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鸦色官府的太医匆匆自玄廊下穿过,鱼贯步入宣室殿内。
中常侍一脸凝重之色守在殿外,重帷遮掩的宣室殿内,鎏金鲛绡帐后,偶尔闻得阵阵呛声传至,中常侍的脸色便又苍白了几分。他服侍皇上十多年了,也不见皇上旧疾发至这般汹涌,先是呕血不止,待太医来时竟已不省人事!太医令早劝阻过,说这段时间皇上操劳国事过度,如今倒是好,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中常侍焦急踱步,他已私下命令命御前侍卫严守宣室殿,至于六宫……他不敢僭越令其禁避,现下宫门也不敢落锁。秦将军远在边境,要通知杨御丞吗?
中常侍又在殿外来回走了数十趟,一咬牙,便转身分明一个小太监上前,低声道:“你马上去一趟御丞府,让杨大人即刻进宫!”
内室一片浓重药味弥漫,侍女侍从们不断进出侍药,止咳止血的药丸强行喂了五颗下去,情况才稍稍见了好转。太医令已是一额的冷汗,又见侍女将药丸呈上前,太医令一把扼住侍女的手,侍女惊得花容失色,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慌忙跪下求饶。
另有一名太医蹙眉道:“陈大人,这是……”
太医令撤了手,沉沉道:“此药药性极强,不宜使用太多,你下去将我写的方子熬了药喂给皇上服下。”
侍女如释重负退出去。
太医令又替世弦把脉,指腹才触及世弦腕口,竟是见他醒了。
龙榻前的太医们都吃了一惊,随即又露出欣慰笑容。
太医令见他呆呆望着自己,他欲开口,却见皇上笑了,“朕还活着吗?”
众人俱惊,忙不迭下跪叩首:“皇上万岁!”
“万岁?”他低低一念,继而闭了双眼,微弱道,“陈描留下,你们都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违抗皇命,珠帘轻撞,不多时,一众人等皆已悄然退出去。太医令仍是跪在龙榻前,他抬手擦了把汗,屏息凝神地低着头。轻薄鲛绡帐轻轻摇曳,在地上晃出浅薄的影,皇上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传至:“朕还有多久可活?”
他话里带笑,却听得太医令浑身泛凉,他低伏了身子,不敢答话。
世弦缓缓侧目,明媚光线下,那瑟缩老者将头低下很深,只剩一袭鸦色官府于他。熏香味道也让药味掩盖,自他记事以来便总是这个味道,今时今日,世弦竟有一种厌恶,从来不曾有过的厌恶。
往后,姑姑是要与胤王相守的,而他呢?是了,他尚且还有昭儿。
眼底微弱流光淌过,他的语声微弱:“朕要听实话。”
那便是杀头的话。
太医令忍不住颤抖,低头将双眼狠狠一闭,屏息吐字:“多则三五载,少则……半年。”
半年……字句卷过舌尖,世弦蓦然笑了笑,苍白容色里竟似瞧出了透明来,太医令闻得他笑了,不觉抬眸睨了一眼,却猛地呆住。鎏金龙榻上,纹龙鲛绡帐掩映起少帝俊颜,一枕乌发散开,嘴角却有笑意。太医令慌忙又低下头去:“臣有方子给皇上好好将养,或许能有万幸……”
“朕若不问你,你打算何时告诉朕,是等朕死后吗?”他浅浅截断太医令的话,何为万幸,万幸又能延寿几年,他早已不想去问。先前短短数个时辰的煎熬,恍似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原以为他是醒不过来的。
只是还有心事放不下,上天对他已是仁慈。
“皇上……”
“陈描,你扶朕起来。”
太医令慌忙爬起来去扶他,只觉这清瘦身躯尽是绵软,世弦无力靠在软榻上,“朕早知你那些药无用,吃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好。朕的事,你可有告诉姑姑?”
太医令一阵吃惊,忙答:“臣不敢。”当日大长公主也曾怀疑过皇上的病情,只是让他搪塞过去,他亦是用了今日这种药性极强的药丸,才暂时镇住皇上的病情。太医令越是想,底下越是惊慌。
世弦略松一口气,她不知道也是好的,否则,免不了又要担心他。他睨着面前太医令,墨晶瞳仁里闪着淡淡的光:“既是不曾说过,那便谁的面前也不要提及。”
杨御丞来时恰见书名太医和宫人们自宣室殿退出来,他心下一沉,疾步往前问中常侍:“皇上的病又犯了吗?”宣室殿周围已有重兵把守,杨御丞的脸色大变,隐隐觉住了惊慌来。
中常侍见他来,仿若瞧见了救星,忙将杨御丞拉至一侧小声道:“瑞王送了一封密函给皇上,也不知究竟写了什么,皇上当即就吐血了!奴才思忖着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派人请大人先入宫来。太医已在里头两个多时辰了,眼下也不知情况如何。”
杨御丞在闻得“瑞王”二字时,双拳不由得一握,本能地往前一步:“他说了什么?”
中常侍怔住,讪讪而答:“奴才不知,皇上将那封密函团在手中,谁也不让看。”便是昏过去,那封密函仍是被死死握在掌心之中。
杨御丞缄默,目光回望着身后宣室殿一眼,早不来晚不来,瑞王这消息偏偏这个时候来,未免太过蹊跷……他才欲请中常侍入内通禀,便瞧见殿门开了,太医令从里头走了出来。
“陈大人!”中常侍迎上去。
太医令回身之际,一眼望见立于廊下的杨御丞,他像是吃了一惊,随即振衣上前,开口道:“皇上正要见大人,大人来的真巧。”
杨御丞闻言,再不做逗留,抬步便往前入了内室。
风随殿门入内,撩动着重重帷幔,静谧空旷的宣室殿内,不见一人,唯见了那抹清瘦朦胧的身影。杨御丞疾步穿过珠帘入内,屏风后,少帝面色苍白枕于鲛绡帐下,却不似他想象中的奄奄一息,墨晶色瞳眸里还能瞧出一抹犀利之色。杨御丞一怔,呆呆立于龙榻前竟是忘了行礼。
“朕今日收到瑞王的信。”
世弦淡淡出声,引得杨御丞霎时回神,他却低声问:“皇上如何?太医怎么说?”
世弦定定凝住面前之人,他是如何也想不到,时至今日,却是这昔日他心心念念想要除去之人立于他的病榻前关怀问候……且不问他是出于何故,为贤妃,为昭儿,亦或是为姑姑……世弦柔柔一笑,诸般心思藏匿心头,“朕没事,只是被瑞王气到了。”
皇上两次提及“瑞王”,杨御丞听得默然,见皇上笑容里又有恨意,杨御丞方觉事情的严重性。
世弦将广袖一落,略抬了抬手。杨御丞顺着他指处望去,只见身后桌上静静放着瑞王的那枚腰牌,他的眸子紧缩,上前将其拿在手上一探究竟,果真是真的!
杨御丞猛地回身,开口道:“皇上,那信呢?”
信仍被世弦握在另一手上,他却不打算拿出来给杨御丞看。回想着那信上所言,世弦脸上再无半分笑:“他说在南越与夜琅战场上瞧见姑姑,朕怕姑姑已落在他的手上。”
杨御丞脸色大变:“皇上信他的话?他也许只是虚张声势。皇上先不必着急,待臣派人去南越打探……”
“那有能探得什么东西!姑姑曾在和亲路上遇刺,这些南越可曾告诉了朕!”世弦话语冰冷,握着密函的手再是收紧几分。
杨御丞只觉得悚然:“怎会?是瑞王吗?”
此事南越有心隐瞒实属常理,和亲公主遇刺乃是大事,动辄两国弃玉帛起干戈。可于杨御丞来说亦是心头泛凉,依着公主性子,会跟随胤王去战场也大有可能,如今胤王被困,公主真的落在瑞王手中了吗?杨御丞缄默不语,额角已渐渐沁出冷汗。
良久良久,终闻得杨御丞开口问:“那……他想要什么?”
世弦目光森然,瑞王若真要什么也便好办,他却是什么也不要,心心念念要毁掉世弦心中最爱。
最爱——
先前昏厥当口,他蓦然又记得当日处死沈玉致时她癫狂疯笑出的话——皇上不知道的事,又岂止是这件……
沈玉致竟知道他爱上自己的亲姑姑,如今瑞王也知道了!
那密函上最后一句话,早早道出玄机,瑞王说他将他逼至绝境,所以他要报复在令妧的身上。世弦忍住极怒在胸口,是以这封密函才不能叫杨御丞瞧见,不准让任何人瞧见。瑞王也一定没有骗他,瑞王知道了这一个秘密,势必是要好好利用打击他。即便如今令妧还没落在他的手上,他却已经盯上她了。瑞王在暗她在明,叫她怎么防?
“皇上……”杨御丞只觉皇上气息紊乱,生怕他出事,他上前欲劝解,只见那广袖一扬,冰凉手指一下握住杨御丞的腕口,听世弦一字一句道:“朕要你去边疆!”
“皇上!”杨御丞惊愕望着他。
他的语声决绝:“朕决不想听到她出事,难道你想吗?秦将军没有你对她上心!”
一句话戳中杨御丞心中痛楚,秦将军心中只有太皇太后的话,只有北汉,没有皇上,也没有大长公主。而他……他怎会想公主出事?为她,他能赴汤蹈火!这北汉江山,亦是她托付给他的啊!杨御丞痛苦垂首:“臣不想公主出事,却也不能离开皇上!”
“朕却一定要你去!”她若出事,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若不是他背弃人伦爱上自己的亲姑姑,又何至于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危险!瑞王纵然气她先前不帮他,也不至于如今再去找她报复,说到底也是他的错!
“皇上!”杨御丞“扑通”一声跪在世弦面前,这一个两难决定,仿佛是他怎么选都是错的。
世弦低头望着他,竟是又道:“朕要姑姑平安无事,你还要告诉她,如今瑞王已不足以威胁到朕,让若不爱胤王,便不要再跟着胤王回崇京。”杨御丞震惊错愕,却见皇上深邃眼底像是在笑。
原是他想错了,以为要她得到南越最高的权力便是对她的好,殊不知竟又是他亲手将她推入另一个漩涡。如今,他怕是再无力去帮她,不如趁早就走。况且,她早就想走,若不是这一次和亲,她也许早就远离这些纷争了。
放开放不开,舍得不舍得,到头来,终归不过是一个执念,他只愿一切还来得及。
【涅槃】26
冬日的南越不似北汉那般冷,对于瑛夕来说自然要比南越之人更耐寒一些。刚过晌午,几个宫婢聚在院落里打趣着聊天,主子不在,她们也落得清闲。清寒的风卷入半开的窗帘,里头一抹小小身影正低头弯腰,到处翻着屋子里的东西。
熟识她的宫婢趴在窗口问:“瑛夕,你找什么呢,都找了那么久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呀?”
瑛夕正找得焦头烂额的,一张俏脸也涨成了红色,闻得窗口有人问她,她只得咬着唇道:“就是我那方帕子,世子爷给我的帕子!”怎么就不见了呢?她几乎都是带在身上的,只有晚上睡觉时才会取出来,怎就不见了?
窗外的宫婢“啊”了一声,这位北汉公主的陪嫁是冀安王世子的心上人,整个锦绣别苑的人都是知道的,怪不得见她这样着急,原来是世子给她的定情信物不见了!众人闻言忙有围上来,七嘴八舌便要帮瑛夕找。
也不知是谁说了句“昨儿你不是去打扫公主的屋子了吗,兴许落下了”,瑛夕猛地直起身子想了想,忙转身就冲了出去。
公主离开前交代过,她的房间除了瑛夕谁也不得肆意闯入,瑛夕隔日便是要来打扫的,倘若真是掉在这里,一定还在。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幔纱摇曳,屋子里似还能闻得那抹轻萝香气。瑛夕反手掩起房门便入内,地上、桌上都没有,她又打开了箱子,没有,都没有!
昨**还整理了什么?想想,好好想想。
目光缓缓扫过整间屋子,继而落在床边那个小箱子上,那是公主自北汉带来的东西,都是以前伴随公主甚久的物品,是有感情的。瑛夕记得自己好像动过这个。
慌忙捧了出来,小心搁在窗台上,她将窗户推开一些,一眼就瞥见那群宫婢仍是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瑛夕无暇顾及,打开了那盒子,仍是不见,她不甘心,将那柄龚扇拿起来,以为是被压在了下面,可还是不见。
院子里,忽然发出惊讶的一阵“啊”,接着听一人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当然是真的,我们住在别苑不知道罢了,外头早有人知道了,说世子重伤,还不知能不能挺过来呢!”
“嘘——小声点,当心让瑛夕听到了。”
“哎,这时候帕子不见了,你们说是不是不祥的征兆啊?”
“别说世子,我还听说胤王殿下也出事了,被蛮夷军困住了!”
“啊!那公主……公主是跟着殿下去的,会不会也和殿下一样……”
宫婢的语声越来越小,瑛夕愣愣站着,手上也不知使了多少力,只闻得“嘎”的一声,瑛夕呆呆低头一望——雕刻精美的象牙手柄竟被她生生折断,薄如蝉翼的扇面轻飘飘落在桌面上。
瑛夕一脸苍白,她……她到底做了什么?丢了公主的帕子,还弄坏了皇上的扇子!
难道真是公主出了事吗?
瑛夕一手扶着桌沿,差点就站立不稳。
烽火硝烟弥漫了整个战场的天空,厮杀声冗长,听得人胆战心惊。
这样的情况已整整延续了三日。
听闻汉军自北汉西南边境伏击蛮夷军,离开南越营地相距数十里路,邱将军也立马带人出城迎战。令妧静静立于营帐外,颔首仰望着头顶天空,再是望不见湛蓝之色,到处的灰蒙蒙,到处的猩红色……数万铁骑踏出震聋发聩的声响,穿过大地,穿透城墙直逼那脆弱的耳膜。
忽而,闻得马蹄声近了!
令妧只觉心头淌过一抹极寒味道,她慌忙回眸望去,两列铁骑穿过城门逆风而来,不似往日的轻松,威严铠甲上尽是斑驳血渍。这一道门,原本是偶尔用来增进与夜琅的边境贸易的,那知如今却成了征战的通道!令妧的眸光一闪,已瞧见邱将军回来,原本悬起的心越发纠结,她不知道邱将军突然回来意味着什么。
救到胤王了吗?
她凝眸望去,远处黑压压一片,她着实瞧不清楚。
“是邱将军吗?”允聿在苏偀的搀扶下出来,他一手挑起帘子,目光直直朝那边望去,“偀偀,你去看一看。”
苏偀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吓都吓傻了,往他身后一缩,低语道:“我不去,不敢去。”她素日里最怕瞧见血了,这若往士兵堆里一扎,周围压压一片尽是血污血腥气,她一定会腿软的。
这边正说着,令妧只见那边士兵似拥簇着什么人匆匆往后边营帐而去,她心下微微一惊,手指已是不自觉地收紧。
允聿见面前身影只是站着不动,目光却始终探向那边,允聿的脸上无笑,抬手拂开了苏偀的手,低言道:“那便我去看看。”
“哎,君哥哥……”
苏偀脸上带着惊慌,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跟着去。却见令妧伸手拦住了他,她的脸上亦无笑,才动了唇欲开口,一阵凌乱脚步声匆忙而来,伴随着士兵慌张语声:“公主!世子爷!”
众人闻声望去,士兵跑得极快,他的脸颊尚有血污,只见他狠狠擦了一把,半跪下道:“邱将军请世子爷去殿下营帐!”
允聿眸光幽深,忍不住又往前一步,脱口便问:“邱将军带殿下回来了?”
士兵默然低下头去:“……是。”
令妧瞧见允聿面上露出疏朗的一笑,她却警觉开口问:“为何只请世子过去?”
“殿下要见世子。”士兵低低答话。
允聿抬手轻轻拍了拍令妧的手背,示意她放心,令妧却执意:“本宫也要去!”
士兵的脸色略沉,终究是不敢拦着。
“哎,那……那我呢?”苏偀紧蹙着眉心,眼看着他们都走了,她一跺脚要追上去,却被士兵拦下:“苏小姐还是止步吧……”上头本就没说要见公主,可公主身份特殊不是他能拦住的,这位苏小姐就另当别论了。
幽幽风里,传来丝丝血腥气。
一名军医自营帐内冲出来,也未看他们二人,匆匆往后方而去,另有两个士兵也追着跑去。
邱将军一脸沉重立于帐中,夕阳残光伴着寒风入内室,他斜目望去,见竟是令妧挑起了帘子。邱将军蓦然一怔,才欲问她怎么来了,却被后头进来的允聿抢了先:“邱将军,殿下呢?”
邱将军仿若语塞,含怒瞳眸一敛,他讪讪退开半步。
二人目光径直望去——床榻上的男子满脸尽是斑驳血渍,那身脏破铠甲再瞧不出先前的半分威严,连日缺水断粮早已让他精疲力竭,竟又是伤得那样重!
鲜血自他胸前的伤口汩汩而出,蜿蜒了他一身。
令妧一拧眉心,此刻,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再无法与那夜疯狂可怕的男子重合,令妧眼底再无嘲讽与蔑视,愣愣撑大了双眸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殿下!”允聿箭步往前,却是踉跄跌至那床榻前。对胤王,他尊他,敬他,也曾怪过他,恨过他,如今这般情形却是允聿如何也不愿看到的!他还当他是兄弟,从来都是!允聿猛地抬眸看向身边军医,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
军医们脸色铁青,面面相觑,只能叹息摇头。
他又回头望向邱将军:“将军救我时的护心丸呢?还有苏家的药,偀偀带了很多药来!”
邱将军一动不动站着,护心丸只此一颗,早就没了。军医也已去取苏偀带来的药,只是取与不取也无多大的差别了。他于乱阵中救出胤王时,他早已伤重多时,回天乏术了!
“那就回京!立马回……”
允聿语声一顿,见床榻上之人竟是突然睁开了眼睛,就这样用力看着自己,而后,又瞥眼看了看一侧的邱将军。
邱将军会意,握紧腰际的佩剑,往后退了一步,沉沉开口:“都出去,殿下要单独与世子爷说话。”
军医们慌慌张张地告退出去。
邱将军也跟着行至门口,见令妧仍是呆呆立着,他只能提醒她:“请公主移步。”
移步?他自是不要见她,于胤王来说,她只是一件交易品,亦是胤王心头的耻辱。令妧心中微窒,蓦然一低头,转身走出帘外。
营帐内,只剩下允聿与胤王二人。
那一个依然睁大了的眼睛里,似怀念,似悔恨,又似有不甘。他这一生都在追逐着梦寐以求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了权力,他不惜寻求外族庇护,放任自己的婚姻,甚至不惜牺牲义妹,不惜兄弟决裂,不惜铤而走险……可惜到最后,他竟什么都没有得到……
“橖儿。”
“橖哥哥。”
这一路,他不止一次见到母妃与绮儿,不止一次听见她们呼唤他的声音……
他如今却仿佛是知道为什么了。
只可惜岭防远在千里之外,他很遗憾没能亲口听父皇说一句,父皇心中之人,究竟是不是他?
那双充满死气的瞳眸微微转动了,缓缓落在允聿脸上,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启,吃力地念出“允聿”二字。允聿猛然怔住,眼见那乌黑眼珠死死盯住自己,看得允聿心慌难喻,他恍觉回神,忙俯过身去:“你要说什么?”
胤王僵住的手指忽而也能动了,他吃力地抬手,拽住允聿衣襟,“你带她离开,不要回京。”
“殿下!”
他却不顾允聿,仍是吃力说着:“倘若日后生变,你要答应我,你……你决不会觊觎皇位……”
令妧静静站在外面,她抬眸时,见邱将军也正看着自己,他二人目光交汇,令妧并未回避。暮色冷风,吹得人越发清醒,嗜血残阳下,几抹身影急速移动,瞧见邱将军等人都在外头,取药回来的军医与士兵怔住了。军医正要开口问话,忽而闻得帐内传来世子连连呼着“殿下”,外头众人脸色俱变,令妧回神,见邱将军已经大步冲入营帐中去。
军医、士兵也急急跟着入内。
田将军也跟着自后方冲上来,他的脸上,惊愕、恐惧、愤怒并扎在一处,瞧着越发地狰狞可怖。
血色残阳下,只剩下令妧那抹萧瑟身影,她直直站着,愣愣站着。略一抬眸颔首,天际风急云涌,残忍似杀伐,血腥如战场……
南越建璋三十六年十一月,胤王身死。
诸臣诸将眼看着金殿上的皇帝猛地起了身,手中那封八百里加急的信笺轻飘飘自指缝间落下,缓缓躺在龙靴帝座下。越皇整张脸瞬间褪尽了血色,眼睛却是撑得异常大,仍是哀哀望着地上信笺,他踉跄往前一步,胸口竟是窒息喘不过气来。
静谧大殿上,流转空气里伴着那“嘣”的一声,越皇手中持珠被用力扼断,浑圆珠子噼里啪啦散落在殿上。随着那些佛珠自御座上滚落下来,越皇那高大身躯也瞬间直直从上头倒下去。
众人惊呼着“皇上”,伸手极快的一名将军已跃至殿前,用身体垫在冰凉地板上。
皇上突然昏厥,整个朝堂瞬间乱成了一片。
孙连安忙招呼着人送越皇回入内廷,并吩咐让御医们守在帝宫。
宫闱内廷霎时也跟着慌乱起来,各宫嫔妃听闻皇上是被人抬回内廷的,个个唯恐皇上病情不妙,全都匆匆而来跪在帝宫外哭声连天。孙连安派人相劝不止。
“哭什么哭!”
萧后狠戾声音自玉阶下传来。穆旦小心扶着她上前来,华衣广袖也掩不住她令人生羡的身姿,萧后一脸阴沉,目光一点点扫过地上的莺莺燕燕,“还不赶紧给本宫回去!”
李昭仪哭着跪上前,拉住萧后的裙裾道:“娘娘,皇上是不是不好了?”
“大胆!”萧后广袖一扬,狠狠一巴掌扇在李昭仪的脸颊,她的眼底似有寒芒闪过,冷声道,“李昭仪出言不逊,诅咒圣上,来人,拖下去割了她的舌头!”
李昭仪哭闹着,哀求着被侍卫拖了下去。
众嫔妃噤若寒蝉,慌忙告退回宫。
萧后呆呆望一眼,随即转身,藏于广袖下的手微微颤抖着,发鬓的一支来不及扶正的金步摇暴露了她极力要掩起的慌意。
“皇上如何?”
孙连安擦了把汗,低首道:“御医正在里头,皇上还未醒来。”
萧后蹙眉:“不是前些日子已无大碍了吗?究竟发生了何事!”
孙连安心头一颤,“扑通”跪下,哀声道:“胤王殿下出事了!”
萧后亦是一惊,她有所耳闻是前线来的消息,却是不想竟是胤王死了!孙连安道出这个事实,萧后有一瞬的高兴,但,仅仅只是一瞬。
穆旦惊愕之余,悄然看了看萧后,只见她伫立在殿前良久,一动不动,仿若一尊石像。穆旦心中不解,此刻跟随一侧也不敢胡乱开口说话。
重帷之后,便是幽深寝殿。
数位御医忙碌跟前,个个神色焦虑,唯恐龙榻上之人有什么好歹,那么他们所有人都势必要陪葬!
虽是大亮天色里,却因着在内室,外间光亮被掩去大半,宫灯已被点起,隔着薄薄鲛绡帐,旖旎朦胧,淡淡透着光晕。在里头伺候的宫婢太监们也都小心谨慎,容色里皆是惧色。
御医出来禀报说,皇上是急怒攻心才至昏厥。
萧后急切问道:“可要紧?”
御医便说正在想法子让皇上醒来。
这一去,便又是个把时辰。
而后,所有的御医宫人尽出,带出越皇口谕——宣皇后萧氏见驾。
翔龙帷幔轻曳,拽着一室袅袅的熏香。
萧后独自拂帘入内,空旷殿内,隐隐沉下一抹寂寥味道。萧后容色苍白,望见那绡帐后,越皇孤傲神色竟是恹恹,瞧着像是连着那身躯也佝偻几分,再不似往日里神勇的帝王之色,如今全是悲哀漫过所有的老态龙钟。
萧后一句“皇上”近前,见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便是那一眼,阴戾中带着愤怒,愤怒里藏匿杀气。
萧后心头一震,忍不住站住了步子。
越皇仍是直直看着面前的皇后,目光寒冷,“朕那日与你说的话,未想你竟全然不曾放在心上!”
那日——萧后动容,他果真以为胤王的死与她有关!
“臣妾没有!”萧后矢口否认。
越皇冷笑一声:“你没有!如今朝中除了你,还能有谁能有这么大的动作!田华说,先前被他关押的副将无故失踪,难道那不是你的人,不是你给夜琅通风报信吗?可怜朕的老四,竟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萧后苦涩望向他:“皇上竟这样怀疑臣妾!”
越皇脸色愈加苍白,语声中尽是讥讽:“昔日许美人如何被赐拶刑,郑嫔如何被贬冷宫,你当真以为朕都不知道吗?朕就是连欣妃、连妃之死也不信你是清白的!”更有是梁王叛乱一事,他的皇后竟是那样聪慧,什么都看得通透,却什么都不告诉他。
“皇上!”萧后惊叫出声,她不可置信看他半晌,终是笑声迭迭,“原来在皇上眼中,臣妾竟是这样不堪!”
不堪……是否真的这样不堪越皇已无力去深究,几十年夫妻做下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大抵还是知晓的。他拼命不想看到的场景,竟还是经历了……他只是不想在他活着的时候看到任何一个儿子出事,不想看到他们为了皇位骨肉相残,难道这也那样难吗?
手指不自觉地紧缩,越皇这才发现常年不离身的持珠此刻已不在他的手中。他像是隐约记起来,先前在朝堂之上,他亲眼看见胤王出事的话,心痛难忍,生生弄断了手中持珠。
罪孽啊,莫不是这么久了,还不够弥补吗?
越皇冷笑不迭,睨着眼前皇后,低沉出声:“朕让你单独入内,便是想听你亲口承认,你若承认,朕还可念在往日情分上,对你网开一面!”
萧后笑得几近痴狂,笑红了眼睛看着龙榻上之人,这个便是她曾经想要心心相惜的夫君……这些年她的确做过很多在他看来不可饶恕的事,可她从未想过,原来他从不曾信过她!原来她果真是对的,帝王何其薄情,唯一靠得住的便是自己和儿子。
眼看着她癫狂模样,越皇心中又冷几分,他低头咳嗽两声,才又道:“你安分守己,储君位子未必就不是老二的,可你偏要这样!你以为老四死了,老二就稳坐储君宝座了吗?还是,你还想多杀几个朕的儿子!”
这便是越皇最忍无可忍的事!
萧后痴狂笑声渐渐止住,眼底再不若先前的温顺娴熟,竟是迸出了狠戾之色:“臣妾没错!”
“你没错?那还是朕错了?”
萧后再不笑,凝住他,一字一句问:“老二也不是你心中的人选?”
越皇目光灼灼:“以后不可能再是了!”
萧后蓦然大笑一声,往日种种夫妻恩爱,伉俪情深俱是浮影,临到头才知帝王家的无情。萧后念及凤宫里那株帝王宠,此刻只觉得可笑可悲。语声里也再无卑顺:“是皇上逼臣妾的!”
越皇望着她:“你想谋乱吗?你的亲信却不至于能这样快进来。”
一句话戳中萧后软肋,她微微一怔,却是仰头一笑:“皇上病重,今日在殿内病故也犹可未知!”手指微张,萧后步步逼向龙榻上之人。
越皇病中无力,就这样虚软靠着,萧后面目狰狞,伸手欲触及越皇时,眼前一阵刀光剑影,从帘后窜出的御前侍卫已飞快地将萧后制服。萧后挣扎无果,愤怒看着越皇,越皇脸上无笑:“朕给过你机会,是你不知道珍惜!”
萧后冷笑,机会?他何尝给过她机会!
既然庆王无缘帝座,便是他逼得她不得不出手!
“押下去!”越皇双目一阖,再不愿去看那张哀怨含怒的脸。
边疆传回战报第二日,宫里颁下三道圣旨。
皇后萧氏涉嫌谋乱,暂押在凤宫等候处置;国舅停职受审;最后,竟连庆王也被禁足于王府。
整个崇京一时间人心惶惶,危险不下战场。
【涅槃】27
南越援军尚在路上,邱将军与诸将商量,决定先让令妧与允聿扶柩还京。
棺椁是临时自城中拉来的,顾不得名贵与否,只得先屈就着用。
令妧自帐中出来,神情颇有憔悴,她虽不喜欢胤王,他真的死了,与令妧来说仿若是梦了一场。
一切均由邱将军打点准备,并派一队精锐侍卫护送左右。令妧迎风抬眸,遥遥望了那褐色棺椁一眼,似有风沙迷了眼,不自觉便有泪沁出。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不免也替胤王惋惜。
邱将军命人备了两辆马车,此番回京,公主自然不能与世子同坐一车。
苏偀扶允聿上车,自他被人从胤王营帐送回来后,他便一直不曾说过话。苏偀与他说话,也不见他应。允聿回眸,不经意间望见站在不远处的令妧,她一袭素衣,身姿消瘦伶仃,就这样淡淡看着自己。她曾问过他,胤王与他说了什么,他却不曾告诉她实话。
胤王要他带令妧走,不要回京,他又何尝不愿?只是这一次,她单是听闻北汉少帝出兵援助南越她便那样担心,允聿便是知道了,在她心里,永不可能放弃那个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和亲南越是为北帝,选择胤王也是为北帝,他又如何能狠心要她抛下亲情不顾一切地离开?
胤王竟还说,日后无论如何要他不得觊觎皇位。允聿只觉得心中虚空,苦涩一笑,胤王以为他与令妧在一起后,北汉的势力便会帮他吗?纵然是,他又如何会僭越臣子本分,觊觎天家威严?
帘子直直落下,将那抹身影也阻挡在车帘外。
允聿不觉伸手握住车帘,这一遮掩,便是又隔开了他与她的距离。如今胤王不在了,日后她当如何?此去崇京他们又该如何?这一切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敢去正视。私心里,他希望她回北汉去,还做她的北汉公主,那么总有一天,他会有机会娶到她。
只怕,只怕她不愿……
“公主,请起程吧。”
邱将军不知何时已立于令妧身后,他的目光哀哀望着前面的棺椁低声劝道。
令妧将目光收回,回头看他一眼,低声道:“战事便有劳将军了。”
邱将军沉着脸色:“公主放心,此番还要感谢贵国相助。”
令妧闻言一笑,笑意却是瘆人,她若身在北汉,定不会让世弦这般胡来!而如今,她所求也只能是要战事快些结束,也要将她整颗悬起的心的放下。深吸了口气,她转身上了马车,崇京还不知现下如何。
令妧疲惫阖上眼眸,无力靠在车壁,谁也没想到军中竟有奸细。她与胤王到的那一日便不曾见过那人,原来早让田将军命人关押了起来,究竟是何时让其逃脱的,大约是谁都说不清楚了。
南越又谁那样容不下胤王?
令妧细细一想,眼前已闪过萧后那张美艳狠戾的脸。手指不自觉地紧握,夺嫡之争向来残酷血腥,索性皇兄唯有世弦一个儿子,而世弦因旧疾体弱,膝下子嗣单薄,也只有太皇子一人……而越皇子嗣众多,免不了便是骨肉相残。
“君哥哥,喝口水吧。”苏偀将水壶喂至允聿唇边。
他却不要她喂,伸手接过喝了几口,冰凉感觉一直从舌尖滑向喉咙,他却又像是看见那日胤王浑身浴血,紧拽着他的衣襟不放的样子。他心头一颤,霎时脸色又苍白几分。
苏偀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小声道:“君哥哥,你说句话啊,到底是怎么了?”他的亲哥哥在他刚出生那年便死了,他与胤王的关系苏偀也明白,只是看他这样,苏偀不免担忧。
允聿面无息怒,缓缓回神凝望她一眼,淡淡道:“回京会过钦州,我便在钦州将你放下。”
等了这么久,却等来他这样一句话,苏偀自是不依,紧拽住他手臂:“我不,我不回去!我要跟你回京!”
“偀偀,听话。”他叹息着,诸多心事压在当头,他早已无力与她周旋。
苏偀仍是不肯,红着眼睛道:“你不要被那个妖女迷惑了,她是不会嫁给你的!”胤王在时还好,那个北汉公主总归是要嫁给胤王的,如今倒是好,王妃新寡,世子未娶,他们便真的要在一起吗?那可如何了得!京中还有皇上皇后,这便是南越大耻!
允聿的眸子一紧,冷冷道:“闭嘴,不许你侮辱她!”
苏偀一怔,委屈地哭出来:“她到底用什么迷惑了你!你从来不曾用这样的口气与我说话,我与你从小相识,她算什么,不过几个月罢了竟要你这般维护!不就是长得漂亮吗?你看胤王殿下多有傲气,就对她爱理不理……哎,君哥哥,你去哪里?”苏偀见他起身挑起了帘子,忙转口问他。
允聿只招手命侍卫将马牵过来。
苏偀脸上挂着泪珠,忘了擦,便脱口道:“你伤势未愈,怎么能骑马?”
允聿再不看她,直接从马车上跃上马背,低低一喝,便勒着马缰往前。
“君哥哥!君哥哥!”苏偀连连叫他,气得一把将腰际的香囊扯下狠狠摔在车内。
后面苏偀的呼声宛若一条缎带,萦绕而至。令妧却忍着没有回头去看,也不知那丫头又要整出什么事情。胤王不在了,她往后该留在崇京吗?既是被嫁给胤王,她作为北汉公主大可回去故国,那样她便是明明白白的自由身,日后一样可以与允聿厮守。可是世弦呢?若是为世弦,她定走不了,当日来时她便心底清明,嫁给谁无所谓,她嫁的不过是一纸盟约。如今京中最得意之人,怕是萧后与庆王吧?
那一个戏谑温柔的男子似好久不曾出现在她的脑海了,她果真要另寻盟友吗?
静谧的马车内,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令妧自己的心跳,她抬手捂住胸口,惶惶不得安宁。
半日的车程便已抵达钦州。
此番是扶柩还京,胤王棺椁自是不宜入城,便在城外半里处暂歇。早已有人提前至钦州苏府告知此事,苏府的人会在城门口接走苏偀,如此也便不会浪费太多的时间,多则也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苏偀闹着不肯回去,谁也劝她不止,允聿无奈便让派人告知苏府的人出城。
令妧也跟着下了马车,见苏偀紧拽着允聿的袖子不肯松:“谁来我也不会回去的!我就是要跟着你去崇京!”
“出门的时候爹是怎么和你说的?”
略带着嗔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令妧不觉回眸瞧去,那人挑起车帘,一双温柔含怒的双眸直直看向苏偀。马车自他们面前停下,她下得车来,一袭白衫裙裾,气质出尘华贵。
苏偀脸色一变,有些愤愤地回头:“大姐要绑我回去吗?”
苏傃恭敬地朝令妧与允聿行礼。
允聿似是松了口气,低声道:“你来了便好,偀偀就交给你,我们还要送殿下回京。”
苏傃将苏偀拉至身侧,闻得允聿提及胤王,她的神色似有悲哀,点了头道:“放心,原也是偀偀不懂事耽误了你们。”她侧目看向令妧,又朝她端庄欠身,“叫公主见笑了。”
这位苏府大小姐果真知书达理,大方得体,与任性无理的三小姐相差甚远,令妧一眼便欣赏这样的女子。
此地不会久留,苏傃又与允聿说了几句话,允聿应着,最后只道:“代我向老师问好,告辞。”
车队再次行进,苏偀挣扎着要跟着走,苏傃让几个家丁帮忙拦着。苏偀目光狠狠落在渐行渐远的马车上,咬牙道:“大姐你为什么不让我跟君哥哥走?你知不知道他会出大事!”
苏傃脸色一沉:“怎么回事?”
苏偀喘着气,看了看身边家丁,忙附于苏傃耳畔言语一番:“他和那北汉公主……这下你知道了吧?”
苏傃端庄容色略微变了,抓着苏偀的手却是纹丝不动,她又凝望走远的队伍一眼,低声呵斥:“休要胡说!世子是何品性你我不是头一天相识,那一个是堂堂一国公主,怎会是你说的那样不堪!你别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还不快跟我回家去!仔细爹要罚你!来人,把三小姐给我请回去!”
马车已经行出很远,令妧耳畔似还能隐约听见苏偀不甘的叫声。指尖将窗帘轻挑,碧色天下,煌煌生辉,而令妧的心中,却早已是一片阴霾。
良驹跟在马车外,允聿淡淡回眸望着她的马车。
一侧,又侍卫过来相劝:“世子还是上马车吧。”先前那苏三小姐闹腾不休,也难怪世子烦得要骑马,如今苏小姐都走了,世子却仍是只愿在马背上待着,侍卫不免苦恼。
允聿挥了挥手让其退下,坐在马车里,四下帘子一落,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倒是宁愿现在这样,即便不能再明目张胆待在一处,也可这样远远望着,时时守护着。
岭防相距崇京千里,也幸得是冬日里,否则怕是未至京师,胤王尸首便无法保存了。队伍一刻不敢怠慢,整整三日时间,也只抽出少许时间来休息,其余时间均在路上。
沿途入驿站歇息,因着亲王灵柩在此,驿站官员势必大张旗鼓地迎接、安排,令妧与允聿均觉得太过浪费时间,索性不再入驿站,直接在沿途扎营。
清寒夜里露营在外倒是并不觉得有多苦,巡逻侍卫一夜至天亮,从未有过歇息。
耳畔不知何时又传来轰隆隆的巨响,那是震耳欲聋的铁骑声,在边疆的日夜,每每震得令妧无法入眠。如今那声音恍惚中越来越近,那样清晰那样真实,令妧一个激灵醒来,帐外人影匆匆,她拂开了帐子疾步出去,见允聿长身立在外,他一手已按上腰际佩剑。
“发生了何事?”令妧心头微颤,忍不住上前询问。
允聿没有回头,犀利目光直直望向前方,低声道:“有马队在靠近。”
“什么人?”
