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彩带逶迤冗长,袅袅丝竹音绕过玉壁华梁,清脆散淡。
记不清有多久不曾来过这逍遥台了。
仿佛很久了,久到皇兄还在的时候。
清寂夜幕中,闻得瑛夕低低一声“公主”,令妧这才回了神,略一笑,抬步走上石阶。
这一次,大约也是最后一次踏入逍遥台了。
她在心里低低叹着,清冷空气里,传来世弦淡淡一声“姑姑”。丝屡顿住,令妧回眸,石阶下龙辇安静停置一侧,翔龙帘子直垂。月白光线下,恰是那修长消瘦的手指。他挑起帘子望向她,苍白脸上,并未有笑容。
她原以为他早就入内了,倒是不想竟在这里等她。
午后她曾带了昭儿去看他,他却推托说不见,她还以为若不是碍着这宫宴,他本不想见她的。
他从轿辇上下来,抚了抚衣袍,腰际环佩声玲珑,他已经抬步朝令妧走来,话语亦是淡淡:“朕不知道姑姑竟是这样忙,又是夙阳宫,又是宜雪宫。”
令妧黯然,见他伸手过来,广袖掩着手背,她迟疑了下,到底是抬手扶了他的手,步步踏上石阶去。
“你还在气我?”
她低低一问,却引得他朗声笑起来:“朕有什么好气的?姑姑这样做是为了北汉,为了朕,倘若朕还要生气,岂不是良心给狗吃了?”他的话里似笑非笑,令妧明知他说的气话,可听了不免难受。
她知道他是嫌自己无用,可令妧多想告诉他,那并不是无用,是帝王的无奈。
逶迤长裾缓缓迈过玉阶,世弦的步子却是慢了下来,话语更是生涩:“朕让杨御丞送你南下,南越的人自会在边界接应。”
令妧却是脱口问:“南越迎亲大臣是谁?”
世弦渐缓笑了,眉心却微拧:“你也见过的,就是冀安王爷的世子。是朕点名让他来的,他是胤王的人,他来接你,朕很放心……”
后面的话,令妧全然听不见了。紧绷的一颗心像是隐隐地生出痛来,是允聿……她早该想到的。没想到他亲口替别人求娶了她之后,还要亲手将她送给那人……
令妧低头一笑,试图掩饰此刻脸上的狼狈。
这一步是她自己选的,都到这份儿上了,前面是刀山是火海,也只能迎上了。
逍遥台,琵琶绕,玉笛回。
令妧过帝座旁的凤藻案后坐了,闻得少帝闻声祝贺几句,底下嫔妃们纷纷向令妧进贺言,在她们看来,一个失势的公主,又是嫁过人的,如今能去南越做个王妃,那该是何等的幸运和荣耀啊!
端妃依旧唯唯诺诺的样子。玉致的目光偶尔朝望向凤藻案前的女子,讥讽里含一丝的怒意。杨妃悄然看了看端妃,又看令妧,握着酒樽的手指筋骨分明。
王爷们亦是含笑祝贺,瑞王简单几句话,多少的不甘和嘲讽,令妧只一笑化去。
宴席上欢声笑语,底下却是各怀心事。
宴席散去,世弦却是醉了,紧拽着令妧的衣袖不肯松。
令妧只得跟着去了宣室殿,中常侍命人扶了他进去,才推开了珠帘进去他就开始吐,吐的厉害又咳嗽。
“皇上怎的喝得这样醉……”王德喜叹息着。
令妧一手扶着他,蹙眉道:“去太医院取药时再要一碗醒酒汤,叫人打水进来。”
王德喜应声下去了。
吐了出来,他像是清醒了些。令妧喂给他吃药,他呆呆看了半晌,终是乖乖张口喝了。一勺一勺,直到药盏见底,令妧才执了帕子替他拭去嘴角残汁。他忽而笑了,低低道:“原来姑姑喂药,连药也不那么苦了。”
那笑容真真切切,令妧不免怔住了,记不清他有多久不曾这样对她笑过了。可她的心里却悲哀起来,落下药盏在一侧,轻声道:“若姑姑做了叫你不开心的事,你也别怪姑姑。”端妃的事,也只这一次了。
他仍是笑着,兴味盎然地望着她。片刻,便要起身,令妧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世弦——”
一丝半缕的轻萝香气点点落下来,他凝望她半晌,忽而凑过去,滚烫双唇直直印上她冰凉唇瓣……
【涅槃】01
清风卷珠帘,引得余音袅袅。
这一吻,温柔带伤,缱绻匿痛。
令妧蓦地撑大了眼眸,扶着他双肩的手竟是不知该推该是如何,就那样僵住了。身后传来宫女的惊呼声,紧接着,玉盏器皿破碎一地的刺耳声传来。令妧猛地回身,眼底一片撼然,见宫女一手还提着托盘,浑身发抖地站着。中常侍从外头亟亟冲进来,瞧见大长公主一个狠戾眼神,中常侍心头一震,伸手就拖了呆立着的宫女出去。
不消片刻,中常侍便回来,这次却是他亲自送了醒酒汤进来。
轻衫广袖的大长公主有些慌张地自龙床边站起身,语声并着一丝忐忑:“皇上醉了,把本宫当做了杨妃,今日此事谁也不得走漏风声!”几缕青丝散乱搁在消瘦肩胛,令妧眼底沉着慌意,不管世弦为什么会吻她,消息若传出去,便是今上与大长公主乱/伦!
她与世弦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面前女子虽是掩着一身的惊慌,那双逆光眼眸却依然迫得王德喜不敢直视。他谨慎地低头,低低道:“奴才知道,没有人会将宣室殿的事传出去。宫女伶婧僭越冒犯皇上,已让人处决了。”
掌心泛着冷汗涔涔,令妧似是长长松了口气。
鎏金纹龙帐子静垂,帐外两抹身影隐约模糊,那些话语却是一字不漏落在世弦的耳中。他静静卧在龙床上,靠着冰凉玉枕,他是醉了,却不曾醉得不省人事。她却说他将她当成了她人,他实则好想问,那究竟是她心里坚信的答案,还是仅仅只是用来搪塞王德喜的?心中一怒,他一手扯下腰际的玉佩就狠狠地掷了出去。
玉佩撞破帷幔,落在地上,“啪”的一声,顷刻间碎成两半。
王德喜一惊,闻得令妧沉声道:“还不上去伺候皇上服了醒酒汤!”
直垂幔帐被一柄玉钩掀起,王德喜才小心将盛满醒酒汤的玉盏递入内,却见世弦素袖一扬,狠狠拂落。“皇上!”中常侍忙跪下了,幔帐一落,隐隐有微弱呛声传出来。
醒酒汤也端了三回了。
令妧的脸色苍白,却还是绕过屏风过去,轻薄帷幔一掀,那灼灼目光轻易就落入眼底去。她端着玉盏在手,话语极轻:“把醒酒汤喝了。”
他不动不说话,就这样静静望着她。
“世弦,不要任性。”她终是软语相劝。
那悲凉死寂的瞳眸似在这一瞬跳动着光,他只愿就这样醉着,那她便由着他任性,由着他闹去。宣室殿外初见她时那抹淌过心头的清新尚在,可此后多年,他竟与她敌对那么多年。她处处为他着想,为他好,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他时常想着,若是她真如皇祖母那样心狠也就罢了,那他便不必提醒着这一个是自己的姑姑,是姑姑——
心口似针扎,他的眸光一转,狠狠喝退了王德喜。
王德喜原本还想劝说什么,但见少帝眼底蕴着的戾气,到底什么也不敢说。中常侍退至外头,并让所有宫人都退得远一些去静候。殿外宫人因着先前被杖毙的宫女一事,个个都噤若寒蝉,更是亦步亦趋,不敢有丝毫的逾越。寝殿内依旧灯火通明,中常侍仰头喟叹,夜色当空,疏星朗新月,不多时,浮云轻掩,檐下似又昏暗不少。
琉璃灯清亮,折映在少帝半侧苍白脸颊,令妧垂下眼睑,将手中玉盏搁下,他不喝她也不逼他。
“天色不早了,皇上早些歇息。”
她才起了身,广袖却被那修长手指拽住。
紧紧拽住。
哽得喉间的那声“姑姑”却叫不出来,世弦苦涩一笑,墨镜瞳眸凝望着床榻边的女子,启了唇问:“你爱过驸马吗?”
令妧讶然中沉下神色,却未待她开口答,他又直直问她:“那爱过裴无双吗?”
驸马,裴无双,那一个个身影交汇在眼前脑中,令妧略吸了口气,泰然道:“那都不重要,我是要嫁给南越胤王的,皇上要问问我爱不爱胤王吗?”
拽着广袖的手带着微微颤抖,他的眼底闪过一抹落寞,语声却似逼人:“胤王不爱你。”
胤王爱不爱她都不要紧,天家儿女的婚姻不需要爱情,那一个娶的是北汉大长公主,而她嫁的是南越亲王,这就足够。年少时她不懂,怨恨母后私自替她择婿,叫她与允聿错失良年,她泰然享受驸马爱护多年,也不曾真正回报于他。现在她懂了,有些事缘分天定,你强求也没用。如今,倒是世弦不懂了。
她淡淡一笑,恍似静谧流年:“你又说胡话。”
她看他的神色了带着宠溺与温柔,那分明就是长辈对晚辈的态度。可莫名又叫他心中生怒,原来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孩子,从来是个孩子!
中常侍王德喜在殿外等得心焦,正盘算着如何寻了理由进去瞧瞧,瑛夕斜睨他一眼,嗤笑着:“公公急什么,公主又不是那宫女,在里头待得久了也不会出什么事。”
瑛夕如今倒是一百个放心,皇上就是恨着公主又如何?现在公主是要去南越和亲的,说到底都还不是为了皇上,他就该护着公主才是,更遑论公主会出事了。
王德喜一脸严肃地站着不说话,他所担心的又怎么会是这个?
正烦躁着,有光束从殿门隐隐透出,王德喜的眼睛一撑,见大长公主已推门出来。
“公主!”瑛夕已笑着迎上去,昏暗光线下,令妧脸颊染着淡淡的苍白,瑛夕吃了一惊,才要问她怎么了,身后王德喜的惶惶的声音传至:“公主,皇上……皇上可睡下了?”
令妧低低应着,又道:“本宫先回去了,你亲自入内守着皇上。”王德喜不敢怠慢,忙推门入内了。令妧回眸瞧上一眼,层层帷幔消失于门缝中,她却像是又见了轻薄绡帐中那抹清瘦身影。她实则也不知道他是否睡了,只那紧拽着她衣袖的手一松,他便背过身去。此后,任凭她再如何,他也再不吭一声。
瑛夕扶她下了石阶,低声道:“公主累了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张公公他们一定等得不相信了呢!”入宫是为了宫宴的,如今都戌时将过,她们却还在宫中。
夜已深,更漏声渐长。
青纱宫灯照亮脚下的路,一行灯光逶迤至宫门口。
令妧却是驻足又回头望了一眼,各处宫灯旖旎,将整座宫殿淡淡映入漆黑夜空中。宣室殿、盛鸢宫、宜雪宫、夙阳宫……她的眸光一紧,蓦然转身,回袖如风,再不做任何停留,径直踏过杌凳掀起了帘子坐进马车内。
侍女瑛夕跟着进去,开口道了句“去墨兰别院”便落了帘子,笑嘻嘻坐在令妧身边道:“公主今晚可曾瞧见了?那什么瑞王爷,沈昭仪,杨妃都什么表情呢。任他们谁也想不到公主往后可以有那样好的归宿呢!最好一下就气死他们才好!”瑛夕仰着头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夜真是快意,往后公主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还怕日子不美好吗?
令妧安静倚在软垫上,冰凉指腹抚过朱唇,耳畔似还回荡着世弦轻软的气息,唇瓣仍有浅浅余温……
令妧猝然心惊,眼前心底涌出那两抹身影,冥冥之中竟是重合在一起!素手紧握,她蓦然道:“去裴府。”
刚还在一旁兴奋的瑛夕不免“啊”了一声,微弱光线下,尤见了令妧严肃的神色。瑛夕脱口道:“公主,现下已晚,再说裴府早就没人了,您不是说裴少爷他们回羌州去了吗?”
“去裴府。”她又道一句,话语里透着寒。
回羌州……裴无双是否真的回羌州去了?令妧心跳愈烈,紧握双手竟也颤抖起来,记忆中那两抹身影惹得她惊惶不定。一样的消瘦,一样的温和……还有那同样缠绵缱绻的吻……一样一样都叫令妧惊窒。
此次去,也许真如瑛夕所说,裴府早已是人去楼空……
那么,她可会派人追去羌州,看一看他是否在羌州老家?
倘若,皆不在呢?
“公主,公主——”
侍女的声音声声传至,令妧猛地回神,见瑛夕拉着她的广袖,秀眉紧拧着,直直望着她:“公主您怎么了?裴府已经到了,奴婢早和您说……哎,公主!”
瑛夕的话才至一半,便见大长公主自个起了身下车。
月色黯淡,裴府前两盏灯笼果真无光,就这样孤零零地晃荡在寂静夜里。
“公主,您看,真没人呢。”
瑛夕的话音才落,便闻得令妧淡声道:“来人,给本宫把门撞开!”
“公主!”瑛夕惊惶出声,见她脸色坚定,今日就是要入内一看!
身后侍卫应声上前,才往紧闭大门上撞了三两下,府门却被人从里头打开。廊下层层火光照亮了裴毅的脸,他先像是被外头的情形惊道,随即皱了眉:“公主?”
瑛夕已经跑着上前,吃惊地问:“裴大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可来了裴府好几次了!”
令妧惶惶不安的心像是有些松懈,她却绕过裴毅入内,淡淡问着:“师叔可在?”
裴毅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忙跟着她入内,又应着瑛夕的话:“今日才回的,倒是不想公主的消息这样灵通。”
瑛夕不悦道:“怎的走的那样急,也不同我们说一声,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哪有像你们这样说走就走的!”
裴毅无奈解释:“老爷派人来见了少爷就逮着走,我们也是没办法,此番出来还花了不少心思……”
裴府一如既往的幽静,裴无双的寝室里果真亮着灯。
“公主。”纤长手指才触及那厢房门已被裴毅拦下,他的剑眉微拧,低声道,“少爷他不想见您。”
瑛夕竟得撑大了眼睛望着他:“不见?不见他还来盛京做什么?”
“瑛夕!”令妧低低一喝,却也不走,看着裴毅道,“那你便进去告诉他,说我要见他。”
裴毅起初有些为难,经不住瑛夕的死缠烂打,只能摇着头推门入内。
厢房门开了又关,那片淡色的光渐缓隐匿在黑暗中。瑛夕忍不住问:“公主怎的这么急着要见裴少爷?既是他们回来了,明日来不是也一样吗?”侍女心下称奇,还以为令妧是一早就知道裴家主仆今日回盛京了呢。
令妧不答话,为何这样急着……那是不能解释给瑛夕听的,谁也不能。她匆匆来此处,是为确定一件事……广袖下手指剧颤,整颗心也恍似要跳出来,令妧屏息凝着那紧闭门缝。
片刻,裴毅又出来,将手中字条递给令妧,歉声道:“少爷说不见。”
他在纸上写——相见不如不见,愿你一路安好。
墨迹宛然,的的确确是裴无双的字迹。墨汁尚未收干,她的指腹一触就化开,确实是方才所写。那——
眼眸一抬,紧闭房门掩去了内室的一切。
令妧呆呆望着,恍惚中似他们又都回到昔日在玉泉寺的时候,她与裴无双亦是像此刻这样,隔着一道房门,没有话语,没有交谈,唯有那一封封的信笺……将手中纸条紧握在掌心,逶迤长裾微动,瑛夕见她已经转身离去,她动了动唇,又瞪裴毅一眼只能跟上。
只是如此,如此而已。
隔却那道房门,那一个便是她的师叔裴无双吗?
裴毅只当令妧是要走了,抬步往前想送她,却不想那抹纤弱身影一闪,身后厢房门已被一把推开!
那时在玉泉寺,她不曾动过那房门,一次也没有。是不会、不想、不去做,是以不知道那道门背后究竟有没有裴无双!
“公主!”裴毅脱口叫她,欲拦着,却早已来不及。
万千灯丝瞬息铺天盖地照出来,内室灯火摇曳,柔和光晕透过微晃珠帘将帘后那抹素淡身影照亮。立在门口的脚步止住,令妧的眼睛略略撑大,似是不可置信,又像重重吐了口气。
不是,他不是世弦,他又怎可能会是世弦?
在心底可笑地问着,裴毅已经出声道:“少爷,公主她……”
裴无双像是早知她会入内,凄楚一笑,抬手示意裴毅退下。一手拨开了珠帘出来,蒙纱斗笠下,她瞧不见那张脸究竟是怎样的神色。他身后桌上赫然见了酒壶与酒樽,素淡宽袍上也似沾着酒气,他哑声道:“我费尽心思回来,却被告知你将远嫁南越……那还来裴府作何?你既是不愿跟我走,还来见我作何?”他已不要见她,她又是何其残忍,偏生要闯进去。
令妧呆立在门口,怔怔望着他,半晌,才呢喃叫他:“师叔……当真是回羌州去了?”
“是。”他静立在她面前,亦是这样远远望着,并不再走近她。
怔忡间,令妧却是浅浅笑了,他是真的回家去了,回他的那个家:“那样很好。”很好,她很放心。
她这样兴师动众地来裴府,不顾裴毅阻拦定要闯进来,便是要同他说这样的话吗?
那样很好。
他却一点都不好!
收回清冷目光,他侧过身去,淡淡开口:“非要我亲口说一句祝福你吗?”
她却笑了:“你会祝福我吗?”
心里难受,他语声似嘲笑:“乔儿,你知我的心思!”既然知道,还这样问他。
令妧覆下眼睑,长裾丝屡上沾着的夜露未干,沐着一室灯光显得亮晶晶。压在她心头的石头一落,似再没什么能令她忐忑,她不答他的话,径直转了口问:“你何时再走?若我还未走,便来送你。”
他一言不发地站着,琉璃灯窜了火,将那抹身影拉得时长时短。
他突然冷冷一笑,低声道:“终究是他没用,堂堂北汉竟要你一个女子去和亲以换得片刻安宁!”
令妧惊愕望向他:“师叔你胡说什么?”
他还不住口,讥笑着反问:“我还说错了吗?他不是心心念念要你将大权交与他吗?现在如他所愿了,他手握大权又怎么样,一样一事无成!”
“住口!”
她极冷的一声喝,却叫裴无双苦涩笑起来。每回他说少帝不好,便若刺中她的痛楚,她会如护着小兽的母亲,将周身的愤怒展露。
他不喜欢,很不喜欢。
放肆了又如何,也就这一次了:“既是事实我为何不能说?还是你要回去宫里告状,叫他杀了我?”
脸上的血色在瞬息褪尽,令妧凄凉笑道:“我怎是这样的人?况且世弦答应过我,不会为难你。他……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堪,崔太后疯癫,昭儿尚小,往后他只有孤身一人。师叔倘若愿意,便也入朝为官,去帮帮他。”
“不愿。”他开口便拒绝。
令妧似早料到,也不生气,听他又道:“你都要走了,还要替他设想得那样周全。他欠了你的,这辈子都还不了!”
“他不欠我!”令妧摇头否认,眼底似有泪水弥漫。
当年诸多往事亦是她猜其不透的,却也知道崔太后、崔家……那时候是母后断其腕,折其翅,要说欠,是母后欠了他的。那么她,全当替母后还了。
房外廊下,两抹身影交织,青纱灯笼斜斜搁在一侧。瑛夕将手中银子递给裴毅,开口道:“喏,说好是要还的,给你。”
裴毅一脸怔怔,似半晌才想起那件事来,他又浅浅看一眼,抿着唇道:“都说不要了。”这个丫头竟是这样单纯的心思,将这样的小事也记得那样牢,裴毅脸上又笑不出来,定定地又回念着那个夜晚差点就要发生的事……
瑛夕再欲开口,瞥见裴毅身后的房门被人推开,令妧自里头出来,瑛夕俯身径直将银子塞入裴毅手中。他本能地一握,昏暗光线下,瑛夕似瞧见他指尖一点墨痕,彼时她也来不及问就抬步就小跑着上前,低低地叫:“公主。”
裴毅惊觉回眸,晚风拂素裳,那纤弱身影伴着内室明光步出,裴毅将目光越过令妧削肩,迟迟不见自家少爷出来相送。瑛夕已跟着令妧走出这座幽谧庭院,门外马蹄声,车轮轧轧的声音渐渐远去。裴毅却被里头瓷器击碎声惊醒,回身冲进去,见他又举起酒壶狠狠落下,那刺耳的声音萦绕一室,碎片纷飞,酒水四溅。
他的广袖垂落,有鲜血自指尖点滴落下来。他却又握着茶盏要往下砸,裴毅大惊,忙冲上去拦住他,他似发了狂:“放开,裴毅你放开!”也不知他是用了怎样大的力气,手中茶盏竟被一时捏碎,碎片直刺入他的掌心去。
裴毅不顾礼数出手击在他的手肘,他一阵吃痛,碎片自手中滑落。裴毅惊惶跪下去,咬牙道:“属下该死!”
那一个看也不看他,回身直接将桌上的东西悉数拂落。裴毅拉住他的衣袖:“少爷!”
他一脚踢在裴毅身上,怒骂着:“滚!”
裴毅不松手,再不想让他伤了自己,紧拽住那衣袖:“少爷!少爷……皇上!”拉扯的幅度太大,遮住他容颜的蒙纱斗笠缓缓落下来,露出那副俊逸的面容。玉簪也随之落下,乌发散开,更衬得那脸色越发苍白胜雪。
皇上——他快要忘了,原来他还是北汉的皇上。
裴毅拉着他衣袖的手仍是用了力,他却不再挣扎。
裴毅早已恍觉回神,忙起身从房内翻了药出来。他的掌心还Сhā着碎片,血肉模糊,裴毅看了只觉得怵目惊心,他一手握着帕子,一手拿着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偏那一个像是不知道痛,他就这样愣愣站着,墨晶色的瞳眸仿佛死寂一样的安静。
好不容易替他包扎了,裴毅也不是医者,想着要他入宫去找太医来瞧,却是怎么劝他都不走。裴毅叹息道:“少爷放心,公主不会知道您的身份。”
死寂眼底似又有一丝活气,裴毅忽而听得他渐渐笑了,笑声一声高过一声,却惨淡到极致。
她防备少帝,那他就用另一个身份来夺权。她要求少帝让她下嫁杨御丞,裴无双便来劝她,表面上是为了她的幸福不让她嫁给她不爱的人,实则他只要她不嫁杨御丞,那么他便可以抗旨之名杀了他。她要留在京中,遵循太皇太后临终嘱托,裴无双便来劝她走,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数尽一切少帝的不是。可是为何每一次,在她心里念念放不下的总是世弦!她口口声声是世弦,玉致的事她不怪他,和亲的事亦是,一切的一切却还要为他设想的那样周到!
世弦曾恨她,可裴无双却恨世弦!
她不会知道裴无双是谁,他却早已可笑地爱上自己的亲姑姑!
醉了酒他才敢吻她,可她是那样敏感和警觉,不过是那样一个吻,便将她引来了裴府。他只是不知道,今夜他若是不来,她是否就会去查羌州裴府?
所以他才站在这里,裴毅说他来即可,可他却知道这一次谁也挡不住她,她定会破门而入。
难受的蹙了眉,他若不是这样了解她,又怎能看透她对玉致的不忍心,怎能唱了那出戏?很早以前裴毅就劝过他,让“裴无双”走,是他舍不得,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哪怕是淡淡看着她也罢,轻言轻语说几声也罢,那皆是作为世弦的他做不了的事。可是他竟这样怕,怕她知道裴无双是谁。
怕她更看不起他,更看轻了他。
他早已那样没用,他没用……
狠狠将贴在喉间的东西扯掉,这个身份他早已不想再用,却又从来不舍得丢弃。如今看来,真是到头了!
“少爷,皇上——”裴毅哀哀一声,竟恍惚不知该唤他什么。
世弦惶惶退了半步,眼前似又瞧见她破门冲进来的那一幕,犀利目光望过来,在看见他的身影时,她眼底的释然,那松了口气的模样尽数落在他的眼底,将痛楚吞咽入腹,才又闻得他低低道:“这样很好。”
她从来只当他是个孩子,在她眼里,只想着如何保护她。放她去南越,往后,胤王会护她。当年母后选中南越胤王为盟友,定有母后的道理,他该信的。
裴毅心头一喜,笑着问:“皇上当真吗?”
他不说话,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强留她在北汉又能如何?日后……日后他就能给她名分吗?
光明正大——他给不起,也要不起。
那便放她走,从今往后,他当竭力相助胤王,让她母仪天下,荣耀一生。
车轮转过静谧冗长的巷子,瑛夕还了钱心中舒畅,再看令妧,绝美脸上再不似来时的纠结,隐隐像是释然。
纤长手指悄然将手中锦绣帕子握了握,令妧轻轻吐气,这样短的时间,世弦不可能出宫,是她想的太多,是她想太多了。
墨兰别院仍是灯火通明,将半边漆黑夜空也折映出光来。
瑛夕扶令妧下车,她却在门口呆呆立住,廊下灯笼吐着光,纤弱身影逶迤若仙人,她的明眸含光,就这般望着。
入夜寒,寒者醉。
舞者腕间缨络去,殿内丝竹声散尽,令妧自逍遥台出来,闻得永徽公主舒了口气笑着对侍女道:“走吧,回宫去,母妃等着我呢。”
后来她一路尾随永徽而去,果真就见了廖妃那含笑的脸。她就这样痴痴躲在树干后,瞧着那对母女的身影消失在视野。
永徽素来不得宠,却在任何时候都有一个人在宫里静静地等着她。可是令妧呢?
她的父皇母后,从来不曾在家中等过她。邯陵寥寥数年却是她最安心的时光,可如今,那个愿意等她的男子早已不在。此后盛鸢宫数年,她亦只剩下冰冷奢华的宫殿。还有如今这墨兰别院——
空荡荡,只剩满园的墨兰香。
往后,往后又有谁会等她?
胤王吗?
她的心弦一动,蓦然又仿佛瞧见修竹园桐木案前,那满目忧伤的允聿。
愚者酒一壶,她却滴酒不沾,只愿心中清明。
花叶沐着朝露,有一人下了马车匆匆跑进墨兰别院。
瑛夕挑起了帘子入内,小声道:“公主,陈大人来了。”
令妧点头起身,才拂开了珠帘,她又伫足,回眸道:“你不必跟着本宫,就将本宫的东西细细收拾了吧。”瑛夕应声止步。
太医令陈描见大长公主出去,忙跪下行了礼。令妧赐其坐了,陈描已讪讪将药箱搁下,大长公主称病点名要他来墨兰别院果真就是个幌子,莫不是又是要问皇上的病情吗?他的掌心渗出一层汗,心下念着该如何答,却闻得堂上女子轻声道:“本宫今日找陈大人来,是有事要大人去办。”
陈描一阵吃惊,忙道:“公主有话只管说,臣定当竭尽所能。”
令妧淡淡一句“很好”,眸光直直落在他的脸上,年过半百的陈描胡子已经花白,他的眼底敛起一抹谨慎,静静听候她的发落。令妧起了身,缓步行至他面前,陈描慌忙也欲起来,却被她制止了,闻得她的声音低沉传下:“当年母后将皇上交付于你,必然是信得过陈大人的。那如今本宫也能信你吗?”
“臣惶恐!臣自是……”
“本宫知道。本宫信大人。”她打断他的话,轻声将今日要他来的缘由叙述一遍,陈描惊得抬起头来,眸中尽是恐惧。绝艳笑容在女子嘴角缓缓绽开,她笑得那样满不在意,陈描到底是颤声问了句:“那公主是要端妃娘娘……”
试探地问她,他的掌心早已是湿漉一片。
令妧深邃眸光略沉,呼之欲出的话却蓦然梗在了喉中。廖太妃的那句话——哀家今日尚且有你相送,殊不知他日谁来送你。此刻也不知怎的就想起来,半寸丹蔻没入掌心,令妧心头一慌,嘴角扬一抹讥笑,她竟也怕了吗?怕手上鲜血沾得太多,终得来报应。
“公主?”陈描小心提醒着她。
令妧垂目凝神,片刻忽而转过身去,话语幽幽道出:“且留她一命。”
大约是不忍,大约是真的害怕。
身后太医令已点头应声。
随后令妧果真又问过皇上病情,方让其退下。她又呆呆立在厅中半晌,随即环佩声玲珑,瘦弱身影已翩然出去。
因着此番去了南越便不会再回,瑛夕便将大长公主的东西收拾得极为细致,唯恐落下什么来。便是太监宫女们收拾好的东西,她也定要打开了检查几番才罢休。
一个侍女笑话她:“姑娘也真是的,便是真的落下什么也不打紧,难道你还怕堂堂南越亏待了公主吗?”
瑛夕嗔骂着:“什么亏待不亏待,都给我仔细点收拾着,有的东西不是南越皇上和胤王殿下慷慨就能复得的!”正说着,便见一个太监自柜子里取了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出来,瑛夕眼尖,忙上前接过道,“这个小心点,别撞坏了!”
太监笑道:“姑娘也太一惊一乍了,公主宝贝的是里头的东西,这好端端装在里头呢,有什么紧张的?”
另有侍女附和着问:“便是驸马爷留下的那方帕子吗?”
一语成谶,瑛夕伸手拿在手上,沉下声道:“都不要嬉皮笑脸,去忙去,这个交给我。”说着,抱着檀木盒走至帘外。
驸马爷留下的帕子——瑛夕定定望着,指腹抚过栩栩如生的浮雕,她原先也是这样以为的,可玉致说不是。
小心打开盒子,那方纳白罗巾就这样静静躺在里头。
直到那一日,杨府修竹园中,南越世子一句“瑛夕”才至她心中清明几分。公主虽不曾在她面前提过,可她却猜到了几分。
入夜,一盏琉璃青灯折映在窗帘上,令妧静静坐在镜前,任由瑛夕将她发鬓的珠钗簪子一样一样撤下来。乌丝披肩,柔滑淌过瑛夕指缝,她蓦然直视镜中女子绝美的脸,憋了一日再是忍不住:“奴婢斗胆想问公主,那方帕子……是南越世子的吗?”
令妧的眼底横一抹光,她抬眸望着镜中二人,见她缓缓点头,侍女脸上更是讶异:“怎会——公主不曾去过南越……”
她惶惶而笑,仿若初坠爱河的少女讲述自己令人羡慕的爱情:“我不曾去过,他却来过。”
“何时?”瑛夕脑中闪过邯陵、盛京等字眼,却不想闻得令妧笑道:“那时候在雒县。”
“雒县!”侍女惊愕,才想起彼时她们还在玉泉寺,玉泉寺便是在偏远雒县境内。她仿佛是不明白了,诸多疑惑团在胸口心中,一股脑儿便全问了,“他去雒县做什么?”
——“那里有母后的人与他接头,母后的人在那里,一来是和南越的人联络,二来则是监视你。”少帝话语淡淡,一袭墨色蟠龙御袍加身,腰际围以朱色博带,含笑立于令妧寝室门口。
瑛夕倏然心惊,那日公主不曾回答她的话,今日闻得皇上亲口说出来,她到底悚然了。
宫宴后,令妧只在太医及宫人口中得到过他的消息,都说一切如常。如今见了,果真是。
那一晚,他真是喝醉了,喝醉了才会做出那样有悖人伦之事。
令妧看着他,心中念念这样想着,不安的心终是定了。她收回思绪,开口问他:“崔太后为何要监视我?”
柔和日光散在他的身后,他抚袍进来,语声轻淡:“父皇忌惮于你,怕你真是那祸国妖孽。”他轻描淡写一句话,激起令妧心头千般浪。“你知道?”眸华睨视着面前少帝,令妧话语中已带了微颤。那时她还曾想,亏得皇兄不曾告诉于他,他若知道,真的会对她痛下杀手吗?却是不想,他竟知道。何时知道的?令妧短滞一念,竟是问不出口。
有光凝结在他的眼底,他亦是这样静静望着她,而后闲适笑道:“朕不信命。”
不信命,所以不会将她看做祸国妖孽,不会视她如虎狼蛇蝎。
那样释然温和的笑容让令妧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她与他仿若是这个时候才真正没了芥蒂,她渴望多年的亲情再不是疏离。口头那声“世弦”哽住,只剩了脸颊如花笑靥。世弦怔忡间,像是又见那晚她自钟储宫狼狈离去的模样,却与今日这样从容神色再是契合不起来。他亦含笑望着,话语谦和:“朕来接姑姑。”
简短一句话,蓦然警醒着令妧今日已是嫁期!
少帝脸上只有温柔浅笑,再望不见那晚醉酒后的狼狈脆弱。令妧释然笑着,看着他这般,她亦放心。
“走吧。”世弦笑笑,伸手至她面前,广袖垂落似云,一时间驱散素淡轻萝香,将那抹龙涎香直直渗入其内。他笑得越是灿烂,心口越是痛。人前,他是皇上,不是世弦,更不是裴无双,那便不该有任性,不该再有动摇。
她要走,他便好好送她一程,好叫她放心,叫她放心。
如玉素手送入他的掌心,他轻轻握住,含笑直起身,转身出去。门外早有宫女太监侍立在侧,几位王爷也站在院中,令妧见瑞王敛一抹沉色定定望着他们,她不动声色冲他一笑,见他愣了,她才又将目光回转。
别院外,两座轿撵静候。一座蟠龙鎏金御驾,一座百鸟朝凤凤辇。其前各两顶华盖,毓秀临风,庄严尊贵。
少帝亲自送了大长公主上轿,他却也不往御驾上去,而是径直也上了凤辇。
轻薄帐子一落,令妧迎面撞上他璀璨双瞳,不免一怔:“皇上怎的也上来?”
他呵呵笑着:“朕与姑姑同乘一轿,岂不叫他们看来你我姑侄关系越发亲密?”令妧看他坐下,那负于身后的另一手却是缠了厚厚纱布。她一阵吃惊,忙拉住他的广袖问:“手怎么了?”
他似本能一缩手,低声道:“不慎划伤了。”
“我看看。”她紧拽住不让他逃,手背却被他另一手覆住,闻得他笑:“不过浅浅一道口子罢了,他们非得说朕身子金贵,偏要裹成这样,真是有失朕的威仪。”他仿若真是不悦,俊眉微蹙,一脸悻悻。
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今日他的气色不错,脸颊难得见了粉色,令妧放了心,松手道:“日后凡事要当心,更要注意身子,要听太医的话,按时服药,不可任性。”
他静静听着,脸上是不灭的笑,清隽温柔,乖戾得像个孩子。
她喂他吃药,连药也不似往常的甘苦。她嘱咐他的话,听在耳里却是这样动人,一点也不觉得烦心烦躁。他笑得那样柔和,却又要在心里苦涩地告诉自己,仅此一次了,日后,再不会有。
那一个吻,他只字未提,也越发叫令妧觉得放心。
“可有什么东西缺的,此刻朕还能让人去准备。”凤辇已起,角下铃声悦耳,伴着他温和语声。
令妧浅浅出笑:“皇上让人每日来别院问话,若真有或缺,我也早说了。”
他淡色瞳眸中淌过一丝落寞,微握了拳道:“此处无人,叫什么皇上。”令妧心中一惊,抬眸望去,他的神色却又瞧不出端倪,又闻得他闲闲道,“不过是怕王德喜没将话带到罢了。”
令妧掩面轻笑:“怎会?”
中常侍王德喜昔日是伺候先帝的太监,也算是宫中老人了。太皇太后亦是看他心思单纯,不曾有结党营私之举,才准他留下伺候少帝,令妧亦对他放心得很。
她的笑声似缓解了沉闷气氛,世弦眸华一抬,面前女子的倩影直直落去他的眼底。初入墨兰别院,直至牵她出来上了凤辇,他像是不曾这样细细看过她。大红喜袍衬得她的脸色越发红润,裙裾逶迤,金银丝线织就的凤凰栩栩如生,彩云当空,斑斓绝色,这是他专门命人为她缝制的嫁衣。
“喜欢吗?”修长指腹轻缓拂过令妧袖口针织图案,他的脸上又绽了笑容。
她已不是第一次穿嫁衣,他却还是头一次见。他的姑姑果真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人,更难得那样玲珑的心思,怪不得驸马肯为她去死。而他——
只愿她涅槃重生!
从今往后,再无监国公主,此去南越,她再不必依附在谁的身后去掌权。她便是南越未来的胤王妃,皇太子妃,皇后……
令妧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喜欢吗”说的一愣,回神之际,却见他的唇角染笑,分明是愉悦模样。她心中也高兴起来,抬手碰了碰满头的金钗玉簪笑:“那几个丫头大约将所有首饰都给我Сhā了上去,撑得重死了。”
他洋洋一挑眉,得意道:“朕还觉得少了,别叫南越的人觉得朕小气。”此时的世弦让令妧恍觉他又只是个单纯少年,再不是北汉高高在上的皇上。满目柔光熠熠生辉,那样的沉稳仿若这一个不是她的侄子,而是送妹妹出嫁的兄长。
令妧心弦一动,惶惶低下头去。
她这一世,也渴望过能像其他公主一样,能被人捧在掌心宠着爱着。她的父皇母后已不是她所能奢求的,皇兄亦是。却是不想,此去南越,临走时世弦却给了她这样的温暖。
离开故国……
故国——她低头念着这二字,好似这二字从不曾出现在她的心房过,这里以前从来不曾是她心里的家。昔日驸马在时,那邯陵沈府曾是她想要安定的家,而此刻,她即将远嫁,忽而才惶觉这里竟真的是她的故国。
猛然抬眸,目光定定瞧着面前俊秀少年,令妧一颗无处着落的心却是定了。即便她不知往后有谁会等着她,她却好歹有这样一个亲人供她念想,这就够了。
世弦见她凝视着自己而笑,温柔里带着快意,惶惶中夹着心安,他分明是想笑的,可又想起往后再窥不见眼前容颜,从此长夜影凭栏……他低咳一声,飞快地别过脸去。
相见不如不见。
作为裴无双的他曾想就此放下,可她却堪堪闯进去,在平静湖面扬起一丝涟漪。她无知,却让他受伤,御袍下的手用力握了拳,辛辣的痛楚蔓延。
蟠龙御驾在前缓缓前进,谁都知道那不过是驾空车。夏初风暖,拂在瑞王脸上却是隐隐生出了寒,他的眸光落在跟在御驾后的凤辇上,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出来,他千防万防终是防不住大长公主与少帝联手。不过他们以为一趟和亲就完事了吗?那也实在太过小觑他的本事了。
辇车缓缓停下来,不多时便闻得中常侍的声音自外头传来:“皇上,城门到了。”
到了!竟这样快!
世弦抬眸,面前帘子被掀起,中常侍王德喜伸手欲过来扶他下车,却见少帝仍是静静端坐着,并未要起身的意思。
令妧顺着他的眸光瞧去——城门大开,闲人禁避。
诸子百官都于这皇城门口列队而立,紫衣铜扣的御前侍卫伫立两旁,另有禁卫军延绵至皇城外,宫女太监更是不计其数。
“皇上。”令妧亦是轻声提醒着他该下辇车了。
皇帝亲送,至城门口也当止。
他却不动,眼底仍是柔和笑意,淡淡吩咐着:“王德喜,带殿下过来跟公主道别。”
殿下?昭儿来了吗?
令妧眼底掩不住的惊喜,不顾礼数悄悄掀起了一侧窗帘来瞧。中常侍已应声下去,令妧的目光扫过对面黑压压一簇人群,果真就见了那精灵可爱的小人儿!目光再往上,又见了端妃那熟悉的影。握着帘子的手指略微收紧,令妧脸上的笑容也是僵持,虽是隔得远,她亦是可清晰望见端妃脸上苍白神色。
“端妃怎的也来了?”令妧不觉问出来,话语已是生涩。宫妃是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的,除非是后宫正主,可现下世弦尚未立后。
“昭儿尚小,离不开她,朕便准了她一起来。”世弦说得淡而无味,却叫令妧心神一荡。
离不开,离不开……令妧的嘴角讪讪一笑,后悔了吗?倘若现下后悔,还来得及。眸华一覆,她落下车帘,谁也不可能永远陪伴着谁,不该留下的,迟早就是要走的。
为政者,当无牵无挂。
昔日母后的话,她似隐隐有些懂了。
“姑奶奶!”昭儿一被宫人放上凤辇就笑着冲进来。大约是没想到世弦也在,孩子一愣,脸上笑容顷刻间隐下去,双手绞着衣角呆呆立着。世弦睨他一眼,也不说话。
令妧伸手将昭儿拉过去,轻轻刮了他的鼻子笑:“怎么了,见了父皇也不说话?”
昭儿抬眸瞧了令妧一眼,这才又转向世弦,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他“唔”了一声,依旧冷冷淡淡的样子。令妧知他在人前不习惯与昭儿亲近,也不怪她。又拉了昭儿的小手笑:“哟,昭儿也懂行礼了?”
孩子这才自豪地说:“母妃教的,说日后见了父皇就该这样。”
令妧笑笑,将他拉入怀,话语中另有所指:“君臣之礼不可废,私下却还是父子,如此刻意又做给谁看。”世弦惊看向她,见她只看着昭儿,眼底是慈爱笑容,仿佛方才一席话不过是他失神误听。
昭儿还小,只见他们都脸带笑意,心下也便不那么紧张,靠在令妧怀中问她:“姑奶奶,您何时回来?”这不是他第一次问她这样的话,那次她没有回答,后来母妃私下偷偷说,说姑奶奶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他不信,他觉得姑奶奶不会不要他,是以非要这样再问一次。
令妧不觉朝世弦看一眼,见他的脸色素淡,抿着唇静坐一侧不发一言。怀中的人儿依旧睁大了眼睛满怀期待望着她,那一刻,她似是不忍,便笑着道:“姑奶奶去去就回,所以昭儿要听父皇的话,要乖。”
“真的吗?”昭儿欣喜望着她,瞧见她一脸笑意终是放了心。
世弦却又蓦然看向她,去去就回,他分明知晓那是她用来欺骗小孩子的话,可瞬息之间,他竟仿佛惶惶也信了。
信她是去去就回。
嘴角又扬一抹笑,耳畔昭儿的话又传至:“那,那里可有人会对您好?”
孩子晶亮眼眸里尽是天真,令妧抱着他的手却是微微一颤,她随即又笑:“自然有。”
世弦依旧望着她,殊不知她说有的时候,心中念想之人可是胤王?他随即又苦笑,是谁都不重要了,总之一定不会是他。
昭儿笑得很满意,依偎在令妧怀中,小手握着她肩胛处的流苏璎珞:“您今日好漂亮。”
令妧伸手圈紧了他,外头闻得中常侍的声音小心传至:“皇上,时候不早了,公主该启程了。”
外头有|乳母来抱昭儿,殊不知孩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抱着令妧就不肯松开。令妧叹息一声,欲开口,却听少帝先出声道:“他素来与你亲厚,就让他再多送一程。”
令妧讶然,回神之际才反应过来他也要出城!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蹙眉道:“世弦不可!”
他略略笑了:“有何不可的?姑姑是担心朕的安危吗?这么多禁卫军和御前侍卫若都不能护朕周全,朕也要他们无用了。送不送,也只此一次了。难不成姑姑还真的相信‘去去就回’的话?”那些原也是催眠了自己去信的话,如今却被他一语道破,他面色不改,心下似被狠揭了伤疤,呼吸之间已显沉痛。
外头,中常侍已请了杨御丞前来相劝。
杨御丞才于凤辇旁一立,少帝轻倦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叫大臣们都散了吧,朕与昭儿再送大长公主一程。”杨御丞原本是被叫来劝阻的,那一刻却也不知为何,呆呆一立,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边端妃等人远远望着,皇上和昭儿迟迟不下辇车来,端妃又见杨御丞也过去了,却是不多时,凤辇缓缓动了,像是要出城去。端妃这才惊了,才往前一步,便见一个太监奔至,高声道:“皇上口谕,请各位大人先行回去——”
回?
“昭儿呢?”端妃惶惶问了一句,那太监恭敬笑答:“回娘娘,殿下与皇上一道送公主出城,多则也就一二个时辰便回,娘娘且安心回宫去等着吧。”
端妃吃了一惊,虔儿扶了她道:“娘娘风寒未愈,还是先回宫吧,殿下与皇上在一起,不会有什么事。”侍女的脸上盈盈一脸笑意,说得端妃虚弱脸庞也生出了笑来。昭儿与皇上一起,不一直是她期盼的吗?如今虽是送大长公主出城,她也愿让他们父子多一些时间在一起。念及此,端妃脸上散了担忧,只剩下傲然的笑。只要皇上能喜欢昭儿,日后就算没有大长公主,他们呣子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昭儿见无人再来抱自己下车,便也放了心,拽着令妧衣袖的手也松了。令妧脸上挂着淡淡笑容,却是回过头去,素手挑起车帘,往回又看了看。耳畔闻得世弦淡漠道:“即便他来你也看不见,大长公主出嫁,朕命闲人禁避,他无官无爵,靠近不得。”
令妧微微一怔,又缓缓笑自己糊涂,这种场合,裴无双自是不可能出现。她又看向世弦:“你又怎知道我在找他?”
他哧的一声笑出来:“放眼整个盛京,如今还能叫你念念不忘的能有几个?莫不是朕还错了吗,姑姑?”最后两个字他略略用了力,仿佛还在提醒他与面前女子此刻的身份。
令妧却并未发现他眼底的异常,抿唇笑笑算是承认。想来她走了,裴无双便会回羌州去,那里终是他的家,他还有爹,有姊妹,他们全是他的亲人。这般想着,她又笑了,寸寸是放心。
昭儿起初还拉着令妧与他说着话,后来累了,便干脆靠在令妧身上睡了。令妧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犹如慈母。世弦直直看着,也许不久的将来,她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会如疼爱昭儿一般地疼爱那个孩子,她和胤王的孩子——
掌心的伤口传来一丝痛,痛得他不禁蹙眉。
“怎么了?”令妧关切问道。
他的目光低垂,话说得轻描淡写:“没什么。”他不过是嫉妒了,堂堂北汉皇帝竟会嫉妒他国一个王爷。世弦心头苦笑,胤王竟可以得到那么多他得不到的——知己,红颜。
令妧看他低下头去,她又看了看怀中熟睡的昭儿,下了决心道:“再送几里路即可,你与昭儿便回去。”
他没有再拒绝,淡淡“唔”了一声。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懂,他懂。
令妧望着他,再欲想交代几句,千言万语像是一时间散尽,惶惶凝望着面前之人,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外头起了风,吹得帘帐“噗噗”作响。猎猎日光被云遮住,天色却也不暗,稍稍有了凉意。世弦又浅浅道:“除却瑛夕,你还要带人入越吗?”
令妧却摇头。此番去南越是和亲,她是北汉公主,实在不妥将太多的人带入南越。且南越储位之争牵涉甚广,她自北汉带去的人难免不会卷入,少带一个是一个。若非和亲公主必须得要随嫁女官,她连瑛夕也不想带。
世弦点点头,片刻,才又道:“杨御丞送你至两国边境,南越世子会护送你接下来的路。你若有事只可与他说,朕怕有人鱼目混珠,混在迎亲队伍里。”
他细细交代着,倦淡话语落在令妧耳中却隐隐生出了凉意。他不知她与允聿之事,是以一口一个世子丝毫不避嫌。
令妧自嘲一笑,那夜他拽着她的衣袖曾问她——爱过驸马吗?爱过裴无双吗?
裴无双多少令她动过心,可她与他始终越不过那副蒙纱斗笠。驸马是她此生最感恩之人,她早已无法回报。但却只有允聿,那才是深埋于她心底的男子。亭下溪边一个承诺,一方帕子,早已让她付之真情,红颜化骨,她心中也只此一个。
浩浩荡荡的仪仗在离开皇城外的十里亭停下了。
外头中常侍王德喜忙挥手让|乳母上前去将殿下抱下来,皇上原本是送至城门口的,如今一送再送,王德喜生怕他又临时变卦。
昭儿依旧睡着未醒,令妧动了动身子,见世弦已起身,却是俯身过来,接过她怀中的孩子。|乳母小心翼翼掀起帘子,瞧见这样一幕,心下一撼,伫足再不敢入内。王德喜原本要喝斥,待上前,一眼瞥见如此情形,到底也缄了口。
令妧望着世弦,他分明是第一次抱他,却偏要装作熟悉一样,双臂却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抱他才好。索性昭儿闻得皇姑奶奶今日要走,昨夜便一夜未睡好,也正是倦了。如今虽换了一个怀抱却也未醒,闻着世弦身上淡淡体香,他将小脸往他怀里钻了钻,继续睡。令妧好笑地看着世弦局促模样,她起身帮他将姿势换了换,世弦却像是一刻也不想待,抱着昭儿慌张欲从凤辇上下去。
|乳母和中常侍都被惊到了,不知该如何伸手来扶。
御袍博带遮去眼前杌凳,世弦踩下去时正巧落在杌凳一头,他身形微稳,眼前几个正惊慌地要跑过来扶他,却见那双如玉素手破开帘子出来,稳稳当当扶住世弦的身子。世弦近乎本能空出一手握住眼前耀眼的朱色广袖,仿若这是唯一的一根浮草。
墨晶色的瞳眸略抬,撞入令妧含笑眸中,她的话语里带着嗔怒:“日后切不可这般鲁莽。”
|乳母已过去小心翼翼接过他怀中的昭儿,见皇上不言语,|乳母又看了看中常侍。中常侍一挥手,|乳母赶紧抱着昭儿匆匆退下了。
世弦拽着广袖的手却还不松,正是那被碎片割伤的手,令妧担忧道:“皇上……”
“此去南越,日后当万事小心,朕只想姑姑安好。”他不动声色打断她的话,目光灼灼望着她。
令妧会心一笑,低声道:“皇上安好,我才会安好。”她和亲去南越,胤王不论是否喜欢她都会对她客气有加,因为那一个是世弦的盟友。他们彼此,缺一不可。
说话间,她已经松了扶他的手,可他却还不松手。周围御前侍卫、禁卫军,那么多宫人一并瞧着。令妧扬一扬广袖掩住,另一手欲扳开他的手,却是不想他狠狠一用力,紧紧攥着不松。仿佛是被令妧用广袖一遮掩,他就越发地肆无忌惮了。令妧惊惶抬眸,见他嘴角一抹凄凉笑意,眸华哀哀沉在她的眼底……
也只有她会为他遮掩——他去墨兰别院,她会替他打点;他在寝殿吻她,她会为他掩饰;如今他不舍松手,她帮他遮住……
往后呢?往后还有谁会这样一心一意对他?
他真是不舍松手,怕一松就是一辈子。只是不松,她又能帮他遮掩多久?
令妧被他这样一拉,眼前景象一时间模糊起来,她深吸了口气,强忍住眼泪,将不舍吞咽入腹,低低喝斥着:“世弦,放手!”
他的眼底透着淡淡哀伤,却蓦地一笑,静静望着她道:“朕会立昭儿为太子。”
这句话,藏在他心中百转千回,临走,终是打算告诉她。他先前单只是反感太皇太后为他做下的决定,他只是要反抗。而如今,他只愿她走得安心,走得放心。
令妧心头一震,目光本能地望向后面的御驾一侧,|乳母正小心抱着昭儿候着。孩子睡得正熟,她却还能清晰瞧见昭儿粉/嫩白皙的脸庞。她痴痴看了许久,那抱着昭儿的人也抬眸朝她看来。静娴如宁兰的笑,规矩木讷的眼,分明就是端妃的脸!她远远望着她,盯住她的脸,望着望着,令妧瞧见鲜血自端妃口鼻中缓缓溢出,一滴一滴落在昭儿净瓷般的脸上……
令妧指尖一颤!
“朕会立他为太子。”世弦又重复一遍,仿佛怕她听不清楚。
“世……”艰涩动了唇,那紧拽着她广袖的手蓦然松了开去,令妧那句“世弦”来不及出口,他已经抽身离去。脚下步子飞快,逃也似地离开。
中常侍叫他几声他也不应,他朝令妧行了礼,方退下,却被令妧叫住:“王大人,本宫将皇上交给你了。”
中常侍谨慎点头:“公主放心,奴才一定好生照顾皇上!”他随即转身追上少帝的步子。
令妧深深凝望一眼,方才刹那间她心中闪过一个字——杀。
杀了端妃。
可如今她已出了皇城很远,陈描不在身边,世弦不知她这一计,她到底没打算说。
瑛夕已经近前,见令妧目光散漫,她不禁小声问:“公主,方才皇上和您说什么呢?”她站得远,只瞧见皇上久久立于公主凤辇旁,也听不见到底在说什么,可心下好奇不已。
令妧不答,低叹一声,转身入内。
王德喜小心扶了世弦上御驾,他又传了杨御丞上前。目光再不探向那边的凤辇,只低低吩咐:“定要将公主平安送至。”
杨御丞忙低下头道:“臣定当幸不辱命!”
“很好。”世弦淡淡一笑,“王德喜,回宫。”
“回宫——”中常侍中气十足一声吼,这悬了一路的心才算真正放下。
禁卫军与御前侍卫拥簇着御驾离去,令妧挑起车帘望去,队伍已越来越远,唯有那左右两顶华盖赫然立于风中。
“公主,该起程了。”杨御丞的声音自车外响起。
令妧回过神来,悄然落下帘子,点了头道:“起程。”
瑛夕坐在她身边,她原本就是多话之人,因着皇上要与公主同乘一轿,她便不得入内来,如今皇上一走,瑛夕喉头的话匣子仿佛是开了。不过说来也可笑,她满脸笑着想说些什么,可是舌尖一转,竟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是不舍了吗?
瑛夕斜睨瞥了瞥辇车外,风吹得窗帘微掀,沿途一应美景俱收,翠色的叶,翠色的草,到处的翠翠青青。瑛夕仿若又瞧见那日的杨府,也是这般绿绿油油的色彩,她又干脆挑起了帘子来瞧,见杨御丞一身鸦色朝服,坐在高头大马上紧紧随在凤辇一侧。瑛夕心下低叹,杨大人也是个好人,只是和公主有缘无分罢了。
没人再来拉着她,广袖似风轻。冥冥之中像是又见了世弦执意拽着她衣袖的样子,眉宇间俱是不忍与不舍,令妧却是一笑,往后他还有昭儿,昭儿是他真正的亲人,世弦再不会孤单。
瑛夕恍惚中听得大长公主笑了,她握着帘子回眸,果真见是令妧在笑。艳绝笑容里只剩下切切安心,看得瑛夕也不自觉高兴起来。她唤一声“公主”,过令妧身边坐下,见那如瀑广袖隐隐有了褶皱,瑛夕俯身欲抚平。
艳艳朱色里隐匿的一片暗红色引得瑛夕大吃一惊:“公主,这是……”
令妧顺着侍女目光瞧去,广袖上,一片暗红血渍清晰可见。
“公主哪里伤着了吗?”瑛夕整张脸都吓白了,忙拉着令妧检查。
大长公主由她拉着,一动不动望着污秽广袖。
他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道拉着她,以至连愈合的伤口也再次迸裂。什么浅浅一道口子,世弦果真又是骗她的。
瑛夕见她不说话,再欲问,却见面前女子赫然转过身,一把掀起窗帘。滚动的车轮在朗朗晴日下带起翩然尘土,远处,再是瞧不见浩浩荡荡的御驾,唯有蓝天白云下,北汉天下的大好河山。
“公主……怎么了?”
侍女见她又缓缓落了帘子,不觉皱眉问她。
令妧蓦然一笑,她又不是不了解他,他只是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展示他的脆弱。只要人活着,是伤总有痊愈的一天。
夜幕深深,暖风里透着几丝清凉。碧纱灯笼照得女子身影逶迤,期间闻得宫女低声道:“娘娘,下雨了,可要回宫?”
杨妃不语,径直步入宣室殿。恰巧便见御侍宫女端了水盆出来,水中一条被血浸透的纱布看得怵目惊心。杨妃心中大骇,急急闯入内室,少帝闲闲坐在桌边,受伤的手早已上药换上新的纱布,他抬眸睨她一眼,略皱了眉:“何事?”
杨妃怔了片刻,才忙道:“臣妾听闻皇上送公主出城,怎去了那么久?”
