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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那个夏天,那个秋季 > 第三章

第三章

李建国说:“我们谈谈。”

耿东亮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他在回忆。他记不清这些日子到底做错什么了。

李建国打开文件夹。点上香烟。开始说话。他首先谈起了唱片市场,唱片市场的前景,以及把握机遇的重要意义。他的谈话一开头就抓住了宏观形势的要害,简明而又透彻。然后,李建国翻开了文件夹的另一面,开始谈及耿东亮。他第~次当了耿东亮的面没有用“你”而是直接用了“耿东亮”这个完整的姓名。耿东亮听着李总的话都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只是躯壳,而真正的耿东亮这一刻正生活在李总的谈话里。他分析了耿东亮的音­色­,尤其是中音区易于抒情和­色­调丰富的特征,他分析了耿东亮的身高,形象气质,易于被听众(即市场)

接受的可能­性­,他谈及了新闻炒作、唱片、唱碟。磁带、肖像权、个人演唱会、声乐比赛、广告、投入经费、计划的步骤。他谈得很好。他的谈话是一份完整的技术分析与可行­性­报告。

李总又翻过了两面,他报出了一连串的数据。师范大学音乐系声乐专业从1987年恢复招生开始,至今一共招收了269名学生。1名病退,2名因在食堂长凳上发生了不正当行为被开除,1名车祸身亡,实际毕业为265人。这265名毕业生中,4人下海,2人在深圳改唱流行乐,3人做了行政­干­部,7人从事专业演唱,6人出国,I4人在大专以上院校从事高等教育,1人坐牢(现已释放),l人因喉癌切割而改行,余下的227人全部在普通中学从事基础音乐教育,占总数的 85. 67%。耿东亮无法审核这些数据,然而从李总的表情看,它不容置疑。完全可以­精­确到小数点之后的两位数。李总合上了文件夹,严肃而又负责地指出,正反两方面的情况是一目了然的。李总说:“我们希望你不要失去机遇。”

李总的目光是诚恳的,口吻是友善的。

耿东亮说:“我当然不想失去,我越来越喜爱现在的生活了。”

李建国:“问题是你必须改变。”

耿东亮听完了这句话便陷入了沉默,沉默到后来他变得忧虑了。耿东亮小心地说:“你是说,我必须退学,……

是不是“‘

李建国:“是。

耿东亮:“两年后……不行么?”

李建国:“成名要早,同样,发财也要早。生意不等人。我们不会等你——我们等不起。”

耿东亮:“我可以一边读书,一边……”

李建国:“谁都不可以踩着两条船。每只船都有自己的码头。”

耿东亮:“没有机遇我们痛苦,有了机遇我们更痛苦,为什么?”

李建国:“因为我们都贪婪。”

耿东亮:“……我要是放弃呢?”

李建国:“你会更痛苦。有85.67%的可能­性­。”

耿东亮:“……不放弃呢?”

李建国:“人只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设。这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

耿东亮:“那我为什么要选择?”

李建国:“每个人对逃避惩罚都怀有侥幸。”

耿东亮:“你利用了这一点……”

李建国:“我喜欢这一点。”

耿东亮:“我现在很乱。我太矛盾了。”

李建国:“这只不过是现代人的现代­性­。”

耿东亮:“让我想想……再想想……”

李建国:“你什么时候把退学证明拿来,我们什么时候签约。”

耿东亮:“……这是条件?”

李建国:“不是。是次序。”

耿东亮:“我必须退学……是不是……”

李建国:“我不勉强谁。我从不勉强谁。”李建国说:“后天就开学了,你必须决定。我只能提醒你一点,不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必须坚决咬着牙,眼一团就过去了。但我不会勉强谁。

我从不勉强谁。“

沉寂了一个暑期的校园又一次灯火辉煌了。同学们都报到了。整个校园呈现出一片热情喧闹的景象。耿东亮没有回到寝室去,他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走,像一个孤魂。而事实上,他就是一个孤魂,无技可依。