“不知道。”
令妧也跟着朝前方望去,他们已离开战场三日路程,如今已是南越境地,怎还会有马队?莫不是……
心中那最坏念头不敢念出,岭防若真的守不住,那北汉也势必出了大事了!
允聿伸出手臂将令妧拦在身后,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势必要保证胤王棺椁的完好,还有令妧的安全。马蹄声逼得人心惶惶,令妧伸手拽住允聿衣袖,低声提醒道:“你伤势未愈,不可逞强!”
允聿侧目,望见她眼底的担忧,蓦然笑了笑。他巧妙将衣袖从她掌心抽出,轻轻道:“若有事,你便退至后方,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令妧蓦地怔住,只觉喉头苦涩,半句话说不出来。胤王含恨而死,面前之人也曾两次挣扎在生死边缘,他说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倘若她在乎的人都不在了,即便她完好无损又怎样?
心中一窒,她又执拗拉住他的衣袖。允聿一震,骇然回眸,见她的瞳眸中笑意渐深,薄唇微启,坚定开口:“你若要死,便带我一起!”活着无法抛弃所有与所爱之人相守,真若死了,两眼一闭便什么都不知晓了!
允聿凝住她,怔忡半晌,竟是相视一笑。
马蹄声已很近了,不消片刻,遥遥已望见那边的马匹,还有马蹄践踏而起的尘埃。
近了,近了,马队在他们面前停下,为首一人像是吃了一惊,慌忙从马背上跳下来,匆忙朝这边奔过来。
令妧双眸不自觉地撑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朝她而来的男子。他怎么来了?他不是该在北汉盛京吗?
允聿是除了令妧之外唯一认得杨御丞的人,他亦是吃惊,却还记得叫人收起兵器,他将声音压低:“怎么会是杨大人?”
【涅槃】28
将士兵队伍都摒弃很远,令妧强稳住慌乱心智,一手不自觉地拽紧了衣袖,回身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皇上呢?”
杨御丞深邃眼底凝有肃色,他此番是乔装而来,并未着青纱笼袖的朝服,灰白宽袍更衬得他风尘仆仆。皇上担心公主已落在瑞王手中,看来瑞王并未得手,这也叫他长长松了口气。闻得令妧问他,他才将目光自那棺椁上收回来。他出来时,皇上尚且还不知胤王战死的消息,如今自然也怕是已知道,皇上的心思,便更不想让大长公主留在南越崇京了。却……却也不想她回北汉去。杨御丞长眉紧拧,皇上的决定他并非全然明白,却不会抗命。
将底下心思全都收复起,杨御丞往后退了半步才道:“皇上很好,皇上派臣来是想告诉公主,皇上说公主若不喜欢胤王,便不要再回崇京。如今看来,此番顾虑倒是也不必了。”胤王都已经死了,也不必纠结回不回了。
“什么意思?杨大人,皇上到底怎么了?本宫要听实话!”令妧错愕,目光死死盯住面前之人,强稳住的心神仿佛顷刻便要溃散。丹蔻嵌入掌心,她却觉不出疼痛,只盼着不要听到那让她绝望的消息。
男子颀长身形微移,清风吹得衣袂飞扬,他的脸上竟有笑意,点点溺在令妧紧张瞳眸里:“实话便是——皇上扳倒了瑞王,瑞王党羽也已清除得差不多,如今皇上身边再无任何危险,否则又何以会派秦将军出兵,派我来找公主您?”杨御丞语声轻快,隐约藏有笑意。令妧记忆中,这位极人臣的权贵素来以严肃沉稳示人,这是令妧十多年来都不曾见过的模样,不免叫她怔住。
话语里,被他巧妙将“臣”字以“我”替换,私心里,他早不愿以君臣之礼与她复见。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可以以杨尚玉的身份来找她,那便是他此生大幸。只可惜……他心中低低一叹,面上仍是微笑,只当这一次便是了。
昔**身处玉泉寺时,他不敢私自去探她,每次去,皆因太皇太后懿旨,半分不曾逾越。如今想来,这世上还有比他更胆小的男子吗?她是敢跟胤王上战场的女子,自然不会喜欢连言语都不敢的臣子。
令妧看着他笑,紧绷心房一点点地松开,讶然笑容里俱是惊喜,叫她苍白容色也染上爱娇笑容。她急急往前一步,快活得如同个孩子:“真的吗?皇上真的除掉了瑞王一党?”双手捂住心口,她激动得不能自已。秦将军出兵她忧心,此刻见着杨御丞她更是揪心,却不曾想,那也有可能不是她想的那最坏境地,偏偏是她梦寐以求的好消息!
只是这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令妧瞳眸睨住杨御丞,连连问他是否真的。
杨御丞不住点头。
令妧便又急切问他:“皇上究竟如何办到的?”瑞王是只狡猾的狐狸,处事圆滑,竟也会有这样大的纰漏吗?
杨御丞容色里略有迟疑,他兀自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瑞王自恃皇叔极位,近来越发狂妄跋扈,竟染指了皇上的妃嫔。”
“是谁?”
“孙昭仪。”
孙昭仪……令妧自然记得那张娇俏面容,十足的美人坯子,瑞王素来风流成性,选秀当日当着世弦的面便大肆夸过孙昭仪美貌,看来有过抢夺裕王的王妃在先的例子,并未叫他有忌惮之心,以为世弦也同圣武帝一般不会与他计较。
望见令妧笑容,杨御丞又道:“皇上如今羽翼已丰,再不必被那些琐事缠身,是以才要我来告诉公主,让公主离开这些是非之地。”
“离开?”令妧脱口接过,欢喜眸色忽而又转为警觉,她不觉回眸朝那边的允聿遥遥望了一眼,“为何要我离开?”
他微笑而答:“公主糊涂了吗?皇上已不需要南越的盟约,皇上他……一直为公主和亲之事耿耿于怀。”
令妧脸上笑容有些僵持,她惶惶还记得那时她执意要和亲,世弦竟气得病了,连着好几日不想理她。他总嫌自己无用,堂堂一国君王竟要一介女流来和亲以赢得他一时喘息的机会。
如今——什么都好了。
“那我跟你回去!”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般急切地想要回去故国,亦没有哪一刻家的感觉对她来说这般强烈。
杨御丞眼底淌过一丝欣喜,不管过多久,公主心里始终是有北汉、有皇上的,只是那丝笑意一瞬即逝,他低下头去,沉沉道:“公主不必跟我回去,皇上说了,他再留也留不了公主几年了,公主总归是要嫁人离开的,倒不如不要回去。宫闱内廷,怕也不是公主所喜。另还有一事……”他的语声一顿,神情严肃,“瑞王曾在皇上面前说过憎恨公主的话,皇上怕瑞王养着的一些死士会报复公主,是以才要我来找公主,他不希望公主再被卷入危险之中。”
瑞王会恨她,自是应当。他早前便说过要她与他联手,是令妧狠狠拒绝了他。人之将死,有心报复也犹可未知,世弦总替她想得那样周到。
“请公主离开!”杨御丞蓦然下跪,话语诚恳。
令妧不觉动容,如今这般形势,她势必会离开。世弦懂她,知她早不想纠缠在这里,多少个日夜回望,她总要怀念幼时在玉泉寺的无忧时光,原以为此生不会再复得——明媚柔光下,只瞧见她快活笑容。
“皇上龙体可好?”
“一直用太医温性良药将养着,佐以药丸调理,如今已是大好。”
“好,好……”令妧双眼湿润,略带着哽咽,“皇太子可好?”
“皇上已请了师傅教学,太子聪慧可人,是个可造之材!”
令妧浑身不住颤抖,连日来压在心头之石终可落地,再没能比这样的消息更加叫她高兴的了。她伸手将杨御丞扶起来,闻得他在她耳旁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唯恐公主离开对南越不好交代,此事,我已为公主想好万全之策。”
令妧忍不住笑,一直笑,一路笑,从远处林子回至马队,她的双瞳仍是挡不住的笑意。
允聿先前还担心会出什么事,此刻见她笑着回来,悬起的心也落下了,抬眸朝那边望去,见杨御丞并未要过来的意思。
令妧已行至马车前,朗声道:“起程吧,是前线来的消息,说战事一切都顺遂。”
侍卫们诸般疑虑,尽被化在她一句前线消息中,众人都松了口气,沉闷心情稍稍转圜一些。唯有允聿知道她在骗人,那分明就是北汉重臣,哪里是什么前线来的消息?只是眼下,他也不便上前询问,只得吩咐下去起程。
将手中马缰稍稍一拉,允聿悄然回眸,冷冽风里,那抹身影依旧,衣带当风,朗朗伫立在明媚光下,就这样直直地望着。
这日夜里,公主因车马劳顿略有不适。军医从帐内出来,众人见世子奉命入内。
夕阳残光折映在纱窗上,一痕余晖漫入内室,映亮越皇苍老面容。一名青衣宫婢入内侍药,却见越皇冷冷睨了自己一个,吓得宫婢蓦然顿住了步子,再不敢往前半步。
那封被团皱的信笺被劈面掷在侍卫面前,越皇顷刻间勃然大怒,拍案便起:“什么叫失踪?公主失踪你们还敢活着来见朕?”
信笺中写,宁安公主与世子扶柩还京途中遭土匪袭击,公主被人掳去,至今下落不明。侍卫随后追击,在营地十里处瞧见破碎一地的女子衣裳,还有蜿蜒血迹,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皇上息怒!”地上侍卫忙叩首。
浑浊咳嗽声自越皇胸膛急急迸出,孙连安慌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急声道:“御医!快传御医!”
明黄翔龙幔纱卷住一个个素淡身影,殿内药香浓郁,太监宫女静侍。
越皇直愣愣望着头顶鎏金帐子,眸子里哀哀漫过死气。
边疆动荡,皇后谋乱,胤王战死……如今连和亲来南越的北汉公主也遭遇不测,究竟从何时起,他铁腕守住的江山竟已是疮痍满目……老了,真要晚节不保吗?
六日已过,允聿等人应该是早已将胤王灵柩送回崇京了。令妧倚靠在小轩窗下,任由微风吹乱她的乌发,她整颗心却是高兴的。用不了多久,等崇京一切事情落定,她便可与允聿重逢。
天色渐渐暗沉,令妧微微颔首,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令妧不觉闻声望去,恍似时间又回那一日,营地里,允聿掀起帐子入内时的样子——
“杨大人怎的来了?”他大步踏入营帐,果真见令妧安然端坐在榻上,倦容下并未有病态,他早早洞悉所有,知她是要骗人,可却允许他进来,可见她并不想瞒着他。这般想着,允聿神色略有缓和,解下佩剑自她身侧坐下,静静等待她的解释。
令妧华美脸庞尽是笑意,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笑着道:“你知道吗?北汉没事,北汉没事!”
她的笑容感染了允聿,他也跟着笑了,反握住她娇柔素手:“那你可放心了?”
她狠狠点头:“杨大人带来世弦的话,要我离开这里,我可以走了,允聿,我真的自由了!”
“当真?”允聿欣喜中夹杂错愕,片刻之后,已是再忍不住的激动。阴霾前途似一时间被明灯点亮,他与她再不需要遮遮掩掩,他已没有胤王需要辅佐,她也不必挂心北帝处境,日前诸般挣扎纠结竟是这样瞬间清明了!
令妧将今日之事娓娓说与他听,而后又道:“杨大人会让人扮成土匪将我掳走,届时你稍作抵抗便是。”
他应着:“好,你等我将殿下送回崇京,等我安顿好一切,我便来找你!从此南越北汉,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当**要嫁给胤王,他也曾说,不管她作何选择,她在,他便在。如今她要走,他亦是不曾有二话。令妧忍住哽咽,低低道:“不回北汉,我只在辽州等你。”
辽州,便是与钦州临近的一个城池,虽与钦州不远,却因山地原因较为闭塞。杨御丞已早早为她打算好一切,只等她点头了。
允聿黯然蹙眉:“你当真要舍弃公主身份吗?”
不回北汉,她已土匪掳人脱身,一朝褪去大长公主的光环,便真真什么都没有了。
令妧仰头,将幸福眼泪逼回,曾有一人叹其身世时与她说过——我爹得子,高兴不过当下。此后多年,我与他而言,又有什么值得庆贺的?而令妧亦如他,堂堂公主荣耀并未带给她多大的幸运,却多得是数不清的悲哀,倘若可以选择,她宁愿只做个平凡的女子,没有天家荣耀,便不会有天家的诸般纠缠。
她温柔笑道:“从来便不曾需要过。”
他动情将她拥入怀中,“好,我定不负你!”
指腹触及冰凉门闩,令妧小心将房门推掩住,而后背靠着房门,望着屋内一切不由得笑。她的好日子不会远了,允聿离开崇京时,便会顺道将瑛夕带上,她原本便是要赐给允聿的,他将她带上谁也不会有疑心。她日日盼着与他们团聚,心情总要抑制不住地激动。
六日于杨御丞来说,却还只是回北汉盛京路程的一半不到。
良驹彻夜奔驰,体力也略有支撑不住,杨御丞才命众人停下歇息。皇上交代之事已办妥,他马不停蹄便要赶回去,此次离京他便心神不宁,隐隐似有悔意,他也许不该听皇上的话出来……只是他不来,公主不会信,皇上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交代。
“大人,您的伤……”侍卫递水过来时,一眼望见缠在杨御丞颈项的纱布隐约透出了血印。杨御丞抬手轻轻碰触,面色凝重,当日之事却是令他有意外,可他早已来不及收手——
皇上未将真正说与瑞王**之人告诉公主,是怕她伤心;而他未将自己真正的计划告诉公主,是怕她心软。
那夜他派人乔装打扮闯入营地掳走公主,事情顺利得叫他有些觉得心悸。为防万一,他所带侍卫虽不过寥寥数人,却皆是以一敌百的精锐,他是准备与南越侍卫恶战的,却不想公主营帐守卫之人竟那样少。
公主是他势必要带走的,他却还要杀一人——冀安王世子,他是胤王心腹,更是认得杨御丞,他若不死,越皇便会知道公主并非是让土匪掳走。为顾全大局,他不得不下此狠心。
命人将公主先带走,杨御丞在背后偷袭了允聿,电光闪石之间,那柄将长剑允聿被反手架在他颈项,锋利坚韧已划破杨御丞脖颈,允聿只需要稍稍一用力便可抹断他的脖子,他却在那看清身后之人的一瞬间收住了力道。
大口鲜血自允聿口中溢出,他踉跄地半跪下去,以剑身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墨色瞳眸里没有恨,聪明如他,那一刻已然明白杨御丞为令妧之打算——势必要她彻底涅槃重生,再不做刘令妧!
“大人!”耳畔又传来侍卫叫唤,杨御丞猛然回神,眼前是一片灰白景色,随行侍卫已坐地休憩,那夜已过多日,他却仍像是历历在目。他的功夫并不算好,却能一掌就至允聿重伤吐血……他还记得他倒下去时竟笑着道——这样很好,我很放心。
放心?他竟对他说放心!
杨御丞额角尽是冷汗,要不是顾及随后赶来的南越士兵,他势必还不会走。
他还活着吗?会供出公主的去处吗?
“大人您没事吧?”侍卫神色担忧。
杨御丞惶惶摇头,从马上上来,又闻得侍卫问:“大人何不问公主要去哪里?回去也要和皇上交代。”
杨御丞却道:“不必。”他带她离开时已是避人耳目,皇上的意思,能要她真正安全远离纷扰的办法,便是谁也找不到她,威胁不到她。只有连他们都不知道公主在哪里,对公主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御医们鱼贯而出,孙连安仍是留在御前,越皇幽迷中似醒非醒,半个时辰后,孙连安才闻得那苍老语声自龙帷后传出:“朕要见世子。”
孙连安惊觉回神,低首道:“皇上,世子爷如今是新伤旧伤一身,据说连床也下不了!”
“那就让人给朕抬到御前来!”越皇沉沉语声里透不尽的愤怒,他便是要亲口听听,边疆战事怎会如此乱,胤王又是如何死的,还有公主……当真是土匪所为吗?他一刻也等不了,即刻就想知道!
孙连安擦了把汗,应声退出。
冀安王府前,瑛夕一路奔跑着来。她听闻别苑里几个宫婢的话就忍不住了,公主走后,她未曾踏出别苑半步,只因公主交代她凡事需谨慎,可如今,她哪里还忍得住?
府前家丁认得她,恭敬叫一声“瑛夕姑娘”,瑛夕的眼睛红红的,喘着气便道:“快,快带我去见世子爷!”
作者题外话:这章并着回忆穿Сhā,大家看得仔细些,不要看漏了。
【涅槃】29
时至天中,冀安王府内,家丁应着瑛夕匆匆穿过院中秘道。
自边疆传来战事后,冀安王妃整日惴惴不安,如今更是以泪洗面,没有力气哭,便坐在允聿床边哀哀流泪。床上之人昏睡着,偶有清醒时刻,却总是那样短暂。昏迷时,只闻得他说着胡话,时而叫着“乔儿”,时而又念“殿下”。
一阵破碎声划破长空,冀安王妃吃惊地回眸,那抹身影依旧直直坐在桌边,茶盏却已粉碎在他的脚边。冀安王妃呢喃一声“王爷”,只见他拧起了眉,望着她道:“难道是我错了吗?”
遮遮掩掩二十多年,允聿竟为了胤王重伤,为杀父仇人的儿子……
冀安王妃默然落泪,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门外传来家丁的声音:“王爷,瑛夕姑娘来看世子。”
王妃忙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抬眸之际,见茉颜已出去挑起了帘子引瑛夕入内。瑛夕莽撞冲进去,却见王爷王妃皆在里头,她蓦地一怔,朝他们行了礼,才急急问道:“奴婢是来问问世子爷我家公主的消息……”话说着,瑛夕哽咽起来,便是对上冀安王妃哭红的眼睛,此前诸般隐忍俱成泡影,瑛夕捂住嘴已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冀安王爷回头淡淡看了看允聿,叹道:“还昏睡着。”
据说当日之事,随行侍卫们都模糊其词,说大约只世子一人清楚,可如今允聿这样,公主究竟是如何失踪便成了谜了。
瑛夕浑身都颤抖着,所有人都说公主已凶多吉少,可是她不信!匆匆来了冀安王府,竟是见了世子这般模样,心中万千侥幸仿若瞬间坍塌,瑛夕双腿一软,一下子倒在地上。
“瑛夕姑娘!”茉颜慌忙上前,双手托住她的身子,只觉一片绵绵软软。
瑛夕哽咽抽泣,她曾是侍郎之女,却因庶出身份并不得宠,后得太皇太后赏识选入宫跟随大长公主。这些年来,她与公主相依为命,私心里早当她是自己最亲的亲人,如今,连公主都要失去了吗?
离宫之际她曾那样雀跃,早知如此,她宁愿公主永远不要离开盛京!
冀安王爷朝茉颜看了看,低语道:“叫人先送瑛夕姑娘回去。”
瑛夕情急道:“不,奴婢不要回去!求王爷允准奴婢留下,让奴婢伺候世子爷!”她要等世子醒来,她好第一时间询问公主的消息。
冀安王爷神色为难,一直坐着未出声的王妃突然开了口:“让她留下吧,也许君儿希望她留下。”她不知允聿真正心仪之人是令妧,还以为乔儿是瑛夕的小名,冀安王爷此刻也不点破她。
王府外,一列侍卫从马背上下来,另有几名宦官并着鸦色朝服之人疾步入内。
有家丁在外禀报,说宫里来了人,皇上要召见世子。
为首的太监破开幔纱,绕过屏风入内,朝王爷和王妃行礼。冀安王爷蹙眉开口:“君儿尚未清醒,皇上怕是问不了话。”
太监低头轻言:“皇上已派了御医来王府。”他伸手拍了拍,很快便见御医亟亟进来。将医药箱搁在桌上,御医上前道:“请王妃移步,我等要为世子看病。”
另有一人已从药箱取了几枚银针出来,缓步行至床前。
王妃警觉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那人从容答话:“回王妃,皇上要问世子话,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好让世子尽早醒来。”他说着,手中银针便要扎下去。厉风拂额,眼前素锦广袖一扬,冀安王爷有力手臂已挡住御医的手。
御医吃了一惊,未回过神来,人已被冀安王爷狠狠推离床前。
“王爷是要抗旨吗?”那人哆嗦着说。
冀安王爷冷冷一笑,猝然道:“本王不敢抗旨,尔等便回去告诉皇上,胤王的事本王也很痛心,也请皇上念在同是父亲的份上顾及本王的感受!本王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容不得尔等动手来伤害他!”允聿如今伤得那样重,强行迫醒势必要伤及根源,他忍气吞声了二十多年,怎能容忍连允聿都失去!
冀安王爷几十年敦厚仁慈,便是宫中资格最老的老人亦是不曾见过他这样忤逆皇上的意思,两名御医苍白了脸色,谁也不敢造次。太监亦是被惊吓到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忙跪下请罪道:“王爷恕罪,皇上也是急着想要知道究竟是谁将世子爷伤得这样重,是以才派奴才等人来王府。王爷是明白人,还请王爷不要为难奴才。”
瑛夕也听得愤怒,说的真是比唱的好听,这太监处事圆滑,却比鹰爪更可恶!
“王爷三思啊,奴才若是带不走世子爷,奴才的狗命定会保不住,请王爷开恩!”太监又求道。
冀安王爷不松口,诸多人站在里头,却是谁也不敢再说话,气氛沉沉,又静谧非常。纤弱空气里,空起了一声微弱的“乔儿”,冀安王爷神色一黯,蓦地看向允聿。
太监与御医们也都纷纷望去,他们正疑惑地这“乔儿”是谁,便瞧见身侧一抹娇小身影推开了茉颜的扑上前,颤抖握住那冰冷的手,哽咽道:“我在,我在这里。”
太监眼尖,已认出此人是北汉公主的陪嫁,当日御前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如今世子伤重,她出现在王府倒也不是不妥,这般一想,疑心尽散。
宫里的人谁也不曾想这一回冀安王爷竟这样坚定,说不让碰就不让碰,一直僵持到夜里,终等到允聿醒来。
太监又跪下求冀安王爷让他们带人进宫,冀安王爷起初不肯,后来却是允聿自己应了,瑛夕也借口跟随入宫。她是怕他支持不住又昏过去,再若说胡话也好由她周旋。
越皇已穿了龙袍等候多时,空旷帝宫,灯火辉煌,却冰冷得如同冰窖。
允聿是叫人抬进去的,自南越开国以来,还不曾有过臣子如此见驾的先河,众宫人们纷纷议论着。越皇细细问过战事、胤王的死,还有那失踪的副将,最后才问及令妧。
允聿的答案并没有叫攒室馔猓全是意料之中的事,就是他不知的,也已猜至七八。
瑛夕只见那抹明黄身影近前,抬手拍了拍允聿肩膀,叹息道:“你的伤,一是为老四,二是为公主,朕心里都知道。”
“皇上不怪臣吗?臣没有保护好殿下和公主。”
越皇整整一愣,终没有再说话。
“臣觉得无颜面来见皇上!”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越皇抬手按住:“朕没有你与老四情同兄弟,朕不怪你,往后朕还会重用你。”
一抹不易察觉的异样闪过允聿眼底,他咬牙道:“臣不配,请皇上降旨搁去臣的官职!”他一脸坚定,并不是说笑。
这样神情,令越皇蓦然又想起二十几年前,他的父王称病不朝时的决绝。像,冥冥之中却又不太像。只因这眼神熟悉中近乎遥远的陌生,却并不是来源于冀安王爷,记忆中另一张脸孔侵入,叫攒述时脸色大变,按住允聿的大掌猛地撤下……
命人送允聿回去,越皇独自在窗口站了良久,他定要见允聿一面是不信一些事,如今见了,信了吗?他却像是更糊涂了。孙连安推门入内,替他披上裘氅,小声道:“冀安王爷今日这般……可是前所未有的。”
越皇低咳一声,缓缓道:“朕刚失去一个儿子,自是理解他。朕还记得他大儿子死时他的样子。”那是建璋十年,那一年是他与冀安王爷谁都不愿去提去想的一年。他下旨株伐自己的亲弟弟,而冀安王爷失去了大儿子,就是小儿子也差点在那一年重病去世……冀安王妃更是大病了几个月,连好不容易病愈活下来的小儿子也鲜少去管,众人只道是她失去长子伤心过度。越皇心弦蓦地一铮,稀薄空气中,惶惶又似淌过当年的血腥气。建璋十年是他心头魔障,他从来不让自己去想、去听、去揣摩,莫不是连他也被蒙蔽了吗?
“皇上,您早些歇息吧。”孙连安低劝着。
越皇收回心思,沉默半晌,才道:“朕想让苏太傅回京。”
孙连安吃惊道:“太傅早已告老还乡……”
越皇眉目幽深,南越出了太多的事,萧氏一脉获罪,朝中可用之人已不多。
马车缓缓出了宫,却停靠在了寂静无人的大街上。世子要与瑛夕姑娘单独说话,命所有人都退出很远。
瑛夕哭得要喘不上气,微弱月光射入帘栊,映衬得允聿的脸颊越发苍白。他却还笑了笑:“傻丫头,哭什么,她没事。”
瑛夕一怔,半晌才呆呆问道:“你骗我吗?你方才在宫里和皇上说,说公主生死未卜,也许是凶多吉少了!”情急之下,什么尊卑她全忘了,只想快些问清楚。
允聿将原由简短告知,语声里似有伤怀。令妧要与他双宿双飞,奈何杨御丞并没有将他算入内。
瑛夕听着听着,早已破涕为笑。允聿疲惫阖上双眸,语声里尽是忧心:“我原该在这几日动身去找她,只是 ……不如你先去。”
瑛夕笑着张了口,那个“好”字却被她咽下,只见她摇头道:“你不走,我有什么理由离开崇京?”若要说回北汉,也是没有这样的道理,她不过一个陪嫁丫头,哪有这样的权力?更遑论她一个在南越人生地不熟的人突然出崇京,便是直接告诉别人公主失踪一事另有隐情!冲动行事只会害了公主和世子,瑛夕咬着唇,一时间进退两难。
翌日,朝中传出消息,称胤王力战蛮夷军身死,宁安公主随军出征,亦死于夜琅之手。
随后便有使臣亲自将此消息传去北汉。
内室一张凳子被庆王一脚踢出门外,直接撞在外头华梁下,碰得粉碎。这段日子他虽被禁足,可这样的消息并非军机秘要,是不会瞒着的。庆王温和脸庞俱是冷意,真的死了吗?
老四果真无用,保护不了自己,连自己的女人也保不住!
他早叫她不要去,那个蠢女人,当真连阴曹地府也要相随吗?
茶水还有温度,纤长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轻轻划出水印。令妧黛眉微蹙,十五天了,当真已过了十五天了吗?
来回崇京,十一二天已是足够,况且依允聿的性子定要不了那么久,可如今已过去整整十五天,他为何还不来?胤王与“她”的后事也已处理完毕,越皇早早昭告天下,允聿是出了什么事吗?
令妧华美脸庞尽是慌张,胤王棺椁已回京,允聿势必是回京的,还有什么能阻碍他的步子?
他说不会负她,可为何不来?
惶惶推门出去,辽州大街上,一切如常。这样的宁静是令妧所喜的,可今日却似静谧得叫人生怕。她又一人呆呆立于皇榜前,一侧零星几张告示,却都不是她想听到的消息。
去崇京吗?
手指拽紧丝帕,她知道这是最不是办法的办法,可是如今她一人干等着,没有任何有关崇京的消息,于她而言比死更难受。独自在烈日下站了半日,又缓缓朝客栈方向而去,连日来的担忧心悸,再加上站得太久,令妧只觉得眼前阵阵昏暗,她下意识地想扶住一侧府门前蹲坐的石狮,一下子扶了个空,整个人径直摔了下去。
“她怎么样了?怎的还在发烧?”
“娘,您别担心,大夫说是因为太累所至,休息几日便会好。”
“你听,她又叫允聿,允聿……允聿不是冀安王府的世子吗?她怎会叫他的名字?”
“好了,娘,您也累了一天了,我让人送您回房休息。”
“不,我不走!我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我要陪着她!别怕,娘在这里,娘会陪着你。”
……
头好痛,是谁在说话?
娘——
令妧昏昏沉沉睡着,记忆中,有谁对她称过“娘”吗?她定是糊涂了,她的娘是母后,她也从来不叫她“娘”。从她长大乃至记事,母后从不会这般温柔对自己说话,她素来都是严厉的。就是临死都还在交代她北汉的事情,更别提这样宠溺的口吻……
那便是梦,可她突然不想醒来,真想就这样梦着,让她也感受着一辈子无法奢求的平凡母爱。不要再是权力,命运,荣华……
那双温暖柔软的手一直握住令妧的手,好舒服,好安心。
她迷迷糊糊叫——“娘。”
“娘,我好痛,好难受。”她这辈子都不曾撒娇,不是不会,是从来没有机会。
原来做梦也是这样幸福。
有双手臂将自己抱住,将她所有的痛楚不敢悉数化在属于娘亲独有的怀里,一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娘在这里,你会好起来的,很快会好起来的。”
令妧下意识地往那怀抱钻了钻,将滚烫额角贴在那个怀抱。
这一个梦,好长,好温馨。
谁的手探上令妧额头,然后闻得那人欣喜叫着:“烧退了!夫人,烧退了!”
“是吗?”梦中那婉约温柔的声音传来,接着,那温暖的大掌也贴上令妧额角。令妧蓦然震惊,猛地睁开了双眸,直直看向床边美妇——素锦衣裳遮掩了她的年龄,含水双瞳承载了太多的喜悦,明明是令妧不曾见过的人,可这双眉目却是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像在哪里见过。
那美妇见令妧醒来,连着眸子也笑开。令妧昏睡了一天一夜,浑身无力,勉强支起身子凝望着她:“您是谁?”
美妇呆呆一愣,随即慌忙握住令妧肩胛,急着道:“我是娘啊,儇儿你不认得娘了?来人啊,来人啊!快,快去找大夫来!”她紧张地大叫起来。
“娘?”令妧呢喃着,梦中似有这样一个人,莫不是……是她吗?
那一刻,失望漫过侥幸,梦里果真都是假象,上苍残忍得连幻想也不愿给她。原不过是这位夫人认错了人,她又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女儿?
望见她悲伤模样,令妧心中动容,不觉抬手抚上她的手背,低低道:“您认错人了,我不是您的女儿。”
美妇仍是不肯松手,哀声道:“娘怎会认错你,你昏睡着还叫我娘,你不记得吗?娘知道你怪娘,这么多年不肯原谅娘,也不肯回来看娘。可是儇儿,你可知道娘盼你盼得有多苦?娘日日在这里盼你回来,你总算回来了,这次再不要走好不好?”
不要走?自然很好,可她却不是她的女儿。
令妧苦涩一笑,正要开口,见房门被一个丫鬟推开,丫鬟身后一抹素紫身影急急入内:“娘,她醒了吗?”
令妧本能地抬眸望去,女子仍是端庄秀雅的模样,与她在钦州初见时一样。
“苏大小姐!”令妧错愕。
美妇急忙纠正她:“你又糊涂,她是你大姐苏傃,你是苏家二小姐苏儇啊!”
作者题外话:记得有读者问,说苏二小姐很神秘,究竟是谁。哈哈,令妧就是苏二小姐了,也许有细心的读者已经知道我要写什么了,不知道的读者也不要急,令妧为什么成为苏二小姐,以及苏夫人为什么要这样说,听我慢慢道来。
【涅槃】30
晨光静好,丝丝缕缕漫过纱窗照入内。
房门轻掩,微风吹入帘栊,散淡一室氤氲香气。
苏夫人让人劝着回房了,苏傃文秀清丽的脸庞微微染起光晕,坐在令妧床边,黛眉微蹙,面露疑色:“我和我娘见公主昏倒在府前,我原先还以为只是长的像,没想到真的是公主,公主怎在这里?啊……”她似是想起什么,“京中有消息说公主与胤王殿下一起死在战场上,我原先也想不明白为何,莫不是中途有别的变故吗?”
令妧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她却是先开了口。只是此时说来话长,这位苏家大小姐与令妧来说也只是一面之缘,更多的话令妧也不敢说。她只问她:“还有谁知道我在这里?”
苏傃摇了摇头:“我不敢确定是不是公主,所以不曾告诉谁。只是……我娘误将公主当做我二妹,实在对不住。”
原来这是苏家最老的老宅,苏家已于苏太傅父亲一代便举家迁往钦州,苏家老宅却仍空置着,每年清明端午苏家总要有人来祭拜先祖。有一年清明,苏家人回老宅祭祀,苏夫人带着苏二小姐苏儇上街时,苏儇失踪了。苏夫人一直自责,发了疯似地去找人,最后精神恍惚,再不愿离开辽州的老宅,年复一年,只为盼着苏儇回来。
“那找了几年之后你们便放弃了吗?”令妧不觉脱口问。
苏傃低了头,悲哀目光望着指尖丹蔻,低低道:“并不是。事实是我二妹在失踪那一年就死了,尸体被人从河中捞起,我娘当场就昏了过去,待醒来,便再记不得我二妹已死的事,总是不断地说二妹走丢了,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她略抬眸,眼底似有苦笑,“我二妹死的那日,正是穿了墨绯素锦的衣裳。”
令妧心中一震,不觉低头睨了一眼此刻身上的衣裳,正是墨绯之色,素锦之帛。
竟是这样的巧合!
但不管怎样,令妧终是感受到苏夫人真切温柔的母爱,虽然那并不是给予她。她扬眉一笑:“谢谢。”
“谢什么?”苏傃微笑,“我还要谢谢公主,方才我哄娘去休息的时候您没有坚持否认自己的身份。这一天一夜,她虽担惊受怕您的病,可是二妹死后,我再不曾见她这样开心过。”
和苏傃说话,叫令妧莫名觉得舒服,她笑道:“你别对我用敬语,也别当我是公主。”
“那怎么行?”
令妧一怔,含糊道:“皇上已将我的死昭告天下,我也不再是宁安公主了。”
“为什么?”苏傃脱口。
令妧抬腕将额前散落几缕乌发绾起,敛笑道:“不要问,我不想对你说谎。”
明眸中霎时惊诧,苏傃旋即应声:“那我便不问。”
她果真不再问令妧任何事,小心扶了令妧躺下,又细心替她掖好被角,才转身出去。
“苏大小姐……”
那抹俏丽身影自帘下一站,令妧见她回眸笑道:“委屈你叫我大姐吧,即便在这府上没几日,也全当圆了我娘一辈子的梦,让她以为真的是我二妹回来了,可以吗?”
令妧应了,与其说是圆苏夫人的一个梦,倒不如说这也正是令妧此生遥不可及的梦。
苏夫人极为疼爱她,仿佛是要将这十多年缺失的母爱全部补给她。
她亲自给她喂药,亲手给她做衣裳,亲手给她梳头,慈母之爱让令妧深陷其中,再是无法自拔。
苏傃一年中有小半年会在辽州陪苏夫人,而三小姐苏偀是侧室所生,不到清明端午便不会来苏家老宅。与苏傃相处,令妧越发欣赏和喜欢这样的女子,淡然出尘,文秀典雅。可她很聪明,无妄无为,却是最大的智慧。
三日过去,令妧要等的人却仍是没有来。
苏府却是来了人送信,苏太傅急着要苏傃回钦州去,还嘱咐定要将苏夫人也带上。
“那真是太好了,儇儿,你爹若是知道你回来,一定也和娘一样开心!”素来不愿离开辽州苏家老宅的苏夫人,因为“女儿”回来,竟也愿意走了!
苏傃松了口气,却见令妧神色凝重,她回头安慰苏夫人:“娘,您先让丫鬟们去整理东西,我和二妹说几句话。”
“好,好。”苏夫人笑着出去。
冬日里,院中树叶皆已落尽,唯墙角处几株腊梅长得甚好。房门一关,帷幔纱帐阻断清寒空气,金錾香炉袅袅泅散诱人芬芳。
苏傃的声音小了下去,她叫令妧“儇儿”,自那日后,她便一直这样叫她,好似令妧真的就是她的二妹:“那日你要我不问你的事,我便不问。可我知道,这些天你一直在等人,你等的人没来,当中是有什么变故吗?”
相处几日,对苏傃的戒备早已小了许多,令妧没有否认,“我不知道。”
见她神色落寞,苏傃便大胆道:“那不如你也随我们一道去钦州,我爹认识的人多,只要是南越之事要想打听还是可以的,总也好过你独自一人呆在这里来的好。”
令妧低下头,有些犹豫不决。
静谧片刻,忽而又闻得苏傃道:“你等之人,是夏侯家的世子。”
一字一句,猝然敲醒令妧漠然的心。她猛地抬眸,直直看向苏傃,她面不改色,仍是温和笑意:“我实在无意窥探你的心事,只是当日偀偀与我提过一二,我便联想到了。”
而令妧舍弃公主身份,便是金蝉脱壳之计,为的,便是与允聿厮守吧?苏傃又笑了笑,看来皇上也被蒙在鼓里,她倒是有幸知道了。
令妧容色有些僵硬,苏傃伸手握住她的手,又言:“这只是我的猜测,你没有承认,我也不会当真。世子是我爹的学生,你要想知道冀安王府的消息,便跟我回钦州去。”
令妧眸子一紧,她自是想知道,无比迫切地想知道!
