的,是幸福的!她们的不幸验证了这样一句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一种血浓于水的爱的奉献。“女主持人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大声宣布:”朋友们,朋友们,我们的允况集团听说了小女孩的不幸遭遇,今天,允况集团的董事长罗绣女士代表全公司向吴序婢母女捐献一万元人民币。让我们向这样的义举表示衷心的感谢/晚会达到了Gao潮,罗绣女士迎着摄像机的镜头款款走来,她的手上提了一只巨大的红色信封,信封上排着一行醒目的阿拉伯数字YI,ottF,罗绣女士十分郑重地把巨大的红色信封交给了吴停停的母亲,并和她的母亲握手。全场响起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全场被感动了,激|情被渲染得如火如荼。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正与人耳语,旁边的人轻推了他一把,示意镜头对着他了,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立即微笑起来,做鼓掌状,参与到“人民”的欢乐之中去了。
女主持人把话筒再一次递到小女孩的面前,说:“婢婢,告诉姐姐,你想听什么歌7‘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想起来了,说:”我想听《祖国,我慈祥的母亲》,——是男声,“
这里正说着话,场内的灯光已经黯淡下去了,伴奏带响起来,而耿东亮早已站在了麦克风的面前,追光灯打在了他的身上。耿东亮一站上舞台立即就换了一个人了,自信、镇定、英气勃勃,压得住台面。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
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
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
亲爱的祖国
慈祥的母亲
蓝天大海贮满着
贮满着深情
我们对您的深情李建国总经理坐在罗绣女士的身后,他抱着胳膊,很仔细地倾听每一个声母与每一个韵母。果真是不错,耿东亮的吐字与归育完整而又科学,气息好,松弛,有力,有很好的穿透。
高音部分也平稳,该交待的部分都交待得清楚,音质统一,放得开也收得拢,果真是不错。
这首曲目是李总亲自选定的,不算太难,却也不算太容易。李建国用胳膊捅了一下罗绣女士,对舞台上努了努嘴,小声说:“你看怎么样?”
罗绣说:“不错,小伙子,挺帅。”
李建国说:“那是,小伙子的确挺帅。”
第二天一大早耿东亮就被李建国呼到办公室里去了。连续熬夜,使耿东亮的脸上挂上了疲惫的颜色,像过完十五的月亮,出现了亏空。李总的心情不错。耿东亮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兴致勃勃地看一张八开报纸,耿东亮走到他的面前,李建国说:“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这话听上去有点文不对题。李建国把报纸摊到耿东亮的面前,说:“你上报纸了。”耿东亮蒙头蒙胞接过来,他果真“上”报纸了,正在三版的文艺版面上放声高歌。旁边还有行楷体说明文字:“新生代歌唱家耿东亮的演唱引起了观众的极大热情。”耿东亮望着自己,望着这段文字,又兴奋又惭愧,一夜的工夫,他什么时候就成了“新生代歌唱家”了?观众什么时候对他表示“极大的热情”了?真是空|茓来风,真是有为无处无还有,让人羞愧,却又让人振奋。他不就是唱了一首歌么?耿东亮红了脸,有些惶恐,说:“怎么能这样说,让同学们看到了怎么好意思?”
李建国平静地说:“你不认为自己是歌唱家,可是人们已经承认了。”
李建国拉开抽屉,取出一扎现钞,丢在了桌面上,李建国用指头缚住桌面上的一张表格,递过来:“一万,是你的,签个字。”
耿东亮没有回过神来,极本能地反问说:“什么?”