耿东亮没有勇气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只希望能有一种“第三种”力量来编排自己。然而,没有第三种力量。耿东亮仰起头,晴朗的夜空星光浩瀚,但它们不语。他们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闪闪发光。校园里有许多树,开学的前夜每一棵树下都有一对恋人,他们在吻。他们在吮吸。他们在抚摸。他们的呻吟声痛苦得要了命。耿东亮在游走。他举棋不定。一刻儿是报到占了上风,一刻儿是退学占了上风。它们是两只手,在扳手腕。它们全力以赴,各不相让而又不知疲倦。最终疼痛下来的是耿东亮。他走进了食堂,食堂里洋溢着一股懊糟的气味,有一对男女正在黑暗的条凳上拼命。耿东亮刚一坐下来就听到~种相当诡异的声音了。耿东亮很自觉,只好离开。他来到图书馆的楼前,玉兰树下同样有那种诡异的声音。耿东亮连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心思的地方都没有了。整个夜间耿东亮都在校园里长征。他不停地走,形不成决定,拿不了主意。李建国说得不错,因为我们都贪婪。李建国说得不错,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定。李建国说得不错,人只能活一次。

活法比活着更关键。更累人。

下半夜起了点风。风在枝头,枝头摇摆不定。耿东亮闻到了自己的口腔里头发出了一种苦味,有些腥,有些臭。耿东亮眨了几下眼睛,眼泪似乎肿起来了,多出了~些悬浮物质。

而手背和脚面仿佛也肿起来了,整个身体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缚住了。耿东亮累得厉害。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头发贴在了额前,撩人,又烦人。这一刻李建国正在鼾眠,炳湾正在鼾眠,而他的母亲也在鼾眠。耿东亮目光炯炯,他在寂静的校园里无声地燃烧,全身上下都有一种病态的汹涌。

上帝,你为什么不说话?

耿东亮躺在了足球场上,他望着天。天空在星星的那边。

上帝,你让每个人都长了两只眼睛,两只鼻孔,两只耳朵,两只|­乳­头,两只手,两只脚,你为什么让人只有一次生命,一种生存道路,一个活法?你为什么?

非此即彼。是老天对人的残忍处。

但重要的是此生,此时,此刻。未来是不算数的。未来只是~种幻影。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本来。“今天”是这个世界惟一的方式。人只能生活在今天,而不可能生活在“二十年”之后。诱惑是伟大的,诱惑的源头越来越成为生活的终极了。

李建国说得对,必须坚决,咬着牙,眼一闭就过去了。

眼一闭“今天”会变得如此现实。

天­色­已微明,耿东亮选择了这个早晨。

耿东亮在退学申请变上去一个星期之后被系主任叫到了办公室。系主任让人给耿东亮带去了口信,“让他来一下。”传口信的同学就这么说的,“让他来一下。”耿东亮进校两年了,还没有进过系主任的办公室呢。耿东亮进门的时候系主任正在整理桌子上的旧报纸,主任的块头很大,头顶谢得厉害,发际线像英文里大写的“M”。主任看见耿东亮进来了,大声说:“怎么样?”耿东亮木知道什么“怎么样”,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系主任侧过脸,说“挺好吧?”耿东亮说:“挺好。”主任“幄”了一声,把手头的旧报纸码好。耿东亮站在桌前,有些担心。系主任一定会挽留他的,和他讲一些大道理,告诉他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多么的不容易,这是一定的。耿东亮不害怕系主任晓之以理,就担心系主任动之以情。如果那样的话,耿东亮说不准就会动摇的。这么些日子里头攒在一起的坚强决心就会被他化解掉了。耿东亮低下头,尽量不看他。他猜得出系主任现在的样子,这一刻他的一双眼睛一定会是一幅动人的模样,一只眼晓之以理,另一只眼动之以情。过去系里头开会的时候系主任全是这样的。

然而系主任没有。系主任一上来就5;用了一句谚语,大声说:“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你能在外头有出息,我们当然为你高兴。”耿东亮抬起头,出乎他意料的是,系主任的脸上没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并没有苦口婆心的样。系主任说:“你能有机会在外面发展,也不容易,我们为你高兴。”系主任站起身,走上来摸了摸耿东亮的脑袋,关照说:“学生处来电话了,让你去一趟,无非是学籍管理上的事,户口、团组织关系什么的,你去一趟。”