他倒是笑了,音色也柔和几分:“再久不也一样是回来了,你又担心……”
她自是担心,她也怕。几夜未眠,大长公主终于走了,她们之间的盟约……
杨妃心中萧瑟,又望见少帝一脸疲惫,她才又转了口:“皇上劳累一天,还是早点歇下,明日还要早朝。”女子声音温柔,又仿佛是从前那个贤惠柔情的杨妃。少帝眸光如春水,闲适一笑,仿佛连着昔日盛鸢宫的那个人也依旧还在。
一连数日,少帝都勤于朝政,鲜少入后宫来。
静康宫的沈昭仪却莫名在宫里发了一场大火,连着少帝赏赐的珍贵花瓶也摔碎了几个。端妃自那日随着少帝去城门口送了大长公主来后,风寒愈发严重,已是几日不出宫门了。
傍晚时分,夕阳斜落,钟储宫那边有消息传来,说崔太后的疯癫之症又发作了。少帝匆匆前往,远远便闻得崔太后惊恐声音:“走!你们都走!全都给本宫出去!”
几个太医被她赶出来,侍女莺欢小声劝着,也没有效果。
崔太后却是一眼瞧见少帝,那惶惶不安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少帝一挥衣袖,众人忙都悄然从太后寝宫退出。太医们局促立于廊下,不觉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中常侍朝莺欢看了看,才问:“太后的病怎么又犯了?”
莺欢一脸委屈:“奴婢也不知道,下午的时候还好好儿的呢。”
随即,又闻得中常侍一声轻叹,几个太医的议论声也渐渐小下去了。
静室里,珠帘止,琉璃青灯静立。
世弦牵着崔太后过窗边锦塌坐下,低声问:“什么事叫母后不开心吗?”这段时间她的病很少发作,他也确实因为诸多政事不得空来探她,心中不免愧疚几分。
崔太后蓦然凝视着他,呆呆看上半晌,只见他笑着又欲开口,她却先他一步截断他的话:“皇上要立端妃的儿子为储君?”
四目相对,她的眼里透着犀利,他却是深深的震惊。
脑中恍觉闪过“端妃”“储君”等字眼,难道还不信此刻她口中的皇上叫的就是他刘祯吗?
翔龙锦袍一拂,他蓦地起了身,直直睨视着面前之人。
他的母后,疯癫了数十年的母后……竟是装的?修长手指略颤,为了崔太后之阴忍。
崔太后亦是跟着他起身,伸手握住他冰凉手指,一字一句问:“皇上当真要立他为太子?”
这几日上朝时他便提过此事,也想探探朝中大臣的口风,保皇派那些人不必说,自是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秦将军大声叫好,剩下瑞王一党已是进退不得。此事在前朝如若狂风,后宫内廷自会有风声传入,他倒不是要瞒着她,只是——
“朕还以为当年皇祖母将您逼疯……”他哑声开了口。
闻得他提及太皇太后,崔太后的脸色微变,冷笑道:“母后没有疯癫你便当她是好人吗?她和令妧那样逼你,临到头你竟真的要妥协了吗?祯儿,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是人……他惶惶念着,那又该是怎样的人?他恨之入骨的姑姑却是事事为他,他原以为被逼疯的母后却只是装疯卖傻,何为真何为假,他心中一窒,抬手便推开了崔太后的手!
那一个已经替北汉去和亲,他只要立昭儿为太子,心中执念便能放下……
“祯儿……”崔太后似觉出自己太过着急,急急又低唤着他的名字。
世弦怔了怔,唇上一抹苍白,过去十年,他做梦都想着倘若母后没有疯癫,他也便不必孤苦一人。如今,母后果真没有疯,可他为何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高兴?
崔太后谨慎握了他的手,话语似低叹:“你还年轻,何必那么急着立太子?杨妃、孙昭仪、王美人……还有你新封的沈昭仪,她们谁不想给你生皇子?令妧都已经走了,你又何必收她胁迫!”
“她不曾胁迫朕。”他低低一句,墨晶色瞳眸直直望着她。
崔太后的眼底升起一抹讶然,闻得他又问:“母后竟这样防着她?”宁可装疯卖傻也不愿给予他一星半点的温暖,宁可将他错当成父皇也不肯叫一声他的名字,如今大长公主一走,她急急骗他来,却是要他打消立储的念头。
偶有巡逻之人的身影被折映在窗台上,崔太后的脸色黯淡,缓缓说道:“母后也是逼不得已,太皇太后势力颇大,母后唯有选择这一条路方能保全自己。”
“那么如今呢?”
她凄凉笑道:“宫里仍有太皇太后的人。”
“谁?”
“母后不知道,但母后知道一定还有。”崔太后的眼底略略又有了慌意。
世弦冷冷一笑:“母后究竟怕什么?朕如今已是皇帝,难道朕保护不了您吗?”
崔太后心头一暖,随即又是黯然。她只是怕他会受到伤害,若然不是因为这次,令妧走了他仍是要立皇长子为太子,她也不会冒险让他知道她没疯的事。她定定望着他,抬手缓缓拂过他清瘦脸庞,十年了,儿子近在咫尺她都不能如一个母亲一样对待他。崔太后像是满足,低声道:“母后也不喜欢端妃的儿子,母后支持你去做心中想做的事。祯儿,你记住,从今往后她们谁也不会再逼你了。”
再也不会逼他……世弦心中念着,那原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而今却是晚了。他缓缓摇头:“朕累了,不想再折腾。”
他与令妧斗了那么多年,直到她临走,他才发现竟那么不舍,却早已是来不及。幸运的是他还有母后在身边,如今却还要为了立储的事去折腾吗?
轻纱帷幔飘曳,侍女莺欢的身影渐近,皇上已经离开钟储宫多时了,外头几个太医也一并退下,太后却仍是呆坐着一句话都不说。莺欢端了玉盏过去,小声叫她几声,而后又壮了胆子问:“太后,您劝了皇上了吗?”
该劝的劝了,该说的也说了。
崔太后眼底似眸光碎溅,莺欢只闻得她沉沉一笑,语声中溢满苦涩:“天意,这果真就是天意!”
“天意?”莺欢错愕望着她,忽然见崔太后的广袖一扬,莺欢手中玉盏翻落下去,整杯的水悉数浇在那华贵丝屡上。水是刚倒的,还烫着,可崔太后的神色分明是不知道痛。莺欢惊呼一声,怔怔望着她,这么多年她是唯一一个知道崔太后装疯之人,而此刻,她竟仿佛分不清这一个究竟是装疯,还是真的就疯了……
作者题外话:
看到这里,我想说你们可以带着少帝就是裴无双的事实再回头去看那些伏笔,我相信你们的所有谜团都将迎刃而解。
【涅槃】02
距离北汉与南越交界三十里,四周树木葱郁,其间却是一马平川,只剩下成片绿油油的青草地。正值日落时,拂面凉风绵绵,马匹闲闲低头吃着嫩草,一身戎装的邱将军拎着酒瓶过来,一脚踩在横卧在草坪上的半截枯枝上,笑着道:“世子怎不去帐内休息,倒是在这里喝酒?”
允聿扬手就将手中酒瓶与邱将军手中的瓶子相碰,他哧的笑:“帐子里太闷,不如坐在外头来得清凉。”
邱将军见他豪迈饮酒的样子,不免心生好感,都说京中权贵都难免小家子气,他看这冀安王府的世子倒是豪爽得很,这饮酒的样子一点也不逊给他们长年征战的将士。邱将军干脆在他身侧坐下了,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开怀笑道:“这次皇上下旨要世子替胤王殿下迎亲,听说北汉皇帝也是点名要世子来,依我看世子今后的仕途可谓是平步青云了!”
允聿复又饮一口,深眸隐匿着讥笑,平步青云?竟是因为他替胤王求娶了北汉大长公主……
邱将军却突然转了口:“只是胤王殿下请旨欲将其义妹上阳郡主许配给世子,世子竟拒绝了?”这在旁人看来,已是天大殊荣。他又见允聿略略蹙眉,心下便想笑,冀安王府的世子早是风/流名声外,想来是瞧不上上阳郡主的容貌。虽不是丑女,倒是也确实不过是样貌平平而已。邱将军没放在心上,只当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罢了。
允聿一时间竟有恍惚,却也是难得笑了,直面看着他道:“我的事是小,倒是将军常年伴着皇上,且不知皇上对诸位王爷有何看法?”
轻描淡写一句话,令邱将军怅然动容,他脸上笑意锐减,随即道:“皇上的心思又岂是我等能揣摩的?”
允聿见他脸色异样倒也不惧,仍是笑着:“我喝多了,有失言之处还望将军海涵。”他说着,丢了手中酒瓶,又扶着树干微晃着起身,“先失陪了。”邱将军回望着那抹颀长身影,意味深长的一笑,他真醉了吗?
帐帘一落,仿佛隔断凡尘诸般喧闹,帐内一盏琉璃青灯跳跃,忽明忽暗将允聿身形拉长。他低头看了看张开的手,手指修长,指腹因常年习箭而裹上了厚厚的茧。他又握了握,还有一日便可抵达两国边境,他当真要亲手将心爱之人送作他人妇吗?
乾宁十一年五月中,北汉送嫁队伍至两国边境豫州。听闻南越迎亲的人已足足等候两日。
瑛夕取了红盖头替令妧盖上,这丫头此刻倒是紧张起来了,这拉一下,那又拉一下,好似这红盖头怎么盖都前后不对称了。倒是令妧似并不在意,辇车外传来杨御丞的声音:“公主该下车了。”
此番到了边境,南越自有辇车替令妧备下。大长公主和亲南越,没有过多的侍从,换了辇车,便只有孑然的令妧了。
“公主请保重。”杨御丞轻声耳语,只说与她一人听。
令妧听得温暖,舒心一笑,语声亦是低低:“大人也多保重。”她顿了顿,又言,“该娶个夫人了。”
杨御丞敛襟垂眉,脸上微微动容,却仍是点头。
侍女瑛夕已率先跳下辇车,本能驱使她抬眸一望。
曦和日光半隐在浮云深处,碧色天空下一众马匹辇车逶迤。辇车已不是百鸟朝凤图案,已换成银顶黄盖红帏凤辇。一入越,公主便不再是公主,而是南越未来的王妃了。辇车前两抹身影,一个身着缀鳞铠甲,饯袍上密缀铜星。另一个则是一袭石青色朝服,绣四爪正蟒于胸前。瑛夕微微讶异,那不正是她此前见过的南越世子吗?
张石等昔日盛鸢宫的宫人都在凤辇旁跪送大长公主。
令妧由送嫁侍女牵引至南越迎亲队伍前。
两国使臣相互见礼。
随后,闻得一阵跪地声,那洪亮声音如山传至:“参见王妃——”
王妃……
令妧怔怔念着,似还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称谓。
另有一人被侍女自南越仪仗中扶出来,瑛夕定睛瞧去,竟是甚久不见的康太妃!康太妃抵达南越崇京后不久便有消息传来,称欣徽公主病故,却没有关于康太妃的只字片言。康太妃素来考究,纵是容颜逝去也总是打扮得体,从来贵不可言。与如今这一个双瞳无神,宛若行尸般的老妇恍若两人。
瑛夕扶着令妧上前,在走过康太妃身侧时,那双死寂眼眸似又有一丝活气,她站住了步子,转目定定望着那红衣翩然的女子。她的嘴角绽开一丝温和笑意,突然一把推开了侍女的手,疾步冲过去。
令妧只觉得广袖被人狠狠一拉,瑛夕惊呼出声,众人都惊愕,唯那抹石青色的身影急急冲了过来。透过朦胧头盖,那看不清楚的面容却叫令妧微微一怔,康太妃一声“歆儿”顿时拉回了令妧思绪。允聿才冲上前,却见那白玉素手一抬,制止了他再上前。
一刹那,天际风平浪静,格外宁和。康太妃的声音又传至:“歆儿,不要怪你父皇,此去南越定要好好保重。”她又握住令妧的手,温暖掌心拍打在令妧冰冷手背,字字柔情。她竟是将令妧当做了昔日和亲南越的欣徽公主!
昔日盛京金銮殿高台之上,母后也曾这样握着她的手,慈爱地说驸马是个好人,要她远去邯陵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令妧的目光直直落在康太妃身上,依稀可见那含笑的眉目,憔悴的容颜。瑛夕惊窒在一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却见大长公主的玉手反握住了康太妃枯槁双手,淡淡道:“我知道,你回去吧。”
她一落衣袖,便决绝拂开了康太妃的手。康太妃情急一声“歆儿”,再欲往前,身躯已让杨御丞拦住,闻得他低首道:“太妃请恕罪,公主该起程入越了。”
令妧头也不回,唯瑛夕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只见康太妃痴痴呆呆望着这边,干涸眼底缓缓沁出泪来,双唇仍是不住地颤抖着,就这样哀哀看着不愿回头。
瑛夕回过神,低低道:“康太妃疯了。”
自是疯了,疯了才会将令妧误以为是欣徽公主。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刘歆太不知好歹,错就错在她站错了队。手中绢丝帕子紧攥,令妧的眼底淌过一丝哀默,先前要那边除掉欣徽公主时她不曾有过半分动摇,而今面对疯癫的康太妃……她竟是心软了,不忍戳破康太妃此刻送女和亲的美好心愿。她随即又漠然笑了笑,都已做下那么多血腥之事,如今她又要扮圣女了吗?
那抹石青色身影尚在,她却已早早收了眸光,双眼一闭,只由着侍女小心扶着她上了南越备下的凤辇。
这边康太妃也不再冲动,只静静立着。杨御丞拦着她的臂膀也落下了,他的目光定定望向那艳红身影,直至她上了辇车,由得侍女落下帘子,杨御丞心神一荡,再瞧不见了。
另有一个太监上前,谨慎打开怀中明黄锦帛,声音尖锐地宣读两国友好誓言,并祝贺大长公主和亲南越,愿公主与胤王百年之好。
……
辇车何时起程的令妧似乎记不清了,她一沾软垫锦衾便像是倦极了,满头的金玉首饰撑得她累极,一手撑在额角便恍恍睡去。
父皇容颜分明早已在心中模糊,却不知为何又寸寸清晰起来。他看她的眼底堆满质疑,连同站在他身侧的皇兄一起。恍惚中,她像是听见相士的话,天生异象,必有妖孽。杀了她,放能保北汉百年基业。
不要——
竭力要呼出的话却是囫囵在喉,令妧惊觉醒来,手足冰凉尽是冷汗。早已不在辇车上,身上已是轻软被褥,精绣锦缎薄衾,华美昂贵,想来是到了下榻驿馆。令妧不知她竟睡得这样沉……昏暗静室里,隐隐中似有一个身影袅袅印在薄薄鲛绡帐上,令妧无暇顾及其他,目光冷冷看向来人:“谁?”
清晰之音落地,来人极快的身影近前,绡帐顷刻间被掀起,未待令妧再开口,那大手已捂住她的嘴。暗中闻得那声音低低道:“是我。”
伴着幽沉月色,他一双漆黑瞳眸缓缓熠光。
轻薄鲛绡帐翩然落下,半遮住他矫健身躯。捂住令妧的手已撤,她讶然盯住他的脸庞,那依稀瞧得出的轮廓处处透着熟悉,她却连一句话也问不出了。空气里,两抹呼吸声伴着一室轻萝香气,袅袅散散,浮浮沉沉。
他们一个是和亲公主,一个是迎亲大臣,最该避嫌。可如今夜深人静,他却私自闯入公主寝室,论罪当斩!
窗外不时有夜巡侍卫走过,灯笼的光忽明忽暗的亮着。允聿的呼吸声平静,丝毫未见惊慌,几个侍女一同扶她下来她依然沉睡未醒,可见这段日子她过得并不好。宽大喜袍挡不住她消瘦身躯,艳红盖子亦遮不住她憔悴容颜,他多看一眼心痛便多一分!
“我带你走。”他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
刹那天昏,什么身份地位,什么荣华富贵,他统统不要了。兄弟情分弃了,王府荣耀舍了,他什么都不顾,只盼着她快乐!
令妧鼻子一酸,黑夜却恰到好处掩饰了她此刻的脆弱,她强忍住哽咽问:“去哪里?”
“随便哪里,你去哪里我便随着你去!”
窗外再次传来侍卫奔走忙碌的声音,允聿谨慎回眸望了一眼,令妧趁机将手自他掌心抽离,他惊觉回头,闻得女子微弱道:“我要去崇京,你自然要跟着去。”
他的心口一震,不可置信撑大双眼:“为什么?你当真要嫁给胤王吗?”
他的语声哀伤,令妧却是仿佛又瞧见她最后见世弦时,他紧拽着她衣袖不肯松时的眼神……后来瑛夕说要将她的喜袍洗了,大喜之时衣袖染血乃是不吉利,她却执意不肯,唯有这样,她瞧着那抹褐色血渍才能提醒自己此来南越的目的,提醒着她刘令妧的身份!
悲哀双眸一阖,她平静吐字:“当真。”
简短二字直入耳中,令允聿一颤,他惶惶问:“那我呢?”
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令妧艰涩道:“当年雒县相遇,你为见崔太后之人,根本不是什么农家子,我亦不是杜撰于你的瑛夕……那些本就是个错误……我也不曾将你的话当真。”
她……原来早已知晓他去雒县的事。可她竟说不曾将他的话当真——他料到她也许不会跟他走,却不曾料到她会告诉他这样的话。眼前霎时一阵昏暗,他惶惶似魂魄出窍,心痛难忍:“你在怪我?”
怪——
她又能怪得何人?
“我怎会怪世子,是你促成我与胤王大好姻缘,方能一解我皇心忧。”
低柔话语似一潭湖水,深深将允聿溺在其中,呼吸不得,挣扎不得。她心心念念果真只有北汉和少帝,她从不忘她北汉大长公主的身份,不愿随他走……
沉重步子不知是怎样走到后窗边,伸手推住了床沿,闻得身后传来响动,允聿惊喜回身,闻得她又道:“今日康太妃之事……世子日后不该这样鲁莽。”
欣徽公主如何身死她与允聿心知肚明,是以白日里瞧见康太妃突然朝令妧冲过去,允聿怕康太妃装疯卖傻,已怀疑到令妧头上,所以情急之下便起了身,欲上前护她。
她继续道:“胤王看中你,必是信你的,世子若再鲁莽行事,是怕旁人不知欣妃之死与胤王、与我相干吗?”
……
内室再次沉入静寂,先前立于窗边那抹身影早已不在,令妧一袭白绫亵衣静静赤足站在窗前。方才与允聿说的话依旧言犹在耳,她站着站着,竟是失声笑出来,幽沉,幽痛。
刚下过一场雨,闷热天气也渐渐起了凉意。胤王薄衫广袖径直穿过繁花院落往前,才要入内,便闻得有脚步声自里头出来。他的步子略略缓慢,待到里头之人出来,他猛地上前一步,将出来的女子吓退数步。睨视着面前少女惊恐不能回神的脸庞,他倒是朗朗笑起来。
“都要娶王妃了,还这样的孩子心性!”说话的是一个身着华丽宫装的美妇,正是胤王生母连妃。方才被他惊吓的少女便是他的义妹上阳郡主王绮。
上阳郡主的生父乃是昔日的云州副将,亦是平定建璋十年梁王叛乱的功臣。后被封右将军,于建璋十五年病故,整个王家恩泽不断,皇帝又接了王家幺女王绮入宫,封为郡主。连妃膝下无女,便自请照顾年幼的王绮,收为义女。王绮虽是长相平平,却懂事乖巧,深得连妃的心。唯一让连妃不快的是,本以为皇上会因此更宠爱她,却不想上阳郡主入宫后,连妃的地位却依旧如初,不得宠的永远不得宠!
连妃渐渐明白了,皇上厚待王家不过是给天下人做个表率,告诉他们天家不会亏待功臣之后。可如今,他还记得上阳郡主吗?与其如此,不如静静等待,等自己的儿子将来出人头地,她便能母凭子贵。
胤王脸上仍是不羁的笑,朝连妃行了礼,又笑看向上阳郡主道:“儿臣几日不见绮儿便想着逗逗她,母妃这就心疼了?”
连妃宠溺望着自己的儿子,低低喝道:“又胡说。”
一旁的上阳郡主被他一调侃,脸色微红,眸华下却隐隐藏匿一抹晶莹,她一敛衣袍,与连妃行了礼,这才匆匆离去。
“她怎么了?”
入内才落座,胤王便开口问。
连妃神色黯然,倒也不与他拐弯抹角:“你自作主张要将她许配给冀安王世子,岂知她心里早有人了。”
青衣宫女将茶盏搁在胤王面前,他顺手端起抿了一口,漫不经心问:“是吗?儿臣也不曾听她提过,亏得允聿拒绝了,那人是谁?”
“你。”连妃黛眉一佻,直直睨视他。胤王才浅啜一口茶水,直接就喷了出来,两眼撑得老大:“她亲口说的?”从小到大,他只当她是自己的妹妹般疼爱,未动过男女之情。
连妃叹息一声,胤王将茶盏重重放下,顾不得擦拭衣襟上的水印便急急道:“母妃,儿臣对她可只有兄妹之情,您还不会是想要儿臣娶她吧?”
连妃却是摇头:“如今要你娶,必然也只能做侧室,绮儿虽不是我亲生的,到底是养在身边这么多年,要她做小我也不舍得。”可要说给胤王做王妃……连妃不是不懂王绮的心思,她不是不好,可惜功臣之后的光辉头衔却不能助她皇儿成就霸业。倘若她能嫁给冀安王世子,稳固冀安王府与胤王的关系倒是好的,可她偏偏又不愿……
“母妃……”胤王皱眉欲再说什么,连妃却是冷不丁转口问:“北汉的事如何了?”
胤王一愣,这才想起此番入宫的目的。上阳郡主的事也瞬间被他抛之脑后了,微黯脸色又染了笑:“这倒是好消息,允聿已经接到公主,不出五六日便可抵达崇京。”
“好。”连妃也露出欣然笑意,将之前不快忘却,“皇上早已命司天监的人观过星相,十日后正是紫微星入夫妻宫会吉星之日,是大婚好时机!”
“当真?”胤王面额生笑,拂一拂广袖得意道,“也不知这几日中宫那边如何了,想来皇后定是气极,但又是无可奈何。哈哈哈——”他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
上阳郡主自连妃的漱安宫出来后,独自呆呆坐在九曲桥边。才下过一场雨,连鱼儿也挡不住清新空气的诱惑,时不时吐着泡泡透出头来。她看得出了神,身后有人靠近也未曾发觉,直至那人影映至脚边,王绮一惊,猛地回头恰见了庆王那似笑非笑的眼。
“参见庆王殿下!”
庆王伸手拦住她行礼,不以为然地笑:“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多礼?”他凝望着她,“难得见你不在连妃娘娘身边。”
王绮有些局促,悄然躲开男子的手,连妃与皇后交情素来浅薄,她也与庆王素无交集,没想到今日他会主动上前来与自己说话。王绮有些紧张,低下头去,声音也低低的:“胤王殿下入宫了。”
庆王似只闲闲一听过,又笑道:“他如今是该时常入宫来,就要大婚了,诸多事情要准备,可不比我这样的闲人,日日空闲得很!”
闻得“大婚”二字,王绮的脸上淌过一丝异样神色,手中丝帕紧攥,她屏息问:“王爷曾出使北汉,可见过北汉大长公主?”
悠悠话语淌过,庆王恍觉又瞧见那日墨兰别院前女子匆匆奔出的身影,空气里也仿若又漂浮着清新素雅的轻萝香气。他一握双手,还以为指尖尚握着那支从她发鬓滑落的步摇。
“见过。”他清浅开口,语声似微叹。
王绮又急急问:“她美吗?真如传闻中的美吗?”
美,当然美。可北汉大长公主的风采唯有亲眼见过才能体会,那种美是无法言传的。千般形容与齿间唇瓣,只剩下一句话:“比传闻还要美。”
是吗?
王绮惶惶连退数步,仿佛是已知自己再无希望赢得胤王的心。朱唇褪尽血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却不甘心!宫里关于那位北汉公主的传言甚多,还说公主其实还是个寡妇。她王绮虽不是倾国倾城之貌,却也好歹是干干净净的闺中女子,如今竟要输给一个寡妇吗?
女子不甘神色悉数落于庆王眼底,他的嘴角微扬,并不再多言,唯见了那高深莫测的一笑。
瑛夕奉了玉盏近前,令妧接过喝了几口,又将目光转向辇车外。辇车前那两抹身影清晰可见,自那夜后,允聿便再不曾与她打过照面,有什么事也通常是邱将军来告知她。他不大说话,偶尔会与邱将军说上几句,但那噙在嘴角的笑仍是掩不住的悲伤,旁人不知,令妧却清楚。
那夜她几句话伤他之深是她不敢去想的,不曾当真……她又惶惶念及,收复了眸华,浅浅落在路旁青葱草地上。
令妧还是初次来南越,离开北汉已有整整六日了,如今她也不知队伍究竟行至了哪里。与北汉相比,南国的天气到底是要热一些,静坐在辇车内也隐隐会有汗沁出。瑛夕握了团扇轻轻替令妧扇,她回眸便见了侍女手中的扇子,讶然道:“怎把这扇子拿出来了?”
瑛夕笑着答:“公主素来不用团扇,奴婢也就没给备下,怎知南越这样热?如今这车上只有皇上送您的这把扇子,奴婢便想着拿出来用了。公主莫不是舍不得用吗?”
令妧不禁莞尔,这丫头说话越发大胆了,她都已经离开北汉,竟还要舍不得一把扇子吗?
午歇了醒来,令妧却觉浑身无力,胸口闷得慌,似要吐。
随行御医把了脉,说她水土不服,加之天气热才至病了。
允聿静静听完御医的话,神色微凝,沉声下令要全队减速。邱将军大惊:“不可,现在减速入夜便无法赶到下个驿站!将士们露宿也就罢了,公主乃是千金之体,怎可夜宿在外?”
允聿的脸色极沉,一旁御医小声解释:“可车速太快也怕公主受不了。”
邱将军一时语塞,又闻得允聿道:“传令下去减速!皇上派我来迎亲我便做得起这个主,届时露宿时让人好生搭建营帐即可。”
有侍卫领命下去了,邱将军又再看了看允聿,到底没有再说话。
令妧服了药,又沉沉睡了一觉。瑛夕见她醒来,忙凑上前忧切问她:“公主可算醒了?您可有觉得好些?”
由着瑛夕扶自己起来,令妧低声道:“好多了,这是……”辇车早已停下,帘外隐隐有火光闪动,令妧不觉掀起了车帘来看,随即蹙眉道,“怎的扎营了?”
瑛夕笑嘻嘻地答:“不也是因为公主病了,世子下令减缓了车速。奴婢以为这世子倒也是个细心的人!”话落,侍女便见令妧神色有变,瑛夕这才暗暗责怪自己太多话了,世子与公主的事她并非不知晓,如今公主却是要嫁给胤王,她好端端还提世子做什么?
正想着法子缓解这气氛,外头有侍女过来,轻声道:“请公主过帐内歇息吧。”
从辇车下来,一路过帐篷去也不见允聿,倒是邱将军一直在外头指挥分派。
南越侍女正要退下,忽而闻得令妧开口问她:“怎的不见世子?”
侍女笑道:“露宿在此地,军中只有干粮可果腹,世子爷说公主还病着,吃不得这种,便带了人去林子里打猎了。”
“是吗?”瑛夕回身惊讶地问,她的脸上掩不住的笑,却在撞见令妧眉目时又黯淡下去。瑛夕不免咬着双唇,真是奇了,她怎总像是以为公主去南越和亲要嫁的人就是世子了呢?每每有人提及世子她总要替公主开心,可是开心过后她又必须接受公主要嫁与他人的残酷现实。
已经离开营地很远了,今夜无月,林子里只可隐约瞧见几个健壮身影。靴子踏在草地上,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手指圈紧了手中长弓,允聿犀利眼眸环视着周遭的一切。他身后几个侍卫小心翼翼跟着,漆黑夜幕能见度已降至最低,纵是射箭好手也难敌这黑夜。
“世子爷,这天色不宜狩猎。”不知是谁在身后怯怯劝说。
片刻过去,却依旧未闻允聿开口。他也知道不宜打猎,可他能为她做的,便只有这样了!
她做那么多,只为了北汉安好,少帝安好,可是他却只想她安好。
起风了,树叶“沙沙”轻唱。有细微响动自前方传来,允聿飞快地拔出箭矢,拉弓——闭上眼睛,仔细闻着风声,手指一松,箭离弦!
“中了吗?”
有人问着,径直朝箭矢射去的方向奔走。
却是这个时候,明显的声响自他们身后传来,侍卫们忙都张弓以对,却闻得允聿喝道:“住手!”那声音……分明就是人!
果真,便隐隐有人叫着“世子”前来,见了前面模糊几个身影,来人惊慌禀报:“世子不好了,有人袭营!”
“你说什么?”允聿脱口问着,语声已渐渐变了,并未等到来人回应,他已一把推开来人急急折回。
此时的营地早已乱作一团,邱将军命一小队侍卫护送令妧上车先走。令妧被强行送上辇车,她还拼命回头叫着“瑛夕”,火光、刀剑交织在眼前,面前只剩下一张张陌生面孔。
车轮渐渐滚动得飞快,令妧跌坐在辇车内,外头时不时便有侍卫倒下去的声音,还有那些惨烈的叫喊声。她不由得心悸,如此血腥的场面是她不曾经历过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瑛夕才喝了一口水就倒在她面前,瑛夕会不会……
身后的喧嚣已渐渐淡去,夜色正浓,不知何时才是天明。
马蹄声由远至近,允聿赶到时远远便见令妧被簇拥上车急速离去,他一剑砍断缰绳,跃上马背直追而来。
出来时邱将军指派了一小队的侍卫,如今待允聿赶到却仅仅只剩下两人。他倏然心惊,勒马上前:“公主呢?”
侍卫像是吃了一惊,见是允聿,这才回头道:“公主在车内。”
“公主!”这一刻再不顾身份,他弃马跳上辇车,一把掀起了车帘。昏暗光线下,依稀可见女子苍白面容,允聿一阵心酸,咬牙道,“是我的错,让公主受惊了。”
见是他,令妧悬起的心稍稍放下,才欲问他营地那边的情况,忽见车外侍卫突然拔剑,令妧心下撼然,脱口叫着“小心”。允聿警觉一个侧身,那长剑没入辇车,竟几乎要刺中令妧!他的脸色大变,反手用手中长剑刺入那人胸膛。
原来侍卫中早有奸细,怪不得一路过来,邱将军派出的侍卫只剩下两个人了!
另一个藏匿在辇车后的奸细见此,趁着允聿抽剑之时,快步上前,一剑又朝他刺去。方才一让已差点让令妧受伤,如今她就在他身后,紧紧贴着车壁。避不过,允聿抽回长剑“锃”的一声挑开来人的剑,并精准刺中他的胸口。令妧才松一口气,却见那奸细面露狰狞之色,举步往前,任凭长剑刺透血肉之躯!
令妧错愕望着那人,允聿亦是震惊,那人扑过来,允聿尚未来得及回神,一波剧痛袭来,对方手中的长剑亦是没入他的身体!允聿握着长剑的手狠狠一转,那奸细面露痛苦之色,再是握不住手上的剑,口吐鲜血倒地。
允聿反手拔出刺入身体的长剑,周围一阵异动,他一把将令妧拉出辇车。好在他的坐骑尚在辇车旁,容不得令妧回头,她娇弱身躯已让他托上马背,随即令妧只觉腰际一紧,男子亦是翻身上来,环住她的腰肢,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策马往前。
徒然,一阵厉风自耳畔扇过。允聿看得并不分明,却也知道是箭矢!
看来敌人的援兵来了!
他低喝一声“抓紧”,扬手将剑尖刺入马臀,良驹一声长嘶,发了狂往前奔去。令妧吓得无法动弹,只得紧绷着身子倚在身后男子怀里。他的呼吸声粗重,冰冷夜里,他的胸膛却是异常温暖。
飞奔的良驹很快将身后追兵甩出很远,马速却仍不见缓慢,静谧夜中凌乱的马蹄声似一声比一声凝重。
良驹已发狂。
允聿心中明了,怀中之人因害怕而浑身僵硬地靠着他,凌厉夜风将她柔顺乌发散在他的脸颊,他浅浅笑了,将脸颊贴在她的发鬓,柔声道:“别怕,有我在。”
语声里透着融融暖意,令妧紧绷的心弦也跟着一松,僵持的身子也渐渐软下来,这一刻,令妧似有种错觉他们又再次回到那时的雒县。她多想让时光就此停住,她就这样跟着这个男人该有多好。
可是今夜迫人心魂的情形又是历历在目,无情告诉令妧他们再回不去年少时的美好时光。心中凄凉酸楚交织,令妧蓦然攥住他的衣袖,哀哀唤他:“允聿……”
仿佛是隔了千年万年,她才重新有勇气叫出这个名字。
在这样的漆黑夜中,在此刻无人地步。
允聿不觉呆住,心底欣慰与悲凉并存,他动了动薄唇,竟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不要是公主,亦不要是王妃,可她却再不是他记忆中的瑛夕。令妧的病未痊愈,一时松懈便又觉恍惚起来,这一切好似是在梦中。她虚软靠在他怀中,哑声道:“叫我乔儿。”
令妧是刘家公主,唯有她身为乔儿时才能有片刻的轻松和自由。
“乔儿……”
他轻声念着,而后一言不发在她背后抱着她,用了他全部的力气,就这样抱着,就和她两个人。良驹一阵颠簸,令妧一头撞在他的胸膛,允聿闷哼一声,他惊得扼住她的手腕:“乔儿,别睡!”
他的声音带着严厉,再不若先前的温柔,令妧这才又清醒几分,惶惶觉得这原就不是一个梦。她轻软问:“我们要去哪里?马儿为何还不停下?”到处的漆黑之色,让她根本辨不出方向。
允聿一拉她的手,让她转身环在自己腰际,低声道:“抱紧我,我数到三,一起跳下去。”
他说得很轻,伴着厉风仿佛竟听不清楚,令妧吃惊抬眸,只能依稀瞧见男子的轮廓,她抱着他的手有些颤抖,却是问:“为何要跳?”
“马儿发狂了,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淡淡答着,顺手将长剑丢弃,抱紧了她纤弱身躯。
令妧病着无力:“那便等它停下来。”
等——
允聿心中苦涩,良驹被他伤得不轻,不知何时才能停下。而他一路失血,也怕再无力护着她。万一他坠马,独留下她一人在马上该如何是好?
“别怕,你只需抱紧我。”他又低低交代一句,令妧未料到他会不顾她的建议浑然一惊,又闻得他干净利落一个字——“三。”不再给她迟疑机会,他双手紧紧环住怀中女子,脚下一用力,幽黯光线下,隐约瞧见那飞扬的衣袂,随即二人重重落在地上,往一侧草丛翻滚过去。
耳畔喜悦的丝竹声不断,侍女迎令妧自辇车上下来,透过朦胧盖头,她瞧见一人自府前高台上出来。他朝她走来,不顾众人在场当场揭了她的红盖头,令妧凝视眼前人,只见他嘴角噙一抹笑,英俊倜傥的模样分明就是允聿!她脸色大变,他却仍是柔和笑着,突然一阵脚步声急至,令妧眼看着那锋利匕首自他胸口刺出,明晃晃滴着殷红鲜血。允聿背后,竟是庆王那狰狞脸孔,他狠狠抽出匕首,转向一人道:“冀安王世子与胤王妃有染,为兄替四弟杀了他!”
“不要——”女子凄厉叫声划破夜空,手面一片湿凉,眼前男子的脸也渐渐清晰。允聿不顾地上被她一手推翻的水,忙伸手扶住她的肩:“乔儿,怎么了?”
梦靥,又是梦靥!
令妧捂住慌乱心口,狠狠推开他,厉声道:“不准叫我乔儿!你走开!”
她所用力气不大,允聿半跌在地上却是一时间再无力起身。他好不容易将她背进这片林子,又替她去寻了水来,只盼着她能快点醒来。他莫名一声笑,原来她是恍惚之时才会叫他的名字,如今清醒了,她又只当他是南越世子!
可他仍不后悔,丝毫不后悔。
长夜漫漫,似才过了一半。
令妧背过身去,身后之人果真就不再近前,也不再叫她的名字。惶惶不安的心还未静下去,令妧低头细细看看自己的手,她好怕真的看见他的血,那样可怕的梦靥!
半夜未休息,加之又受了惊吓,静静一卧,疲惫袭来,又叫她沉沉睡去。
彼时的营地早已是一片狼藉,邱将军满脸血污,冷着脸听侍卫禀报伤亡情况。
“将军,水中被人下了蒙汗|药,一些弟兄仅是熟睡……”
邱将军脸色仍是难看,远远地有马蹄声传来,他回头瞧去,见是追赶世子的几个侍卫。邱将军顿然大惊,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为首的侍卫来不及等马站稳就从马背上跳下来,单膝跪下道:“将军,属下等一路追去,只见公主的辇车停在半路,公主和世子爷却是不见踪迹!”
“怎么会这样!”邱将军大怒,另有侍卫忙道:“一路上全是我们的人死在那里,辇车上到处是血,还有几支冷箭Сhā在地上。怕是……”
怕是公主和世子早已凶多吉少!
邱将军不觉半退一步,极力将这念头压下去,他冷冷扫过面前众人,沉声道:“连夜去找人!兹事体大,牵涉两国邦交,今夜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今夜的事是势必不能叫北汉少帝知晓的,可皇上那里……邱将军面如死灰,怕是不能瞒着!征战沙场也不过是一死,如今不过是替南越迎回一个王妃这么简单的事,他却搞砸了!邱将军明显颜面上挂不住,愤然转身上马,“都去找人!找不到谁也别想活着回去!”
沉睡了一夜,终是熬到天亮。
令妧才睁眼就被阳光刺到,她本能抬手遮住双眼,缓缓眯起一条缝,阳光穿过树冠,透过树叶缝隙,密密麻麻落下来。有风吹来,树叶簌簌,让这幽谧林子显得越发清静。令妧坐起身,浑身的不适早已消褪,肩头有衣滑落,她侧目定睛,隐约还认得出是允聿那身湛蓝披风,如今尽是污秽血渍,还被撕破了一大截。令妧一低头,见自己衣袍上亦是浑身的血,她一阵惊讶,回头时,见那抹熟悉身影支着半截枯枝背身而坐。
令妧扶着树干起身,念着昨夜她恍惚中想与他一起的荒唐想法,还有那可怖的梦靥……她一手紧握了手中披风,深吸了口气开口:“天亮了,我们必须找到邱将军他们,先与他们汇合。”他仍是不动,她只得上前,将手中披风递给他,“还你。”
绕至他的身侧,见有鲜血逶迤至他的脚下,令妧这才觉出了不对劲。她忙上前查看,那被撕去的一截披风正被他紧紧缠在腰间,早已不再是湛蓝之色。令妧一阵惊窒,心慌、心痛一时间袭上心头,她从来不知竟还有这样一种颜色,比之鲜红色更叫人觉得恐慌。
他竟受伤了!何时的事?她却一点都没有察觉!
从营地走时便是一路的血腥味,后来辇车上一战,她只以为那些血都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所以他冒险要带着她从疾奔的马背上跳下来,是他怕自己再无力护着她吗?“允聿!”她匆忙半跪下去,指尖触及他的衣衫,她却颤抖得不知该如何去扶他。
一声“允聿”早已警醒了他,抬眸面见了落魄失魂的双瞳,允聿猝然心惊,支撑他身体的枯枝滑落,他只能本能用手撑在地上,却还不忘问她:“怎么了?身体好些了吗?”
这个时候他还问她好些了吗,可他自己呢?
半侧身子早已被血浸透,一身污秽,用玉簪束起的长发也早是凌乱不堪,哪里还有半分潇洒倜傥的模样?见他的身体微晃,令妧再不顾什么身份地位,倾身就扶住他,一手颤抖探至他腰际伤处,却被他伸手握住:“不要紧,血已经止住了。”
掌心下,一片滚烫感觉。令妧慌忙反握住他的手:“你在发烧!”他流了那么多血,昨夜身子该是有多冷?可他竟将他的披风给了她!她昨夜……甚至还狠狠推开他,喝着要他走。
嘴唇分明已干裂得严重,他却仍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你又在骗我!”再是忍不住眼泪,什么体面坚强,她全然不顾了,**着双肩哭得像个孩子。她不要他出事,不想他出事!
她哭得伤心,却是寸寸哭断他的肝肠。允聿蹙眉望着她,仿若又记得他们在雒县的日子,更是那一夜,他带她在山林里玩。她玩得累了,他便哄她说让她坐在石头上等他,他去给她找了吃的来。却是不想他竟也走岔了路,她等不到他,吓得直哭。后来她紧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她说允聿,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怎会不要她?他甚至舍不得看她哭。
抬手欲替她擦拭眼泪,却又被她狠狠挡开,晶亮瞳眸里点滴渗出怒来:“我早和你说得清楚,当年雒县的事不过是浮云,我从未当过真,你又何必舍命救我!”
这几句重话似轻易攻入他的心房,捏碎他整颗火热的心,凄凉的笑扬在嘴角,她不曾当真,可他却当真了。日日想着要找到她,娶她过门,一辈子爱她护她,一辈子对她好。
可惜造化弄人,竟让他们走到如今地步。
手臂无力垂下,他笑得凄楚,却是睨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若死了,北汉和北帝怎么办?”她一心只为了祖宗基业还有北汉少帝,他自当倾力帮她做到,不管她接不接受,他不过是随自己的心在做事罢了,“为了他,你也要活着。”
世弦……她又想起独自在北汉苦苦支撑江山社稷的少年,掩饰不住的心慌。可是他呢?他就可以去死吗?
令妧惊得一松手,不,他不会死!
允聿瞧着她脸上瞬息万变的神色,他低头一笑。随即摇晃着身子起来,却不过是往前一步,他整个身子又重重摔倒在地。令妧惊叫着扑过去:“你,你怎么样?”
他笑得有些狼狈:“我只是口渴。”
依着允聿说的方向找到了水源,只能用一片小小树叶载着,来回喂了他好几趟。他倚在树干上定定望着她,眼底似春水,说不出的满足。令妧又撕下一截衣袖浸了水贴在他的额头,一面道:“我们得进城,你需要药。”她尽量使自己的语声听起来不那么糟糕,可内心仍是掩不住的惊慌。世弦从小体弱,可在宫里总有太医相随。如今他们却在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允聿一身的伤若是不赶紧医治,令妧真怕会出大事。
允聿怔怔看着她,她素来冷静,便是那次得知替胤王求娶她的南越世子是他亦能稳住心智,如今却是怎么了?他烧得难受,心思却比她清明得多:“你我这样如何进城?这里离开崇京尚有五六日的行程,地方官员并不认得我,更别说是你。没有邱将军,谁也护不得我们。”
他的顾虑令妧怎会不知道?她一身华贵嫁衣已是惹人眼球,允聿又是一身的血。
“也许那些刺客也在到处找我们。”
他一开口便说出了令妧心中最担心的事,她苍白着脸色咬着唇,到底该怎么办?他倒是又拣了别的话题来讲:“你说昨夜那些是谁的人?”
这个问题令妧并非不曾想过,可是没有直接证据她也不好随便说。毕竟不看好她与胤王联姻的人大有人在。她死了,有太多的人会因此得益。她不说话,允聿倒是没有在意,他只是怕她担心,随便拣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
时近日中,骄阳似火,直直顶在头上。
令妧的肚子却突然叫起来,她的脸色微变,神色里带着局促。允聿被她霍然一低头的尴尬模样引得笑起来,浅浅道:“是人便要吃东西,我也饿了。”
“我去找吃的。”令妧才要起身,便被他拉住了衣袖,闻得他道:“我去。”
令妧讶然地看着他扶着树干起身,目光落在他腰际伤处,这才忙拦着他:“你别动!”
她伸过去欲拦着他起来的手恰被他修长手指握住,他的烧未退,令妧一阵心慌竟忘了推开他,由着他依偎着自己的身躯。千万缕阳光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浅浅照在他的脸庞,他的明眸里分明是藏匿着笑:“这种林子里难有野果,倒是常会有迷路的小动物,但你猎不到。”他说得轻巧,令妧只是担心他的伤势、他回眸见她灰暗神色,不免蹙眉,“不忍心?”
令妧自嘲摇头,人都杀过,还怕吃掉几只小动物吗?他到底满意点了点头,他有些艰难地弯腰将靴筒中的匕首:“去水边,我们守株待兔。”动物与人一样,都离不开水,况且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宜勉力走动。
令妧再不说半句反驳他的话,小心扶着他,此刻的她听话得仿若是个孩子,又好像是当年雒县他初遇的那个女孩。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她是那样信任他,所以,他也绝不会再叫她受半点伤害!
二人躲在大树后,离他们丈余处便是清凉小河边,水面一片波光粼粼,静谧丛生。
果然,约莫一个时辰后,便瞧见一头梅花鹿靠近河边,令妧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允聿却迟迟不动手,他望见令妧覆疑神色,却是低声笑笑不说话。突然,令妧见他的眸子一紧,极快的时间,他手中匕首已被直直掷出去,令妧顺势看去,方才那梅花鹿已经被惊跑,却有一只野兔被匕首直直刺中,正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令妧小跑着上前将野兔拎回来:“你看……怎么了?”他一手用力按住伤口,殷红之色仍是自指缝间汩汩而出。令妧慌忙丢下手中的猎物,取了一侧的披风狠狠压住他的伤口,“伤口不是早就愈合了?允聿,你——”她猛地又想起什么,撑大了眼睛愤怒地看着他。
他重伤在身,方才又是勉强发力,他早知道伤口会裂。先前坐地休息赢回的体力仿佛是一时间透支,他只倚着树干急急喘息着,见令妧担忧神色,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本想着要猎那头梅花鹿,可我实在没有力气,万一一刀不死,让他带着匕首逃了,你我岂不是得不偿失?还是……还是野兔将就着。”
令妧心中有怒,可是气又气不起来。他又从胸前摸了火折子出来,这还是昨夜狩猎时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没想到此刻还真的用上了。他递给她:“你要先处理了兔肉,然后生火来烤。木柴……要去林子里捡,要挑干的捡。但你不要走远,对了,必须要找枯叶引火……”
“不要说了!我知道!”她有些愤恨地打断他的话,“你歇着!”昔日他就曾为她烤过山鸡肉,怎么生火怎么烤,她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或者说,昔日与他在一起的点滴,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未忘记过。
他倚在冰凉树干上愣愣望着那抹身影远去,直到消失在他视野里,他别过脸呕出一大口血。身上的烧不退,他便好不了,没有药,如今已是最坏的形势。只盼着邱将军能尽快找到他们,否则此处南越之地,令妧人生地不熟会出大事。只是要找到他们却又谈何容易,昨夜他们遭刺客追击,他怕此去下个驿站路上也有埋伏,便匆匆拣了小路走,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今身在何处。
低头看了看伤口,血勉强被止住,允聿长长松了口气,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死,不能倒下,否则留她一个人,她会怕。
正值日中,天气炎炎,猎猎日光照得梁上瓦砾熠熠生辉。
御书房前,一个人影匆匆跨上石阶,华袍广袖,那面容却是极致的沉。侯在外头的太监孙连安忙一抽拂尘躬身迎上来:“王爷快进去吧,皇上等着您呢!”
胤王才推门入内,便有什么东西狠狠让皇帝掷过来滚在他的脚边。胤王大吃一惊,也不待他去看,便闻得皇帝怒道:“一个时辰前飞鸽传书来的消息,北汉公主在途中遭劫,现在下落不明!”
胤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迎面瞧见皇帝冷峻的脸色,这才猛地上前一步问:“怎会这样?”他一顿,随即又似想起什么,忙跪下道,“儿臣亲自去找,望父皇允准!”
皇帝淡淡睨视着他,怒色瞳眸中渐缓生出了笑,点了头道:“好,总算你还有担当!朕便命一队精锐之师随你去。”胤王亲自去找,即便真是找不到,他日面对北汉少帝也好歹有个说法。
连妃闻讯竟得花容失色,左右尽退,这才急急拽着胤王的衣袖道:“橖儿,你是糊涂吗?公主遇刺一事难保就不是……那边做的事。”她的话语一低,胤王自是知道连妃指的是皇后与庆王等人。连妃急得脸色惨白,“母妃不让你去,这一路太危险,万一他们连你也不放过……万一你有个好歹,叫母妃怎么办?”她说得说着,落得泪来,锦绣宫装下的身子瑟瑟发抖,全然没了那日挫败皇后时的得意傲气。
胤王握住她的手宽慰一番,这才又道:“人既是儿臣向北帝求娶的,又怎能不去?别说公主还未与儿臣完婚,即便已经完婚,她无缘无故有什么好歹,也恐引起两国不睦。父皇……也是这个意思。”
连妃愕然:“皇上要你去?”
他倒是轻声笑了笑:“那倒不是,是儿臣自请的。父皇还说儿臣有担当。”
绵绵话语听在连妃耳中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若是放在平日里,自己的儿子得皇帝一声称赞定能叫连妃欣喜若狂,可今时不同往日……连妃仍是紧张地拉住他,不让他走。胤王瞧着她此刻模样,不免失笑:“母妃,您就好好在宫里等着儿臣回来,儿臣会带着公主一起回来。”
王绮才携宫女行至漱安宫门口,便见胤王大步从里头出来,她一声“橖哥哥”未出口,只觉面额生风,眼前男子已匆匆出去。王绮脸色一黯,又见连妃急急追至门口,直直望着飞速离去的身影半日不说一句话。
“娘娘,发生了何事?”王绮小声问着。她虽是连妃义女,却因为皇帝并未开口收她为义女,是以她也从来只是叫连妃娘娘。
连妃似才瞧见王绮来了,她摇头叹息着,便将胤王来的事一一说与王绮听。王绮脸色大变,纤指攥紧手中丝帕,低低自语:“不见便就不见了,橖哥哥竟要亲自去找她……”
连妃心神不宁,又闻得王绮如此说,心中一怒,便厉声喝斥她:“这样的话日后休得胡说!公主是你橖哥哥未来的王妃,他自当要去找!”她也舍不得儿子出去冒险,可她更怕王绮这样的话传去皇帝耳里,怕儿子落个敢求却不敢找的恶名来。
这么些年,王绮虽不是连妃亲生的,她也不曾对她说过这般重话。心中委屈伤心一并涌上来,王绮死死咬住唇,不甘心地又问:“娘娘就这么希望那北汉公主嫁给橖哥哥吗?”
经她这样一问,连妃隐隐又回过神来,自是想起那日王绮过漱安宫与自己说的话,想着这丫头心思落在胤王身上的事来。连妃定了定神,仍是淡淡道:“绮儿,你的心思本宫明白,可橖儿是你哥哥。”
眼前那抹华贵身影早已入内,王绮呆呆立于廊下。碧空纯净,天色静好,她却似哭还笑——哥哥。
那北汉公主未来之前,连妃从未这样与自己提过,她分明是知晓她心系橖哥哥的……全是北汉公主,全是因为她!那个女人会爱橖哥哥吗?她甚至都不曾见过他!还有她敬之如母的连妃,在大业面前,她王绮在她眼里果真什么都不是。
王绮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她此刻心底唯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北汉公主嫁给胤王!
衣袂翩然生风,她骤然转身往宫外而去。身后宫女急急叫着她,却见她蓦然回眸,横一记冷冷目光过来:“别跟着我!”她的步履飞快,脑海里猝然映出一个人的脸来,还有那日的话……
邱将军等人一路追至下一个驿站,却被告知世子与北汉公主并不曾来!邱将军脸色一变,暗叫不好,竟是追过了头!那夜世子追上辇车究竟发生了什么是邱将军不清楚的,他只能派人重新折回去找。
一天一夜,侍卫回来禀报,说在一条小道上发现了世子的剑,剑刃剑柄俱是血迹。后来又在前面一处林子里也发现了血渍,却是不见人,侍卫们连带着将周围能瞧见的农户都找了也没有任何消息。邱将军听得冷汗涔涔,果真是凶多吉少吗?
翌日清晨,崇京飞鸽传书,说胤王已带兵出城,连夜赶往此处驿站。邱将军脸色凝重,此事虽已惊动上头,可他仍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找公主和世子。刺客是谁人还不知道,他只怕太过招摇会令公主与世子深陷囫囵。
……
林间鸟鸣声婉转,隐约似有潺潺水声传至。
辛辣的痛蓦然自腰间伤处传来,允聿闷哼一声醒来,眼前景色模糊,却还隐隐见了身侧那着了布衣之人。那只手再次伸过来,允聿心口一震,咬牙扣住那手,才欲起身,便见那粗布袖口下女子白皙玉手,葱白指尖尚有青色汁水滴落。他一阵错愕,慌忙撤了手,目光再往上,果真就见了令妧的脸。
她似没想到他会突然醒来,呆呆望着,一时间忘了说话。
纯色瞳眸中,惊讶、欣喜,他已整整昏迷两日了,她还以为他再醒不过来。
“我怎么了?这是……”环顾四下,允聿顿时讶然,这是一个不深的土洞,外头灌木丛生,恰好遮掩了此地。而他与令妧身上再不是先前逃出营地时的衣衫,她一身粗布麻衣,他亦是。他似隐约记起来了,他让她去捡柴,他强撑着等她来,却还是没有坚持下来。那之后呢?这一切的一切,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欲起来,肩膀被那纤弱双手按住,听她低低喝斥:“别动。”
已经替他换了五次草药了,一旁尽是碾碎的药渣。令妧给他一点点敷匀,而后转身递了水给他:“渴吗?”
他喝几口:“你懂药?”
“我不懂,附近有农户,他们都认得这些寻常的草药。”她又看看他,解释道,“不必惊讶,也不必担心,衣服是我趁几个姑娘在后面泉中洗澡时偷的,然后拿我的金钗去农户给你换了一套。”
她又看一眼身后一张磨破旧网,那是她捡来拉他过来的工具:“痕迹我也抹去了,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话至最后,她像是得意,淡漠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如莲花般娇艳,出淤泥而不染。正是那年青山绿水下,他认识的女子!
允聿一时也高兴起来,他还怕她是当年胆小之人,怕她没有他会乱了分寸,现在看来她把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真是他多虑了。
“饿吗?”她问完,又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了两个馒头出来。
他看得呆住,心疼愧疚又似源源不断地凿开心扉:“是我没用!”竟让她受这样的苦,吃这样的东西。
她却难得笑了,起身在他面前转了两圈,低笑着:“我这不是很好?”吃穿虽比不得从前在宫里,可是内心却比那时要快活得多。睁开眼的时候不必想着去防着瑞王等人的阴谋诡计,不必想着怎样劝世弦立昭儿为太子,不必掰着指头数她究竟得罪了多少人……而如今,她只要看着他一点一点好起来,心里比什么都要满足。
他昏迷不醒,她就这样守在他的身边,不去想以后,不去想江山,她只想享受这两日安稳的时光。
允聿是真的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丝毫不再有贵为世子时的器宇轩昂。她看着看着,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能吃得下东西,身体便是有起色,这样想着,她也便落了心。
他深深望着她,他愿意付出所有,只要能看到她这样的笑。
“乔儿,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不再动摇她,不再劝她。她若要去崇京,他相随。她若是想就此隐姓埋名,他亦相随!
令妧没有答话,只俯身过去,替他缠了伤口,再小心拉上衣裳。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邱将军等人,虽都心知肚明被他们找到只是迟早的事,可也到底不愿提。
允聿伤得太重,只能留在原地养伤。
好在令妧身上珠钗颇多,且在这穷乡僻壤很是受用。
晚上坐在洞口,拨开了草丛抬头看着满天星星,山野之间的风最有凉意,拂面过来惬意非凡。允聿拣了无关紧要的话来说:“那被你偷了衣服的姑娘可怎么好?”
令妧一愣,随即笑:“我把步摇留给她了。”
他仍是笑:“她要步摇何用?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做衣穿。”
她半嗔半恼瞪他一眼,咬牙道:“世子若是心疼便可娶回去一辈子安慰,说到底她也算是为了世子的伤势做了贡献,倒也不枉你风流名声。”
他不怒,一手折了半截绿枝在手,轻轻在地上滑过:“命都去了半条了,怕是无福消受。”
“胡说!”她忍不住嗔骂他。
他听在耳里,却是如饮**。
胤王带人日夜兼程,两日后抵达这偏远驿站。
寅时三刻,驿站灯火辉煌,东边天色也已微微泛亮。邱将军迎出来,瞧见那王爷一脸疲惫,风尘仆仆直入厅堂。未待邱将军开口,胤王已沉声问:“将军且将此事从头到尾细细与本王说一遍。”传入崇京的消息不过是言简意赅的几句话,当日情形如何,他还需听邱将军仔细说。
邱将军只得细细说了一遍,只见胤王脸色铁青,握着椅子扶手的手指筋骨分明:“世子的马也受伤了?”