李建国说:“你的出场费,一万。你签个字。”
耿东亮的脑袋到了这个时候才“轰”地~下,他望着那扎现钞,百元面值,码得整整齐齐,油油地发出青光,那么厚,还扎着银行的封条呢。他的祖祖辈辈也没有见过这样一大笔巨款,不就是为一个身患血癌的小姑娘唱了一首歌么?耿东亮害怕起来,支吾说:“这怎么行?弄错了吧?”李总很郑重地拿起表格,重新看过一遍,说:“你不能和别人比,人家是职业歌星,有号召力,有知名度,你不可能拿得和别人一样多。”
耿东亮的气都短了,说:“我不是嫌少,我是说,……
怎么能给这么多。“
“你值这个价,”李总说,他的神态是轻描淡写的。李总说:“你远不止这个价。”
耿东亮在下楼的电梯中一直回想起李总的话,“你值这个价。你远不止这个价。”他的脑子里就剩了这么两句话,别的都空了。耿东亮甚至都记不清是怎么拿“出场费”的,怎么签字的。真的像一场梦。耿东亮用那扎现钞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不是梦。而电梯恰好在这个时候就落入大厅了。落地玻璃外面是满把满把的大太阳。不是梦。耿东亮一上街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太阳正热,司机看上去有些迷糊。司机说:“哪儿?”耿东亮坐在后排,一时回不过神来,反问说:“什么哪儿?”司机挂了红肿的眼皮,马马虎虎地说:“我问你上哪儿?”耿东亮想了想,用那种神经质的腔调说:“瑞金路,延安路与瑞金路的交界处。”
耿东亮对司机说:“快,快快。”但是司机不急。司机说,“延安路失火了?”
发现母亲修车是一个刮风的日子。初冬的风已经很硬了,都长指甲了。耿东亮骑了自行车陪他的一位女同学串亲戚。这位女同学还没有熟悉这座城市,坐汽车认得路,骑自行车就不行了。女同学的亲戚在城北,请耿东亮带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耿东亮一直害怕和女同学接触,母亲一看到她的二儿子和女生太亲密了就会好几天不吃饭的。这样的事在高中二年级有过,其实耿东亮什么都没有做,连女孩子的手都还没有来得及碰一下。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就把女同学的信给洗出来了。母亲什么也不说,到了晚上把那封信皱巴巴地摊在了耿东亮的面前。耿东亮脑袋里轰的就一下。母亲要是打骂和责问就好了,耿东亮就可以说清楚的。
可是母亲不问,不开口,母亲只让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的样子给儿子看。你一抬眼皮就能看得见她的难受。母亲再也舍不得对自己的二儿子粗声大气的,更不用说碰一根指头了。在他们的四口之家里头有一个小家,只有母亲与耿东亮。只有耿东亮和他的母亲才能心照不宣的。
母亲喊耿东亮的哥哥就叫“耿东光”,而耿东亮是“亮亮”,从小就这样的。小时候吃早饭的时候,耿东光的稀饭碗里只有稀饭,而亮亮的稀饭里头却有白糖,小时候亮亮睡在母亲的怀里,而耿东光只能睡在另一张床上。耿东光又矮,又粗,愣头愣脑,‘上像他老子“。而亮亮眉清目秀,有红有白,一副女儿态,真是人见人爱。小时候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总要喊一场:”亮亮,送个嘴来。“送个嘴来就是”亲一下妈“。母亲的双手支在搓衣板上,亮亮就会抱住母亲的脖子,左边亲一下,右边又亲~下。亮亮还会把鼻子伸到母亲的头发里去,像一条小狗一样四处闻,说:”妈妈的头发真香呀。“而耿东光就闻不到母亲的头发。母亲给耿东光洗澡的时候能听得到”咯吱咯吱“的,而给亮亮洗澡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母与子会长时间地对视在一起,四只黑眼珠子总是望着的,母亲会疲惫而又满足地微笑,说:”还喊妈妈啦?“