耿东亮愣在那里,有几秒钟,知道系主任没有和他长谈的意思,没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意思,就道了谢,慌忙退出来。仿佛一退迟了就会动摇了他的退学决心似的。

系主任关好门。Сhā上。拿起了电话。系主任拥下七个阿拉伯数字,耐了­性­子在那里等候。

电话后来通了,系主任寒暄了几句说:“那头还顺利吧?”系主任拿耳机仔细听了一会儿,说:“你运气好,名额我是给你定下来了,能否办成,老兄你八仙过海吧。”

耿东亮的退学办理得极为顺利,称得上快刀斩乱麻。星期五的上午他就从学生处的办公室里取回了~大堆的证明了,所有的证明上都盖了公章,鲜红鲜红的,仿佛被狗咬了一口,圆圆的,留着的牙印,流着血。耿东亮拿着退学证明,户口关系证明,组织关系证明,一切都如此容易,如此平静,都有点不像生活了。耿东亮一时便不知道怎么才好了。事情办成了,落实了,一股无限茫然的心情反而笼罩住了耿东亮。出于本能,耿东亮走到学校的大门口,站在学校的大门口他的心中便不再是茫然了,而是反悔与后怕,眼泪说上来就上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一点预示都没有。他抬起头,看学院的大门门楼,辛苦了十几年才跨进来,跨出去居然是这样的容易,像羽毛在风中,无声无息地就飘出来了。耿东亮不敢久留,他走进了一条小巷口,用力整理自己的心清。他忍住了泪水,但伤心却忍不住。后悔这种东西居然是如此厉害,它长满了牙,咬住你就不再放松了。

难怪古人说,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发明这句话的人一定被后悔的尖牙咬了一辈子。

耿东亮走到公用电话亭,拨通了李建国的电话。那头“喂”了一声,耿东亮听得出,是李建国的声音。耿东亮喘着气,慌忙说:“是李总吗?”耿东亮自己都听出来了,自己口气怎么这么低三下四的,一副巴结的腔调,就好像反过来要求他了。耿东亮就是记不清哪一个关节弄错了,明明是别人求自己的事怎么反过来要求别人了。耿东亮稳住气息说:“李总,我办好了。”李总那边很平静,说:“什么办好了?”耿东亮说:“学校这边,退学的事。”李总说:“好。”李总说:“很好。”李总说:“我代表公司欢迎你过来。”耿东亮放下电话,再一次从口袋掏出退学证明,而这一次他没有能挡得住自己的眼泪。

再见了,我的大学。再见了,我的男高音。

逢人的都是好日子,九月十八就更是好日子了。“久要发”,听起来就喜庆,预示了一种良好的兆头。好日子就该派上好用场,自古就是这样。

李候风唱片公司与耿东亮的签约仪式就是在这天上午十时举行的。与耿东亮一起签约的还有两个女孩子,艺术学院三年级的民歌手舒展,省戏剧学校的越剧小生波麦。耿东亮一眼就看出来,她们也是刚从学籍管理簿上扒下来的。站相和坐相在那儿,一股子学生腔。然而学生腔归学生腔,毕竟是美人,站相和坐相就不一样了,又娇好,又宁静。尤其是彼麦,到底有才子佳人的戏剧底子,尽管静若秋水,但目光里头却是波光斓瀚的,一盼一顾就有了说不出的千娇百媚,站在哪儿都是风月无边。李建国总经理真的是好眼力,这样的女孩子光凭一张海报也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耿东亮和舒展、被麦对视了一回,点过头,脸却红了。这才是女孩子呢,从头到脚都是女儿态。