邱将军点头,良驹是后来找到的,看来当时确实是经过了一番恶斗。
“方圆百里都已经搜过,未见公主与世子的踪迹。”邱将军说的时候额上直冒冷汗,心底早已做了最坏打算。
堂上之人阴沉着脸色未说话,静谧许久,邱将军才小声劝说:“不如请王爷先去厢房歇息?”
“不必。”他淡淡拒绝,又道,“纠集驿站内所有的人,天一亮就随本王出去找人。”
邱将军只能传令给副将下去准备。
半个时辰后,一纵马队急速从驿站内奔出,于驿站门口分散往各个方向而去。邱将军紧随胤王后面,他已丢了北汉公主和世子,若再丢了皇子,那可真是掉十次脑袋也不够了!
胤王原先是想沿途返回去找,允聿和公主若还活着,定不会走远,那一路血迹就足以断定有人受伤不轻。沿着大道而去,在路边撞见几个嬉笑少女,胤王的目光怔怔瞧着,马速也渐渐降下来。邱将军一愣,错以为他这个时候还顾着看女人,张了口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劝。
胤王却是用力拉停了马匹,跃下马背一把扣住那姑娘的手问:“这钗子哪来的?”
姑娘不认得他,看这架势也知是官府的人,吓得脸色惨白,支支吾吾地说是有个人拿来换粮食的。
“人呢?”
他冷冷一问,那姑娘急得哭起来,摇着头说不知道。
胤王一松手,那几个姑娘惊叫着逃了。他回头冷冷睨视着邱将军:“将军说方圆百里都搜过了?”
邱将军不知他何故这么问,才点了头,竟闻得他怒道:“混账!人就在这方圆百里之内,还不给本王一寸一寸找!”方才那姑娘发鬓斜Сhā着一支金钗十分亮眼,却与她那身衣裳一点不衬,且这种地方也不可能有那样巧的工匠能打造得出这般巧夺天工的发钗。
邱将军大吃了一惊,他让人查过周边农户,都未见到公主与世子,胤王却说要地毯式搜寻……难道公主和世子还有可能在野外吗?他的掌心尽是汗,调转了马头就吩咐要纠集所有的人去找。
胤王阴郁着脸却是微微舒了口气,那农家姑娘既敢将金钗带出来,就说明她说的是实话,那公主还活着!
……
令妧醒来时,见允聿倚靠着坐在洞口,两人相视一笑。他低头将匕首**靴筒中,深吸了口气,这样清新的空气他似乎好久没有闻过了。休养了几日,他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二人却都不提回去的事,就是想赖在这里等那些人找来。
迟一天是一天。
“想改善一下伙食吗?”他一脸盈盈看着她。
令妧心情大好:“那教我打猎。”
他应着,心下却是想笑,他的腕力若没有常年习箭可是练不出来的,恐怕她的匕首丢过去,连土都Сhā不进去。令妧跟着他出去,不觉蹙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想笑就笑了。小心。”他柔柔一声,伸手将她拉过,却仍是听得“撕拉”一声,粗布麻衣也让荆棘撕出一道口子。
令妧也全然不顾,只道:“你是看我好笑吗?”
“怎会?”
“骗人。”她一转身,大步往前,翩然姿态分明是小女儿家的娇羞。他跟上她,她却走得极快,他叫她“乔儿”她也不应。允聿无奈摇摇头,脸上依旧是宠溺笑容,上天若给他一辈子的时间,他也当这般惯着她。
走至林子深处,树荫浅浅,群鸟欢唱。
这个时候动物出来觅食的多,两人不再拌嘴。允聿正要将匕首掷像前面的野兔,身后马蹄声渐至,微风里分明有一丝犀利味道自身后渐缓飘来,他的脸色一变,转身将匕首射出——
不远处,隔空传来“当”的一声脆响。
允聿的脸色渐渐变了,令妧顺势往来人瞧去。那人亦青衫博带,胸前印着五爪正龙,两袖行龙蜿蜒而下,他的身后,更多马蹄声靠近。
“王爷。”允聿单膝跪地,脸上再无半分笑容。
令妧惊窒,来人是胤王!
胤王已从马背上下来,他身后等人也一并乌压压跟上前来。他看一眼令妧,略略蹙眉,都说这北汉大长公主天人之姿,今日一见,美则美矣,可哪有半分传闻中的狠戾?不过与寻常皇亲国戚的公主小姐一样,眉宇间只剩女儿模样嘛!
他的目光又落在地上之人身上,快步上前,亲自扶他起身,皱眉问:“伤得如何?”
允聿低声道:“我没事。”
胤王这才又将目光落在令妧身上,他命人上前来扶了允聿,吩咐回驿站,而后跃上马背,伸手向令妧:“公主请。”
令妧微微仰头,万千光丝洒落,她这才看清这位南越的胤王殿下。英俊五官与庆王倒是有几分相似,比之庆王,他倒是多了三分犀利七分霸气。她没有迟疑,将如玉素手送入他的掌心。他用力一握,强健的臂力轻易就将令妧纤弱身躯拉上马背,他便从她伸手环住那柔软腰肢。他于她的耳际轻轻一笑道:“公主果真绝艳之姿,纵然粗布麻衣也难掩公主的风采。”他略一低头,在她颈项一嗅,男子温温气息喷洒下来,惊得令妧一缩身,她慌忙避开。
胤王剑眉一蹙,话语已是不悦:“本王即将是公主的夫君,公主还怕本王?”
令妧勉强一笑,低语道:“令妧身上怕是有异味,恐污了殿下尊鼻。”
他朗声笑起来,似是满意,不再多言,双腿一夹马腹,驰骋而去。
一侧已有侍卫回去捡了匕首还给允聿,邱将军在他面前啧啧陈奇地说着胤王如何英明果断云云,又见允聿呆呆立着,他恍似才想起他身上的伤来,忙又追问他的伤势如何。被允聿淡淡一句“没事”搪塞过去。
随着公主回归,连日来笼罩在驿站上头的阴霾也随之散去。
几名侍女早已准备好汤池伺候令妧沐浴更衣。
粗布麻衣褪下,一具白皙娇嫩的女子胴/体完美呈现在前。早已不似少女的含苞待放,这身体分明已是开到极致的艳绝繁花!伺候的侍女看得呆住,她似又才隐隐记得这位北汉公主曾被婚配过的话来。不自觉地一颤,手中换下的衣服落在地上,她轻呼了一声忙弯腰去捡,却闻得外头殿门被人狠狠撞开的声音。
“公主!”瑛夕的声音穿透了重重帷幔,令妧惊愕回眸,瑛夕的身影破开旖旎帷幔冲进来,绕过屏风,她哭得厉害,全然不顾时下什么场合,“扑通”一声跪在令妧脚边道,“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公主了!呜——奴婢担心死了!”
令妧却是笑了,这丫头,这声音,她也是久违了。
外头,御医才从允聿房内出来,胤王后脚便入内了。拦着没让他起身行礼,胤王抚袍在他床前坐下,沉声问:“是何人?”
允聿摇头,看来胤王也没查出个头绪来。胤王倒是也没追问,忽而浅声道:“幸好这伤处理的及时,否则定要出大事。”
他的神色里瞧不出异样,允聿便顺着他道:“当夜情况紧急,我又受了伤,怕刺客紧追不舍,只能先带着公主躲起来。后来苦等邱将军几日未果,我又怕我和公主着装会引人注目,便用公主的首饰换了衣裳和食物。索性没叫公主受伤,否则便是我失职了。”他自小与胤王交好,可有些话,也是断然说不得的。
胤王浅浅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要没事才好,否则本王犹如断了一臂!”
“允聿惶恐。允聿还差点伤了王爷。”方才在林子一瞬间,他还真的以为是刺客找到了他们。可在看见胤王的那一刻,心弦松懈的瞬间,他却并不高兴。
胤王的眼眸里映了明柔日光,他笑道:“本王若真叫你伤了,便是学艺不精,技不如人。”
允聿勉强一笑。
恰是此时,门外有急传,来人面额蒙土,分明是长路赶来。见了胤王便直直跪下道:“王爷不好了,连妃娘娘得了急症,皇上命您即刻回京!”
【涅槃】03
晶莹水珠淌过女子净瓷般的肌肤,瑛夕又舀一汤勺的水,缓缓自令妧削肩浇落。南越的宫人都已退下,瑛夕小心伺候令妧沐浴,一面细细讲述着当晚的可怕场面。
外头紧闭的檀木雕花门吱呀作响,数名宫婢鱼贯而入。
令妧戾色回眸斜睨一眼,沉声道:“放肆,谁准你们进来的?”
为首女婢满脸惶恐,上前跪下道:“回王妃,胤王殿下命令所有人等即刻启程返京,不得有误。奴婢们是来伺候王妃梳妆的。”
瑛夕吃了一惊,回眸看向令妧。汤池一室的温暖映衬着令妧粉色双颊,她的眸光仍是犀利,突然下令回京……莫不是崇京出了大事?她未说话,只见那为首女婢一挥手,身后几名宫婢谨慎托着举盘上前,恭敬跪在汤池边缘。
待令妧更衣出去,院中人影匆匆,紧张气氛似在瞬息之间扑面而来。瑛夕才低低问了句“何事”,便见一个侍卫匆忙上前,朝令妧行了礼道:“王爷请王妃移步,马车已于驿站外等候。”
瑛夕扶着令妧随那侍卫出去,穿过院落,未及出门便远远瞧见门口那抹矫健身影。胤王侧脸与邱将军说着话,阳光打在他的半边脸,隐约像是瞧出了一抹苍白。他的神色紧张,回眸之际,撞见恰巧靠近的允聿,胤王神色一滞,蹙眉道:“你不必随本王一道走,且在此地休养几日再说。”
允聿的目光越过胤王肩头,望向驿站门口。女子俏丽身影站定,与这阳光一并斜斜映在东墙之上。他丝毫未有迟疑:“我没事,我与你们一起走。”
此刻,又有侍卫来报,说一切均以安排妥当。胤王无暇再分心,便朝邱将军道:“给世子备车。”
令妧身侧有宫婢上前引她上马车,瑛夕替她掀起了车帘,令妧才欲上去,便见胤王的目光朝此处瞧来。他未作迟疑,大步上前,刚毅面容未有笑容,只淡淡道:“本王急着回京,若置公主于辇车上,怕是太慢。只能委屈公主乘坐马车与本王一道回京。”
坐什么,怎么去,都不是要紧的。
令妧点点头问:“崇京发生了何……”她的话未完,便见眼前男子蓦然转了身,又与身后邱将军交代什么,令妧略略一怔,随即无奈想笑。她真是糊涂了,还当这是北汉,还当自己是监国公主吗?她不过是南越一个和亲的公主罢了!
“公主?”瑛夕忽地出声叫她。
令妧仿佛是刹那走神,玉色罗巾便于指缝间滑落,被风一吹,悠悠扬扬飘出老远。却见那修长手指轻易一握,帕上幽幽萦绕的轻萝香气被瞬间碾碎,顷刻侵入他的心脾。允聿上前,将手中帕子递给她,语声略低:“胤王生母连妃娘娘突染急症。”
瑛夕吃了一惊,见令妧不动,她忙俯身接了允聿手中的帕子道谢。风过柔情,令妧的身影直直落于允聿眼底,他仍是站着不动,却见面前锦绣华裳的女子翩然转身,从鼻尖低低哧道:“用不着你来说与我听!”
车帘骤然落下,挡去女子的绝代风华。
允聿不怒反笑,她生气的时候才像是个小女子,一点也不曾有北汉大长公主的样子。他却很喜欢,很喜欢。
瑛夕悄然掀起车帘,望见世子上了另一辆马车,她又回眸,看着令妧问:“公主好端端的生气什么?”
令妧抿着双唇,胤王当她是外族人,偏允聿巴巴地上来告诉她,她也不知为何就生气了。瑛夕却是个没心没肺的,只还悠悠想着一件事:“眼下原本的大婚日子也过了,公主的嫁衣也需重新缝制,想来南越皇宫也乱成套了。”侍女的声音低低的,车轮已缓缓滚动,令妧未说话,瑛夕绞着手中罗巾,心底却仿佛是长长松了口气。她实则并不想公主那么快与胤王成婚,虽然大婚不过是早晚的事。
抵达崇京已是六月底,乌云遮日,平白天里竟似升起一抹森然的味道。
令妧与胤王尚未大婚,依照规矩是不能去胤王府的,南越皇帝已早早命人将皇宫北侧的锦绣别苑收拾出来,专供令妧下榻。锦绣别苑遍地栽种紫薇,其树姿优美,花色艳丽,又有“百日红”之称,更取其“盛夏遮绿眼,此花满堂红”的好兆头。
马车于锦绣别苑前停下,瑛夕跳下马车的时候不觉回头看了看,随即“咦”了一声。令妧从马车内出来,早有婢女上前道:“请王妃见谅,王爷此刻先行入宫了,稍后再来别苑看您。”
呣子情深,胤王如此性急也属常事。
令妧一袭锦衣华裳自马车上下来,倒是瑛夕皱眉问了句:“那世子爷呢?”
婢女是胤王府的人,平日里自是熟悉允聿,闻得瑛夕问及他,婢女清丽脸庞染起一抹娇羞,她笑着道:“世子爷有伤在身,王爷特地嘱咐了他先回府休息了。”瑛夕又“啊”了一声,眼看那婢女笑得越发灿烂了。世子与王爷不同,素日里最是平易近人,丫头们都喜欢同他说话,这北汉公主的侍女看起来也是喜欢上了世子了吧?那也难怪呢。
瑛夕还不知面前之人何故笑得那样欢,见令妧转身入内,她这才忙跟上。
别苑内,太监宫婢各司其职,整座别苑一眼望去,到处一片雪白、粉色、紫色。窗外廊下,溪边亭侧,银薇、翠薇、赤薇错落,缤纷里生出绝艳来。
婢女又道:“紫薇花有驱蚊虫的功效,是以别苑里不必点熏香来驱虫,皇上说王妃初来乍到难免不安入睡,希望以此来让王妃尽快适应南越水土。”
难怪空气中闻不见一星半点的烟熏味。
令妧略略一笑,浅声道:“替本宫多谢皇上体恤。”
廊下,房门被婢女小心推开,她躬身让至一侧,低声道:“王妃先请歇下,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奴婢先行告退了。”
门被小心合上,令妧脸上仅有的笑容也渐渐敛起,先前是欣妃突然薨,如今又是连妃染了急症。是天意是人为还犹可未知,令妧只知道,倘若连妃真要有个好歹,受益之人颇多。
窗户被推开,灌入的清风撩动着一室轻薄幔纱,瑛夕转身替令妧倒了水给她:“公主也累了一路,喝点水,歇一下吧。”
目光缓缓自窗外收回,阴蒙蒙的天像是要下雨。令妧却不接瑛夕手中的茶盏,看了她一眼,低声告诫道:“日后不要多说话。”
瑛夕一怔,这才想起刚才在别苑门口她像那婢女问及世子的事,她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奴婢以为公主想知道世子爷的情况。”
令妧淡淡睨着她道:“本宫不想知道。”
幽静山野,鸟语花香的日子早已不在,她与他便再无瓜葛。况且如今已回崇京,他贵为冀安王的世子自也不必她去操心。多问多打听,反倒容易招致祸端。
瑛夕见她一脸决绝,暗暗责怪自己说得太多。
天际一声闷雷,狂风肆虐,瓢泼大雨瞬间浇落下来。
幽黯瓦砾被洗净了灰尘,顷刻间折映出奔走的人影来。
马车才在冀安王府前停下,早有家丁撑着玄色雨伞急奔出来。车帘被人用手挑起,允聿才探出马车,便瞧见了冀安王妃焦急的双眼。
“娘。”他低低叫她。
冀安王妃双眼通红,分明是哭过,越过丫鬟的身子亲自扶他下来。不忘嘱咐着:“小心点。”
“儿子没事。”家丁丫鬟都瞧着,他显得有些局促,便笑着转口问,“父王呢?”他一问,分明瞧见身侧丫鬟的脸色也变了,允聿的脸上却还是有着笑,低声道,“那我去书房见父王。”
独自撑伞穿过庭院,油纸伞仍是挡不住斜飘的雨丝。允聿立于书房前,深吸了口气,弯腰将伞收纳至一侧,推门入内。
里头之人闻得响动,负手转过来。一袭鸦青色长袍,让他给人的感觉越发威严,他睨着允聿,见儿子病容犹在,他似是微微一迟疑,开口问:“伤势如何?”
房门半掩着,里头檀香馥郁,却仍是挡不住很闷气氛。
允聿却是笑道:“早就没事了,一点小伤而已,死不了。”
“那就给我跪下!”冀安王爷一声厉喝,上前一步就将面前茶盏摔至允聿脚边。破碎声惊现,允聿忙跪下了:“父王息怒!”
“手!”
允聿心中一紧,却也只得乖乖将双手伸出,掌心朝上。
冀安王爷扬手就抽下一戒尺,厉声问:“答应过父王什么,你倒是给我一一说来!”
戒尺薄而轻巧,可这样狠狠抽打下来却疼的紧。辛辣之痛自指尖弥漫至全身,允聿咬着牙没有叫痛,低低道:“孩儿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活着回来见您,孩儿……没有食言。”
“没有食言?你是嫌这一次还不够?真要我和你娘再饱尝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你才甘心吗!”话音才落,又是满满一戒尺抽打下去,十分的力道,丝毫没有手软。
允聿的额角沁出了秘密的汗,他却仍是不服软:“孩儿没觉得做错了什么,难道父王想看着北汉公主出事,两国大动干戈吗?”
冀安王爷冷冷一哼:“不是你,也可以派别人去!那么多郡王侯爷,怎就偏偏要你去!去了还一身是伤回来,没有本事别给我丢王府的脸!”他每说一句,便重重惩罚他一下。
两个掌心手已渐渐起了红,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红印清晰无比,又似有血珠渗出,瞧得人怵目惊心。允聿却知道,什么丢脸不丢脸的,他父王只是怕他会出事,怕他和哥哥一样永远回不来。
“从今天开始,你给我乖乖待在王府,别的事不用你去管!”
允聿惊觉抬眸,脱口道:“父王,孩儿和胤王……”
他的话未完,便被冀安王爷狠狠抽了一戒尺打断:“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去管天家的事!想要给胤王出谋划策的人很多,不少你一个!”
允聿的脸色微变,咬牙道:“孩儿也是南越的子民,是皇上的臣子,不该为国效力吗?”他仰着头,跪得端正,字正腔圆地说给面前之人听。长这么大,这还是允聿第一次忤逆父亲的意思。父亲的担忧他全明白,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与胤王是好兄弟,如今还有乔儿……
外头语声未断,廊下几个丫鬟围着冀安王妃站着,个个脸上神色担忧。方才就闻得里头茶具破碎的声音,此刻忽而又一阵异响传来,冀安王妃是再忍不住,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冲进去。
“王爷!”她上前一把就将允聿护住,红着眼睛道,“责罚一下也就罢了,儿子刚回来,还有伤在身,难道你真的要把他打死吗?”
戒尺已被生生抽断,冀安王爷握着手中半截戒尺,看一眼冲进来的王妃,扬手就将剩下半截戒尺掷在允聿肩上,恨恨朝冀安王妃道:“都是你把他惯成这样!”他用力一甩衣袖,大步出去。
“父王……”允聿回头,只见那身影极快地出去,家丁追着欲将雨伞撑上去,他的脚步未止,径直没入雨帘。
眼瞅着那血红的掌心,冀安王妃忍不住眼泪婆娑,回头吩咐着去丫鬟去请取药,又小心扶允聿起来,哽咽道:“你父王他就这样的性子,你别怪他。听说你失踪,你父王几天几夜没合眼,娘知道他就是嘴硬。”手中握着丝帕,瞧着那又红又肿的手掌,冀安王妃扶着他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责之深,恨之切啊!
允聿略吐了口气,与冀安王妃一同走出书房,丫鬟的药已取来,他却径直回房去。冀安王妃接过丫鬟手中的药追上去,却见允聿的步子渐缓,他回眸看向她,此刻脸上再无半分的笑:“父王既是那样不喜欢我和胤王走得近,他那样不喜欢我去掺和天家的事,当年他怎又同意做这个王爷?”
话既出口,冀安王妃的脸色大变,慌忙上前捂住他的嘴道:“这种话可不许胡说!仔细你父王听见了又要罚你!”
允聿却是不怕,拂开了她的手,随即换上浅浅的笑:“知道娘最好,才不会告诉父王去。”所以也只有在冀安王妃的面前,他才敢说着放肆的话。
寝室内,早有丫鬟打了水候着。几重幔纱一落,瞬息就将外头阴湿气息遮去。香篆风幌半萦,一侧却是碧窗斜影,丫鬟又换了新的香料在掐丝香炉里,是他最爱的奇楠。
另一个丫鬟小心将帕子浸了水递给冀安王妃,她拉过允聿的手,轻轻给他擦拭,不过才触及,他就蹙眉叫痛。丫鬟在一旁捂着嘴笑,他瞪她一眼,又忙低声求着冀安王妃轻一点。王妃摇头轻叹,在她面前他永远就是个孩子,会撒娇会叫痛,她却不知他在外头究竟又是如何以一肩挑起那些沉重的责任?
丫鬟俯身替他擦去额角的汗,却见他嘴角弯弯,分明是笑了。
从小到大,只要在娘这里撒撒娇,什么天大的事她也就不会怪他。允聿深谙这一点,问起话来也越发肆无忌惮:“这么多年来父王总称病不朝,虽挂着王爷尊号也实则与半隐相差无多。可我不明白,当年要大哥介入梁王叛逆一事的人不是父王自己吗?他要大哥去,不也是为了皇上,为了南越百姓吗?为何如今却要我远离天家的事?咝——”
冀安王妃有些惊慌地收手,低低道:“娘弄疼你了,还是让茉颜来。”
边上丫鬟忙应了声,接过她手中的药膏小心替他涂着。
那一波疼痛很快过去,允聿知道他的话又让冀安王妃想起他已故的大哥,他想了想,才又道:“当年大哥所做之事是为了天下太平,如今我舍命救公主的事也是为了天下太平,父王何苦生那么大的气?”
冀安王妃却是不说话,低头静静坐了半晌,才起了身道:“上了药就歇着,娘让人给你熬了补汤,这就去叫人给你送来。”
“哎,娘……”
“世子爷,您就安分一些吧,仔细手又疼!”丫鬟拦着他,半嗔半怒地说道。
冀安王妃果真就不回头,顺道还拉上了房门,允聿一阵泄气,叹息着:“我又说错话了。”
丫鬟也跟着一叹,低声道:“这事世子爷怎会不明白?连奴婢也明白得很,正是因为当年大少爷的死,王爷才不想您去Сhā手天家的事啊。”丫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梁王叛乱时她甚至还未出生,关于大少爷的事迹自然也是道听途说的。不过这在王府基本不会有人议论,倘若当年大少爷没出事,那世子之位也非他莫属呢。如今世子又是王爷唯一的孩子,自是宝贝得紧。
此后,便不曾闻得他说话,丫鬟倒是想起什么,小声问:“奴婢听闻那北汉公主是个绝色美人,果真如此吗?”
闻得她提及令妧,允聿恍似才回了身,巧笑睨她一眼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丫鬟得意了:“可不是,大街小巷都在传呢!说北汉公主如何貌若仙人……不过奴婢却还听说,说那公主曾婚配过,可是真的?”这消息是前几日胤王府的人来传世子失踪消息时她无意见听那人在私下里提及的,丫鬟心下还称奇,倘若真是这样,那胤王也真是放得开!
谁知这一问,允聿的脸色骤变,猛地起了身,沉沉道:“日后休得议论北汉公主这些事,叫我听见了必严惩不贷!”丫鬟吓得脸色惨白,世子往日里都是平易近人,是以她们这些近前伺候的人也敢说写有的没的,哪想到今日他却发这样大的火。丫鬟拿着药膏愣愣站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眼前之人往前破开了幔纱出去,步子飞快,衣袂当风。
她忙叫了几声“世子”便追着出去。
入暮,天色越发阴霾。雨未止,再次愈渐大起来。
允聿一把握了倚在廊下的伞就迈入雨帘,回到王府,不管是父王的责骂也好,娘的心疼也吧,都叫他觉得无比温暖。他只是想起令妧,来了崇京便是独身一人,谁不识,他不放心。
才走过一半庭院,面额便被细细蒙上一片湿气。
府门近在眼前,允聿尚未靠近,那声厉声便传来:“你又要去哪里?”
允聿一怔,不曾想竟被父王逮了个正着。自是不能说想去打探下北汉公主的情况,可是父皇精明,要说胡乱搪塞的话他还不是他的对手。这样一想,允聿便索性道:“连妃娘娘得了急症,我担心胤王,想去看看。”
那一个仍是站在廊下并不过来,脸上再无半分神韵,也不与允聿说半句废话,只冷冷道:“来人,把世子给本王拉回来!”
侍卫们得令纷纷冲进雨帘,半拉半架将允聿拖回来。冀安王妃闻讯赶来,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才上前叫了一声“王爷”,便被他狠狠剜了一眼:“你闭嘴!”
身后沉重檀木门一关,殿内烛火摇曳,允聿吃惊地回头看着冀安王爷。他的脸色仍是冷若冰霜,语声里是掩不住的怒:“你今天就给我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跪在你哥哥面前!给我好好反省!”
“父王……”
允聿才起身,见冀安王爷已出去,门被瞬间关闭,外头传来他冰冷话语:“你们全给本王守在外头看住世子,谁要看不住他,就提头来见!传本王的命令,今儿这门不准再开,不用给他东西吃,连水也不必给!”
那声音渐渐远去,许是人走了。
允聿蹙眉凝视着外头重重人影,往常他与胤王走得近,父王心中不悦也不曾这般,这一次竟会发这样大的火……父王是怕胤王在夺嫡中败下阵,而后会因他累及王府吗?
冀安王妃远远便听见冀安王爷说的那番话,见他过来,她才低声劝说:“罚就罚,怎能不给他东西吃?君儿身上有伤……”
“有伤有伤,别一天到晚提醒本王这个!本王倒宁可他卧病在床连这个门也出不了才好!”冀安王爷脸色铁青,“他从小散漫惯了,那时还骗本王说外出学艺,结果呢?本王竟不知他与胤王交好到如此地步!”
冀安王妃忙拉着他:“王爷小点声。君儿会如此也难怪他,他哥哥去的早,他从小没有兄弟……”话至此,冀安王妃的神色也黯淡下去,低眉垂目,一片哀伤之色。
望见她这般模样,冀安王爷到底心中不忍,执了她的手道:“本王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王妃含泪哽咽:“君儿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如今他也大了,王爷何不告诉他,他哥哥就是为他而死……”
“王妃!”这一声喝,冀安王爷眼底再无半分柔情,唯有犀利。这件事不能说,已经守了二十多年了,他绝对不会说!
一缕清风从窗外窜入,吹得帷幔跌宕起伏。瑛夕入内时,令妧早早就醒了。
昨儿夜里独自躺在床上想了太多的事,后半夜竟是如何也睡不着了,便一直都是半睡半醒着。
侍女伺候令妧起身,替她梳妆打扮。外头闻得宫中来了人,令妧推开珠帘迎出去,见是一个略有年纪的太监。他瞧见令妧出来,勉强笑着行了礼,才道:“奴才孙连安给王妃请安!”
“孙公公请起。”令妧黛眉一蹙,眸光看向他的身后,闻得他又道:“王妃不必等了,王爷他今日不会来。连妃娘娘薨了……”
“什么?”手中丝帕用力一绞,令妧忍不住上前一步,“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儿夜里,是以皇上让奴才来给王妃陪个不是,您刚来就发生这样的事,皇上一时半会儿也怕是没空见您,得委屈王妃再别苑多住上几日了。”孙连安叹息着,又道,“奴才还赶着回去复命,就先行告退了,王妃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与别苑的下人们说。”他又规矩地行了礼,匆匆离去。
瑛夕错愕地望着那抹身影消失在眼前,这才脱口道:“公主,怎么会这……”
她的话未完,却被令妧制止再说下去。院中晨露尚未收起,宫人们各自忙着,令妧缓缓收了心,如今身处他国,谁人可信她不知道,那边只有谨言慎行方是上策。
连妃突然薨逝,宫中情况如何,胤王情况如何,这一切的一切是令妧想知道却又无法打探的。允聿那边呢?
令妧转身入内,写了字条塞于瑛夕:“你去一趟冀安王府,把这个给世子。”
瑛夕讶然:“奴婢不认得路。”
令妧莞尔一笑:“不认得才好,若是被人瞧见,你只管说是想去胤王府的,不慎走错了路。”她推她一把,“快去。”
瑛夕这才点了头,将字条收纳入怀,转身奔出去。却是不想在门口与刚要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瑛夕正欲开口责怪,待看清来人后,她的神色一僵,慌忙跪下道:“参见庆王殿下!”宫里才来过人,却是怎么也想不到庆王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侍女庆王自然是认得的,那日在墨兰别院初见,她可还趾高气扬地叫着要侍卫将他拿下。如今见她恭敬模样,庆王倒是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就这般低头瞧着,正欲调侃她,便闻得令妧平静语声传出:“令妧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她又横瑛夕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道,“还不下去给王爷沏茶?”
瑛夕恍然大悟,忙从地上爬起来退下。
庆王轻哧一声,牙色玉珠垂在缨络两侧摇晃不止,他沐一身和煦阳光入内。一整夜的雨似是浇净了一切尘土尘埃,空气里只剩下淡淡的紫薇香气,与这内室轻盈缭绕的轻萝香气混在一起,越发叫人觉得舒适。庆王不觉凝神一嗅,久违的味道萦绕在鼻息间,再不若梦中般浮华。
令妧半笑着:“殿下真叫令妧吃惊。”
庆王跟着一笑:“宫中出了事,本王四弟是走不开了,公主初来乍到又恐怠慢了你,正巧本王对公主来说也不算生人,便自请父皇允准本王来别苑看看,问问公主可有什么或缺?”
令妧敛襟微笑:“没什么缺的,多谢殿下,也请替令妧多谢皇上。”
庆王觑了眼她谨慎的容色,心下生笑,含笑道:“本王多年不曾来过锦绣别苑了,如今正值紫薇时节,不如本王陪公主到处看看?”
果真连妃不是他的生母他便一点悲悯之心都没有。见令妧不动,庆王又笑道:“公主吝于赏光?”
令妧缄默片刻,正念着如何推托,倒是不想他自顾转了口道:“说也奇怪,公主那侍女去沏茶怎就去了那么久?哦,该不会是出去了吧?”他一挑眉,话中藏话。
令妧蹙眉,方觉这气氛诡异,面前男子不待她答话,径直开口:“那便让本王猜一猜,你那侍女去了哪里?胤王府?”他仿佛是认真自问,继而又摇头,“我四弟又不在府上,莫不是……冀安王府?”
说话间,令妧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庆王深深望着她,齿间含笑:“那怕也是迟了,冀安王世子于今晨入狱了。”
如此轻描淡写一句话,到底让令妧狠吃了一惊,广袖下手指微僵,她强作镇定,淡淡道:“这又是何故?”
“何故?”他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反问着,“公主竟不知要来问本王?本王倒是听说,有人说迎亲途中世子冒犯公主……”
“胡说!简直是无稽之谈!”
令妧厉声喝断他的话,庆王却不怒,仍是不紧不慢说着:“世子与公主失踪三日,孤男寡女,最是引人遐想。不过公主放心,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要错,也是世子的错,是他冒犯公主,并不是公主与他有染。”
他的话越说越淡,令妧一阵惊窒,是他们!好大一个局,除掉连妃还不够,还要搭上允聿……
【涅槃】04
“殿下想怎么样?”令妧不想与他拐弯抹角,开口就问了出来。
庆王深深望着她,见她明眸地掩着怒意,他却是轻缓一笑,转身向外道:“这样好的天气公主何不与在下一道出去走走,有什么话也可细细说来。”环佩声响,面前男子果真就走了出去。
令妧的脸色微微沉下,眼看着那抹身影斜斜落在门上,她略一迟疑,终是抬步出去。庆王似是断定她会跟着,也不回头,便这样缓步往前。廊下凉风徐徐,轻薄衣衫飘逸,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嵌入这满园花海似浑然天成的一幅瑰丽画卷。
眼前那颀长身影顿住,庆王伸手拂过一旁的一簇紫薇,芬香馥洌,艳艳如美人。他回眸生笑,睨着令妧道:“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晨曦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他倒是很巧妙地将“黄昏”二字替成“晨曦”,正好应景。令妧低头一笑,他改得,她自然也改得。广袖轻落,她话音婉转:“紫薇花对紫微郎,名目虽同貌不同。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
庆王略略一怔,随即朗声笑起来:“有趣,实在有趣!”当日在墨兰别院她曾对他说过“皇上拒绝了王爷,令妧却未必”,可她约了他却有失约。如今她孤身入越,胤王自顾不暇,他再次提及却仍被她巧妙挡回。庆王心中难得没有怒意,清明目光点滴不漏落在女子绝美脸庞,这样的女人,果真叫人爱不释手!
看他闲暇模样,令妧也不敢轻易将心思表露。她分明想问的是胤王与允聿的事,偏他倒是好,处处与她打马虎眼。她悄然深吸了口气,见他站着不动,她便转身欲在凭栏处坐下。庆王眼尖,伸手拦了,又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小心铺在凭栏上,含笑道:“公主乃千金之躯,可别受了湿气才好。”
令妧泰然受之,抬眸含笑:“多谢殿下。”
庆王仍是望着她,眼底隐隐含情。令妧只做未知,浅浅道:“殿下今日来不是专程与令妧赏花的吧?若是为了告诉令妧胤王殿下与世子的事,那令妧已经知道,谢殿下转告。”
女子净瓷般的脸上扬一抹舒畅笑意,琥珀瞳眸里丝毫瞧不出惊慌,庆王心中不免又升起几许赞扬,他却依旧问她:“公主一点都不担心吗?”
令妧猝然一笑,凝着他反问:“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是北汉公主,任凭你南越皇室如何折腾,难道你们皇上要轻易与北汉翻脸吗?”这也便是庆王着重强调是允聿冒犯了她,而非是她与冀安王世子有染的原因。
庆王朗朗出笑,修长手指一掐,轻易便折了一簇紫薇花捏在手中把玩。晶亮眸子里折映着女子泰然神色,庆王止了笑,言语也似认真起来:“本王喜欢公主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也不累着。时下什么情况也不必本王给公主一一分析,依本王看,公主是否该考虑换个盟友?”
换盟友?换他?
令妧静静望着,他已是低眉垂眸,像是真的在赏花。
南越诸位王爷,唯他是皇后萧氏的亲人,眼下胤王又出了事,似乎这条路的确不错……
那一个又轻声道:“公主要的左不过是北汉太平,换了本王也未必就不行了。”他轻描淡写说着,又低头,盈盈一嗅,淡雅紫薇香,终抵不过女子身上的轻萝香气来得香醇诱人。
令妧收复眸华,垂目落在葱白指尖上,顺手轻轻抚平罗衫褶皱,看来这庆王一点也不蠢。世弦选胤王不过是因为昔日崔太后替他铺平的路,而如今胤王自顾不暇,她会转身吗?
眼前,恍惚中又见了那日允聿舍命护她的场景,还有那覆在她身上被鲜血浸透的湛蓝披风。指尖一阵凉意,令妧不觉又笑了笑,别开了话题去:“看来殿下盼着连妃娘娘归天盼了很久了。”
如此意味深长一句话,也亏得她是北汉公主才敢这般肆意开口,若换做旁人,是断断不敢的。庆王干净下颚一抬,似笑非笑的凤目却是微微眯起,手一松,那夹在指间的紫薇花翩然落下,掉在绿荫中,染上晶莹点点。他目光灼灼望着令妧,语声倒是淡淡:“闹了半日,原来公主以为连妃娘娘的死与在下有关?”
令妧莞尔:“这可是殿下说的。”
他又呵呵笑起来:“若本王说无关呢?”
令妧觑他一眼,见他神色卓然,眼底是如常平静,着实看不出是否撒谎。南越后宫,群妃吐艳,却是萧后一人独大。萧后培养出来的儿子,自然也不会简单。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不是庆王,也会是萧后。当然,无论是哪一种,庆王都不会在令妧面前承认。这般想着,她倒是也释然了,抿唇一笑,也不与他争辩。
庆王略蹙了蹙眉,语声似低叹:“你还是不信。”静谧眼底一抹失望之色流淌而过,令妧不免一愣,他若仍是在撒谎,那令妧该敬佩他的演技了。之前在北汉,他不曾占上风,如今这是南越,这位萧后力捧的王爷到底开始不紧不慢起来了。
别苑门口,一抹小小身影急急入内,穿过芬洌肆意的紫薇秘道朝这边赶来。令妧本能抬眸觑了一眼,见是神色慌张的瑛夕。她跑得极快,脚面沾着湿印,那声“公主”未甫出口,一眼便又见与令妧对面而坐的庆王。瑛夕一愣,转至嘴边的话忙又吞了下去。
庆王抚袍起了身,不以为然的一笑,朝令妧道:“想来公主有事要忙了,本王也该进宫一趟。”他说完,往前一步,却在走过令妧身边时,又压低声音闲笑道,“公主迟早会选对人的,本王随时恭候。”
随时恭候?他倒是自信满满。令妧掩面一笑,那抹身影已离去甚远。瑛夕只见庆王临走于令妧面前极快地低言几句,她却不曾听得是什么,此刻瞧见令妧骤然发笑,她才回了神,也不去拘泥庆王的话,她只快步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公主不好了,世子爷被人带走了!”
冀安王府瑛夕根本就未进去,听说是冀安王爷下令闭门,谁也不见。她是拉着那家丁好说歹说,还塞了银子,那家丁才叹息着告诉她:“姑娘别打听了,我们世子爷让人带走了。”
被谁带走,为何要带走,却是任凭瑛夕怎么问,那人都绝口不提,只搪塞着说还有活要干,匆匆溜了。
令妧静坐片刻,突然起了身。
回至房内,命瑛夕将她写的字条径直丢入火盆中烧了。
瑛夕见她的脸色再不似庆王走时的泰然,隐隐有了凝重。瑛夕小声问了句,见令妧眼底涌起一抹犀利之色,招手示意她靠近:“你去……”
正值日中,漱安宫的院子里却是冷冷清清的。
内室不时又呜咽声传出,听得人在这艳阳天里也生出了凉意。
一名青缎内侍亟亟自外头本入内。
此时御书房内,越皇一袭明黄龙袍端坐在敞椅上,萧后随侍一侧。底下大臣却是交头接耳,窃窃说着什么,萧后朝皇帝看了看,见他面无表情坐着,一手不断地转着手中持珠。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说胤王已到。
门被推开,迷离阳光自男子身后迸射进来,他仍是那日入宫时的衣裳,庄严石青色朝服如今已是褶皱不堪。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他的语声里透着无力,面容憔悴。
越皇应了,开口道:“朕让你来,也是有些事要你知道。你且起来,听听各位大人的说法。”
得了皇帝应允,憋了一路的诸臣纷纷进言。
“皇上,臣以为连妃娘娘乃胤王殿下的生母,生母薨,自是要守孝三年,殿下眼下不宜与北汉公主完婚。”
“陈大人既说那一个是北汉公主,那便不能依着寻常规矩来。公主千里迢迢来了南越,胤王殿下却不与她完婚,空将她置于崇京不闻不问,这传出去便是我南越失礼!”
“大人此言差矣!我南越开国以来便奉行孝道,正所谓百善孝为先,昔日皇上为之表率令天下臣民折服,如今怎能叫胤王殿下破了这规矩?皇上,臣以为殿下当为连妃娘娘守孝,方能一表天下!”
“皇上,三年可不是三日,如此怠慢北汉公主,叫北汉皇帝作何感想?臣请皇上三思啊!”
……
诸臣你一言我一语,丝毫没有退让之势。
乍闻得堂上之人低咳一声,众人这才恍觉回神,齐齐将目光看向仍旧泰然端坐敞椅上的皇帝。越皇的目光却是看向御案前的胤王,素日里清明双眸如今却是恹恹无神,越皇突然开口:“老四,你的意思呢?”
金錾香炉袅袅弥漫了一室的熏香氤氲,嗅在鼻孔里的尽是绵绵危险。萧后静静睨视胤王,冷艳脸庞藏匿着笑,连着眼底也尽是玩味。胤王低眉垂目,皇帝问他,可皇帝心中却早已有了决断。这一天一夜,他跪在连妃遗体前,除了悲恸,他自然也曾想过别的。早前在驿站时闻得宫人来报时,他便曾想过的,左不过是为了阻止他大婚。那便是皇后那边下的手——偏偏宫中御医诊断母妃是染了时疫,宫中怎有时疫……眼下却早已无处求证。广袖下,握拳双手已筋骨分明,今日之事,他若执意以两国友好邦交为由与公主完婚也不是难事。只是他不孝之行必将成为日后世人口中的诟病。他虎视东宫已久,自是不甘心!
略往前一步,衣袍微掀,胤王屈膝跪下,低首道:“儿臣愿为母妃守孝!”
皇帝转动持珠的手略略一停,却不过片刻,又继续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深邃眼底溢着光,点了头道:“好,连妃有你这样的孝顺儿子,泉下有知也必欣慰之极。”萧后嘴角笑容已起,却闻得皇帝话锋一转,“不过那一个到底是北汉公主,三年之期为之过长,朕以为守孝半年便是。朕择日便派人传信去北汉,与北汉少帝言明此事。天下人也自当理解,如此既不拂了你的孝心,也不会驳了北汉的颜面,你看如何?”
胤王俯首:“儿臣谢父皇!”
诸臣闻言,纷纷附和:“皇上英明!皇上万岁!”
静立一旁的萧后这才淡淡道了句:“既是如此,暂且还是不要叫王妃,否则叫上几个月的王妃却不过是个虚名,也不成体统,还是叫公主尚可。”
皇帝点头应声。
诸臣畅怀进言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告退。阳光随着殿门一开一关也跟着忽明忽暗,萧后冷睨了胤王一眼,才开口:“臣妾想问皇上,冀安王世子的事您是要亲自审理,还是交由臣妾暂代?”
御书房的地面被打扫得油光锃亮,胤王蓦地抬起头来,闻得皇帝幽幽一叹:“先前冀安王才入宫来要见朕,朕让孙连安回了。此事,朕便不想管了。”
“何事?”胤王惊窒,他在宫中一天一夜不出去,外头竟又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吗?
皇帝已起了身,绕过御案下来,却不答,径直往外走去道:“皇后便与老四说说,朕乏了,先回寝宫了。连妃的后事也一并交予你处理。”
孙连安见皇帝出来,忙招呼了宫人们上前,锦绣华盖与头顶,挡不住猎猎日光。皇帝缓缓步下白玉石阶,却在御辇旁伫足站立,负手回望御书房一眼。北汉少帝被群臣逼迫立储的消息他不是没有耳闻,南越自开疆辟土以来便不曾有过君王尚在就立储的规矩,他不必饱受诸臣进言立储的困惑,却也并不那样轻松。底下那些人全想力争他心中的储君,谁动谁静待,他们真当他老了,耳目浑浊了吗?
他想开疆扩土,想做南越中兴之帝,孰料步步为营,却仍挡不住后院起火!
越皇双眸用力一闭,眼角皱纹越发清晰可见,伴着几缕银丝,竟有萧瑟之意。记忆中那一张张带血脸庞,熟悉又遥远,哀嚎声、呐喊声遍野,他像是又听见那小小婴孩的啼哭……提拔身躯也不免为之一震,他徒然睁眼,面前巍峨宫殿耸立,四下宫人侍卫静立,再不是那样凄惨画面,如今已是他手中太平的如画江山。他忿然一笑,低首望了眼苍老双手,若放在二十多年前,那些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他必是一个都不会放过的,大不了就是杀了以儆效尤!可如今呢?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手中的佛珠上,心底哀哀一叹,他是否真的老了?变得迟疑、手软了?
“皇上?”孙连安小声叫他。
越皇这才回过神来,却仍是不上御辇,转身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孙连安挥手让抬轿的人远远跟上,自己追上前,跟在皇帝身后。青石秘道两侧繁花锦簇,蝴蝶不顾烈日在万花丛中翩然起舞。皇帝又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低声道:“给朕说说那北汉公主。”
孙连安得令,跟在他身后细细说了一遍。
皇帝眉梢一挑,又问:“她只问了连妃何时薨的,再无其他?”
“是。”太监点头。
皇帝不觉一笑,那北汉公主倒是个谨慎之人,照理说即便是她问了也无可厚非,毕竟连妃是她未来婆婆,可她仍是什么都不问。又走几步,皇帝侧脸问:“她和世子的事,你怎么看?”
——“谁指正说允聿与公主有染?”胤王的脸色灰白,直直看着面前身着华丽宫装的萧后。
萧后黛眉微蹙,谨慎纠正他:“此事传出去只会说是世子冒犯了公主,公主将来是你的王妃,你放心,母后心中有数,不会让人乱传。”
胤王一落衣袖,沉声道:“此事绝无可能!”
萧后一抿薄唇,低言道:“母后也知道此事对你打击很大。只是你既说无可能,便是手中有证据?若真是有,倒也不妨拿出来一看。”她淡淡说完,又想起什么,“不过母后倒是想起来,北汉公主曾婚配过,便早不是处子身。否则倒是可以用守宫砂以示清白……”她惶惶摇头,似真有惋惜之意。
胤王心下冷笑,母妃的事他尚未与她算账,她倒还想一并除掉他身边的心腹!不至如此胤王还不知,这一次他先庆王一步求得北汉公主,竟是这样惹怒了皇后!她敦厚数十载,到底再按捺不住了!
……
庆王闲坐着,茶也喝了几盏才瞧见宫婢挑起了幔纱引萧后进来。庆王忙放下茶盏,朝她行了礼,才问:“他呢?”
萧后抿唇而笑:“自是去天牢看人去了。”
庆王嗤笑道:“这次看他怎么保夏侯君!当日在北汉时,他也时常去公主的墨兰别院,后又与公主独处三日……说他们清白也不会有人相信。母后您这次可真是要将四弟逼向绝境了!”
萧后低沉一笑,明媚光线更衬得她眼底的戾气深重:“逼到绝境才好,他才懂得回击。不过届时,他势单力薄,已不配做你的对手!”
【涅槃】05
幽暗潮湿的天牢里,发霉的空气中隐隐又浮着另一种味道。
死亡的味道。
胤王踏着阴湿地面入内,两侧牢笼里,一双双煞白枯槁的手拼命伸出,瘦如枯骨的手指狠狠乱抓,哀嚎叫着意欲拉住来人衣袖。胤王眉目深深,瞥一眼前边牢笼,白色囚衣染着血蒙着土,那扑在牢门前的人蓬头垢面,污发遮脸,只剩下那双惊恐双眸,乍一眼瞧去竟是辨不出男女。那手拼命往外伸,恨不能整个人都挤出来,好似胤王是他此生最后一根救命浮草。
狱卒持刀护在胤王身侧,小心规劝道:“天牢里不干净,殿下不该纡尊降贵至此。”
胤王不说话,阴冷秘道尽头,单独一间牢房,重锁下落。他冷冷一句“开门”,狱卒不敢怠慢。允聿这才回身,胤王瞥见他满手的伤,心中生怒,一把揪住欲走的狱卒喝道:“谁对他动刑了?”
狱卒惊窒,一时间只惶然摇了摇头,便闻得允聿无奈笑道:“是我父王打的,不关他们的事。”
胤王一怔,揪着狱卒衣襟的手一松,那一个慌张退下。他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一些,允聿径直道:“皇后即便想给我定罪,多少会看我父王的面子,动刑的事还不会做。”
这些胤王自然也是懂的,是以来的路上也不曾担心过这样,只是方才一见,他真以为萧后转了性,往日敦厚温柔俱化为狠厉毒辣了。胤王往前几步,狭窄牢房内,唯一一张草榻肮脏凌乱,他未见迟疑,掀起衣袍坐了。
允聿皱眉道:“殿下不该来。”
“本王不该来,你就来得?”胤王漠然睨他一眼,话语中隐隐夹着愤恨。
允聿仍是说得轻松:“这里也不比我府上差,起码还有的吃喝。”胤王眉心微拧,他继续道,“我父王说我弄的一身是伤回来,嫌我给王府丢了脸,正罚我,偏刑正司的人就来了。”他的脸色苍白,精神倒是还好。
胤王无暇顾及冀安王府的事,只别开了话题问他:“此事你可有了脱身之法?”
牢笼内仅北边墙上一扇小小天窗,即便外头艳阳高照里头亦是不能洒入一星半点的阳光。却是因为胤王的话,此刻幽暗天牢内,竟像是刺目起来,允聿平静心底却是一阵撼然,语声里透不尽的生硬:“你不疑心我?”
萧后以冒犯北汉公主之名将他拿下,虽为顾及颜面瞒住了很多人,可胤王不会不知道他为何被关天牢。胤王却半句话也不问,只问他可有脱身之法。允聿眸光一淡,心头竟是凉了一截,他虽与乔儿相识在先,可她却将是未来的胤王妃。要说他们之间真的没有私情吗?他抱过她,曾也吻过她,心心念念将她搁在心底。而她在他受伤期间,亦是百般照顾……
胤王却是一笑,这大约也是连日来唯一发自内心的一笑。他的大掌落在允聿肩头,重重拍了拍,道:“你我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你当我会听信皇后的话?她如何待你、如何待我母妃我心知肚明!”提及连妃,胤王的神色略略一僵,眼底含一抹肃杀,语声也沉重起来。
冰冷话语落在允聿耳中,他惶惶似只听得“情分”二字。忽地又自觉好笑,胤王不知道,他曾想抛下一切,什么兄弟情分,什么家族重任,他只想在迎亲途中将乔儿带走。他却还和自己提什么情分!
“允聿。”胤王见他不说话,不觉侧脸看着他。
允聿藏匿起眼中的愧疚,低低道:“殿下节哀吧。”
“节哀?”胤王猝然一笑,“他们以为这一次会将要我不能翻身,以为将婚期推迟半年便能兴风作浪!即便延迟半年又如何,他们还以为这即成的事实还能改吗?”
允聿被押天牢不知外头情况,此刻闻得他说出婚期延迟时到底是吃了一惊,脱口问:“那公主……回北汉还是暂住锦绣别苑?”
“在别苑。”胤王却不细说令妧的事,又道,“你且安心等等,我会想办法的。”
允聿却不言,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好在此事不会累及乔儿,只要她没事,他便心安了。
冀安王府前人影散淡,冀安王爷脸色凝重坐在厅中,王妃在一侧暗自落泪。冀安王爷一早便去宫中面圣,却被孙连安一句圣上龙体欠安给回了。王妃哭着说要去天牢看儿子,他却命人拦了,此事没个对策,去了也白去,白白又去哭一顿。
里头熏香正浓,有家丁急急奔跑进来,身影生风,将这缭绕满屋的香气冲淡。
“王爷,外头有位姑娘求见,说是北汉公主的陪嫁。”
家丁一句话,令厅内二人都变了脸色。
这北汉公主倒是可笑,旁人不知允聿如何入狱她怕是最清楚不过!若换了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却还偏偏往上来凑!
瑛夕随着家丁进来,一袭湖水色的绢丝宫装衬得她越发清纯可人,她礼貌跟随在家丁后,脸上眉目未见丝毫的慌张。冀安王爷见她径直上前来,规矩地行了礼,才笑道:“我家公主说,有个忙想要王爷帮一帮。”
冀安王爷不悦地皱眉,碍于对方是北汉人才给足了面子:“公主该知道如今形势,姑娘怕是来错了地方。”
瑛夕敛身又行了一礼,才道:“奴婢没有来错,且我家公主说,就是要从前门进,大大方方地来才好。”
冀安王妃听得糊涂了,疑惑地看了看王爷。他仍是直直凝视着面前女子,她的神色泰然,面对他的暗怒依旧处变不惊,连一个侍女都如此,足以看出那北汉公主的处事作风了。他便听上一听,也无妨。
……
半个时辰后瑛夕自王府出来又径直去了天牢,侍卫没有方行。她悻悻而归,果真就见了那躲在暗中监视的人。瑛夕只作未见,径直回了锦绣别苑。
隔日,宫里一连颁下两道圣旨。
其一,追封连妃为皇贵妃,以皇贵妃之礼下葬。
其二,胤王与北汉大长公主的婚事延迟半年,为表胤王之孝心,封赏万千,并赐北汉公主金牌一枚,可供其自由出入崇京任何地方。
令妧与胤王一日不完婚,她便还是北汉人,并非南越王妃。这一道金牌确实够分量,让一个外族公主自由出入皇宫内廷,也算是越皇有安抚之心了。令妧却叫瑛夕将金牌仔细收起,现下不是用这金牌的时候。
又三日,连妃入殓。正是这一日,北汉传来消息,少帝立了皇长子刘昭为太子,进封皇太子养母杨妃为贤妃。
至此,令妧才算是松了口气。
清风撩动着窗帷飘曳,令妧低头细细端详着新染的丹蔻,瑛夕便是忍不住小声问:“公主您说这端妃娘娘怎的好好的就得了那么严重的病?我们离开盛京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皇上居然将殿下交由杨妃抚养,那……可还会还给端妃娘娘?”
令妧的目光仍是落在美艳丹蔻上,嘴角扬起一丝讥笑。还——说得倒是轻巧,只怕端妃也再要不起了。杨妃没有叫她失望,皇太子养母的身份,加上北汉后宫地位最高的嫔妃,那便是她应得的。北汉尚有杨御丞,令妧便不必担心了。
“公主您不担心吗?”瑛夕见她没有反应,大惑不解。
令妧破天荒地笑了,起身步至院中秘道,逶迤长裾拽着一地芬香。女子倩影于这紫粉花丛一立,清丽身姿越发出挑惹眼。她折一枝紫薇在手,一嗅芬芳,意兴阑珊:“本宫很放心。”
瑛夕愕然,硬着头皮道:“以前公主不是最讨厌杨妃娘娘针对端妃娘娘吗?”
以前是以前。
温色日光下,瑛夕瞧见大长公主那一笑笑得有些高深莫测,她自幼跟随公主,在那一瞬竟也是看不懂了。令妧却是回身,青葱指尖一动,手中紫薇花落地:“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权色面前,什么都是淡的,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她要的,只是世弦安好,北汉安好。
令妧低低一叹,似有惋惜,更多却是不解。如今看来,端妃的性子果真是不适合后宫的,不知母后怎会看中她?如今让她早早得病退下,留她一命,已算仁慈。她伫足颔首,云微天淡,阳光不刺目,浅浅隐匿在云层后,似在为下一次的普照养精蓄锐。令妧不自觉地收紧十指,她不曾忘记,在南越眼下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北汉连着下了十多日的雨,廊下雨丝斜飘,宫灯摇曳不止,处处弥漫着阴湿的味道。
一到阴天,宣室殿门窗紧闭,四下便会搁置小巧玲珑的火炉。鎏金炉身,边上挂上细小铃铛,既可观赏,又能收干内室阴气。斜落雨点扑面打在窗上,劈啪作响。
少帝清瘦身影折映在绢丝窗户上,他一手支颔,另一手上那本折子却是看了足足半个时辰。脑中翻来覆去只是“臣上奏”三个字,耳畔倒是转来转去闻得太医令的话,墨晶色的眸子一阖,用力将手中折子狠狠拍在桌面上。
灯影微单,静谧内室乍然闻得如此异响,睡意朦胧的杨贤妃顿时被惊醒。抬眸之际却闻得少帝低低道了句:“端妃好端端竟得了痨病。”
之前说是染了风寒,后来咳嗽一直不见好,拖了大半个月竟咳出血来了。太医令诊断后慌忙来禀,说是端妃不幸患了痨病。痨病,那可是要传染的。于是皇长子理所当然要迁出夙阳宫,转由她人抚养。后宫嫔妃位居妃位的唯有端、杨二妃,杨妃开口便是水到渠成。
“何时的事?”