“可是……”
“我知道你担忧什么。”苏傃笑着截断她的话,“你等的人若是来辽州找不到你,自然会联想到与辽州相邻的钦州。再者,我也不瞒你,私心里我想你跟我们走,因为你不走,我娘定不会走。她,是真的将你当女儿了。”
一句话戳中令妧心中最大的不忍,苏夫人拿她当女儿,她又何尝不是真心实意地当她是母亲?只是——“我却不是苏儇。”
苏傃欣然笑了:“这倒是不打紧的事,你既说你不要做公主,苏二小姐的身份岂不是刚好让你改头换面吗?苏府就偀偀认得你,但你放心,有我在,她不会怎么样。”
苏傃是难得的明白人,且又将令妧的事考虑的面面俱到,便是她不答应也不行了。
苏夫人高兴得很,这几**的病情也像是好了,瞧着与常人无异。她时常拉着令妧的手回忆苏儇小时候的事,苏傃私下都已告诉令妧,苏夫人越发深信面前之人便是自己失踪甚久的女儿。
“你爹这么急着要我们回去,到底什么事?”苏夫人突然开口问苏傃。
这么些年来,娘还是头一次问及爹的事。苏傃面上也跟着笑,握住她的手道:“爹信上也不曾说,反正现在二妹也回来了,娘您总要回钦州去的。”
苏夫人看了看两个女儿,欣慰笑道:“也是,如今一家人团聚了,娘自然要和你们住在一起。”
瑛夕醒来已是傍晚十分,床榻上空空如也,瑛夕一阵吃惊,伸手一摸,锦衾上丝毫绝不出温度。她又环顾四周帷幔锦帘,屋子里,一盏琉璃青灯微微跳动着灯芯。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瑛夕拉住恰巧路过的一个丫鬟便问:“世子爷呢?”
这段时间瑛夕都住在王府,府中上下皆知瑛夕身份特殊,故而对她也极其客气,此刻见她这样焦急,丫鬟笑着道:“姑娘别急,世子爷是去了王爷书房,姑娘且等一等便是。”
丫鬟告退了,瑛夕抬眸凝望,那边书房内,灯火明亮,隐约还能瞧见折映于雕窗纱帘上的身影。
“你说什么?胤王临死前当真那样说?”冀安王爷脸色凝重,死死盯住允聿沉声问他。
允聿应声苦笑:“儿子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
冀安王爷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惊慌,广袖下,十指握拳,微微有了颤意。若不是胤王事先知道了允聿的身世,又怎会说出那样的话?可是,他怎么会知晓?冀安王爷愣愣想着,额角已有了薄薄的冷汗。眼下胤王知不知道已无多大关系,最坏的打算,是他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皇上!
冀安王爷心口一震,额角青筋也跟着突突地跳。
见他不说话,允聿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今日找父王,是要父王允准我离京。”他因伤已耽误了太久的时间,如今却是再等不起了!杨御丞有意要杀他,也许他与令妧的计划早已生变,也许令妧根本不会在辽州等他,可不管怎么样,他终是要去的!
冀安王爷起初还心惊肉跳地想着允聿的身世,此刻闻得他一句“离京”,这才霍然回神:“你,你说什么?”
“我要离京。”他仰起头,一字一句说。
这次伤上加伤,好生在王府将养半月,允聿的身子仍是虚弱,可是他却再等不起了。
冀安王爷起身立于窗下良久,竟是问他:“那日皇上要你入宫问了你什么?”
允聿吃惊望着他:“不是已经告诉父王了吗?”
“父王要你再说一遍,仔仔细细说一遍!”
再说,说来说去还不是那几句话。
冀安王爷细细听完,凝重脸色未见缓和。
瑛夕站在房门口,遥遥望着那边书房。不多时,瞧见书房的门被开了,然后看王爷叫了家丁过去。后来,王妃突然也来了,瑛夕这才觉得奇怪起来。
连着允聿也惊愕不已,父王和娘亲竟都同意他走,且不问他要去哪里。允聿原还觉得自己不孝,正不知要如何解释,可瞧见二老这般,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细软并未收拾太多,冀安王妃红着眼睛嘱咐他要好好保重,瑛夕跟他离京已是情理之中。
“娘,您怎么不高兴吗?”苏偀推开了二夫人的房门,小声问。
二夫人脸色难看,瞧一眼女儿身后没有人,才低低道:“大夫人要回来了,娘怎么高兴得起来?”
苏偀吐吐舌头,挽住她的手臂笑:“大娘来了,爹还是会把府上的事交给您管的,大娘身子不好您又不是不知道,您气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二夫人叹息一声,闻得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丫鬟站在门口道:“二夫人,三小姐,夫人她们快到了,老爷请你们出去呢!”
二夫人的脸色还是不好,苏偀拉着她起身,笑着道:“其实大娘人挺好的,我每年去苏家老宅见她,她都很和蔼,娘您别太担心。”
母女二人出了屋子,见家丁丫鬟们都匆匆往前厅去。苏夫人十多年不来钦州苏府了,看起来苏太傅很是在意。
马车缓缓穿过熙攘大街往苏府而去,令妧不觉握紧了双手,苏傃悄然拍了拍她的手背,给她安心一笑:“别怕。”
苏夫人看了看两个女儿,欣慰开口:“你们姐妹情深,娘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快看,来了来了!”丫鬟惊喜地叫。
苏太傅已抚袍步下台阶,马车于府前缓缓停下,苏傃先下了车,小心将苏夫人扶出来。
“夫人。”苏太傅含笑上前,替过苏傃的手扶住苏夫人,又看向苏傃,“都回来了,才好,好。”他原以为苏傃是劝不动她的,没想到夫人竟真的回来了!
“大娘!”苏偀娇笑着跑上前来,“您的精神又好许多!”
苏夫人冲她笑了笑,她忙又看向苏太傅,高兴地笑道:“老爷,您看谁回来了?”她回头,伸手掀起了车帘,“您看,我们的儇儿回来了!以后我们一家人永远里在一起了!”
苏夫人回府已叫苏府上下都吃惊,现在竟说苏二小姐回来了?
众人的目光都朝马车上看去,苏偀只一眼,便撑大了眼睛!
作者题外话:今晚两枚银牌真是伤到我了,哎!!!
【涅槃】31
苏府众人都痴痴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苏二小姐,唯有苏偀惊讶尖锐的声音已出:“公主?”
苏太傅斜睨瞧了她一眼,苏傃抬手将苏偀拉过去,笑容如明媚暖光:“偀偀,你又胡说,这是你二姐。”
苏偀一双漂亮眼眸蓦地撑大,不可置信望着令妧面容,再欲开口,便听苏夫人已笑着开了口:“我和两个女儿才回来,老爷打算让我们一直站在外头吗?”
苏太傅墨眸幽深,却仍是笑了笑,回身吩咐家丁将苏夫人的行李搬进去,又亲自将苏夫人扶着入内,苏夫人一手紧紧握着令妧的手。
府前的人纷纷朝苏夫人行礼,苏夫人笑容温和,一一向令妧介绍门前的人。
苏儇已死十多年,当年也因为苏夫人的病情严重,一直以为苏儇只是走失,未免府上有人说漏苏儇已死的事,苏太傅曾让苏府的下人大换血,对外也是说苏二小姐是走失。如今真正知道苏儇已死的再没几个人,连苏偀也不知,二夫人倒是知道。二夫人的容色有些僵硬,大夫人回来了,还带回一个苏二小姐,便是要与她和偀偀争宠的吗?
所有的人都拥簇着苏夫人和令妧入内,苏偀一把拽住苏傃的衣袖,不满地蹙眉:“大姐,你怎么回事?那分明就是北汉公主,为什么说她是我二姐!”苏偀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公主,身为准王妃还要**允聿,想起这个她心里便很不舒服!
苏傃却朝她微微一笑,语声仍是端柔:“你在胡说什么?北汉公主已经死了,皇上早已昭告天下,你忘了吗?”
苏偀一怔,那张皇榜上所写的信息她自是记得,苏偀眉心又拧几分:“可她没死在战场上,你又不是……”
“偀偀!”苏傃捂住她的嘴,低声道,“皇上说她死在战场上,她就是死在了战场上,你明白吗?”
苏偀气愤地推开她的手,跺脚道:“我就是不明白!”
苏傃却又笑了,伸手点了点她的额角:“你呀,我就说你还没长大。公主在回崇京路上发生意外,皇上能说实话吗?北汉皇帝又作何感想?这件事,只能推给夜琅,这下可明白了?”
苏偀呆呆愣住,见眼前那抹素锦华裳的身影已至府门口,苏偀慌忙提着裙裾追上去:“那,她真的死了吗?那……”
不对不对,公主要是真的死了,那苏府这一个又是谁?苏偀脚步一顿,傻愣愣站着,脑子一下子烦乱不堪。
整个苏府都开始忙,谁也未料到苏二小姐会回来,眼下才急忙去收拾房间出来。令妧扶了苏夫人去休息,众人也都散了,苏太傅负手立于廊下,不多时便闻得女子轻盈的脚步声渐渐传至身后。
“爹。”苏傃含笑叫他。
一阵疾风吹来,扬着衣袂,乱了鬓发。苏太傅回身,眼底藏匿疑心:“方才在门口,爹听闻偀偀叫她‘公主’,她到底是谁?”
苏傃笑得婉约从容,往一眼正房的方向,低声道:“娘的病也好了,她是谁其实不重要,爹若看到她们相处,便也会觉得她就是儇儿。”
“傃傃……”
“爹不信我吗?”
苏太傅长眉微拧,望见眼前一脸诚恳的女儿,终是一叹:“你做事,爹一直很放心。”苏傃温贤聪慧,不似苏偀单纯莽撞,她做事素来叫苏太傅放心,这一次,他也不是真的不信她,只是——“皇上让人传信,要爹回京任职。”
“是吗?”苏傃温润脸色终是错愕,怪不得这次爹要她定要将娘带回来,原来是要去崇京!
伶仃身姿站在华梁阴影中,令妧伸手扶上廊柱,手中绢丝罗巾被风一吹,飘然落在地上。苏太傅已瞧见那消瘦憔悴的女子,苏傃回头一望,见令妧蓦然往后退了一步。苏傃疾步上前,令妧转身欲跑,衣袖却被苏傃一把拽住:“儇儿,你听我说……”
“你居然骗我!”令妧愤恨望着她,她竟信她说要给她一个全新的身份!
苏傃忙解释:“我没有骗你,我也是才知道爹要回京的事!”
“爹要回京吗?”不远处,苏偀的语声中带着惊讶带着兴奋,她不顾一切冲上来,拉住苏太傅的手臂道,“爹爹,是真的吗?那我们呢?我们也跟着去吗?那我岂不是可以见着君哥哥了?是吗?”
苏偀心中得意,那会儿还不让她去,现在谁还能拦着她?
苏太傅神色微僵,“君儿伤重卧床多日了,冀安王爷为此担忧不已,是以皇上才要我回京。”
苏偀霎时褪尽兴奋之色,紧拽住他的手臂:“怎么会?”
苏太傅点着头:“爹没有骗你,边疆战事未结束,朝中又逢皇后谋乱一事,庆王被禁足也有多日,皇上要我回去处理此事。”
什么战事,谋乱,禁足,令妧统统听不清楚了,她直愣愣想着苏太傅先前那一句话。那**与允聿分开时分明是同他说好了的,他也分明就是好好的,怎会——记忆中,杨御丞沉稳面容浮现,那一刻,仿若万千利箭刺穿令妧的心,她单是为杨御丞带来的好消息开心了,竟忘了最重要的事!当日裴无双派裴毅潜入盛鸢宫要劫走她,意欲要瑛夕做替死鬼,杨御丞也是知晓的,她怎忘了杨御丞缜密无间的心思!
苏傃只觉掌心下的人颤抖得厉害,偶触得她的肌肤,竟是冰冷一片。苏傃的眼底亦是见了慌意:“皇上怎要爹去处理此事?皇上当真信皇后娘娘和庆王殿下谋乱吗?”
苏太傅一脸凝重,苏偀又缠着他问允聿如何,令妧惶惶站着,再是走不了了。
所以他失约了,所以他没有来。
令妧脸色苍白,骇然睁大了眼睛望着地上绢丝罗巾,世弦和北汉安好,她原以为一切的不顺心皆已过去,往后将事事顺遂,怎料竟会是这般境地?怨恨杨御丞吗?她的双眸蓦地一阖,贝齿也止不住瑟瑟打颤。
对于如今崇京的消息,苏太傅也只了解个大概,具体怎样,自是要等回京才知。
“爹,那我们赶紧去崇京,明天就走!不,今天就走!”苏偀说风就是雨,听闻允聿出事,她再是耐不住性子了。
“别闹!”苏太傅短短一斥,语声冷硬。
苏偀被他吓住了,长这么大,她是家中幺女,爹从未这样对她说过话。苏傃也吃了一惊,片刻,才闻得她开口:“爹并不想回京干政?”
令妧虽是难掩心头哀痛,可苏太傅意图她也早早看破,却没有苏傃的身份来道出。
苏太傅神色似有缓和,连连叹息道:“那又能如何,拖着也拖不了几天。”皇上圣旨已下,他不去便是抗旨。
拖上三日,等来边疆消息。越汉大军击退夜琅蛮夷军往西三十里,蛮夷军主动撤退,无心恋战,越汉联军并未乘胜追击,听闻北汉大军即日折回,退入北汉境内。
此时,苏府上下举家迁往崇京。
令妧与苏夫人同乘一辆马车,外头人影穿Сhā,令妧心中明了,她此刻并不适合去崇京,可为了允聿,她不得不去。苏夫人担忧地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娘看你这几日脸色不太好,病了吗?”苏夫人用手背触及令妧额角,令妧悄然躲开了,勉力摇头:“没事,只是累了。”
苏夫人松了口气,伸手将她揽过,任其靠在自己腿上:“累了就睡会儿,娘陪着你。娘知道,你刚回家就要你搬这搬那,你一定不习惯,可是有娘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令妧并不怕,只觉悲哀。最坏不过一死而已,她只是可惜她与允聿这一世都在错过。
苏偀坐在马车上急得直哭,先前得知允聿的事她就哭过,如今真的要去崇京了,她大约又紧张了。苏傃握着帕子替她擦着眼泪,叹息道:“哭什么,横竖就这几日也就回京了。”
苏偀恨恨地抹了把眼泪,凝视着她:“大姐,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忍得住,而我却始终不能?”
苏傃淡淡地笑:“傻丫头,又胡说什么?”
“你不要以为我真的很傻什么都不知道,庆王殿下禁足那么多天,你竟不紧张吗?”苏偀瞪着她。
苏傃垂下眼睑,片刻,才开口:“庆王殿下天资英纵,怎会要我担心。”
苏偀干脆扯了嗓子便问:“那你说,胤王殿下是他害死的吗?他当真和皇后娘娘一起谋乱了吗?”
“别胡说!”苏傃低低喝斥她。
苏偀并不怕,只喃喃道:“爹这回回京去审他呢……”
苏傃未说话,素手挑起了车帘,微风清寒,苏傃脸上鲜少印上不安。
车轮声轧轧,稀薄空气中,偶闻得有人微弱语声。
离开崇京多日,允聿与瑛夕马不停蹄赶往辽州,中途竟跑死了两匹马,换了三个车夫。瑛夕的容色里俱是紧张,担心公主,也要担心世子,她感觉她快要疯了。
“你不休息吗?”她蹙眉望着面前神色憔悴的男子。
允聿摇头:“睡不着,不如不睡。我闭上眼睛,会看见乔儿,总觉得她不在辽州,她走了……”
“你,胡说!”瑛夕涨红了脸,“小姐说等你就一定会等你,就是你食言了公主也不会食言!”出了崇京,她很顺然地改口,她很害怕去了辽州见不到公主,好怕公主独自在外头真的出什么事。
允聿撑着欲起身,瑛夕一把将其按住:“你别动来动去,届时小姐见我没伺候好你,会骂我!”
自他们出了崇京,瑛夕同他说话全没尊卑礼数,自然也是平日里令妧惯的。
允聿无奈:“我只是想知道到哪里了?”
瑛夕的眉心拧得死死的:“你一炷香便要问十次,我哪里认得南越!”她心里急,说话越发没有分寸。
允聿摇头:“该是不远了。”
隔着帘子,传来车夫的声音:“离辽州是不远了,再是一个时辰的路!”
“真的吗?”瑛夕挑起了帘子奔出去,“那,还能再快点吗?”
车夫被她逗得笑了,开口道:“这位姑娘,这马可是上乘良驹了,再快您就得飞了!”
飞?瑛夕倒宁愿她能长出翅膀直接飞去。
到了到了!
遥遥已能瞧见辽州城门,允聿见瑛夕一直趴在窗口看着什么,忍不住便问:“看什么?”
瑛夕回头落下窗帘,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看见好长一个队伍。”他们一路自崇京来,路上也不曾见过这么多人的车队,就是镖局的人也不似他们的多。
允聿没有答话,只说让车夫快一些。
去了城中最大的客栈,问及掌柜的,便说的确有允聿口中的女子来投店,可是多日前就走了。
“去哪里了?”瑛夕激动地脸音色也尖锐几分。
掌柜的想了想:“这倒是不知道,我只记得当日像是苏府的人来给她退房的。”
瑛夕错愕:“苏府?什么苏府?”
她的话音才落,身侧之人已飞快地转过身冲出去。
苏府老宅的管家说苏夫人与两位小姐已去了钦州苏府了。
允聿脸色铁青,管家说苏二小姐,居他所知,苏二小姐失踪多年了,怎的好端端的又回来了?
“去钦州!”允聿沉沉道。
瑛夕来不及问,待马车出了城,行了几里路,允聿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追上刚才那个车队!”
瑛夕这才忍不住:“为什么?不是要去钦州吗?小姐也许去钦州了!”
允聿喃喃道:“我忘了皇上召老师回京的事……”除了举家搬迁的苏家,如今还有谁会有这样大的车队行在官道上?方才瑛夕提及时,他竟一点都没有想到此处!
马车已朝来时的路返回,瑛夕已被他弄得糊涂不已:“什么老师?你和我说清楚!还有苏家是怎么回事?”
苏夫人的腿上很软也很暖,令妧却始终未睡着。
恍惚中,似听得沉重的马蹄声渐至,还有车轮轧轧的声音。马车突然停下了,远远一声“老师”传来,令妧心中一怔,猛地睁开了眼睛坐起身……
【涅槃】32
“君儿?”苏太傅一脸震惊,忙从马车上下去。允聿推开瑛夕的手上前,后面一声“君哥哥”匆匆传至。苏偀一袭湖水色衣衫扬在风中,她跑得极快,直接冲上去狠狠抱住他:“爹说你伤的很重,我都吓死了!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啊?”
允聿抬手推开她,瑛夕一张俏脸涨红了,瞧着苏偀的眼底尽是敌意。
苏太傅将苏偀拉开,低斥着:“偀偀,不可胡闹。”他继而转看向允聿,“你怎的来了这里?身子都好了吗?”
诸多事情允聿也来不及解释,他的目光越过面前父女俩,直直往后瞧去。
苏府家眷甚多,苏太傅马车后,冗长一排车队。允聿很快便瞧见了苏傃的脸,苏傃也已经掀起了车帘下来。目光再往后,他看见苏夫人的脸,他小的时候虽在苏府住过,但也只在有一年端午随苏太傅回苏家老宅时见过苏夫人一面。如今见了,他心中还有印象。
蓦然往前一步,便见苏夫人边上,那素白玉手握住了帘子,缓缓一挑——女子容色憔悴,满目柔光定定望向自己,惊讶中溢出欢欣。
“允聿!”令妧不顾一切跳下马车,锦衣华裳,窈窕身姿宛若翩然蝴蝶般。
允聿往前几步,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狠狠地抱住:“我来了,乔儿,我来了!”
众女眷们都坐在马车内,吃惊地看着那两人。苏傃容色平静,苏太傅也并未有过多惊讶,唯有苏偀一脸愤恨,抬步便要冲上去。瑛夕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你干什么?”
苏偀不认得她,咬牙道:“放开我!她没资格和君哥哥在一起!”
瑛夕的瞳眸蓦地撑大,拽住她衣袖的手不松,生气道:“难道还是你有资格?”她不喜欢一切在公主面前嚣张的人!
苏偀将头一仰,脸一抬:“是又怎么样?你又算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她是东西吗?
瑛夕彻底讨厌面前的女子了,狂傲自大,目中无人,她就是要好好地教训她。瑛夕黛眉一佻,轻蔑道:“我是谁,说出来吓死你!”她一顿,见苏偀分明是不信,瑛夕曼声笑道,“我是皇上御赐的世子夫人,怎么样,你还要在我面前说只有你才配得上他吗?”
慢悠悠一句话宛若重锤,直直敲愣了苏偀。她不可置信望着面前女子,“世子夫人”几个字跳跃在脑海,苏偀脸色惨白,勉力道:“你胡说!”
瑛夕绕至她面前,松了手,低笑道:“此事整个崇京的人都知晓,你若不信,大可去问。”
苏偀深信面前之人在撒谎,可那从容神色,平静语声,似乎都在告诉她,她说的是真的。
令妧激动难平,推开允聿,上下打量着他,哽咽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杨大人会对你下手。”
允聿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低声道:“我没怪过他,况且,我也失手伤了他。”瞧见令妧眼底一抹震惊,他又轻缓笑道,“放心,伤的不重,他是北帝心腹,我有分寸。”
整个车队都暂停休息,连着苏太傅都神色覆疑,只苏夫人心中快活,非拉着令妧的手问她与允聿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偀斜睨瞧他一眼,见他眉眼弯弯,竟娓娓从十多年前开始说,相遇、相知、相爱……更过分的是还有具体场景,什么放风筝、猎野兔、抓小鱼……苏偀心里断定这二人分明认识不久,更是惊讶令妧居然那么大的本事,能将允聿这般耿直之人也教至此刻的满口谎言!他竟还能说得那样头头是道,好似亲身经历一般!
“妖女!”苏偀的目光望向令妧,低低从唇齿间蹦出二字。
苏傃离得她最近,叹息地推了推苏偀的手臂,苏偀将嘴一撅,执拗地转过身去。
瑛夕有好多话要告诉令妧,眼下碍于人太多也不好说话。她低低唤一声“小姐”却被令妧阻断,她一握瑛夕的手:“叫姐姐。”
瑛夕一阵讶异,却想起时下境地,也只得应了。
苏傃笑着上前开口:“这位姑娘便是儇儿跟我提过的瑛夕吧?儇儿在外时就认识的好姐妹吗?”
苏夫人一听,忙拉着瑛夕道谢。
允聿与苏太傅已起身至另一侧说话,女眷们各自回了马车,令妧与瑛夕随着苏夫人上车。苏偀愤愤不平地望着苏傃,语气也越发不好:“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时至今日,大姐你还要替她圆谎?那个瑛夕,真的是她的好姐妹吗?”
苏傃仍是好脾气的笑,回眸望了眼苏夫人笑逐颜开的侧脸,低低道:“偀偀,你从小有娘在身边,你是不会明白的。我只是想我娘过得好,她也走过半辈子了,这是我做女儿的孝心。”
“我要回京,你要一道回吗?”他与令妧的事苏太傅并不想追究。
允聿笑了笑:“此番出来,我已上奏皇上请辞,大约……不会再回去了。”
苏太傅原本平静眼底蓦地升起一抹诧异,脱口问:“请辞?你父王也不管你吗?”
允聿点头:“父王说,我这次捡回一条命,日后凡事都不想强求我。”
苏太傅缄默片刻,抬手拍了拍允聿肩胛。
苏夫人起初听闻令妧不跟他们去崇京脸色大变,后来苏傃劝说良久,才见她稍稍缓和下来。令妧感激看向苏傃,只见她浅浅一笑。苏傃是聪明人,知道令妧不便回崇京,如今允聿来了,她更不会走。
令妧握住苏夫人的手,哽咽道:“娘,我们就住在苏家老宅,有空了便去看您。”
“是呀,夫人,您也可以来小住啊。您别怪姐姐,她从小不在府里长大,缺乏约束,难免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瑛夕在一旁拼命地帮腔说话。
一番劝说下来,苏夫人似是想明白了,女儿小时候她没尽做母亲的责任,现在女儿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自是不该干预。更是因为令妧的话,叫苏夫人恍惚中觉得女儿离开自己并不远,她就在苏家住着。
车队再次浩浩荡荡地上路了,令妧远远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眼眶有些湿润。
“怎么哭了?”允聿柔声问。
令妧却又笑,回眸凝住他:“是高兴,允聿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都没有和我母后这样亲近过,便是我与母后说的话,细细一数也能数得出来。可是苏夫人不一样,原来做个平凡人家的女儿是这样幸福。”
瑛夕跟着笑:“如今,可不就是平凡人家的女儿了吗?”
叫车夫赶了马车过来,瑛夕却死活不肯进车内,偏要与车夫一般坐在外头。令妧伸手来拉她,见她笑嘻嘻道:“小姐还是进去吧。”
“都说了叫姐姐。”令妧黛眉一蹙。
瑛夕吐吐舌头:“知道了,姐姐进去吧。”她朝里头瞥一眼,“他能下床了就疯一样的赶来找你,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要说。”
车帘一落,外头还能听见瑛夕银铃般的笑声。
允聿抿着笑看她,忽而没头没脑道了句:“战事结束了,北汉也已退兵。”
“我知道。”
他将她拉过去,温柔薄唇印在她的额角,“日后,你再没什么可担心了。”
令妧抬眸呆呆望了一眼,冰凉唇瓣吻住他炙热双唇,“我担心你的安危!”那等待他的日日夜夜,揪心、担忧、慌乱,可是却没有任何消息。
他轻柔抱住她消瘦身姿,缱绻低笑:“以后我们会离那些事很远,很远。”
乌云黑黑密密压在头顶,猝然一道惊雷劈落,狂风肆虐。
“大人,先躲雨吧!”侍卫伸手挡住砸在脸庞的雨点,回头朝杨御丞道。
杨御丞勒马转至树下,眼前已是一片阴霾之色,三丈开外的景致迷离,只剩下朦胧幻影。
一天,还有一天便可抵达盛京!
从马背上跃下去,眼前一阵昏暗,杨御丞慌忙拉紧了马缰绳。日夜兼程,他的体力也有些不支了。
树下虽能遮去一些雨点,却仍是有雨滴自树缝间落下。杨御丞依靠在冰冷树干闭目养神片刻,忽而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他猛地睁眼,见一名侍卫已抬步上前。
大雨瓢泼,愈渐靠近之人还未瞧清楚,只听得“嗖”的一声,杨御丞眼睁睁瞧见出去查探的侍卫直挺挺倒了下去。他的胸口,分明是一支玄铁箭矢!
“保护大人!”
长剑纷纷出鞘,箭雨伴着雨丝射来,周遭气氛沉恹,血腥杀伐不下于战场……
自胤王之死,皇后谋乱,公主失踪后,越皇的身子便大不如从前,边疆传来战事结束的消息也未能令他高兴。
静公主坐在龙床边小心侍药,苍白脸色宛若越皇。
越皇靠在锦衾软垫上,细细望着静公主,老来病榻,终还是有一人是真心实意待他,虚弱脸庞绽出了欣慰笑容。
这段日子,静公主是鲜少见他笑的,如今见他这样一笑,那压在静公主心头的分量像是蓦地轻了。她将药盏搁下,替他掖了掖被衾,低声道:“儿臣斗胆,请父皇放过母后和二哥吧!”这情她早想求了,只是一直都没有好时机。
越皇的笑容有些僵,语声也瞬息冷下去:“这件事你不要Сhā手!”
“父皇……”静公主起身在他床前跪了下去,泪眼朦胧望向面前之人,“二哥纵然千错万错,可他始终是瑶瑶的亲哥哥,母妃去的早,瑶瑶只有一个哥哥了,父皇也要这样忍心将他夺走吗?还有母后,这些年她视我如己出,瑶瑶实在不忍心看她落难。”
落难?越皇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笑容。他不是没有给过萧后机会,是她自己不知道珍惜!
静公主伸手拽住明黄|色的龙袍,越皇却将衣袖自她掌心抽离,别开了目光不愿看她:“朕累了,孙连安,送公主回去。”
无情遣了静公主出去,越皇长长一叹,他的这个女儿心思太过纯良,根本不懂朝政上的事!
孙连安回来时,脸上似有笑意,他拨开了帷幔入内,躬身在龙床前道:“皇上,苏太傅进京了!”
“当真?”越皇蓦然睁开眼睛,神色略有舒缓,“快,让他来见朕!”
时至日中,一抹石青色身影从皇宫正门一路疾行,径直去了帝宫。一个时辰后,苏太傅从帝宫出来,与孙连安站在玉色石阶下言语一番,便有宫人瞧见一队侍卫自帝宫出去,分左右两路,一路去了凤宫,一路出宫去庆王府。
“殿下,不好了,殿下!”管家煞白了脸一路穿过秘道奔入内。
庆王一袭纳白衣衫,广袖玉带,闲闲站在鸟笼下逗鸟,闻得这样慌乱的声音不免蹙了蹙眉,他却并不回头:“慌慌张张,所为何事?”
管家喘着气:“宫里来人说要带殿下入宫去!”
手中竹签略微一滞,庆王眼底淌过一抹戾气,他哧的一笑:“苏太傅这么快就到了。”
父皇召苏太傅入京审查此事,便是真的要下狠心了。他是怕自己老了,会心软,是以将此事丢给一个外人。苏太傅此人庆王并不十分了解,也不知他的立场究竟如何。
“殿下,殿下……”管家跟着他出门,在他身后追着道,“不然奴才去各位王爷府上,请王爷们去求求情,说殿下您是被冤枉的!”
庆王脸色一冷:“不必。”
门口是一顶鎏金青顶的轿子,为首侍卫见庆王出去,忙上前道:“殿下请。”
庆王一拂长袍入内,母后这些年得罪了太多的人,谋乱一事发生到现在,萧家被牵制,朝中无一人肯为此替他们求情,全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尤其是他的那些兄弟们,谁不想趁机落井下石?还指望他们施以援手吗?
庆王身子抵在壁沿,嘴角衔一抹清寒笑意。指腹缓缓摩擦着手上光滑的玉扳指,他的四弟妄想冒险出征以赢得父皇的目光,而他也知道还有另一高招险棋。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作者题外话:先让令妧和允聿去过几天逍遥日子,然后再拉回来继续,嘿嘿。庆王这家伙要被审查了,可他好像一点不担心呢,猫腻。
【涅槃】33
“本宫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苏大人了。”萧后一袭广袖诸色长裾拽地,一丝半冷笑意凝在唇瓣。
苏太傅笑了笑,目光悄然打量面前女子,多年未见,她仍是这般绝代风华,他将青纱笼袖微抬,话语低微:“承蒙皇上抬爱,臣才又回崇京。”
萧后脸庞俱是哂笑,眸华一抬,含冤眸光直直瞧向苏太傅的身后——重帷遮掩,敛光挡嚣,那之后又待着谁,萧后已然知晓。华贵丝履轻迈,她干笑两声,毫无征兆地曼声道:“皇上既已认定臣妾谋反,那还审什么?直接将臣妾治罪岂不干脆!”
她再往前一步,边上御前侍卫纷纷往前一步,拇指一个细微动作,将腰际佩剑推出剑鞘。刹那间,静谧空气中,数声“锃锃”声飘出,微弱至极,却听得人心胆颤。
门口,传来庆王一声“母后”,萧后憎恶神色蓦然变了震惊,她回头看见庆王抬步入内,萧后再回身,语声微颤:“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全是本宫的主意!”
苏太傅不免吃惊,见萧后猛地上前,侍卫们将其拦住,她一手握住直垂帷幔,厉声道:“和他没有关系!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从小到大他是如何一个人皇上难道不知道吗?此次事情,他在王府有无动作,相信皇上早已查清楚!”
越皇派苏太傅来查此事,萧后口口声声,只为说与帷幔后的人听。
苏太傅只是一个幌子,他不忍下手,便想借苏太傅的口来给他们治罪。建璋十年后,他果真变了。
孙连安陪同越皇隐在重帷之后,越皇脸色铁青,只冷冷盯住面前绛色帷幔,新换的持珠不停地被转动着,外头可隐约瞧见走动的人影。
萧后急着为庆王撇清关系,让所有人都震惊的是,她竟对自己所做供认不讳。国舅与萧家必然是牵涉其中,这一审,盘根错节,似网,被伸张至无限大,
上至皇后、国舅,下至地方官员,无一不是根盘交错。
整整三天三夜,御书房的灯都彻夜亮着。
苏太傅虽早有预算,可也不敢再往下追查。南越刚刚结束战争,根基再若动荡,后果便不堪设想。要想将萧氏一脉连根拔起,轻则引起恐慌,重则触发更大的逆乱。
翌日,宫中有圣旨颁下——皇后萧氏打入冷宫,国舅革职处死,萧家上下连株五族。
唯庆王看似独善其身,越皇将他放在王府,不治罪,却也不平反。
冰冷雨点铺天盖地地砸下来,这个季节难得会有这样大的雨,磅礴雨帘遮住了玄廊华梁。一列宫人匆匆走过,半身湿气,一地脚印。
萧后被人从凤宫带出来,伞面被雨点大得“噼啪”作响,强风席卷而来,院中花草半是弯折,半是凋零。
帝王宠,再无往日光彩。
萧后嘴角噙一抹讥讽笑意,天家无情,她与那个人,终究是走上了各自的权利漩涡里。
“母后!”众人只见静公主推开了宫女手中的伞,一个箭步冲上去,紧拽住萧后广袖哭起来,“我去求父皇,求父皇开恩!”
“不准去!”萧后眼底藏匿厉色,目光如锥,语声轻弱却坚定,“瑶瑶,你要帮你二哥!”
静公主错愕凝望着她,听她猝然一笑,抬手轻抚着静公主满是泪痕的脸庞,“不是夏侯君,也会有别人。”
不的夏侯君,就是别人。可不管怎样,静公主都必须嫁一个对庆王有利的夫君。
瓢泼大雨如冰似锤,静公主愣愣站在院中秘道,娇美脸庞泪雨交加,事情走到今日地步,母后心中最重要的,仍是权力……
穆旦小心扶着萧后出了凤宫,眼前一片茫茫景色,雨中那抹墨青身影清晰跪在雨中。穆旦低声惊叫:“娘娘,是殿下!”
在雨中已跪了半个时辰了,庆王望见萧后出来,他只咬牙道:“儿臣不孝,没能替母后求情!”
萧后深深望着地上之人,这个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从来母慈子孝。她缓缓上前,扶他起身,语声平缓:“要保全自己,记得今日之耻,萧家之耻!”
庆王仰起脸,雨水悉数流淌下来,他沉沉道:“儿臣定不忘萧家之耻!”
面前人影已走远,脸庞那掌心下半丝余温早已褪尽,庆王呆呆望一眼,转身见静公主仍是站在雨帘中。兄妹两个遥遥相望,却是谁都没有上前。
御驾远远停在凤宫东侧的梧桐树下,越皇面容惨淡,目不转睛凝向远处。茫茫雨帘,冰寒彻骨的天气,那抹墨青身影显得越发清瘦孤独。
越皇圈起手抵在唇边,低低咳嗽几声,转向一侧伞下之人:“朕断其左膀右臂,能扼住他吗?”
苏太傅扬一丝笑意,低语道:“皇上只是不愿同他计较罢了。”越皇刚死一个儿子,面上从容,却不是不伤心,是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杀了庆王。他有过丧女之痛,便会理解越皇的丧子之哀,君王背后,恰恰也是一个父亲的胸怀。
越皇神色深沉,再不说话。
苏太傅转而朝他拜下身:“臣老了,实在不适合朝堂生活,待此事过去,还请皇上准许臣告老还乡。”
越皇意味深长凝望他一眼,仍是不言语,朝孙连安淡淡道:“回宫。”
御驾稳稳起轿,风声雨声贯耳,冷风寒气袭人,越皇落下帐子,身躯往后面软垫锦衾一缩,缓缓阖上双眸。
萧家是他势必要牵制的,待他百年之后,无论谁登上大宝,未免皇室成为傀儡,他都不想萧家坐大。至于庆王,他本没有要处置的意思,能不能登上御座,便看他的本事。
雨下得越发大,冰凉雨丝斜斜飞入马车内。
庆王府的管家举着雨伞出来迎接,一眼望见从车上下来的庆王,他的眼珠子一撑,惊声道:“殿下怎的全湿了?快,快扶殿下进去换衣裳!”
一路破开雨帘入内,朝寝室走去时,隐约瞧见厅内一抹纤弱身姿,庆王不免伫足。管家似才记起来,忙开口道:“苏大小姐来了,奴才忘了告诉殿下。”
庆王长眉微拧,却仍是大步回了寝室。
苏傃玉立在廊下,微微颔首望着阴蒙蒙的天色出神。身后细微脚步声拉回她的思绪,苏傃转身回眸,见庆王一袭灰白长衫立于她的身后,肩上随意披一件紫貂裘氅。淋湿的长发未干,不见任何玉翠簪子,就这样闲散披在背后。
苏傃垂眸,朝他行礼:“见过殿下。”
庆王示意她落座,他也在敞椅上坐下,语声微哑:“傃傃,别来无恙。”
他与她有五年未见了吧?
建璋三十一年,他曾奉命去钦州请苏太傅回京,却被苏太傅淡淡拒绝。他故意染上风寒留在苏府,妄想给自己赢得时间请回苏太傅,可终是失败了。那时庆王以为,苏太傅大约是不想站在哪个王爷的身边,所以独善其身。如今父皇一道圣旨下去,苏太傅还是得回京。
却是不想,竟是来审他的。
苏傃瞧见他突然笑了,似讽刺似畅怀,她却不在意,目光落在他落在肩胛的湿发上,浅声道:“恍觉似昨日,你又是淋了雨吗?”
庆王笑出声来,直直问她:“你来找我,是要告诉世人,苏家要与我站在一线吗?”