签字并不复杂,然而,张罗了三个预备歌手,好歹也是李建国总经理上任之后的一份成绩,有了成绩就必须有“仪式”。这是国情,原本就应该这样的。这一来签字就不能是签字了,而必须是“签字仪式”。李建国请来了总公司的头头脑脑们,董事长罗绣女士都赶过来了。这一来场面就纷繁了,热闹了,有穿梭与往来的人们。桌子上的水果和西瓜红红绿绿的,成了背景,气氛顷刻间就铺张又喜庆了。罗绣女士留了很入时的短发,一副亮堂而又持重的样子,显得驻颜有术与摄取有度。这一来年纪就显得模糊不定了,既像中年的上限,又像1中年的下限,说不好。罗绣走过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串人,他们的手上都端着林子,高脚杯里头的果汁或鲜红或碧绿,或橙黄或­奶­白,仿佛一大片抽象的花朵十分抽象地开放着,随玻璃的边沿不住地晃动。罗绣轻轻地点头微笑,用微笑表示祝贺与满意。她走到耿东亮的面前,仰起头,自语说:“好帅的小伙子。”又指着舒展司被麦说:“好漂亮的女孩子。”罗绣女士突然想起什么了,回过头,指着耿东亮对李建国说:“这不是晚会上的那个小伙子么?”李建国陪上笑,说:“是。”罗绣说“叫什么?”李建国说:“耿东亮。”罗绣又问:“多大了?”耿东亮说:“二十。”罗绣笑起来,说:“比我的儿子大。”耿东亮这时候闻到了一股很淡的香水气味,从罗绣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很贵重的那种,气味很近却又很远,像低声耳语的某种语气。公司里背地里有J 说,罗绣董事长是一只母老虎,可耿东亮没有看出半k 威严来,照他的眼光看过去,罗结的身上倒是有几份#爱的,七八分像大姐,三分像母亲,哪里有一点母老虎 的样子? 这时候罗绣身后的那个男人看了~眼手表,走来E 到罗绣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罗绣便伸出手,李建国握过。李建国说:“你先忙,晚上我们到高老在喝茶,罗董事长你一定来。”罗绣握着耿东亮的手,向四周点点头,说:“我一定来。”一群人便跟了她向门口涌去了。

依照时间顺序,“仪式”的后面只能是宴会。往白处说,“仪式”的后面必然是一顿丰盛的吃喝。所有的人都喜气洋洋的,人们一路说笑,一路往餐厅去,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九月十八日的吉祥气氛。新闻界的朋友夹杂于其间,与新结识的兄弟姐妹们交换名片。九月十八日,真是一个良辰吉日。

罗绣女士的席位在小包间里头,包间有很好的名字,“盛唐厅”。这里的所有包间都用各个朝代的名称命名,比起植物花朵来可就有含意多了,动不动就是“兰花厅”、“牡丹厅”、“掬花厅”,听起来就没劲,仿佛大雅,实在是大俗。——哪里比得上这儿,唐宋元明清,一路吃到今。

罗绣女士放下包,往卫生间走去。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耿东亮正站在大厅的一大堆桌椅旁边,呆头呆脑地不知道坐在哪儿。罗绣女士路过他的身边,就觉得这孩子挺好玩,白长这么高,一点都没有见过世面。罗绣对他招招手,便把他带到盛唐厅去了。罗绣坐到主席位子上去,既像大姐又像母亲似的大声说:“过来,挤一挤,坐到我这边来。”耿东亮知道这里都是公司的重要人物,坐在这儿哪里是吃饭,实在就是受罪了。李建国说:“董事长让你去,愣在这儿做什么?”耿东亮只好在罗纳的身边坐下来了。罗绣打趣说:“我见的人也不少了,还没有见过爱脸红的小伙子呢,这年头不多了。”大伙听了罗绣的话便笑。主要领导人一般是不随便开玩笑的,只要他开了,大家就必须笑,以示领导者的亲切与幽默,正如领导人在大会上讲话,他一旦停下来了,目视四周,大家就必须鼓掌,以示热烈响应。大伙笑过了,纷纷从杯子上取出小餐巾,放到大腿上去。耿东亮没有参加过这样高级的宴会,不太敢轻举妄动,罗绣便替他拿过餐巾,塞到他的手上去,问:“多大了?”耿东亮说:“二十。”罗绣“幄”了一声,说:“下午我已经问过了,比我的儿子大。”罗绣转过脸来对大伙说:“我怎么没有生个这样听话的儿子?”大伙都看得出董事长喜欢这个年轻人,对面的一个就说:“董事长再认一个­干­儿子嘛。”大伙又笑,以为耿东亮会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说两句“高攀不上”这样的话,或者­干­脆就十分机灵地喊一声“­干­娘”。但是耿东亮没有。罗绣女士便举起了杯子,代表总公司“恭喜”“小李”。“小李”站起身,忙说:“我敬各位领导。”晚宴便在热烈的气氛中开始了。