贤妃一阵吃紧,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少帝已睁了眼,就这样深深凝望着她。她忙起了身,方知他在问她。贤妃只以为他问的是端妃的病情,蹙眉道:“臣妾没记错的话,太医说快有一个月了,皇上怎的来问臣妾?”她的话音才落,却是不想世弦冷冷一笑,又问:“朕不知道你何时与大长公主走得那样近了!”
她走前,特意告诉他,若她做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要他别怪她。
原来指的便是此事。
他不知道那个人究竟还有多少是瞒了他的!
端妃怯懦难成气候,比不得杨尚雪是杨家的女儿。将昭儿给她,日后杨御丞也会鼎力相助,且数十年下来,杨御丞的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便不会出现先帝在世时崔家一脉独大的局面。
她为他考虑得那样好,却独独不告诉他。是怕他知道了心软吗?
还是……在她心里始终觉得他若没了她就坐不稳这皇位?
他恨她这样的自作主张!
贤妃愣愣站在他面前,小心斟酌地瞧着他的脸色,琉璃灯光映亮他半侧脸庞,依稀神韵里尽是怒。贤妃悚然,以为他与公主果真是人前做戏,背地里当真是水火不容的。先前皇上亲自操办公主的嫁奁,心细模样不似侄子送姑姑出嫁,倒像是为自己迎娶心爱之人一般,叫贤妃见了也羡妒。若非这一对是亲姑侄,贤妃只怕自己要想歪了。如今瞧见少帝这般神色,贤妃错愕之余倒是落了心。
她半笑着上前:“臣妾不懂皇上说什么。”
正说着,中常侍王德喜领着宫女入内侍药。
贤妃亲自接过白玉药盏,世弦却瞧也不瞧一眼,淡淡道:“拿走。”
众人一惊,中常侍忙劝道:“皇上,您忘了公主的话……”
他冷笑着:“朕以为陪嫁的不该是瑛夕,倒该是你。”
中常侍慌张跪下了。
太医令陈描闻讯赶来,又亲自将重新温过的药端入内,见只有贤妃在场,他行了礼,才上前劝说少帝进药。
世弦此刻倒是笑了,懒懒倚在敞椅上,认真地看着他:“朕也曾咳过血,你便告诉朕,莫不是朕也得了痨病?”
贤妃惊窒当场,便见陈描已俯首跪下:“皇上不要胡说!”
窗外雨声渐大,雨声并着风声,恰是此刻身处内室暖阁,似仍挡不住那阵凉意。世弦的嘴角扬一抹讥讽笑意,话里也含嘲讽:“何人得何病,不也是你一张嘴说说?”
他天真地以为她离开的时候,他们之间便再无芥蒂,她坦诚待他,他亦真心以对。可如今面对面前这一个个知情人,他才知,唯有他被她拦在门外,从不曾踏入过她的棋局里。
珠帘轻俏碰撞的声音袅袅逝散在雨声里,摇曳帷幔也渐渐静止。
贤妃与陈描何时退下的,世弦也记不清了。眼前空了的药盏尚未收起,齿间舌尖隐隐还能回味得出那极苦极涩的药味。她要他听太医的话,按时服药,他记得,只是生气了。
退守在外头的中常侍见那身影仍是映在窗台上,忍不住便悄然入内来。见世弦依旧呆呆坐着,他只能上前道:“皇上怎的还不歇息?可是在担心公主吗?”王德喜自是想着前几日南越送来书信,说大长公主与胤王婚事需延迟半年的事。
担心?世弦惶惶一笑,清俊脸庞竟有一抹萧瑟味道。往日数载对峙,不过是她有意在忍让他罢了,若真要斗起来,他哪里是她的对手?他的姑姑虽为女子,玲珑心智却不输任何男儿,区区一个南越而已,她照样游刃有余!不像他,终日守着药罐,撑着残躯罢了。
七月初,烈日中天。
萧后亲自去了刑正司的天牢,整整一下午才见凤驾回宫。
隔日,宫中便传出冀安王世子冒犯北汉公主的事来,圣旨未下,却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冀安王妃哭昏了几次,冀安王爷顶着烈日在越皇寝宫前足足跪了半个时辰也未见那紧闭宫门开启。萧后亲自规劝,宽慰冀安王爷,说皇上仁慈,不会迁怒冀安王府。冀安王爷始终不发一言,猎猎日光下,鬓角那边银丝白发更显得他身形憔悴。后来实在支撑不住,由侍卫给半架回了王府。
午时一刻,影正无风。蝉鸣声刺耳,宫人们互相奔走驱赶,远远望见一抹水烟色窈窕身影款款而来,她身边婢女亦是生面孔。
众人惊愕,已有人入内禀报:“皇上,北汉大长公主求见。”
萧后正与皇帝细说允聿之事,闻得太监如此一眼,顿然吃了一惊。越皇深邃眸子微缩,敲打在桌沿的手指未停下,淡淡叫了“传”,心下却是好奇。若不是琐事缠身,他倒是早想见一见这位曾在北汉只手遮天的大长公主了。
令妧携瑛夕一道入内。
那一身明皇的便是越皇了,略带皱纹的脸上倒是笑得慈祥。他身旁那赤色凤袍的美妇自然是萧后,柔和笑意也挡不住那抹犀利。
见萧后再次,令妧倒是也不惊讶,欠身朝他们行了礼。越皇已从上面下来,亲自扶了她一把,笑问:“朕早想去看你却总不得空,特地叫人递了金牌给你,盼着你来,怎来的这样迟?”
令妧却是一脸凝重,低声道:“皇上有家室要处理照理说令妧不该来的,只是今日却有传闻说冀安王世子冒犯令妧而入狱,既与令妧有关,令妧便不得不管了。”
萧后心底冷笑,这消息庆王分明早已告诉,她却还佯装今日才知晓,倒被她寻了个好理由入宫。萧后倒想看看这位北汉公主到底想做什么!
【涅槃】06
既是要说,胤王是当事人也当来听听,庆王当日也曾去过北汉,也叫他来做个见证——令妧的话语不浓不淡,越皇深睨她一眼,挥手吩咐下去请两位王爷过来。萧后一双凤目微微眯起,眼底倒是起了诧异,好大的口气,还敢叫这么多人来听着。
不多时,外头两抹身影重叠映在殿门上,轻薄幔纱一掀,两位王爷一同入内。朝帝后二人行了礼,抬眸之际,他二人都是一眼觑见了那抹水烟素雅的倩影。
锦绣别苑一行已过数日,令妧自来了南越之后便一直待在别苑内,今日却是入宫了?庆王深色眸瞳微微收缩,便闻得萧后浅柔笑道:“令妧今日来是为了世子的事,让你二人来一并听听的。”这分明还是萧后头一次提及令妧,却是叫得亲切,语声里带着柔意,可令妧听在耳里唯觉出了一丝冰冷。
胤王只将衣袍一掀,朝越皇跪下道:“父皇,允聿绝无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请父皇明鉴!”
“老四,他有没有做,你说了可不算。且他自己也不曾力争,便是默认的事实了。”萧后眸含讥笑,冷冷睨视着底下之人。
越皇却将目光凝望看向令妧,那眼底又多了几分探究,他不见迟疑,示意底下之人先起身,淡淡朝令妧道:“朕愿闻其详。”他说着,转身自一侧敞椅上坐了,又道,“你们也别站着,都坐着说话。”
萧后在他身侧坐下,勉强开口:“即便世子有罪,也与令妧没有关系,这个本宫和皇上都是分得清楚的。”
瑛夕正扶了令妧入座,闻得萧后如此一句,令妧不动声色一笑,先落座,方道:“娘娘此言差矣,自古以来但凡沾上‘私情’一类,令妧便不曾听过男女双方还有人能独善其身的。即便娘娘今日帮令妧压下流言,也难保不被后人诟病。令妧是个女子,性狭面薄,自问无法忍受天下悠悠之口。是以,还世子清白,才能让令妧清白。”
她一字一句说得明白,庆王冷不丁开口:“那公主便说说,如何证明世子是清白的?”男子深邃眼底藏匿着光,嘴角挂一抹高深莫测的笑,目光却是直直看向令妧如藕玉臂。莫不是那广袖覆盖下的藕臂还有着艳红的守宫砂吗?
庆王讥讽笑望着,他分明知道是没有的,是以才越发问得肆无忌惮。公主入越时就已非处子,更遑论还能证明世子的清白了。
萧后赞许望他一眼。
胤王侧目,直直看着身侧女子,二人目光交汇,令妧却并不见瑟缩,略一笑又转向越皇:“此事说大也不大,说穿了就是个误会。”
“误会?”一直静静坐着的越皇终是拧眉问出声来,他扫视面前几个人,果真个个都面露疑色。眼看令妧丝毫不见慌张,越皇心底早有了一探究竟的好奇。转着持珠的手指未停,越皇眉目幽深,语声里却是慈祥的笑,“那你便说说,是怎么个误会?”
令妧应声,眸光一转变落在庆王的脸上,瞧得他一怔,便闻得她问:“当日庆王殿下与世子一道出使北汉时,令妧也曾耳闻世子寻过一个故人,殿下可还记得那姑娘叫什么?”
那样平和带笑的一张脸,望在庆王眼底像是隐隐淌着危险,他心头一窒,恍觉自己已一脚踏入她的圈套中。可苦思冥想,竟也一时间不知那圈套是什么……
他不说话,令妧却不急,悠悠道:“殿下若是记性不好,也可去问问当日随殿下一同出使北汉的侍卫,想来不会那么巧,所有人都忘了。”
这一问令妧只是一赌,她也不确定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允聿要找的人是谁,庆王脸上的笑意终归是缓缓敛起了。“似乎叫瑛夕。”他答得不情不愿,那一晚允聿微醉,无意间便叫过这个名字,当时好几个侍卫都听见了,他当时仍觉得那名字熟悉,好像在哪里匆匆听过一遍,可苦于烦心事太多也没有在意。今日令妧特意提起,庆王脑中零碎片段似被他一点点拾起来。
令妧点了点头,叫道:“瑛夕。”
“奴婢在。”一直静侍一侧的侍女缓步行至令妧跟前,低眉垂目,一副谦卑姿态。
庆王的双眸狠狠一撑,墨兰别院前迎面一撞,令妧喝退的那个侍女就是瑛夕!就是她!
如潮记忆纷纷涌至。
却是——晚了,什么都晚了!
令妧神色端正,又看向越皇道:“世子中意的是令妧这侍女,我先前还不知晓,世子获罪入狱,瑛夕却瞒着我偷偷去过冀安王爷打探世子的消息。若不是今时今日传来世子定罪的消息,这丫头还不敢与我说此事,如今倒是急着求我来说情了。”
越皇眼底是复杂笑意,似是如何也想不到那一件天大罪事竟被她这样轻描淡写化去。萧后等人自是不信,又问有何证据。
令妧微微一笑,毫不介意与他们细细说来——
冀安王世子少年时外出学艺之事在南越不是秘密,那时他便在青鼎偶遇瑛夕,二人两情相悦,私定终生。北汉圣武十二年,瑛夕族兄升迁至邯陵任职,举家搬迁,世子才与她失去联络。北汉乾宁六年,瑛夕家中剧变,至此才跟随令妧至今。她与世子亦是在世子出使北汉时才得以再见,按说她是大长公主的近侍女婢,完全可以得了恩准指嫁北汉,不必随其南下,可瑛夕执意陪嫁来南越。
如今是为何,在座的人都不是傻子。自是为了世子,瑛夕才执意要跟随。
萧后脸色沉得可怕,脱口问:“她的族兄便是北汉的沈驸马?”
胤王抿唇不言,令妧已点头。
萧后果真是精明之人,她不过这般一说她便已知令妧说的是何人是何事。不过这番话早已没有任何漏洞,驸马之妹不曾闻名,不会有人知道她其实闺名玉致而非瑛夕。昔日令妧与允聿雒县一遇,乃至最后分开,诸般细节也被她移花接木按至别处。萧后即便有心要查,也只会知道驸马之妹沈氏的确于乾宁六年随令妧入宫,至此便足够。
瑛夕突然“扑通”跪下,语带哽咽:“皇上,娘娘,奴婢与公主所说句句属实,世子不会冒犯公主,也不可能会冒犯公主!当日营地有刺客来袭,是奴婢求着世子爷去保护公主的。你们若是不信,奴婢还有证据。”她慌张地自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双手呈上,“这便是圣武十二年世子爷与奴婢私定终生时送给奴婢的信物!”
越皇凝视一眼,却是看向萧后:“朕若记得没错,昔日皇后曾与冀安王妃一道探讨过绣法,那皇后便看看,是不是冀安王妃的手法。”
萧后一双漆色瞳眸望过来,细细瞧上一眼,她笑得有些勉强:“的确是。”且那方帕子所用锦帛出处,身为后宫之主的萧后也是一眼望穿。这种料子十多年未有进贡了,据说是江南一带气候渐变,再无法产出此种绢丝。若非小心珍藏,十多年过去不可能还会有这方帕子,堂堂冀安王府难道还要苛待了世子十多年不换帕子吗?如此一想,萧后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
庆王眸色一变,到底是不甘心:“那本王倒也想看看你送了世子什么定情之物?”
他的话里藏刀,瑛夕单薄身躯不免瑟缩,低首哽咽:“奴婢……没有。”
庆王欲再说话,久坐一侧未出声的胤王终开了口:“父皇可还记得不止一次提过允聿的婚事,他都千方百计婉拒。儿臣也曾想让父皇将上阳郡主赐给他,他仍是不允。他如此心心念念要将夫人之位留给瑛夕,至此,您还要问公主吗?”
他的话音才落,便见身侧那抹水烟身影忽而起身,竟在瑛夕身侧跪下了,她从容开口:“令妧手臂上已没有最有利的证据,话已至此,皇上若还是不信,那不如今日就将令妧直接逐归北汉!”
话落便引得一阵骚动,胤王亦是错愕凝视她,他离得她近,华美脸庞却丝毫不见惊慌,亦不是视死如归的泰然,反倒是静好如初。自那次林子里初见后,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女子身上的不再是粗衣麻布,素淡色彩的宫装更衬得她干净出尘,如扇睫毛覆下的琉璃瞳眸,分明就是胜券在握模样,再不见当日小女儿家姿态的分毫。字里行间也没有那日的谦和,她竟说要回北汉去,当真语不惊人死不休!
萧后的脸色灰白,从没有人这样敢不给她留半分颜面的。
“令妧……”
她才开了口,便闻得越皇那淳厚嗓音传下:“好了,此事今后谁也休得再提!老四,还不扶公主起来?”
胤王一手托住她柔弱身躯,她亦是回眸与他相视一笑,胤王眸中似春水,旁人瞧着分明就是伉俪情深的画面。越皇又开了口,语声已缓和:“好生送公主回去,日后,也别说什么回不回北汉的,你既来了南越,便是朕的儿媳。”
令妧闻声谢恩。
萧后横Сhā一句话:“那这婢子的事呢?”
越皇遂又看了看瑛夕,浅声道:“既是世子喜欢,便叫他自己去锦绣别苑请婚,朕择日便下圣旨。”
瑛夕脸色大变,忙叩首:“奴婢是公主随嫁侍婢,公主一日未大婚,奴婢便不能离开公主左右,望皇上体谅!公主于奴婢一家有恩,奴婢只想尽奴婢仅有的绵薄之力报答她,请皇上给奴婢这个机会!”
越皇眼中染起了赞许,爽快应下。
一行众人缓缓自帝宫退出。
倦淡熏香,却似在那一瞬间馥郁浓烈起来。
孙连安小心进来伺候:“皇上是去御书房还是过内室歇会儿?”
那道明黄身影却不动,眸光直直看向门外,再不若方才般的温和,徒然生出一抹犀利来。他蓦然出笑,竟是问:“孙连安,你觉得是真的吗?”
内侍太监虽不曾入内旁听,却一直静候在帐外,里头的人说什么,孙连安都听得清清楚楚。可皇上一句“真的”却叫他犯了混,公主和世子有染的事是真,还是世子与侍婢的事是真?
孙连安还在犹豫着要怎么答,却见面前之人起了身往外走去。太监忙要跟着,却见他挥了挥手:“朕想一个人走走。”
迈出房廊,踏上石阶,顶头一轮烈日高挂,熏烤热气他竟似全然不曾感受到,深邃眼眸里透出几分苍老来。越皇伫足朝那些人离去的方向一望,指尖死死掐入持珠相邻两珠之间,他浑浑一声笑。他手里儿子没养出几个好的,倒是得了一个好儿媳!老四有幸求娶了她,却不知有没有能力驾驭得了她!
胤王奉命亲自将令妧送回锦绣别苑,他又匆匆折身去了天牢。
令妧长长舒了口气,回眸见瑛夕的眼睛还红红的,蹙着眉心压低声音问她:“半年之后奴婢该怎么办呀!”难道真的要嫁给世子吗?瑛夕有些心慌,方才几句话脱口全然不顾以后,可要不拒绝,那怕是隔日便嫁了!
令妧低低道:“走一步算一步。”
瑛夕无奈,也不好说什么。跟着她入内室,她才又想起什么,掏出了帕子递给她:“公主,这帕子……”
“你且收着。”如今这方帕子她是万万不能要回了,没的又落人口舌。瑛夕明白她的意思,也只能点头,指腹抚过上头浑然镶嵌在白色丝帕上的暗纹,瑛夕低叹:“还是公主聪明,要奴婢拿着这帕子去王府找王妃无论如何做点记号上去,偏偏王妃便说她的绣法独特,就是记号。”
令妧一笑,是啊,那才是万幸。否则也怕做上的记号有新态,会被认出。
瑛夕小心将帕子收起,她收着也还是公主的东西,便是当她替公主保管着。炎炎烈日,晒得整个紫薇园再无半点湿气,瑛夕便觉烦躁了,又想起胤王,便道:“胤王也真是的,皇上说让他送公主来别院,他还真的就只送到就走人了,一点不把公主放在心上!”
侍女话中隐隐有了不悦,令妧却是莞尔,胤王如何待她,她从未奢求过更多。反正,他们谁也不爱谁,留不留又有什么意思?她唯一想过的,便是能相敬如宾也就罢了。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连妃刚过世,允聿也出了事,想来胤王自有大把的事要处理。
“听说连妃是染了时疫去的?”
瑛夕不知何故令妧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惶惶怔了半晌,才皱眉:“那怎么了?”
怎么了?
令妧却是不答,绢丝帕子缠绕指尖,她高深莫测一笑——端妃亦不是真的得了痨病。
这件事,胤王定不会善罢甘休。
她却懒得去管了,深吸了口气,侧脸望向身侧侍女道:“饿了,去做你最拿手的点心来。”
……
撇去下午在宫里的惊心动魄,眼下的锦绣别苑静和宁远。
风声伴着更漏声传来。
廊下人影倾斜,脚步声轻盈,寝室殿门以极快的速度开合,内室一盏琉璃青灯狠狠一窜,令妧回眸之际,淡淡灯影下,那抹身影早已近前——仍是那熟悉的俊颜,却已是消瘦不少。幽深瞳眸藏着喜匿着悲,似要生生将面前女子吸纳入内才罢休。
“你怎么来……”
“我都知道了。”允聿一开口,声音便哑得厉害。帕子的事,没人比他还清楚。她又骗他,说什么不在意,什么不当真,那帕子又算怎么回事?她心里分明也是有他……念及此,心口一阵抽痛,叫他不觉蹙了眉,不待她开口,他便又道,“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不要为我冒险。”
令妧原是想责他回去,却不想如此两句话,她竟一时间失语了。
他又笑了笑,温声道:“陛下说的对。”
令妧一惊,脱口问:“他说什么?”
允聿的声音低微:“要你好好的。”他不曾告诉她,少帝说的实则是他保护不了她一辈子,那便给她另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真正光明正大的权力,不必依附谁,不必辅佐谁——那便是南越的后位。允聿也该明白了,他不过区区一个冀安王世子,而她需要一个比他更强大的男人来保护她。
【涅槃】07
冀安王府夜风送凉,几盏纱灯摇曳,灯火逶迤,昏暗夜色里,一抹身影被拉至好长。允聿才伸手推住了房门,身后便传来冀安王爷的声音:“这么晚了你去了哪里?”
今日才从天牢回来,允聿重伤初愈,大夫来看了,服了药便推托说要歇息,将所有的丫鬟都遣了出来。他不过是心里放心不下令妧,想借机潜入锦绣别苑一探,却是不想竟被父王逮了个正着。
允聿悻悻回身,见冀安王爷阴沉着脸过来,先他一步推开了房门入内。扑面一抹奇楠馨香,想来是丫头们又换过真的熏香了。允聿早无暇顾及这个,抬步跟着入内。
琉璃灯被点起来,内室缓缓明亮,允聿小心看他一眼,面前之人突然回身凝视着他问:“你和北汉公主的侍女私定终生?”
允聿一愣,方才在门口还问他去了哪里,父王分明是知晓。他将视线自那冷峻脸庞缓缓移下,还在思忖着瑛夕的事该怎样应对。冀安王爷却恨恨道:“果真是那样……你,你何时认识公主的?”
那叫瑛夕的侍女来王府时,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感情并不是爱慕,冀安王爷虽未见过那北汉公主,可肯为允聿设下这样大的局,非一日两日的情分能行的。再加上方才他问允聿时,他一低头的迟疑,冀安王爷便更加确定了。
他与公主有私情——竟是真的!
这样一想,冀安王爷的脸色大变,愤怒地盯住自己的儿子。也不必等他回答去了哪里,除了锦绣别苑还能有哪里?
允聿却像是刹那间被戳中痛楚,面前的人是他的父王,他倒不是怕被他知道,只是叫父王说出来,好似又在无情地提醒——他与令妧绝无可能!允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胸口似被重物压着,他沉重呼了口气,转至床边坐了。
“你怎这样糊涂!”冀安王爷直直落下话来。
允聿苦笑,怎叫糊涂?他与她相识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
见他不说话,冀安王爷又站良久,才低声道:“明日随我去宫中谢恩,父王想过了,明早便奏请皇上允准你去军中历练历练。”
“您要我离京?”允聿猛地一抬头。
冀安王爷脸色不变:“那也是为了你好。”
他忤逆道:“我不去!”
“由不得你!”冀安王爷的语声加重,却见他蓦地起身,冷冷地笑:“我跟随胤王有什么不对,我爱一个人也没有错,难道父王还怕我会因为公主做出些令王府蒙羞的事来吗?”
“住口!”冀安王爷冷冷一喝,讥讽道,“胤王不乏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他与他们都不亲会和你亲?你这辈子就只有一个兄弟,就是你哥哥!现在你竟要为了外人来忤逆你父王吗?”
他一声“外人”说得尤为分明。允聿只觉胸口一窒,漠然道:“我时常会听得朝中大臣提及当年怀义一战,父王睿智的退敌计策时至今日仍叫人赞不绝口。他们还说,当年连皇上也以为此战必败,是父王坚持不退兵。”怀义是南越西南屏风,怀义一破,蛮夷军便可长驱直入。那双苍老眼眸隐隐闪过一抹光,允聿接着道,“您告诉我,当年一心为国,一心为皇上的冀安王怎会变成如今这样?您不准我跟随胤王,当年您不也是一路跟随当今皇上过来的吗?皇上亏待您了吗?堂堂王爷之尊,荣耀可比亲王,是您自己不要实权!所以儿子就是不明白!”
在皇上面前,他极力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闲散王爷。仿佛在父王眼里,天家的人都不是好人。
长夜静谧,内室父子两人的身影依旧。
冀安王爷被他气得笑了,颇有几分自嘲:“你如今是觉得父王怯弱,没资格教导你?”
允聿将脸别开一处,说不出话来。
冀安王爷却又道:“你辅佐胤王,倘若他来日登上大宝,便还会和现在这样对你?”他一顿,哂笑着,“皇上就是皇上,没有那么多兄弟情分来分给你!你和北汉公主的事,有朝一日被他知晓,你可曾想过后果?”
皇上就是皇上——这分明说的是假想日后胤王登基的事,可允聿怎觉得怎么听父王都像是在暗指当今圣上?早前的事允聿也不是一无所知,今上即位前,各位皇子竞争尤为激烈。而皇上因为有父王和另一人相帮才得以顺利坐上皇位。那另一个人,便是后来建璋十年因叛乱被诛的梁王,亦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皇上登基后,梁王和冀安王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封赏不断。皇上登基之初,周边蛮夷骚扰不断,各地也常有动荡,全是冀安王与梁王联手平定。他们一文一武,所向披靡,终于替南越拿下一个太平盛世。此后,梁王一脉迅速壮大,手握兵权,不甘屈居皇上之下起兵而叛乱。允聿的大哥便是当时王师兵的一个先锋将军,在那一场杀伐中死去……
靠在窗台出的一把掸子被风一吹,“啪”地掉下来。
允聿惊觉回神,父王早已离去,他也不知一个人究竟在此处愣愣站了多久。回身将掸子拾起,搁在桌面上,外头有风吹入,凉凉叫人清醒。
建璋十年,正是允聿出生那一年。那年南越发生了太多的事,可惜他尚在襁褓不能亲眼所见,只能在日后从旁人口中去知悉。后来父王便再不管朝中大事,总拿身体做借口,也不喜欢他去掺和天家的事。他起初一直以为父王是惋惜昔日好兄弟落得兵戎相见,最后以梁王一脉被株伐收场而心寒,如今看来却像是另有隐情。
八月,金桂飘香。
夙阳宫外却是美人蕉奢糜,青翠宽叶,惹人眼球的绯色花团簇。宫门前却是人影凋零,自端妃染病,皇长子迁出夙阳宫后,别说皇上不再来,宫人们也是能走的就走,谁也不想守着一个失势得了痨病的主子过一辈子。
虔儿端了药小心服侍端妃吃药。
轻薄鲛绡帐被掀起,凤榻上女子面容憔悴,饱满双颊早已凹陷下去,唯有那两只眼睛狠狠凸出来,瞧着有些生怖。虔儿小心舀了汤药送至端妃唇边,她却不喝,惶惶道了句:“咳咳——本宫似闻到丹桂的香气,竟是……病了这么久了。咳,你……你今日可曾见了昭儿?”她先前还奢望能有人将昭儿带来给她看看,如今三月过去,她这一愿望始终落空。
虔儿照旧回答她:“见着了,殿下很好,娘娘请放心。”
“好?”端妃的气色一沉,讥笑着,“她带他,怎会好?本宫的昭儿不会听她的话,不会……”
虔儿无奈叹了口气,起初皇太子是不肯的,可是皇上开了口,他很听话。久而久之,虽也念着端妃这个生母,倒是也不讨厌贤妃了。虔儿每日会远远地看着,见贤妃陪太子玩,教他读书画画,替他换衣,帮他洗手……这些时日,贤妃也像是换了个人,真心地待皇太子好。皇太子还小,很快便会认她做母。
这些话,虔儿从不敢在端妃面前说。
那枯槁的手突然伸过来,一把将虔儿手中的药盏端过去,端妃仰头便喝尽,随即一阵猛烈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虔儿只闻得她说:“本宫要好起来,快快好起来,本宫要将昭儿接回来,接,接回来——”
虔儿一阵黯然,接回来,谈何容易?即便现在端妃奇迹般好了,贤妃早已成了皇太子养母,也要看贤妃愿不愿意放手。虔儿低下头,咬住唇,眼前又似见了那日宜雪宫外那抹轻衫胜雪的倩影……腕口一紧,正是端妃冰凉手指拽住了虔儿的手,她喘息道:“你去,去再要几碗药来,咳咳……本宫要快快好,咳,咳咳咳……”她咳得厉害,拽着虔儿的手也无力垂落,整个人重重落在床榻上。
虔儿大吃一惊,忙伸手替她抚着胸口,不禁红了眼眶劝着:“娘娘胡说什么,这药怎能乱吃?”
“咳咳,本宫不管,不管……”
“娘娘!”虔儿一咬牙,再是忍不住,哽咽道,“娘娘的病就算好了,殿下也不会回来了!也许……也许这一切都是大长公主算计好的呢?”
“你,你胡说!”端妃瞪着她,似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吼出这句话。
不是没有怀疑过,她只是不敢去承认。大长公主最后一次来夙阳宫说的那些话她都还记得,她说皇上会喜欢昭儿,现在昭儿成了贤妃的儿子,皇上果真就喜欢他了。
虔儿落得泪来,咬着唇道:“那日奴婢亲眼看见大长公主从夙阳宫走后就去了宜雪宫的,后来还和杨大人一起出来,当时奴婢没觉得什么,才没告诉娘娘……”
床榻上女子的眸华黯淡,一瞬竟似死了一般。
是吗?
她还去过宜雪宫,和杨家兄妹说了什么呢?
难怪杨家兄妹的关系也突然就好了,皇上也肯立昭儿为太子了,秦将军更忠心地效忠皇上。大长公主那样精明,早早选中昭儿为纽带,夺走她的昭儿,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早在大长公主和亲南越时,她就成了一枚弃子。可怜她竟到此刻才敢去相信!
她一生唯唯诺诺,却不想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大长公主真的以为她不说话就是天生蠢笨吗?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娘娘,娘娘——”
虔儿声声唤她,却只见床榻上的女子一动不动躺着,两眼无神望着头顶的浅色帐子,眸光死寂,没有一丝活气。
虔儿守了她整日,直到夜里,端妃忽而挣扎着起身,非要命虔儿研墨,她写下一张字条巍巍颤颤交给虔儿:“去静康宫给沈昭仪。”
广袖被人紧紧拽住,回头,恰是世弦那不舍的眼。抱着昭儿的|乳母远远立在世弦身后,令妧看着看着,她竟又变成端妃那流血可怖的脸。令妧大惊,收回眸华,见世弦紧攥着她的广袖处,亦是一滩殷红之色减缓蔓延开来……
“公主,公主——”
侍女瑛夕的呼唤声隔空遥遥传至。
令妧猛地睁开双眼,瑛夕焦急凑过来,令妧已回神,淡淡问:“我怎么了?”
瑛夕仍是皱眉,又低头瞧一眼令妧的手,才道:“您紧拽着帷幔不放。”令妧顺着侍女的目光瞧去,果真就见了她一手狠狠拽着帷幔的样子,手背根根筋骨分明,纤指使了力,丹蔻竟是透过帷幔再次嵌入掌心,传来丝丝痛楚。
瑛夕是进来伺候令妧起身的,却不想她仍是睡着,一手紧拽着床前轻纱帷幔不松手,脸色苍白,双唇紧抿着倒是不说话。
瑛夕替她梳妆,她呆呆望着镜中的自己,脑中竟又想起端妃那带血的脸。被她捏在手中的发簪“咣当”一声落地,瑛夕“呀”了一声忙弯腰去捡,令妧仍是愣愣坐着。
“公主……呀,您的手怎的这样冰?”瑛夕不慎触及令妧手背,冰冰凉意,竟不像是在盛夏,倒像是隆冬时节的手。
令妧也不知为何,这几日心就不平静,总想着她离开北汉时的事,越是想就越是惊慌,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可惜她现在远在千里之外,不是想回就能回的。
外头,有人禀报说胤王来了。
这一月里,胤王难得会来几次,大多都是接令妧入宫去见越皇。他说自己尚在守孝期,不宜多来别苑。句句官腔,令妧倒也落得清闲。她与这个未来夫婿总共就见过寥寥数面,二人独处时也未有什么多余的话。
越皇闲暇时便会找令妧下棋聊天,倒不是说这北汉大长公主的棋艺有多好,只是与她说话,一点不累着。
“朕看你气色不好,可是病了?”一子落下,越皇便缓声开口。
令妧落落一笑,素手执了白子在手,浅声道:“是昨夜风声大,不曾睡好。”
越皇眉目幽深,凝望她一眼,漫不经心开口:“可是想家了?”
指尖一凉,令妧嘴角笑容微僵,一时间惆怅不断。离开北汉那么久了,要说不想,绝无可能。可要说全然是因为这个,却也不尽然。这几**只是突然害怕起来,怕北汉会出事。
越皇将手中棋子撂下,低声道:“也罢,朕看你全无心思,还是不下的好,否则朕赢了,也胜之不武。”一旁的宫人见势,忙上前将桌上棋盘棋子收拾干净。令妧侧目,不经意便撞见越皇苍老眸华中一抹似笑非笑的光。她一愣,闻得他又道,“头一回离家这么远,不想才奇怪。只是想归想,往后这里才是你的家。”
南越,家。
令妧惶惶似还未反应过来,见面前老人起了身,泰然行至亭边长椅上坐了,那被系在他腰际的华美锦囊却不慎落下来。令妧几乎是本能地上前捡起,伸手递与他。
明黄衣袖下,那只大手布满了皱纹与老茧,稳稳接住令妧递过去的锦囊。越皇的眸光越发地幽深,倒是温温和和一笑,望着她问:“你怕什么?”
方才握着锦囊的纤指分明是在颤抖。
“怕朕?怕老四?”他含笑看她,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令妧悄然一怔,似乎妄想从这张脸上看出另一张苍老的脸来。那一个被她称作父皇的人,却从不曾这样慈爱对她笑过。她勉强一笑,有些促狭低头,却是平静开口:“令妧不是怕,只是有件事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越皇似是意外,脱口便问了出来。
令妧凝住面前这花甲老人,深知这样一副慈祥慈爱的模样背后便是令妧所不曾见过的残酷杀伐。她的目光又飘落在他常年执手的佛珠上,心底弦线却是一触而动,放眼整个南越,也只有他是与她一样的。她也曾有过一心只有政权的时候,她手中的人命,有该死的,也有枉死的。
手指张了张,又握住。令妧闲闲一笑,竟是道:“在后悔没有杀掉一个人。”
越皇身处高位多年,亦是看惯了那些杀戮,明着的、暗里的,却还从不曾有一个人敢将这种事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直截了当。他略略一怔,而后微微笑了,也看一眼手中转动着的持珠:“不过若是杀了,也不见得日后就不后悔。”越皇深深望着面前女子,她果真还年轻着,他与她一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可惜现在老了,总为那些事心烦,日日手持佛珠也未能心静。
作者题外话:
仔细的读者应该可以从越皇与令妧的对话中瞧出端倪了,呵呵。
【涅槃】08
漱安宫里,一行宫人忙碌进出。
素衣素裳的上阳郡主携了宫婢的手缓缓走在院中秘道上,往日里,连妃虽算不上得宠,可这漱安宫也想来热闹。六宫的嫔妃们也常来走动,有羡慕连妃有儿子的,也有妒忌胤王英姿天纵的。
王绮睥睨一笑,抬眸之际,瞧见半开的纱窗后,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王绮一惊,瞬间敛起了笑意,提着裙裾小跑着上前:“橖哥哥!”
宫人们见王绮进去,忙都朝她行礼。
胤王回眸瞧她一眼,淡淡一笑:“你怎么来了?”
自连妃去后,王绮是难得见他笑的。此刻一见他笑,她的心情也好起来,眼看着他挑开了珠帘入内,她回头将团扇往宫婢手中一塞,忙跟上去。夏末,天气仍是炎热,眼前的珠帘触手上去却有一抹凉意。王绮随他入内,金錾香炉内再闻不到袅袅缠绕的熏香。王绮轻声道:“我就和娘娘一道住在漱安宫里,你是忘了吗?”
胤王略怔,闻得她问:“你怎想着来漱安宫?”
胤王正与一侧的宫人说了几句,闻得她问,才回头道:“父皇命人收拾母妃的遗物,我怕有遗漏,亲自过来看看。”
连妃已逝,漱安宫势必迟早是要收拾出来的。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便会有新人入住。
帝王家,素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往后,谁还会记得曾住在这里的连妃?
胤王的脸色微黯,谁都不记得,好歹他会记得自己的母妃。他缓缓上前一步,在梳妆台前站定,细细端详甚久,忽而伸手将台上一支錾丝金钗握在掌心。垂下的眼睑里,分明是一流愤恨暗波。王绮离得近,不免看得悚然,局促站着,再是说不出一句话。
原本还想顺道问问他与北汉公主的婚事,如此看来,王绮是再不敢问了。
令妧从帝宫出来时,夕阳已斜落。一痕余晖散在红墙瓦壁上,折映着浅浅的光。
瑛夕紧随其后,小声道:“胤王说是去一趟漱安宫,竟是去了那么久。”她的话里颇有责怪之意,“那我们现下如何?也去漱安宫吗?”
令妧缓步走着,日落前夕,空气里的燥热也似缓缓消退了一些,清风拂面,倒也觉得爽气。令妧却摇了摇头,不去漱安宫,她与漱安宫里那薨逝的未来婆婆甚至都还没有照过面,如今宫里宫外人人见了她都叫“公主”而非“王妃”,可见是有人授意,她也不必去漱安宫走一趟。本就是没有情分的人,她也不是那种悲悯心乱施之人。又或者,胤王才不稀罕。
这般想着,令妧不觉一笑。
胤王若稀罕,怕是她不去也早与她开了给口了,他都不言语,她又何必热脸凑上去?
瑛夕疑惑开口:“公主笑什么?”
想笑就笑了。
令妧一落广袖,却转了身往前,话语轻悠:“既是闲暇无事,不如随处逛一逛。”南越皇宫她来了数次了,也不曾有哪次随处走走看看的。今日与越皇一番话,令妧郁结的心似稍稍缓解了些。越皇说的对,有的事你不做觉得后悔,你做了也未必就不会后悔,而她的事,眼下如何还是个未知。也许,本就是她太敏感了。
听她轻松的话,瑛夕也跟着笑起来。
一路过去,秘道两侧繁花奢糜,缤纷贡菊、冷艳芙蓉,香薰漂浮在空中,旖旎悠远。
转过一处假山,隐约似有女子哭声从延绵洞中传出,悲恸里浮出惶恐。
瑛夕吓得一阵瑟缩,忙抬眸瞧了令妧一眼。令妧黛眉微蹙,伫足凝望一眼,她一个眼色使去,淡声道:“去看看。”
瑛夕见她眼底毫无惧意,暗自笑话自己胆小,遂也壮了胆子上前。深吸了口气冲入洞中,瑛夕转在口中的“谁”却蓦然换成了一声“啊”。洞内一个青衣宫婢,眼看着有人闯入,忙起了身狠狠地将面前的焚烧的东西踩灭。
那飘落在一侧尚未完全被焚化的一角,分明是冥钱!
宫中禁忌颇多,其中有一项便是宫人不得私自在宫中焚烧纸币冥钱,违者,轻则杖责,重则杖毙。
这人倒是好大的胆子。
青衣宫婢看清来人,见瑛夕一袭墨色绢丝高腰裙,胸前两条丝带静垂,分明就不是宫中女婢的妆容,可瞧着,也不像是哪家小姐……她惊愕望着,又见另一人自瑛夕身后款步入内。她一眼望见令妧绰约风姿,一怔之后,竟是“扑通”一声跪下了,朝令妧叩首道:“奴婢琴英叩见大长公主殿下!”
南越人没有叫她“大长公主”的,可这琴英……令妧着实也不曾有印象。
瑛夕亦是吃惊问:“你是谁?”
琴英一抬头,竟是泪如雨下:“奴婢是欣徽公主的陪嫁!昔日随公主和亲南越的,除了奴婢便还有棋悦、书香和画苋,如今却只剩下奴婢一人!竟想遇见了公主您,奴婢……求公主带奴婢出宫吧!”
锦衣华裳的令妧就这般静静望着,见她哭得伤心,她却只问:“你在烧什么?”
琴英愣了片刻,才忙答:“是一些纸钱,奴婢挂念欣徽公主,便给她烧些纸钱,只盼她在阴间不要受苦受累。”
瑛夕的眼底缓缓溢出了同情,她正欲开口,便闻得外头传来宫人焦急的声音:“公主———宁安公主———公主您在哪里———”
瑛夕朝令妧看一眼,见她转身朝外走去。琴英一把抓住了她的裙裾,求道:“奴婢求公主可怜奴婢,带奴婢出宫吧!”
令妧头也不回,只淡淡道:“若想活命,就趁没人发现先将地上残局收拾了,否则,本宫也保不了你。”
“本宫在这里。”
太监宫婢一行人回头时,见令妧携了侍女好端端站在秘道旁,一个清贵高华,一个清丽文秀,晚霞映红了她们身后半边天空,直叫宫人们看得出了神。为首的太监躬身上前,谨慎道:“有人瞧见公主朝这边来了,奴才等以为公主是迷路了,是以才……跟过来看看。”
令妧不拘一笑,温声道:“劳公公费心了,本宫只是随便走走。胤王殿下从漱安宫出来了吗?”
太监又低头:“倒是还不曾,想来也快了。”
令妧点头:“那本宫去宫门口等他便是。”
连妃的东西说多不多,可说少也不少。收拾到最后,大抵只剩下零零碎碎一些东西,宫人们却是每一样都要问过胤王。胤王思忖了下,干脆都命人包了,一并送去胤王府。
先前王绮陪着他在连妃寝宫待了会儿,后来陈嫔派人来请她去看内务府新从来的越纨,陈嫔与王绮年纪相仿,王绮深居内廷素日里也只与她相熟,推托不过,便去了。
黄昏已近,余晖收尽。
胤王从寝殿步出,忽而闻得身后有人叫住他:“殿下请留步!”
回眸看时,见是连妃的近身女婢坠儿。坠儿见他站住了步子,忙慌张上前来,又看了看四下无人,才敢开口:“奴婢一直有几句话,这段时间都压在心头不敢与人说,娘娘素日里厚待奴婢……奴婢今日便是要告诉殿下,娘娘的死……”
坠儿的语声带颤,撞见胤王微缩的眸子,一凛冷光射出,坠儿顿了下,继续道:“娘娘的死怕是和皇后娘娘有关。”这件事即便无人与胤王说,他才猜至七八分了,是以听着并未觉得震惊,倒是坠儿接下来那句话,终是引得他怔住——娘娘出事前,奴婢还亲眼瞧见郡主与庆王在一起。
王绮与庆王。
自漱安宫一路出来,胤王阴沉脸上再无半分神韵。
令妧与瑛夕坐在马车上等着,车帘被挑起,天色渐暗。
“胤王出来了。”瑛夕小声道。
令妧掀起了车帘,果真就见那抹石青色身影靠近,太监将马牵给他,令妧远远瞧着,竟像是觉得那背影孤寂无比。她来南越也有一段时日了,连着庆王与她说的话也比她这个未来夫婿的多。起初令妧以为是一连串的事让胤王有些心力交瘁,渐渐的,她恍似有些觉察出来这个男人似乎在刻意疏远她,不想与她亲近。
大约,是因为不爱。
马车出了皇宫,天色已昏,崇京大街上仍是热闹非凡。这季节待在家里燥热,还不如这街边来得凉快。
马蹄声靠近,紧接着传来胤王的声音:“本王还有要事在身,便不送公主了。”
帘子微掀,令妧含笑望出去,贤惠地点头:“殿下慢走。”
他的薄唇一抿,勒转了马头便扬长而去。
从皇宫出来,胤王的脸色便一直不好,眉宇见像是被什么心事压着。不过他不说,令妧自是不会多嘴去问。
待胤王离去,令妧便叫停了马车。瑛夕见她自顾起了身出去,她吃惊地跟出去,锦绣华服的女子宛若翩然蝴蝶,轻盈便从车上跳了下去,吩咐下人们先回别苑去。
“公主!”瑛夕诧异,急着追去,险些从马车上栽下。
令妧睨她一眼,嗔怪道:“这么大惊小怪作何?没的叫人看了笑话。”
瑛夕蓦地脸红了,拂了拂衣裙追上道:“您怎下车了?”
“嗯,走一走。”
昔日在盛京,虽不曾有人限制她的自由,漫漫数载时光,她却一次也不曾去街上游历过。眼前,闪过那抹清瘦身影,记忆中的蒙纱斗笠仍然清晰,令妧不觉一笑,倒是忘了,曾有过一次。而如今,虽身在他国,心里却觉轻松,仿佛没有那么多的羁绊。
夜来风急,吹得衣袂飞扬,令妧的唇角扬一抹笑靥,颔首望向夜幕下的星空。
庆王正巧路过,一眼就见了百年香樟巨树下的倩影。
“好巧。”得意带笑的话音自身后响起,令妧闻言回身,见庆王广袖博带,英俊倜傥,闲闲立于身后。
他只一人。仿佛那日在帝宫的争锋相对是浮华一梦,此刻再见,庆王眼底除却温和善意便再无其他。
瑛夕朝他行了礼,却听令妧笑问:“殿下是监视我?”
他一愣,随之朗朗笑出:“公主实在污蔑在下。”他又惶惶一摇头,露出失望神色。
令妧并不在意,转身欲走,夜色下,男子身影急移,一把捉住她纤弱手腕,邪笑着:“公主错怪好人岂能这般轻易走掉?”
“你想怎么样?”令妧的音色冷下去。
他仍是笑,目光朝前望了一眼道:“前面便是本王府邸,想邀公主入府小聚。”
令妧嗤地笑了:“殿下好大的胆子,不怕令妧告诉皇上吗?我可是你未来弟妹,岂容你这样放肆!”
他的眉梢一挑,分明是不惧:“本王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怕?闻得公主棋艺高超,便想讨教一番,也好日后与父皇对弈不至输得太惨。”
他找起借口来果真冠冕堂皇,生就一副倜傥模样,做起事来竟是这样轻浮!令妧气急,抽了抽手道:“放开我!”
看她挣扎气急的样子,庆王不恶反倒是喜欢的很,他不放只笑:“南人姑娘才矜持得紧,誓死也不轻易与男子有肌肤之亲。素闻北人皆豁达,公主何必这样小家子气?”
令妧却憎恶这样的庆王,反手一掌掴了上去。
他偏偏不躲,不偏不倚硬生生受下这一掌。令妧用了十分的力道,掌心也震得生疼,金甲丹蔻在他脸上狠狠划出一道狭长口子,一排血珠已缓缓溢出来。
瑛夕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庆王俊眉微蹙,依旧笑道:“果真不似我南人姑娘家的柔弱,本王也喜欢强悍的……”话音未落,他只觉手背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时剧痛难忍。令妧只觉得他的手一松,趁势便抽出来,见他一脸痛苦的样子,慌忙推开数步,转身拉了瑛夕便融入身后来往人群中。
庆王捂住手背抬眸,见那两抹身影已迅速远去。
跑了好长一段路,直到二人再跑不动,才停下急急喘气。瑛夕捂着胸口脸色发白:“这庆王……庆王好可怕!他……他想干什么———”瑛夕喘得厉害,连话也说不全。
令妧一把将瑛夕拉进一侧的胡同里,呼了口气,忽而道:“允聿,是不是你?”
瑛夕惊窒。
片刻,果真便见男子颀长身影出现在胡同口,他未有迟疑,大步朝她们走来。
令妧似长长舒了口气,在南越,肯替她解围的人除了他便不再有第二人。他不出面,是怕再惹来闲言闲语,尤其还是庆王那种难缠之人。
允聿本想着一路尾随她们去锦绣别苑的,却是不想竟被她发现了。他上前,却是朝令妧行了礼,低声道:“公主不该独自带着侍女在街上,庆王不是好惹的人,且他巧舌如簧,又有皇后娘娘相助,到时真有事,只怕公主要吃亏。”
他与她操着官腔,令妧刚逃得畅快淋漓,无心去计较,只笑道:“吃亏?我能吃什么亏?你还怕我死吗?他不会,他左不过是想我嫁给他罢了!”
她语声带笑,却见昏暗光线下,允聿脸色暗沉,他快速往前一步道:“你不能嫁他!”
不能嫁他,却能嫁胤王吗?(花。霏。雪。整。理)
令妧仍是笑,掩住内心哀伤,大胆看着他:“我没忘。”
没忘便好,好——
允聿苦涩一笑,目送她们出去,又是远远跟着,直到见锦绣别苑就在眼前,他才又再暗中小声提醒:“日后出去身边要带侍卫,今日若不是我路过去胤王府,还不知要怎样。”
令妧伫足一愣,没有回头,又缓步往前,却问他:“胤王府有什么事?”她不屑问胤王,却会问允聿。
“连妃娘娘的死怕与上阳郡主有关。”
“胤王义妹?”
“是,有人瞧见郡主与庆王会面。”
庆王……果真还是萧后授意的?令妧黛眉微蹙,仍是不回头,只低低道:“你万事小心。”
简短一句话,叫允聿心头一暖,满目柔光看向面前女子窈窕倩影,他缓缓应着——好。
锦绣别苑早已是灯火通明,身后男子的气息早已让那道门槛隔断,令妧心里却如饮怡蜜,早将遇见庆王的不快忘却。
瑛夕被她感染,也不提那事,却是又想起什么,开口问:“公主,在宫里您怎不应琴英的请求?奴婢还以为您会看在同为北汉人的份儿上帮帮她呢。”
令妧只顾低头抚着裙裾,听着瑛夕的话有些想笑。什么北汉人不北汉人,当日刘歆勾结越皇意欲Сhā手北汉内事时可曾想过自己是北汉人?而她令妧,叫人杀刘歆也便杀了,到如今还要去可怜她的婢女吗?真真可笑。
“她不是个老实人。”
令妧语声轻淡,却惹得瑛夕一惊:“公主何以见得?”
这一问,令妧却不答,瑛夕只看她笑了笑。
琴英说是替欣徽公主烧的纸钱,可她那哭声里却隐隐夹杂着害怕,若真是因为担心欣徽公主在地底下过得不好而烧给她,琴英又有什么好怕的?况且令妧与此人不熟,何苦给自己添麻烦。自玉致背叛自己后,她更是不敢轻易相信人了。
在南越,她只有允聿和瑛夕两个可以信,可以依靠。于她而言,早已足够。
【涅槃】09
殿廊外,绛色帘子密掩住外头猎猎日光,云静风止。
宫婢芮儿俯身推开纱窗一眼就瞧见了那抹玉立于廊下的颀长身影,他负手站着,微微眯起了凤目颔首半望着被帘子掩住的朦胧天色,似在等着谁。芮儿却是心下一喜,忙转身跑出去,喜滋滋地叫他:“世子爷?”
芮儿是上阳郡主的女婢,这宫里权贵,见的最多的当属胤王和允聿。胤王在连妃和王绮面前虽然也多言语,但是对下人总也会端出一副冷冷的架子,但允聿不同,他会同她们说笑,说一些宫外的趣事给她们听,宫婢们见了他,没有不喜欢的。尤其是他尚未婚配,不知引得多少人芳心暗许。
允聿浅浅一眼瞧见宫婢迎上去,他应景一笑。眼前宫婢已又开口问他:“世子是同胤王殿下一道来的吗?”她说着,又伸长了脖子四下找起来。
允聿却低笑道:“不是,殿下今日有事不进宫。”
“是吗?”芮儿惊讶道,“那您是……”
“找你啊。”允聿浅浅一句话,引得芮儿脸红不迭,她半嗔半羞看他一眼,低头绞着衣角。见她这般模样,允聿忍不住笑,凝着她道,“其实是殿下着我来问问郡主,往后她是想留在漱安宫的茗雨轩,还是搬去胤王府住?”
芮儿似尚未从他先前的调侃中回过神来,此刻见他的眼底虽仍是有笑意,神色已认真起来,宫婢这才又惊喜地问他:“当真?胤王殿下真的这样说?要接我们郡主去王府?”
“当真。且殿下今早下了朝时已与皇上提过此事,皇上也应了。”允聿顺着她的话答。
上阳郡主是连妃的义女却算不得是皇上的义女,如今连妃娘娘去了,王绮在宫里算是无依无靠,胤王肯接她去王府便是天大的恩赐。只是胤王向皇上提及时,皇上似乎一时间还想不起来连妃的这个义女,允聿心底哂笑,天下人都赞颂皇上厚待功臣之后,果真也就是做给天下人看看的。
芮儿笑颜灿灿,急着就要入内去告诉王绮这个好消息,允聿却伸手轻轻一拉她的衣袖,故意道:“急什么,也许郡主还不想离宫呢?”
芮儿急急道:“怎么会?郡主念着这一日不知道多久了!好在殿下没有大婚,否则新王妃在府上,还不一定会同意殿下接郡主去呢!谢天谢地,我们郡主总算盼到了!”
允聿仍是不松手,蹙眉问:“这话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呀?只要殿下一日不大婚,往后谁是王妃还不知道呢!也许殿下也不喜欢那北汉公主,半年之期一到,那婚事就吹了也说不定!”
“你怎知?”
允聿略弯腰,他离得宫婢很近,他一袭纳白银丝暗纹的长衫更衬得身姿挺拔,男子身上淡淡体香也似密掩在这绛色帘子内,袅袅漂浮在殿廊下。他玉带广袖,冠下缨络轻晃,似要迷离人的眼。芮儿一面心跳愈烈,一面又想着郡主的喜事,一时间头脑就热了,打开的话匣子也再收不住:“前些日子郡主一直为殿下的婚事郁闷,郡主还说要是殿下无法大婚该多好。结果不是传来说北汉公主失踪了吗?公主虽是回来了,连妃娘娘却又殁了……哎呀——”言至此,宫婢才浑然发觉自己失言,捂住嘴,惊恐望着面前男子。
允聿愣愣望着宫婢惊慌神色,笑颜背后却似宛若被冰水泼过的寒——令妧遇刺的事也与上阳郡主有关?
芮儿见他仍是平静,便想着他许是不计较,面色缓和,才小声嘀咕道:“奴婢那些杀头的话,世子爷且忘了吧。只是,老天也眷顾郡主,想叫她心想事成……”郡主不想胤王大婚,眼下可不就是成不了的事了吗?
“眷顾……”允聿冷不迭破口道了出来。
芮儿听他又开口说话,只以为没事了,忙又笑:“可不是?一件一件哪有不顺遂的?依奴婢看,胤王殿下的婚事直接就延迟三年才好……”
“芮儿!”一声断喝自房内传出,允聿抬眸,瞧见上阳郡主王绮冷冷立于门口。
芮儿吓呆了,回神要跪下,才想起一手仍被允聿拉着。她的神色身世局促,哀求望向允聿,果真就见他淡淡一笑,斜睨看着王绮:“郡主生气什么?我倒是觉得她说得极好,反正都延迟半年了,索性就再长一些,不正合了郡主的意?”
王绮的脸色铁青,气道:“你来干什么?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允聿没想到她这个时候还拎出这些陈年旧事来,他不怒反笑:“是吗?正好正好,我也不想娶你。”
“你!”王绮伸手指向他,怒目而视,却说不出话来。素闻世子是最温厚的,瞧见谁都是以礼相待,也最不会得罪人。且她又是女子,被人当面拒绝,难免促狭羞愤,两眼一红差点就哭出来。
半晌,直至浑身颤抖,指尖冰凉,王绮才憋出一句:“你滚!滚出茗雨轩!”
芮儿忙脱口:“郡主,世子爷是来……”
“你给我住口!”还嫌她不够丢脸吗?
自己的女婢也向着外人,王绮心中愤怒,抬步朝芮儿冲去,扬手便要打。
芮儿是惊窒在了当场,只觉拉着自己的手臂用了力,她整个人被允聿轻易就甩到了身后。允聿戏谑道:“说不过还要打人吗?”
这个男人,分明宫里府上,待全天下女子皆谦和,可独独对她却这般!王绮一时羞愤难当,伸手便想狠狠欲将他推出廊外。纤弱手腕却被允聿一把扣住,他不待她挣扎,径直将她拖过去,用她的掌心贴上他愈合的伤处,王绮忍不住惊叫,他终不再笑,冷冷道:“郡主感觉得到吗?我这一剑也是拜你所赐!”
“你这登徒子!放开,啊,啊——”王绮像是全然不顾他说了什么,只顾惊慌大叫。
南人女子多娇柔妩媚,更是矜持,小姐们即便要人搀扶,也是广袖丝帕相隔,更遑论这样被男子握住手腕。王绮亦是从小熟读《女训》、《女诫》,踏着“三纲五常”长大的,一日里被人连番羞辱,如今还侵犯她的玉体,当真连死的心都有了。
允聿冷冷一笑,松了手,王绮往后踉跄几步,一下子跌在地上。芮儿奔上前欲扶她起身,只感觉她浑身颤抖瑟缩,站也站不起来。允聿居高临下望着,原本对付一个弱女子,他实不该这样,可想起王绮做的事,像他这种素日连与女子争执都不屑的人都压不住怒意了。他一眼看向芮儿,面寒如霜:“还不速速去替郡主收拾细软,这漱安宫她怕是待不下去。岂不知晚上连妃娘娘有没有托梦给郡主,问问郡主为何那样对她!”
这句话犀利冰冷,王绮惶惶抬了头,苍白脸上不见血色,她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允聿一字一句狠戾:“你何时与庆王走得那样近?”