说:“还喜不喜欢妈妈啦?”说:“长大了还要不要妈妈啦?”亮亮答应一下母亲就亲一下,每次都是这样的。都是这几句话,这几个动作。但是没完没了,每一回都像第一次。
所以童惠娴不能让二儿子受一点儿委屈,而耿东亮不能看到母亲有一点儿难受。所以耿东亮当了母亲的面烧掉皱巴巴的“初恋”,说:“我再也不了。”而童惠娴摸了摸亮亮的头,说:“妈没有怪你。”
而母亲修车子就是让耿东亮看见了,而耿东亮和女同学“有说有笑”的样子就是让母亲撞上了。
童惠娴的身子弓在冬天的风里,用扳手拧一只螺丝。车主正在往飞轮上加油,童惠娴取过了油枪。往链条上头打了几滴机油,关照车主说:“干飞,油链子。飞轮上不要上油,灰粘在油上,反而不润滑。”这么说着话童惠娴却看见自己的二儿子从迎面骑过来了,离自己只剩下七八米远,~个姑娘正在和他说笑。童惠娴想避过去,但她的儿子已经看见她了。儿子的目光正沿着车子的惯性匀速而又快捷地逼近过来。他的脸色在七八米之外说青就青掉了。女同学刹下车,说:“打个气吧。”女同学架好车,从梧桐树根分取过气筒,童惠娴却接过去了。
耿东亮目睹了母亲弯着腰的用力过程。冬天的风沿着打气筒的压力一阵又一阵刺进耿东亮的胸口,耿东亮走上去,想抢过气筒,却被女同学拦住了。女同学笑着说,“你看看你还是个干粗活的人。”女同学说话的时候摸了摸口袋,对耿东亮说:“你有碎钱吗?”童惠娴抢过话说:“不收钱。”旁边卖报纸的女人却开口了:“一个股一毛。”耿东亮掏出一块硬币放在三轮车的老虎钳上,掉过头去就跨上自行车,一发力,车子和人却一起倒在了地上。女同学走上去,说:“伤着没有?你伤着没有?”耿东亮的眼眶里早就含了泪了,大声说:“你有完没完?”
女同学不知道耿东亮为什么发脾气,内疚地说:“都是我不好。”
当天晚上耿东亮就赶到了家里。父亲正在看电视。父亲掼掉香烟,说:“你妈病了,没吃饭就上床了。”耿东亮进了卧室就从被窝里头拉出母亲的手,她的手又红又肿,裂开了许多血口子,指甲里头全是油垢。耿东亮拉住母亲的手只喊了一声“妈”。母亲便把手收了回去,说:“妈就是干粗活的命。”童惠娴一出口就知道这句话说重了。她侧过身来,说:“等你读完大学,找一个稳当的事业单位,妈就收摊子。妈就盼着你把心思全花在学业上来。”妈的话里有话,耿东亮听得出。耿东亮说:“哦不会做对不起码的事情的。”童惠娴听完这句话脸上便松动,支起了上身,耿东亮说:“我给妈盛饭去。”童惠娴摸着儿子的头,这个小东西说长就长这么高了,天天盼他长,长大了心里头反而难受了。童惠娴说:“妈知道亮亮会赶回来给妈盛饭。”
出租车~开到延安路的路口耿东亮就下车了。他跑到母亲的身边,没头没脑地说:“妈,你不用再修车了!”耿东亮把母亲抱出去三四米,拉开了口袋,露出了钱扎的乌青脊背,像浅水滩上的鲫鱼背,一伸手就能抓住了。耿东亮满脸是泪,大声说:“你再也不用修车”了!“
童惠娴望着钱,脸上立即放光芒了,但刚一放亮却又突然暗淡了下去,紧张地说:“哪来的?”
耿东亮急不可待地说:“我挣的,是我自己挣的。”童惠娴仰着脸,用手给儿子擦泪,越擦越脏,越脏越擦。童惠娴的眼眶就热,说:“亮亮。”
司机跟过来了,很不开心地说:“给车钱。”
耿东亮弄不明白李建国总经理为什么要把他带进小会议室。会议室很小,而那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就显得很大了。会议桌的中间留出了一块椭圆形凹|茓,放置了~排兰草和金橘之类的盆花。李建国总经理走进会议室之后就把门关紧了,示意耿东亮坐。李建国沿着会议桌的弧顶绕了一圈,坐到联东亮的对面去。李建国放下文件夹,往外掏扁盒的三五牌香烟,然后掏打火机。会议室很静,李建国的一举一动都伴随了很清晰的声响效果。桌面上响起了烟盒的声音,随后是打火机的声音。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特别庄重了。耿东亮咽了一口唾沫,望着李总。而李总也正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