也就是说,人们在热烈的气氛中开始了吃喝。

气氛一直很好。大伙说一些闲话,说起了英国皇家的风流韵事,说起了市政府里的人事变动,今年西瓜的价格,巩俐与毛阿敏,说起了白血病,吴停停,吴停停的母亲。大伙伤感了一回,同情了一回,接下来便为季候风唱片公司­干­了杯。酒是五粮液,大伙儿­干­杯之后大大“啊”了一声,仿佛对少女吴停停又一次表示了同情与感叹。

耿东亮一直傻坐着,Сhā不上话。当然,他也不想Сhā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吃得也少。

桌上的许多东西他没有见过,也就更不会吃了。罗绣多次很关心地示意他,他只能吃一个,吃一回,吃得又蠢又笨,拙巴极了,一看就知道是工薪家庭走出来的苦孩子。女人总是心细的,罗绣过一些时候就会掉过脸来和耿东亮说一些话。罗结:“原来在哪儿工作?”耿东亮回答说:“还没有工作呢,正在师范大学读书。”罗绣又“幄”了一回,说:“以后的学业怎么办呢?”耿东亮说:“退学了。”罗绣的上身往后让了一下,吃惊地打量耿东亮,说:“你说什么?

你退学了?为什么?“耿东亮的回话还算得体,耿东亮说:”我想早一点为公司工作。“罗绣听了这话之后就拿眼睛打量李建国了。李建国不能喝酒,但今天他又不能不喝,脸上已经满面酒­色­。李建国说:”他们三个都退了,舒展是艺术学院的,波麦是省戏剧学校的,他们的基础好,又年轻,前景肯定不会错。“罗绣便不语了,望着李建国,只是微笑,终于说:”小李,你可真是太能­干­了!“

李建国连忙端起了酒杯,向董事长敬酒。他说过“先钦为敬”,~口就­干­掉了。罗绣抿了一小口,自语说:“小李你实在是太能­干­了。”

酒喝到一定的份上大伙便都放开了。被称着“高总”的从身后取过了麦克风,对耿东亮说:“小伙子,给你的­干­妈唱一首歌。”所有的人都鼓掌表示赞成。罗绣伸出双手,说:“算了,还当真做­干­妈呢,说着笑笑罢了。”李建国接过话筒,塞到耿东亮的手上去,大声说:“就唱一首革命歌曲,《再见吧,妈妈》。”耿东亮只好拿起麦克风,站起来等待MTV的伴奏带。等了半天,/JAn过来打招呼说:“没有这首歌。”罗绣说:“就给我们唱一首(东方之珠》吧,我挺喜欢。”耿东亮不好在这样的时候扫大伙的兴,唱起了这首通俗歌曲。唱完这首歌之后大家~起为罗绣鼓掌,罗绣董事长喜得贵子,又多了一位­干­儿子了。

隔了~天,也就是第三天的下午,李建国总经理就把耿东亮叫住了。李建国忙了这么久,脸上的气­色­有些疲惫,看上去便有些忧心忡忡了。人在疲惫的时候大多会忘记微笑,这一来李建国的忧心忡忡就给了耿东亮某种严峻的印象。李建国关照说:“我们再谈谈。”

谈话的地点依旧在小会议厅。李建国和耿东亮依照上一次的谈话习惯,各人坐在了上一次谈话的老位置上。李建国捧了一只不锈钢茶杯,吹了一口气,自语说:“还真有点累。”耿东亮在这个瞬间里头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李建国不是他的总经理,而是他的辅导员或班主任。耿东亮想起来了,自己在他的面前其实一直保持了“学生”的心态的,即使在李总满面微笑的时候,骨子里头其实总有一股威严,也就是那种不怒目威。从什么时候有这个坏印象的,耿东亮又有点儿说不上来。

李建国说:“我读书的时候别人说,我唱的比说的好,可我坚持相信,我说的比唱的好。”

耿东亮眨巴了几下眼睛。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头有点没头没脑。依照“谈谈”的习惯,李总说完一句话之后耿东亮该说点什么了。可是耿东亮说不出话来。耿东亮不知道有什么合适的话可以跟在李总的这句话后头。耿东亮便笑了笑,耿东亮子笑的时候感觉到脸上很不自然,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李建国突然说:“你改唱通俗怎么样?”