先前他冒犯她,羞辱她的话也不过叫王绮羞愤不已,可这“庆王”二字却叫王绮心头剧颤,掌心冷汗俱现,语声也跟着虚弱:“谁说的?”
“木已成舟,谁说的不重要。”允聿压下怒气,薄凉说道。
王绮忽地一改先前骄纵跋扈,仰头哀哀望着面前男子,求道:“此事我可以解释,你可不可以别告诉橖哥哥我见过庆王的事?”
“那就是真的?”
低淡语声自绛色帘子外浅浅传来,竟似一凛北风,将这满园绿意吹残。
王绮失惊之下,猛地回头闻声望去。
撩动着的帘子隐约透出胤王挺拔身形,墨青常服,行龙纨袖,他就这样笔直立在院中望着。记忆中,笑逐颜开叫她“绮儿”的情形骤然碎在了当场,日后,再不会有了,再不会有……
王绮心心念念只想得起这个。
胤王目不转睛看着跌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女子,失望、憎恨,仿佛在他眼底一看望不见尽头。当年母妃即便是有邀宠的心思收养王绮,这些年如何待她,他全都看在眼里。到头来,竟换得她勾结外人来害死母妃!
他是要一个明白,才让允聿来套话。
空气仿佛也被凝结。
也不知隔了多久,王绮才见院中那玄色镶黄的靴子转了过去,她心下大惊,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出去。用力拽住那越纨裁制的衣裳,急道:“我和庆王没有关系!我没有害死娘娘!”
胤王没有看她,只伸手狠狠扳开她的手,淡漠道:“这些话,你自己去和皇上说。”
上三朝时,西北曾有过一个叫“鞥”的小国。“鞥”乃马缰绳的意思,意指那是一个出生在马背上的民族。鞥最后一个帝王荒淫,宠爱一个江南女子笃深。又因那女子名唤“芙蓉”,入了西北总想念家乡,想念闺阁窗外满园的芙蓉花。鞥帝为博美人一笑,命人移植大批芙蓉去鞥国后宫。孰料西北气候恶劣,芙蓉无法生长。鞥帝竟又下旨,命人日日不间断地运送芙蓉,每日更换宠妃宫殿园中的芙蓉花,使得寝殿外的芙蓉花终年不枯。如此劳民伤财,亡国之日自是不远。如今鞥国虽已亡了数百年,可鞥帝以芙蓉博美人一笑的事仍是被流传下来,芙蓉花也被后人视为“帝王宠”。
萧后这凤宫便是南越后宫有名的芙蓉园。
昔日越皇与萧后大婚第二天,越皇便赐了一株芙蓉于凤宫。萧后大喜,干脆命人拔光了院中所有不相干的花,全部栽上各色芙蓉,以示盛宠荣耀。
谁知“帝王宠”,却没能真正替她留住帝王宠,那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光,而后,后宫新宠不断。
争风吃醋不断。
曾有个许美人也学萧后在院中种起了芙蓉花,却在三日后因秽乱宫闱之罪,被废去封号,贬为庶人,赐“拶刑”,活活弄残了手指丢进了冷宫,从此后宫无人敢再种芙蓉。曾也有宫人议论皇后没那么狠毒,至少留了那废妃一命。却只有萧后自己知道,在这深宫中,死才是最终的解脱之法,可许美人,不配。
有风低掠,花香似海。
眼前的醉芙蓉开得正艳,萧后缓缓收回心思,落在芙蓉花上的眸光也从先前的犀利渐渐转为温和。这株芙蓉它奇就奇在花色一日三变,晨间纯白,午时桃红,黄昏深红。它便是当日皇上赐给她的,整个南越后宫只此一株,名贵的很。
皇上虽不至盛宠皇后至今,可几十年夫妻下来,到底是和和气气。外头皆说,帝后和睦,是天下之幸。
唯一叫萧后遗憾的,便是她膝下无子,遍访名医,也仍是未果。她的双眸一闭,罢了,如今她还有庆王。
“娘娘今日不修了吗?”耳畔传来宫婢穆旦小心翼翼的声音。
萧后嘴角扬起一抹笑,睁眼就将眼前一朵醉芙蓉“咔嚓”剪下。宫婢一愣,识趣得再不敢说话。
“埋。”萧后语声淡淡。
“是。”宫婢应着,忙跪下去,捡起一侧的铲子来掘土。
将剪下的花朵重新埋在芙蓉花下腐烂,以供主杆汲取养分。满园齐放的芙蓉,唯独这一株,皇后娘娘从来不会让它开出两朵花,就是有,也定要修剪掉。在后宫,花开并蒂并不是好兆头。宫婢似又想起如今尚在冷宫的许氏,不觉一阵阴寒自后背升起。
外头,脚步声急至。
静公主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萧后睨她一眼,蹙眉道:“女儿家在宫中提裙奔跑,成何体统!”
静公主一脸慌张,拉住萧后的衣袖便道:“母后不好了,他们说二哥与连妃的死有关,此刻已被父皇叫去问话了!”
穆旦屏气凝神地悄然抬眸看了一眼,见萧后的脸色微变,只拣要紧的问:“他们是谁?”
静公主急红着眼睛:“还能有谁啊,四哥他们!母后您快去看看!”
谁知萧后却不动,伸手将剪子丢在一侧,一落广袖转身朝内室而去。静公主忙跟上:“母后您快去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绛色帷幔一落,里头果真比外边来得凉快,萧后抿了口宫婢端过的茶,闲闲道:“皇上没叫本宫去,本宫去了也没用。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父皇最不喜包庇之类的事。再说,此事也没最后定论,老四说是你二哥做的,就是你二哥做的不成?”
“那……”看萧后漫不经心的样子,静公主的心也缓和了些,又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问。
“且等着吧。”萧后眸光一凛,“你二哥若再处理不好这件事,也就不配做本宫的儿子了。”淡淡一句话,弦外之音悠长,惹得静公主心头一跳。她又匆匆回望一眼,隔着轻薄纱帐,外头院子里,分明是艳阳天,一片静和安好。
“皇上不在?”
帝宫外,宫婢才引令妧入内,便闻得令妧如此问,宫婢一怔,支吾着说皇上去了御书房。
令妧蹙眉:“是吗?是有重要的政事吗?”她倒是无心的,不关干政的事,只是脱口便问出来。越皇分明是与她越好这个时辰来下棋的,突然爽约竟也不派人去锦绣别苑通传一声,着实有些奇怪。
宫婢又支吾了,很为难的样子。
令妧却柔柔一笑,也不责怪。宫婢见她态度谦和,忍不住便压低了声音告诉她:“其实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皇上刚从御书房回来,胤王殿下就来了。皇上突然龙颜大怒,听闻庆王殿下也被叫去了……”
小宫婢说着,眼底明显有惧意。大约是未曾见过皇帝如此动怒,果真是个小丫头,若换了老练的宫人,断不敢告诉令妧这些的。
“奴婢还瞧见冀安王府的世子了呢!”
宫婢一惊一乍的。
令妧冲她一笑,纤长手指置于唇边,示意她不要再说。她与瑛夕对望一眼,允聿也入宫了?令妧独独想起昨夜允聿与她说的话,莫不是因为那件事?
她脸上的笑容未收,南越的储位之争果真是精彩,谁也不让谁喘上一口气。可这件事只要上阳郡主认罪,庆王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令妧忽而又念及一事,宫婢竟没有提及萧后,此事牵扯上庆王,她怎坐得住?
难道这个时候萧后想明哲保身?但倘若萧后若失了庆王,即便是争到最后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莫不是——令妧猛地起了身,紧锁眉心缓缓溢出一抹忧思来……
作者题外话:王绮会不会认罪呢?庆王又该如何脱身?
【涅槃】10
漱安宫里,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
越皇沉着脸色坐在主位上,冷冷看向面前异常害怕的王绮。此时的王绮虽站着,可整个人颤抖不已,若非强撑,怕早就瘫软在地上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王绮低着头不敢去看面前的皇帝。连妃不得宠,这漱安宫皇上来的不多,王绮的身份能见着他的机会少之又少。大多时,不过是远远望上一眼,宫里都传皇上带人宽厚慈祥,可如今他却是因为连妃的死要见自己,分明已是沉了怒意。王绮这般想着,心里越发害怕。
外头,宫女太监都噤声守着。
庆王来时一眼就看见了背对着大门的王绮,他的眉头微蹙,大步入内,又见胤王和允聿也在,庆王的脸上没有慌意,径直往前,朝越皇行了礼。
“不知父皇急着召儿臣来有何事?”他连话语里也听不出异样。
越皇的目光从庆王的身上,缓缓又移至一侧王绮的身上,半晌,才沉声道:“朕听说了一些事,想找你来问个明白。”
庆王仍是笑:“父皇请问。”
越皇低声一咳,手中持珠依旧缓慢转着,语声清晰:“听说连妃的死与你有关?”
此话既出,胤王与允聿二人纷纷望向庆王,瞧见他分明先是略略一愣,而后从容地一掀衣袍跪下了,脊背却仍是笔直:“儿臣虽不是连妃娘娘所生,按理连妃娘娘却也是儿臣的母妃,儿臣绝做不出此等弑母之举!请父皇明鉴!”他说得义正言辞,字正腔圆。
胤王神色一怒,广袖下,分明是骨骼清脆的响声。允聿侧脸瞧他,暗中伸手拉了胤王的衣袖一把。
皇帝没有问话,王绮不敢言,局促站在一旁被吓得嘤嘤啜泣起来。
越皇心中甚烦,朝王绮狠戾横了一眼,又直面庆王道:“上阳郡主早想寻个理由阻止老四和令妧的婚事,她偏偏在连妃染上时疫前去找了你,据朕所知你与她素来没有交情,你又作何解释?”
庆王侧目朝王绮看了眼,王绮整张脸惨白不堪,突然也跟着跪下道:“皇上,我没有和庆王殿下害死连妃娘娘,我没有!”她忽而又看向胤王,跪着过去,哭着拉拽着他的衣角,“橖哥哥你相信绮儿,绮儿没有啊!”
胤王铁青着脸不说话,只听得庆王道:“父皇您也听见了,儿臣绝不会做那样的事。当日郡主是与儿臣说了些话,可她不是专程来找儿臣,我们不过是凑巧碰上罢了。儿臣看她心情郁闷,这才有了侧影之心上前多问了两句。她也确实向儿臣吐露心系四弟,不希望看到四弟大婚的话,儿臣不过是安慰几句,别的再没有了!”
王绮忙回正了身子,朝越皇叩首:“是,事情就像庆王殿下说的那样,万万不是皇上您想的样子!”
厅内没有点熏香,一切淡得不成样子。却唯有一室的沉闷,叫人恹恹觉得慌张。
只庆王眼底仍是入内时的清明,他转向王绮:“敢问郡主,你真的与本王同流合污,一起谋害了连妃娘娘吗?”
王绮慌忙摇头。
他又道:“那是本王授意你害死连妃娘娘的?”
王绮又摇头。
庆王这才转向上座皇帝,低头道:“父皇也听见了,郡主也说不曾与儿臣共谋,单凭有人瞧见儿臣与郡主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就要儿臣的罪吗?况儿臣与郡主见面说了何话儿臣也解释了,如此还不能叫四弟相信,儿臣也无话可说!”
胤王忽而冷冷一哼,直视着地上男子道:“反正我母妃已薨逝,二哥怎么说便怎么是!”
王绮惊恐回望胤王一眼,见他眼底尽是怒与恨,就这样狠狠盯住庆王,仿佛连瞥她一眼都是吝啬的。庆王回眸与他对视一眼,胤王眼底翻涌怒意尽化在他轻缓笑容里。他缓缓一摇头:“四弟此言差矣。为兄有句话,本来不想说,说了也怕你伤心。可事已至此,为兄也只能告诉你。”他又朝越皇看一眼,恭敬道,“父皇,儿臣确实不曾教唆郡主谋害连妃娘娘,可郡主却自个做了。”
王绮的双眼一下子撑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庆王。
不过一个时辰,此事便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上阳郡主为阻胤王与北汉公主大婚,不惜从宫外找了沾染了时疫的衣裳来,如此谨慎让连妃染病过世。事后王绮曾于私下焚毁赃物,恰巧此事叫司衣房的一个女婢瞧见。司衣房的女婢已是局外人,与谁也不相干,有她作证,王绮百口莫辩。
谋害皇妃是大罪,因着王绮乃功臣之后,皇帝格外开恩,没有赐连坐罪,下旨先收押,隔日赐了白绫三尺。
萧后接过宫婢手中的玉盏,轻轻抿了口,随即满意一笑。她看了看舒了口气的静公主,略蹙了眉:“没出息,这么点事竟把你吓成这样!”
静公主掌心全是汗,手中纨绢也湿了一半,她似恍然大悟般:“原来二哥早有准备?”
萧后将玉盏搁下,嗤笑着:“老四早想除掉你二哥,迟早会有这么一出!王绮就是个蠢货,倒是连妃教出来的儿子有那么点意思,比连妃心狠,竟舍得牺牲王绮!”
静公主似又不懂了,想问,可想了想终是作罢。
令妧听到这消息时已与瑛夕出了帝宫,今日想必越皇心情不会好,自然没有心思与她下棋,她便和宫婢打了招呼出来。御书房发生的事早已被疯传,先前越皇去时还是谁也不敢乱说的,如今这般情况……令妧笑了笑,任宫人们私下递话,便是要给连妃去世的事最后做个了断了。
此事说到底也是南越内室,以令妧如今身份自然不宜Сhā手,为避免出宫途中遇见越皇而尴尬,令妧特地拣了小道离去。路旁宜人景色也无暇去看,令妧步履匆匆,却不曾想迎面却见庆王大步而来。
果真冤家路窄!
令妧心下恨恨,那一个笑得有些张狂,隔着老远便道:“公主,好巧好巧。”分明前一刻还在生死线上,此刻瞧他未带一丝一毫的异常。他右侧脸颊一道细长的伤痕正是昨日令妧的杰作,如今虽已结痂,在这张英俊素白的脸上仍夺目的很。
令妧站定,语带讥笑:“恭喜殿下。”
他的俊眉一佻,似是无比真诚:“同喜同喜。”
他同她说话越发无所顾忌,令妧已是冷笑:“此事与我何干。”
庆王似是讶异:“怎不相干?本王没事,本王的四弟也没事,公主难道不是我四弟未来的王妃?还是公主已下定了决心另选他人?”
令妧知他是故意的,也不想与他周旋,朝他欠身欲走。谁知庆王竟直直站在小道中间,伟岸身躯挡住前后的路,叫令妧一时间进退不得。他凝着她,已瞧见她眼底的不悦,他却仍是要说:“本王早与你说过,此事不是我做的,公主似乎时至今日还不信。”
令妧自是不信。她不过才听萧后说过几句话,便感觉得出那人藏心之深,庆王是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儿子,岂能差到哪里去?今日看来,倒的确与王绮无关——“你冤枉她。”令妧淡淡开口。
他忍不住笑:“彼此彼此罢了,她也想冤枉本王。”
“令妧很好奇,殿下究竟让谁做了?”女子明澈眼底似一汪春水,直直睨着他,仿若是要将他一身浑浊照净,还原他本来面目。
只可惜,她盯住他良久,仍是见他嘴角清扬笑意,眸中一片宁和。
他不答,令妧又道:“你既知道不是她,为何要落井下石?”
他又笑:“连妃的事总要给个交代,本王起了个头,难得的是,他们都认同了。”
他们——这句话说得真是高深莫测,不由得叫令妧心神一荡,一丝寒气不觉从心底升起。
庆王深深凝望着她,那种不信神色引得他欣然一笑,他却依旧低声道:“连妃的事不是我做的。”
令妧略略一怔,曾有个人,也像他这样一句话要在她面前重复一遍才罢休,怕她忘记,怕她记不住。记忆中,少帝清俊脸庞再次清晰起来,令妧却恍然一怔,回神看着面前庆王。真是可笑,他怎会与世弦一样!
心中一怒,什么礼数也不顾,上前一把推开了他便往前而去。瑛夕倒吸了口冷气,匆忙抬步跟上。
庆王没有追,回眸浅浅望着,嘴角衔笑。这女子,他是越来越喜欢了。
“二哥,脸怎么了?”静公主一眼见着庆王便惊呼着他脸上那道长长的伤口。
庆王一手挑起珠帘,冲她笑:“被你二嫂给划的。”
“二嫂?”静公主惊恐地撑大了眼睛,她没听错吧?她何时有二嫂了?
“你同她胡说什么!”漫不经心的声音绕过百鸟朝凤屏风传来,萧后轻卧在锦塌上,手执篦丝团扇轻轻扇着。见那抹颀长身影入内,萧后只慵懒睨了他一眼,嘴角尽显满意笑容。
庆王行过礼,才上前坐下。聪明如萧后,定知他口中的“二嫂”所指是谁。玉珠缨络直垂在两侧,纤细的影恰巧便半遮着他脸颊伤口,他轻笑着道:“母后,儿臣是认真的,她迟早会是儿臣的人。”
萧后的脸上无笑:“你是王爷,做事要有分寸,叫你父皇见了,还以为你行为不检点!今日之事要不是王绮太蠢,哪由得你笑!刘令妧可不是王绮,别栽在她手上才是!”
庆王抿了抿唇,墨兰别院前初见的画面再次涌入脑海,若不是胤王横Сhā一脚,那一个原本就会是他的王妃!
黄昏已近,空气里已有了凉意,令妧与瑛夕才出了皇宫,在宫门口远远便瞧见允聿独自等候在外。他大约是等了许久了,干脆就在外头树下的石墩上坐了。
令妧尚未走进,他也已瞧见她,极快地起身与她见礼。令妧欠身回礼,忍不住低声道:“你是世子,坐在这里叫人笑话。”
他在她面前才能笑得丝毫不刻意,也跟着低声道:“也没什么,往日在外头惯了。皇上留殿下说话,我就等等。”
越皇自是要安慰胤王几句的,令妧越发觉得自己不留在帝宫是对的。允聿满目柔和的光,就这样定定望着她,令妧却忽而开了口道:“日后胤王的事你别管。”
允聿一怔,令妧又道:“庆王背后有皇后,你以为那么好对付吗?”
原来是担心他。
允聿心头温暖,笑得柔和:“你放心,我会小心。”他帮胤王,也就是在帮她,所以这条路,他会一路往前,绝不退缩。
他分明是要她宽心,可令妧却如何也不放心。连妃的死,她还有一事不明,便是那一事,叫令妧心里发慌,庆王似乎还藏了什么招数在身后,她不想允聿出事,他却偏偏不愿远离……
“乔儿。”见令妧不说话,允聿轻唤了她一声。
令妧回神,目光落在男子淡淡容颜上,她仍是站定与他保持着距离,握紧了手中的丝帕问:“你可知上阳郡主与连妃娘娘的死无关?”
允聿果真大惊:“怎会?”茗雨轩的试探,还有王绮的动机,老实说,他的确没有怀疑过。甚至他还以为令妧遇刺一事也与王绮有关,恨不得叫她早早伏诛!
令妧点头道:“此事,我已在庆王口中证实。”
“他的话不可信!”允聿的眸光一紧,额角却是冷汗尽出。
他并非是不信,只是不敢信。令妧凝住他惊慌双眸,低声道:“庆王确实说过很多谎话,但这一次,我信他。”
淡淡余晖将二人身影拉得好长,允聿静立片刻,忽而转身欲走。令妧朝瑛夕使了一个颜色,瑛夕忙上前拦住他:“世子爷!”
他回头望向令妧:“我要入宫去告诉胤王殿……”
“你当真以为他不知道吗?”未待他将话说完,令妧已无情打断。
胤王即便知道也不会说,胤王他想要借王绮扳倒庆王和萧后,这一点允聿不敢信,可令妧却理解,当**也曾想过为了世弦的江山牺牲掉端妃。皇权面前,哪有那么多的光明正大?
【涅槃】11
这一场秋雨说来便来,沾湿了翠叶,打落了紫薇。微风卷凉意,雨丝伴余香,薄纱轻曳,吹得缭绕烟熏散散淡淡。
瑛夕上前拉上了窗户,小声道:“公主还是关窗吧,可别沾了寒气。”
令妧冲她一笑。
绵绵雨帘,一个青衣内侍敲开了别苑大门,穿过寂静院落匆匆入内。来人一身湿气,没敢进去,于门口站定,恭敬道:“公主殿下,奴才奉命请您出府一趟。”
瑛夕闻言,忙探出头去,瞧见这一个人眼生,不觉“咦”了一声。
逶迤长裾已迈过门槛,令妧淡淡望着外头之人,低声问:“皇上让你来的?”
他仍是低着头:“奴才是接到孙公公的命令,说是……上阳郡主要见您,皇上应了。”
瑛夕惊讶望向令妧,令妧亦是有一瞬惊讶,满目覆疑,片刻,她才又问:“你说上阳郡主王绮?”
“是。”内侍低头应声,心想这上阳郡主难道还有两个不成?
瑛夕脸上的惊愕来不及隐去,一把拉住令妧的衣袖,小声道:“公主,她叫您去干什么?她不是最讨厌您吗?”
令妧不答话,廊外雨丝紧密,她望一眼,白茫茫,望不到尽头。
良久未闻得令妧开口,内侍的眼中有焦虑,目光落在锦绣长裾下那双精巧丝屡上,他才轻声道:“请公主移驾吧,午时三刻,就要行刑了。”
“公主。”瑛夕拉着令妧的衣袖不肯松,她总觉得那个上阳郡主没安什么好心。
内侍终于鼓足了勇气,将目光稍稍往上一抬,女子一袭锦衣华裳,玲珑玉带,流苏璎珞……再往上,竟是见令妧的眸光瞧过来,只淡淡一睨,三分嘲讽七分犀利,内侍一愣,慌不择路重新低下头去。那一个瞬间,他像是隐隐瞧得这位北汉公主眼底的一丝惋惜,她在替谁惋惜,上阳郡主吗?
一声“公主”,猛地唤回内侍的魂魄,眼前丝屡已不见,他回头,见瑛夕举着伞冲进雨帘,飞快移至令妧头顶。主仆二人像是又在说着什么,雨点打在伞面的声响,加上那两抹越来越远的身影,内侍听得恍恍惚惚。他一个激灵,这才抬步跟上。
冷风伴着雨丝吹进帘栊,扑面又是一抹湿气。
瑛夕有些不悦,回头就质问内侍那上阳郡主怎就偏偏要见公主。
内侍讪讪笑着,说他也不是很清楚,好像郡主求着要见了其他人,都不愿见她。
令妧只听着不说话,王绮要见的那些人令妧大抵都猜到了,那些人为何不见,令妧也知道。而她呢?她为何去见王绮?
瑛夕坐在对面,目光与令妧遥遥相对,恍惚中看见公主在笑。瑛夕却是怔住,不知道她这一笑到底何意。
这不是令妧第一次进天牢,却是第一次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送行。
收押王绮的牢房是独立的,与那些三教九流的人隔开老远,可纵是这样,仍是挡不住牢中那些可怕的呻吟声、惨叫声,还有无休止的辱骂。瑛夕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
沉重的锁链发出碰撞声,倚在墙角的王绮似被猛地惊醒,她忙回头。牢笼外,一个华丽身影淡淡透出,幽黯光线也挡不住她的美,那是灿若星华的耀眼,静如莲花般动人。
王绮呆呆望着,仿佛是这一刻,她才体会到庆王那句“比传闻还要美”的意思。她惶惶扶着湿冷墙壁站起身,牢门已被人打开,王绮见她弯腰进来,举手投足间是与生俱来的清贵高华,让王绮一眼就觉得自惭形秽。
怪不得橖哥哥心心念念要娶她为妻,这样的女子,试问全天下,哪个男人不爱?
令妧站定了步子,这才看清面前瑟缩的女子。
她长得并不十分美,现下更是狼狈不堪,她一双浑浊瞳眸定定睨视着令妧,嘴唇哆嗦着,凌乱的发丝紧紧贴在脸上。
令妧回身淡淡吩咐:“都退下,本宫与郡主说几句话。”
瑛夕一阵吃惊,欲说什么,瞥见令妧一个眼神,她便识趣得再不敢多言,转身与内侍、狱卒们一同退下。
令妧回头,瞧见王绮惊讶的神色,她淡声一笑:“你不就是想单独和我说话吗?”
令妧上前一步,逶迤长裾迈过牢房地上杂乱的枯草,发出令人难耐的“沙沙”声。王绮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才想起自己已在角落里,早已退无可退。王绮怔怔望着令妧,她是这样聪明,怪不得橖哥哥需要她。
令妧见她低下头去,散落的乌发遮住了半张脸,牢房内静谧片刻,闻得令妧又道:“你没什么要同我说吗?”她又站着静静等了一会儿,王绮仍是不说话,令妧嘴角一勾,也不愿多待,转身就要走。
“连妃娘娘不是我害死的。”
身后之人终是破了口。
语声带着颤抖,凝在睫毛上很久的眼泪到底是干净利落地掉下来。
令妧侧目瞧她,见她缓缓抬眸朝自己看来,涣散眸光有那么一刹那的光亮,她似是瞧见了希望,但也不过来,依旧紧贴着墙壁,开口道:“你能帮我告诉橖哥哥连妃娘娘不是我害死的吗?他……他不信我。”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苍白的唇不住地颤抖着。
令妧嘴角那抹淡色笑容却再扬不起来,她干脆转身直面着她,不知为何,那一刻喉间有些生涩,她的语声清冷:“为何要告诉他?”
人之将死,令妧以为王绮是找她来求情的,没想到她一开口,竟是这个。
王绮那张死寂的脸上到底是溢出一丝笑靥,端正五官此刻在她的脸上仿佛也变得美丽起来,灰暗瞳眸也闪着光,她就这样定定望着令妧,含笑道:“我不希望他误会我,你说的话,他总该是信的。”
“我?”令妧不自觉脱口,随即颇觉自嘲。
王绮以为她与胤王走得很近吗?以为她和胤王很熟?那一个虽是她的未婚夫婿,可若论熟识,将南越之人一一排列,恐怕胤王站在那队伍之后,会叫令妧一眼望不见衣角。
王绮未曾觉察到令妧的笑,她自顾低低说着:“我爱了他那么多年,可他从未坦然接受过,只当我是妹妹。他说要娶你,娘娘也要他娶你,你就真的那么好吗?你有我爱他吗?你会和我一样爱他吗?”念至最后,王绮苦涩笑出声来,突然又哭。她缓缓朝令妧走去,伸手拽了令妧的衣袖,哀哀道,“那就请你好好爱他,不要让他伤心,不要让他难过。”
她拽的力道并不大,令妧却没有挣脱,清冷目光直直瞧入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里去,她启了唇:“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怕是你也不见得真的那么爱他。”她淡淡话语听得王绮耳中仿若凌迟。
王绮一双瞳眸缓缓撑大,不可置信地望着令妧,摇头,狠狠地摇头:“你,你胡说!”
令妧闲闲一笑,丝毫不为所动:“我才没有胡说,你若真的那么爱他,就该知道他心中所想,今时今日所受牢狱之灾的也不该只你一个。”令妧话中有话,那一个却眼底仍是震惊多过明白。令妧嘴角噙笑,看王绮怔怔望着自己,拽着她衣袖的手僵着,整个人也僵着。
爱一个人,便会去知悉他的全部,哪怕是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
王绮不知道这整件事胤王都清楚得很,她若真了解他,昨日在御书房便不会说她与庆王无关,她该生生拖了庆王下水。只可惜,在她心里,只有让胤王信她最重要,所以她极力撇清自己与庆王的关系。王绮怎知,这根本就不是胤王想要的。
她是个傻姑娘。
但这些,令妧却不打算告诉她,将死之人,她又何必去残忍毁了她最后的美好。
不过半个时辰,令妧便出了天牢。
瑛夕上前扶了她上马车,紧张地问她:“她找公主说什么?”
令妧淡淡一笑:“不过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罢了。”掀起了帘子吩咐马车去皇宫,既是越皇同意她来天牢的,出来必然是要入宫一趟告之。令妧略吸了口气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越皇若是问,王绮与她的话倒是没什么不好说的,她权当原本说了便罢。
行至帝宫前,远远瞧见一人从帝宫出来。
瑛夕已惊讶开口:“那不是冀安王爷吗?”
冀安王爷?令妧略微蹙眉,听说冀安王爷身子不好,近些年已经不干朝政了。今日还下着雨,他怎就入宫了?
“公主?”瑛夕见令妧站住了步子,不觉疑惑叫她。
令妧回过神,再凝神,茫茫雨帘中,那抹身影淡了。她又伫足凝望一眼,才信步往帝宫而去。瑛夕忙跟上,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二人步子飞快,眼前孙连安已步下玉阶迎上来。
入内,越皇果真是按例询问几句,也并不多说。
令妧只待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出来。
这一场雨下得急,宫内行人也走得急,衣袂当风,雨丝斜飘。
令妧与瑛夕到宫门口时,二人的外衫都已略略潮湿了,瑛夕焦急道:“公主快回吧,这雨瞧着像是越发地大了。”
车轮轧轧滚动起来,令妧抿唇端坐其内,似还在犹豫着回不回锦绣别苑。马车也不知行了多久,窗外却闻得有人叫:“公主!宁安公主!”
瑛夕已挑起了车帘来瞧,外头一个侍从打着雨伞追着马车跑,他一张脸上尽是雨水,望见瑛夕探出脸去,他才欣喜道:“姑娘安好,我家王爷想见公主一面。”
瑛夕转瞬以为又是庆王,脸色大变。侍从恍惚中记起什么,忙又赔笑:“哦,小人是冀安王爷的人。”
“冀安王爷?”令妧的声音虽似水柔和,已然隐隐透着惊讶。
瑛夕也跟着震惊。
马车沿街停靠,那侍从引令妧入了前面一家茶楼。冀安王爷就在二楼临街而坐,整一层楼静谧无常,只瞧得见冀安王爷一人。
侍卫侍从俱退,令妧却带着瑛夕上前。外人皆知冀安王世子心系瑛夕,带着她在身边是为阻人口舌。
“令妧见过王爷。”她上前,施施然朝他一欠身。
冀安王爷竟也起了身:“公主客气。”
二人入座,冀安王爷丝毫不避讳,就这般细细打量着面前女子,早在允聿口中探得许多,他却还是头一次这样细看这位北汉公主。果真美艳不可方物,更难得的是那样玲珑的心思,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
令妧见他笑了,眼角是细细的皱纹,他看着比越皇要苍老许多,儒雅中藏匿犀利。关于这位冀安王爷,令妧也曾听闻过他的事迹,昔日梁王是用兵之才,他则是计谋高手,南越赫赫有名的军师。令妧不免对他生出几分敬佩来。
“王爷专程等令妧出来吗?”桌上茶水已备下,令妧只是不知先前帝宫一瞥,他竟也见了她。
冀安王爷坦然一笑,并不准备否认。他又睨了瑛夕一眼,一句话便是开宗明义:“本王今日入宫是为犬子从军一事,公主来日若是有机会见到他,可否也帮本王劝上一劝?”
令妧才端起面前茶盏,闻得他这样一句话,不免一颤,杯中茶水险些就溅洒出来。她吃惊望向冀安王爷,他言语中丝毫不掩饰,分明已是知晓她与允聿的关系!
不过是极短的时间,她又收起眸中讶然,全然换上从容。心下不觉想笑,却是替允聿高兴的——知子莫若父,这却是令妧此生都无法体会到的。
那一瞬的慌乱虽被她极好地密掩,冀安王爷却仍是瞧见了,他不点破,依旧说得怅然:“本王年事已高,如今膝下便只剩这一个儿子,便也没什么大的理想,只想他平平淡淡过完余生足矣,公主莫要笑话。”
令妧摇头。
他又笑了,话语中却有叹息:“也许是本王老了,不喜斗争,只想他远离那些纷端。只是犬子生性倔强,偏要为些虚浮之事留下,殊不知那到底是他留不住也触不得的东西。公主聪慧异常,该能明白本王作为一个父亲的心。”
他口口声声将允聿的地位摆至最低,意在告诉令妧,他的身份配不上北汉大长公主。而令妧,也是他此生可望不可求之人,今生今世,他们都不可能在一起。这些,令妧自然也懂。可私心里,她却仍是希望允聿能留下,哪怕不能与之厮守,她也想着能时时刻刻看看他便是足够。但冀安王爷的担忧,也正是她焦虑的。她与冀安王爷一样,希望他远离这一场是非。
茶水一滴未沾,令妧素手搁下了茶盏,压下心中仅存的一点奢望,含笑开口:“王爷的心思令妧明白,王爷打算让世子去哪里?”
冀安王爷毫不犹豫便说出口:“想让他跟着田将军去边关历练历练。”
戍守边关?令妧忍不住吃惊,他竟要允聿去边关苦寒之地……说是历练,何年何日才能归来……谁也不知道。他也说这是他唯一一个儿子,叫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他舍得吗?
令妧一双明眸锁住面前老人,花白鬓发难掩他的无奈,令妧是真真不明了,若只想断了允聿想在她身边的念头,随便寻个理由给允聿一个官爵,将他调离崇京便是,何苦要他去边关?
令妧静想了片刻,言语也跟着大胆起来:“令妧能问一句为何吗?”冀安王爷是个聪明人,会知道令妧这句话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凝视面前女子,冀安王爷心中不免感叹她的敏锐,只是这件事,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令妧见他突然起了身,竟是朝自己行了一个礼。令妧大惊之色,忙欲阻拦,只闻得他开口道:“公主只当是一个父亲所求。”
只当是一个父亲所求——他却以王爷之尊、长辈身份朝令妧行此大礼,这样重的父爱沉得叫令妧惊窒。
离开那茶楼很久了,没有上马车,也没有叫任何人跟着。瑛夕起初如何也不愿,被令妧狠狠一喝,到底只能回去。雨似乎小了一些,令妧将伞面一掀,抬眸望了望阴霾天色,手一松,风便将伞垂落。
密密麻麻的雨点落下来,冰凉至极,却叫人清醒。
她缓步走着走着,忽而笑起来,她是要嫁给别人的,怎还能那样自私想要时时刻刻看见自己所爱的人?允聿该有他自己的生活,有疼爱他的父母,他不该依附在她的生活里存在。
放手——
这二字在唇齿间流转,有种遥远的熟悉。
似又有谁的手紧拽住她的广袖,死死不肯松开。她严厉呵斥他——世弦,放手。
那一放,是她此生最亲的亲人。如今一放,却是她最爱的人。
她的笑声不迭,令妧令妧,这辈子你究竟还剩下什么?
身后,脚步声至,男子颀长的身影倾过,将他手中雨伞遮在令妧头顶。令妧一怔,隔着眼泪朦胧,她终于看清面前男子的面容……
【涅槃】12
胤王起初还以为是令妧没握住雨伞才至被封吹落,现下却撞见她哭红的一双眼,不免一愣。
是哭了吗?
只是泪水并着雨水,叫他一时间有些茫然。
令妧也没想到会遇见他,有些慌乱低下头去,自己此刻的狼狈定然被他瞧了去,如何掩饰也掩饰不住。
男子好看的手指伸过来,握着一方帕子:“擦擦吧。”
令妧也不矫情,接过他的帕子擦了擦脸,听他又问:“想家了?”
手上动作渐渐迟疑,从她入越开始,她的未来夫婿似从未对她的事上过心。如今却来问她是否想家……他是真的关心她想不想家吗?低头一瞬间,令妧却在心底暗自一笑,略吸了口气再次抬眸看着他,她却开口:“我方才从天牢回来。”
胤王眼底那抹探究之色瞬息隐匿着一抹愧疚。他略微别开脸,淡淡道:“本王送公主回去。”
纤长手指蓦地握住雨伞,令妧冰凉肌肤触及男子温热的手,她直愣愣望向那双悲凉眸子,又道:“郡主让我转告殿下,她与连妃娘娘的死无关。”她心里分明也是知道,王绮与连妃的事有没有关系,胤王只会比她更清楚。可那一刻她也不知为何,定要当着他的面说一次。
一番痴情却落两头空。
令妧这一生的幸福废了,她常年挤压的怨恨仿佛寄希于王绮这一句话,狠狠地抽打在胤王身上。他想用王绮扳倒庆王与萧后,却又不对王绮言明,便说明他心中还有那么一丝仁慈,不愿去逼迫——倘若他逼一逼王绮,王绮也未必就不帮他。
雨水凝在睫毛上,又掉进眼睛里,酸酸的,又惹泪水涌出。令妧就这样怔怔看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她很想问一问,值得吗?舍得吗?
胤王的薄唇紧抿,半晌,他才道:“那你怎么看?”
他的心思藏得极深。
令妧颔首,雨丝密密麻麻,她忽而悠悠道:“原来午时早过了。”
自那日从天牢回来后,令妧就病了。
一连烧了几天,浑浑噩噩躺在床上半分力气也无。这可急坏了宫人们,越皇命御医整日守着,瑛夕更是自责不已,那**该跟在公主身边的,也不至于让公主浑身湿透了回来。
孙连安每日会差人来别苑询问情况,又说缺了什么只管说。胤王也来过几次,还有几次和允聿一起来,可允聿碍于身份不得入内室,只得在外间等候。瑛夕进出的时候允聿想问一问,可看见侍女难看的脸色,匆匆的身影,到底是来不及出口。
那一次胤王来时,令妧破天荒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还要他扶自己出去透透气,允聿就那样静静立于门外,瞧见令妧虚软靠在胤王怀中,眼底却是一抹幸福笑意。允聿痴痴望着,那一刻竟是心痛难当。自那次后,胤王再来,却再不见允聿随行。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已缓缓转凉。
瑛夕端了药盏入内,见令妧已醒,她上前用手背碰了碰令妧的额角,长长舒了口气:“这烧总算是退了!公主也真是的,怎会弄丢了伞?幸亏是没事,不然奴婢死一万次也不足谢罪!”
令妧无奈一笑,这话她都听了不下百遍了。
瑛夕已奉了药盏近前,褐色的汤药在药盏里微微晃动,苦涩的味道弥漫。长这么大,这一次病得最久,成日吃药叫令妧苦不堪言。黛眉微蹙,恍惚瞬间的移步换景,眼睛又见了那熟悉的赤色珠帘,世弦在盛鸢宫的那一日,干脆喝尽汤药的那副样子……她不过吃药吃了几日,世弦从小吃药,殊不知又是怎样的苦。
“皇上。”
世弦抬眸,疲惫容色里透出一丝笑,颔首示意杨御丞继续说下去。
杨御丞遂继续将上奏的事一一禀报,天灾、人祸,一年里总要发生几件。世弦静静听完,执笔写下几道诏书,又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杨御丞一一记下,才要起身告退,忽而闻得少帝问他:“大长公主的婚事是推至年后了?”
这样猝不及防一问,叫杨御丞呆了呆,他又回身,低头道:“是。皇上怎的想起这个?”
“没什么,朕不过突然记起来。”世弦莞尔笑了,起了身道,“陪朕走一走。”
入秋的北地寒气来得快,世弦体弱,已早早披上轻薄裘貉。杨御丞仍是一袭鸦色青纱笼袖,只在外头罩一件风氅挡风。刚下过一场雨,御花园里湿气深重,团云御靴沾着水汽,隐隐也觉出凉意。
世弦浅浅吐了口气,低声道:“皇祖母信任杨大人,姑姑也信任你,如今朕将太子交给你们杨家,杨尚玉,你会反吗?”
杨御丞脸色突变,慌忙跪下道:“臣不敢。”
世弦却朗朗笑起来,弯腰亲扶了他一把,轻笑道:“朕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杨御丞额角冷汗迭起,自顾以来权臣忌讳的,莫不过功高盖主、拥兵自重,而杨御丞和秦将军一起,几乎将这两样全都占尽了。他睨一眼少帝,只见他清瘦脸庞是疏朗笑意,神态自若,丝毫不见方才的试探犀利。
世弦信步走在前,杨御丞不紧不慢跟在他的身侧。
入秋,秘道两旁的花卉早已让宫人换过,却是不一样的缤纷之色。世弦忽而伫足一望,再往前便是昔日的盛鸢宫了,那人走后,他再不曾踏足过那里,只怕一去,那些缠绕不去的记忆又要纷涌上来。
杨御丞疑惑看他一眼,见他突然调转了方向,朝宜雪宫走去。
宜雪宫外的藤花早已过季,却还剩下绿绿葱葱的藤干,匍匐在宫墙上,远远瞧着,倒像是被绿色所掩的一个密所。世弦负手在宜雪宫面前站了,也不进去。
隐约,似闻得孩子的欢笑声,杨御丞见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片刻,又闻得他道:“若朕有不测,太子交给你,朕只希望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杨御丞震惊失色,欲开口,却见他转了身,脸色丝毫不见慌张,径直往前,沉沉丢下一句:“替朕盯住瑞王。”
瑞王是他心头一根刺,可自欣徽公主的事后,他像是一下子安静了。南越皇帝与他的盟约俱毁,瑞王当真甘愿了吗?世弦的嘴角一勾,他自是不信的。瑞王一旦被他抓住把柄……他定不会手软。没有了瑞王,他才会放心。
“皇上,臣有一事……”杨御丞似有些迟疑,面前之人已经侧目看向他。他深吸了口气,上前附于世弦耳畔低言一番,“此事,臣虽还不确定……”
世弦眸子一紧,随即只淡淡“唔”了一声。
翌日,天方晴好,初初入秋,这样的天色最适合狩猎。皇上突然说要去狩猎,身边只带了中常侍和几个亲信侍卫。
淡色黄昏,夕阳斜挂,一痕余晖映在翠色墙角,微风里带着清凉。
玉致才携侍女行至静康宫门口,远远便闻得一纵脚步声急至。几名太监的脸露出来,为首一人喘着气道:“口谕——各宫禁避——”
玉致错愕,只见后面又上来几个侍卫,干净利落将宫门关闭。
“哎,公公,发生了何事?”侍女忍不住想问上一句,可是宫门关得太快,外头太监也分明是没有伫足停留。
不多时,外头便又有一队人跑过的声音,听那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分明是禁卫军!
玉致面色沉重,现下还未入夜,各宫禁避的事自她入宫以来还不曾有过,传闻昔日太皇太后死时候倒是有过一次——玉致一阵心惊肉跳,莫不是皇上——
宜雪宫里,皇太子被惊哭了。贤妃抱着哄了半晌,皇太子红着眼睛问:“为何不让昭儿出去玩了,是不是昭儿不乖,所以父皇才下令将昭儿锁起来了?”
“不是,不关昭儿的事,是你父皇和我们玩游戏呢。”贤妃的话说得言不由衷,她又哄他一会儿,唤了|乳母过来将孩子抱走。
手中绢丝罗巾被紧紧攥在掌心里,侍女见贤妃踉跄步下白玉石阶,忙欲伸手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方才来宣旨的太监分明是很慌张,贤妃心中不安,上一次各宫禁避至今已过数载时光,还是大长公主封锁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打压崔氏一脉,防止诸王谋乱。那么如今呢?是皇上出了事,用来防着瑞王一党的吗?贤妃惶惶想着,眼下这宫里消息进不得出不得,谁都只能凭空想象。
申时三刻,宫门落锁。
酉时末,杨御丞与秦将军接到急召入宣室殿。
瑞王府也跟着热闹起来,诸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止。瑞王重重一咳,厅内顿时安静了下去。
丞相捋了一把花白胡须,皱眉道:“皇上是否真的出了事还不清楚,不过上林苑那边似乎是有消息传来……
皇上坠马……”
另有一人忙接上:“从马上坠下来饶是身强体壮也会重伤,更何况是那样一个病怏怏的药罐子!王爷,依下官之见,时不我待啊!”
说话间,有一人急奔入内。
瑞王问:“宫门真落锁了?”
“当真,小人还瞧见杨秦二人入宫了!只有他二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更有人气势汹汹,好似今夜就要起兵攻入皇宫内廷似的。
“这分明是要立遗诏!皇太子那么小顶什么用?”
瑞王冷冷一哼:“皇太子没用,杨秦二人可不是吃素的!”
丞相道:“皇上若真是昏迷不醒,王爷大可将宫门落锁推给杨秦二人,他们如此便是欺君罔上,是造反!届时王爷便可以保护皇上为名挥军破宫!杨秦二人落得谋反罪名,便是失尽人心,他们手上的王师兵不攻自破啊!”
果真这样倒是也好,不过——“皇上若是还清醒呢?”那谋反之人便是他瑞王。
一语成谶。
丞相敛了笑容:“那宫中眼线……”
瑞王略一哼:“兴许眼下也探得不了什么,纵然可以,什么消息也传不出来。”
“那我们怎么办?”
“等。”
十几年都等了,还等不了这几日吗?瑞王眉眼深深,指腹一遍遍摩擦着手上玉扳指。
漆黑夜里,一道惊雷劈落。
令妧蓦地睁开双眼,雕花窗外一抹身影静立。雨还未下,月光淡淡,那抹身影一动不动就这样折映在窗纱上。现下的时辰,宫人们都已就寝,他每日都在这个时辰来,在外头守上一炷香,而后又悄悄地走。
令妧恍恍惚惚醒来总会瞧见。
白日里不来,换成晚上来。
令妧心下顿感苦涩,冀安王爷的话犹觉在耳,可是她实在舍不得,所以才抱着私心拖了几日,如今病也将好,是再拖不得了。坐起身,悄然掀起了幔纱帐帘,令妧赤足踩在冰凉地面,一步步走向窗台。
不过是丈余的距离,这一刻于令妧来说竟像是遥不可及。脚底踩着的不似冰冷地面,而是雪亮锋利的刀刃。
允聿仍是在窗外站着,这几日他时常想起令妧与胤王在一起的情形,他还记得她开心的笑。他相信她的做了选择,她选择了胤王——从来是因为不是吗?眉头狠狠一蹙,他又自嘲一笑,诚然是他自欺欺人。
昏暗光线下,恍惚中似瞧见有身影映上窗台。接着,纱窗一动,露出那张日夜思念的脸来,允聿不觉往后退了退,却闻得她道:“你进来。”
没有等,房门一关,内室陷入幽暗中。
允聿自由习武,早已刻意将脚步声减至最轻,而令妧因为赤足才得以走得悄无声息。
“身子好些了吗?”他哑声问她。
令妧却不答,冷冷道:“日后不要再来了!”
允聿一愣,也不生气,只当她是病着心情不好,便又温声道:“日后可不许乱来,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
冰冷的夜,似乎连心也一起冷了。眼前分明只能依稀看见男子的身形,令妧却依旧忍不住低下头去,有些害怕望见那双黑如曜石的瞳眸。话语里夹杂着微怒:“你怎就不明白?胤王待我很好,我也很快就要嫁与他为妃,我就想这样过一辈子!只要胤王顺利当上储君,将来就是南越皇上,只有他能助我北汉帝一臂之力。允聿,你能吗?”
一句句,虽都是实话,却仍似带血利刃,刀刀无情。
她却还是要说:“先前就有人传我与你暗通款曲,未免日后再有这种事发生,我求你以后离得我远远的,最好远到见不着面!这样对你我都好!”
“乔儿!”她一番疾言厉色终叫允聿震惊了,她一字一句说得那样决绝,是当真要和他断得干干净净吗?他原也不奢求什么,她要嫁给胤王便嫁,他不过是想远远看着她,知道她安好,他此生无求了。
难道,这样也不能吗?
黑暗里,他强撑着欲看清面前女子的神色,他惶惶上前一步,握住她的双肩颤声道:“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胤王对你好,我替你高兴……乔儿……”
“你还不明白吗?”令妧狠狠拂开他的手,往后退了数步才站定。
允聿却似突然想起什么,惊窒望向她:“怎不穿鞋?你病着,地上凉……”
“因为我怕走路会有声音叫别人发现!所以我不敢穿鞋!你还不明白吗?因为你在这里,我就必须要小心翼翼,生怕有一天叫人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你如果真的为了我好,就该离开,就该消失!”令妧的手足冰凉,唇也颤抖着,可仍要强撑着说,“因为你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了我!我不希望和胤王的婚事再有差错,不希望北汉江山有异!”
内室静谧得可怕,令妧微微喘息着。无边的黑暗仿佛在一瞬间聚拢起来,令妧低下头仿佛已感受到允聿灼灼目光看向自己,责问、失望、不可置信……她想要退缩,脚底似生了根,半步也再退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闻得允聿惶惶问:“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是。”她干脆将脸一扬,狠狠吐字给他听。
分明是无法呼吸了,允聿仍是低低道:“好,你觉得好,便好。”他日后定不再来,也会走得远远的,不会让她感到威胁。
胤王……胤王如今有了令妧,也用不着他了。
他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的走。
令妧蜷缩在床上,咬着唇避免自己哭出声来。她随即又颔首,缓缓深吸着气,伸手捧住自己的脸,笑笑告诉自己:你是刘令妧,刘令妧是最坚强的。
记不清有多少年了,她已经习惯了没有眼泪,因为没有时间让她软弱哭泣。
可是今晚,她很想大哭一场,哭过之后,她又是一个会笑会耍心机的刘令妧。
【涅槃】13
又吃了三日的药,令妧的病才痊愈。
南越建璋三十六年,九月初八,越皇任命冀安王世子夏侯君为右将军副将,随右将军田华戍守西北边关,无诏不得回京。
出城那一日,胤王与冀安王爷一同去送行。
允聿与胤王说了几句,而后看了看年迈的双亲,他与冀安王爷素来没有太多的话,冀安王妃昨日哭了整整一夜,两只眼睛也哭肿了。
“娘。”允聿张了口,语声微哑,却仍是笑,“儿子是去保家卫国的,您哭什么。”
冀安王妃点点头,却还是哽咽不已,紧紧拉着允聿的手不愿放开。太多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在家里和允聿说过了,此刻在外头,有些话该收敛,可她就是舍不得呀!跟前就这么一个孩子,还要让他去边关苦寒之地,每每想起这个,冀安王妃就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日后她锦衣玉食,便要想起在边疆受苦的儿子,叫她于心何忍啊!
冀安王爷上前拉住王妃的手,蹙了蹙眉,开口道:“让他起程吧。”他已回过神,决绝得不再去看儿子的神色。
允聿将唇抿了抿,那声“父王”也不破口,转身握住马缰,纵身一跃跳上马背。冀安王妃却急急叫他:“君儿……君儿要保重身体,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离开城门口十余丈处,庆王长身玉立在树下,风吹得他衣袂飘扬。一辆马车悄然在他身侧停下,纤细葱白的手将帘子掀起,露出静公主明朗笑容:“二哥,不是要入宫去看母后吗?”
庆王“唔”了一声,淡淡收回眸光,一掀衣袍便跳上了马车。钻进车内落坐,他的双眸一阖,嘴角勾笑:“你说冀安王爷究竟是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掺和天家的事呢,还是只是怕他的儿子跟错人?”
静公主听得一阵迷糊,忙探出脸往后看了眼,远远瞧见胤王颀长的身姿,她吃了一惊,回眸望向庆王:“你说四哥?”
庆王却不答,忽而睁眼,笑得眉眼弯弯:“你也不小了,母后已经想着要给你婚配了。”
静公主一张俏脸“腾”的就红了,捏起了拳头就往庆王身上打:“二哥你最讨厌了!人家才不要嫁人,就喜欢一辈子陪在母后身边!”
庆王任由她胡闹,也不恼,嘴角那抹笑意越发深沉,隐隐的似乎藏匿起了另一种深意。他掀起车帘望了望,而后浅声道:“若有喜欢的就大胆说出来,自己不挑,到时候叫别人给你挑,免不了又是你不喜欢的。”
“不喜欢我就不嫁!”
静公主将嘴一撅,全然是小女儿家的娇憨。庆王笑而不言,真要到那个时候,又岂是她一句不喜欢就能不嫁的?当年的欣妃是真的因为爱父皇而嫁过来的吗?还有今时今日的令妧呢?
静公主见他不说话,倒是自顾在笑,心中不免又疑惑,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二哥,怎么不说话?”
他轻缓一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要带给母后的茶叶忘了拿。”
静公主笑起来:“那你还不回去拿?”
吩咐了车夫重新回了庆王府,取了茶叶出来时,一个家丁从庆王身后紧紧追上来,低声道:“殿下,有密件!”
庆王皱眉伫足,接过家丁手中的信笺,只瞧上一眼,他的神色微变,将手中信笺重新交给家丁:“处理掉。”
静公主没有下车,仍是在马车上等着,这会见庆王上来,她已开口问他:“二哥,什么事啊?”她见他看了那信笺之后,脸色也不太好,大约……又是朝政上的事,那都是她不懂的。只是她见不得二哥愁容满面的样子,便缠住他的手臂撒娇道,“什么天大的事啊,一会儿回去和母后说了,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庆王的脸色微微一僵,低头看着天真无暇的静公主,淡淡道:“此事不要在母后面前提。”
静公主抬眸凝着他:“为何啊?”
庆王叹息着:“你又不是不知道母后对我严厉,你二哥我不想在事情没办成前去挨骂。”
静公主忙点头,又笑着开口:“储君的位子母后是中意你的,自然要对你严厉一些。”
庆王笑着不说话,只将手中茶叶罐递给静公主捧着,他自顾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暂不动手——还有何可等的?莫非……北汉出了事情?
少帝歇朝已有整整五日,对外声称染了风寒。皇城内外的禁卫军却始终未卸甲,秦将军这几日眉头紧蹙,似是心事惶惶。奏折一律经杨御丞之手交给少帝,隔日便再由杨御丞口述少帝的意思。
朝臣已有妄议,说少帝根本已经不省人事,杨秦二人分明是想谋乱。可是流言归流言,谁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自然不敢乱来。
后宫自那日禁避后,直到第二日的晌午才解去禁令。
各宫嫔妃急着去宣室殿探视,却全都被拦在殿外。
贤妃满目是担忧,拉过中常侍王德喜至一侧,压低了声音问:“本宫听外头人说……说皇上不是染了风寒,是真的吗?”她还听说皇上从马上坠落重伤,已是昏迷至今了,怕是……再往后,那大凶之言她不敢说出来。
王德喜脸色铁青,垂下眼睑,语声却坚定:“那都是讹传的,娘娘糊涂了,怎么也听那些人胡说?”
贤妃自然也希望是胡说。
众嫔妃直呼一声“杨大人”,贤妃回眸,果真见杨御丞朗朗一身朝服,大步朝宣室殿走来。玉致瞥见贤妃已提了裙裾迎上去,她迟疑了下,到底是站住了脚步。
众人只远远看着杨家兄妹说话,究竟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后来杨御丞入了宣室殿,贤妃只得唉声叹气地回了宜雪宫。
瑞王等人也入宫要求面圣,均未果。
皇上是否安好,现下看来真是可疑起来。
玉致每日都会去宣室殿,嫔妃们纵然见不着皇上,也是要亲口问了中常侍殿内的情况才安心的。玉致回静康宫的时候已至傍晚,没有乘坐轿辇,墨青色的地砖上清晰地倒映出女子窈窕的身影。静康宫将至,玉致低头提起裙裾时,发现系在腰际的环佩不见了。
她讶然出声,侍女也注意到了,跟着着急起来。
玉致已回身寻去,来去就这一条路,要丢也必然是在路上的。
二人仔细沿着路一点点找去,果真就在宣室殿外的树荫下找到了玉致的环佩。侍女欣喜若狂,忙捡起来小心替玉致佩戴上,一面道:“幸亏是找到了,这玉佩可是皇上御赐的,贵重着呢,娘娘可要当心啊。”
玉致跟着笑了笑,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朝宣室殿望了眼,天色已经暗沉,宣室殿内袅袅有灯光折映而出。玉致才要收回眸光,恰巧见中常侍推门出来,然后杨御丞大步自里头跨出,而在他身后,恰是少帝那张熟悉的脸!
手指不自觉地紧握,玉致本能地往前一步,欲再看看清楚,那扇沉重的檀木门已经被缓缓合上。再看,杨御丞已快步走下白玉石阶,玉致忙转身携了侍女离去。
隔日早朝,仍是不见少帝。散朝下来,瑞王叫住了杨御丞。
“皇上卧病,杨大人辛苦了。”
杨御丞神色凝重,语声里透着疲惫:“王爷言重,这是我们做臣子该做的事。哦,王爷不回府吗?”见瑞王同自己一路,杨御丞不免蹙眉问道。
瑞王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本王挂心皇上的病情,想去看看。”
“这……”杨御丞神色为难,“怕是不太方便。”
瑞王神情里已略有不悦,眸中泛着寒光,冷冷道:“皇上病了有几日了,这不见,那不见,本王好歹是皇上嫡亲叔叔,难道也见不得?太医不是诊断是风寒吗?本王入内看一眼又有何不可的?”