世人皆知,苏太傅最不喜欢结党营私。而苏家大小姐,素来端庄贤惠,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苏傃容色未有异常,瞧着他眼底悲喜之色,轻声道:“我不过来看望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殿下却看高了我。既如此,那便告辞。”
广袖一落,翩然身姿已起,庆王修长手指握住女子纤柔皓腕,他用力一拉,将她拉至自己身边。庆王睨住面前女子,低声道:“这位故人尚未感受到故人的目光,你就要走了?”
他离得她那样近,似乎稍稍一动,他的鼻尖儿就要触及她的。苏傃屏气凝神,见面前男子停滞片刻,忽而别开脸去,捂胸咳嗽起来。
门口传来丫鬟的声音:“奴婢这就去请御医来!”
丫鬟来不及转身,便已听得庆王语带笑意:“不必,苏家乃是医药世家,想来这点小病在苏大小姐眼里不值得一提。怎样,不留下替我把把脉吗?”
苏傃被他强行拉着去,他果真伸出手来要她把脉。
指腹搭上他的腕口,苏傃却低语:“皇后娘娘被打入冷宫,萧家倒台,皇上并不信你,这般处境,你竟一点不着急吗?”
他似是一早便料到她会说这些话,他哂笑道:“父皇这一生,谁都没信过。”
苏傃一怔,听他又道:“他不会杀我。”
指尖微颤,苏傃将手撤下,眼底是惊恐。他将“杀”字说得那样轻松,不含半死杀气,好似皇上真的会那样慈爱谦和。
压下心头悲哀,苏傃蹙眉问:“以后你打算如何?”
他却直直反问她:“你要帮我吗?”
【涅槃】34
翌日,越皇病情加重,宣布歇朝三日。
午后,庆王却进了宫,在帝宫一待便是两个时辰。
隔日圣旨下,苏家长女傃敦厚贤惠,赐嫁庆王府。
十二月初九,庆王大婚,筵席大摆三天三夜方休。
檀木窗微掀,风凉如水。
令妧轻轻拂过手中的象牙手柄,将断裂的龚扇小心翼翼装上去。
瑛夕低头站在一侧,扇子老早便叫她弄坏了,她先前不敢说,这么多日过去,见公主心情甚好,瑛夕才敢告诉她。
令妧悄然松开手,扇面似是立在了象牙手柄上,令妧眼底露出一丝笑靥,却闻得瑛夕又道:“奴婢……丢了世子爷的帕子。”
“啪”一声响,扇面忽而又掉落下来,令妧黛眉紧蹙,抬眸望向她,错愕目光中带着犀利——修长手指不住地颤抖,无线无极的威胁与不安自心尖弥漫开去……
廊下人影匆匆,脚步声急促,房门被人狠狠推开,令妧眸光直直瞧去,见允聿脸色煞白,一手还握着房门,与她愣愣对视一眼。
令妧猝然起身,将手中象牙柄死死握在掌心下。
允聿将千言万语转在齿间唇瓣,终只剩下一句话——“他死了。”
瑛夕听得一阵茫然,才要转身问谁死了,只觉一侧身影重重倒下去,门口之人匆忙扑向令妧……
十二月中,北汉传来消息——
北汉帝祯因疾驾崩,皇太子昭继位,尊生母端妃为皇太后。
一月初,昭帝下令复查瑞王私通一案,替瑞王平反,并尊瑞王为摄政王。
一月中,北汉与夜琅建立友好邦交,并割让北汉西南三百里殷川沃土与夜琅,夜琅随后退兵五十里。
至此,北汉天下已是真正易主。
令妧愣愣立在凛冽寒风中,双拳狠狠地握紧,指甲嵌进肉中,鲜血蜿蜒流下,沿着广袖点滴而落。
允聿已找了令妧多时,遥遥望见她独自站在青觅江边,允聿脸色大变,慌忙往前冲去。自那日之后,她整整病了一个月,醒来愣愣地不说话,也不哭。瑛夕不小心打了个盹儿,令妧就不见了,吓得允聿急忙派人分散去找。
“乔儿!”鲜血染红衣袖,她竟不知道痛!允聿忙拉起她的手,欲替她包扎,殊不知她的拳头握得那样紧,半分也不愿意松开。允聿瞧得揪心,低低道,“你想哭就哭出来,乔儿,想哭就哭。”
令妧似是一怔,茫然回眸看了看允聿,突然一把推开了他,厉声道:“我要回去!”
允聿见她要走,拦腰抱住她纤弱身躯,皱眉问:“你要去哪里?”
“北汉!我要回北汉去!”
她大叫着要走,允聿随她挣扎、拍打、撕咬,他都不松手。她却仍不泄气,势必要他放手为止,允聿哀痛望着怀中之人。那双明澈瞳眸再不见了快乐,苍白脸色下,唯有愤怒与仇恨。
允聿心头钝痛,他蓦然松了手。
令妧往前冲出几步,突然听闻身后之人沉沉道:“你怎回去?如今的北汉已经不是你离开时的北汉!”
脚步顿住,令妧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如今的北汉已不是她离开时的北汉——世弦已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监国公主,端妃成了皇太后,瑞王成了摄政王。
端妃!瑞王!
“砰”的一声重重跪下去,膝盖狠狠撞在地上。是她!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
母后要她心狠一些,她却始终不以为然,到头来……到头来却害了世弦!
世弦……想起那温润如玉的少年,令妧再是忍不住眼泪,跪在地上掩面大哭起来。
谁曾想,那一面,竟是永别!
以秦将军为主将增援南越,派杨御丞来南越要她离开,这一切全是为了她,为她考虑。他将亲信都给了她,将自己最脆弱的后背留给了虎视眈眈的敌人……因疾驾崩……令妧不信!
允聿将风氅裹上令妧瘦弱身姿,弯腰将她扶起来。令妧猛然回眸凝住他,哑声道:“他骗了我,瑞王的事根本就没解决,他那样的处境却还是出兵了,甚至还将杨御丞调离京师……”
泪水凝结在女子浓长的睫毛上,略略一眨,晶莹滚落,却刺痛允聿的心。那一瞬间,他似蓦然懂了什么。
令妧已一把将他推开,眼泪与痛苦一并吞咽入腹,她的话语冰冷:“对不起允聿!”
他任由她推开自己,这一次,再是无力伸手去拦着。
她是北汉公主,那一个是她唯一的亲人。他若深爱她,便不会忍心去阻止。
二月,正是乍暖还寒时。
自萧后被打入冷宫后,凤宫便冷寂异常,宛如这宫里的另一处冷宫。
天际风急云涌,清风扑面,庆王负手立于廊下良久,他的眉目幽深,忽而闻得“啪”的一声响,庆王回身,见是伺候静公主的宫婢不慎掉了东西在地上。庆王抬步往前,弯腰帮她捡了,搁在她怀中,轻笑道:“是公主喜欢的香包?”
宫婢红着脸道:“是,公主最喜欢这个味,命奴婢做了好些个。殿下,不过毓秀阁去吗?”
庆王浅浅一笑,摇头道:“本王还有事。”
宫婢一阵失望,欲再开口,见面前男子已信步走下石阶,缓缓朝宫外而去。
一路穿荫扶柳,金英绿萼似繁星点点。清冷空气中,隐约有胭脂水粉混在扑面而来的风里。穆旦远远便已瞧见庆王,她的步子飞快,最后干脆小跑起来。她跟随萧后去了冷宫,好在她不似萧后,没有禁足令。
“殿下!”穆旦眼睛一红迎面便跪下了。
庆王负手站着,话语浅薄:“还不起来?”
穆旦咬牙起身,又低声问:“殿下何时去冷宫看娘娘?”
一股莫名气流笼罩在周围,庆王的神色未变,沉声道:“现下还不是时候,你,只管好生伺候着。”
“是。”穆旦应声退至一侧,目光定定望着他,见那抹身影渐行渐远。
几名御医和宫人从帝宫急急退出,朝太医院的方向去了。
孙连安吩咐着宫婢送药进去,自己才要跟着入内,便闻得身后传来庆王的声音:“父皇的病如何了?”
孙连安一愣,忙朝他行了礼,这才道:“一直反复着,奴才正要送药进去。”
“今日静公主没来吗?”
孙连安叹息道:“公主连日来也累了,皇上让她不要来侍药了。”
庆王站在外头等了片刻,便又见孙连安推门出来,恭敬道:“皇上请殿下进去。”
帷幔层层掀起,药味越来越浓郁,九霄龙帷后,隐约还有闷咳声传来。庆王悄然上前,朝床榻上的越皇行礼。越皇脸色灰白,不过短短几日,又像是老了一圈。
左右尽退【花/霏/雪/整/理】。
越皇虚弱靠在锦衾软垫上,淡淡睨视着眼前的儿子,浅笑道:“朕病了些日子,原该早就让你陪同新王妃入宫的,倒是耽搁了。”
内室灯火渐长,庆王闲适笑道:“父皇龙体要紧,这些都不打紧。”
越皇点着头:“新王妃刚入王府,还习惯吗?”
庆王谦和低下头:“多谢父皇挂心,儿臣会好好待她,不会亏待她。”
越皇深邃目光凝望着他,昔日胤王求娶北汉大长公主,如今庆王迎娶苏家长女……他的儿子们,个个都是心思明白之人,不亚于年轻时候的他。越皇嘴角难得绽出一抹欣慰笑容,却只是一瞬,又消失殆尽。
越皇眸色一凛,直言道:“苏太傅在朝中德高望重,自他回京,据朕所知,老三等人都曾亲自上门拜访过,你却不曾去。”
越皇是老了,却没有老糊涂,臣子们的动向,他心中甚是清楚。
庆王突然起了身,振衣跪下,低声道:“儿臣以为父皇不喜欢看到儿臣时常离开王府。”
彼时,正值萧后被贬,萧家落难之时,他当真那样老实吗?越皇眉目幽沉,一时间有些恍然。若然不是,那他真要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让苏家站在他那一边的?甚至不必他上门去,苏家的人自个送上门。
越皇蓦然笑了,广袖一落,他伸手扶住了庆王肩胛:“起来说话。”
“谢父皇。”庆王脸上又有笑意,落座在龙榻边。
越皇浑浊咳嗽几声,转而蹙眉道:“北汉竟与夜琅建立邦交,此事你怎么看?”
庆王静默片刻,才低声道:“北汉内忧外患,正是稳固根基时刻,即便与夜琅友好邦交,短时间内也无可能联手对付我南越,儿臣以为,以静制动便可。”
越皇赞许看他一眼,先前他还惋惜老二聪慧,可惜太过听从皇后的话。如今没有皇后的庆王,言辞行为越发叫攒史判摹
萧家,果真是要早早除了的。
越皇心中一动,手中持珠转动频率加快,越皇一张老脸却是沉下去,惨淡无光。
庆王望见他深邃冰冷的眼眸,不觉蹙眉问道:“可是儿臣说错了什么,父皇怎不说话?”
一声“父皇”瞬息唤回越皇的魂魄,他浅声笑道:“不,只是朕想起朕和你一样年轻的时候,朕的父皇也还在,那一年春天,正是如今时节,朕与诸位兄弟在御花园吟诗对弈,好不快哉!”他的瞳眸逆光,果真像是瞧见那时场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是朕一直想要的。”
心弦倏然一动,庆王猛地意识到越皇暗指什么。他的脸色沉重,低首道:“儿臣一如父皇。”
那一个回眸凝视着他:“日后也如此吗?”
“必当如此!”
越皇微弱笑了笑,又咳嗽几声,地某望着手中持珠,方道:“若有人如二十多年前的梁王呢?”
梁王叛乱一事是南越禁忌,越皇从来不允许臣子私下递话,如今竟是自己提了!庆王心中震惊,忙又跪下:“兄友弟恭,便不会有此等事。”话落刹那,惊出一身冷汗——
兄友弟恭……越皇冷冷一笑,是说他待人刻薄寡恩才叫梁王叛乱的吗?睨视着底下之人,越皇却并没有截破他的话。倘若他真能做到这些,便是越皇年轻时所不能做的,他依然欣赏这个儿子。
残阳淡光,一痕余晖映在斜梁玉璧。
庆王悄然自殿内出来,稀薄空气宛若一潭沉水,叫人连呼吸也觉得有些困难。庆王脸色凝重,一抚衣袍步步从玉阶上下去。
马车安静侯在宫门口,侍卫见他出去,忙迎上来,庆王却挥手道:“你们先回去,本王一个人走走。”
夜风徐徐,街上人影绰约,庆王负手缓步走着。
隽冷风中,盈盈浮动着一星半点的香气,似熟悉,又似陌生。庆王蓦然阖上双眸,轻轻一嗅,乍然出笑,是轻萝香吗?那个人死了多久了,他竟又在此刻闻到这样的香。
步子又缓缓往前一步,身后隐约传来轻巧脚步声,随即广袖一紧,似被人拽住。
庆王睁眼回眸。
素衣素裳的女子就这样直直站在他的身后,乌黑的眼,乌黑的发,婉约的容颜,婉约的神色……一样的美丽,却比那时候的她少了一抹倔强,多了一分戾气。
庆王一时间怔住了,愣愣以为是自己做了梦。
她不是死了吗?
令妧拽着他衣袖的手指略微收紧,她凝住他惊愕神色,眼下肚中自嘲,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帮我。”
那时,她是准胤王妃,身后还有北汉支持,他不过是一个求娶不得的失意王爷。如今,胤王死了,北汉易主,她一朝舍弃公主身份,已然如草芥。而他,被越皇禁足月盈,竟从那场谋乱株伐中幸存下来!
鼻息间的轻萝香气芬芳醉人,庆王反手抓住她的手,冰冷、颤抖,他一把狠狠都握住,嘴角噙一丝笑意:“是求我吗?”
令妧心中微怒,面上却仍是冷漠。那日他要她别走,还说那是最后一次,希望她不会转身来求他。
求他……
原来他已早早道出谶语,是她没有放在心上!
这一场暗战,谁都没有赢,只有庆王,他获了全胜!
将悲伤和愤怒掩住,令妧深吸了口气,抬眸凝视着他,启唇开口:“是,我求你帮我,帮我杀了瑞王!”
作者题外话:世弦死的那一段你们要看吗?要看的读者留言,我原本不想写给大家伤心的,当然,你们强烈要求的话,我会写。北汉的事还没结束,那些秘密我还是会写的。
PS:有一点我要说清楚,有读者说我答应给你们一个健康的世弦,你们可以去翻阅我的回复,我当时是说“明天还你们一个健康的世弦”,那个“明天”我的确是写世弦好了,所以请不要断章取义啊。
【世弦篇】35
夜来风急,吹得花草掩映。
重帷之后,一盏琉璃宫灯微窜,素淡白光袅袅散散,内室,偶闻得断断续续几声微弱咳嗽传出。
世弦一袭翔云缎袍加身,闲闲披着银狐裘氅立于案前,狼毫握在指间,龙涎香里隐隐透出婉然墨香。眼前几幅字帖,墨汁尚未收干,世弦目不转睛地看着。
秦将军与杨御丞已离开北汉月盈,边疆战事未消,杨御丞那边却不曾有消息传来。
世弦眸子一紧,一抹盛怒稍敛,丢下狼毫狠狠将宣纸揉成团,劈面砸在裴毅脚下。裴毅脸色凝重,悄然望他一眼,少帝眼底含怒,渐渐竟又自嘲笑起来,一声比一声高,无边的苦涩与悲哀。
杨秦二人离京后半月,丞相与诸臣便在暗中有所动作,做事也越发肆无忌惮。而世弦身边,只剩下区区两万的亲信侍卫,两万——还不够他们搅个血流成河的。
命他们走时,不是没有考虑到,却是非要他们走不可的。
当日他曾自嘲,说刘祯舍得,裴无双舍不得。
刘祯真的舍得吗?
胸口一阵呛声冲出口,他慌忙以广袖掩面。
“皇上!”裴毅往前一步,却被那片衣袖拦住,世弦咳了一阵,才低声道:“今日让你来,是要你答应朕,无论何时也别告诉姑姑裴无双的真实身份。”
裴毅皱眉。
他又道:“裴毅,你是可以圆谎的。”
裴毅无言以对,他的确可以圆谎,当年在玉泉寺,与令妧互通书信之人本来就是他!他才是崔太后派去监视令妧的人,裴无双不过是他为掩人耳目捏造的一个假身份罢了,怎想到后来,竟叫皇上深陷至此。
叩门声遥遥传来,接着闻得中常侍王德喜道:“皇上,陈大人来了。”
世弦一时恍惚,听外头又急传一阵叩门声,他才回过神来。
沉重殿门被推开,太医令陈描带着医女悄然踏步入内。轻薄纱帐后,隐约窥得那抹消瘦颀长的身影。王德喜已匆匆往前,伸手拂开了帘子。窗下案边,唯见少帝负手背立,静谧空旷的内室,侍女侍从尽退,叫人觉得越发怅然。
“皇上,该服药了。”王德喜低声说道,并示意医女上前。
世弦回身,望一眼托盘中的白玉药盏,浓褐的汤药静陈,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来。他伸手接过,仰头一口喝尽。医女已递过帕子于他,世弦轻轻擦着嘴角残汁,蓦然一笑:“朕觉得这两日好多了。”
王德喜一阵欣喜,苍老眼中也露出了笑意。杨御丞离京第三日,皇上旧疾复发,太医说是皇上忧思过虑所致,好不容易才将病情控制住。如今听得他自个也说好多了,王德喜自是喜出望外。
陈描躬身道:“臣替皇上把脉。”
白玉珠帘一阵轻俏碰撞,王德喜见世弦回头,低语道:“你们都出去。”
锦绣龙帷微掀,环佩声动,世弦一落广袖落座在床榻。陈描跪在床前,小心探上世弦腕口,见那双墨晶色瞳眸里流露出一丝笑意:“陈大人这几日的药还不错,和以往的药不同。”
搭在世弦腕口的手指略微一颤,陈描不顾礼数抬眸望了面前之人一眼,见他仍旧笑着,又道:“都说久病成医,朕尝出来了。”世弦缓缓吐气,慵懒靠在软垫上,目光直直看着底下的人:“朕看你的医术也不算高明,太医令的位子也该让贤了。”
陈描跪着,低头不言语。
世弦哧的一笑:“朕听闻你的孙女已是十五韶龄,正是能赶上明年选秀。”
那一个仍是不说话。
世弦脸上笑容收敛,语声也冷下去,“陈描,你胆敢谋害朕。”
陈描倏然心惊,忙道:“臣不敢!臣冤枉!”
“不敢?冤枉?”世弦听着好笑,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陈描衣襟,冷冷问,“这么些年,你究竟给朕吃的什么?”
说是温性良药,这么多年,他的身体并不曾真正好过。而今几帖药,他才觉得果真是有效。是因为眼下北汉内忧外患,再容不得他出事吗?世弦目光直勾勾看着陈描,眼底杀机尽现。
陈描额角尽是冷汗,少帝目光灼灼,看得他心惊胆战,陈描只得将目光移开至别出,不敢去看少帝的眼睛。
他每次用药都很谨慎,药量细微之至,便是医者也大约瞧不出来。可还是叫少帝知晓了——承认吗?陈描脸色煞白,一认便是株连死罪,不认……还能不认吗?
世弦却蓦然松了手,无力靠在锦衾软垫,喃喃道:“陈描,你告诉朕,她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朕?”
陈描血色褪尽,颤声道:“皇上,臣不能说!杀了臣也是不能说的!”
不能吗?
非得要等到黄泉之下,他再亲口问吗?
宫人们瞧见太医令从宣室殿出去,整张脸色煞白,若不是侍女上前扶他一把,他便要直直从白玉石阶上滚下去。
入夜的宜雪宫,灯火辉煌。
几名侍女挑了帘子出去,殿门被悄然合上。
贤妃替世弦宽衣,伸出玉臂环住他的身子:“皇上是为边疆的战事担忧吗?”
世弦淡淡“唔”了一声,贤妃黛眉微蹙,似是迟疑半晌,才壮了胆子问:“听闻哥哥告病不朝多日了?”
世弦睨她一眼,倦声道:“小病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知他不愿说,贤妃也不再问。不管是去了哪里,总归是替皇上办事。
怀中女子突然安静下去,世弦抬手覆在她的手背,又言:“倘若有一天朕不在了,你要好好辅佐昭儿。”
贤妃惊得花容失色,猛地抬眸望着他,颤声道:“皇上不可胡说!”
他叹息着:“朕膝下只有昭儿一个子嗣……”
“皇上……”贤妃美眸睁大,惊出了泪,她也想给他生一个孩子,不是要和太子争皇位,只是生一个他们的孩子。只是,在望见他的凄凉容色,贤妃又生生将这念头吞下去。
大长公主走时,与她做了一个交易,把皇长子给她,让杨家站在帝座之侧。如今,放眼六宫,恩宠殊荣,该有的,不能有的,她俱占尽了,难道还不满足吗?
贤妃噤了声,抱着他的双臂用了力。
冥冥之中似是有什么改变了,但他不说,她也不会去问。前头是刀山是火海,她都要留下来同他一起消受,他别想再推开她!
“皇上!”中常侍的声音穿过层层帷幔而至,不多时,那抹略带佝偻的身影已折映在外头幔纱上。
少帝传他入内。
贤妃见中常侍附于少帝耳畔轻言一番,少帝蓦地变了脸色,匆匆起身出去。
申时末,有人在城郊看见瑞王出现。
消息传来宫中,竟已是亥时三刻!世弦步履加快,衣袂当风,行至御书房门口,便听得急促脚步声自身后亟亟传来。接着闻得侍卫喘息道:“皇上,大事不好了,瑞王带兵围住了皇宫!宫中禁卫军难以抵挡!”
中常侍脸色大变,见皇上容色平静,只微微皱了眉。
世弦回眸凝视来人,低缓道:“这么快?”
秦将军与杨御丞还未回来,他果真等不了了。
选在亥时出兵,便是夜深人静,万家灯火熄灭之际,待到明早清晨,便是谁也不知道当夜发生过什么。
中常侍擦了把汗,低声道:“请皇上先走!”
世弦冷笑一声:“王德喜,你去宜雪宫,带上贤妃和太子走。”
“皇上……”
“还不去!”
中常侍匆匆离去。世弦又吩咐道:“无论如何也要派人出城去接杨御丞!”算算时间,杨御丞也快到了。
侍卫领命下去,宫里奔走脚步声凌乱,宫人已开始恐慌。
有脚步声踏过御书房的门槛入内,世弦未及转身,便闻得那声音含笑传至:“皇上不必等了,杨御丞不会来了。”
世弦拂袖回身,端妃脸带笑意,一袭锦衣华裳娇立在门口。
“你?”世弦骇然望着来人。
端妃往前几步,盈盈朝他拜下:“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万岁?世弦颇觉好笑,上前一把扼住她白皙颈项:“你竟与瑞王勾结!”
端妃可以退,就这样淡淡望着面前狰狞双瞳。要不是有瑞王,她如何能捡回一条命?大长公主夺走她的儿子还不够,还想杀她!太医令的药她已不吃甚久了,整日装病,蛰伏到今日,总算窥得光亮。
端妃一点也不怕了,任由他扼住自己的脖颈,凄凉笑着:“臣妾还有选择的余地吗?皇上何其狠心,竟与她串通一气夺走昭儿。”
世弦心头一震,死死盯住她:“姑姑的事,是你说的?”
端妃仍是笑着,并不否认。先前他还不喜与昭儿亲近之时,每每见他们呣子,大抵大长公主都是在场的。端妃也是女人,她已早早察觉。那**去宣室殿,正巧见他睡着,她听他在睡梦中叫大长公主“乔儿”。她惊慌失措逃出来,一面是自己的夫君,一面是她与昭儿的靠山,所以她选择什么都没有说,将这个秘密烂在心底。
是他们,他们逼得她走投无路。
“若不这样,瑞王怎能让皇上亲口将秦将军调往边疆?怎能让皇上亲自命杨御丞离京?”端妃脸上染着笑,眼角却有泪滑落。眼前的男子曾是她一辈子的依靠,如今竟是她亲手毁了他。
瑞王果真了解他,知道他这样骄傲的人不会选择弃城而逃。可他会将太子送出去与杨御丞汇合,以求东山再起。可惜,那是她的儿子,她决不允许别人带走她的儿子!
世弦眼底杀机尽现,意欲就这样扼死她。端妃却是笑,一直笑,“臣妾也很震惊,皇上竟那样爱公主,爱到肯为她舍弃自身安危。臣妾原先不过羡慕贤妃,羡慕六宫能得盛宠之人,却不知,全都是个笑话!皇上竟喜欢公主,喜欢自己的亲姑姑,有悖人伦,天理不容啊!”
“住口!”世弦双目赤色,扼住她的手狠狠地用了力。端妃华美脸庞再不见艳色,脸色渐渐变成青紫,呼吸越发困难,她却一字一句道:“皇上当真以为她和亲南越是为了北汉,为了您?”
女子眼底是一抹嘲讽笑意,世弦的手不觉一颤,愣愣凝住她。端妃勉力道:“她去南越根本就是为了她自己,她心心念念牵挂之人在南越,她所爱之人在南越,她不过借皇上的手,顺水推舟,将自己送上和亲的路。”
那双墨晶色的瞳眸狠狠地撑大,他扼住端妃的手一松,端妃跌坐一侧捂着脖颈咳嗽不止,半晌,才又闻得她低低道:“一朝交出监国公主的权力,她便早就想离开皇上了,和亲不过是她的一个借口。”
“朕不信!”世弦脸色煞白,他踉跄往后退了半步,身子抵在案几上。
端妃凝望他,“那方帕子根本就不是沈驸马的遗物,臣妾今日便可告诉皇上,她心里的人,就是南越冀安王府的世子!”
夏侯君?
世弦蓦然怔住,那副倜傥模样他已然还记得起。也清楚地记得他私下向他替胤王求娶大长公主的样子。他本是要拒绝的,可姑姑背着他去了杨府见世子。
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若换了别人他自是不信,可那一个却是允聿——雒县玉泉寺,允聿曾去过,姑姑幼时便常年住在那里。
说什么要嫁给庆王,那全是哄他的吗?原来嫁胤王也不是她希望的,她是要离开他,她要去南越,和她心爱之人在一起。凭她的心智,设法不嫁胤王并不是难事,她与胤王的婚事先是延迟,如今胤王已死,可不就顺了她的意了吗?
他却还想着要她在南越母仪天下——她却连认识允聿也不曾告诉他,偏要悄悄地走……
心口似有重锤落,再压不住紊乱气息,他捂胸猛地一咳,白狐裘氅上,殷红血渍斑驳可见。端妃吃惊地站起来,他似要忍住呛声,却徒劳。阵阵咳嗽袭来,鲜血自口中大口涌出……
我叫世弦,你可以叫我世弦——那年紫藤玄廊下,他与她初见。
世弦,我不是你的敌人——不是敌人,可她还是要骗他。
世弦,放手——她要他放手,他是那样舍不得……原来这才是她要告诉他的谶语吗?他是该放手的,可是心不由他!
心仿若被狠狠刺了一刀,世弦猛地惊醒过来。头顶是熟悉的鎏金翔龙顶账,他欲起身,浑身提不起半分力气。是梦吗?
心底唯一一丝窃喜,也在窥见鲛绡帐外端妃的身影时被无情地浇灭。
端妃就这样静静坐在宣室殿内,空旷内室静谧非常,除了端妃便再无别人。他昏迷了一个时辰,再过两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
素来怯懦的端妃与往昔已然像是换了一个人,她见他醒来,低低道:“臣妾将宫中情况告诉了瑞王,眼下瑞王的人已占领了皇宫,宣室殿外全是瑞王的人。不过皇上放心,盛京没有乱,皇宫也没有乱。”她看他不说话,又道,“中常侍失足掉进荷花池淹死了。”
世弦骤然变了脸色,端妃接着道:“昭儿没事,日后这天下是皇太子的天下。”而她,便是要做北汉最尊贵的女子,不必依附在谁的身后唯唯诺诺,谨言慎行!
世弦费力撑大眼睛,虚弱地动了唇,尚未开口,便听端妃问:“皇上是要问贤妃吗?您放心,一会儿臣妾便让她来见您。”她转身,自一侧端了一碗药过来,轻声道,“让臣妾伺候您进药。”
眼下瑞王自不会入宫,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才会现身,届时,也不会背负上谋乱罪名。
贤妃衣衫不整被押入宣室殿,她一头乌发凌乱散在后背。环佩声动,有一人缓缓自内室出来,贤妃睁大了眼睛盯着她:“是你!”
谁也不曾想到,昔日那本柔弱半句重话也不敢说的端妃竟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一个时辰前,中常侍王德喜急急冲入宜雪宫,贤妃抱着昭儿等在亭中。中常侍才欲开口说话,忽而一阵刀光剑影,只闻得“嚓”的一声,长剑直直从他背后劈下。登时鲜血迸溅,中常侍面容狰狞地倒下去。
昭儿吓得软了身子,从外头冲进几个侍卫,不由分说便将孩子从贤妃身侧拉开。也不顾孩子哭闹害怕,贤妃拉不住,眼睁睁望着昭儿被带走。他半个小身子被拖在地上,就这样直直拖出去。
此刻的端妃亦是脸色苍白,她却还能笑:“贤妃娘娘曾羡煞天下多少女人,世间少有的,命里不该有的,你都得到了。可不是你的终不是你的,昭儿也不会真的认你做母!”
“皇上呢?”贤妃不想听她废话,既是她做的事,昭儿便不会有危险,她此刻只担心皇上的安危。
端妃神情微怔,破天荒地侧身让开,“去吧。”
贤妃挣开侍卫的手,亟亟冲进内室。
白玉珠帘仍微微晃动着,龙床前薄薄鲛绡帐静垂。贤妃猛地掀起绡帐,世弦静静睡在龙床上,消瘦面容苍白没有血色,一侧,还隔着半碗剩下的汤药。贤妃怔住一时,眼泪蜂涌而出,一声“皇上”便跌倒在床榻边。
颤抖地抚上他的脸颊,贤妃猛地转身,将剩下半碗药仰头喝尽。
“皇上,臣妾来陪您,您休想丢下臣妾一个人走。”
女子翩然身姿落在九霄龙帷中,她紧紧拥住他愈渐冰凉的身子,嘴角却是幸福笑容。
【涅槃】36
“三小姐,哎,三小姐!”丫鬟追在苏偀身后跑着,苏偀一把推开面前紧闭房门,冲上前将令妧一把从榻上拉起来,质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既然和君哥哥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回来也就罢了,你居然要**大姐夫吗?”
见令妧不说话,苏偀睨她一眼,轻蔑道:“我是胡说吗?今日大姐和姐夫来府上,她和姐夫在一起我都看见了!我又不是瞎子!怎么样,现在是我和大姐喜欢的人你都要抢是吗?”
苏偀拽着令妧手腕便说要带她去找苏太傅评理,令妧反手一把扼住她的手,见她吃痛地皱起眉,令妧冷冷道:“我没功夫和你瞎扯,你现在马上给我出去!”世弦不在了,北汉出了大事,这一切苏偀是不会懂的。
“我偏不!你也算不得苏家二小姐!我倒是想知道你究竟想怎么样!”苏偀一脸拽色,趾高气扬看着令妧。
“偀偀!”苏傃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苏偀似是瞧见了救星,回头就道:“大姐,你来得正好,你看看她,一脸不知羞耻的样子!”
“住口。”苏傃低低喝斥她,“她是你二姐,怎的这样无理。”
苏偀不可置信看着苏傃,苏傃已将她推出去:“我刚才来的时候见你娘找你呢,你先回去。”
苏偀不肯走,苏傃好说歹说她才同意出去。
令妧怔怔望着苏傃,自她回来,很多事,苏傃一句都没有问过她。这次来了,终是要问她了吗?
苏傃回身,见令妧直直看着自己,她忽而笑了笑:“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如果是别人,我宁愿是你。”
“为什么?”令妧脱口问她。
她并未多想,直言道:“因为你不爱他。”
不爱他,只是一场交易。
春风十里,拽着绯红一地。
院子里,阵阵芬芳愈烈,令妧悄然站在玄廊华梁下,指尖沾上花瓣,微微碾碎。不多时,便有雨点纷纷落下来,万千雨丝斜飘进廊下,沾湿了丝屡。庆王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身后,鼻尖轻轻一嗅,清凉空气中,如丝如缕的轻萝香气萦绕而至。
他伸手揽住令妧的柳腰,低语道:“怎么样,想好了吗?”
令妧身子一僵,却没有伸手推开他。目光飘忽不定落在院中花草上——那**说求他帮她,他笑着反问她,凭什么。
他堂堂皇子亲王,却被她连番拒绝三次,将他的自尊骄傲一并踩踏在脚底。
如今一句求他便要他付诸那么大的精力来帮她,若是换了令妧,也是断然不肯的。
他却将她带去锦绣别苑,宁安公主薨逝,锦绣别苑早已空无一人。未到紫薇花季,别苑也无往日风采。他拉她伫足立在花丛前,伸手凭空折下一支“花”,笑着做了一个斜Сhā令妧发鬓的动作,深邃眸子凝住她,垂目浅笑道:“我早说过的,紫薇花对紫微郎,你偏不信。”
指尖微颤,令妧抬眸望向身侧男子,他亦是低头直直朝她看来。只一眼,她瞧见他的眼底流光溢现,然后突然低头吻住她的唇。令妧起初挣扎两下,他揽住她身子的手越发用力,她渐渐也顺从了。
他满意地笑,将**她的唇松开,“墨兰别院初见,我便告诉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女人。”
令妧将目光移开,低低道:“我有一个条件。”
他的俊眉微佻,邪邪笑道:“令妧,你早已没有任何资格和我谈条件。”
她却不顾他的话,直接道:“你别娶我。”
他的眼中似有讶异,随即淡漠道:“不娶你,你以为我会放你走吗?”指尖一用力,将她削尖下颚抬起,迫使她看着自己,“那你便是无名无份跟着我。”
无名无份?令妧忍不住笑了:“不然你想给我什么名分?王妃吗?”
“王妃?”他舌尖辗转,回味着这二字嗤笑,“我荀椹别的本事没有,可答应了傃傃的话不会反悔,无论今后如何,谁也不能动摇她的位子。”
令妧的眸子一亮,心中却是高兴:“我只要瑞王死,把北汉江山真正还给昭儿。”
庆王浅声笑了笑,“我也不喜欢瑞王。”
令妧的脸色渐冷,敛笑问:“北汉有消息吗?”
他松了手,转身闲闲坐在凭栏处,略蹙了眉道:“秦将军抗旨,领兵驻扎边关不返京。杨御丞还没有消息,我已派人去找。”
秦将军是个聪明人,如今瑞王刚刚篡权,自是不敢直接与秦将军对着干。只是杨御丞,令妧只盼他还没有回盛京,盼他能逃过一劫。
猎猎日光透过树叶缝隙照下来,瑛夕反手遮挡在眼前,有些烦躁地看了允聿一眼:“送了小姐回去,为什么不让我跟在小姐的身边?”
允聿无奈叹息道:“你是宁安公主的随嫁女官,只有你不跟着她,公主才不是公主。”
瑛夕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允聿将水壶递给她,瑛夕握在手中,半晌,才又问:“那你怎么不回冀安王府?我们又来济州做什么?”
“济州临近崇京。”
“临近又怎么了?”
允聿被瑛夕问得不知该怎么回答,仰头喝了几口水,猛然起了身:“走吧,进城,再晚城门便要关了。”
瑛夕不情不愿跟着他去。
允聿与瑛夕入城时,便觉街上行人稀少。马车又往前一段路,忽而瞧见前方聚集了许多人,还有人在大声说话。突然,人群裂开一条缝,一人被狠狠从理由推了出来,径直摔在了马车边上。
瑛夕吓了一跳,见是个身形瘦小的少年。
允聿已跳下马车将他扶起来,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里在招兵,却不要这少年,说是长得太瘦小了,风一吹便能倒。
那少年倒是个勇敢之人,理直气壮地开口:“都是为国尽忠的,凭什么我不可以!”
面前一个带刀官兵一脸蛮横:“就你这样的,出去准吃败仗,说不要就不要!怎么,你还想挨揍吗?”他说着便要冲上来。
“住手!”允聿伸手拦住他。
官兵啐了一口骂:“滚开,你算什么东西,敢拦着老子!”
允聿将少年拉至身后,朝来人一亮腰牌,来人的眼眸狠狠地撑大,脸上怒意尽消,慌忙要跪下。允聿一把将他拦住:“不必伸张。”
那官兵哆嗦着:“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世子爷,小人该死!小人……”
允聿抬手示意他住口,又回眸看了身后少年一眼,笑道:“我觉得他说得很对,都是为国尽忠的,只要是赤胆忠心,有何不可的?”
“是是,可以可以!”
后面几个官兵也一道上来,得知允聿身份,个个都恭敬有加,又说要请那少年往前去报名。少年却突然跪在允聿面前,磕头道:“多谢公子相助!”
允聿扶他起身,他又道:“我家里穷,有时候吃不上饭,所以我爹才要我从军。等到军中,我一定好好锻炼身体!”
后面的瑛夕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允聿也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灿烂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我叫姚行年。”
允聿上前借了笔墨,写下几行字,将纸叠好交给少年:“若到了军中,将这推荐信交给邱将军,日后你便可跟着邱将军。”
少年忙又跪下:“公子大恩大德,我姚行年没齿难忘,日后公子若有用着得我的地方,我一定为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少年追着要允聿留下姓名,允聿推托离开。瑛夕一路都笑,觉得那人憨直得可以。
马车缓缓前行,瑛夕忽而指着车外问:“那里是什么地方?”