耿东亮凝起神,说:“你说什么?”

李建国一点都没有绕圈子,说:“我有个想法,想让你改唱通俗。”

耿东亮:“那怎么行?”

李建国站起来了,两只手背在了腰后。他的模样不像在说话,而更像授课、李建国说:“我们唱美声的都有个错误的认识,以为美声才叫‘唱’,而别的不是。这是个错误。至少在现代­性­面前,这是个错误。”

耿东亮:“问题是我还喜欢这个错误。”

李建国却笑了。李建国伸出一只胳膊,一只手,一只指头,说:“我想我们找到共同点了。

我们都看到了,这是一个错误。“

耿东亮张着嘴,突然也站起身了。而耿东亮站起身之后李建国却又坐下去了。他坐得很慢,很沉着。他的“坐”在耿东亮的眼里带上了~股警示­性­与告诫­性­。耿东亮望着他,重新坐回椅子里去。耿东亮想找回刚才“坐”的那种感觉,但是没找到。耿东亮就是记不清刚才是怎么“坐”的了。他努力了几下,没有找到。耿东亮这回放低了声音说:“再说我也不会唱。”

李建国便笑:“这只是个技术问题。”李建国说,“我们要讨论的正是这一点。况且你唱得准错不了,前天晚上你唱得就挺好,你唱得不错,称得上出口不凡。”

耿东亮的脸­色­越发变红了。他被塞住了,堵住了。耿东亮结巴起来,说:“那只是让大伙儿高兴,玩玩的。”

李建国说:“我们的对话已经起来越接近本质了。我们就是要让大伙儿高兴,玩玩。”

耿东亮愣了几秒钟,说不出话来。脱口说:“我不会。我不­干­。”

李建国拧开了茶杯,喝一口,嗽了几下,再咽下去。李建国随后掏出香烟,叼好了,点上。李建国很客气地说:“我不勉强谁。我从不勉强谁。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我只是和你商量。”

耿东亮说:“我不。”

李建国说:“你不?”

耿东亮说:“我不。”

李建国便微笑。不语。

李建国说:“好。你不。”李建国又站起来了,往口袋里头装烟盒。装打火机。李建国拧好不锈钢茶杯盖,说:“我不勉强谁,我从不勉强谁。”

耿东亮的坏心情似乎被黄昏的太阳放大了,带上了昏黄和无力的光圈。他回到师范大学的时候已是傍晚了,秋后的黄昏是校园最热闹的季节与时刻。学校的高音喇叭里头正在播放表演艺术家黄宏和宋丹丹的小品。学校的播音设备很旧了,磁带也很旧了,声音里头似乎失了许多沙砾。这盘磁带被播放了无数遍,《超生游击队》里的每一句台词耿东亮都能背得出来。

耿东亮扶了自行车站在一棵老槐树的下面,铁丝网里头~口气排下去十来个篮球场和排球场。

每一块球场都挤满了人,他们油亮的背脊在太阳光底下发出类似于玻璃的反光。中间的那一块篮球场围了很多人,那无疑是“三好杯”的某一场淘汰赛。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从那块球场上传过来。而高音喇叭里头的背景笑声也是~浪高过一浪的。人们在球场上大叫,人们在高音喇叭里大笑,真是各得其所,各得其乐。又是一个三分球,远处送过来一阵喧哗,那阵喧哗夹在傍晚的阳光之中,有一种很特别的渲染力。宋丹丹说:“哪能跟人家比呀?连个水果都吃不上,你瞧我们的孩子,一个个葱心绿。”(大笑)黄宏说:“你知道啥呀?书上说了,大葱有营养,你知道不?”(大笑)宋丹丹说:“你拉倒吧。”(大笑)耿东亮眼睛里头看的是球,而耳朵里注意的却是喜剧小品,只是听多了,再不觉得好笑了。这一来那些笑声似乎与快乐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只是一种节奏,一种声响。一只排球就是在这个时候飞到铁丝网扑面来的,那个高个子男生冲了耿东亮喊:“哥儿们,喂,哥儿们!”耿东亮愣了一下,回过头找排球。一个打‘羽毛球的女孩子却走到球边,她捡起球用很漂亮的勾手把球打过网去。却打歪了。排球场上的男生便是一阵哄笑。女孩子叉着腰,不好意思的样子。她的刘海被汗水粘在了额头上,在夕阳之中愈发英姿飒爽了。那一对|­乳­峰却极漂亮,迎着余晖,又挺又不买账。