杨御丞的脸色难看,见瑞王动了怒,便只能道:“我也是奉命行事,望王爷见谅。”
一路走来,遥遥已能望见宣室殿高耸磅礴的宫殿,晨曦的光缕明亮,照得缤纷琉璃瓦越发璀璨夺人。瑞王冷眼望了望,忽而阴沉一笑,侧目看着杨御丞:“杨大人此举怎的让本王觉得这些日子在大人背后出谋划策的人根本就不是皇上?”
到底是开宗明义了,不是皇上,那便是杨御丞和秦将军自导自演的戏。
杨御丞不动声色地开口:“朝野有流传,我也听闻过,但王爷是聪明人,不该怀疑皇上。”话至此,他蓦地站住了步子,泠然道,“王爷请回吧。”
瑞王气愤地一甩衣袖离去。
初晨的光透过薄薄云层洒落下来,宣室殿外,世弦一袭翔龙锦袍披身,手扶着白玉栏杆伫足凝望。中常侍王德喜低头随侍一侧,忽而闻得少帝轻声道:“朕闭门不见多日,他到底按捺不住了。想来定是夜里做梦也想知道朕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省人事。”
王德喜不觉屏住了气息:“皇上觉得王爷会去哪里?”
他轻轻咳嗽两声,落一落广袖,转身步下石阶道:“想知道,就随朕去瞧瞧。”
北国的冷总来得特别早,今年似尤甚。院子里树叶开始凋零,翠中带黄,一派醉人秋景入目。玉致却无暇去欣赏这美景,吩咐左右尽退,独自坐在窗纱下,直直望着袅袅生烟的香炉怔怔出了神。
有人影闪身入内,待玉致回过神来时,瑞王已直直立于她的面前。
玉致大惊之色,忙起了身:“王爷怎的来了?”
“这几日宫中戒 严,消息传不进送不出,本王只得亲自来问。”瑞王目光深湛,见玉致又探向外边,他只道,“放心,无人跟着。皇上的事,你可有什么消息?”
听他提及少帝,玉致的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道:“那是一个陷阱,皇上没事,是想逼王爷出手!”
瑞王的眼底似讶然似失望,他的双拳紧握:“打探清楚了?”
“我亲眼所见。”
“呵呵——”
疏疏朗朗的笑声自外头传来,瑞王和玉致回头,半开窗户外,只见少帝负手闲闲立在院中,几片树叶落在他的肩头,更显出几分萧瑟。里头二人已是大惊之色,玉致忙奔出行礼,瑞王却一动不动站着。
“皇上,王爷他是来……”
“朕知道。”世弦淡淡打断玉致的话,一脸傲然望向瑞王,“朕不管皇叔是来做什么的,朕只知道朕是来做什么的。”
“你来做什么?”这一问,再没了往日君臣之间的尊卑,瑞王定定站着,尽显跋扈之态。
世弦惬意一笑,吐字道——“捉奸”。
早已埋伏在外的侍卫鱼贯而入,瑞王寡不敌众,很快被制服。他不甘心,挣扎几下仍是纹丝不动。侍卫将他押下去,走过世弦身侧时,只闻得世弦淡淡道:“朕想等皇叔出手,你却迟迟不动,朕只是等不及了,所以只好委屈皇叔担下这个不太好听的罪名!”
世弦了解瑞王,他是个谨慎的人,要想他出兵,除非他得到确切消息世弦当真不省人事。为了这个消息,他会铤而走险。不过,万一真被他领兵闯宫,届时也怕局面难以收拾,这样的结果却是皆大欢喜。
“皇上,臣妾和王爷绝无半点私情,王爷确实是来臣妾这里关心皇上龙体的,臣妾是冤枉的,皇上,臣妾是冤枉的!”玉致俯身叩首,一遍遍喊冤。
瑞王已让人押出去,整个静康宫被禁卫军包围起来,如今皇宫内廷以世弦卧病为由戒 严,正是防范他人入宫生事,眼下谁也救不了瑞王。世弦冷眼睨着地上女子,他上前一把握住她削尖下颚,用力抬起来,迫使她看向自己。
“你当真以为朕是不小心叫你看见朕的?”
玉致的眸子一紧,似是本能地伸手握住腰际环佩,闻得他笑,“你的玉佩是朕叫王德喜解下的,怎么样,朕的人身手还不错吧?”
是吗?玉致这才惊窒,撑圆瞳眸直直望着近在咫尺的男子,恍觉又像是瞧见那日,他单独召见她,要她背叛大长公主时的样子。同样的决绝,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那时他说,只要她肯做,她要什么他都能许给她。
她便说,要做他的女人。
现在看来,倒是他看轻了她,原来沈玉致真正要做的,并不是他的女人,而是一枚埋伏在他身边的眼线!世弦手上动作一紧,指甲陷入女子白皙皮肤,她痛得皱了眉,却是一字一句道:“嫔妃与皇亲私通,传出去有损皇上颜面。”
世弦却笑了:“你以为朕在乎这个?”将面前文秀容颜用力一推,此刻他厌恶极了这张脸!
玉致匍匐在了冰凉地面,世弦背过身去,微弱语声里藏匿着怒:“真没想到竟真的是你!你竟要勾结瑞王!”
他早就怀疑她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玉致凉凉目光落在那件高贵裘貉上,她嗤笑着:“皇上忘了她对您数载掣肘,我却忘不了哥哥的惨死!她为什么可以活得那样风光!先前我不知道,后来我知道了,原来皇上舍不得她。”
一句舍不得,叫世弦心弦一动,脸色苍白。
“她一心为皇上,倘若叫她知道北汉不是她想要的那个北汉,皇上也不是她期待的那个皇上,您说她会疯吗?”
“沈玉致!”少帝怒喝一声,回身便是一巴掌落在她的脸颊,“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今时今日朕不会手软。”
瑞王要死,她沈玉致也要死!
唇角被磕破,玉致蹙眉舔了舔,她从不知面前这羸弱男子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墨晶色的瞳眸似刀锋般明亮,隐隐透着杀气。玉致蓦然心惊,颤声道:“她不会想我死,她愧对我们沈家。”
世弦阴冷一笑:“你放心,朕不会叫她知晓。”他只要她在南越过得安心,好好在闺阁待嫁,将来安稳做她的胤王妃。
玉致惊恐撑大双眸,凄凉地笑:“皇上以为这样就赢了吗?”
世弦不答,他又看她一眼,淡漠地转了身。
风又吹落几片树叶,御靴踩上去,绵绵像是踩在薄絮之上。身后女子蓦然又道:“皇上当真以为如此为她打算值得吗?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会后悔——”
后悔吗?他送她出城那日就后悔了,可是那又能怎么样?有些事,不是他知道后悔了便可以回头的。那逾越不了的身份,便让他一辈子都回不了头!
北汉乾宁十一年秋,瑞王与昭仪沈氏秽乱后宫入狱。隔日圣旨下,沈氏削封号,打入贱籍,赐三尺白绫。
沈氏至死仍是喊冤。
借此,丞相与诸臣上奏此案需重审。
少帝勃然大怒,谓瑞王目无法纪,不得轻饶,诸臣又言,瑞王乃皇室宗亲,罪不及死,跪求今上判其终生监禁。
少帝不予理睬,挥笔圣旨下——赐鸩酒。
轻软裘貉小心披在男子肩上,贤妃低声道:“夜里风凉,皇上要小心身子。”
世弦抿唇一笑。
贤妃见他眉宇间锁着淡淡哀愁,不觉又言:“瑞王的事您放心吧,横竖明日行了刑也就了了。”
明日,他却怕还有明日。
世弦浅浅睨她一眼,低低问:“你怕吗?”
贤妃微微动容,伸手便从他身后紧紧将他抱住:“臣妾很怕!”他闭门不见的几日,于她而言亦是暗无天日的时光,她是真的怕,怕他会出事,怕他就这样丢下她和昭儿不管。
【涅槃】14
修长的手覆上女子如玉手背,世弦轻轻拍了拍,语声微弱:“有朕在。”
贤妃抬头,只见了他消瘦的侧脸,她呆了呆,继而又紧紧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仿佛这一刻,面前男子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宜雪宫外的任何事都与他们无关。
眼底的恐惧缓缓消去,贤妃唇角一抹舒心的爱娇笑容,月色静好,宁和得那样真切。
而她过去数载荣宠,仿佛也只在此刻才真正落了个脚踏实地。
宫灯已熄,浅薄鲛绡帐落下,重帷遮掩。
世弦静躺在床榻上,却如何也睡不着。这几日心事重重,总觉得落不下心。贤妃轻轻挨着他的身子,倒是已熟睡,世弦不由得一笑,抬手揉揉眉心,也跟着阖上双眸。
夜风吹入帘栊,撩动着一室幽黯的光。浓郁的熏香也似在一瞬间淡了,良久,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
圆月高悬,拨开了云层直直将月白的光洒下地面,极冷极白,瞧得人生出几分瑟缩的寒来。
子时刚过,便有一个穿过重重宫门,一路狂奔至宜雪宫。
殿门被人推开,夜风吹得帷幔飘曳不止,中常侍惊慌奔入内室,才至珠帘外站定,便见轻薄鲛绡帐内,少帝的身影已起。中常侍一声“皇上”出口,便见绡帐被少帝一把掀起,那抹清瘦身影已径直出来。中常侍忙取了一侧架子上的裘貉替他披上,少帝脸色铁青:“何事?”
王德喜眼中泛红,低声道:“宫外传来消息,亥时一刻,有人劫狱,秦将军的人与他们在天牢前纠缠半个时辰,那些人死的死,逃的逃,可……可瑞王却在天牢不见了。”
世弦的脸色煞白,王德喜欲开口说什么,便见面前之人已冲出了重帷,没入夜色中。
秦将军早已跪在御书房前,卸下铠甲,寒冷夜里赤膊着上身负荆请罪。
世弦命秦将军严加看管,绝不容出半点差错,却是任谁也想不到,原来天牢内已被人早早挖出一条地道,通往皇城外十里官道旁。秦将军派人追击,在那地道口还隐隐可瞧见马蹄印,看来是蓄谋已久。
世弦面露寒色,瑞王竟是早料到终会有这样一日,早早替自己备下后路,如此高瞻远瞩叫世弦也骇然。中常侍王德喜看他不说话,只一袭白绫亵衣站在风中,纵是有轻裘披肩,也怕夜风无孔不入。他低低唤一声“皇上”,却见世弦阴冷一笑。丞相等人在朝上拼命上奏要保瑞王一命,原来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天牢里也早有他们的人做内应。他命人严守外面,以为瑞王要走,总是要出来。
杨御丞闻讯也匆匆赶来,振衣跪在秦将军身侧,低首道:“请皇上开恩,饶过秦将军一次,让将军戴罪立功!”
秦将军跪直了身体,声如洪钟:“末将已派人沿途追击!”
世弦却惶惶又想起玉致说的话——皇上以为这样就赢了吗?
“皇上!”
王德喜见少帝转身步下石阶,他忙带人追着去。
杨御丞与秦将军也纷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少帝步子未收,很快便消失在月色中。杨御丞起了身扶了秦将军一把,脸色凝重:“多派些人去追,必要时,杀无赦。”先前碍于瑞王身份,要定罪也是要有明明白白的理由,且皇上并未夺其亲王封号,一切至瑞王死前,他也还是北汉的王爷。可眼下,瑞王已然成了逃犯,对待一个逃犯,便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了!
玉致虽被打入贱籍,却也始终是做过皇上的女人,自然不会被关押在天牢抛头露面,只会在冷宫内被行刑。
说到底,死谁都是怕的。夜里的冷宫更显得阴森,玉致抱膝坐在床上,月白色的光折映在紧闭的窗纱上,隐约还能瞧见守在外头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男子沐一身冷月白光入内,飞快行至玉致床榻前。直到那修长手指扼住她白皙颈项,玉致一脸惊恐望向来人,才确定自己竟不是在做梦。
“他要去哪里?”少帝语声里透不尽的寒。
手上力道加大,一点点扼紧,似要这样直接就将玉致扼死。她渐渐呼吸不得,方才独自蜷缩在寂静夜里的惶恐刹那间消失不见,眼里、嘴角竟全是笑。她曾见过公主害怕的样子,如今,到底也看他怕了。
中常侍情急之下奔进来,在一侧劝道:“皇上,您这样会掐死她……”沈氏虽是将死之人,那一刻,中常侍却不想看皇上沾上这罪婢的鲜血。
世弦愤恨一撒手,玉致抚颈剧烈咳嗽起来,一双明澈眼眸就这样直直望向世弦:“咳咳,皇上不知道的事,又岂止这件……”
她缓缓躺倒在床上,一边咳一边道:“哥哥……为北汉鞠躬尽瘁,却不能善终,咳咳,我早就恨透了你们!”
“皇上……”中常侍定定望着身侧少帝。
他的眼眸里的光若利刃,沉声道:“行刑!”现在就行刑!
令妧蓦地从睡梦中醒来,侧脸便瞧见折映在窗纱上的明亮月光。她似是失落,随即又是自嘲地笑,他早就去了边关,又怎还会守在她房外呢?
和衣坐起身,北汉已有很久没有消息传来了,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如今允聿也走了,她当真便没什么好牵挂的。
越皇闲时仍会宣令妧入宫下棋,偶尔也见过萧后几回,见她脸上永远是慈爱笑容,仿佛瞧谁都是敦厚模样。胤王来锦绣别苑的次数少了,大约是因为上次的事,就是来了,也与令妧说不上几句话。只一事让令妧觉得有些奇怪,庆王私下像是忙起来,有一次令妧与越皇下完棋出宫,他与她在宫门口相遇,庆王竟是破天荒没有缠着她,只含笑问候几句便罢。
瑛夕也偷偷说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庆王竟也收起他的无赖了。
秋去,冬来。
正是一年里最安静的时节。
南国不比北地,即便到了冬日里也未见在北汉时的寒冷。入冬以来,令妧连手炉也是鲜少会抱着的,北人来到这里,似是天生不怕冷的。不必穿太多衣裳,别人都略显臃肿了,只令妧仍是纤纤腰肢,叫人看了无不艳羡。
御花园里,凉风徐徐,瑛夕俏皮拂过一侧枝丫,得意道:“公主瞧见了吗?那些娘娘们,见了公主这般身姿,个个都自惭形秽呢!啧啧,往日没来南越时,时常听人说,南国佳人多纤柔娇羞,原来一到冬日里,竟个个都是熊样!”
令妧忍不住也哧的一笑,作势要打她,谁知这丫头激灵得很,一下子就逃开了。令妧便蹙眉轻斥:“可别胡说!”
瑛夕见她也不是真的要打自己,放下心来,上前扶了令妧道:“公主就该多笑笑,奴婢最喜欢公主您笑了。前些日子皇上不是传信来了吗?一切安好,您可别再愁眉苦脸了。”
北汉很久没有消息,令妧便奏请越皇,说想寄封家书回去。说是家书,自然也是要给越皇过目的,以防令妧身在曹营心在汉。北汉的书信很快便来,说一切安好,少帝旧疾也再未发作过,所有的一切,都如令妧想象中的美好,瑛夕是兴奋了三天三夜。
瑛夕又缠上来道:“对了,听说宫里新进贡了很多上好的丝绸、锦帛,孙公公奉命送了很多去别苑,他还说,越皇特地交代的,说裁了衣裳给公主穿,一定是最好看的!”
令妧抿唇浅笑。
有一阵清风卷过,丝丝清凉空气里隐隐带着一抹脂粉香气。令妧才回身,便有一个从玄廊拐角跑出来,猝不及防便撞在令妧身上。瑛夕大吃一惊,慌忙扶住自家主子,才要喝斥,回眸凝见了来人,到底是将话吞咽下去。
是静公主。
令妧曾在萧后身边见过她几次,每次都只是远远看看,从未有过近距离的接触。这位萧后的掌上明珠,成日里都是娇笑着,那双明澈瞳眸藏匿不了任何事情,生在皇室里,是难得的一个干净之人。
而此刻,她竟是在哭,红红双眼,憔悴面容,看得连令妧也觉心疼。
静公主站稳了身影,见被她撞到的竟是令妧,她的神色微变,又瞧见令妧身边的瑛夕,才收住的眼泪一时间又泛滥了,呜咽着与她们错身便跑。却是没有踩稳,一个不慎便将脚崴了,令妧与瑛夕吃惊,她忙命瑛夕上前搀扶。哪知瑛夕才伸手过去,却见静公主狠狠将她的手甩开,哭道:“不要你管!”
瑛夕尴尬地将手缩回来,回头小声道:“公主,您看……”
令妧蹙眉,也摸不着这静公主的性子,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令妧回眸便见庆王衣袂当风,疾步过来。他看了令妧一眼,上前小心扶了静公主起身,取了帕子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软语道:“别哭了。”
他一句“别哭”却惹得静公主大哭不止,削肩一抽一抽的,她哽咽道:“二哥,你知不知道母后要把我许配给夏侯君!”
令妧原本转身就要走开,却在闻得静公主这句话时,整个人都一怔,呆呆地立在原地。瑛夕的眼睛撑得老大,亦是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那两兄妹。
庆王面无喜怒,抚着她的背道:“二哥知道。”
“我不要嫁!”
“好,二哥会想办法。”
“真的吗?”静公主痴痴望着他,眼底满是期待。
庆王不禁笑了笑,点头道:“真的,二哥何时骗过你。”话说着,两个宫婢惊慌地追上来,庆王回眸睨了一眼,沉声道,“送公主回去,好生伺候着!”
望着那三人渐行渐远,庆王眼底收起笑意,瞥见身后那抹纤瘦身姿时,才似蓦地想起令妧来。
令妧纤长手指紧攥着手中绢丝罗巾,狠狠盯住庆王,诧然笑道:“殿下这是开玩笑吗?皇上已亲口应允要将瑛夕许给世子做正室,怎么皇后娘娘也相中了这个女婿?莫不是还要静公主做偏房不成?”
此事庆王原本不想与她多言,却不知她竟自己提了。今日他心情不佳,此刻也玩笑不起来,便沉沉道:“瑶瑶乃堂堂帝女,岂有做偏房的道理!怎么,此事还叫公主上心了?看来公主对你这侍女果真看重得很!不过你放心,凭我母后的能力,让她们二人平起平坐还是可以的。”
令妧被他说得脸色微变,唯恐被他瞧出自己真正关心的事,便低咳一声道:“我关心我的婢女用不着你来操心!我就是替静公主可悲,先前还假言安慰她,殊不知真正要推她入火坑的人正是你!”
先有胤王想要将义妹上阳郡主许配给允聿的事,如今再有庆王欲要其亲妹妹下嫁更是理所当然。方才看庆王好言相劝时,令妧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动容,如今,全没了。
“正是你”几个字一下子跳入庆王耳中,他的脸色忽地阴沉下来,令妧趁势又言:“还不承认吗?难道不是你想拉拢整个冀安王府吗?眼下不正是有个亲妹妹可利用一番?”
“你!”庆王猛地上前一步,脸色铁青,他本就身材高大,此刻往令妧跟前一站,更有种逼人气势,就这样似要重重压下来。令妧不免心中一颤,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瑛夕见状慌忙将自家公主拉往后,自己直直往庆王面前一站,咬牙道:“殿下这是干什么!”
庆王也不知何故,那一刻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般难受,狠狠瞪着面前女子,又恍觉记起二人此刻的身份。令妧不想再与他纠缠,拉了瑛夕衣袖道:“我们走。”
二人走出很远,瑛夕回头望了望,原先地方早不见了庆王的身影。她舒了口气,低声道:“没想到他竟生那么大的气。”
令妧还不解气:“那是被我戳中了痛楚!”
瑛夕点头表示认同,随即又想起一事:“那静公主真的要嫁给世子吗?”
金甲丹蔻狠狠嵌入掌心之中,令妧一时间又清醒过来,真如庆王所说,要静公主与瑛夕平起平坐的话,允聿便也没有办法抗婚了。可她心里就是觉得堵,蓦然又觉想笑,她自己都要嫁人了,难道还不许他娶妻吗?
庆王入凤宫时,见一个宫婢正小心地添加香料,瞧见他进来,慌忙行礼。
“母后!”庆王步履生风,绕过屏风入内。
萧后正静静立于窗台边观赏外头怡人景色,闻得身后脚步声,她为回眸,只闲闲道:“冒冒失失,又是何事?”
庆王在她身后半丈处站定,他沉沉开口:“瑶瑶公主之身,即便下嫁冀安王府也是给了夏侯君莫大荣耀,怎可与一个女婢平起平坐,传出去叫人笑话!”
萧后嘴角浮起一抹嫣然笑容,目光仍是定定望着窗外美景,轻笑道:“什么女婢不女婢的,北汉随嫁女官也是有品级的,出身不算太微寒。皇上赐婚,谁敢笑话?”
“母后……”
“好了,此事不必再议。”萧后转身凝视着面前之人,眸中含笑,“你该知道,母后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冀安王爷当年是同你父皇并肩征战过来的,在你父皇眼里身份地位自是不同,老四想要冀安王府的支持,你也不能落后!此事本宫找个适当的时候便会同你父皇提。”
“可儿臣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萧后笑了笑,脸上一抹慈爱笑容:“就是只有这么一个,才更要叫她好好帮帮你。既是来了,就陪母后喝茶吧。”萧后说着,已抬步出去。
面前珠帘仍是猛烈晃动着,萧后的身影不再。庆王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广袖下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令妧去帝宫时,闻得冀安王爷来了,孙连安笑着迎令妧过偏殿稍候。令妧不觉问了句:“冀安王爷来是因为世子吗?”
孙连安笑道:“不是,边疆一切如常,四十年前的今日,是皇上和王爷结拜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王爷都会入宫与皇上品茶聊天的。”
“是吗?”令妧悬起的一颗心也渐渐放下。
“朕像是有半世不与你一起这样坐着聊天了。”越皇一脸笑意,连着眼角几抹皱纹也显得宽厚起来。
冀安王爷坐在他对面,亦是笑了笑:“皇上糊涂了,臣每年都会入宫。”
越皇却是一声长叹,将手中茶盏搁下道:“是啊,每年。只可惜如今却只剩下你我二人。”他将双眸一阖,残阳嗜血的那一日,哀嚎惨叫声遍野,他曾无数次梦见那人,梦见那杀伐不断的日子。手中持珠忽而快速地转动起来。
冀安王爷的脸色微变,握着茶盏的手缓缓用力,建璋十年后,皇上从未提及过关于梁王的一切。今日这般一说,令他有些猝不及防。
对面的帝王却是突然笑出声来,闭合双目蓦地睁开,眼底沉笑弥散,望着冀安王爷低声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将世子调去那样远的地方,朕知道他们个个都想做太子,朕老了,他们谁做太子不都还是朕的儿子。你说是不是?”
冀安王爷倏地一惊,慌忙起身跪下:“臣惶恐!”
越皇没有叫起,就这样呆呆看着他笑:“你竟这样怕朕。”
【涅槃】15
极深夜里,浓深夜幕,却有大片火光将半壁天空映亮。
漫天的箭矢,刺目的刀光剑影,遍地哀嚎声里,隐隐约约竟透出婴孩的啼哭声来。有马蹄声响亮传至,一人一马持剑冲入火光冲天的梁王府,浓烟似长蛇吐信,一恍便将那人一口吞噬……记忆中,那张本该令冀安王爷熟悉的脸,仿佛一瞬间再是记不清了。
那一场大火延绵不绝,似要一夜之间烧尽崇京的一切,烧尽冀安王府所有的希望。期盼、惶恐,并扎在一处。隔日便有侍卫来报,冀安王府的大公子力战叛军,已于昨夜身亡……
内室静谧得瘆人,一缕熏香袅袅生气,又淡淡散在空气中。
冀安王爷低首道:“臣老了,糊涂了。”
越皇淡淡望着地上之人,先前眼底那抹犀利已消失无踪,他叹息道:“跪着作何,起身吧。你老了,朕也老了,朕也糊涂了。”
窗外金光漫下,窗前两位老者身影显得有些散淡,偶尔可闻见几声交谈,并着疏疏朗朗的笑声。戎马生涯不再,血腥与杀伐也尽数被这两个背影挡去,剩下南越平静宁和的江山。
正殿大门迟迟未开,偏殿亦是静谧如常,只偶尔听见侍女几句问话。令妧却起了身,逶迤长裾淌过净亮地面,推开殿门,扑面便是一阵惬意清风,带些凉意,却又清爽的很。
孙连安已迎上来,小声道:“公主可是觉得闷了,不如奴才派人随公主出去走走?现下御花园虽比不得繁花时节,可也是另一番景致。”
太监说得诚恳,令妧却是笑道:“不必了,想来皇上与王爷甚久不见,怕是要促膝长谈,本宫还是改日再来。劳烦公公替本宫跟皇上说一声,就说本宫先行回去了。”
孙连安忙应声。
与瑛夕一道出来,远远又瞧见几个嫔妃,令妧也不认得,索性她现在还不算是南越正式的王妃,不必上前见礼,也落得自在。
瑛夕却又独独记起一个人来,眼下无人,免不了就问令妧:“公主可还记得欣徽公主的侍女琴英?上回在宫中见了就再未曾见过呢。”
令妧握着手中绢丝罗锦拭去指尖沾得的一点水珠,不以为然地一笑:“欣妃殁,她宫中侍婢自会有安排送去别的宫里当差,你见不到也属常事。怎又好端端念及她来,莫不是你当真想要她与你作伴吗?”
瑛夕抿唇笑道:“公主就会打趣奴婢!”
从皇宫出来,径直上了静候在宫外的马车。瑛夕落下车帘问她:“回别苑吗?”
令妧含笑点头,如今不回别苑,她还能去哪里。
车行速度并不快,令妧静静靠在车壁上,平底下是坦大道,丝毫不会叫人觉得颠簸。
遥遥,一阵马蹄声隔空传来,紧接着,马车似被人一下子勒停,瑛夕大惊,忙伸手护住令妧,一面朝外头道:“发生了何事?”
车夫像是被吓到了,哆嗦着声音道:“是……是庆王殿下。”
庆王?
令妧微微讶异,瑛夕一张脸已沉下去,以为那难缠的王爷又是来寻公主麻烦的。令妧伸手将车帘掀起,男子就这样直直坐在马背上,双颊微红,他的目光也恰巧朝令妧看来,二人四目相对,却是那一瞬间,令妧见他狠狠一拉马缰绳,驱马径直自她的马车边而过。
由始自终,未有言语。
令妧却在那阵逝去的风里,闻出了浓浓的酒味,醇而烈。
他竟一人去喝酒了吗?
她不觉又回头看一眼,那个身影已渐渐远去。
瑛夕吩咐车夫继续前行,没好气地落下帘子道:“这庆王也真是的,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就不怕撞伤人吗?奴婢看他就是故意的,就是要吓唬公主!”
令妧回了神,目光微垂,方才那对视的一眼,她分明是瞧见他眼底的怒意和哀伤,她仿佛是不懂了,这又和她以往所认识的那个人相差甚远。令妧睨看着今早刚刚染过的艳色丹蔻,嘴角不觉又噙一丝笑。
远或否,其实她又怎可知?也许不过是她从不曾去了解过那个人。
驸马与允聿是一类人,同样的瞳眸清明,是一是二,总叫她一眼便能瞧得清楚。而庆王犹似世弦,世弦也总将心思藏得那样深,温润笑靥下,是谁也不可探知的暗涌波涛。
明媚午后,日光缓缓斜进纱窗内,将窗台琉璃青灯的影子折映在光滑桌面上。
萧后到底寻了机会向越皇提及静公主的婚事,越皇却派人来问令妧。
两位正夫人,萧后果真想得周到,既不辱没了瑛夕的名分,也不至于让静公主丢了颜面。
孙连安小心地问令妧觉得如何。
令妧心下冷笑不迭,她有什么资格断然拒绝?冀安王府都不曾有异议传出,允聿还不曾说话,她最没资格。
越皇便这样应承下来,至于婚期,便说等来年开春,先办了胤王与令妧大婚的事再定。
原本瑛夕要嫁允聿也不过是一时间的托词,还是得想了办法作罢的,现下萧后倒是将自己的女儿下嫁,逼得瑛夕不嫁也不行了。好在时间还有几月,瑛夕成日抓破了脑袋都在想法子如何让自己不嫁。
想不出,她便又恼火起来,恨恨地道:“庆王还和静公主说什么他会想办法,依奴婢看,还真叫公主说对了,他会想什么办法,奴婢看他真是巴不得叫静公主嫁进冀安王府才开心!”
令妧一直缄默不言,便是这样,最可怜的不过是静公主。看似万千宠爱于一身,到头来细细一想,竟是什么都不是真的。她有父皇,有养母,还有个亲哥哥,却仍是免不了被人安排的悲惨命运,令妧笑得漠然。多少人奢望能生于帝王家,却不知真正身在其内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此后,偶尔入宫瞧见萧后身边的静公主,只见那一双瞳眸里再无先前的光鲜亮泽,沉沉的只剩下一片死气。听说静公主也在寝宫闹过几次,但终归是改变不了既定的局面。
令妧后来又在宫中见过庆王与静公主兄妹一面,她只远远站着,并未上前,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却也感受得出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已不似从前,到底是生出了间隙。令妧不免又想起远在北汉的杨家兄妹,她不曾见过杨家兄妹亲厚时的样子,却是见了太多他们之间疏离的场面,不觉也心酸起来。好在她与世弦到底是冰释前嫌了。
熏香袅袅,庆王自里头给萧后请了安才要出来,又闻得身后萧后叫住他:“母后看你近日气色不太好,大事重要,你也当注意自己的身子。”
庆王步履一缓,随即回头浅笑:“儿臣知道。”
出来了,问及宫婢静公主的事,宫婢轻声说公主在寝宫内歇息,又问庆王可是要去探视。庆王抿唇想了想,到底是摇头。宫婢再欲说什么,见他眸中黯淡无光,动了唇,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出得凤宫,正要回府去。
走到玄廊尽头,见令妧携了侍女的手款款走来。两人都已瞧见对方,不免一愣,站定了步子。她今日一袭浅紫色裙裾,配以月白色暗烙银纹的风氅,更显得出尘干净。
令妧与他遥遥相对,他仍是上朝时穿的紫皂蟒袍,金冠缨络,不减皇家气派。只是那眼睛里却不像往日神采奕奕,灰灰暗暗,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光彩。
瑛夕觉得讶异,这若是放在以往,庆王瞧见公主还不得上前嬉笑戏弄一番?哪会像此刻般安静的?这几不见,这人要是转性真就能那样快吗?
在这南越宫里,令妧最不想撞见的大约就是庆王了。只是此刻迎面撞上,掉头而走又太不符合她的脾性,好在庆王今日像是没有“斗志”,令妧松了口气,遥遥与他见了礼,便信步而来。
庆王依旧站着,不动也不笑,深深望着越来越近的女子。
逶迤长裾似拽着一地清冷气息,萦萦绕绕地围在周围,女子身上独有的轻萝香气宛若一条如缕薄带,袅袅漂浮摇曳。
令妧与他擦身而过,却在那一刻,男子的手蓦地伸过来,眼疾手快地捉住令妧纤弱皓腕,似蛇缠,紧窒狠握。令妧轻呼一声,侧脸撞上他黑色如瀑的眼眸,离得这样近,令妧才看清他疲惫容色。压着心中诧异,令妧却摸清他的性子,不再挣扎,冷冷道:“你疯了?”
深宫内院,多少的眼睛,他就不怕被人瞧见?
瑛夕也被吓到了,看一眼令妧,她也不敢贸然说话。
庆王那双深邃眸子锁住令妧,沉声问:“他要你和亲南越,你可曾恨过他?”
他,世弦吗?
令妧忽而就明白过来他愤怒的是什么,她低低一笑:“你怎能同他相提并论?他自与你是不同的,和亲南越,是我心甘情愿的。”头一抬,娇美容颜就这样大大方方看着他,似嘲笑似轻蔑——可静公主却心不甘情不愿。
庆王心口像是被谁的手狠狠一扼,掌心下女子柔荑还舍不得松开,他的手臂用了力。令妧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拉过去,脊背瞬息抵上廊下华梁,下一秒,男子霸道发狠的唇已印上令妧柔唇!
他的吻,丝毫不见温柔,似咬,似掠夺,将令妧瞬间的惊恐、迟疑,挣扎全部吞咽入腹。
瑛夕吓呆在了当场,欲上前去拉他,却见他已然松开了唇,咫尺望着令妧。令妧羞愤难当,抬手欲打,却被庆王另一手稳稳当当抓住,气得令妧咬牙骂他:“疯子!”
他却不回避,直直迎上:“在你眼里,我不就是个疯子!”
令妧挣扎不过,也推不开他,瑛夕又不敢喊人来,正是进退两难之际,一阵沉重脚步声急急赶来,伸手扳住庆王肩膀,狠狠将他推开,并一拳严严实实落在庆王脸颊。
众人惊窒,胤王!
“公主!”瑛夕忙上前,扶了令妧至一侧。
庆王抬手碰了碰磕破的唇角,睨了来人一眼,倒是没有惊慌,笑了笑:“怎么,你想和我切磋功夫?行啊,去宫外,你我好好打一场!”他正无处发泄,如今刚刚好。
胤王的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就要跟着他去,令妧忙暗拉了他的衣袖一把:“殿下!”
这事要是闹大了,对谁的颜面都不好。
庆王已走远,胤王到底没有跟上去,只是那极为难看的脸色告诉令妧,他的怒意还没消。送令妧回别苑,一路上令妧也不敢说话,今日庆王的举动着实也叫令妧大吃一惊。
至锦绣别苑外下车,令妧言谢,突然闻得胤王阴冷笑道:“莫不是北帝要换盟友,本王还不知道?”
令妧一怔,知道他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不过今**也很被动,不免蹙眉道:“殿下竟是这样看令妧的吗?”
一句话,堵得胤王说不出话来,他忽而转了身,愤然离去。
越皇连着两日不曾差人来接令妧入宫去下棋,待到第三日入宫时,令妧不经意见听宫人们在议论,说庆王已两日不朝,听说被人打伤了。瑛夕偷偷问:“会不会是胤王殿下打的?”
令妧一个眼色制止她:“别胡说!”
听那些宫人们的话,看来下手的是谁也不像是胤王。不过,就是真的是,也不能叫别人知道,庆王也会瞒着此事。不过令妧也自不会再提,就当从没有过那天的事。
十一月初,边疆传来消息,说蛮夷军突然袭击南越西北边境。
整个西北二十年前是一些零散的蛮夷部落,十年前才统一,后称夜琅。因西北气候恶劣,资源短缺,十余年来其军队时常骚扰汉、越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五日后,蛮夷军十万大军压境,一时间南越人心惶惶。越皇震怒,下令镇国将军领兵二十万赴边疆参战。
胤王主动请缨挂帅。
“你说什么?”令妧惊得从敞椅上起身,直直望着瑛夕同样错愕的脸,只见侍女点头道:“是真的,奴婢刚才听从宫里出来的公公说的!”
【涅槃】16
西北起了战事,越皇震怒的同时,众将自告奋勇的魄力叫他稍稍安慰些许,更难得的是诸位王爷也都愿意亲征。此次蛮夷军来的突然,边疆人心惶惶,若是有亲王挂帅,那势必会令军心大增。他们个个都愿意去,叫谁去,便是越皇一句话的事情了。
从金銮殿到御书房,众将诸王各执己见。
突然,外头有人附于孙连安耳畔低言几句,孙连安慌忙入内。越皇朝他睨了一眼,孙连安已绕过御案,低头道:“皇上,庆王殿下来了。”
庆王是特地换了朝服来的,金冠玉带仍是掩不住唇上的苍白。他径直入内,振衣跪下道:“儿臣听闻西北蛮夷进犯我朝边境,儿臣愿意领兵西行,往父皇成全!”
胤王冷冷盯住他,脸色铁青。
自庆王受伤以来,越皇也不曾差人去王府问上一句话,因为外头有传言说庆王夜宿花柳,醉酒误事才至被一些无赖所伤,他问过萧后几句,萧后一脸尴尬答不出个所以然来,真真丢尽皇家颜面!
庆王这一跪,国舅趁机一拢衣袖进言道:“各位王爷都愿替皇上出征,庆王殿下甚至不惜自己病体也要西行,此乃皇上之福,南越之福啊!”
诸臣跟着言语一番。
越皇的脸色果真就好许多。
众人又在御书房内待了会儿,皇帝遣他们都回去,着哪位王爷挂帅,皇帝还需斟酌。
“皇上说要考虑,最迟傍晚便会有决定。”国舅随庆王步下石阶缓缓说道。西北战事紧张,挂帅一事也拖不得长久。
庆王脸上未有笑容,闻得国舅又言:“殿下可是要过凤宫去?此番出征……可问过皇后娘娘的意思吗?”
庆王这才有些无奈一笑,摇头道:“舅舅又不是知道,母后已经有几日不想理我了。”
国舅一怔,望见他憔悴容颜,似才又想起他身上的伤来。国舅不动声色一笑:“殿下年轻气盛,做事难免会有纰漏,且记得日后小心便是,皇后娘娘是疼爱殿下的,爱之深才责之切。”
二人正说着,遥遥便见一个宫婢跑得急,湖蓝绢衣扬在风里,宛若涟漪波动。待近了,才看清是萧后宫里的穆旦。
穆旦见国舅也在,朝二人行了礼,才道:“殿下,娘娘请您去一趟。”
凤宫东侧的毓秀阁自萧后收养静公主后便一直是公主的寝宫,直至后来成年,萧后也说舍不得女儿,盼着在她出阁前再多留在自己身边几年而没有另辟宫殿让静公主搬出去。
赐婚一事后,静公主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时常独自在窗台前一坐便是整整一天,谁同她说话她也不应。
窗外风大,宫婢小心将窗户关小了些,寻了话题告诉她:“公主,奴婢听说边疆起了战事,庆王殿下自请出征呢!”
静公主微微一怔。
宫婢继续道:“殿下前些日子不是才受了伤吗?现下出征怎么吃得消……”
宫婢睨着她,见静公主果真猛地起了身,行至门口却又回了。宫婢讶然道:“公主您不去看看吗?”
静公主憔悴脸庞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语声也是低低的:“去看什么,他不惜病体也要去争这个荣耀,难得我还要去阻止他吗?”她其实不想那样去想自己的哥哥,可是,眼前一切的一切,不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吗?
凤宫正殿里,萧后一张脸沉得比静公主更甚,见穆旦领了人入内,萧后扬手便将手中杯盏掷出去。“咣当”一声,杯盏于庆王身前碎了一地,萧后怒声随之传来:“你现在翅膀硬了,想做什么也不必问过母后了!”
庆王原地便跪下了,也不顾地上缓缓晕开的水渍,低首道:“母后息怒。”
“本宫辛辛苦苦那么多年,竟教出你这么一个好儿子!”萧后愤然起了身,一手抓过早已被搁在一侧的赤色短鞭,行至他背后,一鞭子便抽了下去。
这条短鞭还是年幼时读书练功不用心,萧后才会拿出来惩戒他的。后来庆王越来越优秀,真正就是她心目中的好儿子,这短鞭便被装入盒子搁在寝殿最高的架子上,从未再拿出来过。今日叫宫人取下来,盒子上竟蒙上了厚厚一层灰了。
萧后心中一叹,又抽下一鞭子。
庆王单手撑在地面才不至于狼狈倒下,一侧穆旦吓白了脸,慌忙跪下求情道
:“殿下身上还有伤,娘娘手下留情啊!”
萧后冷冷横她一眼:“滚出去,否则本宫连你一起打!”
宫婢哭着退出去。庆王捂胸勉强撑住身子,嘘声道:“母后息怒。”
“息怒?当初要你求娶北汉大长公主你棋差一招,如今却要去招惹她!母后提醒过你,别栽在她的手中你不听,技不如人让老四所伤,传闻入皇上耳中说你混迹烟柳,本宫却难言半句!如今西北起了战事你却说要挂帅?”再是狠狠抽下两鞭子,萧后眼底尽是弥辣怒意,“你这样子如何挂帅?与其上战场丢尽本宫和皇上的脸,不如本宫现下就打死你!”
额角尽是冷汗,庆王勉力道:“儿臣知道母后是怕儿臣上战场出事,母后要教训儿臣,可否让儿臣将朝服脱了?”短鞭若是抽破了朝服,这若出去便有人知道皇后在宫中私自动刑了。
萧后握着短鞭的手微微一颤,外头射进的阳光洒在萧后华贵凤袍上,怒意在她的眉梢眼底缓缓消散,她一扬手,终将那条赤色短鞭狠狠掷在庆王脚边:“你若好好的,母后又何尝不希望此次你能挂帅,去打个漂亮的胜仗,叫你父皇对你刮目相看!可如今……罢了!”
庆王难得笑了笑:“那这一次……”
“便宜了老四!”萧后眸光冷峻,一字字脱口。
越皇诸多皇子,除却庆王虽不至于只剩下胤王能担此重任,可连妃才死不久,与北汉公主的婚事又推迟,胤王急需要一个在越皇面前表现的机会,所以他会千方百计求得越皇应允,准其挂帅。
穆旦侯在外头,瞧见庆王出去,她忙上前来扶住他的身子,蹙眉道:“殿下还好吗?奴婢叫人备了轿子送您至宫门口。”
庆王点点头:“多谢。”
穆旦惶惶低头:“殿下这是折煞奴婢!”
庆王却笑,一手扶了廊下雕梁立住,四下一望,才低声问:“公主不在宫内?”
穆旦呆了呆,这才忙又答:“在,殿下要去毓秀阁吗?”
原来在……他低垂了眉目,惶自一笑,她当真是讨厌极了他,对他的事再也不闻不问。
“皇上子女众多,可瑶瑶却只你一个哥哥,往后……往后你要好好照顾瑶瑶,不要让人欺负她,不要让她不开心……”
母妃临终前的话,他向来记得很牢。他还记得他在母妃床前,信誓旦旦应下所有的一切。如今回想,不免觉得好笑,果真是年少无知,以为有着一腔热血便能无所不能,却不知道长大后,竟有这么多的无可奈何!
胤王策马自宫中出去,径直回王府。
遥遥望去,胤王府前两盏绢丝灯笼随风摇曳,廊下石阶旁,静静停着一辆马车。女子一袭素锦风氅立于马车旁,闻得马蹄声才转过身来。
胤王利落翻身下马,早有人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马缰绳,他蹙眉望向令妧,淡淡问:“你怎么来了?”
令妧跟上他的步子,不与他拐弯抹角:“听说你要西征?”
胤王眼底渐渐生出一抹寒气,他的步子依旧,也不见他回眸:“你是要阻止我?”
逶迤长裾已迈过府前高高的门槛,令妧正欲开口,却被眼前景象惊到,转于舌尖的话一时间咽下喉咙。这还是令妧第一次入胤王府,连妃大丧已过了数月,她每回去皇宫也是甚少会有人提及那时候的事,她虽不曾去过漱安宫,却亦是能想到如今的漱安宫必定也是洁净非常,早早等候它下一个主人的到来。而胤王府,竟仍是黑幔低垂,俨然是连妃刚殁时的样子!
令妧呆住,府内下人仍是黑白素裳,仿佛仍在丧期。
令妧与母后的感情向似亲厚似疏离,她大约是不会理解胤王的那种丧母之痛。
二人走进大厅,下人们识趣地没有上前。
胤王忽而止住了步子,回眸定定望着令妧道:“他尚还有皇后,有萧氏一族,我还有什么?”他转身往前一步,“令妧,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
他的音色暗哑,眸光深深,就这样直直看着她。就连他的未婚妻子,也不曾真正是属于他的。
自令妧入越,他对她不是疏远,便是客套非常,他甚至从未叫过她的名字,今日还是头一次。令妧一如他望着自己一样望向他,嘴角**,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原本想告诉他,他还有北汉的支持,可是话至唇边,竟又是迟疑。她真的是来支持他的吗?她不过是支持一个对世弦有利的盟友而已,谁对世弦有利,谁便是她的盟友。无关于面前这个男子,无关乎“胤王”二字,不过是赤 祼 祼的利害关系罢了。
而胤王一朝失去连妃在内廷的势力,再有延迟了婚期,他只能自己为自己赢得越皇的目光,得到皇帝的赏识。这一场仗若是胜利,他便有军心,有战绩,得民心,再得北汉支持,往后的事便更顺理成章。
“你,不怕吗?”
令妧竟是这样问了一句。
“我已输无可输,还有什么好怕?”他泰然视之,最坏打算不过一死而已,倘若不拼,便什么都没有。见面前女子微垂下眼睑,他竟是笑了,自嘲道,“绮儿的事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可我没有后悔过!”
他的眸光一闪,霎时的晶亮,瞬间又沉敛。
令妧不觉一震,是真的不后悔吗?她兀自一笑,却不打算再问。
断了所有的后路,只为奋力一搏。
这样的狠戾决绝,叫令妧也不免动容。
令妧扬一抹笑容,一副傲然姿态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若皇上真的准殿下西征,令妧愿随行。”
匆匆来胤王府,真正要说的不过是这一句。
胤王迎上她的眸光,他的眼底一番风云变色,惊愕、惶恐,甚至还有一抹细微怒色。良久,才闻得他问她:“你不怕?”
他与她贵为帝子帝姬,深宫虽然暗涌不断,却都不曾真正触之血腥杀伐的战场。男人尚且需要极大勇气,何况她不过一个弱女子。
令妧浅笑莞尔,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殿下而今虽然失去连妃娘娘,可到底承欢膝下有时。而令妧素来孑然一身,不知承欢膝下是何种味道。如今好不容易将有一个安身之处,一个可依靠之人,自然不愿再松开。”
听她的语气异常平和,他却心如潮涌。
安身之处、可依靠之人——说的都是他吗?
见女子缓缓抬手,素锦广袖垂落似云,纤纤淌过她玉色葱白的指尖。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这样美的手,触之,却冰冷似水,叫他惶惶辨不出方才她口中不愿松开之人是否真的就是他。
或是另有其人——心中似有人影闪过,令妧方才的话忽而似烛火烧心,却像是又有一阵寒气直逼上他的脊背……
晚间夕阳早早散了光,霞彩也黯淡。
宫里有圣旨传下,任命皇四子胤王为帅,与镇国将军率兵二十万赴边疆,翌日便起程。
幽暗内室尚未点灯,金錾香炉内仍是点着允聿最爱的奇楠香,氤氲弥漫,却拂散不去一室的沉闷。隐约有女人的啜泣声传出,凄凄哀哀,闻之悲戚。房门被人推开,隐约瞧见冀安王爷的身影。
“你哭什么?”老者的声音轻却沉。
冀安王妃却哭得越发大声,责怪他道:“好端端非要让君儿戍守边关,现在可好了,要打仗了!君儿若是有什么闪失,你要我怎么办!”
冀安王爷一时顿住,要儿子去边关是为远离天家的是非,他又怎想到夜琅的蛮夷军会在这个时候攻打南越?他也担心,可担心又能如何,这个时候能去叫他回来吗?
“王爷,你去和皇上说说,让君儿回来吧!”冀安王妃拽住他的衣袖哀求着。
冀安王爷长叹一声,回握着她的手坐下,低声道:“即便本王求得皇上应允,依君儿的性子你觉得他会回来?挂帅之人是胤王,他更不会回来!”
冀安王妃惊诧地撑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胤王挂帅!”心底仅存的一丝侥幸也被冷水浇灭,儿子的性子她最是了解,国难当头,去的又是他从小视如兄弟的胤王,这个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来的。
冀安王府外,一人一马应着早暮隽冷的空气而来。家丁忙上前拉住马缰,恭敬与胤王行礼。
“你家王爷可在?”他便问便往前走去。
家丁摇头一声叹:“在呢,边疆打仗了,我家王妃担心世子爷,正在世子爷的屋里哭呢,王爷正劝着。”家丁顿了下,才小声问,“殿下来了,可要奴才去通禀一声?”
胤王想了想,便道:“不必了,去忙你的,本王自己过去便是。”
世子与胤王亲厚,这是整个崇京的人都知晓的,家丁便也没有执意,行了礼便退下。
廊下灯笼已亮起了光,幽幽暗暗的,将路过行人的影拉得好长。明日便出征,此次却不同以往,胤王来王府便是想问问二老,可有什么要托他转交允聿的……思及此,他似有嫉妒,嫉妒允聿双亲皆在的幸运。
入暮渐深,胤王穿过秘道一路过去,遥遥却不见允聿的房内点灯。他不禁慢放了步子,还以为是家丁弄错了,以为那二老并不在此。在廊下短短一立,胤王正要转身,忽而闻得里头有声音传出,急急带着一抹哀怨——“他长这么大,你总是这不许他做,那不许做,现在好了,打仗了还不知能不能回来。即便回来了……回来了……”那声音一低,随之哭声渐深,“我虽盼着他回,可又不敢叫他回来,他与静公主的婚事王爷竟在皇上面前应了,你叫他日后怎么办?”
而后闻得冀安王爷沉沉道:“此事你要本王如何?那日皇上与本王谈话之际又提及当年之事,本王怕他起了疑心……便不敢拒绝!”
冀安王妃凄凉含笑:“不敢拒绝……便是可怜了公主与君儿那两个孩子,谁知道他们……他们竟是堂兄妹,他们成婚便是乱 伦……若真要这样,我便希望他一直待在边疆不要回来,可是不回来……我的君儿啊……”
外头绢丝灯笼的光照不进重帷密掩的内室,幽黯光线下,冀安王妃一脸悲戚,哭得不能自已。冀安王爷宽厚大掌圈住妻子的手,喉头似有什么哽住,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外头,廊下男子不免心中一震,堂兄妹?允聿与静公主是堂兄妹!广袖下,胤王双拳紧握。
当年之事,当年之事……
建璋十年梁王叛乱之事!
作者题外话:好吧,我邪恶了一把,允聿的确是梁王的儿子。当年的事是被密线织就的一张大网,且听我慢慢道来。。。。
世弦孤身奋战,胤王苦剩一人,庆王果真那样光鲜吗?还有允聿,这个当年血腥杀伐下仅存的梁王府最后一条血脉,他的命运又将如何?
【涅槃】17
建璋十年于胤王一辈来说已是很遥远的一个年代,他尚且也不过刚满一岁,还是什么都不知的婴孩。却也听说过梁王拥兵自重,于建璋十年三月起兵谋乱之事。
五月初夏,越皇以田华为镇护将军,围困梁王军队于济州。又十日,叛军被剿灭,梁王身死,头颅被悬于崇京午门,示众三日方下葬。
月中,越皇下旨,梁王府年十三以上男子皆处死,年十三以下充军,终生不得回京。妇孺皆入贱籍,充作官妓。
梁王妃誓死不从,并着梁王生前留下的亲信侍卫连夜护送两位幼主潜逃。越皇震怒,当即下旨诛灭叛军余孽。也是到那时,众人才知原来梁王将他所有亲信精锐全部留在梁王府,以保护王府中人周全。
那一夜奋血浴战,王师军截杀梁王长子于南门,追击梁王次子于北郊寻木林,梁王妃携姬妾饮鸩于梁王灵前。
整个梁王府无一幸免。
那一年,梁王长子不过三岁,幼子才刚刚出生月盈。
天色泛凉,寒夜才刚刚开始。冀安王府灯火摇曳,将那抹身影沐上一层黯淡光亮。胤王已出了身后院落,于廊下静静站立,一手扶住华梁,脑中电光闪石,影影绰绰又像是记起一件事。
梁王次子便是被冀安王府的大公子斩杀,他以一己之身力战叛军而力竭身亡。后越皇下旨,追封其为信安侯,并以亲王之礼下葬。
自此,即便是皇室宗亲,地位亦不如冀安王爷!
胤王眉目幽深,手上因为太过用力,抠出的木刺被深深刺入指甲中。
信安侯——冀安王府真如父皇深信的那样吗?任谁也想不到,冀安王爷竟用两个儿子的性命换得梁王幼子的活路,竟是掩人耳目藏匿了叛军余孽二十多年!
“殿下?”
一声悠唤,令胤王霎时回过神来,面前丫鬟手提碧纱灯笼,立在他的面前蹙眉望着,“殿下不是来见王爷的吗?怎的站在此处?”茉颜不觉朝他身后凝望一眼,四下静谧,也不见有人过来。
胤王神色空寂,缓缓闭眼,嘴角牵一丝冷笑,话语却从容:“本王不曾找到王爷。”
茉颜似是想起什么,忙笑着:“哦,大约是王妃在世子爷房内未点灯,殿下请稍后,奴婢替您去禀报一声。”
灯火通明的厅内,冀安王爷沐一身清寒自外头入内。胤王忙搁下手中茶盏与他见了礼。
这位京中最是德高望重的王爷,自胤王记事时便不曾听闻过他过密参政过,他从来是淡淡的,似朝政与自己无关。胤王虽与允聿交好,但和冀安王爷却也素来没有过多的交集。
只是寻常地问候几句,又问及可要带话给允聿时,只见这位老者垂目沉思,半晌,才低声道:“便转告他,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来。”
周遭静谧无声,自冀安王府出来已过多时,胤王独自坐在马背上,任由马儿缓缓走着,他心中细细念及今夜之事。
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来——冀安王爷远离朝政多年是为保全允聿,他心心念念要他活着,是要替整个梁王府报仇雪恨吗?
也不知走了多久,抬眸便见眼前宫墙延绵,宫殿巍峨。沉重朱色大门已关闭,宫门早就落锁。父皇恨透梁王,嫡亲兄弟竟也会背叛自己,倘若叫他知道允聿便是梁王余孽……
胤王双眸一阖,片刻又睁开,眼底浑浊之气泅散,只剩下分明的犀利。他勒转马头,重重一喝,策马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风入帘栊,却是吹不进重帷密掩的内室。琉璃灯火湛亮,将女子倩影清晰折映在窗帷上。
瑛夕红着眼睛站在令妧跟前,咬唇道:“公主为何要随胤王一道去,战场上刀剑无眼,您……您怎么能去?皇上不阻止吗?”
越皇吗?
傍晚圣旨下时,令妧便亲自入宫一趟。
越皇一袭明黄宽袖,斜斜依靠在软榻之上,手中仍是那串持珠,置于指尖缓慢转动。他一双明眸睨住她:“你要随军出征?”
令妧在他面前站着,眼底是不容否决的一丝坚定。锦塌上的老者却缓缓摇头:“这不好。”
氤氲飘散,夹杂着一星半点的轻萝香,使得一室的沉闷也稍稍得到缓减。意料之中的话,却并不叫令妧觉得泄气,她的唇畔扬一抹自信笑意,淡淡开口:“北地女子皆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宠,令妧虽来了南越,皇上却不该以看南国女子的目光来看令妧。令妧随夫君出征,却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夫君?越皇凝眸望去,她尚未与胤王完婚,念及“夫君”二字竟丝毫不见羞愧,果真是北地女子的坦荡。他惶惶又记得原来他这后宫还有过另一个北人女子,她亦是一样的豪迈,骑马射箭,总喜欢随他一起……他轻缓一笑,却是不动声色带开了话题:“来年你与老四大婚,朕倒是诚然想邀北帝一道来观礼。”
令妧盈盈一低头,浅声道:“皇上热情待客,敝上亦会有同感。”
霎时念动,说不开心便是假的,她在世上唯世弦一个亲人,离开北汉那么久,她甚是想念。只是君王出游是大事,她却又是不想他离国的。
“公主?”瑛夕见她良久不言语,便忍不住叫她一声。
夜色,愈渐浓暗。
内室两抹身影依旧清晰。
令妧终是回过神来,缓缓一笑:“出征一事皇上应了,你便不必多说。”
“奴婢也要去!”瑛夕“扑通”一声跪下了,伸手拽住令妧裙裾直直望着她。
令妧怜悯望着地上侍女,伸手握住她略颤的手:“别闹了,我是随胤王去的,你又凭什么去?因为世子吗?”
瑛夕的脸色一阵苍白,公主她分明是知晓自己对世子并无爱慕情分,这般说来不过是阻她前去。瑛夕的眸光一转,落在桌面那柄珍贵龚扇上,入越以来,少帝馈赠的宝扇,瑛夕便不曾瞧见公主拿出来过。如今已入冬,更是用不着它,它却……被摆在了桌面上。
瑛夕忽地一震,急声问:“北汉……有事吗?”