原该是一座奢华府邸,如今却只剩下火焚过后的残渣,奇怪的是,竟也没有人来收拾。瑛夕心下称奇,不免又多看几眼。建璋十年,梁王叛军便是在这里被剿杀的,允聿虽不曾来过,倒是也知道。听闻梁王在济州踞地亦是被一把大火烧尽,与崇京的梁王府一样。梁王府已早早被推倒改建,却不知这里竟无人收拾。
便是这里吗?
允聿命马车停下,轻巧跳下车去。眼前偌大一座府邸已然成为废墟,万千光缕散落下来,恍惚中,竟像是看见当年火光冲天的景象!有一抹挺拔身影伫足立在门前……
霎时瞬间,心口一阵惊慌和疼痛,允聿捂胸蹙眉。
瑛夕忙扶住他,急着问:“怎么了?”
那阵异样感觉突然又消失去,允聿默然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他去了济州?”九霄龙帷后,一道苍老声音响起。
侍卫低头跪在龙床前,低低道:“是,属下们暗中跟随世子,一丝不敢怠慢!”
越皇眸光幽深,他不会忘记梁王死在济州,莫不是他的怀疑竟是真的吗?缄默片刻,越皇一把掀开了直垂的绡帐,凝住外头侍卫问:“你先前说他在辽州与谁在一起?”
侍卫仍是低着头:“回皇上,是苏家二小姐。眼下苏二小姐回京了,世子就离开了。苏二小姐好像……更钟情于庆王殿下。”
老二吗?越皇微蹙了眉,心下哂笑,他蓦然又记起二十多年前,萧氏姐妹入宫时的情形,他的脸色淡了些,又转口问:“宁安公主的随嫁女官还和世子在一起吗?”
“在,一直在一起。”
越皇挥手让侍卫退下:“继续监视。”
孙连安端了药进来,小声道:“皇上,先吃药吧。”
宫婢小心扶他起身,见孙连安将药交至他手上,越皇端了却不喝,迟疑片刻,突然问孙连安:“你听到了吗?”
孙连安一怔,一时间还不明白皇上问他听到的是什么。越皇却又自语道:“姐妹共事一夫,不好,很不好。”
太监这才知他问的是庆王,孙连安使了个眼色让宫婢下去,这才笑道:“皇上,庆王殿下年轻气盛,难免多情一些。”
越皇一言不发低头望着缓缓摇动的汤药,眼下看来,果真还是老二更合他的心意。江山迟早是要交出去,他只想荀氏江山千秋万代而已。
“皇上,您喝药吧。”孙连安又轻声规劝。
越皇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床前太监,咳嗽几声道:“替朕准备笔墨。”
“皇上要写什么也不急于一时,等您龙体好些了……”
“孙连安,你也老了,话都这么多。”越皇淡淡睨视他。
孙连安心下一惊,忙应声退下。
庆王干脆将令妧接去了一处别院,名唤——幽兰院。
院中清幽静谧,到处栽种着墨兰。
“若是可以,我倒是想把墨兰别院搬过来给你居住。”庆王眸若春水,笑容闵柔。
令妧勉力一笑,心下只觉怅然,他以为她是因为喜欢兰花才要住在墨兰别院的吗?她不过是想搬离盛京皇宫罢了,并不在乎去哪里。
“喜欢吗?”他又轻声问。
令妧脸上难得有了笑意,悄然展颜,妖冶胜于一切,只闻得她柔声道:“殿下建这幽兰院,是要锁我一世吗?”
他上前一步,霸道望着她:“要锁你生生世世。”
他说着,略微倾身,伸手将女子柔软身躯横抱入怀。她似有些惊讶,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却并不挣扎。他无视她眼底的惊慌,柔声笑道:“令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要走吗?”
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微微松开,令妧漠然一笑,她早已退无可退,还要走到哪里去?北汉早已不是她离开时的故国,世弦尸骨未寒,苦心经营的江山落于奸贼之手,说到底,都是她的错!她对不起世弦,对不起母后,对不起杨家,也对不起昭儿!
她还有资格退缩吗?
庆王脸上笑意渐浓,他笑着转身,衣带生风。令妧逶迤长裾拽着一地春光,内室房门被庆王一脚踢开,轻纱帷幔飘扬,一丝轻萝香袅袅散至遥远。
朦胧屏风后,二人双双落于鸾帷枕榻,他将她压在身下,大掌轻缓抚过她华美脸庞,他浅浅一笑,低头**那柔软芬芳的樱唇。
鲛绡帐摇曳,衣衫尽褪,暧昧气息纷洒在齿间唇瓣,一点点沁入骨髓……
【涅槃】37
天气暖一阵凉一阵,待到傍晚时分,一场瓢泼大雨落下。
幽兰院的兰花也被打得零零落落,侍女侍从们竞相奔走着护花,只令妧独自立在廊下,任凭冰凉雨点斜飞而来,打湿苍白脸庞。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一声高过一声。
侍女过去开门,一人蓑衣斗笠,急急朝令妧冲过去。脚印在他身后蜿蜒了一路,雨水沿着蓑衣斗笠流淌下来,他一个箭步奔至令妧面前,突然跪下:“公主!”
斗笠斜落一侧,他抬起头来,一道醒目伤疤蜿蜒在右侧脸颊,令妧心头一震,颤抖地伸手扶住他,语声也哽咽:“杨大人……”
杨御丞面目含怒:“是瑞王,他勾结夜琅蛮夷军!”
这一点,令妧早就想到了,否则,又何以要突然割地给夜琅?
瑞王派人截杀杨御丞,他随行侍卫拼死护他出逃,躲躲藏藏月余,才终得庆王的人找到他。
“皇上他……”未再忍多说,素来沉稳的杨御丞也不免哽咽。
令妧咬着唇:“江山还是皇上的!”即便世弦不在了,她也要帮他夺回来,真正交至昭儿手中。
急风入帘,将左右尽退,檀色木门一关,里头只剩下令妧与杨御丞二人。
“殿下,可要去听?”侍卫低声询问。
庆王负手立于院中,雨点重重打在伞面上,他凝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略笑着:“不必,由着他们去。”
“殿下就不怕他们……”
“怕什么?”庆王冷声反问,继而又笑,“今时不同往日,你怕她还会骗本王吗?”
侍卫一阵语塞,见面前之人转身出去,侍卫忙跟上,闻得他沉声道:“进宫。”
内室一盏琉璃青灯掩映。
杨御丞已是脱口:“公主真的要和庆王联手吗?”
令妧黯然低首:“世弦要宁安公主‘死’去后,他已堵了我所有的退路,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杨御丞脸色苍白,月白灯光下,令他脸颊的伤疤看起来越发狰狞。皇上只说要公主离开这些纷争,法子却是他想的,是他一手将她推向庆王的吗?杨御丞猛地振衣跪下:“北汉的事还有我和秦将军,公主不要再Сhā手了!”
“杨大人……”
“先皇他……也不希望公主再Сhā手!”杨御丞咬牙说着,重重朝令妧叩首下去。
先皇……令妧一时间似还不能适应,总觉得世弦还在……
他却要她走,即便走,他以为她这一生会安心吗?强忍住眼泪,她沉声开口:“此事不必再说!你就照我说的做,去找秦将军。届时庆王会发兵支援你们。”
杨御丞缄默片刻,终是道:“公主是打算……”
“清君侧!”这便是如今最好的出兵理由。
外头风雨飘摇,房门被打开,杨御丞身影没入雨帘,忽而又闻得身后之人道:“杨妃的事……请杨大人节哀。”
那抹身形一顿,随后他的声音伴着风声传至:“也许最后,她是高兴的。”
陪着所爱之人离去,大约是天下所有女子都希望的结果。令妧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笑意,世弦最后,总算还得一个真心之人陪伴,日后九泉之下,不至太过孤独。
院中身影已消失,令妧仍是呆呆立着,一手扶着冰凉梁柱,耳畔似又想起当日寥太妃的话——殊不知他日谁来送你。她曾以为会是她今后的子嗣,又曾想也许是允聿,如今看来,她竟是无端地羡慕起杨妃来。至少,全了她最后的念想。
这一场雨,落了整夜,待到翌日午时,外头有侍女禀报说庆王来了。
令妧起身迎出去,见庆王未换下朝服,朗朗笑着大步进来,见着她便道:“我有好消息,父皇已答应给我派兵,以便支援秦将军。”
令妧心中一喜,知道他有本事说服越皇,却是没想到竟这么快!
“怎么,不高兴?”他略蹙了眉。
令妧忙摇头:“不是,只是好奇你究竟和皇上说了什么话?”
他自顾坐下,又自己给自己倒了水,却是不答,只轻声道:“说什么不重要,令妧,你只要一个结果而已。”
四两拨千斤的话,令妧知道他有事瞒着她,不过正如他所说,她要的不过是越皇答应出兵,至于为何应下并不重要。
一人一骑冲破闹市区,径直停在冀安王府门口,来人一袭玄色禁军服饰。
很快,那人又从王府出来。
冀安王爷负手站在书房门口,定定望着院子尽头发呆。冀安王妃悄然行至他的身边,低声问:“宫里来人什么事啊?”
冀安王爷脸色沉重,半晌,才低低道:“皇上突然要君儿回京。”
冀安王妃“啊”了一声,见面前之人抿唇许久,才又道:“莫不是皇上察觉到了什么吗?”
“怎会……”冀安王妃惊恐望着他,双手不住地颤抖起来。
三月初七,允聿被召回京。
三日后,越皇突下圣旨,将宸妃内侄女杨颖赐给允聿为侧夫人,并与瑛夕一道进门。瑛夕却入宫,跪在帝宫前数个时辰,称宁安公主丧期不满一年,她要为公主守丧,誓死不愿成婚。越皇念及主仆情深,允准瑛夕所奏,又下令杨颖与世子择日完婚。
茶盏自令妧手中落下,“砰”的一声发出一阵巨响,她从迷恍中骤然清醒。
庆王吓了一跳,回头望向她:“怎么?”他起了身,抬手触及令妧冰凉脸庞,“病了?脸色这么难看。”
令妧强稳住心慌意乱,摇头道:“没什么。”
庆王笑了笑:“你那侍女倒是有趣,不惜抗旨也不要嫁给心爱之人,为给死人守丧。而这个死人……分明还活着,她难道不知道吗?”他几句话说得轻巧,却已是意欲分明。
令妧别过脸,欲躲开他灼热目光。他却一把将她拉过去,死死扣在怀中,蓦然凑近她,低笑道:“那么多人,竟偏偏都信了你,差点,连我都要信了。什么瑛夕,什么乔儿,夏侯君心中的人,竟是你。”
他直直盯住令妧,将她苍白脸色悉数映入深邃眼底。他掌心的灼热似一点点地烫起来,嘴角一抹戏谑笑容,令妧便是明白,再不必瞒,他是知道了。她将脸一扬:“你想怎么样?”
他哧的笑出声来:“我高兴,因为是你主动来找我。令妧,往事我不究,但今后,你只能是我的女人!”他一手抚着令妧脸颊,言语间无不在宣告他的胜利。
令妧却笑不出来,怕是没有哪个女人在听到自己所爱之人将娶妻会开心吧?她仿佛也理解苏傃那句话的意思,若是别人,令妧也宁愿是瑛夕。只是那个傻丫头,竟然抗旨!
“想什么?”庆王挑起她的下颚,凝眸瞧着她。
令妧勉力笑了笑:“如此,你还要静公主嫁给他吗?”
庆王猛地敛起眼底笑意,片刻,才闻得他又道:“你要管的事还真多。”
那才不是令妧想要管的,她只是奇怪允聿既然都已经辞去官职,越皇竟会突然召他回京,还给他赐婚——这一切的一切看起来,像是监视允聿。
令妧心头一震,冀安王爷不问政事多年,允聿也已辞官,越皇究竟要监视什么?
她又看向庆王,他会知道吗?
“君儿,不能去!”冀安王妃拽住允聿的衣袖,用力将他拖回房内。
允聿一脸愤色:“我便去告诉皇上,我与瑛夕情投意合,此生除了她,我不会另娶她人!皇上若是不允,我便一直跪在殿前!”
眼看冀安王妃就要拉不住他,允聿冲至门口,赫然便见冀安王爷直直站在他面前。允聿一怔,冀安王爷脸色凝重,也不拦着他,只低声道:“进来,父王有话要对你说,你听了,还要去,便只管去,我和你娘也不拦着你。”
“王爷……”王妃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眉宇之间露出愁容。
冀安王爷朝她点了点头:“出去看着。”
王妃出去了,顺手将房门带上。允聿从未见过他们这般严肃凝重的样子,跟着冀安王爷转身入内。珠帘一阵碰撞,面前之人已站住了步子,他背对着允聿良久,才缓缓转身,皱眉开口:“外头之人都知道,冀安王府的世子刚出生时便得过一场大病……便是那一年,你哥哥为国捐躯。”
“父王……”允聿不觉往前一步,他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父王会与他说起这个。
冀安王爷回身,直直望向允聿,苍老瞳眸里,尽是悲哀:“其实我的小儿子,在那一晚就病死了。”
允聿吃惊地撑大了眸子:“父王,您在说什么?”世子若是在那时就死了,那他是谁?
冀安王爷半覆下眼睑,凄凉说道:“你哥哥并不是因为截杀梁王次子而死,他是为了救你死的!君儿,你才是梁王殿下的儿子!是梁王府最后一条血脉!”
允聿只觉脑子“嗡”的一声,眼看着面前之人嘴巴一张一合,他仿佛再是听不清楚。冀安王爷满目哀容:“皇上大约已有觉察,不与我撕破脸皮只是因为还不确定,他赐婚也是为了监视,你若抗旨,便叫他越发肯定心中怀疑。”
允聿脑中混乱,退了数步,才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怎么会是他的儿子,父王您不是说梁王一脉是因叛乱被株的吗?”
冀安王爷面色一冷,沉沉道:“梁王根本没有叛乱!”
【涅槃】38
四月十二,冀安王府迎来一桩大喜事。
光越皇和宸妃赏赐给允聿与杨颖大婚的东西就不计其数。
树影摇晃,清弱空气中却传来女子幽幽的哭声。
令妧叹息望着哭花了脸的瑛夕,她是半个时辰前从后门来的,如今她们的身份瑛夕不该来,好在这幽兰院里俱是庆王心腹,不会有人说出去。
“别哭了。”令妧将帕子递过去。
瑛夕还是哭个不止,红着眼睛看着令妧:“奴婢是替小姐觉得难过,小姐难道不伤心吗?世子爷不知道怎么想的,前些天还与奴婢说,定不要娶那杨小姐的,怎的偏偏又突然……”瑛夕咬着唇,再是说不下去了。
令妧别开脸,窗外树叶婆娑,她的眸色黯然:“他有他的无奈,瑛夕,日后无事,不要来我这里。你跟在他身边,即便没有名分,他也会好好待你。”
瑛夕愕然:“小姐胡说什么?奴婢总是要回来您身边的。”
回来?令妧凄凉一笑,如今这样的情况,瑛夕如何还能回得来?
瑛夕猛地起了身,绕自令妧面前跪下,哭着道:“小姐,不如我们走吧,天下之大,总有个容身之处的!要不然……要不然我们可以回玉泉寺,还可以去找裴少爷!”
玉泉寺,裴无双……
令妧怔怔望着底下之人,那里曾是她此生过的最平静无忧的地方,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况且,没有她,裴无双才能过上平静的日子,她又何必再去打扰。
冰凉手指圈住瑛夕颤抖双手,令妧将她扶起身,凝视着她:“你知道的,北汉的事情不解决,我哪里也不会去。”
“等解决了呢?”瑛夕的眼睛一亮,像是看见希望。
令妧语塞,默然垂下眼睑——解决了,她也走不了,因为那是她与庆王做的交易。
瑛夕仍是一个劲地哭,待到这日傍晚,令妧才劝说她自偏门离去。
听闻苏偀在苏府哭闹了半日,最后让苏太傅找人看管了起来。
令妧呆呆靠在窗台上,外头月色如水,这般静好,竟叫人心慌。令妧苦涩一笑,眼角似有泪落,她倒是羡慕苏偀,她好歹还能因为所爱娶的不是自己大声哭闹。而令妧,连哭出声来都不能。
三日后,月圆之夜,却是传来令妧最是期盼的消息。
北汉秦将军出兵,以“清君侧”为名直逼盛京。瑞王召集三十万王师兵将秦将军挡在盛京五十里外的湖城。
杯盏被轻巧转于指尖,庆王低头轻呷一口,笑着望向令妧:“秦将军只需再坚持时日左右,待本王的人抵达,届时瑞王前后夹击,定叫他毫无反抗之力!”
令妧敛笑问:“你让谁领兵?”
“邱将军,他正好在边疆的时候与秦将军联手过,彼此也有默契,你以为呢?”他又细细品了口茶,享受地回味齿间清香。
庆王如此说,果真也是有理的。此番是请他帮忙,令妧自然不会计较。她将手中茶盏搁下,启唇道:“我想请殿下留下瑞王活口,还有端妃。”
“端妃?”庆王口中一念,这才想起令妧所指便是北汉如今的皇太后。他嗤笑一声,“你要亲自杀他们吗?”
“你答应吗?”令妧不答,只反问着。
瑞王与端妃是一定要死的,她却还有话想要问一问。
庆王长眉微蹙,也将手中茶盏搁于一侧,低低道:“北汉太后倒是可以,至于瑞王……那得看情况,万一战中刀剑无眼不慎误杀了,我可也管不了。”
“好。”令妧一口应下。
庆王笑容温和,起身将令妧拉起来,轻柔搂住她的纤腰,温热气息喷洒在令妧耳垂,他的话语轻呢:“我有几日不来了,令妧,你可想我?”
令妧顺从抬眸望着他,他的眉宇之间,越发浓重的王者气息,仿若在霎时泅散在他周围,连带令妧一并紧紧捆住,再也逃脱不了。由着他将她抱起来,她乖顺勾住他的脖子,身子不僵也不挣扎。
珠帘轻晃,帷幔摇曳。
他将她压在身下,指腹自她白皙颈项滑下,探向她饱满的**。令妧浑身一阵战栗,不觉抓住他的手臂,他轻声而笑,俯身抱住她,往内侧一个翻身。令妧轻忽一声,他仍是笑着,侧脸望着她,才欲开口,目光却落在令妧枕下。乌发铺陈散开,底下却露出丝线绣制的锦囊。
令妧只见他伸手过去,微微一用力,便将她身下东西取出来。是个做工精致的香囊,庆王置于鼻息下一嗅,味道却与普通香囊不同。宫里、府上女眷甚多,庆王所见过吻过的香囊自是不计其数,可这个却不同。他的眸光回看向身侧女子,见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神色。
庆王手上用力,将令妧拉过去,低低问:“这是什么?”
令妧没有回避,反问他:“你以为呢?”
他凑近她,将鼻尖抵在她小巧的鼻子上:“我要听实话。”
令妧却是笑了,他想听,她便告诉他——“麝香。”
若是普通香囊,自是要佩戴在身上,况且,令妧身上从来只有一种轻萝香。原也该猜到的,此刻听她亲口道出,他的心仍是一窒,深吸一口气,竟是窒息的痛。
甩手狠狠将手中锦囊掷出去,轻薄鲛绡帐也被掀高半尺。
他猛地撑起身,一手捏住令妧下颚,迫使她看着自己,冷冷道:“不许你再用!”
不许?
令妧恍似听到很好笑的笑话,一朝笑出声来,便再是止不住,就这般望着面前冷若冰霜的面容曼声笑,一直笑。旁人求之不得,她却避之不及——“我只答应留在你的身边,却不曾答应过别的。”
别的——名分、子嗣、心。
庆王心中一点点念着,眼前女子笑容妖冶如罂粟,这般妖娆承欢在他身下,一次一次,却从不曾给过他半点真心。他被她拒绝三次,如今等来她自己求他帮忙,到底是得不了更多吗?
庆王脸色铁青,薄唇紧抿着,就这样死死盯住她。
令妧干脆阖上了眸子。
须臾,觉得面前之人近了,随即冰凉双唇被他火热的唇吻住,听他低低道:“令妧,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他的吻异常缠绵缱绻,令妧几乎有些招架不住,急促喘息着道:“殿下对令妧很好。”
他的大掌抚向她平坦小腹,指尖轻轻一划,引得她忍不住呻吟出来,“叫我的名字。”
“令妧……不敢。”
“不敢?你怎会不敢?”他的话半冷半嘲讽。
用力一挺身,进入她的身体。
不是第一次,却从没哪次如今日般干涩,他缓缓律动,不顾她苍白脸色。
“令妧,从没哪个女人叫我这样觉得挫败。你要的,我都给了你,可你心里,却还装着别人!”想起她笑着告诉他,那锦囊里是麝香,他心中的怒意开始弥漫,动作越发快,越发重。
令妧忍着痛,面上依旧笑:“殿下心里也有别人,却不许我有。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即便不能,连想也不行吗?况且,我早年就曾嫁过一个夫君,你又怎能改变这一切?”
他低头咬住她的唇:“好一个伶牙俐齿!那我便叫你怀一个孩子,你又能怎样?”
怎样?
她其实不知道。
这一夜,他一遍遍地要她,吻痕布满整具娇躯,到处宣告着这是他的女人。
翌日,庆王是直接从幽兰院去上朝的。
侍女入内来伺候。
昨夜被庆王掷出来的锦囊还丢在地上,侍女眼尖瞧见了,还以为是不慎掉下的,忙捡起来,小声问:“殿下,这是二小姐的吗?”
整个幽兰院,都以为令妧真的是苏家二小姐。
庆王只觑得一眼,便一阵厌恶,狠狠推开侍女的手,厉声道:“日后这幽兰院的角角落落,不准叫本王瞧见这些不干净的,否则,本王要你们好看!”
一屋子的侍女都吓得跪下了,那捡了锦囊的侍女被吓得掩面哭起来。
“殿下跟她们置气什么,又不是她们的主意。”一双玉手挑开了鲛绡帐,令妧柔媚声音传来。尚未梳妆,一头乌发凌乱散落着,庆王回望一眼,只见她媚眼如丝,越发叫他想要怜惜。
他回身走向她,轻声道:“令妧,你又心软。”
令妧起身坐在床沿,低头将几缕乌发绕在指尖:“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若有办法,谁愿意做奴婢。”
他笑起来,干脆在她身侧坐下了:“怪不得你的侍女那般娇宠。”
令妧不想与他周旋,只淡淡道:“还不走吗?当心误了早朝的时辰。”
“嗯。”他应着,却还不起身,略靠过去,低笑道,“这一走又不知几日才能来……”
“北汉一有消息,你总要来告诉我的。届时,我备下薄酒等你来。”她轻巧打断他的话,示意侍女将他的裘氅取来。
庆王到底讪讪起了身,由着侍女替他披上裘氅,他又看了令妧一眼,才转身出去。
轿辇早已在外等候,庆王端坐其内,闻得轿外侍卫轻声道:“殿下,邱将军已出兵,还是按原计划吗?”
轿内之人不曾说话,只轻轻地“唔”了一声,他又掀起帘子,朝幽兰院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然后道:“起轿吧。”
【涅槃】39
转眼已至菡萏时节,九曲桥蜿蜒碧池之上,清风拂过,浮波菡萏,含露娇辉。
丫鬟一路奔往内,高声叫着:“老爷、夫人,二小姐来了!”
令妧缓步穿过白玉石桥,一路穿花拂柳,踏入前厅,那熟悉身影便映入眼帘——广袖博带,玉冠缨络,他已经急急起身回转,目光愣愣看过来。令妧不觉顿住,她是来看望苏夫人的,却是不想允聿也来了。
他身侧女子,锦衣华服,容色华美,跟着他起身,依偎在他身侧,娇态依依。
想来便是他的新婚侧室杨颖。
苏夫人多日不见她,心中甚是想念,忙起身过来,拉了令妧的手过去道:“来的正巧,家里有客人呢。允聿带他的新夫人来见老爷,儇儿,你也过来认识认识。”
苏夫人糊涂了,好似并不记得令妧与允聿的事情。很多时候令妧真羡慕她,病后只记得开心的事,再没有什么不开心。
令妧与杨颖相互见了礼,然后随苏夫人回房。
与苏夫人说了个把时辰的话令妧才出来,转过玄廊尽头,眼前人影一闪,那大手已一把将令妧拉至一侧绿荫下。令妧大吃惊,抬眸凝住面前之人。允聿抓着她皓腕的手并不松,就这般愣愣瞧着。
已经多久未见了?仿佛几生几世那般遥远。
没有一日不想她,没有一日不念她,整颗心里,满满的都是她。
千言万语,临到头,竟只剩下一句——“你,好吗?”
何为好,何为不好?令妧心中苦涩,将手从他掌心抽离,背过身去:“我很好。”
她说好,他的心却很痛。
“乔儿……”抬步绕至她面前,他皱眉凝住她,“为何不看着我?你在怪我吗?还是……你怕被他看到?”
令妧不觉一笑,话语似赌气:“我怕被你的新夫人看到。”
新夫人……从没有谁能将这三个字吐字成利箭,直直刺穿他整颗心。允聿脸色煞白,喃喃道:“我有不得以的苦衷。”稍有不慎,便是冀安王府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再容不得他儿女情长。
胤王临死前与他说的那两句话,到如今他才明白为何。他要他带令妧走,用不回京,是他没有做到,放手让她回来了,如今,还要怪别人吗?可是,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令妧有她的北汉要操心,如今他的身后也背负了太多人的性命。
“不要说。”她将纤长手指抵在他的唇瓣,什么苦衷她都不想听,她本就没怪过他,“去吧,别叫她等急了。”
他却还不走,苍白脸上又见了温柔:“我不会再走了,你若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他不能不顾冀安王府的几百条性命,却能为了她豁出命去。
令妧心头微震,吃惊地撑大了华眸凝望着他:“皇上不让你离京吗?”
允聿听得骇然,不知为何她会想到这个。令妧不顾礼数一把拽住他的广袖,追问道:“是什么苦衷?我现在要听,你说与我听!”她先前便已猜至越皇将宸妃内侄女赐给允聿做侧室是为监视,如今却要迫他留在崇京,那便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你在干什么?”苏偀一眼望见令妧拉着允聿的衣袖,拔腿就冲了上去,狠狠一把将令妧推倒在地上,生气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一面攀着大姐夫的高枝不放,一面又拽着君哥哥不松手,我真是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恬不知耻的女人!”
“偀偀!”允聿拉开苏偀,忙将令妧从地上扶起来,心疼问,“怎么样,没事吧?”他抓住她满是尘土的手,将她掌心泥尘擦在自己衣袍上。
苏偀委屈地直哭:“她又要念着你的好,又不愿离开大姐夫,可见她心里没有你!就你蠢就你笨,还一心只想护着她!”
“别胡说!”允聿的脸色分明沉了下去。
苏偀哪里肯,含泪看向令妧,讽刺道:“在边疆的时候你不是很嚣张吗?说我抢不走君哥哥,怎么样,现在有别的女人抢走了他,你又想耍花样了是吧?那我现在去告诉侧夫人,看看你还能做多少手脚!”
她说着,转身就跑。允聿脸色一变,几步往前拉住她的手:“偀偀,别乱说!”
苏偀挣扎着:“我就要说!怎么是乱说?我说的是实话,你放开!我就是要把她的丑闻公诸于世!君哥哥,你不放,我就喊,我……”
霎时惊变,苏偀也不知自己发鬓上的钗子是怎么**入允聿胸口的,他瞪住她,咬牙问:“够了吗?”
“允聿!”令妧惊惶冲上去,却被允聿一个眼色止住了步子。他回眸看向目瞪口呆的苏偀,冷冷道:“从小到大你只会歇斯底里,从不会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是,我心里的人只有她,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这辈子都是!可如今我可以娶全天下所有的女人,唯独不能娶她,你满意了吗?自她入府,你只会针对她,为难她,可你就从没想到她入府后,苏府一家团圆了,有什么不好?你只顾告诉杨颖,你告诉了又怎么样?你就没想过她是宸妃娘娘的侄女,便是皇上的人,乔儿现在是苏府二小姐,你要赔上整个苏府吗?”
苏偀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允聿反手拔出钗子,塞在她的手中,又道:“你害她出事,便是往我心口扎刀。偀偀,你还小,你其实不懂爱。”
苏偀的瞳眸一撑,她从小就喜欢他,他却说她根本不懂爱?
令妧颤抖凝望他,这些是他心里的话,从未在她面前说过。唯独不能娶她,不能娶她……不知何时,令妧已是泪流满面。他转身看向她,灰白面容上又展开温柔笑意:“我没事,你别哭。乔儿,我要走了,那件事,我会找机会和你解释。”
她跟着上前一步:“允聿,我要你活着!”
他的步子一顿,轻声道:“我知道。”
令妧其实不知为何要这样说,但她知道,他来不及告诉她的事一定很重要很重要。
“咣当”一声,那染血的钗子从苏偀指缝中滑落,她颤抖着双手,不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苏傃一路走来,看见她们便开口问。
苏偀惨白着脸回头,见苏傃已经走近,她瞧见地上的钗子,心中一阵吃紧,蹙眉看向苏偀:“方才我进来时遇见世子,偀偀,是你伤的他?”苏偀退了几步,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哭着跑了。
“偀偀……”
“大姐。”令妧拉住苏傃的衣袖,苏傃叹息着:“这丫头从小被人宠惯了,爹因为失去了儇儿,便对她尤其宠爱。”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钗子,将血迹拭去,藏入衣袖中。
令妧别过脸,擦了擦眼泪,才低声问:“你怎回来了?”
苏傃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小丫鬟,摇头道:“芳涵丫头的娘过世了,家中只剩下一岁大的妹妹,我正想求爹娘把她妹妹接来,先养在府中吧。”
那小丫鬟眼睛红红的,想来是哭过。
苏傃已带着丫鬟走了,令妧直直望着她的背影出神,她大约是天底下心地最善良的女子,温柔贤德,是值得所有男人去爱的。
“二小姐!”幽兰院的侍女匆匆跑来,喘着气道,“庆王殿下派人请您回去呢。”
“殿下来了吗?”令妧眸子一紧,整颗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侍女点着头:“该是在别院了,二小姐这便回去吗?”
侍女话音刚落,便见面前女子已疾步朝门口走去。
幽兰院门口,两匹高头大马停在外面,令妧下了轿子便提着裙裾急急本入内。
“属下见过二小姐。”厅内,两个侍卫恭敬朝令妧行礼。
令妧一怔,脱口问:“殿下呢?”
其中一个侍卫仍是低头道:“回二小姐的话,殿下此刻正在宫内与皇上说话,所以叫我等先来将北汉的消息告知二小姐。”
庆王还在宫里?
侍卫们低眉垂目,叫人看不清神色,令妧却不觉惊慌起来。总觉得庆王不来,便是在躲着她,不想当面告诉她北汉的事。深吸了口气,令妧强忍住慌张,颤声道:“说。”
侍卫依旧低着头,声音不偏不倚地传下:“南越大军与北汉秦将军联手镇压瑞王,瑞王不愿束手就擒,于初五已被斩于阵前。”
令妧睁大了眼睛怔怔听着,闻得他又道:“大军攻入盛京皇宫,才得知北汉幼帝早已被瑞王害死,北汉太后欲悬梁自缢,被当场押下……”
“你,你说什么?”侍卫后面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清楚,呆呆望着他问着。
昭儿,昭儿怎会死?
令妧一时间心痛如绞,踉跄推了数步,侍女慌忙扶住她,只见她脸色惨白,揪住胸口衣襟的手指筋骨分明,吓得侍女连连唤她“二小姐”。令妧只觉心口窒息的痛楚,像被一只大手扼住了脖颈,一口气提不上来。世弦因她而死,她却还不能保住昭儿。
“昭儿——”撕心裂肺叫出口,整个身子已绵软下去。
四月中,秦将军起兵反对瑞王当政,两军交火于湖城。
四月下旬,南越与秦将军联盟前后夹击瑞王军队,正是此刻,夜琅的蛮夷军踏破诺言,趁机侵吞北汉北部疆土。
五月初五,瑞王被斩于阵前。同日,北汉幼帝驾崩,皇太后被擒。保皇派军队入宫,却不曾寻得太皇太后崔氏的身影。
五月初八,秦将军挥军前往边疆与蛮夷军交战至今。
“接连三场硬仗,此战,还能赢吗?”越皇目光幽深,别过脸又低低咳嗽几声。
庆王嘴角衔一抹清弱笑容,望着面前老者,淡淡道:“赢不了。”秦将军纵有孔明之才,连着三场硬仗下来,北汉也早已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夜琅却正是军心高涨之时,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而今北汉群龙无首,更是致命的伤。
越皇再次抬眸,睨看向面前的儿子,半晌,才见他笑了,浑浊咳嗽几声,又连连点头:“老二,你很好!”
很好,将江山交给他,他很放心。
环佩声动,庆王颀长身影转出内室,宫婢忙替他推开殿门。万千阳光如丝如缕,庆王本能地眯起双眸,在内室染起的熏香一晃便泅散在清风里。他的嘴角漾开一抹笑,悠长狠戾。
马车一路从前朝往宫门口而去,车轮轧轧一路,出了宫门口,马车忽而被勒停。庆王挑起车帘,见是派去幽兰院的侍卫,他的眸子一拧,脸上再无一丝笑容。
翌日,圣旨传下,所有前往北汉的南越士兵均有重赏。
允聿心中盛怒,一拂袖将桌上药瓶全部推至地上,瑛夕吃了一惊,不觉站起身。她咬着唇,红着眼睛不敢哭出声来,朝中下了那样一道封赏圣旨,瑛夕自然也已知道北汉的事。如今都不知道公主如何?
瑛夕见允聿要出门,她忙拉住他的衣袖:“你去哪里?”
“去找邱将军,北汉的事,我替乔儿去问问明白!”
瑛夕脸色惨白:“他……他会告诉你吗?”
允聿疾步穿过玄廊,径直上了马背。令妧与庆王的交易他清楚,她要庆王帮她夺回江山给昭帝,可如今昭帝却死了。此事也许是意外,若然不是……那邱将军未必会告诉他实话。可不管如何,他都要去问一问!
战事结束不久,邱将军仍是在城外军营中。
允聿径直出城,于营前被拦下了。
“我要见邱将军!”
侍卫却拦着:“军机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让开!”允聿低喝。
此时,一人的声音自里头传来:“恩人!”话落,便有一个身影飞快地跑出来。
侍卫们已经朝来人行礼:“姚副将!”
来人正是姚行年。
此战,他军功显赫,由邱将军举荐被封了副将。姚行年见了允聿,又惊又喜,还不忘与他道谢。听闻允聿说明来意,少年明朗的脸庞突然阴郁些许,他回头看了看,才将允聿拉至一侧,低低道:“此事邱将军是不允许我们私下里说的,可恩人想知道,我必当告知……”
御医匆匆下去配药,内室帷幔轻曳,熏香袅袅。
侍女站在庆王身后,小声道:“殿下,二小姐已昏迷三日了,也……不见有转醒迹象……御医说,说二小姐毫无生念,怕是……”
庆王侧脸,冷冷睨她一眼,吓得侍女再不敢说话。
御医熬了药端来,交给侍女喂给令妧喝。
庆王沉声问:“到底如何?”
御医满额的汗,他低头站在庆王面前,低低道:“回殿下,二小姐其实没病,就是心病。是……是生无可恋了。”
生无可恋?
庆王眼底含怒,她的愿望落空,她竟也不愿活了吗?他狠狠一落衣袖,厉声道:“给本王治,务必要治好她!”他却不舍叫她去死,她伴在他身侧的几月,他竟仿佛是从不曾真正得到过她。
五月十六,秦将军节节败退,眼看着蛮夷军就要长驱直入,南越终于再次出兵支援,将蛮夷军挡在冀州城外的黔河对岸。北汉军队已伤亡大半,秦将军也身负重伤。夜琅也知如今再与南越交战于己不利,不再纠缠。
五月二十,夜琅将从北汉侵占的国土纳入版图,舍弃夜琅小国的称号,改为北齐。
庆王落座在令妧床前,大掌缓缓拂过她消瘦脸庞,将北汉的事一桩桩说与令妧听。
九日了,她昏迷了九日。
“你不是说要我留下北汉太后的性命吗?我已依了你,你不想见见她吗?”
“瑞王尸身已落在杨御丞手中。”
“还有一事。”庆王忽而俯低身子,紧紧将她的柔荑握在掌心中,轻柔道,“令妧,你已怀了我的孩子,你当真连自己的亲骨肉也不要了吗?”
亲骨肉……
是谁在说话?
世弦走了,昭儿,昭儿也死了……
她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所爱也已与她失之交臂,她还有什么可留恋?可他却说骨肉,谁的骨肉?
庆王突然一把将床上女子抱起,圈在怀中,狠狠道:“令妧,你给我醒来!我不准你就这样去死!”低下头,用力吻住她冰冷的唇,吮吸,掠夺……
“妖星星相荧荧似火,大火在星宿徘徊不去,皇上,这是荧惑守心啊!公主……公主乃妖孽下凡,势必要毁我北汉!”
一阵婴孩啼哭撞破天际,惶惶中似要将令妧的心口破开一道血印。
她猛地惊醒,双眸死死地撑大。
庆王蓦地一惊,惊喜道:“令妧,你醒了?”
令妧直愣愣望着他,哑声问:“昭儿死了吗?”
庆王顿住。
她又问:“是瑞王下的手?”
“是。”
“北汉,要亡了吗?”
“已被夜琅侵占北部疆土,现在,是北齐了。”
“你,没有骗我?”
庆王淡淡望着她:“没有,我没有骗你。”
令妧“哇”地吐出一口血,为何念及昭儿出事,她的心会那样痛,痛得想要死去。
庆王紧紧抱住她颤抖身躯,咬牙道:“你听着,你已怀了我的骨肉,你必须要给我好好活着!”
“孩子……”她低低呢喃着。
“令妧,你当真要那样狠心吗?连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不要?”
简短两句话,却戳中令妧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亲人……原来她还剩下一个亲人吗?