宋丹丹在高音喇叭里说:“想当年,俺俩人儿恩恩嗳嗳郎才女貌比翼双飞……”(大笑)“三好杯”的赛场上一个篮下快攻似乎没有得手,一群女学生大声尖叫:“数学系,具臭具!”而另一群女生针锋相对地对她们说:“历史系,具臭具!”

这样的场面是耿东亮生活里的一个部分,每天都如此的。但是,它们现在和耿东亮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耿东亮只是闯进来的一位客人,融不进去,被一块冰或别的什么透明的东西永远地隔开了。耿东亮抬起头,高处的一群归乌都快活得不成样子了,一冲一冲地在天上飞。而天也格外蓝了,滋润、平整,天上地下都是秋高气爽的开心模样。耿东亮涌上来一阵难受,这种感觉似乎是少年时代就有过的,在他换牙的季节。他的|­乳­牙刚一动摇,耿东亮就不声不响地在课堂上用手摇晃了,每颗牙齿差不多都是耿东亮自己拔下来的,带着尖锐的痛感与血迹。耿东亮就是弄不懂自己为什么那样急,生拉硬拽,把牙齿从牙床的­肉­里头往外抠。

越疼越固执,越坚决,而最终满足于怅然若失。耿东亮感觉到又有~颗牙齿被自己硬拽出来了,牙根上带了血与­肉­丝,空缺处有了撕裂与连根拔起的绝望感,疼痛感,残缺感,血腥感。

耿东亮记得那时候总是把牙齿再搞到牙床上去的,而舌头一动便掉下来了。牙床与牙齿各自都无能为力。耿东亮的舌头在嘴里舔几下牙齿,它们完好无缺,但是耿东亮坚持认为牙床里头被扒去了一样东西,身体在疼,而身体的另一个部分与身体剥离了,掉在自己的掌心里头。

耿东亮的眼眶里头汪开两汪泪,染上了很深的天蓝­色­。而夕阳在这个时候变得又大又红,在湛蓝的背景上妖娆而又易碎,呈现出完满与挣扎的矛盾局面。太阳下坠的模样靠那几根树枝是再也撑不住了。耿东亮低下头,秋意在这个时候布满了他的胸腔。

耿东亮的寝室是红八楼的304室,同室的七个兄弟这~刻却歪在床上,胳膊和腿在床的边沿挂得东一根西一根的,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窗外高音喇叭里的笑声一阵又一阵飘进来,与寝室里头鞋垫与袜子的气味混杂在一块。桌子上布满了饭盒、餐叉和两副纸牌。这两副纸牌自从耿东亮退学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摸过了。耿东亮的退学使班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了。

人们都知道,耿东亮这小子发大财去了。耿东亮这小子已经出人头地了。他的课桌空在那儿,一到上大课的时候同学们的目光就会不自觉地瞟到那儿去,那个空|­茓­仿佛成了深水里的漩涡,凭空产生了一股致命的诱惑力与吸附力。你一心一意地就想往里冲。班里的气氛越来越浮动,越来越令人伤心了。耿东亮这个狗杂种实在是太让人羡慕了,也太让别人难受和不甘心了。