令妧眸色一拧,低沉开口:“不可胡说,北汉事事安好,一切都顺遂。”不过是越皇忽而提及世弦,又徒增她思亲之情罢了。
同一片天色下,宫闱内局亦是一样的暗涛汹涌。
今早少帝又罢免了两位官员,以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罪名革职收押,这已是第三桩了。
丞相与几位大人自御书房出来,一脸凝重。
瑞王获罪后,少帝开始着手清除瑞王党羽,先从底下一些官员开始,一个个罢免、革职,甚至也有入狱、斩首的,怕是不久,便是丞相等人了。
“大人,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丞相眼底似有慌张,却极好地在瞬息之间掩起。负手往前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看灯火依旧的御书房,冷冷道:“按兵不动,他要除掉尔等,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么多的罪名,空挡,也苦他绞尽脑汁了。何况民间琐事繁多,够他忙一阵子了。尔等且记得,等王爷归来,你我便能活。”
诸臣告退,御书房内却还留着杨御丞密议。
御案上,茶水也已换过三回,每回进来换,侍女却发现玉盏仍是满的。
少帝将手中奏折劈头便掷在杨御丞面前,怒意已起:“冀州盗匪横行,清剿了数月还不曾剿灭!黔扈的鼠疫不是前些日子得以控制了吗?怎又说蔓延!邯陵竟说秋收不佳,闹起了饥荒!朝廷命官全都是摆着好看,尽会纸上谈兵吗?”一番话毕,他忽而别过脸,捂唇咳嗽起来。
杨御丞忙低首劝道:“皇上息怒,天有四殃,这些也都还是小事。”
世弦心下冷笑,他自是知道这些都不是大事,只是他如今着急于清除瑞王党羽,又要叫他分心处理那些事,他不免焦躁。
杨御丞又低言:“剿除瑞王党羽一事皇上不可操之过急,这么多年,瑞王一党已有盘根错节之经营,非一朝一夕可破,好在瑞王已不在朝中……”
“他却还活着,你忘了吗?”少帝玉冠束发,隽秀面容里带一抹憔悴苍白,眼底却是狠戾。那夜天牢一战,瑞王不知去向,秦将军派人四处追查,少帝亦是下了皇榜通缉,却仍是未果。
瑞王一日不伏诛,便像是抵在世弦心头的一根刺,叫他在呼吸之间亦觉出丝丝危险。
外头,殿门被人悄然推开。中常侍王德喜领着侍女入内,沉香里嵌入几分药的苦涩,侍女端着托盘谨慎往御案前一站,中常侍低声道:“皇上,是时候进药了。”
少帝轻轻一瞥,眸中竟是厌恶之色。
杨御丞记起中常侍曾私下同他讲过,这段日子皇上忧思过甚,时常在御书房待到天明,更是月余不曾踏入后宫了,太医千方百计在药里加入补气盈血的方子,可皇上龙体仍不见好转,夜里也时常会犯旧疾……
杨御丞惊问何时开始,中常侍便说已有数月,那时瑞王尚未获罪。
侍女已小心近前侍药,近日来,他的病容尤甚,全赖这些药吊着,这若一歇,竟不知会是怎样。侍女曾有一晚瞧见皇上犯病,苍白的手,苍白的唇,苍白容色……仿佛一切都是不祥之色,侍女的双手一阵颤抖,手中白玉药盏一斜,竟“咣当”一声打翻在世弦身前。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侍女慌张匍匐跪下,瑟缩战栗。
中常侍忙回头招人进来收拾,杨御丞开口道:“皇上不如回宫歇息吧,民间的事臣替皇上分忧,定不会再有此等奏折叫皇上瞧见。”
中常侍跟着劝:“是啊,皇上回宫吧。”
总算是劝了少帝出去,中常侍舒了口气,少帝却又叫住杨御丞。杨御丞敛息于玉阶下站住,见少帝止住宫人跟随,独自从玉阶上下来。
未叫宫女引灯,今夜月色静好,倒是一路瞧得清楚。
世弦清瘦身躯拢在银狐裘貉下,雪白密毛衬得他的脸色越发地淡,环佩声并着远处更漏交替,到底闻得他开了口:“南越西北边疆遭夜琅蛮夷军偷袭。”
月光淌过杨御丞微蹙眉目,他低首道:“此事臣也有耳闻。”
世弦又淡淡道:“过去数十载以来,蛮夷军时常扰我边境,此次倒是调转了枪头吗?却是不知越皇会派谁出征。”
杨御丞心中一动,他侧目看了看与他半步之遥的少帝,深吸了口气问:“皇上是担心公主吗?”杨御丞的话语一顿,似是下了极大决心,“眼下情况,皇上可接公主回来的。”
若真能回来,便是他的大幸。
扑面而来的清冷空气中,隐隐像是溢出了那淡淡的轻萝香气。世弦忽而站住了步子,颔首微微一嗅,那样熟悉的味道,竟不知多久不曾闻到了。先前瞧见那奏折上“邯陵”二字时,他便已想起了她,还有她寄来的那封家书,隽秀的字体,宛然的墨香……他不是第一次收到她的信,却只有这一次,是明明白白写给他,写给世弦的。他空了便会拿出来读上一遍,一字一句皆已烙进了心底。寥寥数语,他仿佛又见她温然眉目,听她柔声唤他“世弦”的样子。
她与南越胤王的婚事推至了来年开春,如今南越又起了战事,他若此时开口要接她回国一些时日,于情于理亦是可行。只是——捂胸呛出几声咳嗽,杨御丞忙欲上前扶他,却被他淡淡拂开了手。一抹自嘲笑意漾在嘴角,世弦低垂了眉目,倘若一切皆顺遂,他自要接她回来。只可惜,眼下北汉虽不似南越起干戈于表,却也已是动荡在内,他便不要她回来一同担忧焦虑。
将心思转寰,鼻息下已闻不到那阵轻萝香,疏疏淡淡,只剩下隽冷空气。
杨御丞见面前之人的步子又动了,他忙跟上,听得他道:“也不必接她回来,南越虽要打仗,她乃我北汉公主,如何也不至威胁到她。”
虽是意料之中的话,杨御丞心中仍不免有一抹失落。他遂又吸了口气,暗自笑自己的糊涂,公主已嫁去南越,岂是说接就能接回来的?而他,自当好好辅佐皇上,才能让公主放心。
夜风吹至身上似又冷了几分,杨御丞谨慎劝道:“皇上该回宫了进药了。”
彼时,恰巧行至一侧修竹旁,世弦抬手拂开了斜出秘道的竹枝,仿若是又记起那夜上元节时,他坐拥美眷,而她孤身立于修竹下的样子……他低缓一笑,又站住步子,回眸看向杨御丞,轻声道:“你是怕朕活不长久了吗?”
话落似重锤,激得杨御丞浑身一颤,他匆忙振衣跪下:“臣不敢!”
世弦低低凝视着底下之人,半晌,才见他往前一步,伸手亲自去扶他:“瑞王不死,朕不会死。”微弱语声,似霎时劈落的一道惊雷。杨御丞额上冷汗涔涔,月白光下,少帝修长手指冰凉苍白被一侧修竹细枝掩映,更显得消瘦起来。
他竟将死说得那样淡——杨御丞抚袍起身,不顾礼数抬眸看了一眼,却是那一眼,面前少帝分明并不如想象中的冷情,亦不见那种萧瑟,墨晶色的瞳眸里隐隐似有笑意,叫杨御丞紧窒的心脏也登时松了些。
世弦回身一望,巍峨宫殿耸侍入云,依着白色月光,今日的皇宫静和得那样不真切。他微弱一笑,即便做不了振兴北汉之人,他也必当要给昭儿留一个干干净净的北汉,不至将父皇留下的江山断送在他之手。
一大清早,庆王竟来了锦绣别苑。
瑛夕每回见他都心里发毛。
令妧只得叫侍女领他入厅,礼数上做得周全。
“殿下有事吗?一会我便要随军出征,怕是没空招待你。”令妧开口便下了逐客令。
庆王今日未着朝服,一袭储衣宽袖,冠上缨络低垂,明玉珠子掩映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庆王一双深邃眸子直直锁住面前女子,沉了声竟是问她:“你真要随他去边疆?”
“自然是真的。”
“为什么?”
令妧一怔,随即好笑望着他:“他是我未来夫君,我随他去难道不应该吗?”她说着,起了身,“殿下请回吧,若是叫他撞见了,再伤了殿下贵体就不好了。”
她言语中略带讽刺,庆王竟是破天荒没有动怒,他随她起身,顿了顿,竟是道:“若我说要你别去呢?”
瑛夕听得呆了呆,闻得令妧嗤笑着问:“别去?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与她身份有别,她一句“夫君”,他却什么都不是,更是她眼里厌恶嫌弃之人,是吗?
庆王的容色越发淡了,他缓缓往前一步,令妧却刻意退后,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许是碍于眼下地点,他不再往前,目光灼灼落在令妧脸上,他启了唇道:“战场上凶险,令妧,我愿你留下。”
庆王已不是初次与令妧表露心迹,却都不似此次般谦和真诚。令妧不免怔住,厅外有脚步声急急而来,下人来禀,说胤王来接她的人已在路上。令妧当下未有多想,转身便要走。
“第三次。”身后之人低低言语,话中再未有先前却让姿态,隐隐已显傲气,“这是你拒绝本王第三次了,令妧,你记住,再不会有下一次。只盼你不要回头来求我。”
“殿下多虑。”令妧语声淡淡,她怎可能回头去求他?
【涅槃】18
万千铁骑踏出震聋发聩的声响,茫茫大地一片滚滚尘土,刺鼻血腥味延绵千里。
南越营地,田将军与左右将军及几位副将商议大事。
帐中各位神色凝重,他们已苦守了岭防十余日,此地虽是易守难攻,奈何蛮夷军人多,这样的持久战打下去,任谁都耗不起。岭防乃南越西北屏障,岭防一破,蛮夷军便可长驱直入,届时要收复失地怕是难上加难。
田将军脸色灰暗,只闻得一位副将道:“将军,我们损失惨重,即便拼尽全力,勉强也只得守上三五天了,若是援军再不到,怕是……”
“不到也得守!”田将军重重喝断副将的话。
那副将满脸的尘土,昨日一战,他亲眼目睹手下士兵惨死,更是一夜未眠,此刻闻得田将军这样说,便忍不住道:“难道将军是执意要兄弟们去送死的吗?”
田将军脸色一沉,厉声道:“来人,给本将军将这个贪生怕死之辈拉下去!”现下这个最是关键时候,他不允许有谁来扰乱军心!
副将挣扎着被拖了下去,众将领谁也不敢言语,田将军目光狠绝地望向他们:“是谁养育了你们?”
“是南越!”
“又是谁给你们家园?”
“是南越!”
“很好!”田将军满目杀气,“为国牺牲不是送死,你们要知道,你们要是守不住,蛮夷军直捣黄龙,受苦受难的便是你们的亲人!怎么做就看你们自己!”
众将领心中一震,齐声咬牙:“坚守阵地,绝不退缩!”
三日后傍晚,众将士坚守住了蛮夷军的又一次攻城。
允聿精疲力竭从城楼上下来,远远望见一个侍卫匆忙奔去主营,他收起带血长剑,疾步走去。才行至营帐外,便闻得里头田将军与侍卫的对话,允聿听得并不十分清楚,可隐约似听到“援军”“胤王”等字眼,他握着长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嘴角露出笑意——胤王到了!
半个时辰后,胤王与镇国将军邱将军大部队赶到。
田华将军带领众将迎接。
允聿抬眸望去,邱将军一身玄甲,胤王则是金甲裹身,铜星密缀。他的身后,棕色良驹上,女子已褪下华服裙裾,散尽珠翠,此刻一袭骑装,连襟窄袖,华美脸庞更有一抹别样于男子的英气。允聿不免怔住,那夜她的话,每一句他都忘不了。那日离京之际,也唯独她不曾去送他。他不知何年何月能回去,还以为此生都见不复再见,怎也想不到,令妧竟来了!
令妧早早在人群中望见他,一别数月,他似不太一样了。虽是瘦了些,肤色也暗了,可是精神倒是极好,灼灼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深邃瞳眸里分明是笑。她亦是情不自禁地一笑,此番虽不能名正言顺说要与他并肩作战,可到底是见着了。
允聿见她笑了,那样桀骜与坦荡,他的心头一震,忽而竟又想起此刻身处战场上的事来。他的眉心紧蹙,担忧望着她,薄唇微动,却是无法上前与她亲口说上一句话。
令妧将黛眉一扬,他要说什么她心底全然明白,大抵便是要责问她为何要来这里。可她来便来了,他想怎样?这样一想,心下畅快淋漓,白玉脖颈一扬,就这样得意看他。
援军未到时,田将军是此处主帅,如今自然要退居二线了。
“殿下与邱将军长途跋涉,不然先入帐歇息,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田将军话音才落,便闻得胤王沉声道:“不必,就请田将军虽本王与邱将军一道入营,与我们详细说说眼下情况。”他说着已翻身下马。
众将领随胤王与邱将军一道入了帐子。
令妧紧随胤王身后,允聿跟在田将军一侧,他与她身份有别,自是不能接近。
主营的帐子一落,外头议论声便开了。
“怎的胤王殿下行军打仗竟还带着一个女人在身边?”
“她可不是普通的女人,我听说她就是那个北汉公主!”
“是吗?啧啧,北地女人果真豪迈,我南越就不曾见过女人也能出征的!”
……
帐内正中摆着岭防周边的地形图,各种标记做得满满的,令妧一事还不明。
田将军已朝胤王娓娓道来:“此番夜琅扰我边境说得也是奇怪,他们既有十万大军,却并不急于求成,每日攻城三次,似要耗尽我们的体力。”
胤王蹙眉问:“今日已有几次?”
“半个时辰前第三次已过。”田将军面露疑色。
令妧细细听着,朝胤王看去,忽而闻得允聿开口:“末将以为蛮夷军想引我军出城一战。”
邱将军素来对这个冀安王府的世子心存好感,听他开口,不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却是胤王抬眸望去,眼底淌过一抹复杂之色,他的长眉微蹙,却是问:“那田将军为何不出城迎战?”
田将军呆了呆,刹那的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越军与蛮夷军兵力相差悬殊,他怎么能出城迎战?
允聿也是听得迷糊,还以为是方才田将军的话胤王没有听清楚,不免开口道:“殿下,双方兵力悬殊,我军若是打开城门怕是……”
“本王没问你,军中有军中的纪律,右副将是不懂还是田将军没告知你?”胤王言语低沉,竟叫允聿刹那觉得陌生。他一怔,慌忙单膝跪下:“末将知罪!”
田将军也忙跟着下跪:“殿下息怒,是末将约束不严!”
田将军这一跪,随他征战多时的将领们都跪下了。
邱将军倒是笑了笑,低声道:“殿下也不必生气,世子虽有违军律,可说的也是实话。”
胤王依旧冷言:“世子?你们都给本王听好了,军中只有将士,没有世子!”
邱将军脸色微变,底下众人忙俯首称是。
令妧离得近,方才分明是瞧见胤王眉宇间的阴戾,眸光似刀,隐隐已有杀气,令妧倏然心惊,他与允聿不是最要好吗?即便允聿僭越规矩,也该不至于这样……
是因为允聿背弃他们之间的约定应了冀安王爷要他赴边疆的事吗?令妧适才又想起,那日在胤王府,他曾说“庆王尚有萧氏一族,他还有什么”的话。连妃遗憾辞世,上阳郡主身死,而他唯一视作兄弟的人也离开了他,便是那时起,他也在心里生了允聿的气吗?
若真是,那便是令妧之过了。当日允聿本是不远走的,是她答应了冀安王爷逼得他伤心欲绝才不得不走。
令妧心底悚然,掌心更是密密渗出了汗。
最后,胤王命所有人都出去,独留下田将军和邱将军议事。
“公主。”
男子淡淡气息自身后传来,夕阳余晖将来人身影拉长,落在令妧脚边。她的身形一震,回眸见允聿含笑立于她身后半丈处。那晚她狠绝彻骨的话并不是忘了,只是如今见了她,他又免不了心中欢喜。倘若能这样时常见着她,他倒是宁愿日日忍受她恶言相向。
令妧却往后退了半步,仰头怒看着他:“胤王殿下在此,你竟不知收敛吗?本宫以为当日已同你说得很清楚,本宫与胤王殿下才是……”
“是殿下要我带公主下去歇息的。”他的话语轻软,叫令妧一时间呆住,方才忿然道出的话竟像是软绵绵打在棉絮上,这一刻再无处发力了。他一双洁澈双瞳深深凝望着她,怕她不信,又道,“殿下说公主在军中也不认得什么人,便是与我相熟,是以才要我带公主下去歇息。公主要是不信,自可入营去问一问。”
令妧方才出来得快,隐约似瞧见有侍卫跟着出来,与允聿说了几句话。
胤王与邱将军的营帐一早便是准备好的,只是上头却没说公主也要来,一炷香前,才让人匆匆将胤王边上的营帐收拾出来。公主与胤王未成亲,不得同宿一帐,但也要挨着才好。允聿送令妧入内,她却不让人落下帐帘,与允聿站在里面,外头有人经过亦可将里面情形瞧得一清二楚。允聿心下清明,她如此不过是要划清二人之间的界线罢了。她处处避嫌他不会有二话,她想要怎样便怎样,他不过希望她好。
“这里比不得锦绣别苑,事无巨细都要差许多,还望公主多谢担待。”他敛身立于一侧,又言,“公主若是没什么事,我先告退了。”
她在回避他,而他已将人带到,便再无理由留下了。
令妧抿着唇,呆呆望着那抹身影出去,随后,帘子被人悄然落下。军中皆是男子,也不会有人来伺候她,令妧也落得清净。甚久不见允聿,她又何尝不想多问几句,只是如今的情形,又怕问得多了反招致祸端。就连胤王今时今日对他的反常态度,她都不能提醒他半句。
允聿自营帐里出来,抬眸时便瞧见胤王长身玉立于前。
天际残阳的光已淡,营地里已燃起了篝火,火光掩映着半边天,映亮了胤王沉沉的半侧脸。
“本王刚才的话叫你生气了?”
近了,闻得胤王这般淡淡一问。
允聿严谨脸庞又见了笑,跟上他的步子,摇头道:“怎会?此番殿下挂帅,我们便好好打个胜仗,来日回京,皇上必定对殿下刮目相看!”
“你当真这样想?”胤王伫足一问,见允聿一脸真诚,仍是他认识了二十多年的模样。他当自己是兄弟,真的从来不曾变过吗?
允聿略略怔住,片刻才低声道:“殿下……是发生了何事?”
何事?自然是天大的事。
胤王探究目光落在面前之人脸上,他细细地瞧,细细地看,果真从这张脸上看出几分与自己的相似来。浓黑长眉,分明有七分像了父皇……原本不过三分的像,被他越看越像,越看越心惊。
腰际长剑未卸,胤王一手紧握住剑柄,剑身擦着金甲战袍,发出令人难耐的“兹兹”声。
这便是叛党梁王的儿子吗?他皇叔的儿子?
“殿下,殿下——”
允聿见不说话,不免又叫他几声。见他回过神来,他才劝道:“是不是路上太辛苦?不如先回营帐歇一歇?”允聿见他眉宇间尽显疲累,又长久失神,便以为是他车马劳顿所致。
胤王依旧凝看着他,恍惚中似才想起原来这一个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他甚至还不知道,父皇即将要把他的堂妹赐给他做妻子。
心下冷笑,这个秘密冀安王爷瞒得那样辛苦,真若等到那一日,冀安王爷还打算瞒下去吗?真要看着他们兄妹**,天理不容?
思及此,胤王正不回身,仍是往前缓步走去。允聿无奈,只能跟着。眼前几处篝火映入眼帘,胤王的眼底却是锋芒闪动,竟是难得笑了:“你父王有话要我代为转告。”
听的是父王的话,允聿眼中一亮,忙问着是何话。胤王淡淡开口:“他要你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去。”
殊不知允聿浅浅笑出来:“那定不是他要说的,定是我娘想说的。”长这么大,父王对自己甚为严厉,唯有娘亲才会说这样的话。
边关之地,风比崇京的更冷更冽。夜幕中,那两抹身影迎风而上。胤王却突然道:“也许你父王是年纪当年你大哥的死,不想今日你与你大哥一样。”
大哥一走,他便是冀安王府唯一的血脉。允聿不禁动容,语声似叹:“大哥是为南越死的,我一直以他为荣。”
“是吗?”胤王自城墙下闲闲一站,冷着脸道,“你可知道当年你大哥是截杀梁王次子的功臣?”
大哥的事迹,允聿自是异常清楚,即便父王和娘亲决口不提此事,他亦是有办法千方百计打听到当年的情形。
“怎好端端提及这个?”允聿面色覆疑,总觉得今日胤王有些奇怪。
胤王忽而抬手,在允聿肩上拍了拍,目光望向远处,低低道:“当年梁王次子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尚无反抗能力,倘若他能活至今日,便也是你我一般大的年纪……”
允聿听得越发茫然。
“他若活着,会想着报当年被株伐灭门之仇吗?”
这一问,不知道为何令允聿蓦然心惊,他沉思片刻,才开口道:“梁王乃是叛党,要说报仇他也根本没有理由。可要说不报,也全然不可能,毕竟于他来说那是他的家族,是他的血海深仇。”
胤王猝然一笑:“很好!”
允聿与他相交甚久,他最是了解他,他是什么便说什么,从不在他面前隐瞒。
允聿脸上无笑,仿佛是想起什么,话语里也有了异样:“莫不是连妃娘娘的死有了新的线索吗?”胤王今日这样怪异,现在又来问他什么报仇不报仇,允聿听得冷汗涔涔,最坏的打算,便是连妃的死与皇上有关……
胤王心中一震,却是摇头。他竟这样信他,半分不疑心自己,还荒唐得由梁王一事联想至母后的死……“回去休息吧。”胤王淡淡撂下这样一句,转身便大步朝自己的营帐而去。
允聿稍愣片刻,瞧见那抹身影已不见,他才走了几步,便听得一侧邱将军叫住他。允聿侧目,见邱将军一手一个酒瓶,丢一个过来给他,朗朗笑着:“迎亲路上一别,已甚久无人与我畅饮了!”
允聿笑着敬他:“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将军。”
邱将军仰头饮酒,畅快笑道:“其实你与殿下的交情也不必我说话,殿下岂会真的就罚了你?大约是战事紧张,殿下略有焦虑,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怎会?”胸腹间已有酒热翻腾,允聿将先前不快一抛,与邱将军席地而坐,侃侃而谈起来。
令妧是头一次夜宿在战场营地上,帐子里设了暖炉,倒是不觉得冷,只是仍是一点睡意也没有。睁开眼,外头巡逻侍卫的身影直直折映在帐上,还能清晰地听见外头的脚步声。
隔壁胤王的帐子也未熄灯,他初至边关,又是元帅,难免谨慎一些。
整夜未眠,待到晨曦时分略有睡意,迷迷糊糊之中,令妧似闻得城楼上鼓声大噪。鸣鼓则进鸣金则退,令妧亦是知晓的。她匆匆起身奔出营帐,远远只见一批人马整齐朝城门涌去,令妧心下一惊,先前一直是夜琅攻城,如今鼓声却是南越这边传出……已出城迎战了吗?
令妧欲往前看个究竟,却便两个侍卫拦下:“公主请回,殿下特地吩咐属下要好好保护公主安全。”
令妧只问:“殿下出城了?”
“是。”
“何时的事?”
“一炷香之前。”
“将军们都出城了吗?”
“田将军与几个副将留着。”
“那世子呢?”
“世子也出城了。”
令妧问一句,侍卫便刻板答一句。先前双方兵力悬殊,故而田将军不敢出城迎战,如今胤王带兵参战,出城击退蛮夷军是迟早的事情,胤王是来立功给越皇看的,绝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令妧总觉得胤王此举太过轻率,她心中不安,似有什么事要发生。
【涅槃】19
胤王大军离京已有十多日,越皇时常忧心忡忡,留重臣于御书房议事当晚,竟突然病了。
越皇虽是老了,可向来也算健朗,如今可谓是病来如山倒。
御医们谨慎守在帝宫,一说皇上连日劳累,心力交瘁,又说皇上上了年纪,抵不住冬日的寒气。
“一群饭桶!”锦衣华裳的萧后一脸戾气,狠狠凝住地上几位御医,修长丹蔻指向众人,“皇上日理万机,尔等却连皇上龙体都保不住,那要你们何用!”
“皇后娘娘息怒!”御医们慌忙俯首。
一抹纤弱身影挑起了薄纱帷幔出来,静公主容色憔悴,眸子里盛着漫漫一线光亮,她也不看萧后,只朝孙连安道:“父皇醒了,要召见诸位王爷。”
孙连安领旨下去了。
御医们闻得皇上醒了,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冲进内室去。
萧后似是震惊,一把握住静公主的手,沉声问:“只说见他们,没说见本宫吗?”
明亮内室里,轻纱薄帏撩动着散淡熏香,却是掩不住流淌在空气中的丝丝怒意。静公主吃了一惊,她从小便是由萧后看着长大,倒是也不至于过分惧怕,顿了顿便开口道:“是,父皇没提。”
没提。便是防着她了。
萧后心下冷笑,到底是松开了握着静公主的手,挥挥衣袖道:“罢了,去吧。”
“母后……也要当心身子。”静公主朝她欠身,而后转入内帷。
穆旦见萧后从殿内出来,忙上前扶了她的身子,穆旦又睨了一眼萧后身后,未见静公主跟着出来,便小声问:“娘娘这就回宫吗?”宫婢还以为现下这种情况,皇后娘娘定会留守在帝宫不走的。
萧后眼底闪过一丝阴戾,她不免回头又看了看身后的帝宫一眼。重宫掩映,在暗夜里徒然瞧出了威严萧瑟来,萧后兀自一笑,“本宫这衣裳脏了,正是时候回去换一身。”他现在不召见她,迟早都是要见的。
夜风微寒,冗长秘道恍似一眼望不到尽头,萧后与宫婢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静谧月色中。
凤宫里,宫人们竞相奔走,准备汤浴、汤匙,又早有宫婢小心捧了熏香静候在汤池边上。
萧后只一袭轻薄纱衣入内,白皙胴 体若隐若现。宫婢上前小心褪下她身上的轻纱衣裳,琉璃灯被一室氤氲掩映,毓秀灯光也显得暗暗沉沉。萧后虽已过不惑年纪,却因不曾生养过,至今仍是婀娜身姿,丰胸翘 臀,没有妇人的老态,比年轻女子更加丰 腴。
孙连安已在厅内等候多时,遥遥瞥见窗纱上的身影,他忙正了身朝外头站立。萧后由穆旦扶着入内,孙连安望见她走过,只觉拂面一阵浓密花香,闻着却也不腻。他忙朝她行了礼,笑道:“娘娘,皇上说要见您。”
穆旦心生讶异,瞥一眼萧后,见她面如依旧,转身便道:“那孙公公便带路吧。”
静谧暗夜,内室几盏琉璃灯照着空旷帝宫里那抹萧瑟身影。越皇静静靠在龙床软垫上,偌大寝宫不见一人。他早前让静公主去了偏殿休息,诸位王爷已于一炷香前出宫,越皇定定想着方才在床前发生的一切,嘴角噙一抹阴冷笑意,寂冷目光望向帘外——萧后婀娜的身姿掩映在帷幔上,珠翠声清晰,环佩锒铛,不消片刻,便见重帷被人拂开,萧后独自入了内室。
她手中端一碗汤药缓步上前,微微屈膝朝他行礼。
越皇笑了笑,摆摆手道:“罢了,此处无人,还顾着这些虚礼做什么。”
“臣妾方才来时正见御医送药来,便顺便端进来了,皇上且先喝了吧。”萧后说得认真,顺然在龙榻前坐下,用汤匙舀了,低头吹了吹,才送至越皇跟前。
病中的帝王早已收起先前的戾气,容色里俱是笑意,乖顺地低头喝了一口。萧后一口一口喂他,直到药盏见底,她顺手搁在一侧,又俯身替他擦拭嘴角残汁。昏暗灯光照着眼前明黄与朱色交映,威严里生出几分柔和来,霎时恍惚,萧后以为是回到了她刚入宫的那个时候,她与他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那时候,没有妹妹,没有连妃,没有欣妃……只有她与他。
越皇定定望着自己的妻子,他与她夫妻三十载,如今这般看着,竟像是觉得陌生。终是时光荏苒,任她再注重保养,他这样近看她,再好的胭脂都挡不住岁月留下的痕迹。越皇心中一叹,容貌不过一具躯壳,心若狠毒,再是貌美亦不过是粉色骷髅。他伸手握住萧后的手,惶惶似忆起昔年事:“朕还记得当年你刚入宫时的事,你每次见朕,必要沐浴更衣。朕还记得你身上的香——”他轻阖了双眸,轻轻一嗅,又是笑,“还是迷迭香。”
女子最怕的无非是红颜逝去,迷迭香可以防衰老,她从入宫便一直用它沐浴熏香。
萧后听得心头软了几分。
越皇睁眼,又看着她,叹息道:“朕这一病才知,人是不得不服老啊。”
“皇上可别胡说,您不会老。”萧后语声轻软,悄然反握住他的手。
越皇笑了,却是不动声色带开了话题:“本朝没有早早立下储君的先例,亦是没有立长立嫡的规矩,太子需得贤德兼备,才智出众。”到底是说到点上了,萧后心中一窒,却并不答话,就这样静静听着。他又道,“老二聪慧机敏,朕从没说过他不好。”
萧后直直看着他,妄想从他的口中听出些许希望来,哪怕是一线希望,可都没有。他未说庆王不好,却也没说好,太子之位仍如浮萍在水,荡然没有着落。
腕口的手一紧,越皇突然道:“朕还活着,荣宁,你就这样等不了了吗?”
一语揭破先前所有的温暖,冰冰凉凉又将萧后拉回到现实中来,她笑得凄楚,昔日郎情妾意的时光果真是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头。当年的她太过天真,以为一心一意对这个男人,他便会如她爱他一样将自己捧在掌心中,却独独忘了,这个男人不止是她的夫君,更是全天下的皇上。
“臣妾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再没有先前娇态,萧后语声里又剩凉薄。
越皇浑然一笑,松开握着她的手,一落广袖指着眼前空地:“朕的儿子们就跪在这里……朕召他们入宫,告诉他们朕歇朝这几日由他们兄弟几个扶持监国,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淌过萧后眼前的眉目再不似之前的温然,隐隐藏匿阴森——眼前空寂殿上似有瞧见了乌压压一群人的朝服蟒袍,那一刻所有人都像是事先商量好一般,叩首齐声道:“儿臣等资质愚钝,还是请母后提点一二。”
萧后容色里未有半分异常,越皇语声里带一抹讥诮:“荣宁,你真是他们的好母后,竟叫他们一个个都那么怕你!”
连妃一事后,宫里嫔妃都怕了她,嫔妃们怕她,她们的儿子们自然也有所忌惮。
萧后略低下头,敛笑道:“兄友弟恭,王爷们都懂得忍让,这不是皇上愿看见的吗?”
是他所愿,却又并非是。
眼前所见真的是兄友弟恭吗?越皇笑得越发阴沉,同床共枕之人,她曾做过哪些事,她以为他当真不知道?不过是她不曾过分骄纵,他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后脸上无笑,他亦是。
长烟幔笼着两人身影,孤寂里生出哀瑟。
越皇语声淡淡:“此番老四挂帅,你以为一场胜仗便是奠定他储君之位吗?”所以她急了,难耐心情再是掩不住雍容华贵的姿态,还在寝宫狠心责打她最看重的儿子。
萧后抿着唇却不说话。
越皇又道:“连妃已死,老四急于求成朕不是不知道……”
“连妃的死与臣妾无关。”她到底是开了口,却是这样淡淡一句。
越皇一怔,连妃的死……看似真的与她无关,只因他也曾暗中调查过她,一直没有证据。是否真的无关,越皇却又不确定起来。不过今日,他不是要与她说这件事的。
“朕所求很简单,只盼余下日子不要有杀戮。”
这一句,他说得极缓极慢,前尘旧事,那些零碎画面竟是纷纷浮现在眼前,仿佛是仅凭这句话便道尽半世辛酸半世悔恨。
萧后悄然一怔,眸光落在他一手上拽着的持珠,见他又是缓缓转动几颗,萧后又转而看着越皇,语声平静至极:“皇上又想起梁王了?所以便见不得他们兄弟相残?”他与梁王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最终却兵刃相接,他将梁王府斩尽杀绝,嫡亲兄弟终只剩得他一人。
越皇的眸子一撑,脸上血色随之褪尽,堪堪撑起身子来:“你知道什么?”
“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她乖顺低下头,嘴角却是讥笑。她与他几十年夫妻做下来,他有多了解她,那她便有多了解他。梁王叛乱一事,她早已猜至七八,“皇上想求一个安稳,臣妾也想。”
不过这样一句,已叫攒收狞面容缓和下来,苍白脸上又见了笑,他无力靠在身后软垫上,叹息着:“果真如此,便是朕与南越的大幸。荣宁,只要你答应朕这件事,朕也未必不能应你所求。”
他已经老了,在他闭眼之前不愿见到他的儿子们相互厮杀。倘若在往后……他已然不在世上,便是也管不着。
庆王从小就天资聪颖,更是生的丰神俊朗,他众多儿子里,庆王最像他。只是,他行事乖张,太过听从皇后的话……可事已至此,他早已不想去计较。
萧后怔怔望着面前憔悴的帝王,骄傲如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未必不能应她所求,她毕生所求,不过是要庆王问鼎,她便可做这南越天下至高无上的皇太后!
战鼓响彻如雷,已是敲击整日。
令妧在帐中坐立不安,天色已暗,不知何时,外头脚步声凌乱,更有马蹄声重重传来。令妧倏地从榻上站起身,奔出营帐,瞧见远处人影交杂,她心下一阵惊慌,抬眸便问帐外守卫:“收兵了吗?”
怎会……她似乎都不曾听闻鸣金之声……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他们也正没弄清楚状况。
令妧便不愿再回营帐,站在帐外等上许久也不见胤王回来,却是瞧见几名军医匆匆往前面而去了。
是所有军医都去了吗?
谁……谁出事了?
令妧再是按捺不住,抬腿便要往前。两个侍卫仍是拦住她,才要相劝,便闻得女子冷冷道:“殿下要你们保护本宫安危,现下在营地里,本宫不出营地也不可以吗?难道你们胆敢要软禁本宫不成!”
女子再不是娇柔模样,明净瞳眸里尽是犀利狠色,两个侍卫不免一愣,呆呆望着她跑出去忘记了拦。
前方的营帐——烛火明亮,里头交错人影瞧得令妧眼花缭乱,她也不知到底是谁,瞧见有人出来,她疾步上前便问:“胤王殿下受伤了吗?”
那人瞧见令妧鬓发微散,惨淡容色里俱是慌张,便赶紧道:“元帅不过受了轻伤,公主不必过虑,军医正在里头给殿下治伤了。”
只是轻伤吗?
令妧悬起的心微微放下,面前之人正要离去,令妧又问了句:“那怎传了那么多军医过来?”
侍卫一怔,神色里透着悲哀,叹道:“是右副将……”
面前身影已离去多时,侍卫说营中药材不够,授命连夜入城去取药。
令妧呆呆立于帐外,指尖脚底俱是冰冷一片。
我军遭遇埋伏,右副将身中两箭,已危在旦夕——允聿!令妧赫然回神,此刻什么也顾不得,急急冲入帐内。
扑面而来,一阵混杂味道——热汗、血腥、草药……
正焦躁在内的众人忽而都齐刷刷朝令妧看来,她硬是一愣,心中仅存的那丝不理智也瞬息毁在那一双双惊诧的眸子里。她甚至都还不曾找到胤王的人在哪,竟也感受到了那灼灼目光。探向她的肺腑,灼烧于她的胸腹。
“公主怎的来了?”倒是邱将军小声问了句。
怎的来却是她说不出口的。
将泅散眼神缓缓凝起,乌发略散,令妧容色苍白憔悴,终是望见那一身污秽的男子。她一步步朝那热辣目光的男子走去,颤声道:“我听闻殿下受了伤,心中着急,便来了。”
这一个理由,足够她闯入营帐了吧?
胤王冷睨着眼前女子,眼底似是满意,伸手将她娇小身躯拉过,沉沉道:“我没事,累你着急了。”
一侧田将军已经开口:“殿下先请回帐歇息吧,这里有任何消息,末将会马上回禀。”
胤王垂下眼睑,似在犹豫。
须臾,终闻得他道:“好。”
好——令妧双眸一撑,脸上血色褪尽,她,她还未曾见到允聿,可他却要走了……
纤细皓腕已被男子有力大掌捉住,她被迫被他拉出去。惊慌之中,令妧侧目望去,床榻前几位军医都聚集在一处,宛若城墙屏风,将她心底男子的身影遮去。
是好是歹,她都看不见。
将至营帐门口,忽而闻得里头有人道:“木炭还不曾找着吗?夜里寒冷,这帐子里没有炭火如今世子的身子怎受得了?”
又一人道:“怎会找不到?木炭虽已为数不多,不是刚好分发给各将领营帐吗?”
令妧穿过帐子门口,下意识地伸手抓了帘子一把,那样用力,空气里一丝细微声响,竟是她生生折断一根丹蔻!十指连心,那一刻她却仿佛不知道痛。军中事先不知她要来,连营帐也是匆匆准备的,他竟悄无声息将自己取暖的木炭悉数给了她……他却还要说,军中条件太差,要她多担待……
终于被胤王带出了营帐,令妧仍是被他拉着,她抬眸望向他,极力将眼泪隐下去。一天奋战,金甲上尽是血污残渍,已与日前英姿勃发的胤王判若两人。
“听闻我军遭遇埋伏?”令妧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唔”了一声,却并不打算多说。与她初见他时一样,他撂下她在马车边上,决口不解释为何急于回京的事……令妧苦笑不迭,再要问,怎么问?她其实就想知道允聿怎么会受伤,伤在哪里,现下如何……
只是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令妧忽地想起在主营,胤王对允聿的态度,她一阵悚然,竟是不敢脱口问他。
胤王回了营帐势必是要先清洗一番,令妧便匆匆折回自己的营帐,欲将木炭找人送去前方。出门时,闻得外头几个路过的士兵在说——
“今天真是万幸,要不是右副将替元帅当下那两箭,现在躺下的可就是元帅了!”
“是啊,副将对元帅的情分真是没的说。”
“这你就不知道吧,副将纵是身份金贵,却不是天家的人。可元帅是谁?那是皇子!副将这回要是捡回一条命,日后元帅再得了天下,可不是保他一世荣华吗?”
“啧,你是说副将还打着这主意……”
那两人已是瞧见令妧,忙缄了口,步子更是匆匆。
令妧整颗心一下子冰凉,他为何要去挡那两箭,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可是胤王竟决口不提,她也未见他悲痛悔恨,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涅槃】20
令妧一手挑起帐帘便瞧见眼前一人疾步朝边上胤王的营帐而去,令妧眼尖,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忙叫住他:“邱将军!”
邱将军闻声站住了步子,回眸瞧见令妧朝自己走去。他不觉一阵讶异,见令妧将手中一包东西递过来:“这是本宫帐内的木炭,先前本宫听闻世子帐中的木炭消失……本宫来自北地,比你们南国之人耐得住寒,这些还望将军带过去。”
邱将军错愕望着令妧手中的东西,才欲开口,便闻得胤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要你让出取暖的木炭叫本王情何以堪?你虽是北汉人能耐寒,可也是个女子。世子也是本王的知己,来人,去将本王帐内的木炭收拾了送去世子帐内!”
一侧有士兵闻言便要入内。
邱将军忙道:“殿下,这些都还是小事。田将军与几位副将也已早早让出自己营帐中的木炭以供世子帐内取暖。只是……”邱将军的话语一顿,寒了脸色,“军医说世子胸口那一箭太过靠近心脏,若是拔箭,怕会血流不止。可若不拔,也怕熬不过今晚。军医们不敢下手,末将来问殿下,拔吗?”
军医们不敢下手,不过是怕世子死在他们的手上。
夜风似彻骨地寒,令妧浑身一颤,抱在怀中的布包一松,木炭“咕噜噜”滚落下去。胤王斜睨一眼,昏暗光线下,女子容颜苍白,纤薄朱唇微微颤抖着,再掩不了惊慌惧意。
邱将军的目光也被滚落一地的木炭吸引,他低头看去,只闻得胤王沉沉道:“你告诉他们,拔箭,一切后果有本王担着。”
邱将军领命而去。
令妧的目光不觉看着邱将军的背影,她也很想跟着去看看,只是浑身颤抖着,甚至连双脚都有些发软。那次在汉越边境遇刺,他虽伤得重,可却还能笑着与自己说话,还强撑着要保护自己,如今呢?
冰冷空气里,传来清晰的一声“噶”。令妧猛然回神,才发现胤王已站在自己身后,方才那声音正是他的靴子踩在木炭上的声响。
“还看吗?”男子语声清浅,夹着寒意,带着质问。
令妧神色一僵,抬眸迎上他深邃双瞳,勉力道:“我身子不适,先回去了,殿下也请早些休息吧。”
转身慌张欲离去。
男子有力手指蓦地圈住她娇嫩皓腕,紧紧扼住,仿佛要将这纤细手腕生生折断。令妧吃痛地蹙了眉,只觉劈面一阵厉风拂过,整个人已被他穿过帐帘拖进了营帐中去。
里头孤单单一盏灯也似被眼前景象吓到,火苗不经窜跳起来。
胤王却仍是不放开手,径直将令妧拉上前。令妧脸色大变,奋力挣扎却推不开,她咬牙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
胤王不答话,只从鼻息间冷冷地哼出一声。
一侧矮桌上还摆放着他入帐净手的水,满盆的血污,瞧着似令人犯呕。胤王手上再一用力,一把将女子娇弱身躯扣在怀中,二话不说,低头便封住了令妧的唇!
他有力的长舌如刀似刃,疯狂席卷过令妧口中的芬芳,纤薄轻萝香气也瞬息被那阴戾气味淹没。狂吻中带着霸道,霸道里藏匿杀气,好似这不是纤弱女子的玫瑰温柔乡,恰是那血腥残忍的狠戾战场!
令妧惊惶一阵挣扎,不慎便撕扯到了胤王手臂上的新伤,他吃痛地一松手,便被令妧一把推开。凌乱的乌发悉数散开,紧贴着肌肤无章散在肩胛处,令妧喘息未定,狠狠看着他:“请殿下自重!”
话落,却听得“啪”的一声,胤王抬手狠力掴了她一掌,力道之大,直接将那纤弱身子打倒在帐内床榻上。令妧未曾想他竟会对自己动手,只觉耳畔“嗡嗡”声不断,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贱人!本王还不曾嫌你脏,你倒端起矜持来!”
那句话惶惶也不像是真的,令妧捂脸吃力地撑起身子,眼前那高大身躯却骤然逼近,直直压下来。胤王双眸赤色,恨恨道:“庆王吻得你,本王就吻不得?你和允聿的事,当真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傻子?你以为就凭你那点小聪明随便推个侍女出来就能骗过所有人?本王不傻!”这一个是他将要过门的妻子,那一个是相熟二十多年的兄弟,早在他们遭刺客截杀,他亲自赶去林子里找到他们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自以为让允聿出使北汉,能完美无缺地迎来北汉大长公主,还沾沾自喜赶在了庆王前面。殊不知,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个笑话!北汉大长公主与允聿早有私情!冀安王爷藏匿梁王余孽二十多年,莫不是等的就是这一日吗?北汉少帝真正要与之联盟的,竟会是允聿?
含恨双眸似要溢出血来,胤王的面容却是煞白,这一番想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惊慌,四肢冰凉。
孰真孰假,仿佛在这一刻飘渺起来,令这个素来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男子也倍感惶恐。
令妧终是错愕望着眼前这张狰狞脸孔,她与允聿的事,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所以这么久以来,他都不曾与她亲近过,朝政上的事更是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原不过是他防着她,他不屑亲近她!
他竟还说嫌她脏,嫌她脏……
“呵呵——”令妧经不住曼声笑出来,溢满自嘲味道。她把对允聿的感情深埋在心底,全心全意要来做他的妻子,他却如此羞辱她!她分明与允聿清清白白,竟要他来侮辱!
“不准笑!”大掌突然扼住令妧雪白脖颈,手指用力收紧,胤王双目阴狠,居高临下看着她,“本王试过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你竟这样不知道廉耻,全营那么多人,怎要你让出木炭与他!你是嫌全天下的人不知道本王的王妃与别的男人有私情吗?你是嫌天下人不知道你给本王戴绿帽子吗!”
周遭空气也似轻薄,令妧吃力吸了口气,直直盯着他:“所以,你想他死,你要他死,是不是?因为他心里有我,你想要他死?”
这次来边关,他对允聿的反常,还有方才在营外毫不犹豫说拔箭的话,原来竟是因为这样!
胤王极怒反笑:“是又怎样!”扼住令妧脖颈的手转而又捏住她的下颚,用力将她的脸抬起,迫使她注视着自己,胤王的语声冰冷,“今夜本王就要你好好地弄清楚,究竟谁才是你的男人!”
“不要——”
再欲挣扎,男子沉重身躯已严实将令妧单薄身子覆住,他用膝盖一顶,轻易就将令妧修长双腿分开……她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这一次却是无边地惊慌起来……
前方营帐又连着添了五盏灯,除却人站的地方,几乎全让灯火占据了。
此时,里头只剩下田将军及几个军医在内。因着里头连摆了两个炭火盆,众人都已汗流浃背,床榻上之人却因失血过多,仍是冰凉躯体。
一人挑起了帘子入内,田将军回眸瞧去,见是邱将军回来了,他忙抬步往前:“将军,殿下怎么说?”
邱将军往前于榻前一站,他看一眼束手无策的军医们,冷声道:“殿下让你们拔箭,你们若医不好世子,谁也别想活着回去!”
军医们吓得脸色惨白,田将军亦是冷汗涔涔。
胤王是皇室贵胄,自是金贵不可言。可谁都知道冀安王爷在皇上眼里是很特殊的,冀安王爷的大公子便是平定梁王叛乱的大功臣,如今这世子可是冀安王府的独苗,万一一个不慎死在这里……谁也不敢去想往后。
“将军,您要的东西取来了!”一个士兵入内,将手上一个锦盒递过来。
邱将军单手接过,挥手打发士兵退下,然后道:“这是皇上御赐的护心丸,给他服下。”
田将军惊愕地撑大了眼眸,脱口道:“这便是将军屡建奇功才得皇上赏赐的‘护心丸’?”传闻这个护心丸全天下只得三颗,能暂时护住心脉,药效了得,他也只是于传闻中听过,不曾亲眼见过,“将军……真要给世子吗?”
邱将军没有答话,只将手中锦盒递给军医。昔日他每次上战场都会带着它以求心安,如今南越太平了二十多年,这护心丸也搁在府上那么多年,今日拿出来,也没什么舍不舍得的。他混迹朝廷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倒是这个世子……一身赤胆,是难得能叫他赏识之人。
“希望能挺得过去。”邱将军叹息一声,负手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几个军医面面相觑,似是下定了决心。
一人用水将护心丸喂入允聿口中,待瞧见他吞咽下去,才示意另一人取了白酒过来。整整一坛白酒自允聿胸口的伤处倒下去,他每次呼吸仍有猩红之色不断地涌出。
玄铁箭矢早已被折断半截,一名军医深吸了口气,见允聿身子已被人压住,他这才取了匕首灼烧于烛火上,良久才行至允聿跟前。举手才要划下去,竟见床榻上之人蓦地睁开了眼睛,墨玉般的瞳眸就这样直直望着自己。军医被惊到了,只见他愣愣一望,忽而见他强撑着要起来。
“世子爷——”
众人一声惊呼,七手八脚要将允聿的身子压住。邱、田两位将军亦是闻声赶过去,却闻得他撕心裂肺道出一人的名字——乔儿!随即竟是一口鲜血喷出,殷红色溅得满地皆是,连着床榻前的各位军医身上也不能幸免。
“世子,世子……将军,昏,昏过去了……”
“那还不医!”
邱将军一脸凝重。
外头有士兵端了水进来,进进出出一堆人,这营帐便显得越发小了,邱、田两位将军只得先出了帐外。
“乔儿是谁?世子的心上人吗?”田将军心中焦虑,免不了话多了些。
邱将军蹙眉沉思,继而摇头:“不是。”他记得世子的心上人叫……对了,是瑛夕。只是乔儿是谁,邱将军也不知道,也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姑姑——”
翔龙九霄帐中,少帝的声音骤起。
一时间殿内脚步声纷乱,四下宫灯皆被点亮,中常侍的身影折映在密掩直垂的帷幔上,急声道:“皇上?”
他接连唤了几声“皇上”也未闻得有答应声,继而又听见密密的咳嗽声传出,中常侍心中一震,不顾礼数拨开眼前帷幔,伸手便扶住少帝身子,回头吩咐人宣太医。
少帝是身子冰凉,白绫亵衣已是尽数湿透,腻腻贴在消瘦身躯上。
他一把抓住中常侍的手臂,喘息道:“王德喜,朕看见南越战场,看见姑姑,姑姑她说好冷……”
那阴冷黑暗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只听见她的笑声,一遍一遍地笑,那样凄凉那样痛。周遭却都好冷,冷得彻骨,寒得锥心。他只想再往前一步,将她揽入怀中,试图以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她,只是——入目,是中常侍担忧地双眼。跟前是轻薄龙纹鲛绡帐,鎏金翔龙帷幔,再往外,是轻俏碰撞出声的白玉珠帘……哪里有她的身影?
中常侍叹息道:“是奴才们该死,定是殿内暖炉不够,才叫皇上身子觉得冷。奴才马上叫人添置!”他回头吩咐下去,而后笑着宽慰他,“南越即便打仗,大长公主又怎会出现在战场?皇上不要想的太多,自己吓唬自己。”示意侍女近前,小心替少帝擦拭额角的汗,中常侍又道,“奴才让人去准备汤浴,皇上沐浴更衣后,心情也便好了。”
世弦不说话,有些无力靠在身后锦衾软垫上。
太医很快来了,看过之后,说是皇上心急忧虑才会有梦靥。又开了安神的药,命宫女熬了送来。
世弦轻阖了双眸静静靠着,此刻却再看不见那朝思暮想的脸。他心中不免笑得苦涩,早知如此,便不要早早清醒,便是噩梦,也终究是可以看清她的样子……
指尖似触及了冰凉的水,脸、胸、腹、腿……全都冷冷寒寒,宛若坠入冰窖。
令妧幽幽转醒,眼前一片漆黑景象,脸颊贴着冰冷地面,她浑浑噩噩爬起来,回眸望去,远处,篝火映天,正是南越营地。衣衫尚且凌乱,乌发半遮住她的眼睛,令妧狼狈爬起身,巍巍颤颤靠在一旁树干上,眼前,仿佛又瞧见胤王那张修罗似的脸——今夜本王就要你好好地弄清楚,究竟谁才是你的男人!
男子朝她压下去,用膝盖抵开她的双腿,迫使她以一个最屈辱的姿势仰面躺在床榻上,欲要她承欢在他的身下。
那一刻,令妧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一巴掌便掴在他的脸颊。他愤怒望着她,再欲欺上来,只见令妧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乃堂堂北汉公主,你即便心里厌恶也容不得这样羞辱我!还是你已忘了你与敝上之盟、已不要北汉的支持?”
胤王撑在她身上定定看着她。
令妧亦是无力垂下手,由着浑身发颤,她的语声微弱,目光却是冷硬:“你今日若再敢动我,我便死在这里!你与敝上盟约一旦毁了,敝上已有秦将军辅佐,且修身养性多日,未必就会输给瑞王。可殿下你呢?一朝失去北汉的支持,你还有什么?”
她与他本该是最好的盟友,他们本该相互扶持,谁知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也允聿相爱是错吗?若这也是错,那便是胤王欲与北汉结盟的错,若不是这样,允聿便不会去雒县,她也便不会遇见他。
她披头散发从胤王营帐出来,发了疯似的冲出营地,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只是脚下不子突然停不下来。
突然,也不知脚下踩到什么东西,她重重一摔,便失去了知觉。
夜里寒冷,又伴着浓浓夜露……令妧缓缓抱紧了膝盖,也不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那边营地的火光依旧,她却不敢回去。
怕听到那个她最不愿听到的噩耗……
允聿替他挡下两箭,那致命的两箭,他竟狠心要允聿去死——手指不自觉拽紧衣角,令妧的目光直直朝营地看去,胤王对允聿杀心已起,他既是那样好面子,万一趁她不在要害死允聿……
周遭夜风仍是凛冽,昏暗光线下,女子纤弱身影已经急急往回跑去。
这一次,她再不要那样柔柔弱弱,当年她没阻止驸马的死已是愧疚一生,如今,她再不要允聿出事!
【涅槃】21
寂静寒夜一阵萧瑟。
一个时辰后,才有军医自营帐内出来。他一眼就望见邱、田两位将军正站在外头篝火旁,断断续续说着话。
田将军侧目便看见军医出来,他忙转身向他:“如何?”
军医已是一脸污秽,衣襟上全是血渍,容色甚是疲惫。他近前来,略吸了口气才道:“箭头已经拔出了,起初有出血迹象,现下已止住。”
两位将军都松了口气。
邱将军又问:“那可有醒来?”
军医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曾。眼下营中条件比不得崇京,补血养气的药也不够,还不知该如何是好。”
田将军放下的心又悬起了,急忙道:“那先送世子进城?”
军医又是叹息,说路上颠簸也怕允聿受不了。这不行那不行,田将军又急出一身冷汗。最后倒是邱将军沉吟片刻开了口:“此事好办,这里离开钦州已不远,我倒是记得苏太傅告老还乡后一直住在钦州。”
军医“嗬”了一声,田将军似是猛地才想起邱将军口中之人来,那两道浓长剑眉一拧,田将军认真问:“将军是说苏锦环苏太傅吗?”
“不错,苏家原来就是医药世家,苏太傅告老之后就回了钦州,苏家一定有上乘的药,就请田将军派人速去钦州取药!”田将军依言下去了,邱将军又吩咐了军医几句才转身去了主营,眼下军情亦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却是不想,胤王并不在主营。邱将军独自在地形图前一站,眼前似又想起白日里那厮杀血腥的战场……他是南越老将了,不是第一次经历战争,可每一次都无比欷歔感叹。昔年朝中老臣,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下他与冀安王爷还在崇京,可那一个也早已不过问朝政多年。王爷一位也形同虚设。
今日若不是因为世子的事,他还记不起苏太傅。依稀记得梁王叛乱后没几年苏太傅便告老还乡了,此后他与苏老便不曾谋面过。
士兵将营帐收拾干净,灯火也撤掉了几盏。营帐里,只余下一名军医守着,别的人都已经悄然退出去了。
热闹半夜的营帐此刻方见安静下去,孤寂一盏青灯将军医的身影折映在帐上,外头偶尔能闻得巡逻士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床榻上的人仍是昏睡着,丝毫没有要转醒的迹象。军医累了半夜,现下松懈下来困意顿然就起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斜斜撑在床榻边,半睁半闭便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阵夜风吹入内,脊背上爬上一抹凉意,军医猛地吃紧,跳着惊醒。那身影蜿蜒似蛇,直直映上床榻。军医慌忙回过头,一句“谁”尚梗在后头,再看见面前之人时,生生便将话语咽下。
来人是北汉公主。
内室昏暗灯光仍是掩不住女子脸上的苍白,齐腰乌发被端庄挽起,不着珠翠,却依然美得惊人。她素来穿得少,这样的夜里越发显得消瘦伶仃。惶惶只觉面前女子又往前了一步,军医才乍然回神,忙朝她行了礼道:“公主,殿下早已回去了,不在此处。”话落,他又记起方才她不就是同胤王一道离去的吗?
果真,面前女子竟蓦地笑了下,那样淡那样浅,宛若静潭里的一抹涟漪,涟漪上的一支浮萍,“本宫不是来找殿下的。”
“那是——”
“殿下让本宫来照看世子。”话被她堂而皇之吐出,她就是要待在这里,看看胤王还怎么杀允聿!她就是要他好起来,她不准他死!
军医被吓得白了脸色,这……这公主虽还不曾与胤王大婚,可要说来照看世子,于情于理都是不合的。他的声音带着哆嗦:“怎劳烦公主照看,我等自会尽力医治。”
令妧却不走,往前一步,华美眼底含一丝傲气:“怎么,你是不信我的话?你若不信,大可亲自去问殿下!”