作者题外话:我觉得那个钦天监的大人好牛逼。。。那么早就预言令妧会灭北汉啊,啊哈哈、、、
【涅槃】40
也不知道庆王走了多久了,令妧独自一个人呆呆依靠在玉枕上。窗外阳光明媚,千丝万缕地折映进来。冰凉掌心缓缓抚上小腹,他说她又了他的孩子,可是她却并没有将为人母的兴奋,茫然到近乎麻木。
可每每思及年幼的昭儿,这么多年,却没有哪次这般心痛。
那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比起端妃,昭儿更愿意亲近她。
婴孩的哭声,无边无际的血腥味,像一张大网,紧紧地束缚住她。那些画面,或熟悉,或陌生,想得她心颤,想得她头疼。
夜来风急,浮躁空气里仍有一抹燥气,宫里传来消息,说越皇的龙体越发不好了。
连夜,却只召见了庆王入宫议事。
隔日,皇上要立庆王为储君的传言遍布朝野,诸臣们纷纷看准时机欲向庆王靠拢。
苏傃携了侍女的手自王府出来,一声“王妃”传至,她抬眸望去,见允聿长身立于府外的树荫下。苏傃一怔,随即遣退了侍女独自上前。
“你怎来了?”
允聿心下惆怅,语声略沉:“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苏傃瞧见他神色疏朗,心下已猜中几分,轻声问:“和儇儿有关吗?”
允聿点头:“她如今住在幽兰院,我不能直接去看她,可是傃傃你可以。”
无人处,他终又唤她的名字,不至叫王妃这般生分。苏傃容色微淡,盈盈一低头,才叹息道:“殿下是不喜欢我私自去别院的,我也很担心儇儿,听闻她昏迷了多日,如今才醒来……又刚怀了孩子,殿下越发不希望她受什么刺激,你有什么急事?”
苏傃又抬眸望向允聿。
允聿愣愣一怔,她说什么?乔儿怀了孩子?她与庆王的孩子?
触及袖中信件的手指不觉颤抖起来,他知道如今他不能去见她,可是北汉的事她是该知道真相的。苏傃却说她有孩子了……那,他还要告诉她真相吗?心似寸寸在痛,果真是造化弄人!
“允聿?”见他不说话,苏傃低低叫他一声。
他茫然退了几步,惶惶摇头:“没事,我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知道她好不好。”
苏傃怜惜看着他,见他脸色苍白,大约是为令妧怀孕一事吗?苏傃喟叹一声,极缓道:“你且放心,殿下不会亏待她。你若想她好,日后便不要再找她。我要回苏府一趟,先走了。”
允聿听得恍恍惚惚,此刻闻得她说要走,他才又退半步,低首道:“送王妃。”
轿子已走远,苏傃挑起轿帘回头,见那抹身影仍是那样呆呆地站在原处,一动不动。苏傃叹息一声,落了帘子轻阖上双眸。
猎猎日光铺天盖地洒下来,汗水自额角流淌下来,自鼻尖上滴落。允聿低头望着脚下,耳畔又回念着苏傃的话——
北汉将亡,再如何都已回天乏术,乔儿却将有孩子,他难道要脸她最后的希望也残忍抹杀吗?也许,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对乔儿来说才是最好的。
允聿一咬牙,狠狠一拳打在树干上,一股钻心痛楚从拳头迅速蔓延至全身,最后沉在心口,坠坠地痛。
“你别喝了!哎——哎呀,别喝了!”瑛夕想夺下允聿手中的酒瓶,他的力气却大得很,瑛夕着急得很,只能拽住他的手臂,“你告诉小姐了吗?小姐现在怎么样?”
小姐?说的是乔儿吗?
允聿仰起头猛地灌了一大口烈酒,痴痴地笑:“她,很好,很好……”
很好?这算什么话?瑛夕心里干着急,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侧夫人。”
门“吱呀”一声开了,浓郁的酒味扑鼻而来,杨颖不觉皱眉,见此情形,忙疾步入内:“他怎喝那么多酒,你也不拦着!”
瑛夕委屈道:“拦不住……”
杨颖瞪她一眼,绕至桌边,伸手扶住醉醺醺的允聿,沉声道:“拦不住也要拦着,他身上还有伤,你怎么伺候的?”
“侧夫人,瑛夕姑娘她……她不是王府的下人。”一侧的丫鬟见势忙提醒她。
不是王府的下人,便是未来的正夫人吗?杨颖的脸色微变,贝齿咬着樱唇,冷冷道:“都出去,去打盆水来!”
杨颖将他扶去床上躺下,似乎触及他袖中藏有东西,杨颖吃了一惊,见是一封信。她取出来,信封上不见署名,她正要打开,那只大手却突然伸过来,一把将信夺走。杨颖大吃一惊,忙道:“我……我不是有意……”
他愣愣望着她,眼底凌厉之色隐去,只剩下绵绵柔情,还有无边弥漫的痛楚:“对不起,我有意瞒着你,对不起。”
杨颖受宠若惊,目光又睨看向那信件一眼,壮了胆子问:“你,瞒了我什么事?”
她同他是夫妻,却从未跟彼此袒露过心思。
他却转过身去,将信件死死贴在怀中,任凭杨颖如何问,再是一言不发。
“只是这样吗?”越皇苍老声音自帘后想起,期间还伴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杨颖低头站着,手指不自觉地攥紧罗帕,轻声道:“是,颖儿绝不敢欺瞒皇上。”
越皇似是满意,又简单询问几句便让她跪安。
恍惚里,杨颖松了口气,缓缓步出帝宫。外头,云微天淡,清风卷帘,叫人精神也舒畅。她隔段时间便会入宫,名为看望宸妃娘娘,实则每次都要来帝宫一趟,跟皇上报告世子的去向。
她每次来,都感觉皇上的病越发地重了,也许哪天便是大限。杨颖心底悚然,下意识地咬出樱唇,今**是皇上的眼线,明日呢?宸妃娘娘也不算受宠,将来新皇登基,她也做不了皇太后。皇上若不是无人可用,自然也不会想起她。可是世子,却永远是她的夫君。
所以,有些事她还是隐瞒了皇上。
“侧夫人。”庆王衣袂当风,含笑朝她走来。
杨颖朝他行了礼,又道:“不打扰殿下,我还要去看宸妃娘娘。”
女子与他擦肩而过,却闻得他突然道:“本王很是好奇,父皇到底要你监视什么?”
杨颖步子一顿,回眸浅笑道:“我说没什么殿下一定不信。”她又一施礼,方退下去。
庆王微蹙了眉,他自然不信。
庆王转身入内,正值越皇服完药,他站在屏风外稍等了片刻,才闻得皇上让孙连安传他过去。
“北汉的烂摊子,该收拾收拾了。”越皇喘息着吩咐。
庆王敛神低头:“是,儿臣会亲自处理。”
未时末,天际乌云密布,阴阴的,似要下雨。令妧静静卧在床榻上,半分不愿动,也不愿与谁说话。侍女侍从们都推在外头,内室静谧异常,娇美眸华失去往日的光彩,凄凄淡淡凝望着窗纱上绵薄的影。
仿佛有争吵声远远传来,令妧起初并不为所动,后来,像是在其中听出瑛夕的声音,令妧心头一震,猛地撑起了身子。
瑛夕被拦在偏门外,侍卫说什么也不放行。
她生气地叫:“凭什么不放我进去,上次我也来过的!我是苏二小姐是好姐妹,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有侍女闻声而来,匆匆朝侍卫道:“还不快让她走?殿下说了,二小姐需要静养,谁也不准惊扰!”
侍卫正应声便要动手。
“住手!”
众人一惊,纷纷回眸瞧去。
瑛夕的眼睛一亮,忙叫着:“姐姐!姐姐,是我!”
令妧容色苍白,一袭素色裙裾更衬得她消瘦伶仃,瑛夕用力推开侍卫的手,朝她飞奔而去:“怎么……怎么这样憔悴?世子爷还说,说你很好!”
令妧见了她,心里高兴,握住她的手道:“你又胡说,好端端的,又来干什么?”
“我……”瑛夕动了唇,又谨慎往回看了看。令妧会意,转了身道:“你随我来。”
瑛夕小心扶着她,二人过后苑的亭中坐了,此处空旷,也无处藏人偷听。瑛夕见她穿得单薄,心疼地拉紧她的风氅,又起身坐在风口,替她挡住冷风。
令妧敛了笑,蹙眉训斥她:“早跟你说不要来我这,你又不听话!允聿他竟也不管你吗?”
瑛夕生气道:“他昨晚喝了一夜的酒,现在未醒呢!”
“为何?发生了何事?”令妧紧张问她。
瑛夕低声道:“他说不让我来找你,他说他来,可是他来了,回去什么也不告诉我,只管自己喝酒!我不放心你,所以就来了。”
令妧愕然:“为何要喝酒?”
瑛夕凝望她茫然样子,心中不免震惊:“他竟不曾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瑛夕一下子顿住了。
令妧拽住她的衣袖追问她:“告诉我什么?瑛夕!”
瑛夕的脑中霎时空白了一片,她还在念想着允聿为何没说,可经不住令妧追问,“北汉”两个字已从口中掉出来。
一朝脱口,再要想瞒,自然也瞒不住了。
当日瑞王挟持昭儿欲逼退秦将军,秦将军要退,庆王却下死令不准邱将军退却半步——
“是瑞王下的手吗?”
“是。”
“你,没有骗我?”
“没有,我没有骗你。”
不久前,庆王同她说的话还萦绕在耳畔,如今却叫她知道,全都是一场笑话。
她走投无路,只得信他,可他却叫她错信了!
昭儿不是他杀的,却是他逼死的,他逼得瑞王不得不下手,然后他要杀了瑞王,灭了北汉,成就南越的宏图霸业!
他让一切变得那样顺理成章,偏她还被蒙在鼓里!
缓缓将纤长手指张开,令妧低头凝视良久,突然冷冷笑出声来。就是这双手,引狼入室,把北汉江山彻底推向灭亡。她愧对父皇母后,愧对世弦,愧对北汉列祖列宗!
瑛夕已离去多时,她嘱咐她,不准告诉任何人她今日来过幽兰院,连允聿也不能。
指腹触及静躺在桌面上的匕首,令妧紧紧握住,庆王虽骗了她,却还不曾防备她,午夜缠绵,她便可一刀杀了他为昭儿报仇!可是良久良久,她却又松了手,杀了他又如何?
最可恨的,她竟怀了仇人的孩子!
半夜,下起雨来,淅淅沥沥落了一夜。
翌日午后,庆王来了。
外头仍是蒙蒙小雨,他未撑伞,发丝薄薄一层湿气,他只随手掸了掸,拂开帷幔信步入内。
“昨日瑛夕又来了?”他开口便问及这个。
令妧却不答,抬眸望着他道:“我要见端妃。”
她一口一个端妃,便是从未承认过她北汉皇太后的身份。
庆王愣了下,闻得她又道:“你曾答应过的。”
他只见她的容色幽幽沉沉,不辨喜怒。片刻,他才点头:“父皇命我去一趟北汉,我会带你同行。”
她却直直问一句:“你也要去吗?”
他“唔”了一声,令妧却笑了,闲闲淡淡道:“很好。”
便让她将事情在北汉全部解决了。
六月初,南越庆王亲自前往北汉议事。说是议事,其实明眼人都明白,南越如此卖力将北汉自前夜琅手中救下,当真会再还给刘家的人吗?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六月中,抵达北汉盛京。
盛京这个昔日北汉最繁华的都城如今也再无往日半分风采,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百姓被禁避家中,文武百官早已被软禁。南越军队实则一直未从北汉撤走,北汉尚在,却早已名存实亡。
令妧颤抖地挑起车帘,含泪望着外头空旷街道,一手捂住嘴,避免自己哭出声来。
庆王骑在棕色良驹上,锐利目光扫过静谧异常的空巷,王者霸气再无需掩饰。
马车径直穿过宫门,恍惚中,时光似又回去那时候,文武百官站在这里送她离京时的样子。还有世弦与昭儿,同她一道坐在辇车里,她不要他送,世弦却执意不肯。
倘若一早知道这样的结局,当初她还要走吗?
“二小姐,殿下让属下来问,您是先去偏殿见北汉太后吗?”
外头,传来侍卫的声音。
令妧敛起心中彻骨的冷,深吸了口气,却是道:“不,你去告诉殿下,说我要先见杨御丞杨大人。”
作者题外话:北汉的秘密马上就揭开了。
【帝凰歌】01
一抹纤细身影急急穿过院中繁盛秘道,一路往内。
茉颜疾奔一路,正巧遇见杨颖端了参茶在允聿书房内,茉颜一愣,随即跪下道:“世子爷不好了,瑛夕姑娘偷偷出城了!您看,她给您留了书信!”
杨颖的美眸一撑,冥冥之中似有一抹欣喜。
身侧人影早已绕过案几上前,一把将茉颜手中的信件夺过。信纸上寥寥数语,字迹娟秀——
我已失去公主,你却觅得如花美眷。如今北汉将亡,我不愿再留下,只想归去故国。
“世子爷!”杨颖眼疾手快扶着他踉跄后退的身子,允聿呆了呆,信纸飘然从指缝间落下,却是一瞬,他似回过神来,忙抬步冲出去。茉颜从地上爬起来,叫着他追着出去。
杨颖却没有马上追出去,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信纸,细细读了一遍。
允聿是故意留下瑛夕的信叫她看见,瑛夕字里行间是对他们爱情的无望和亡国的悲哀,故此要归去故国。允聿正愁没有借口出城,瑛夕的出走正是给了他莫大的一个理由!外头皆知他与瑛夕情投意合数年,瑛夕离去,他不该去找她吗?
茉颜追至他房内,果然见他取下了墙上的长剑,茉颜大惊,忙拦住他:“王爷说您不能出去的!”
“茉颜,我要去找她!”
茉颜“扑通”一声跪下了,揪住他的衣袍劝道:“奴婢知道您担心瑛夕姑娘,可是瑛夕姑娘一定能好好保重自己,不会让自己出事的!此事……此事和王爷王妃商量了再决定如何?”
“茉颜,让开!”她不会明白的,他担心的不是瑛夕,是令妧。他瞒住令妧北汉灭亡的真相,是盼着她一辈子不知道便罢了,可是她却去了北汉!庆王同意她去,想必是做了完全准备,可是允聿只怕途中有变叫令妧得知事情真相!他必须要去,哪怕远远看着,只要知道她安好,他就会悄悄地回来。
茉颜不让,用力拽住他的衣袍。允聿抽了抽,忽而闻得杨颖的声音自外头传来:“茉颜,你先下去。”
房门被悄然合上,杨颖痴痴望着他:“为了她,你当真什么都不顾?”
允聿抿着唇不说话,抬步便要走。
女子纤长的手指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他心头一怒,咬牙道:“你想要拿皇上威胁我吗?”
这一句,霎时宛若惊电劈落,杨颖只觉悚然,半晌,才颤声问:“你,你早知道了?那你为何不揭穿我……为何还对我那样好?”
虽不是情爱,可他待她相敬如宾早也羡煞旁人。
她的眼底含泪,盈动模样我见尤怜。允聿的口气软下去,似低叹:“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何必迁怒于你。但这一次,你拦不住我,要怎么和皇上说,也随便你。”
他狠力将衣袖自她掌心抽离,她却从他背后狠狠地抱住他:“我不会说!”
允聿一震,心头愧疚却是大过欣喜,早前故意留下瑛夕的信叫她看见到现在引她说出这些话,他都早早算计好了。皇上是一国之君,手握重权,能叫她皇命不可违,他却胜在是她的夫君。这,便是他最大的王牌。
温柔乡里,他却能狠狠地扳回一局。
此番要去北汉,杨颖无疑是瞒不住的,那便不要瞒,大方地叫她知道。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低道了句“谢谢”。杨颖仍是抱着不松手,将脸贴在他的后背,咬着唇开口:“明日,我明日便去和皇上说,你要带我回家乡省亲。届时省亲路上,你便可以去找她。”
允聿心中舒了口气,杨颖却又道:“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她缓缓松了手,见他转过身来,她的脸上像有了笑意,并着忐忑和娇羞:“几个月的相处,我早就喜欢上你了。幸运的是你是我的夫君,可不幸的是我明知你心中之人不是我,还要假装不知道。皇上的命令,我早就不打算听话了,但我也很贪心,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可以吗?”
允聿眉心一簇,杨颖又急急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定不会缠着你,你要爱瑛夕姑娘就去爱,你有任何需要我也会帮着你,好不好?”
好不好——她竟说得这样低声下气。
镂空铜鼎中仍是点着熏香,熏雾正浓时,有人自外头推门入内,清风传至,烟气霎时泅散,无声无息消弭在静谧内室。
环佩声动,帷幔被人拂开,宫婢领着方才去回禀庆王的侍卫入内。侍卫朝令妧行了礼,才低声道:“回二小姐,殿下说,二小姐此刻怕是不方便见杨大人。北汉太后,已让人带着在来的路上,二小姐且等一等。”
语毕,侍卫转身便要退下,令妧却猛地站了起来,直直问:“为何不让我见杨大人?”
侍卫的脚步一顿,又恭敬回头:“二小姐不要为难属下,属下不敢询问殿下的心思。”
“他在哪里?我自己去问他!”长裾拽着一地迷香,侍卫和宫婢见令妧要出去,起初还想阻拦,但见她的眸色阴戾,他们觑得一眼便再不敢拦着。令妧提裙踏出偏殿,才欲步下白玉石阶,远远的,却见一列侍卫带着一人而来。女子仍是一袭华丽宫装,金钗步摇满头,那神色,却再无桀骜得意,徒然只余下一地凄凉。
端妃!
令妧心中一窒,整个人呆立在廊下华梁旁。
“殿下,人正在厅内。”侍卫在前引路,庆王的步子却缓缓慢下来,并不着急进去。
他还是第一次来杨府,入目,到处一片青青翠翠,葱葱郁郁。
不见半点花草,尽是竹叶香,竹青色,从不曾想,这便是名满盛京的杨御丞府上。正值雨后,偶尔也见沾在竹叶上的雨水滴落下来,周围青翠,仿若此刻不像是置身人间凡尘。
庆王蓦然笑了笑,修竹高风亮节,杨御丞果真配得。
他一直未曾告诉令妧,北汉官员早在秦将军领兵赶赴边疆抵抗前夜琅时便被他的人全部囚禁,其中,当然也包括杨御丞。
这几个月,北汉朝政溃败,是南越的人一直暗中操纵。刘家一肩所挑的江山,早就名存实亡了。
庆王踏步进入厅内,梨花木敞椅上的男子缓缓抬起头来。那次盛京一别,他便再没见过他,及至那日杨御丞去幽兰院见令妧,亦是庆王让侍卫暗中操作。庆王却还记得那日朝堂之上经韬纬略的杨御丞,更记得那日御书房前坚决要求娶大长公主的模样,却都不似今日这般——消瘦憔悴,脸颊那道疤痕越发次刺目惹眼,倜傥俊颜早已怅然消失。
杨御丞就这样淡淡看着他进去,不行礼也不起身。
庆王一挥手退尽左右。
“杨大人,别来无恙。”他凝住他,浅笑着开口。
自庆王入京那一刻,便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杨御丞脸上无半分笑意:“你想怎么样?”
庆王低头轻抚着衣袍,笑道:“杨大人纵有雄韬伟略,手中无权,身后无兵,亦是空谈。本王欣赏大人的才智,大人若是跟着本王,今后荣耀势必不会逊于大人过往。”
杨御丞却是冷冷一笑:“殿下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用不着杨尚玉这样的败军之将。”
庆王朗声笑起来:“杨大人真是过谦了,北汉走到今时今日,却不是大人之过,要说错,也是北汉先帝的错。”
“住口!”杨御丞猛地起了身,狠狠盯住面前男子。
北汉确实亡了,可也容不得一个外族之人来评头论足先帝的功过。
庆王笑容清浅,这般忠心护主,倒叫庆王生出几分惋惜来。他落一落广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笑看面前愤怒之人,自顾转了口:“本王来时,曾有一人说要见大人。”
心中似电光闪石,杨御丞的双眸略略撑大。
庆王已含笑开口:“不错,是令妧。”
“你把她怎么样了?”沉敛神色顷刻间溃散,杨御丞眼底难掩惊慌。
庆王不紧不慢地笑了笑,开口道:“本王疼她都来不及,自然不会把她怎么样。只是大人既不肯投入本王麾下,就别怪本王没有容人之量了。”
这是杨御丞一早料到的结果,他反倒是不怕了。庆王却又道:“本王倒是可以让你留封书信与她,该怎么写,相信大人是聪明人。”
他要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要死,也是杨御丞自己的选择,与庆王无关。
今时今日,他肯这样待公主,当真是心里有公主吗?杨御丞目不转睛望着他。
空旷偏殿里,宫人侍卫尽退。
女子瘫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令妧,喃喃道:“二小姐,你是二小姐?”
令妧含泪一巴掌打下去,却是绵绵软软,没有半分力道:“蠢货!为什么要勾结瑞王,你害死世弦也害死昭儿,你该死!”
她嘤嘤哭泣起来,哀哀望着令妧,眼底并无惧意,却有恨:“公主如今却来责问我,试问哪个母亲能容忍夺子之恨?既要如此,你当初就不该留下我的性命,又要我活着,又要让我尝尽与昭儿呣子分离的痛,还要我眼看着别的女人得尽宠爱……我没有选择……所以只能找沈昭仪,我知道她也恨你。”
沈昭仪,沈玉致!
令妧心头一震,玉致竟也与瑞王勾结吗?她脱口问:“她呢?”
端妃痴痴一笑,凄凉道:“公主竟不知道吗?她早就死了,先皇污蔑她与瑞王有染,叫人半夜缢死了她。”
令妧踉跄退了数步,颤抖扶住殿内华梁,原来是沈玉致,世弦却叫杨御丞告诉她说是孙昭仪,世弦他……他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是瞒着她的?令妧猛地又扑向端妃,哽咽道:“可你却害死世弦,你为何要害死他!因疾驾崩……你以为我会信?”
端妃脸色骤然一变,瘫倒在地上的身子也随之颤抖不已,她的语声亦是哽咽:“因为瑞王答应我,等昭儿登基,我便是皇太后!为了和昭儿团聚,我别无选择!”
“你!”令妧双手扼住她的脖子,眼底杀机尽现。
端妃却不挣扎,艰难笑起来:“那碗毒药,他纵是不喝,也活不得长久。”
“胡说!”
她的脸上仍是凄惨笑容:“公主又不知……你母后早叫人在他药中做足手脚,是我帮他……帮他摆脱这世间苦楚。”
“你骗我!”令妧惊恐撑大了双眸,直愣愣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终是有了惧意,身子略一瑟缩,哀哀道:“最狠心的莫过于你母后,我如今自是信了沈昭仪,她都能这般对待自己的亲孙子,自然不会手软毒死你的驸马。是你深信她,所以不曾怀疑,瑞王早已让人查过先皇的药,并且陈描也已以伺候不周的罪名被处死。刘家江山便是毁在她的手中,公主,她平生最疼你,你告诉我,这都是为什么?”
令妧扼着她的手无力地松开,为什么?她来问她为什么?
毒死驸马,毒死世弦,她也想知道为什么?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令妧跌到在地上,一时间头痛欲裂。她抬手扶额,咬牙道:“你胡说!我不信你!”
端妃哀痛看她一眼,突然猛地爬起来,狠狠冲过去撞在华梁上。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华丽身姿翩然倒下,鲜血自她头上汩汩而出,她一双美丽的眼睛仍是盯着令妧看,像是得到了解脱般:“昭儿死了,我什么都没了,我……我早想死了,他们却……却不许……”
“二小姐!”
“二小姐!”
外头之人闻声冲进来,看见里头情形,胆小的宫婢捂嘴惊叫起来。侍卫们忙上前扯下梁上帷幔将眼前尸身遮住。
唯有令妧,一动不动跌坐在地上,就这样呆呆看着。
宫婢扶她出去,只觉得她身子不住颤抖,仿佛一个不慎便要昏过去。令妧脸色煞白,语声却坚定:“去熙和宫。”
宫婢吃惊:“二小姐,殿下说您见了北汉太后,便带您去墨兰别院的。”
“去熙和宫!”她冷冷重复一句。
母后薨逝后,熙和宫一直闲置着,她也从未再去过,今日,却是非去不可了。
作者题外话:熙和宫里,会遇见谁呢?
另,公告,周日有事要去杭州一趟,所以停更一日。
【帝凰歌】02
浑浑噩噩往前走了几步,令妧推开宫婢的手。浑身仿佛虚累得没有半分力气,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一路走下去。
温柔风里,飘浮着着馥郁芬洌的味道,隐约中,还能闻得出淡淡的药味。令妧不觉回眸瞧去,翠色绿荫后,便是太医院。恍惚中,令妧又记起那张常年谨慎苍老的脸孔,记得那一日,她说要另寻高明,终在陈描的脸上觅得惊慌与恐惧。
他怕母后交待的那个秘密被她发现,而她却丝毫没有怀疑!
令妧狠戾握紧了双拳,倘若那一日,她当真为世弦向北汉广招贤才,会不会一切就会不一样?世弦会不会就不死?
冰凉泪水淌落,在无情地告诉她,没有如果。
她又遥遥望向静康宫的方向,巍峨宫殿层层叠叠交映。玉致也死了,她一辈子恨令妧,令妧却仍不能给她一个清楚的答案。驸马为何而死,她至今不知,也许……也许以后也不会知道。
熙和宫已近在咫尺,令妧没有停下步子,缓缓入内。
“站住!”侍卫响亮的声音传来,令妧闻声看去,只见一抹瘦小身影慌张从玄廊下冲出来。远远的,她已经看清楚令妧的脸,眼底的悚然霎时被欣喜所替代,她径直冲进熙和宫,跪在令妧脚下,哭着叫:“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救我!”
大长公主……
令妧黛眉微蹙,多久不曾有人这样称呼她?遥远得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
跟随令妧而来的宫婢皆是庆王心腹,不该听得的东西,她们便不会听见。
底下女子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拽住令妧的长裾。她终于看清了她,是端妃的侍女虔儿。
虔儿紧拽着,哭哭啼啼道:“他们要把所有的人都抓起来,太后娘娘被他们抓走了,公主救我!”
宫中各处都是庆王的人,宫里女眷全都被聚集到一处,一并等候处置。虔儿却不知何故竟跑了出来,才在这里巧遇上令妧。
身后侍卫已追至,朝令妧行了礼,其中一个伸手钳住虔儿的肩胛,用力将她拖走。虔儿大声惊哭着,朝令妧呼救。
虔儿被原路带回,直到被押入廊下,才闻得身后传来女子淡淡一句“且慢”。虔儿的双眸一撑,似是看见了希望,慌忙含泪回过头去看她。令妧转身一步步朝她走来,虔儿又跪下去,恳求令妧救她。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对庆王来说,这位苏二小姐特殊得很,他们自然也不敢乱来。
令妧命他们都退开,这才半蹲下去,轻声问:“你告诉我,端妃究竟有什么资本能跟瑞王合作?”
瑞王是个精明人,不会无缘无故给许给端妃皇太后的位子,她想知道,端妃找玉致,究竟说了什么?
虔儿原本慌乱的眸子里缓缓溢出一抹恐惧,她将头一低,沉默片刻,终是打算说出来:“娘娘告诉昭仪娘娘,您和先皇的事。”
令妧心中一惊,忙脱口问:“什么事?”
……
虔儿已被侍卫拖走良久,令妧仍是呆呆站在廊下不动也不说话。身后宫婢叫了她几声也不见她应。
广袖垂落在身侧,令妧只觉得指尖也一点点地冰凉,虔儿的话仿若噩梦,再是挥之不去——“先皇喜欢公主,是娘娘亲耳听到的,先皇睡着还叫公主乔儿。”
多少年以后,她想她仍然不会忘记那夜宣室殿内的一吻,龙涎香伴着轻萝香,温柔带伤,缱绻匿痛。
她只当他是醉了,用最蹩脚的谎言自欺欺人,从不曾真正相信过世弦对她有过超越亲情的感情。
他却拉着她问她爱不爱驸马,爱不爱裴无双,爱不爱胤王。她仍当他胡闹,觉得他似孩子般任性。
他却接受瑞王的威胁,为了她派秦将军出兵,命杨御丞离京……
原来这一切,竟是因为爱她!
令妧只觉心口钝痛,忆起最后一次离别,他不顾受伤的手紧紧拽住她的衣袖,她却无情地呵斥——世弦,放手。
她竟不知他是如何放开那只手的,怎样的痛心与不甘!
白玉珠帘后,那温润如玉的笑容,清寒雪地里,那清瘦却坚实的胸膛……一切似烙印,深深镌刻在令妧心底,仿若昨日时光,恍惚中,她竟以为她真的不过是去去就来,而今日,她回来了。
冰冷宫殿里,却再没了那抹曾令她放不下的身影。
他不惜与她翻脸也要反对她和亲,却又在当口上,亲口许诺立昭儿为太子让她安心,她却从未有过他想。
怎会……怎会是这样?
惶惶自问,令妧不可置信地撑大双眼,竟是这样的一段孽缘!
“世弦。”
颤声叫出这个名字,令妧再抑制不住心伤,缓缓抱膝蹲下去。
两名宫婢吃惊地相互对视一眼,世弦是谁?
一个宫婢欲弯腰去扶令妧,却被她用力推开,那冰冷目光只觑得一眼,便叫人再不敢直视。
“姑姑。”
耳畔,似又传来那清弱温柔的声音。
“姑奶奶!”
昭儿俏皮可爱的样子。
头痛欲裂。
令妧疯一般推开两个宫婢,径直朝钟储宫跑去。
“二小姐!”两个宫婢欲再跟着进去,却见令妧猛地回头,狠戾道:“你们再跟着,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她们不怕死,却怕令妧死。
钟储宫早已人去楼空,一个宫人都看不见。
令妧一手扶额,跌跌撞撞走入内室。
自那次崔太后疯笑着说皇兄要杀自己后,她便再不想踏入这里,可是今时今日,她却不知为何又来了这里。再听不到记忆中崔太后疯癫的笑声,也不见莺欢唯唯诺诺的样子,令妧伸手拂开珠帘,踉跄地跌坐在窗边锦塌上。
地上、桌上、窗台上早已蒙上厚厚的灰尘,想必皇宫被攻破后,这里便再无人来打扫过。
令妧愣愣望向屏风后的鎏金凤床,自嘲笑道:“如今看来,你竟是这宫里唯一一个清醒之人!”
疯癫之人,再无人能蒙蔽她的心智。
令妧蓦然又笑,笑着笑着,又哭起来。
她却还不能死,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抬手擦了擦眼泪,目光环视周围,却在一侧角落里,令妧不觉一震。内室已布满灰尘,却只那一块,很干净。
令妧吃惊地站起身,绕过屏风,这才讶然地发现,整个凤床后的部分都很干净,不是故意擦拭的那种干净。是谁来过吗?可是,为什么是这里?
抬手敲打着地板,其中有一块竟是中空!
令妧的心再次不安分地悸跃起来,翻遍了整个内室,终于在凤床床柱上找到了打开密道的机关!
大约谁也想不到,太后宫里竟会有密道!
令妧找了火折子扶手下去,脚尖才沾地,眼前一阵风扑面而来,接着一双手狠狠扼住自己的脖颈,手中的火折子也在顷刻间落地,熄灭。
空气静谧,两道呼吸声交织在一处。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响起令妧的声音:“皇嫂?”
失踪的崔太后,竟是躲在这里!
明显感到扼住自己脖颈的手一颤,却没有松开,语声嘶哑:“你,你不是死了吗?”
“我没有死。”
“没死?”她惶惶反问一句,然后凄凉笑起来,“没死……怪不得,北汉真的亡了,北汉亡了!”
那双欲夺走令妧性命的手到底撤了,密道里的灯被点起来。这个狭小的空间内,一地的狼藉,吃剩的食物全部丢在一起,散发着令人难耐的恶臭。令妧捂胸干呕起来。
衣衫褴褛的崔太后就这样冷冷睨视着她,眼神愤怒像是看着敌视的仇人。
良久之后,她眼底的恨意蓦然泅散,她就这样呆呆望着令妧,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直面着她道:“你是来杀我的吗?那就动手吧。”
令妧捂胸望着她,摇头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不是吗?”崔太后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你们已经杀了祯儿,下一个难道就不是我吗?”
先前伴着她的疯笑,令妧本能地以为她仍是疯癫,如今几句话,竟叫令妧如醍醐灌顶——她疯后再认不出世弦,从来将他当做皇兄,怎还会记得叫他“祯儿”?
“你……你没疯?”
崔太后没死,崔太后没疯,令妧的双眸撑得尤其大,不可置信瞪着面前妇人。
这几月想必是吃不饱穿不暖,这位曾母仪天下的美妇再无往西风采。闻得令妧的话,她又痴痴笑起来:“我若不装疯卖傻,我和祯儿早就死了!”
“为什么?”令妧脱口惊问。
“为什么?”崔太后惶惶反问一句,突然往前一步逼近令妧,凝住她带着惊恐的眸子,“令妧,你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吗?”
这一问,叫令妧猛地顿住了。她半张了张嘴,愕然望着面前之人,一时间竟不知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崔太后哧声笑了,望着令妧错愕面容,她低低道:“这么些年,原不是我不记得当年之事,是你不记得而已!你不记得当年发生的事,忘了玉迟因何而死!”
驸马!
雪夜里,她闯入未熄灯的房间,看见驸马饮鸩躺在床上,她哭着抱住他,叫他的名字,可惜他却再听不到了。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查驸马被母后毒死的真相,崔太后却说是她忘了驸马因何而死?
崔太后见她茫然模样,一抹讥诮笑容爬上嘴角,她又定定开口:“你可知道太皇太后为何非要立端妃的儿子为太子?”
令妧怔怔望着她,缓缓摇头。
崔太后眉目幽深,目光直直越过令妧削肩,似是从她身后墙壁上,又见当年那段被掩藏下去的机密——酉时末,冷雨越发下得瓢泼,宫人浑身湿透奔入内,一地的湿印一路延伸至崔太后的寝殿。当天夜里,夙阳宫里传出端妃难产的消息,随后太皇太后命侍卫严守夙阳宫,只准太医令与几名医女入内,旁人无事不得惊扰。大雨落了一夜,整个夙阳宫被严密看守着,直到翌日寅时,才传出端妃顺利诞下皇长子的喜讯。
崔太后似笑非笑:“也许当日,端妃诞下的是一位公主。”
“你胡说!”令妧吃惊脱口。
崔太后仍是冷笑,目光却又落在令妧苍白脸上:“反正,不会是昭儿。”
不是昭儿,她竟说不是昭儿!令妧的头愈发地痛,她稳住身影,咬牙道:“你胡说!皇室血统岂容这样随意混淆!”母后虽狠心,但也不至于这样糊涂!令妧直直看着崔太后,她当真没有疯癫吗?令妧有些迟疑了。
崔太后不慌不乱地笑起来,皇室血统混乱,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当年端妃临盆一晚,她虽不曾亲眼瞧见,可那样的事,她却亲身经历过。
彼时,令妧的皇兄尚在,崔后专宠,崔氏一脉迅速坐大。钟储宫的势力曾在宫里独大,崔后培植了一批聪慧精明的宫女、女官,闺阀势力一脉延伸至六宫。皇上膝下子嗣却未有皇子,是以崔后有孕,整个北汉的人都欣喜盼望着。崔后若是能一举得男,这一生便真的圆满了,再无奢求。倘若不能——
“没有不能的可能!”那一夜,崔后独自端坐在梳妆台前,整整望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不——”令妧惊声尖叫着,宛若看一个恶魔一样看着崔太后。她说得那样明白,令妧若再听不出她的画外音,那真真就是傻了。
她说昭儿不是端妃的儿子,世弦也不是她的儿子!
望着惊恐无比的令妧,崔太后却仍笑得出来,眼底嗜血般的隐着讥笑:“宠爱没有一辈子,皇上一朝殡天我能还能靠什么?我为稳固崔家的势力别无他选,这件事,你母后她却知道!”
令妧双唇颤抖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选择默认,不过是因为皇上膝下只有祯儿一个儿子,太皇太后不想大权旁落,只能选择沉默!呵呵,我却天真地以为她并不知道,直到后来……祯儿被册封太子后,太皇太后终于开始出手了。她先是将我身边的亲信一个个除去,要我知道她已经得知这个秘密却不与我翻脸,太皇太后太才是最厉害的一个人!令妧,你却不像她,你太心软,所以你成不了大事!”
令妧跌坐在一侧,眼泪凝在睫毛上,闪动着,却不落。崔太后可怜看她一眼,又问:“你是不是想问我,既如此,太皇太后为何又要掉包端妃的儿子?”
是,这是令妧一直很想知道的秘密!或者,是崔太后在骗她,她在说谎。可是令妧却一句也辩驳不出来,只能这样哀哀望着。
崔太后踉跄地坐了下来,将蓬乱的乌发拢至耳后,她的眼睛里终是蒙上一层晶亮的水汽。半晌,才闻得她又开口:“看来你真是不记得了,你与玉迟曾有过一个孩子,却在生下当天被传出夭折。”
孩子?!
崔太后话落似惊雷,直击得令妧再是按捺不住,她用尽气力拽住崔太后的衣袖,那一刻却是失了声,嘴巴一张一合,竟无半点声音。
因为那件事,公主大病一场,整整昏迷了半月,醒来后,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所有的人都以为是太皇太后爱女心切,下令将不相干之人驱走、除尽,留下的人再也不得提及此事。公主远在邯陵偏境,此事连世弦也不知道,崔太后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她有眼线在监视令妧。
“你的孩子夭折,便在端妃临盆前两日,岂能那样巧合?太皇太后真是了得,一面对祯儿的事视若无睹,一面又处心积虑要将江山还给刘家的子孙!令妧,还不明白吗?太皇太后留不得玉迟,是因为他知道你们的孩子没有死,太皇太后怕他觊觎刘家的江山!”崔太后话语沉沉,宛若利刃,刀刀割在令妧心尖上。
心痛弥漫,令妧浑身都在战栗着,她说昭儿是她的儿子,是她和驸马的儿子!头好痛,可是她却想不起来,一点也想不起来!