耿东亮爬上三楼。3de室的门是半掩的。耿东亮站在门口,闻到了寝室里头鞋垫与袜子和短裤的混杂臭气。气味里头全是青春的分泌物。耿东亮闻到这股气味就陷入了缅怀,这种缅怀使他对往昔的生活有了一种出格的敏感,一点一滴都有了逝者不可追的大失落。鞋垫与袜子的气味使耿东亮的懊丧愈发纷乱了,夹杂了反悔和自卑等诸多杂念。耿东亮用手握住门框,稳住了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在同学们的面前流露出这种情绪的。耿东亮预备好自己的微笑,推开门,刚一过去就碰上了十四只眼睛,十四只眼睛一起向他盯过来了,如一、专注、凝神。耿东亮径直往窗下左侧的下床走过去,那是他的铺位,他一ρi股坐下去,手里捏了一只彩­色­软塑料网兜。

老大的头上罩了一只大耳机,正在听音乐。看见耿东亮回来了,老大对耿东亮说:“老六,该请我们喝~顿了吧?”他罩了耳机,说话的声音就特别了,又大又冲。耿东亮抬起头,注意看他们的脸­色­,他们的脸­色­似乎比自己更需要安慰。耿东亮说:“喝什么?有什么好喝的?”

老五的目光从一本杂志上移过来,说:“兄弟们为你高兴,你就陪兄弟几个醉一回。”耿东亮站起身,向上铺的老二要了一支烟,点起来吸了一大口,又猛又深,都呛住了,那口烟如一把毛刷子塞在了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这样的坏感觉似乎只有酒才能抚慰。耿东亮把玩着手里的烟,突然大声说:“一人借我五十块,兄弟们喝酒去。”老八一直在床上挖耳屎,挖到哪~只耳朵嘴巴就往哪边歪。老人说:“你向我们借钱?你装得也过了,­干­脆我们请你算了。”耿东亮听到这话却笑起来了,高声说:“兄弟我还没成大牌明星呢,兄弟我还没有大把发财呢。”老大摘下耳机,跳下床,接了耿东亮的话沉下脸说:“今晚上吃大户,各人借他五十,我们兄弟七个一人再掏五十,我就不信几百块钱买不来~回醉生梦死。——今晚谁不醉兄弟我叫他两头冒屎汤子。”

八个人是肩并了肩搀扶着回到师范大学的。回到寝室不久耿东亮就吐出来了,一个吐个个吐。老大点上一根烟,找出各人的饭盒,用他们自己的饭盒接住自己的呕吐物。老三没有吐。老大便提了他的耳朵用力晃了几下,老三梗了脖子就全吐出来了。老大把他们的呕吐物用另一只盆子盖好,排成一排,叉了腰依靠在门背上。寝室里头只有过道灯的余光,老大点了一根烟,看着他们僵卧在床上,老大大声说:“我­操­你们的妈,星期一­操­你,星期二­操­你,”

老大指着一屋子的醉鬼,从星期—一直­操­到星期天。然后,老大捂上脸,哭了,老大躺到床上去,大声问自己,“你他妈的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

第二天上午耿东亮的脑袋疼得厉害。差不多已是上午的第二节课,他醒来的时候寝室里头早就空掉了。寝室像一间下等旅馆,又乱又脏,飘浮了呕吐物的气味。耿东亮匆匆洗漱过了,在离开的时候却发现袖口处的呕吐痕迹。耿东亮捡起一面小方镜,仔细端详了自己,镜子里的目光让他这一刻儿的心境更为象他。醉卧之后的脸­色­呈现出酒后的糟糕局面,泛出青光,又颓废又无力。这是酒的后遗症,任何流体都冲洗不去的。这样的气­色­远比袖口的呕吐物更为醒目。耿东亮放弃了洗刷袖口的愿望。然而头疼得厉害。他走出楼道,上午的太阳都不像太阳了。

在那条冬青路上耿东亮终于与炳湾遇上了。这条路离教工宿舍区有一段距离,耿东亮总是从这里绕到大门口的。炳湾从冬青树的那边迎面走来,他花白的头发在冬青树的上方显得分外醒目,耿东亮几乎在看到花白头发的同时蹲了下去,猫了腰,利用冬青树的有效隐蔽爬着退了回去。他看见炳湾的白发从他的身边渐渐远去,而心口的狂跳似乎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耿东亮蹲在那儿,失神了,——怎么就越活越像贼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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