这样柔美的女子,军医竟在她的眸华里瞧得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气,他心头一震,只见她又往前一步,话语冷冷传下来:“还不去问!”
“是,是……”
军医瑟缩地退了出去。
令妧长长松了口气,胤王好面子才至想强要了她,她此番要军医去问,谅他也不敢说出不是的话来。那可真是他的王妃不检点要与人私通了,她要叫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允聿仍是昏迷不醒,惨白脸上瞧不出活气,便是离得他那样近,屏气凝神才仿佛可以闻得他微弱的呼吸声。令妧徐徐在他床前坐下,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手,狠狠地握紧,掌心竟是灼灼的痛。
那是打胤王打的。
令妧忍不住苦涩一笑,方才的一切简直就像是个可怕的梦靥,他差一点也可以要了她。
现下,她是换过衣裳才来的,还特地将乌发也梳好,将所有的印记与耻辱悉数掩盖在这身衣裳下,在外人眼里,她仍是青贵高华的北汉大长公主。
“允聿。”
绵绵语声里,带着颤意,她握着他的手指缓缓收紧。她的心悬了一整日,怎敢想面前之人差一点就永远地失去了……她再是看不见他笑,再感受不到他默默关心自己所做的一切。
军医果真去问了胤王,胤王下令让公主照看世子,还以世子需要静养为由,下令任何人无事不得入帐。
军中士兵私底下都在传,说世子与胤王果真手足情深,一个甘愿替他挡箭,另一个舍得要尊贵的公主亲自照看,全营士兵对胤王又生出几分敬佩。
令妧却是冷笑,他下令不让任何人入帐,是怕别人瞧见她与允聿相处的样子,那外头那些人可就不是这样传了。手足情深的美谈定将被暗通款曲的耻辱替代,胤王那样聪明一个人,自然不会想不到这些。
军医每日只有把脉送药时才会进来,各位将军自然不会入内,胤王自己也不来。
前一日越军出城迎战,虽被蛮夷军偷袭,想来夜琅也不好过,是以第二日便安静了下来。胤王与各位将军在主营商量作战计划,一连便是两日。
这两日,令妧安心守在允聿边上,她是不怕闲言闲语的,要怕也就不来了。傍晚,令妧回自己的营帐去换衣裳时,碰巧就在外头遇见胤王。他仍是金甲裹身,英气里又多一抹逼人的阴戾。自那日以后,她与他还不曾在私下碰过面,那也的恐惧早已散在允聿活下来的喜悦里,令妧仿若再不怕他。遥遥朝他欠身,却见胤王脸色一僵,从鼻孔里哼出阴狠话语:“就这样怕他死了?”
语声里有怒,令妧更不怕。他愤怒,才说明他也在怕。
夕阳残光斜映在二人的身上,不着一丝温暖,尽是寒冷。令妧却是笑了,淡淡笑容宛若冬日里最美的寒梅,“我现在不怕了,你也不希望他死。”她含笑上前,走过他身边时,又淡淡道,“其实你也不爱我,我爱不爱你又有什么要紧的。你我之间,不过各得所需罢了。”
轻萝香气飘散在清冷空气中,身侧女子已走远。
胤王倏然回头看了那背影一眼,“锃”的一声,战袍上一枚铜星被扯下!她说的对,他并不爱她却要迎娶她,他们的婚姻只是一个堂而皇之的交易。他只是,不甘心!
夜幕渐深,令妧望着眼前苍白如初的面容,又记起在外头胤王的话,不免心中哀哀一叹。世弦曾说,胤王不爱她,她还念着昔**不懂母后的安排,如今却是世弦不懂。却原来,不懂的还不止世弦一个,胤王又何曾真的懂了?
外头,军医沾了一身的寒气端药进来,又谨慎地替允聿把了脉。
“如何?”令妧蹙眉轻问。
军医凝神片刻,才开口:“气血仍是虚弱,脉象已见回稳。”
“那怎一直不醒来?”守了两日,令妧心中自是忧虑。
军医也是满脸愁容,叹息道:“营地里没什么好药,世子失血过多,伤势极重,能捡回一条命已算万幸……哦,不过邱将军已派人去了钦州找苏太傅,苏家是医药世家,定能求得好药来。算起来,最迟明早也该是到了。”
邱将军?
令妧听闻过当晚邱将军将越皇御赐的稀世珍宝都给了允聿,如今又派人去钦州,令妧对此人顿生好感。营地里,果真还是有人是真心想要允聿好起来的。
军医说最迟明早便到,殊不知苏家的人当晚便至。
才过了巳时,营地门口便有马蹄声传来。邱将军在帐中接到侍卫禀报,说是苏家来人了,他忙起身迎出去。士兵们举着火把要验车,邱将军远远瞧见一人自马车上跳下来,身轻如燕,令沉重战场也似染上一抹轻盈色。
自允聿受伤以来,令妧夜里便睡得极浅,隐约似听见外头有说话声,她才坐起身子,帘子已被一人挑起。令妧未瞧清楚来人,那声音已直直入内:“君哥哥!”
她闯了进来,大约是没想到里面还有人,一时间怔住了。
外头邱将军正吩咐士兵将药材搬去军医的营帐,一个不慎便让那少女闯了进去。邱将军暗叫不好,也只能失礼入内。
“公主见谅,这位是苏家三小姐,正是她给世子送药来的。”他又朝那少女道,“这是北汉宁安公主。”
少女这才回过神来,忙朝令妧行了礼:“民女苏偀见过宁安公主!”
令妧一听是给允聿送药来的,自然什么都不计较,亲自上前扶她起身。邱将军已告退出去,令妧这才瞧清楚兀自闯进来的少女。连日的风尘仆仆亦遮不住那文秀清丽的姿容,她只简单一身素衣,大约是载了一车药材的缘故,此刻她的身上还留着浓浓的药味儿。
苏偀的目光已朝床榻上之人瞧去,急着问:“他怎么样了?”
令妧缓缓与她道一遍,见她静坐一旁,满脸担忧,便是那急切模样,也已让令妧猜出几分。她与允聿也早早相识,比自己还早吗?令妧心口似被什么东西微微一刺,顿然有些好笑这个时候她竟要吃这些醋吗?
因着苏偀来了,便劝令妧回去歇息,令妧也实在累及,并不推脱。
微亮天里,军医已早早熬了药送进来,苏偀逮着机会便问北汉公主怎会在世子的营帐。军医依言答了,见这位苏三小姐仍是黛眉微蹙,似是不信。军医笑了笑,转身出去。
这是苏太傅亲自配的好药,每隔两个时辰便进药一次。
喂到第三次,已是微微有了起色。
苏偀满心欢喜,趴在床边叫他几声,果真就见他的眉心略略拧起。
“君哥哥!”
他是在做梦吗?总觉得是乔儿在身边,她的每一分呼吸,每一句话,他都听见了。每晚,都可以枕着一室的轻萝香入眠,他这一觉睡得好长好久好沉……
女子柔软的掌心贴在他的脸颊,柔荑轻握住他的手。允聿心中一动,勉力抓住那人的手,“乔,乔儿……”
苏偀撑大了眼睛,随即俯下身去:“君哥哥,你说什么?君哥哥!”
“乔儿。”
这一句,苏偀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来是一个人的名字。
费力睁开双眸,瞧见眼前女子模糊的身影。乔儿,是你吗?
允聿努力将泅散目光凝在女子脸上,缓缓清楚了,看清了,竟是……是……他复又蹙眉,他是做梦了吗?
苏偀见他醒来自是兴奋不已,却因为方才的事不免又心中郁闷。便佯装生气道:“怎么样,多年不见不认识我了吗?”
“偀,偀偀……”
昏睡了三日了,他实在没有多少力气,语声尽是嘶哑。
苏偀扬一扬眉:“总算还认得我!我且问你,乔儿又是谁?”
这一问,却叫允聿心中苦笑不迭,他真是做梦不浅,乔儿如今的身份,怎会守在他的床榻前?原来这些日子,他感受到的人,不是乔儿,只是苏偀吗?他想笑,却是笑不出来,只吃力问:“你怎在此?”
苏偀见他避开话题,不免一愣,片刻才道:“邱将军派人去找我爹,说你中箭快死了,我就来了!我要知道乔儿是谁,你快告诉我!”
这丫头还与小时候一样,不依不饶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允聿无奈叹道:“你要知道来作何?”
苏偀的脸色变了变,有些发狠道:“你说出来,我与她公平竞争!你是不是忘了我说的话了?”
“哪句话?”
苏偀一双漂亮的眸子一撑,他果真是不记得了!
“小时候我就说长大了要嫁给你的,你果真就忘了!”苏偀惊愕质问他。
是吗?还有这么一说吗?允聿亦是错愕,他果真是不记得。说了几句话,胸口的伤又开始痛,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苏偀见此,这才紧张起来:“喂,你别这样……好嘛,我暂且不问你了,我可告诉你,我千里迢迢来救你,你可要给我争气啊!”
“我渴了。”
良久良久,才闻得他这样道出一句。
苏偀转身的时候才发现帐内没水了,叫了几声外头也没人,便只能自己出去。
允聿静静躺在床上,回想着这几日荒唐的梦,又兀自想笑。初晨的日光映照在营帐上,细微感觉到了暖意。帘子被人掀起来,细碎的脚步声入内,允聿竟又好端端闻到浮在空气里的轻萝香气,那样淡,却那样清晰。
明明没有睡,却又是做梦了。
他有些急躁地睁开眼,女子仍是他那日见的斩袖素裳,只那脸上的笑容再不见桀骜,担忧里又溢出了欣慰。
令妧闻得他醒了便匆匆而来,此刻这般呆呆看着,这幅容颜竟像是隔了千年万年才得以相见。见他挣扎着欲起身,令妧一阵吃惊,忙搁下手中东西伸手按住他:“你做什么?”
允聿神色一僵,不是梦!竟真的不是梦!
“乔,公主怎么的来?”他深深凝住她,苍白脸上绽出了笑靥。
“别动。”她又交代一声才松了手,转身端起一侧的碗,“喝水。”
“我……我自己来。”
他将手伸过去,却见她巧妙地避开,一双杏目直直凝住他,带着嗔怒,却又温柔似春水。
允聿心中一震,不觉低下头去。
勺子盛满玉露,就这样递至他的唇边。他张口喝了,竟无端端问她:“殿下如何?殿下没事吧?”
令妧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颤,勺子撞在碗口发出“当”的一声响。极力忍住的眼泪似快要挡不住,胤王一心要他死,他却还心心念念想着胤王好不好!令妧心中生怒,沉声斥道:“当自己是神仙吗?以为这样死不了!”
他却仍是垂目,语声微弱却温柔:“我可以死,他却不可以。他若死了,和北汉的盟约怎么办?陛下又当怎么办?你这一趟南越,也就白来了……”
眼泪倏地滚进水中,令妧双肩抽搐,颤抖双手再是握不住水碗,“啪”的一声便摔在地上粉碎。允聿吃了一惊,不觉抬眸瞧她,更多眼泪自她的眼睛滚出来,令妧便只是这样呆呆望上一眼,突然俯身下去,冰冷双唇毫不犹豫吻住他的唇——不顾他震惊亦或是挣扎,她便伸手扣住他的双肩,按住他虚弱无力的身子,仿若要将这一路的隐忍担忧、艰辛苦楚,悉数化在这不顾一切的吻里……
【涅槃】22
女子的柔舌似香毒,娇躯若枷锁,一寸寸逼得允聿再无路可退。而令妧,一朝抛开那些世俗尊严,此刻便不管他或拒或迎,深深吻住他的唇,似要将周遭空气也巧取豪夺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松开他,喘息不定地望着底下男子,她竟不知她哭得这样惨,望着他便狠狠道:“谁说你可以死?我杀了他!”
握着他双肩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原来她是那样怕。
允聿胸口的气未顺转,这样的令妧,与当日在杨府修竹园中桀骜冷清的大长公主相差甚远,仿佛又叫他瞧见了那年玉泉寺下的林子里,他将她一个人丢在林中她害怕无助的样子。
“乔儿,不要哭。”
她哭得他心都要碎了,想要抬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却实在没有力气。
那一个却是突然又生气了,猛地从他床榻边起来,直直背过身去,厉声道:“你给我听好了,你的命从来不属于任何人,你要再为他去死……我会恨你一辈子!”
恨他一辈子吗?
允聿惶惶张望一眼,却是无声地笑了。她恨他,便是心里有他。勉力侧身欲撑起来,只觉得浑身都痛,他根本发不了力,那两箭,一箭射在胸口,一箭射在腿上。令妧闻得他隐隐倒吸了口冷气,忙转过身去探他。他一手捂胸,雪白的纱布内似隐约又血色漫出来!
令妧心头刺痛,只得再次按住他的双肩:“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喘息着,却还笑得出来,吃力看着她,嘘声道:“你……不要生气,你来看我,我很开心。你该回了,偀偀将我照顾得很好。”
令妧却不走,冷冷望着他:“你赶我走吗?你怕什么?怕胤王?”
连着三句问话,叫允聿不免吃惊。
令妧眼底淌过一丝嘲讽笑意,笑声曼曼:“我便是待在这里他又能怎样?小心翼翼得不来长久!原来他早就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情,便是那样才想要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战场上!你还要忠于他吗?你还觉得他好吗?”
她声声夺人,允聿本就苍白无血的脸上越发地虚弱惨淡,他怔怔盯住她良久,才勉强笑了笑,摇头道:“不是,你弄错了,他没有想我死。”
“允聿!”
“你听我说。”他一手紧拽住她的衣袖,体内气息一阵紊乱,他强压着那口气,“他若想我死……一定不会救我,若不然,那支箭矢也……也不会刺伤他的手臂,乔儿,你误会他……”
“我不听我不听!”她不要听他的解释,胤王是何许人如今她还不明白吗?就是那夜,他狠狠打她的那一巴掌,还有他意欲对她用强……她就不会原谅那个人!
“乔儿……”允聿费力地抬手拉住了她的手臂,令妧本能地蹙眉,“咝”的一声将手臂从他手中抽出。允聿震惊地脱口,“你受伤了?”
“没有!”令妧惊慌地回身,那一刻允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半撑起身子欲下床去拉她,只是这样勉力一挣,强压在胸口的气息再约束不住,他低头便“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不要!”那一滩血看得令妧一阵悚然,她惊慌失措扶住他,颤抖抚上他的脸,“你要撑住,我马上去找军医来!”
他却反拉住她,令妧骇然,他的语声软下去,像是哄着她:“哪里伤了,让……让我看看?”他的力气分明不大,她只需要稍稍一挣便能脱开,只是听着他温柔带伤的话,心中委屈似一时间蜂拥上来……
他仍是哄她:“乖,让我看看。”
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人会哄着要她乖,只有他一人会如此待她说话。
浑身力气似被抽尽,那一刻再是逃脱不了,她却别过脸,咬着唇开口:“你别看……”
眼前有些阵阵发黑,允聿支撑不了干脆便将额角抵在她的身上,她有些僵直地坐着,任由他将她的衣袖一点点挽起。冰雪肌肤上,几处明显的深紫色痕迹,瞧着,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扼出来的。允聿心头一震,再看她另一手,仍是一样。那么,身上呢?
“是谁?”
这一声,问得连他的心也颤抖了。
其实问与不问,还有差别吗?他虽耿直,却不傻。
贱人!本王还不曾嫌你脏,你倒端起矜持来!——那日胤王的话始终不曾从令妧心底消散去,相反的,她每每看见胤王,便要想起他与她说的那些话。说不上是委屈,就是恨和不甘。只是此刻,闻得允聿问她,她再端不起面上装出来的冷情骄傲,喉间浑浊发出一声呜咽,周身的掩饰也在那瞬息之间崩溃,华美脸庞血色尽褪,只剩下哀哀一片凄凉之色。
不可能,这不可能!
允聿在心里一遍一遍否认,可是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眼看着那滴眼泪猝然滚落在衣襟上,允聿再是按捺不住,一把狠狠将令妧颤抖身躯抱住,拼尽他所有的力气也要将她抱在怀里。所有的委屈苦楚尽数化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里。
“我逃出来了,他没有得逞。”她屏息说着,避免自己失声痛哭出来。
逃——她如今说得这样轻描淡写,是为了不要他担心。可允聿又怎会不知道当日的情形究竟有多难?一个是他从小认定的兄弟,一个是他此生最心爱的女子,他以为他全心全意撮合他们在一起就是给她最大的幸福,却原来根本不是!
“乔儿,对不起,对不起……”
令妧将额头靠在他的额角:“我要你活着。”
他认真点头:“你活着,我便活着。”
“我要你对我好,只对我好!”
“我夏侯君此生只爱刘令妧一人!”
军医营帐外,苏偀抱臂坐在帐外,蹙眉问邱将军:“那北汉公主不是胤王殿下的王妃吗?她怎么可以独自呆在君哥哥帐内!”
此事早已由先前的全军赞美渐渐变了味,只是碍于胤王和公主的身份谁也不敢嚼舌头罢了,这苏偀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邱将军脸色一沉,低咳了声道:“这话不要乱说,此事事关公主名声,是大事!”
苏偀已避开皇室多年,在外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邱将军的话也没叫她收敛。只见她起了身,拍了拍裙裾上的灰尘,朗朗道:“既还要名声就该避嫌,我这便去君哥哥的帐子里替她出来。”
“偀偀!”邱将军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沉声喝斥,“这是军营,可不是你们苏家!殿下有令世子的帐子除了公主谁都不能无故入内,你既已将药送到,便启程回钦州去。”
苏偀脖子一梗,气愤地叫:“邱世伯!”
“听话!”
看邱将军的语声软了下来,苏偀转身又重新坐下:“不进去就不进去,那我也不回钦州去。除非我亲眼瞧见他能跑能跳了,我再回去。”她又在心底嘀咕:再说我还没搞清楚乔儿是谁呢,哪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走?
邱将军拿她没有办法,恰巧又士兵过来禀报说胤王召见,他便撂下苏偀往主营而去。
这几日,蛮夷军与越军遥遥相对,却是谁都按兵不动。几位将军已分析过无数的作战方案,却都不能一锤定音。胤王更是心情烦躁,似是一刻也不愿等,蛮夷军想和他耗,他却不想耗。只因在胤王的潜意识里与令妧的针锋相对仿佛便是与北汉的盟约有了变动,这越发叫他彻夜难眠。
他一直问自己既然不过是一场交易,为何就不能释怀?
营帐里,各位将军各抒己见,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却见胤王突然起身朝外头走去。
“殿下……”田将军脱口叫他,他却仿若未闻。
守在外头的士兵朝胤王行礼,胤王却看也不看,大步往前走去。前方便是允聿的帐子,胤王伫足一站,瞧见眼前一抹娇小身影冲进帐子里去,随即便是那脆生生的一句“君哥哥”!
——橖哥哥。
记忆中,女子的音容笑容突然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胤王心头一震,王绮千方百计不愿让他娶北汉公主,不过是因为心里有他,放不下他。那他对令妧呢?也是因为放不下吗?
忽而,前面帐子里发出苏偀的惊叫声。
苏偀是看邱将军走了没人再来管着她,她才不受约束,便自个来了。哪知竟瞧见令妧身前尽是血,而允聿……伤口似是裂了,还有他的嘴角噙的血渍……
令妧原本便是想去请军医来的,倒是不想这个时候苏偀闯了进来。
“怎么回事?”胤王高大的身影自外头入内,他也被眼前的画面惊到了。而允聿竟是下意识地拽住令妧的手,强撑着最后一分意识直直盯住来人。苏偀闻得胤王一句“去请军医”,慌忙头也不回地跑了。
眼看着面前之人步步逼近,令妧一动不动站着,胤王伸手握住令妧的手,却突然闻得允聿一字一句道:“你放开她!”
胤王错愕地望向他,那惨白容色里竟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是否当年梁王叛乱亦是这样坚定?不知为何,在知晓了允聿身世后,每次面对这张脸,胤王都要有意无意想起梁王。他冷冷一笑,漠然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允聿跟着一笑,竟是凄楚:“五岁我认识你,从此刀山火海,毫无怨言。你要迎娶北汉公主与北帝结盟,我忍着心痛亲手将最心爱的女人送至你手上。我离开崇京,亦是为了与她避嫌,想要她好好嫁给你,做你的王妃。从此我可以浪迹天涯海角,却唯独再走不近她的心!可是你呢?你可有珍惜过她,爱护过她,理解过她?都没有……你却还要伤害她!”
令妧颤声道:“允聿,别说了!”
他低头顺了口气,另一手伸过去,握住胤王的手,勉强使了力,狠狠将胤王的手扳开!墨玉瞳眸尽是失望:“我现在告诉你,我与她清清白白至今!她将是你未来王妃,你却不信她!你错过了这辈子最值得你去爱的女人,往后,你再没有机会了。”
曾几何时,他也绝望过,乔儿这样的女子,他最是了解。她若真的嫁给胤王,哪怕她不爱他,亦会对他忠贞一生,不会负他,她只会竭尽全力去帮他。早知有今日,允聿宁愿不曾带她离开北汉,那她永远便是北汉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他永远记得那日离开北汉,北帝紧拽住他的衣袖说的那句话——朕最珍视之人。
所以往后,他再不会让人欺负她,再不会!
胤王狠戾望着昔日的好兄弟,愤怒出声:“我没有机会?难不成你想娶她吗?”
这句话,说得令妧心头剧颤。那握着她的手却是异常坚定,耳畔是他温柔笑意:“是,只要她愿意,我要娶她!”
胤王冷冷道:“你凭什么?”
“凭我爱她。”
胤王的双眸全是寒气,令妧咬着牙,怕他发了狂真的会对允聿不利。
“快点快点!”外头传来苏偀的声音,很快,帘子被人挑起,苏偀只念着允聿的伤势,丝毫没有注意到里头气氛的变化。军医朝胤王与令妧行了礼,这才上前。
允聿仍是拽着她的手不放,令妧略侧身,不动声色轻轻拍了拍他冰凉手背,冲他温柔一笑。他终是松了手,军医上前替他处理伤口,他自始至终都只看着令妧。
苏偀睨了令妧一眼,小声道:“胤王殿下走了,公主不出去吗?”
令妧顺然道:“殿下有军事在身,不是我能跟着去的。”
一句话堵住苏偀最有利的理由,她随即咬咬牙,又道:“那……公主不回营换身衣裳吗?”
令妧仍是淡淡的:“稍后再去。”
允聿为了她,在胤王面前都不曾退缩,她还瞧不出这个丫头的心思吗?即便被她瞧出了端倪又如何,她不怕胤王便不会怕她。
待军医替允聿重新上药包扎,床榻上之人已经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军医前脚一走,苏偀便忍不住了,秀眉拧得死死的,劈头就问令妧:“你与君哥哥究竟什么关系!”
令妧小心替允聿掖好被角,凝眸看她:“你看见的这种关系。”
苏偀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早前与允聿两人时说出那些要嫁他的话已是叫人羞愤的话了,竟没想到这位北汉公主这样坦荡,承认她与允聿之间的关系也如此直白!苏偀的脸色变了,红一阵白一阵。
令妧从容替允聿擦拭脸庞,手……他一把反握住她的手,微弱叫她:“乔儿,不要走……”
“我不走。”她也握着他的手,心下却是从未有过的怅然。这一段感情,她已苦苦压抑了数十载!
一侧的苏偀更是不可置信地撑大了眼睛盯住令妧,伸手颤抖指向她:“你……你就是乔儿?乔儿是你?”令妧不答话,苏偀惊恐道,“你是未来的胤王妃,你怎么能**君哥哥?天啊,你这是要害死他吗?你想要他与胤王殿下为敌吗?你……你……”
苏偀的脸色铁青,一时间竟是有些语无伦次了。
令妧悄然看了看她,却是低声道:“苏小姐若是觉得帐内太闷,可以出去透透气。”
苏偀气得一跺脚,果真就冲了出去。只片刻,又见她回来,一**坐在令妧面前,气呼呼道:“我为什么要出去?反正你和君哥哥是不会有结果的,我为什么要生气!这些都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要是叫冀安王爷知道了,他也会极力阻止的,他最讨厌君哥哥惹上天家的麻烦了!”
苏偀说得确是实话,令妧心头不免一窒,冀安王爷都不愿允聿与胤王走得近,更何况如何是要与她在一起。今**与允聿这般在胤王面前一闹,往后又该如何收场是她此刻不敢去想的。公主和亲是大事,那是两国帝王共同颁旨的,不是她一句不嫁便可以……
不自觉地握紧允聿的手,眼前这一个人,她却不愿再放弃了。
苏偀瞧得她似有些动摇,心下像是见了希望。不可否认,这位北汉公主确实美得惊人,她尚且比不上大姐,在她面前自然就黯然失色了。不过她还是要说:“君哥哥素来单纯,你使点小手段他就会听你的,可你非要招惹他干什么?他虽是世子,却又不是天家的人,可胤王殿下就不一样了,你嫁给他就是王妃,或许以后还会是皇后……”话至此,苏偀猛地意识到自己僭越了,慌忙捂住自己的嘴,恨不得将刚才说出的话吞咽下去。爹爹总说要她管好自己的嘴,她却总是不记得!
令妧并不回头,看允聿紧蹙着眉心,看着像是难受,她心里也跟着不好受。方才在胤王面前,他强撑着要说完那些话,不用虚弱的声音,只为了不想在他面前矮他一截,这些她都懂。
不是君臣之间的话,只是单纯的男人之间的对决。
令妧蓦然又笑了,那样柔那样畅怀,若没有这两箭,他大约还会觉得愧对胤王,可现在,不会了。
“你也喜欢他吗?”
苏偀忽而闻得她开了口,挺直了胸脯正要接话,令妧却又径直道,“你最好不要喜欢他,因为他是我的,你抢不走。”
【涅槃】23
苏偀执意不走,邱将军无奈只得命人给她辟出一个营帐来。帘子狠狠一落,外头来往士兵的脚步声轻下去,苏偀气愤于榻上坐了,耳边还阵阵回响着令妧说的话。
苏偀起初还以为她该感到羞耻,竟未曾想她说允聿是她的,说得那样坚定坦荡,就好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挂在腰际的香包被苏偀纤长手指拽得皱巴巴的,她气极了,气自己那时候面对令妧居然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不是的,君哥哥一定不会喜欢她,一定是被她迷惑的,君哥哥不会那样蠢去抢胤王殿下的女人。”苏偀抚着胸口自己安慰自己。
又是日落,余晖斜满半壁天,远处似有烽烟袅袅而起,马蹄声与厮杀声仿若不绝于耳。
安静了几日的战场,不过是偃旗息鼓,是为等待时机。
“锃”的一声,胤王手中的长剑出鞘,一抹白光闪现,帐内梁柱上又被划伤极深的一道印子。细细瞧去,从上而下,已密密麻麻划出很多。胤王眉目幽深,直直凝住许久——离开京师已整整二十三日了,抵达战场也已六日。
他得父皇应允挂帅,几家欢乐几家愁。而如今,他迟迟未有建树,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势必是要笑话他的无用。
你错过了这辈子最值得你去爱的女人。
我要娶她。
他又记起允聿的话,那曾是他这辈子最要好的兄弟。
当初接近允聿,不可否认也是因为冀安王府的影响在里面。那次允聿与令妧有私情的事情出后,他极力保他,一来是为颜面,二来也是因为他不想失去一条左膀右臂。
可允聿竟是梁王的儿子!
冀安王府的势力是不能奢望了,若是萧后知道允聿的身份,首当其冲要被讨伐之人就是他!届时,与梁王余孽勾结的罪名便是他想撩也撩不开的,可是这么多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烽火连天的战场上,允聿以血肉之躯替他挡下致命的一箭已叫他骇然。那一刹的心动欲念,他不是没想过要他死,最后到底是不忍心。
那一个肯为他去死,他也为了这么多年的兄弟情抛开了梁王一事,可如今,他与他竟真的决裂了!
用力将长剑拍在桌上,胤王阴冷一笑,传了士兵入内,吩咐道:“传令下去,全军戒备,明日出城迎战!”他不愿再等了,已输得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这一次立功的机会!
夜凉如流水,帐内却是温暖如春。
空气里袅袅漂浮着女子身上的轻萝香气,那样好闻那样熟悉。
允聿缓缓醒来,里头灯火跳动,他侧目便瞧见令妧趴在他的床榻边,一手还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微弱光线洒在她的侧脸上,散开淡淡光晕。允聿轻缓一动,面前女子霎时惊醒。
“你醒了?”
“嗯。”他的声音仍是嘶哑,却是抬眸望一望门口,“什么时辰了?”
“刚过酉时。”令妧已经起了身,端过桌上的瓷碗,“这粥刚送来,正好温着。”
她小心扶他起来,喂他喝,他再不拒绝,乖顺得像个孩子。
“胤王他又再为难你吗?”那一个是他从小熟识的兄弟,脾性如何他最是了解,这一次,自己与他说得那些话,胤王势必会动怒。
令妧淡然道:“他不敢。”
不是不会,是不敢。
允聿心中撼动,胤王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竟也被逼到如此境地……浓密的睫毛一覆,却并不等他有时间多想,女子已然直言问他:“苏偀与你什么关系?”
一口一个君哥哥,叫得好不亲热!
允聿略一怔,倏然抬头,望见令妧傲然与他对视,目光丝毫不见回避,便是要等着听他的解释。这样的令妧,有几分像苏偀的不依不饶,却是苏偀比不了的那种胜券在握的傲气。
却,是他最熟悉的令妧。
将烦心事撇开一旁,一心一意只为她解释:“她是苏太傅的幺女,苏太傅也是我的恩师。那时在崇京,我时常会去太傅府。建璋十五年,苏太傅告老还乡,苏家便举家搬迁至钦州。后来不久,我父王又让我去钦州跟随老师学习,我便又在钦州呆了几年。”
便是那在钦州的几年,让他方便来回于汉越两国,成为胤王与崔后联盟的纽带。
令妧心中清明,却不问他这个,揶揄他道:“如此说来,你果真与她相识在先吗?”
允聿不觉咽了一口口水,恍然尝出她话里的丝丝妒意,他心头却是快活,眉宇间的愁容尽数散去,只留下嘴角一抹畅怀笑意。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含笑望着她:“我初见她,她不过三岁,还什么都不知道,却比不得你,出手便击中我的心。”
“你胡说。”
“怎是胡说?你且告诉我,那一日不是你一掌推在我的心口把我从亭中推入溪水里的吗?”
他问得认真,令妧俏脸上尽是局促绯色,多年过去,原来他也还记得。她垂眉低首,声音轻若蚊吟:“谁,谁让你说认得我!”
允聿笑出声来,一字一句道:“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要说认得你!”
令妧也忍不住想笑,便狠狠将手中的瓷碗塞在他的手中,咬牙道:“不和你胡说了,你自己喝。”背过身去站着,将一撮乌发卷在指缝间,闻得身后之人突然道:“乔儿,我心里只有你。”
她的心微微一震,他又道:“不管将来如何,我心里只有你。”
将来——
令妧指尖一抹凉意,她恍似瞧见很多张脸,世弦、冀安王爷、越皇、胤王……漠然阖上双眸,将来的一切是她不敢去想的,她只知道这一条路自己已不能回头了。
明日,明日再说。
她转身凝住他,嗔怒道:“快点喝掉,否则我要罚你。”
“你要怎样罚我?”他眨眨眼睛望着她,似是来了兴致。
令妧一时语塞,丢下一句“我去换衣服”便夺门而出。允聿呆呆望着,只觉畅怀舒心。
圆月当空,白月光漫过枯草泥地。
人影却清晰。
令妧匆匆回去自己的营帐,挑起帘子,蓦地一怔,竟是瞧见胤王静坐在内。他已褪去一身铠甲战袍,此刻一袭素白广衫,瞧见令妧挑起帐子入内,他本能地从榻上站起来,容色尴尬里染上铁青。
令妧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一时间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一个迎面站了片刻,突然大步朝令妧走来,令妧心中倏地一惊,却见胤王只破开了帐子出去。令妧本能地回头瞧上一眼,帐子顷刻便落了,将那抹素白颀长的身影挡去。她舒了口气,走至里头。
外面,隐约似乎有士兵慌张地叫着“殿下息怒”“殿下饶命”之类的话,令妧黛眉微蹙,漠然笑笑。胤王,她当真是看不懂他。
再出去时,见守营士兵果真换了人。令妧本能地朝胤王的营帐望了眼,帐内灯火明亮,男子身影被清晰折映在帐上。
夜风拂面,清寒里带点烟熏味。
令妧缓步往前,一抹小小身影自旁边窜出来,月色下,见苏偀的头一抬,脸一扬,跟她下战帖:“我不怕你,我要与你公平竞争!”
公平竞争?令妧眉心微拧,这丫头果真可爱,她来同她说什么公平,她可知这个世界不公平倒是很多,却难有公平。感情之争,更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难道她还要天真地希望时间倒流,回到她与她都不认识允聿的时候,再来谈公平吗?
令妧颇觉好笑。{花&霏&雪&整&理}
苏偀见她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气呼呼道:“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的对手吗?”
“不是不配,而是你不是我的对手。”允聿一颗赤忱之心已再明白不过,世间任何女子皆不是她的对手。令妧与她擦肩,神色坦然,嘴角含笑。
苏偀握紧了拳头在她身后叫:“我与君哥哥青梅竹马,你们才认识几天,我,我怎么不是你的对手了!”原来北汉人竟是这样狂傲自大,苏偀要让她知道小瞧她的后果!
允聿的伤势回稳,令妧卸下心中重石,这一觉便更是放心了。
却不知何时,只觉榻上之人猛地起了身,令妧错愕之下慌忙睁眼抬眸。允聿捂胸凝住她,直直问:“你听到吗?”
“允聿……”
“战鼓,战鼓响了!”他的脸色凝重,一手掀起了被褥便要下床。令妧忙按住他,经他一说,她这才听清了,外头果真是有鼓声,一波漫过一波,一浪高过一浪!
允聿蹙眉道:“不是不曾听闻今日要开战吗?”
“你先躺下,我出去看看。”
从营帐里出来,劈头就差点撞上苏偀。这丫头再没了昨日的气势,俏脸惨白,第一次来战场的人,没遇上过这样的情形,自然是被吓到了,整个军营,她熟识之人不外乎两个。邱将军要领兵打仗没空管她,苏偀心里害怕只能来找允聿。令妧一把将她推进去,嘱咐道:“他伤重,别让他出来!”
外头果真是那次出战一般的情景,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允聿没有出征。令妧远远瞧见田将军在那高声下令吩咐,她没有往前,一侧又有一队士兵跑过,个个神色严肃,丝毫不敢怠慢。
停战的这几日安宁,几乎要让令妧错觉地以为这一场战事已经结束,却是此刻,她才猛地又想起他们是真的置身在边关战场上。
这一次,会结束了吗?
那一面的沙场是令妧瞧不见的,漫天尘土里的血腥味却是丝丝飘扬,无孔不入。记忆里又仿若回到那一晚,允聿重伤昏迷被抬回来时她内心的恐惧害怕,令妧不免一阵瑟缩,往后退了一步。
“邱将军不是说我军尚未看破夜琅的战略布局吗?怎就突然出兵了?”营帐里,允聿神色凝重地握住苏偀双肩,一字一句逼问她。
苏偀原本就吓得不行,被他这样一问更是心慌不已,胡乱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哪知道啊!君哥哥,这鼓声真可怕,还有外头那些喊杀声,我们先去钦州好不好?”
允聿知道问她什么也问不出来,心中焦虑,一把将她推开便要起身。苏偀拗不过他,干脆伸手便抱住他,急得哭了:“君哥哥你别出去,你别出去!”
“偀偀,你放开!”
“你不必担忧,我问过田将军说了,殿下和邱将军有应对之策。”
女子平静的声音自帐外传来。
允聿抬眸,眼底略有放心。令妧缓步上前,在他面前坐下,又笑了笑:“这军营里,又不是只有你会打仗。”
苏偀见令妧一来,允聿就真的安静下来了,心中更是不服气,抱着他的手不愿松了,撒娇道:“是啊,那么多人都会打仗,又不缺你一个。何况你现下身子不便,不如就随我去钦州养伤吧。这几年我爹爹一直念叨你呢,你说说你都多久不去看我爹了?”
允聿推不开她,又想着令妧在面前,便蹙眉道:“我得了空,自会去看老师,你先放开我。”
“那什么时候得空?”她又不依不饶了。
令妧瞧她这样,倒是也不气,只当她是个未长大的孩子。瞧得允聿无奈中略带焦急,她便开口:“打完仗便得空了,还有,你若再不放开他,这才愈合的伤口若再裂了才是麻烦事。”
果然,听她这样一说,苏偀慌忙就松了手。
这一仗及至傍晚也不见收兵。
令妧与允聿都开始心事重重,苏偀倒是不再似白日里般的慌张了,好像听了一整日的鼓声和喊杀声,她已习惯。
残阳西沉,夜幕渐近,一列铁骑踏破尘土血污,自苍茫色里急急奔回南越营地。
“关城门,关城门——”
急促声音霎时传遍岭防边城。
脚步声急至,来人自营帐外一站,急声道:“公主殿下,邱将军有请您移步!”
令妧不觉起身:“何事?”
外头之人略一迟疑,终归开口:“元帅被困,将军请公主移步去主营!”
令妧脸色大变,苏偀亦是忍不住“啊”了一声。床榻上一方瓷枕落地,允聿惊恐望向帐外,怎会……
【涅槃】24
今冬落下的第一场雪。
皑皑白色,银装素裹。
因宣室殿常年置暖,外头的回廊亦不曾有积雪。凉风瑟瑟,一抹鸦色身影急移。
中常侍迎风立在殿外,廊下雪丝斜飘,中常侍搓手呵着气,一眼睨见杨御丞的脸。
“杨大人。”中常侍迎上去,命人接过杨御丞手中的伞,低声道,“大人请吧,皇上已等候多时了。”
世弦早早便听得外头的声音,杨御丞尚未入内,他已破开了珠帘出去。
殿门微开,那抹鸦色身影已入内,肩胛处还站着半融的雪花,杨御丞来不及拂去,恭敬地朝他行礼。世弦一脸凝重,抚袍落坐在敞椅中,玉带璎珞掩映在苍白脸颊,他顿了顿,才开口:“南越胤王与十万大军被困虎口……”
虎口是南越与夜琅交界一处地形,延绵数十里,两头相通,入口较大,出口却极小,一旦被引入其内,要想逃生便是难上加难。照理说,胤王不该这样不小心……
杨御丞谨慎地看了少帝一眼,南越与夜琅交战,南越西北部正是北汉与夜琅相交的西南,这一场战事北汉自然也十分关注。杨御丞低声道:“南越二十万大军,却有十万被困,蛮夷军戍守边疆明显不止十万人,南越是被摆了一道。”
这些世弦心中自然清楚,他沉思片刻,突然又道:“朕打算出兵。”
“皇上!”杨御丞吃惊望向他,瑞王党羽尚未清除干净,瑞王本人还不曾落网,这个时候向夜琅出兵实在太过冒险!杨御丞低首道,“臣以为不可!”
世弦的语声清冷:“夜琅若是当真攻破南越,于我北汉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该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何况,胤王与朕有盟约在先,朕不想袖手旁观。”胤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她怎么办?他要她和亲去南越,便是要她成为南越未来最尊贵的女子,难道还不曾大婚便要她守活寡吗?
他,做不到!
昔日驸马已是死得不明不白,如今他不想要她再经历一次。
杨御丞的脸色极其难看,皇上执意要出兵,唇亡齿寒固然是一虑,他也明白胤王若出事直接关系到大长公主的荣耀,他不愿看到公主过得不好,却也……她当日离开,要他好好辅佐皇上,他不该放任皇上做出这般冒险的决定。
杨御丞深吸了口气,振衣下跪:“我北汉正是内忧当下,瑞王一脉的势力皇上不是不知道,秦将军查无线索,瑞王始终是个大威胁,臣相信南越自有南越的应对之策,臣请皇上三思!”
世弦却道:“朕今日叫你来不是和你商量的,朕心意已决!”
“皇上……”
杨御丞再欲开口,被世弦飞快截断:“当日你来求朕将姑姑下嫁于你,朕还以为你是真心的,如今你竟阻止朕出兵去帮胤王。南越即便有他的应对之策,届时就算打了胜仗,人也早救不到了,朕以为你不是不明白!”
一番话说得杨御丞脸色煞白,他当然明白这些。越军已不敢冒然出击,再要等援军势必又是要十天半月,比不得北汉驻守在边关的军队出击来的快。
气氛一下子沉寂了下去。
殿外,风雪依旧。太医令陈描拎着一个小太监近前来,见中常侍王德喜守在外头,便小声问:“里头有谁在吗?”
王德喜点头:“杨大人在。”
陈描瞧一眼小太监手中的食盒,浅声道:“看来这药是要再去热过了,我一会儿再亲自送来。”吩咐了身后的小太监随他一道回太医院去,才走下几步台阶,忽而闻得身后王德喜道:“陈大人请留步。”
中常侍上前,谨慎地将陈描拉至一侧,神色凝重地开口:“这几日皇上都在为瑞王的事烦心不已,如今边疆又不太平,皇上龙体……”
“我知道。”太医令打断了他的话。
中常侍放心地点了头,随即又问:“太后的病情仍是反复不定吗?”
太医令应声,又道:“最近倒是不常发病,还是和平时一样,皇上最近不常去吗?”
“不常。”中常侍淡淡答着,即便偶尔去,也和以往不一样了,皇上总是退尽左右,也不知要与太后说什么。
太医令缄默片刻,听中常侍又问:“听闻端妃娘娘的病情好些了?”
太医令“唔”了一声,才又道:“皇上到底立了皇长子为太子,太子还过继给了贤妃娘娘,端妃娘娘的病好不好,也就这样了。”
两人皆沉默须臾,太医令便带着小太监回了太医院。
这么多天过去,越皇的病已好了许多,也可亲自上朝处理政要。却是此时,前线又传来了胤王被困的消息,越皇当即震怒,召诸臣在御书房议事至深夜。
庆王前脚才出了御书房,便见萧后宫里的穆旦远远地站在前头。宫婢的发鬓已有了薄薄一层夜露,想来已是在这里站了许久了。
“当真被困了?”夜已深,萧后却仍是华贵凤袍加身,发鬓珠翠未落,眉宇间一抹沉意,直直开口问庆王。
庆王淡淡笑了笑:“看来该是真的,儿臣不明白,究竟是出了何种纰漏,竟让他这样不小心?”
萧后破天荒地没有笑,一手扶着梨花木精雕的敞椅扶手,缓缓坐下身,低言道:“此事颇有蹊跷。”
庆王长眉微佻,微眯了凤目望向萧后,他的音色略低:“父皇也这么说……”庆王顿了顿,见萧后脸色覆疑,他不觉往前一步,附于她的耳畔道,“莫不是有人泄露军情吗?”
庆王低低一句话,令萧后猝然变了脸色,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扶手上的浮雕,她低低喝斥:“断不可胡说!”
庆王果真就不再开口,悻悻退后坐下了。
夜风入帘栊,清寒至极,令内室二人清明万分。良久,才闻得庆王又开了口:“父皇欲再派兵前往岭防。”元帅被困,且又是皇子,此事非同小可,必然是要一个做得起主的人前去。
眼下最适合的人无非便是冀安王爷,可他早已不问政事多年,想来也不会去。那便只剩下各位王爷们……庆王的目光细细看着萧后,果真见她也看了自己一眼,蹙眉道:“你请缨了?”
庆王略一笑:“儿臣倒是想,却没争过老三。”
身侧的茶盏袅袅冒着热气,庆王端起来抿了一口,“母后不会怪儿臣无能吧?”
萧后不答,只道:“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府吧。”
庆王恭顺地点头:“那儿臣先回了,母后也早些歇息。”
眼前珠帘仍是微微晃动着,那抹身影早已不在。萧后愣愣坐在敞椅里不曾起身,空气里熏香的味道渐渐浓郁,恍惚中竟像是弥漫着沙场上的血腥味。萧后心头一震,瞧见宫婢身影已掩映在重帷之后,“娘娘,可要歇息了?”
传了宫婢入内伺候。
萧后缓缓张开双臂,任由宫婢小心将她的凤袍褪下,她一动不动凝视着前方的镜子,镜中的自己一脸呆滞,疑心里似有慌张。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周围像是有一张大网张开着,正时刻要将她牢牢网住,丝毫不给她动弹机会。她欲走,无论往哪里走,都仿佛是在这个陷阱里越陷越深……可究竟又是谁的陷阱,谁在算计她?她素来习惯掌握主动权,喜欢掌控一切,可如今却是半点头绪也没有。
夜黑无月,庆王自萧后寝殿内出来,却并没有径直出宫,转过花阴,穿过眼前秘道,再往前,便是静公主的毓秀阁。
宫婢正在里头添灯油,恍觉有人影悄然而至,回眸瞧上一眼,大吃一惊:“奴婢给殿下请安!”
“公主呢?”庆王径直往前,闲闲落座在桌边。
宫婢忙道:“公主去皇上身边侍候未回,想来……也快了。”
自越皇病后,静公主便一直在帝宫随侍。越皇虽疼爱她,可以往她也不常会去帝宫,便是从萧后要将她指婚给夏侯君之后的事。
宫婢小心奉了茶给庆王,他却未动,宫婢有些局促地站了会儿,只能悄声退下了。
屋内的熏香淡雅,屏息凝神才能在空气中嗅得一星半点飘渺的香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庆王不觉抿唇一笑。
静公主与越皇聊了会儿天才回来,推开半掩着的殿门,抬步入内时,一眼便瞧见支着身子半靠在椅背上睡了的庆王。静公主一时间愣了下,自那件事后,他还不曾来过她的毓秀阁,她亦不曾主动在私下与他说过话。便是那次他受伤,她也只是暗地里托人打探过,面上始终不冷不热。
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宫婢冲进来,见此愣了下,忙小声道:“公主,殿下等了您很久了。”
便是从御书房出来就来了这里吗?
静公主略蹙眉,里头之人大约听到了声响,睁眼朝这边一望,忙笑着起身:“回来了。”
“二哥。”她轻声叫他。
这般光景,熟悉似往昔。
宫婢识趣地退了下去,还顺便带上了殿门。
清寒凉风被阻断在身后,拂面便是一股暖意。静公主抬步上前,拧了眉心道:“既是从御书房出来便该早早出宫去,父皇最不喜皇子们在宫闱逗留。”
脸上的笑容有些僵持,庆王未曾想她一开口便是直白的逐客令。方才霎时的恍惚又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中,原来她与他终究还是生分了。庆王勉强一笑,点了头道:“这便出宫了,我只是来告诉你,夏侯君重伤。”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的消息,前线传来时只说胤王被困,世子重伤。具体情形如何,却是谁也不清楚的。
绕于指尖的帕子不免被握紧,静公主吃惊望向他,重伤……会死吗?静公主心跳愈烈,继而又忽觉好笑,一落衣袖自桌边坐下,略带讥讽:“你以为你告诉我这个我便会高兴吗?即便他真的死了又如何?”
他与母后对她造成的伤害走已不可弥补,她只知道她最亲的亲人都在算计她,利用她,欺骗她,现在还来和她说什么夏侯君可能会死的话!
“二哥,你回去吧!”她别过脸,再不愿去看他。
庆王心头一痛,动了动唇,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他知道他再说什么,她也不会信他。
不怪她。
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好。
十一月初,南越援军尚未出发,却有个消息震惊了南越朝野。
北汉少帝下令出兵增援胤王大军,以秦将军为主将领兵出击。
令妧呆呆听着士兵的话,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苏偀侧目瞧着允聿,轻声问:“北汉出兵了,是不是这场战事很快能结束了?”
允聿并不答话,目光落在令妧的脸上,见她突然起了身,允聿忙一把拉住她:“乔儿!”
令妧脸色苍白:“他怎么能出兵?允聿,你是知道的,知道他的处境!”还将秦将军调离京师……世弦,他竟这样大胆吗?
允聿被他问得语塞,拉着她的手却不松,北汉少帝的处境怕是没有人比允聿还要明白。否则也便不会有胤王与北汉少帝联盟的事了。允聿更是明白他为何出兵,无非的为令妧,倘若胤王出事,令妧还有谁可依靠?
外界皆传,北汉少帝与大长公主的关系恶劣,谁也容不下谁,如今看来倒是可笑之极了。连允聿也错愕,令妧之于少帝,竟是那样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他放下自身的安危也要出兵增援胤王!
此刻,允聿方知他的那句“珍视之人”的分量究竟有多重,纵是帝王他也是难得的慷慨了!
苏偀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听得云里雾里。这几**见他们郎情妾意,说话也是温柔的,倒是不曾见过令妧这样的执拗。只见她用力拂开了允聿的手,转身便要冲出去。
允聿一手抓了个空,脱口道:“你以为你能让北汉退兵吗?别说你现在根本见不到秦将军,即便见着了,他也不会听你的命令。军令如山,乔儿,你早已不是他们的监国公主!”
【涅槃】25
允聿那明白的几句话,让令妧的双腿一颤,步子随之顿住。
他说得都对,她早已不是北汉的监国公主,如今战场上的事,秦将军是主帅也未必就会听她。一朝离开北汉,世弦的事她便再管不了了,他已是北汉真真正正的帝王正主。
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中,冷风从半开的帘子外吹入,散落的乌发轻扬,营帐口的那抹身影显得越发消瘦伶仃。
苏偀呆住了,瞧见允聿起了身,她忙欲伸手去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了手。他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极缓朝令妧走去。
男子的气息近了,大掌缓缓抚上她的肩胛,令妧心中一震,蓦然回身就落得泪来:“允聿,我很怕……”
他揽住她的身躯,低言安慰着:“别怕,他不是没有分寸之人。”
令妧仍是颤抖不已,哽咽道:“可盛京还有瑞王,他会抓住这次的事不放,煽动群臣指责世弦的轻率,丞相等人都是老奸巨猾的人,我怕他扛不住。”
“不会,不会的。”允聿抱紧她瑟缩的身子,咬牙道,“你要相信他,乔儿,相信他。”
允聿蹙眉凝神,北汉少帝他也见了不下数次,每一次他们都交谈甚欢。这世上,除了胤王,北帝倒是难得一个能与之畅谈的人,允聿始终相信,那孱弱的身子后,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帝王。
“你只是把他当了孩子。”他笑笑开口,可在允聿眼里,那从来都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令妧不觉怔住,是吗?孩子……她只是当世弦是个孩子吗?
淡雅凝香自鎏金莲花纹路的香炉内缓缓升起,重帷掩映,将外头风声隔断。轻薄幔纱后,崔太后急急转出珠帘上前,窥见世弦面容,她便脱口道:“祯儿,你疯了!蛮夷军不曾进犯我北汉,你为何要出兵?”崔太后的脸上隐隐有了惧色,锦衣华裳,胭脂水粉也掩盖不住她神色里的慌张。
敞椅上翔龙素袍的男子略略一笑,将手中茶盏搁下,回眸睨视崔太后,淡淡道:“原来母后要朕来是说这个?”
瞧得他轻描淡写的模样,崔太后不觉怔了下。
世弦又笑道:“母后既是不问朝政,那便不要质疑朕的决定。”
崔太后脸色惨白,上前自他身边坐下,咬唇道:“母后不是不过问,只是……”
“只是什么?”世弦眸华一抬,闲闲笑问她。
崔太后一时语塞,半晌,才低低道:“总之母后是为了你好,眼下并不是出兵的好时机,你心里不是不明白。你到底还是为了令妧吗?”
话落似重锤,一击便叫世弦变了脸色,他垂目缓缓轻抚着衣袍上的精绣翔云彩纹,淡声道:“朕是为北汉,西部的夜琅也时常犯我边境,若是能联手南越一举灭了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灯火映着崔太后半边脸颊,她深深望着他,眼底缓缓流露出失望神色,“你是我的儿子,母后还不了解你吗?她到底有什么好,竟要你这样为她!”
“母后……”
“你以为母后不出这钟储宫便什么都不知晓吗?瑞王与沈昭仪一事后,你为清除瑞王党羽之事彻夜不能眠,民间亦有要是需要你处理,御书房的灯要亮至何时母后都知道!诸般棘手的事压在你心头,母后知道你的苦。可南越一有事,你便什么都不顾执意要出兵,竟还将秦将军调离盛京,你就不怕瑞王此刻回来?”
崔太后声声夺人,却亦是字字在理。
瑞王……回不回来谁也不知道,可南越的事却是迫在眉睫,世弦怎会袖手旁观?
送她走时,他便在心里发了誓的,此去南越要保她一生荣华,不要她再屈于谁后,受尽欺负。他能给她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祯儿,她可是你姑姑!”
崔太后一句话,说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世弦的十指微缩,他一拂衣袍起了身:“朕要回去了。”
“祯儿,祯儿……”
崔太后声声唤他,眼前身影再不曾回头,急急穿过帷幔出门。
外头莺欢慌忙朝世弦行礼,世弦瞧也不瞧她,大步自她面前走过。中常侍等人都远远守在外头,月色下,隐约瞧见那修长身影出去。中常侍急忙上前,替世弦披上裘氅,低声问:“皇上要回宫了吗?”
世弦抬步往前:“朕想一个人走走,你们谁也别跟着。”
“可是皇上……哎,皇上……”中常侍忧心叫他几声,见他的步子极快,便也再不敢跟着上前,只吩咐了宫人们先行回宣室殿候着。
清寒夜里,雪还不曾全化,放眼望去,花圃草坪上,仍是白白一层雪花。凉风袭来,吹落修竹上片片雪花,落在脸上顿感凉凉。世弦抿一抿唇,回念着那一夜,他与她纷纷摔在花圃里,那夜回去,她却说裴无双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却又求着要他别伤害裴无双。
“呵。”
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广袖略抬,世弦一手抚上肩胛,那夜摔伤过的地方,像是又隐隐在痛,让他恍觉以为犹似昨日。低头凝视着掌心里那几道狰狞伤疤,自她走的那日起,他的世界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回忆。
只有回忆。
笑着笑着,他又捂胸咳嗽起来,步子微微凌乱,倚着廊下华梁站住。这辈子,好似不曾有人理解过他。
母后不曾,连她也不曾。
昏暗夜空,飘扬着又落下雪花来。世弦略略颔首,明辉宫灯将雪花掩映得越发晶莹剔透,指尖一处,冰凉青涩。他蓦然笑了笑,不知身在南越的她现下如何,也与他一样瞧这夜景,还是独自担心胤王的处境?
眼看着下雪了,中常侍命人去找皇上,找人的宫人未归,倒是看见皇上自个回来了。裘氅上竟是雪花散落,灰灰白白的一片,中常侍扶他入内,只觉得他浑身冰得厉害,也不知究竟去了哪里。
大雪又落了一夜,翌日起来积雪已有盈盈半寸厚。
少帝才下了朝出来,及至御书房门口,便瞧见一个侍卫急急奔来,说有密函到。
中常侍回身去接侍卫手中的密函,只是瞧上一眼,顿时脸色大变。密函上附着的那枚令牌,分明就是逃窜已久的瑞王的腰牌!
皇上也在玉阶下伫足了,拧着眉心打开了那封密函。笔锋有力,熟悉的字迹果真是他!
瑞王的话里,丝毫不改以往的嚣张跋扈:“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皇上,昔日妧妹和亲南越时在两国边境遭遇的刺客便是我所为,那一次是她运气好,竟被她逃了,南越封锁消息,看来果真是要我来告诉你的。”
中常侍只看着皇上的脸色变了,他担忧唤他一声,他却不说话。
“我知道皇上在找我,我却在找妧妹,皇上知道我在哪里找到了妧妹?胤王出征,她却要随军,想来南越又是未曾告诉皇上……”
手有些颤抖,那墨晶色的眼眸微微撑大,世弦只觉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目光一瞬,又望见那下面的一句话:“污蔑我与沈昭仪私通,是皇上将我逼至绝境,我自然要拿走皇上心爱的东西。”
世弦脸上血色尽褪,手腕一颤,一方白色罗巾轻飘飘自信封内掉出来,缓缓落在地上。世弦的眸华一低,望见地上那属于男子的帕子,记忆中,似乎有多次闻得盛鸢宫的宫人提过大长公主珍视驸马的帕子之事……
姑姑……她落在瑞王的手里了吗?
他呆呆一立,心头尽是绝望。喉头一抹腥甜推至,他低头一咳,大口的猩红色将雪地染出一片悚然色彩。中常侍慌张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分明已觉出他的无力,却唯有掌心里的那封密函,被他握得那样紧那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