所以母后从来不喜欢世弦,就喜欢昭儿。
所以昭儿从小对她比对端妃还要亲,她也莫名就喜欢这个孩子。
崔太后无视令妧的痛楚,她又喃喃道:“你母后狠心的,岂止这个?祯儿的身体从小羸弱,难道不是她做的手脚吗?皇上驾崩后,她更加肆无忌惮地除去我与祯儿身边的帮手,甚至是整个崔家,她还想杀了我!要不是我装疯卖傻,我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皇上驾崩后,她发了疯一样地将宫人们遣退,独自抱着皇上的尸身不肯松手,宫里传皇后疯了,可那一个人不会信。直到,皇后的贴身侍女翠络因为规劝皇后回宫而被皇后拔下发髻的簪子狠狠从眼睛里刺下去,毙命当场后,她才相信皇后是真的疯了。
崔太后从那一场暗中杀伐中躲过一劫,以为曾太皇太后死后,她与祯儿便能出人头地。可谁知道,太皇太后竟能那样高瞻远瞩,叫她一点机会也没有。
所以那一次,她借疯癫发作冲进盛鸢宫,故意与令妧推攮叫昭儿撞得头破血流,其实是她估计想要害死昭儿。也是那一次,世弦来钟储宫,警告她日后无事不要去盛鸢宫。崔太后从他的眸中瞧出来了,他虽不愿承认,可早已将那一个当做了自己的儿子。
“我早提醒过你,那是你和玉迟的儿子,是你自己太笨!”崔太后痛心望着她,缓缓,又想起世弦的脸,崔太后眉心一拧,有泪自脸颊滑落——
冤孽啊!
【帝凰歌】03
果真是她太笨,竟一点也不知道崔太后话里的意思。
令妧含泪望向她,哽咽道:“你既没有疯癫,为何不帮他?”世弦总怨恨她抛下他一人去了南越,殊不知崔太后竟是装疯卖傻。
“帮?”崔太后神色一黯,喃喃道,“太皇太后派人监视祯儿,我怕被人知道我没疯,他们就不会对祯儿留情了,你不知吗?等祯儿立了太子,等太子身边羽翼**,他们就会杀了祯儿,着太子即位。我总想着能让他活得久一些……”
“是谁?”令妧抑制不住地颤抖。
崔太后凄凉一笑,淡淡道:“中常侍王德喜!”
他?令妧心中一窒,母后既不信崔太后呣子,必然会派人在世弦身边监视。最接近世弦的人,无疑是王德喜!令妧咬着唇,诸多事情堆积在她的脑中,叫她一时间无法消化。
长时间的静谧,令这密道越发地沉闷。
崔太后凝住令妧看了良久,突然脸色一变,忙拽住令妧的衣袖,直直问:“你来了,是不是北汉的事还有转机?”
转机?
令妧黯淡的眸子微微有了一抹异样的光,嘴角讥讽笑容,事到如今,还何来转机?目光越过崔太后的肩膀,令妧这才看清楚这一条密道早已被阻断了。她惶惶扶着潮湿的墙壁站起来,不解看向崔太后:“是你做的?”她为何不逃出去?
崔太后闻言也往后看一眼,却摇头:“是祯儿命人封的,他说,再用不到了。”
用不到?令妧蹙眉往前:“通往何处的?”
崔太后正想说,上头隐约传来声音,她的脸色大变,催促道:“你快走!”
令妧也听到了,她匆忙沿途回去。
“你是刘家的公主,要记得刘家的仇,要记得亡国之耻!”
崔太后的话久久回荡在令妧的耳畔。
宫婢瞧见她失魂落魄出来,整张脸惨白得不似活人的脸。宫婢迟疑着,只能上前道:“二小姐,殿下说派人来接您出宫去。”
宫婢身后,果然多了几个侍卫。
令妧却不顾也不看,径直往前道:“我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绿藤蜿蜒垂落在玄廊下,碧池里波光潋滟。
令妧扶着殿门,轻轻用力,“吱呀”一声推开。
宣室殿内,安安静静,冷冷清清。
令妧拽着长裾迈入内,轻纱帷幔后,仿若又见少年那抹清瘦颀长的身影。白玉珠帘微微挑开,她瞧见他转过身来,衔着清弱笑容于嘴角,墨晶色瞳眸里俱是笑意——“姑姑可是朕这宣室殿的稀客。”
心口疼得打颤,令妧下意识地扶住一侧桌沿。鎏金龙床被收拾得很整齐,她踉跄过去,指腹缓缓抚过锦衾被褥,冰凉中再感受不到一丝温度,残酷的事实告诉她,世弦和昭儿,真的已不在了。
风吹开了纱窗,撩动着一室的绡帐轻曳。
有东西飘落下来,轻轻落在令妧脚边,她本能地低头,见是一方白色罗巾,那样熟悉的帕子。
令妧弯腰握在掌心里,这是她珍藏了十多年的帕子,她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瑛夕说帕子不小心被她弄丢了,怎会在这里?
手指缓缓圈紧手中的丝帕,令妧的心尖一点点地冰凉下去,果真是他!
“殿下!”两个宫婢回神的时候,瞧见庆王已不知何时站于身后,她们慌忙朝他行礼。
庆王脸色凝重,抬步进入内室。
令妧就那样呆呆坐在龙床边,伶仃身姿仿佛被风一吹便要折断。庆王缓步上前,在她身侧坐下,令妧猛吃了一惊,目光定定落在这张俊逸非凡的脸上。庆王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却仿若惊慌的小兽,狠力将手自他掌心抽出。
“怎么?”他蹙眉望着她。
“没有!”她低下头去。
庆王固执地将她拉起来,抬步朝外头走去:“人你也见过了,先出宫去。”
“去见杨大人吗?”令妧的眸中又有了一丝希望。
他低低“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马车却在墨兰别院停下了,令妧愤怒看向庆王,他只淡淡道:“在里头。”
入内,前厅空荡荡的,哪有半个人影?
干净桌面上,却搁着一封信。
信上写——臣愧对北汉,无颜面再见公主。
双手一颤,信纸轻飘飘落在地上,无颜面再见她,错不在杨御丞,全是她的错啊!
“杨大人呢?”令妧猛地回头,颤声问庆王。
庆王抿着唇,语声清淡:“我去晚了一步,只看见这封信。”
晚了一步……
令妧蓦地往后退了数步,杨御丞忠心不二,势必不会投身南越,可庆王却说他去晚了一步,她,还会信他吗?
“秦将军已在我们抵达盛京前三日伤重过世。”
仿若凌迟的话,被他一句一句无情地道出。
好,很好,北汉所有能与南越抗衡的人都去了,只剩下这偌大的江山来等南越拿去。
“明日,我想去给世弦上柱香。”令妧面无表情将话吐出。
庆王蹙了眉,片刻,才点头同意。
换上白绫素衣,珠翠尽褪,素颜素面的令妧瞧着仿佛越发地憔悴。马车早已侯在门外,庆王伸手扶了她上去,才要跟进,便听得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回头,见侍卫匆忙跃下马背,上前附于他耳畔轻言一番。庆王的脸色微变,回头朝马车内的令妧看了眼,他换上温柔笑意:“你先去,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马车渐渐远去。
一侧有侍卫将庆王的坐骑牵过来,他翻身上马。
宫里来消息,说失踪多日的崔太后被找到了,他倒是很有兴趣去会一会她。
令妧端坐在马车内,指尖触及广袖中藏着的匕首,她深深吸了口气,过了今日,一切都将结束。
在城门口,一人一骑与马车擦肩而过。
允聿日夜兼程,乔装而来,此刻入了盛京,更是马不停蹄奔往墨兰别院。却听闻庆王去了宫中,允聿没有多想,在皇宫外找了个地方守候。这次来,只是想确保令妧无事,倘若叫她知晓庆王对北汉做的事,依她的性子,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令妧忽而掀起了车帘,方才那阵令人心悸的马蹄声叫她的手有些发颤,只是,此刻,视野里却什么也看不到。
北汉的皇陵,给令妧的印象并不深,她何时曾来过?是父皇驾崩的时候,还是皇兄驾崩的时候?令妧脸色惨白,她似乎都记不起来了。外头,宫婢传话说到了。
令妧自马车上下来,这个季节的风已含了暖意,可吹得令妧的脸庞却叫她觉出了彻骨的寒。
郁郁苍苍的劲松,仿若将这个世界与外头的世界明显地分割开来。
长裾拽着一地苍凉,令妧蓦地又记起当日永徽公主入殓时的情形,亦如今日这般萧瑟……
这辈子,她见了太多的分离。
父皇、皇兄、母后、永徽、廖太妃……如今,世弦和昭儿也走了。她却再哭不出来,喉间一阵呜咽渗出,她竟是凄凉地笑起来。一步一步,走入林子深处。
那座陵墓便这样静静地躺在她的面前。
静谧无人,只听得见风吹树叶的“莎莎”声。
“世弦,姑姑回来了。”
她回来了,可他却早已离开。
他说,日后当万事小心,朕只想姑姑安好。
她亦曾说,皇上安好,她才会安好。
可是他却没有记得她的话……
令妧缓缓在墓碑前坐下,侧身靠在那冰凉的石碑上,仿若这一个还是那清瘦的少年,她已经不知有多久不曾这样与他一起说话了。
一个时辰后,庆王策马赶到皇陵,远远瞧见令妧呆呆坐在石碑前,侍卫和宫婢都静静站在她的面前候着。见庆王过去,都忙朝他行礼。庆王挥手让他们都起身,见令妧抬眸朝自己看来,她的眸子里瞬间平静一片。
这样的平静却叫庆王心头略震,他没有再往前,就这样呆呆望着,渴望从那双美丽眸华里瞧见些许的暖意,哪怕只是一丝微笑。她真的就笑了,轻柔的一枚笑容,宛若沉潭中的一波涟漪,漆黑夜里的一轮明月。
庆王不觉抬步上前,听她低低道:“叫他们都下去,世弦不会喜欢那么多人在这里。”
庆王点头,示意所有的人都退下。
她仍是静静坐在那里,庆王忍不住上前,解下身上的风氅披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她侧目看了一眼,随即抬眸看向庆王。庆王在她身侧坐下了,瞧见她又浅浅地笑了,明眸里透出一抹犀利来,她望着他,淡淡开口:“今时今日才知道,胤王他哪里是你的对手。”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庆王怔住了。
她仍是笑着,浅声道:“真真是好本事,越皇、萧后、瑞王、前夜琅,还有我,我们一个个,竟都信了你!”
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怕他拂袖就走,他却并不打算走,眉目幽深凝住面前的女子,望向从这张绝美的脸上看出些许信息来,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并不觉得讶然,蹙眉开口:“你竟知道了?”
是的,她知道了,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帝凰歌】04
前夜琅与南越的战争是庆王挑起,他自然是要除掉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胤王。
胤王即便有些急功近利,却也不至于输得那样惨,可军营里有庆王的探子,是以蛮夷军能很好地知道南越大军的一切动向。越皇心有疑虑,势必会追查此事,于是萧后,乃至整个萧家替庆王背了黑锅。庆王算准了萧后即便怀疑也不会将他拖下水,因为失去了他,萧后便是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等到事成时候,那时你已登上大宝,皇后娘娘仍然是南越最尊贵的皇太后,不是吗?”
令妧美丽双瞳里再不见半分犀利,俱是淡淡的平静。
庆王紧抿着双唇,缄默片刻,突然问她:“你想告诉我父皇吗?”
告诉越皇?告诉他还有何用?原本南越天家的事并不是令妧想要掺和的,她想要的,不过是北汉和世弦安好。明眸低垂,令妧却是转了口:“我曾想瑞王与前夜琅勾结,挑起与南越的战争,是为了告诉世弦我和胤王也在战场上。瑞王算准世弦会出兵帮胤王,派杨大人来规劝我……我却是现在才知,真正与前夜琅勾结的人,却是你。”
瑞王许给前夜琅的疆土却远远不能满足他们,后来北汉内乱,前夜琅趁机霸占北汉北部疆域,并非南越出兵太迟,而是故意。是庆王故意要将那片疆域默许给前夜琅,那才是他们之间真正的交易!
“而瑞王,却是被你骗了。”话语清隽素淡,令妧的眸光微动,悄然望向身侧男子。明媚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点滴落下来,折映在他俊美的脸庞。墨兰别院初见,温文尔雅的男子,叫令妧如何也不能与现在睿智腹黑的他联系起来。
原就是她太笨,心太软!
庆王深邃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他的脸色微沉,话语也跟着低下去:“我没有骗他,是他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
胤王在北汉有少帝的支持,他没有求娶到大长公主,自然也还能拉拢一个盟友,这一个,便是北汉瑞王。他想要南越江山,瑞王欲登上北汉帝王,届时各取所需。怪就怪瑞王在得到北汉江山之后,没有出力帮庆王,差点让刚刚失去萧家支持的庆王孤立无援。
令妧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直直凝住他,怪不得他说,他也不喜欢瑞王!
“你不是也恨他吗?如今我帮你把江山从他手里夺回来。”庆王忽而低低问道,他温暖的大掌握住令妧瑟缩的柔荑,紧紧地握在掌心里,“只要你愿意,我便可向父皇奏报,恢复你北汉公主的身份,你仍可以公主的身份嫁给我,届时,这延绵万里的殷川沃土便是你的嫁奁,往后谁也不敢轻视你。”
他的眼底是真诚的笑,温和眸光仿若要将令妧的孤寂无依一并吸纳包容,他替她想的那样好,如今令妧身无所依,本该听了高兴的。可是,面对这张温柔真诚的脸,令妧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压制在心底的恨意却点滴弥漫开来。
他,还在骗她。
令妧低着头,心下俱是冷笑。目光却瞥见男子广袖上撕破的一处,令妧不觉一怔,心头似被针密密扎过,她脱口问:“你方才去做了什么?”
庆王已不打算隐瞒她,只低低开口:“失踪多日的北汉太皇太后崔氏被找到了。”
令妧的眸子不自觉地撑大。
崔太后意欲刺杀庆王,已伏诛。
令妧的皇嫂,这一辈子,她与她似乎都在敌对中度过,却是这一次,听闻她的死,令妧的心再不能平静。
刘家的仇,北汉的恨,便是她此生再忘不了的痛。
“令妧,你该知道,北汉有今日,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庆王的话,真实而伤人。
令妧凄凉一笑,启唇道:“是,你说的对,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可若是别人,我的仇人便不是你!”话落如锤定,令妧一把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狠狠朝庆王刺去。
他与她离得近,避之不及,却在电光闪石之间回过神来,庆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锋利的匕首末端已刺入他的身体,却不过浅浅一道口子,令妧再欲用力,他的力气大得很,她已不能得逞!
庆王压住心头惊愕,睁大了眼睛睨住她:“为什么?”
令妧冷冷出笑:“你当真不知道为什么吗?是你害死世弦,害死昭儿,你以为我还不知道吗?你根本没想过要帮昭儿夺权,你早就想把北汉纳入南越版图!”
庆王听得悚然:“谁告诉你的?”
他只以为她是知晓了他与前夜琅之间的交易,却不知连昭儿真正的死因她也知道了!素来运筹帷幄的庆王,到底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讶然。
谁告诉她的?他已将一切都设计得完美,所有知晓的人都已不会告诉她。崔太后?
不,即便是崔太后也不知道当日的事情。
庆王的心寸寸沉淀,原来她平静眸色下,竟藏了那么深的恨。
不管令妧再用多大的力,匕首却再也刺不下去了。
庆王蹙眉道:“令妧,你杀不了我!”
她杀不了他,她早就知道了。
“我是杀不了你,可你也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我也断不会给你生儿育女!”庆王心头一窒,令妧的双手颤抖着,她却是回头看向身后的墓碑,万千光丝飘落下来,宛若世弦清弱笑容。令妧忽而凄楚一笑,她又喃喃道:“世弦,姑姑今日只能以死谢罪!”她用力将匕首抽回,狠狠地刺入自己的身体!
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带着绝望与悲凉。
“不!”庆王欲伸手去扶她,却有什么东西自空气里飞来,狠狠地打在庆王手背上。他吃痛收回手,一个人影闪过,地上女子已被来人捞入怀中。允聿用力将令妧拥在怀里,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熟悉面容映入眼帘,令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允聿……”
是错觉吗?她竟在临死前看见了允聿。世弦呢?世弦为什么不出来见她,是他还不原谅她,所以不愿相见吗?
庆王已警觉起身,盯住来人,沉声道:“是你?”
允聿只顾着怀中之人,没时间与庆王纠缠,抱着令妧便要走。庆王却闪身拦在他的面前,目光阴冷:“她是我的人,你休想带走她!”话落,庆王已朝允聿出手,允聿只得被迫放下令妧和他交手。
“她心中之人果真就是你?”
“是又怎么样!”
“本王可以杀了你!”
杀了他吗?允聿嘴角衔一抹冷笑,他们已经杀了他的亲爹,灭了梁王府一脉,现下,竟还要用身份来压他吗?心中一怒,出手也不再留情,允聿面目冰寒:“你想杀的还少吗?天下已在你手中,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却非要逼死她!”
庆王心头一震,手上动作略缓,允聿毫不留情一脚踢在他的胸口。庆王捂胸退了数步,见他已经抱起地上的女子,冷冷看向他:“人就是我夏侯君带走的,有种就冲我来,我不怕你!”
冀安王爷要他一辈子沉默,可事到如今又怎样?他们仍是步步紧逼,试探、监视,无所不用其极,他再不想隐忍了!
皇陵里,不知何时又静谧下去。
庆王呆呆立在面前墓碑前,地上的一滩血渍仍然刺目,她是那样恨他,即便他说她有了他的孩子,她也仍是要杀他,不愿生下他的孩子。她说他不配,不配为人父。
果真,什么法子都留不住她。侥幸是不得长长久久,她终归不属于他。
“哈哈哈——”
幽谧林间,一抹冗长笑声骤然响起。
一辆马车从盛京临近的小镇进去,马车上,女子脸色苍白不堪,尚在昏迷当中。
“大夫,她怎么样?”允聿紧张看向愁眉不展的大夫问道。
大夫摇了摇头:“这位姑娘失血过多,怕是……”
“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救她!”
大夫见他一脸坚决,只得道:“我倒是记得曾在一本医书上看过的偏方,失血过多者,也已以血补血,用鲜血做药引,慢慢补血养气。”
“那便用我的血!”
大夫一阵惶恐:“这位公子,老夫也不过一说,还不知是否有用……”
“不管有没有用,必须要试!”允聿一手仍是紧紧握住令妧冰凉的手,他后悔了,后悔没有听胤王的话!他决不能让令妧去死,决不能!
大夫的额角有冷汗,听允聿这样说,他也只能勉强应下。大夫吩咐了药童去准备熬药,允聿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颤声问:“孩子呢?她腹中的孩子呢?”
“孩子?”大夫面露疑色,确定允聿不是在开玩笑,大夫又再次替令妧把了脉,这才确信道,“这位姑娘并未有身孕,公子为何这样问?”
“你说什么?”允聿的脸色大变,眸光凝住床上之人,她没有怀孕,没有怀上庆王的孩子。原不过是庆王怕她因为北汉灭亡的事失去生念,想借此留她在身边吗?那眸光渐渐深邃,只可惜,庆王太不了解她,她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帝凰歌】05
“殿下,皇上命人飞鸽传书,问殿下何时回南越?”侍卫低头在外禀报。
庆王沉吟片刻,才低声道:“传令下去,明日起程。”
北汉盛京已再无人能与他抗衡,等他回去,南越还有更好的消息等着他。十多年的隐忍,只为今时今日这一刻,他是真的快活吗?庆王眉心微蹙,继而又淡淡笑了,走到如今,他早已无法回头了。
将随行的将军留下,庆王于翌日起程南下。
百姓们纷纷都跑至城门口,遥遥观望那浩浩荡荡的南越队伍。允聿随着人流也往城门口一站,果真就见了那张扬显赫的越旗。百姓们议论着,有叹息,有悲愤,也有无谓。
“咦,公子,你也来看热闹?”
允聿回头,见是那医馆的药童。允聿“唔”了一声,转身朝医馆走去。药童也跟着上来,转了口问,“那位姑娘还未醒,公子还要坚持吗?”
允聿仍是不说话。
药童的眼睛亮亮的,“看来公子真的很爱那位姑娘。”他说着,下意识地朝允聿的手腕看了眼。腕口被纱布厚厚地缠着,空气中淡淡地飘着药味儿,那里,每日都要被割开两回,药童却从未见他皱过一下眉头。
静谧深夜,凄凄凉凉中,似是夹杂着一丝婴孩的啼哭声。尖锐、悲恸,听得叫人心悸发颤。
窗下帷幔,她又瞧见他的脸,那样素淡俊秀,他愣愣望着她,语声寡情薄凉:“姑姑,我恨你。”
“世弦——”
凄楚长嘶,令妧猛地惊醒过来。不经意间,早已泪流满面,哽咽得不能自已。
崔太后说昭儿是她的儿子,可是她时至今日却仍是记不起来。
世弦,世弦却说恨她……
“乔儿!”允聿守在她的床边,听她凄凉一声呼唤,他也猛地惊坐起来。
那温暖的大掌握住自己冰凉的手,令妧恍若做梦,抬眸看向面前之人,真的是他吗?
他拥住她瑟瑟发抖的身躯,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蹙眉道:“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她呜咽地哭出声来,手指颤抖攥着他的衣襟:“允聿,是你吗?”
“是我,是我,我在这里。”
她仍是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是我害死世弦,害死昭儿,是我引南越大军进来,世弦要恨我,也是应该。”
允聿听得心头钝痛,低沉道:“胡说,他不会恨你!”
微寒轻风里,允聿永远忘不了他拽住他衣袖时的神情,还有那不甘不舍的话语,他又怎会恨她?
令妧颤抖不已:“是我没用!”
“他只想你好好活着。”
“我对不起他。”
他紧拥住她:“这不是你的错!”
“我不能傍他报仇,还怀了仇人的孩子,我该死!”
允聿蓦地松开了手,直直睨住她,一字一句道:“你没有怀庆王的孩子,他骗你的!”望见她的瞳眸略略撑大,允聿又道,“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你的命是我的!”
她的命,是他的?
记忆中温润谦和的允聿,明媚倜傥的允聿,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总是依着她,由着她,向来不会管她约束她。
允聿紧紧握住她的手,他只是怕了,若她出事,他会恨自己一辈子!
令妧呆呆望他一眼,他的眸光坚定,这一次,从庆王身边带会他,他便已下了决心:“你还有我,我会娶你的!”
令妧骇然,下意识地摇头。
他却坚定道:“庆王已不是你的阻碍,北汉的事也不是你的错,我不会再放手了,死也不会!”当日,他若坚决把她带走,根本就不会有今天!他已经恨死自己了,再不会给自己第二次恨自己的机会。
六月十八,越皇颁下圣旨,北汉疆域正式划入南越,并,改国号为“大越”。
至此,大越王朝已成为五湖四海最强大的国家,再无人可以企及。
越皇大悦,庆王封赏无数,众人皆知这已是皇上心中最佳的储君人选。
一场雷雨刚刚落下,院中空气里漂浮着一阵清凉味道。内室,重帷之后,氤氲缭绕,香气泅散一室,庆王躺在浴池内闭目养神。白玉素手握着棉帕,轻轻擦拭着男子精壮后背,晶莹水珠自庆王胸前缓缓流淌而下。
苏傃半跪在浴池旁,轻倦道:“儇儿怎没和殿下一起回来?”
庆王回来已有几日了,苏傃却一直没有开口问过令妧的事。
男子的睫毛微微一动,他却没有睁眼,冷冷道:“夏侯君带走了她。”
“允聿!”苏傃惊呼,手中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庆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棉帕,狠狠地掷在浴池当中。“啪”的一声,水花四溅,苏傃慌忙低头:“殿下息怒!”
息怒?她来叫他息怒?
随之睁开的双眸里,隐隐的俱是怒意,他冷冷凝住她,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傃仍低头道:“她是我妹妹,但凡有什么事,也请殿下不要为难。”
他的眸子一紧:“她是不是你妹妹你我心里都清楚!”
“殿下!”苏傃蓦地跪下了。
庆王却一把托住她的身子,“这是作何?”
她抬眸望着他,眸子里一片盈盈:“我娘自责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再叫她受一次失去女儿的痛,她一定会承受不住……”
庆王心中早已动容,这般孝心,天地可鉴。他却不忍告诉她,也许令妧早已不在世上……
手臂猛地一用力,他将她一把拉入水中。苏傃一阵惊呼,纤腰已被大掌用力搂住,紧紧贴着他精壮的胸膛。他低头吻住她芬芳诱人的樱唇,喘息道:“此生,只有你不会负我!”
苏傃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是,她绝不会负他!
几名宫人手持托盘匆匆自内室退出。
隔着帷幔,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出。孙连安低头站在帘外,低低道:“皇上不如先歇息吧?”
越皇靠着锦衾软垫,却突然问:“听闻此次去盛京,老二带了苏家二小姐去?”
孙连安一怔,片刻才点头:“老奴也听闻过。”
越皇缄默下去,怔怔望着头顶的鎏金帐子。孙连安壮了胆子问:“皇上……觉得不好吗?”
越皇不答话,却突然又问:“世子与侧夫人离京后还不曾回?”
孙连安点头:“是,不过想来也快了。”
越皇道:“让冀安王入宫来,朕觉得烦闷,想找人下棋。”
太监应声退下。
一辆马车缓缓出城,杨颖与允聿见面的时间甚少,如今见了,看他面容憔悴,不免多问了几句。
允聿寥寥数句,也不愿多答。
杨颖又问他:“找到瑛夕姑娘了吗?”
这一路往盛京去,允聿根本就没有看见瑛夕,也不知她此刻究竟在哪里。因为令妧的事,他也无暇顾及其他,此刻听杨颖问及,他心下一横,便道:“她死了。”
他与瑛夕原本就是个错误,互不相爱,不如就让她这一次走了,从此就不要回来。
杨颖大吃一惊,到底不敢再多问。
马车却在城外又停下了,杨颖见他起身出去,她忙掀起车帘,瞧见前面稳稳当当停着另一辆马车。允聿已跳下车去,回头望见杨颖,他制止她下来:“你不必下车,我们这边回京。”
回京?他不同她一道吗?杨颖急着问:“那车里有谁?”
她见他缓缓笑了,语声柔和:“苏儇。”
苏儇?苏家二小姐?
杨颖只觉愕然,他怎会和苏二小姐在一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多的疑问堆积在她心中,想问,却又不知从何开始问。允聿早已洞悉所有:“我已应下你的要求,你也答应过,不过问我的事。”
杨颖怔怔看着他上另一辆马车,不觉苦笑一声。从她和他谈条件开始,她就已经失去了过问的权力。
车帘落下,令妧仍未醒。
允聿在她身侧坐下,与她十指相缠,往后,纵是碧落黄泉,他们也再不会分开!
“允聿……”
夜里,令妧醒来,他仍陪在她的身边。她最危险的时候,他总在她身侧。如今,她已什么都没有了,仍是他,对她不离不弃。
“我在。”他握着她的手,只有她昏睡的时候才敢离开她的身边,只怕她又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她的手指微动,却是不经意间触及他腕口的纱布。博带广袖,极好地掩起这一切,她亦是今日才发现他腕口的伤。
“怎么弄的?”
她蹙眉看他,他亦直直凝住她,若是在往日,他定不会告诉她实话,可如今,什么都不一样了。他干脆一把扯开了衣衫,抓起她的手,按上腹部那道明显的伤疤:“这一剑是为你挨的,还有这一钗……”腕口纱布褪下,露出狰狞可怖的伤口,一刀刀划在同一个地方,早已深入骨髓,他淡淡道,“这也是因为救你。乔儿,如今你还要轻贱自己,伤害自己吗?”
她的指尖剧烈颤抖,掌心沁出冷汗。
他叹息望着她:“你怪我自私也好,怎样都好,我只要你活着。他也希望你活着,只要你好好活着!”
世弦吗?他不恨她吗?
“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会让你委屈!”
“你,你不嫌弃我?”
他的眼底一片坚定:“只求你不推开我。”
月底,才入崇京。
冀安王府上下却都是欢腾,丫鬟们奔入内欣喜叫着说世子回来了。
王妃携了茉颜的手出来,却见允聿抱着一人匆匆穿过秘道入内,杨颖缓缓跟在他们身后。冀安王爷也从书房出来,瞧见允聿径直回房,他与王妃跟着入内,只消瞧上一眼,冀安王爷便是脸色大变,喝退了众人,将儿子拉往一侧:“宁安公主?她还活着?”
允聿缓缓喘了口气,才开口:“父王,她是苏家二小姐。”
她是不是苏家二小姐,冀安王爷又岂会不知?
他的眉头紧蹙:“君儿,此事……”
“父王放心,没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庆王知道,却不会说。否则,欺君之罪,庆王首当其冲。
翌日,杨颖便入宫了。
午后,宫里传来口谕,皇上宣允聿入宫。
寂静殿内,允聿静静跪在冰凉地板上。记不清多久不曾见过越皇了,这一次相见,却是带了杀父之仇,允聿低垂了目光,不愿看他。
越皇按例询问几句他与杨颖出京的情况,早前便已通了气,自是对答如流。
越皇让他起了身,瞧见他容色憔悴,不觉又想起杨颖所说。他低低咳嗽几声:“朕听闻瑛夕出了事?”见他这般情形,越皇自当是瑛夕已不在人世所致。
允聿低着头,半晌,才应声。
越皇的眸光仍是落在他身上,语声里似又惋惜:“朕知道你心里难受,原本此刻,朕不该和你提别的事,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小了,该立位正夫人了。”
允聿猛吃了一惊,抬眸望去,面前老者的眼底,恍若慈爱。
允聿原本是要来请婚的,却不知竟叫他先开了口。正夫人?这一回,他又是想要将谁指给他!
“臣不愿!”他又跪下去,迫于无奈道,“瑛夕不在了,臣却还有颖儿,颖儿是个好姑娘,能包容臣心里有别的女人,这辈子,臣不想再负她了。”不管是谁,先拒绝了,往后……往后再说!
越皇的眉目幽深,却淡淡道:“朕知你不愿,你还年轻,有些事会慢慢淡去的。朕有意将苏家二小姐赐婚于你,苏太傅是你的恩师,想必这段姻缘,你父王也不会拒绝。”
轻描淡写的话,却似一道惊雷,狠狠劈落在允聿心中。他不可置信地撑大了眸子,他竟要将乔儿许配给他吗?真的吗?
可是——“臣不愿,臣不喜欢苏二小姐。”
他仍是拒绝。
越皇心意已决,自不会让允聿拒绝。
已有前车之鉴,越皇不会再让皇室出现姐妹共事一夫,苏家的女儿却不是他随便能找个人指婚的,苏儇亦是苏家嫡女,能配得上她的,冀安王世子便是最佳人选。他爱不爱她,便不是越皇所担心的了,不爱,更好。
“臣,遵旨。”允聿朝他叩首,紧握的双拳筋骨分明。他的嘴角,缓缓扬起一抹笑……
作者题外话:哎呀,越皇真是。。。太搞笑了。。。。
【帝凰歌】06
清凉午后,一抹石青色身影急急穿过廊下房檐,沉重殿门微开,庆王举步入内。昏暗内室,重帷之后隐约可闻得越皇浑浊的咳嗽声,宫人们俱低头静侍一侧。
“父皇为何将苏儇赐婚于夏侯君?您明知……”
“明知你钟情于她?”越皇顺然截断他的话,眸子里沉一抹犀利之色。
庆王一时语塞,怔怔立于龙床前。令妧还活着,夏侯君终是要得到她了吗?
这段时间,庆王的作为已完全令越皇满意,他却怕再在儿子身上看到害人的儿女情长。越皇圈起手置于唇边低低咳嗽几声,叹息道:“日后,你有锦绣江山,三千佳丽,你还要感情用事吗?”
锦绣江山,三千佳丽,这些历代皇子们竭尽毕生所求的东西,被越皇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再没有比这几句话更清楚明白的了。他百年归天后,庆王便是大越下一任新君!
庆王沉敛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涟漪,脸上却无笑。
昔日北汉御书房内他第一次向北汉少帝求娶她,被拒;墨兰别院初见,她要他等他,却食言;后来,他终于延迟她与胤王的婚期,让胤王深陷囫囵而亡,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替代他在她身边的位子吗?
如今,竟要便宜了夏侯君!
他不甘,很不甘!
只是,眼前的锦绣江山……他已忍辱负重多年,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吗?
檀木门轻掩,苏傃的身影消失在门缝。自皇上下旨赐婚后,令妧便搬回苏府住了,苏傃与她已甚久不在一起说话了。屏退了众人,只留下芳涵在外头守着。
令妧身上的伤也已好得差不多,那日允聿回来,笑着告诉她皇上已给他们赐婚,她瞧见他分明是开心的,只有她却笑不出来。
“娘帮你准备大婚的东西呢,我正好有空便回来看看。”苏傃在她身侧坐下,将手中的药碗搁下,“婚期近了,快些养好身子才是。”
令妧淡淡睨视着她,“你不恨我?”
苏傃明媚里含着柔和笑意:“你又胡说,你是我妹妹,什么恨不恨的。”
她不恨,令妧却恨。恨庆王灭了她的国,毁了她的家,还杀光了所有她在乎的人!可是苏傃是她的恩人,却嫁给了庆王……
令妧缓缓垂下眼眸,一句话都不说了。
“世子爷!”外头传来丫鬟的声音。
允聿推开了房门,见苏傃也在,他不免愣了下。苏傃倒是识趣,起身便出去了。
“你怎来了?”令妧抬眸看他。
他的笑容清淡,上前低声道:“把药喝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别问,去了就知道了。”
令妧跟着他去,马车却出了城。又行一段路,便转入了小道,行走得有些偏僻,周围杂草疯长,似是已甚久没有人来过。小道尽头,却是一座孤坟,没有石碑,没有碑文。
允聿扶令妧下车,望见她吃惊神色,他的眉目幽深,已低声开口:“我说过要告诉你,我的苦衷。”
令妧的目光看向面前的孤坟,低低问:“这是谁?”
允聿的容色有些苍白,“我父王,昔日因叛变被株的梁王。”
霎时心窒,令妧只觉他的指尖冰凉,她几乎是惊恐地回头看向身边的男子,脱口道:“允聿,你胡说什么?”
他的眉心紧拧,却是拉她过去席地而坐。
当年冀安王爷与梁王是生死之交,一文一武,所向披靡。越皇虽与他们也有兄弟之情,却不懂冀安王爷和梁王之间的感情。好几次,若没有梁王,冀安王爷便死在战场上了。这也便是为何后来冀安王爷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去救梁王府最后一条血脉的原因。
“所以你一定要安心嫁给我,我并不怕他!”他坚信地望着她。
令妧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会……他竟是梁王的儿子!她终于明白为何胤王那样待他,越皇还要派人监视他,原来这便是原因!
“皇上已经知道了吗?”
允聿却摇头:“他应该还不知道,我父王知道,老师也知道。”
“苏太傅?”
“当年夏侯家的二公子重病死去的那个晚上,老师在王府,他虽不知道我的事,可他却明白夏侯家的二公子已死的事实,再加上后来梁王次子被大哥截杀的事,老师自然联想到了。”
“所以苏太傅请辞归乡,是为守住这个秘密?”
“是。”不过阴差阳错,越皇竟又召苏太傅回京了。
而允聿,即便得知自己是梁王的儿子,也不能认祖归宗,便是这个坟墓,也无法多来看上一眼,怕引起越皇的注意。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苏府所有的人都出来恭迎越皇,孙连安扶着越皇上前。苏太傅忙跟上去,低声道:“皇上龙体欠安,怎突然来臣府上?”
越皇落了座,才倦声道:“这次你回京,朕还不曾出宫过,今日得了空,便想着来看看。”他又咳了几声,才皱眉问,“你家二小姐呢?”
苏太傅忙道:“回皇上,儇儿出去了。”
“出去?”越皇似是惊讶,蓦然又笑,“朕倒是想见一见,看来来的不是时候。”
能叫老二那样在意的女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越皇虽将她赐婚给了允聿,心下倒是好奇想见上一见。
苏太傅的脸色有异,令妧的身份他早是猜中几许,越皇势必也是认得令妧的,自是不能相见。他便赔笑着:“皇上亲临,是折煞儇儿了。只是她今日同丫鬟去了城郊寺庙,怕是没那么早回。”
“是吗?”越皇看起来有些失望。
苏太傅又与越皇在厅内说了会儿话,外头院子里,隐隐有嘈杂的声音传来。
苏偀负气与苏傃说着话:“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反正你们谁都不在乎我,我不念着君哥哥了还不行吗?那我随便去找一个人嫁了算了!”
苏傃叹息着:“你又这样,还不回房去,今日皇上也在,可别大吵大闹惊扰了圣驾。”
“皇上?我还想找皇上评理呢!”
苏傃的脸色微拧:“回房去!”她伸手拽住了苏偀的手,用力将她带回房去。
越皇轻轻一笑:“早听闻你家三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朕倒是想听听她要朕评什么理。”
苏太傅勉力笑了笑:“皇上就别听她胡说,就一个小丫头,胡闹而已。”
越皇果真也没往心里去。
苏偀被苏傃带回房,她却还不消停。苏夫人和二夫人也闻声来了。
苏偀哭着坐在床沿道:“我不管,我就是随便找个人嫁了又怎么样!”
二夫人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斥道:“胡说什么你!”
苏偀一点也不怕自己的娘亲:“我什么胡说了我?”
苏傃摇摇头,扶苏夫人出去:“娘,您先回去吧。”
苏夫人低声问:“什么事啊?”
苏傃喟叹着:“也不知她哪里去认识一个商扈人家的少爷,非要嫁给人家。兴许便是脾气来了,过几天便好了。”
苏夫人听话地点点头,随着苏傃回房:“对了,儇儿去哪里了?”
“儇儿过些时候便回来,您去房内等着便是。”
苏夫人与苏傃行得远了,还隐约可听见苏偀在房内闹腾的声音。苏傃无奈地摇头,苏偀从小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可这一次,似乎和以往都不一样了。她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管这件事。
七月末,允聿与令妧大婚。
丫鬟扶令妧出去时,外头已是一片烟花爆竹的声音。令妧拜别苏太傅与苏夫人,出去时,便听人说庆王来了。令妧的脚步一滞,男子的脚步声近了,那双明黄镶边的靴子赫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恭喜。”他的语声略冷,丝毫听不出喜悦。
令妧不觉握紧了双拳,藏匿在心中的恨意又绵绵泛起来。
“小姐,该出门了,误了时辰可不好。”丫鬟在她耳旁提醒着。
喜娘也催促着令妧出门。
庆王看着她们出去,回头时,见允聿一身大红色的喜服,欢喜从门口进来。他也见了他,二人相视一眼,寂静里,暗涛汹涌。允聿看他的颜色里,果真没有惧意,那样坦坦荡荡,丝毫不怕他。
哪怕,庆王将是大越未来的帝王。
因着冀安王府的世子娶夫人,整个王府都洋溢着喜悦的色彩。杨颖携着丫鬟的手立于玄廊下,她居住的院落外,到处是爆竹的声响,还有人们欢愉的喝彩声。
“侧夫人……”丫鬟的声音小小的,“您别不开心,世子爷心中是有您的,大家都知道。即便将来有了新夫人,世子爷也不会冷落您的。”
杨颖笑了笑,却不言语。
的确,在世人看来,她已得尽允聿的宠爱。他会陪她离京省亲,还会为了她抗旨不愿娶苏二小姐。所有人都说,即便将来正夫人进门,也不见得会及上侧夫人一般的宠爱。可是到底如何,没有人比杨颖更清楚。杨颖的脸上勉强露出一抹笑意,她本就不是他心中的那个人,前有瑛夕,后又有苏儇,她,她还要奢求什么呢?
也许,安安分分过一辈子,博一个夫妻恩爱的美名,于她来说也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是夜,宾客晚宴,越皇却突然来了……
【帝凰歌】07
没有穿龙袍,精锐侍卫护送,越皇直接入了冀安王府。
孙连安貌似担忧:“皇上怎不摆驾前行?”
越皇难得笑了笑:“今日冀安王府大喜,朕摆驾来,岂不就是喧宾夺主了?”
孙连安也跟着一笑,这才又低声道:“皇上先去见王爷吗?”
“不必,朕先走走,免得一见,他又忙着招呼朕。”越皇脸色带着高兴,梁王一事后,对着冀安王他不是不防,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他与他都老了,也许有些事,真的是他太过焦虑。越皇深吸了口气,眼底是难得的轻松。
主仆二人穿过喧闹的院落,一路往里走去。
玄廊下,却有一抹小小身影,孤寂地坐在凭栏出,在这样喜庆的场面显得尤为突兀。越皇略蹙了眉,缓缓朝前面走去。
苏太傅是不想让苏偀来的,可是她趁丫鬟不注意,偷偷跑了出来。这里谁也不会注意到她,她就蹲在廊下,远远望着一身大红喜袍的允聿,看着他笑,看着他与人说话的样子。
他娶侧夫人的时候她都不曾这般难受过,可是今日,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偀咬了咬牙,俏丽的小脸上一片铁青。
热闹的王府将靠近苏偀的脚步声也淹没下去,只那声音传来时,苏偀才吃了一惊:“所有人都在笑,唯独你却不开心?”
苏偀猛地回头,越皇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身后。那日苏府,她远远跪着,也不敢瞻仰天颜,如今越皇又是褪下明黄|色的龙袍,只一袭灰白常服,更似寻常老者,苏偀越发不认得他是谁。
“我为什么要高兴?”苏偀瞪着他反问。
越皇倒是知道她是谁,好笑望着她:“冀安王府大喜,你既不是来祝福的,那又为何而来?”
苏偀本就生着气,越发觉得这老人爱管闲事,便气呼呼道:“他们喜他们的,我生气我的,与你何干?”
孙连安的眸子一撑,自打他出生以来,还不曾有谁这样对皇上不敬的。越皇却制止了他,仍是好脾气地看着苏偀:“那便是你也喜欢世子?”
苏偀被戳中心事,一时又气又恼,咬牙道:“喜欢怎么了?你管我!”
“也许,你也可以找皇上给你赐婚,比如,做个侧夫人?”
苏偀心头悸动,不过很快,她又回过神来,低头道:“才不要!他已经娶到了心爱之人,我何苦自讨没趣!”嘴上如此说,心下到底是不甘的。倘若真的有那样的机会,她,会不要吗?
苏偀用力咬着唇,她实在不知!
越皇浅浅一笑:“你是说侧夫人杨氏?照此说来,苏家二小姐即便做了正室,不一样自讨没趣?”
却不想苏偀冷冷一笑,以一种轻蔑姿态看着越皇:“你懂什么?今天娶的才是他的心上人!”
今天?苏儇?
越皇的眸光冷峭,霎时的电光闪石,令他的脸色微变。
“苏大人!”有人举杯拦住了苏太傅,苏太傅笑着应付几句,然后抽身出来。目光探向前面,他刚才似乎看到了苏偀,不是叫人看着不准她来吗?这丫头还是来了?
苏太傅有些焦头烂额,盼着快些找到她,别叫她闹事才好。
找了几圈,也不见人影。
穿过众宾客,恍惚中,苏太傅似是瞧见一个身影。那样熟悉,却是他小心对待几十年的人主。苏太傅心下一沉,真是皇上吗?可是,没人说皇上也来了!
苏太傅又往前一步,无奈有被人拦下:“苏大人!我们王爷找您呢!”
苏太傅的脸色异常,忙道:“回去告诉你家王爷,说我马上就过去。”打发了家丁,再回神,越皇的身影已不在。苏太傅却在人群中,瞧见苏偀的脸。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高昂喜悦的声音仍回荡在令妧耳畔,隔着喜帕,屋内朦胧的一切依稀可见。令妧不自觉地拽紧了红色长裾,白日里拜堂的情形历历在目,她却丝毫分辨不出究竟是真是假。
太多的离别,太多的苦痛,她真的还能得到幸福吗?
明媚笑容的世弦,紧拽着她的衣袖不松的世弦……
昭儿靠在她的怀中,天真地问她何时归去……
崔太后尖锐叫着,要她记住北汉的仇,刘家的恨……
令妧心头剧颤,丢失的记忆也许已经找不回来,她却忘不了那样的深仇大恨!
门“吱呀”一声开了,有风吹入帘栊,晃动得珠帘轻俏作响。令妧蓦然回神,闻得那脚步声近了……玄色金丝绣制而成,华贵而高华,不是侍女的丝屡,是一个男人的。
令妧的目光直直往上,朦胧光线下,依稀瞧见一抹灰白身影,来人渐渐靠近,令妧不觉站了起来。那只大手却突然伸过来,飞快地扯掉了她头上的喜帕。
鸳鸯戏水的喜帕翩然落地,一侧的琉璃灯也忽而窜了火,明媚里生出一抹黯淡来。
一室的流光倾雪,女子绝美脸庞清晰地折映在越皇面前。他苍老的眸子缓缓撑大,不可置信望着令妧——挚爱,苏二小姐,宁安公主,世子,梁王……这一切的一切,仿若一张大网,令越皇脸色惨白无光。
令妧亦是没想到来人会是越皇,她愣愣一站,就这样呆呆看着他。
越皇眼底的讶然渐渐被盛怒所替代,额角的青筋暴露,他才转了身,身后之人先他一步奔至他的面前,挡在珠帘前。越皇容色沉沉:“让开!”
令妧强压下心中慌张,深吸了口气道:“皇上既是来了,何不听我把话说完?”
越皇冷冷一笑:“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一直以为冀安王府没有逆反之心,多年试探差点就让他彻底放心了!他们若真的没有二心,北汉公主没有死如何解释?夏侯君明知道她是北汉公主还要娶她又作何解释?苏家……对了,还有苏家!越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多年来,他始终习惯做一个掌舵者,却不曾尝试过这样被蒙在谷里的感觉!
他还没有死,那些人都已经蠢蠢欲动了吗?
令妧的掌心直冒冷汗,越皇出现在这里,是对冀安王府起疑了吗?若让他出去,整个冀安王府,还有苏家定会重蹈当年梁王一脉的覆辙!不过他今日不曾摆驾前来,想必只是一个意外。外头,该是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皇上来了。她决不能让这件事闹大,不能让冀安王府陷入万劫不复!
令妧敛笑看向越皇,低声道:“庆王也知道我活着。”
一语点醒梦中人,越皇的眸子一撑,随即又冷笑:“那又如何?”
她却咄咄问道:“当年梁王殿下真的谋乱了吗?”一语戳中攒市闹薪忌,他的脸色铁青,胸口气血翻腾,令妧语声若惊雷,“梁王手握重兵,得尽民心,却触犯了皇上心中的底线!皇上怕他功高盖主,怕日后养了祸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一个叛乱罪名掀起一场血腥杀伐!”
除掉至亲,让他的皇权之路再无荆棘。
“你……”越皇指着她,手指发颤,那件事他以为谁都不知道,却让一个外族之人破了口!
果真,越皇的瞳眸里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哀痛,仅仅只是一瞬,却没能逃过令妧的眼睛。令妧抿着唇:“弑弟筑路,想来皇上并不陌生。”她一顿,接着道,“庆王勾结前夜琅,杀了胤王殿下。”越皇若是还喜欢杀戮,定不会放过萧后。最重要的,于越皇来说,弑弟与杀子,终归是不一样的。令妧不得不堵了一把。
越皇捂胸气喘,仿佛一口气缓不过来,他脸色苍白看着令妧,艰难道:“你,胡说!”老四的事是皇后与萧家所为,他已深信了!
令妧却再不退缩,一步步紧逼:“我没有胡说,不光是胤王的事,连妃一事也是他所为!”她见他的眼珠子狠狠地撑大,她冷冷开口,“皇上若是不信,大可去庆王府搜一搜,欣妃的侍女琴英即便不在庆王府,也必定与庆王有所联系!”这是她后来得知庆王与瑞王勾结时才联想到的,欣妃与瑞王走得近,难免琴英不会成为庆王的人。
令妧在大越后宫见过琴英一次,她说她在给欣妃烧纸钱,可是哭声里却是惶恐。令妧先前一直不明白连妃到底死于谁人之手,后来在北汉,与庆王在一起,很多事,她才一点点想明白了。那一日,琴英根本没有给欣妃烧纸钱,她在给连妃烧,因为她才是杀死连妃的凶手!
越皇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令妧轻蔑凝住他:“皇上当真以为萧家倒台了吗?不过是牺牲国舅让皇上深信了庆王罢了。他日他登上帝位,皇后娘娘照样成为母仪天下的太后!庆王手段狠辣,倘若皇上心中人选不是他,难保他不会对皇上动手。”
萧家……越皇想起叛乱的萧后,竟是连他一起骗了吗?
喉头的血腥再是压不住,越皇一大口鲜血喷溅在地上。令妧心中一震,不觉退了半步。北汉有今日,越皇功不可没,令妧心中清明。如今苍老无奈的老者,何尝不是双手染血的嗜血恶魔?如今他老了,终于也会心有余而力不足。
令妧目光复杂看着他,曾几何时,她也从他的眸子里瞧出过慈祥,那是她毕生无法奢望的父爱。可她忘了,这一个也是帝王,他的背后也拥有她在人前没法遇见的东西。
狠戾、杀戮,仁慈往往被藏匿在最后。
“皇上,皇上!”
孙连安守在门口,却见越皇迟迟不出去,心中担忧,便推门进来。他一眼望见眼前情景,孙连安脸色大变,慌忙跑上去扶住越皇摇摇欲坠的身子。抬眸的瞬间,对上令妧的目光,孙连安一呆,很快便反应过来面前之人的身份。
令妧没想到孙连安会突然闯进来,强稳住的心神不觉慌张。
越皇浑浊出声:“去告诉老二,冀安王府……要谋乱!”
他虽疑心了庆王,那一个终归是他的儿子。
令妧大吃一惊,见孙连安果真就拔腿冲出去。令妧回神一拉,却没有拉住太监的衣袖。孙连安却在奔至门口,突然,一道人影闪过,孙连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本能地低头,一把锋利匕首已直直Сhā在他的心口。
孙连安睁大了眼睛看一眼来人,随即整个身躯直挺挺倒下来。
令妧亦是惊愕地望着苏太傅,只见苏太傅飞快地进来,反手关上房门,朝越皇跪下道:“皇上息怒,请听臣解释!”苏太傅找了很久才发现越皇的踪迹,他亲眼看着越皇进入新房,心下便知今日定要出大事了。方才是不得已,他决不能放孙连安出去!
越皇捂着胸口,艰难喘息着看着地上之人。这便是他信任无比的苏太傅?在他眼前亲手杀死他的亲信太监的苏太傅?
令妧却上前,伸手去扶苏太傅,欲劝他起来。外头却传来一阵响动,令妧暗叫不好,果真便见一抹人影自纱窗上闪过。令妧慌忙推开窗户,一抹尖叫声已起——“杀人了!杀人了!”
漆黑夜里,暗处究竟藏匿多少双眼睛!偶然路过一个小小婢女,便可将整个平静湖面搅得天翻地覆!
令妧匆忙回神,蹙眉朝苏太傅道:“很快便会有人来,您将所有的事都推在我身上,是我杀了孙公公还有……皇上,凭我北汉公主的身份,天下人都会信我!届时我会说是我蒙骗了你们……”
“儇儿!”苏太傅冷冷截断她的话,这一个不是他的女儿,他比谁都清楚。他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为了冀安王府与苏家,她竟愿意将所有的罪责都揽上身!从前,是他小觑了她!
令妧一把推开了苏太傅,奔至孙连安的尸首旁,用力拔出了匕首,一步步朝越皇走去。虽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报复手段,事到如今,却是没有退路了,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儇儿!”苏太傅爬起来欲冲上去,却听得“叮”的一声,令妧手中的匕首骤然落地。她本能地捂住手腕,一道人影从外头冲进来……
【帝凰歌】08
庆王的身形如风般疾,径直冲至越皇身边。
令妧脸色煞白,这便是最坏的下场!
庆王今晚无疑是会来的,她却没想到他会是第一个到场的人。
苏太傅同样苍白着容色望着来人,藏于广袖下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他一介文人,平生也没有杀过生,今日却是头一次,杀的,还是皇上的亲信。不是怕被杀头,却是记挂了太多的人命。
“父皇!”庆王眼看着越皇的身躯软下去,他忙屈身扶住他,担忧道,“父皇,怎会这样?”这句话,他却又是抬眸,看向仍是捂住手腕的令妧。眸光里,到底是掩不住的怒意,令妧要弑君的原因,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亡国之恨,杀亲之仇,足以让她拿起那把匕首了!
可是,父皇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额角的青筋突突的跳,庆王一时间想不明白了。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然后是阵阵凌乱的脚步声。庆王的眸子一紧,今日一闹,他即便是想保她也保不了了!
却是此时,一向文弱的苏太傅飞快地爬起来,伸手抓住了落在地上的匕首。
越皇撑大了眼珠子望着面前的一切,手指有些僵持,他却是不顾一切拽住庆王的衣袖,仿佛是要将所有的一切嵌入他的掌心里。庆王这才又低头看他:“父皇……”
越皇凝住他,揪住胸口的手早已指关泛白,他艰难喘着气,颤声道:“苏太傅……谋乱,他……他杀了孙连安!”
纷乱脚步声踏至,越皇的话蓦然引起一阵骚动。
那抹火红的身影匆匆穿过院落,推开众人,急冲入内。允聿一句“乔儿”尚未脱口,便瞧见了苏太傅,他先是一愣,忙又上前:“老师!”
暖暖的空气里却漂浮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孙连安仰面倒在门口,苏太傅跪在地上,手中握着染血的匕首,剩下一侧的新娘子呆滞在旁。苏偀闻声也赶来,瞧见这般场景,吓得魂儿都去了一半,急呼着“爹”便要往里头冲。
冀安王爷一把拉住苏偀,使了一个颜色让家丁把她拉下去,避免此事越来越乱。
“皇上明鉴,老师怎会谋乱!”
允聿一掀衣袍,振衣跪在苏太傅前面。
越皇的目光缓缓移向允聿,俊逸面容上,隐隐已透出了暗藏的怒恨。越皇的眸子阴冷,分毫里却又有了一抹惊慌。令妧一身火红身影蓦然往他眼前一晃,她与允聿二人在一处,翩然中恍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越皇心中一记抽痛,唇上血丝褪尽,拽着庆王道:“他……他们……”
“父皇暂时别说话了,儿臣先送您回宫!”庆王适时打断越皇的话,回头叫,“来人,备轿,命御医去帝宫候命!”
越皇的瞳眸狠狠地撑大,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庆王。
——庆王也知道我活着。
庆王勾结前夜琅,杀了胤王殿下。
不光是胤王的事,连妃一事也是他所为。
皇上当真以为萧家倒台了吗?
倘若皇上心中人选不是他,难保他不会对皇上动手。
……
“唔……”又一大口鲜血自越皇口中溢出,他的脑海中令妧的话语翻滚不断。先前还是将信将疑,如今,还要怀疑吗?一切的一切,真的是老二在背后操纵!越皇只觉得四肢冰凉透顶,目光直直望着面前的儿子。
众人都变尽了脸色,冀安王爷已直直站在门口,却也没有上前。
越皇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他的嘴唇微张,似还要说什么。庆王慌低头将耳朵凑过去,喘息声中,越皇的语声已细若蚊声:“老二,当真都是你……你杀老四……”
气氛在那一瞬间静谧了下去。
不消片刻,那原本紧拽着庆王衣袖的手却突然松了开去,重重地垂落下来。
“父皇!”庆王沉重呼着。
门口的侍卫已冲上去,七手八脚将越皇抬出王府,径直送回宫去。
今日来冀安王府观礼的大多都是朝廷命官,如今出了此等大事,婚事必然是无法进行了,众位大人也忙纷纷随驾入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八列禁卫军自宫中出来,分散往各个方向而去。崇京戒严,闲人禁避,冀安王府让禁卫军重重包围起来,里头之人谁也不准私自进出。
苏太傅谋乱,并杀死孙连安的话,是越皇亲口说出,诸位大人与下人们都亲耳听见。戌时三刻,冀安王府府门打开,禁卫军鱼贯而入,将苏家的人一并押往天牢候审。
“乔儿!”允聿追至门口,却让冀安王爷拉住了手臂。
令妧仍是一身火红嫁衣,她缓缓回眸看向身后之人,竟是冲他微微一笑。那未出声的话,别人不曾听见,他却看懂了。
她说——要活着。
今夜做得最值得的事,便是没有让冀安王府卷入其中。
允聿却无法眼睁睁看着令妧被带走,冀安王爷压低了声音呵斥:“只说候审,并未真正定罪,你若按捺不住,谁也没有活路!”
允聿狠狠一拳打在华梁上,原本是最值得高兴的一天,谁能想到越皇却来了!他在令妧房内与她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可允聿却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苏太傅怎会杀人?
回想着越皇那张看似慈爱却又阴险狠毒的脸庞,允聿心中只剩下浓浓的仇恨![花?霏?雪?整?理]
越皇被抬回皇宫时已口不能言,御医诊断,说皇上是突然中风所致。
“那可有复原可能?”庆王脸色铁青坐在外间,冷冷睨视着底下的御医们。
御医们跪成一排,都低着头,半晌,才闻得其中一人道:“殿下息怒,怕是……怕是不能了。”
庆王不自觉地回眸望了一眼,重帷掩映,朦胧屏风后的情形在这里已是瞧不清楚。庆王置于膝盖上的手却是不自觉地收紧。不能——那究竟是他的大幸,还是父皇的不幸?
缓缓将眸光收回,庆王泠然问道:“可有万千之幸?”
御医们仍是低着头,悄然面面相觑,却是谁都不敢言语。
庆王心中了然,却依旧直直开口:“皇上还有多少时日?”
这一问,问得御医们个个冷汗涔涔。他们全都俯下身去,官袍下的身躯都不自觉地颤抖着。皇上已时日无多,这样的大凶之言却是谁都不敢说出来的。不言语,便已给了庆王肯定的答案。
及至丑时,御医们才徐徐从帝宫退出来。
庆王独自在外间呆坐了好长的时间,他才起了身,转身入内。宫人们都让他遣退去外头,庆王行至鎏金龙床旁,见越皇早已醒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喉间不断有浑浊的呜咽自胸口迸出来,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庆王掀一掀衣袍,在龙床边坐下。他的脸上无笑,定定看着面前的老人,蹙眉道:“老四的事已过去那样久,父皇时至今日,却还要去向一个外人打听吗?”沉敛神色里,不是跋扈之态,却也没有惧意。
此时此刻,他已然是大越新一任的储君,而面前之人,不过一个垂死老人而已。
木已成舟。
他,已无需怕他。
越皇的眸子撑得尤其大,苍白的脸上俨然有了怒意,可惜他已说不出话来,也挪动身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庆王又低低一叹:“苏太傅会谋乱吗?”这一句,似是问越皇,又像是在问自己。他的目光落在越皇怒不可言的脸上,庆王紧拧的眉心未松,他轻声道,“苏家的人都已入狱,连我的王妃也不例外,父皇安心吗?”
要说苏太傅会谋乱,庆王是不信的,可是越皇有话在先,他不得不先将苏家的人收押候审。他倒宁愿相信杀了孙连安的人是令妧,她有足够的动机和机会。
可是父皇的话,又该如何解释?
庆王眉眼幽深,却是难将其猜透。
“父皇!父皇——”
静公主已早早歇下,半夜里闻得响动也不曾想到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如今知道了,便匆匆而来。
撞破了珠帘入内,她瞧见庆王也在,不免一愣。越皇浑浊咳嗽起来,静公主慌忙奔上前,接连唤他数声也不见他应她。静公主一脸煞白:“父皇怎么了?”
庆王垂下眼睑,轻叹道:“御医说父皇突然中风,怕是不能好了。”
静公主“啊”了一声,纤弱身躯瘫软在龙床前。
“瑶瑶。”庆王扶住她的身子,见大颗的眼泪自她眼角落下来,庆王心头一动,伸手将娇弱的少女揽入怀中,拍手安慰着,“别哭,日后,还有二哥,二哥会永远保护你。”
静公主没有推开他,虚软伏在他的肩头,颤声问:“二哥,是你吗?”她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紧握,沉痛的眸光不敢望向他的目光。
庆王略略一怔,随即淡淡道:“不是我,是意外。”
静公主的眼底霎时的松懈,天家的冷血与凶残,她已见了太多。如今还能信谁,又要去疑心谁,她已然不知道了。他说不是,便不是,她也希望不是。母妃与母后都不在她身边了,如今父皇又这样,她只剩下二哥了。
整个苏府在一夜之间没落。
点滴阳光自墙上的小窗子里照进来,将冰冷阴暗的地牢也稍稍抹上了些许色彩。
已是入狱的第五日。
除了送饭的狱卒,令妧便不曾再见过第二个人。苏家的人都被分开关押,外头的人没有皇命怕是谁都进不来。
令妧蜷缩在角落里,抱膝坐着。
那日惊心动魄的情景仍旧如一幅幅跳跃的画面,时刻出现在令妧的脑海。苏太傅的举动至今都叫她觉得诧异,她没想到最关键的时刻,竟是苏太傅帮了冀安王爷一把。
将整个苏府赔付,真的值得吗?
也许那一刻,苏太傅也不曾想那么多,不过是一个念头,一个本能。
牢笼尽头,隐约听得有脚步声传来。
渐渐的,近了。
接着,门上的锁链发出刺耳声响。令妧本能地抬眸望去,狱卒身后,庆王一袭玄青色广衫,玉簪束发,博带广袖,缓步进来。
狱卒已识趣地退下去,门锁却未再锁上。
令妧愣愣瞧了片刻,缓缓扶着墙壁起身。
今时今日再见他,怒恨皆可以很好的隐藏,令妧朝他笑了笑,淡淡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来问她当晚发生的事。他很聪明,该是知道问苏太傅,不如来问她。
庆王的脸色阴沉,他站在她面前望着她,没有再走近:“令妧,我只要听实话。”
令妧不惧地看着他,他要听的实话显然没有。可是令妧却越发想笑了,当日越皇倒是想告诉他实话,只可惜,是他自己截断了越皇的话罢了。
庆王必然以为越皇要说的是令妧的身份,一旦戳破,庆王也脱不了干系。
她笑得妖冶如花:“杀父弑兄你也不陌生,那我替北汉、替世弦、昭儿报仇,你还要怀疑吗?”
那日混乱之中,庆王待在越皇的身边,令妧离得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越皇后来分明是要再说什么的,只是庆王出手太快,阻止他将话说出来。如今越皇已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苏家的秘密,冀安王府的秘密,昔日梁王府的秘密,都将永远尘封了。
【帝凰歌】09
已过了半个时辰,或者,再多半个时辰,庆王也无法从令妧的口中得知太多的东西。
狱卒谨慎地在前引路,身后男子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狱卒已在一处牢房前停下。庆王蓦然回神,瞧见苏傃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庆王的眉头紧蹙,催促狱卒将牢门打开,他稍稍弯腰,已快速进去:“傃傃!”
苏傃忙抬头,见真的是庆王,她不自觉地笑了笑,伸出手去,他的大掌已然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男子眉宇间的担忧尽显,是为了她吗?
苏傃脸上仍是笑,语声微弱:“如何?事情如何了?”
“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庆王坚定地开口,他最落魄时,唯有她对他不离不弃。如此一位贤德夫人,他此生何求?
也许事已至此,早无关乎情爱。他亦是到此刻,才渐渐有些明白父皇与萧后之间的感情。
庆王的大掌紧紧地握着女子的柔荑,他的长眉紧拧:“手怎的这样冷?不舒服吗?”他说着,也顾不得地上潮湿,半跪下去,伸手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
他的怀抱很温暖,叫苏傃很放心。她乖顺地靠在他的怀里,一手抚上他的胸口,缓缓笑道:“我没事,殿下……很快就要做爹了。”
她早已有两月的身孕,只是先前事情繁多,她只想找个好点的机会亲口告诉他,却不想一拖,却拖成了这样。
爹?他快要做爹了?
庆王呆了呆,随即低头望着怀中女子,瞧见她苍白脸上透出了羞赧的笑,他这才也跟着笑了:“我要做爹了?真的吗?”
见她点头,他这才猛地抱紧怀中女子,亲吻着她冰凉的额角,“等着我,我一定会平安带你出去。”
越皇卧病,庆王是天命所归。
但在苏家的事情上,诸臣言语一致,谋乱之人,自是不可留的。
此事因越皇亲口说出,苏家的罪名早已再无转圜余地。
器皿破碎的声音从内室刺耳传出,侍女侍从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入内劝阻。庆王面色铁青,面前是锦绣江山,他即将成为大越下一任君主,的确不该感情用事。父皇曾说,三千佳丽也不足一提,可他却不甘心!倘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他还是个男人吗?日后,也难再有那样一个女子,此生都不会负他。
“殿下,殿下!”管家匆匆入内,也不顾侍女侍从都在外头,径直推开了房门进去,“殿下不好了,宫里来人,说请您入宫去,怕是皇上的病……”管家的脸色低沉,见帷幔后之人已然起了身。
马车在庆王府前急急离去,朝皇宫的方向去了。
高大的槐树后,允聿缓缓步出,他的俊眉紧蹙,这段日子,有关苏府的谣传甚多,但是上头却不曾真正给苏家定罪。允聿心中焦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暗中监视庆王的一举一动,倘若真是不能转圜……他即便是劫狱,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允聿怔怔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他若是没看错,方才是宫里来人,看庆王的神色,大约是皇上的病有异。看来,他真得好好准备了。
御医们已在帝宫数个时辰了,庆王到的时候,只见宫人们频繁进出。他径直入内,见越皇紧阖着双目,脸色苍白不堪,整个人早已没有一丝活气。
“父皇。”他上前唤他一声,仍是不见动静。庆王回头看向御医,“如何了?”
御医的脸色比越皇还要难看,颤声低头:“臣等会尽力。”
尽力?大限已至,再尽力怕也只是徒劳了。
庆王起身出去,留下御医们在御前忙碌。
月色朦胧,有人影自他身后出来,他回身,见是一个宫婢。宫婢见他突然转身,显然吓了一跳,随即忙跪下道:“奴婢参见殿下!”
“何事?”他的语声冰凉。
宫婢将头低下,低低道:“回殿下,奴婢是想告诉殿下,皇上先前似乎已写过遗诏。”
广袖下的手蓦地一紧,庆王的眸子不自觉地撑大,遗诏?
“你怎知?”
“那晚奴婢守夜,好晚了,孙公公还出来命奴婢准备笔墨……”宫婢的声音带着颤抖,她虽不曾亲眼瞧见,但是那晚孙连安的神色她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遗诏,一定是遗诏。
庆王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定定望着地上的宫婢,语声已沉下去:“你为何告诉本王这些?”
宫婢的身子猛地一瑟缩,“奴婢……奴婢以为殿下想知道。”
庆王负手冷冷睨视着她,他自然想知道,但是却不想别人知道他的心思。他的眸光森冷,淡淡道:“来人,将她拉下去!”
宫婢心头一惊,不顾礼数抬起头来。外头侍卫已入内,用力将地上的宫婢押下去。宫婢被拖出殿门,似才反应过来,忙哭着求饶:“殿下恕罪,是奴婢多嘴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殿下饶命!”
庆王立于门口,冷冷望着。这宫婢要说聪明,也聪明,可就是太过聪明了。
他回身,望见越皇的贴身太监福成站在他的身后。自孙连安死后,越皇身边的人便都是庆王安排的。他示意福成上前,附于他的耳畔轻言一番,福成的脸色谨慎,忙应声下去了。
庆王的眸光又望向内室,层层帷幔后,只能依稀瞧见几抹身影。十指收紧,当真是有遗诏吗?
那……究竟会是谁?
他原以为会是他,只是父皇却又要去问老四的事,岂不是疑心他吗?
庆王眉心紧蹙,转身在桌边缓缓坐下。
他以为诸多兄弟中,他该是最了解父皇的人,如今看来,倒是未必。
静谧内室,涩苦的药味愈渐浓了。
庆王在外间坐了很久,才瞧见福成的身影自内室出来。他的手中,果真稳稳当当地抱着一个锦盒。
“殿下,您要的东西!”
锦盒被搁在桌上了,福成已退至一侧。庆王直直睨着面前的锦盒良久,才缓缓抬手。
锦盒被打开,明黄|色的遗诏静陈。
淡淡的,似还有宛然墨香自里头渗出。
庆王伸手握住了遗诏,打开。
熟悉的字迹跃然跳去视野中,庆王一字不落看下去——
……传位于皇二子椹……
皇二子,荀椹……竟是他吗?
先前压制住的忐忑,此刻却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庆王猛地握紧了遗诏,转身冲入内室。御医们被吓了一跳,见他的脸色阴冷,话语更是冷若冰窖:“都出去。”
帷幔轻曳,珠帘碰撞,内室却只剩下庆王一人。
越皇仍是昏迷着未醒,庆王直直站在床前,他痴痴一笑,喃喃道:“那是为何?既然您心中人选是我,为何还要去问老四的事?父皇竟是这般不希望自己糊涂吗?”
内室幽谧异常,珠帘碰撞声也渐渐消失了,庆王缓步往前,俯身下去:“既然您这样想知道,我便告诉您。是,老四的事是我做的,那又如何?若换了老四,他也未必不会那样对我。父皇生于天家,莫不是还不懂这个道理吗?”
他低头下去,朦胧光线下,越皇的双眼突然睁开了。
庆王心中一惊,却是没有躲开,就这样直直迎上他的目光。
越皇的眼睛里有怒意,他狠狠瞪着庆王,却是动不了,也说不出,只有那双苍老含恨的眼睛,一点点撑大,直到布满血丝……
子时还差一个钟,皇宫内便传出哀鸣声。
越皇驾崩了。
越皇早早留有遗诏,传位于庆王。
隔日清早,诸臣便授命入宫,冀安王爷虽已不问政事多年,此事攸关新皇登基,他自是也要随同入宫。
傍晚,便有消息传出,苏太傅谋乱罪名确立,整个苏家都将遭难。
夜幕已深,令妧睡得昏昏沉沉,突然,铁链被斩断的声音传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道人影闪至她的床榻旁。
“乔儿,是我!”允聿捂住她的嘴。
令妧吃惊望着他,拂开他的手,气道:“你来干什么?”
“嘘——皇上驾崩了,新皇到底还是不放过苏家。”允聿已没有办法,等了这么久,却是等来这样的结果!
令妧一时间怔住,难怪今日狱卒们都那样奇怪,竟是越皇驾崩了?
允聿将她拉起身:“我带你走!”
“可是……”
“没有可是,你放心,我早已安排好了,苏家的人,我都要带走!”
令妧没有再挣扎,只低低问他:“你当真要与我亡命天涯吗?”
他哧的一笑:“亡命天涯也总比阴阳相隔好!”他已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再无法多承受一遭!
一路出去,守夜的狱卒都被迷昏了。一直到外头也不见有人来拦着他们,令妧却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却是来不及问,眼前已见那停在树下的马车。苏傃、苏偀,还有苏夫人已在马车上候着。
令妧过去,苏傃与苏夫人松了口气,忙伸手拉她入内,唯有苏偀,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还有人没有救出来,苏傃才要问苏太傅的情况,突然,远处的火光大亮,允聿的脸色已变,糟了,换班的侍卫来了!
作者题外话:此文马上要结局了,谢谢大家的支持。
【帝凰歌】10
“殿下,天牢有人劫狱!”侍卫的声音沉沉的。
庆王长身玉立在窗下,他负手背对着侍卫,片刻,竟转身反问:“谁说有人劫狱?苏太傅被劫走了吗?”
一句话,问得侍卫愣住了,半晌,才见他摇头。
庆王冷冷一笑:“既没有劫走,何来劫狱一说!还不退下!”
侍卫慌张自里头退出,不免擦了把冷汗。苏太傅还在牢里,犯事的人也是苏太傅,苏府其他人等的确不是要紧的。如今大越将是庆王的天下,他说没有劫狱便是没有,侍卫自然不敢多言。
庆王回身,指腹缓缓拂过茶盏,他的双眸轻轻阖上。
夏侯君。
除了他,没人会做这种事。倘若此次事情一闹大,冀安王府必然脱不了干系,那便是真的要赔上整个苏家了。他,会那样做吗?
十指收紧,庆王静静站了许久,缓缓吐了口气。
马车已离开天牢很远,苏太傅没有被救出来,允聿当机立断,先找了地方让令妧等人都躲起来。怕是要不了多久,庆王便会下令全城搜索逃犯了。
苏傃脸色煞白,呆呆地坐在桌边。苏夫人缩在令妧的怀里,颤声问:“儇儿,到底发生了何事?老爷……老爷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令妧紧握住她的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苏偀看了看她们,又看向允聿,嘤嘤地哭起来。
所有的人都没有睡,静静地聆听外头的一切动静。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外头仍然安静如初。
令妧与允聿对视一眼,心中已觉诧异。
天明之初,有人叩响院门。众人一阵紧张,却见是允聿的人。允聿跟随他出去,只见他的脸色铁青,低声道:“世子爷,王爷让您回府去,说送苏家的人出城的计划要暂缓。”
“为何?”允聿脸色大变。
来人低下头:“庆王殿下在王府,说要见您。”
允聿心下一震,庆王去了冀安王府,那便是已知晓他们的计划,他却不揭穿吗?
“怎么了?”令妧不知何时已站在允聿的身后,允聿吃了一惊,只得道:“我要先回府一趟,你们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允聿……”
“放心,没事。”他头也不回,跟着来人匆匆离去。
直到院门被关上,令妧才回身,却见苏傃扶着门框站着。令妧上前唤她一声,苏傃勉强笑了笑:“他不会不管我们的,一定没事的。”庆王答应过她,会带她安全离开,她相信他。
令妧的神色有些凝滞,庆王的话,她向来是不信的。只是,苏傃如此信任他,令妧也不忍心而言打击。
允聿急奔入王府,见冀安王妃孤零零站在廊下,允聿心头一动,忙疾步上前。
“娘。”
冀安王妃紧蹙着眉头:“君儿,你回来了?”
允聿点头:“父王呢?”
“在里面。”王妃握了握他的手,又道,“去吧,娘不怕。”活了大半辈子,两个儿子都已死了二十多年了,如今一家子都在一起,她也早就看开了。
内室的气氛微微有些紧张,庆王抬眸时,便见允聿大步入内。他仍是昨夜的劲装,张扬得来不及换下。庆王倒是笑了笑,目光又看向冀安王爷:“我和允聿说几句。”
冀安王爷沉重地点头,起身出去。
门被关上,允聿才往前站定,庆王已开了口:“明日把我的王妃送去我府上。”
允聿的眉心一拧,庆王将手中茶盏搁下,眸华一抬,直直落在允聿深邃的眸子里:“你带走的那些人,我都不追究,但,苏太傅你是带不走了。”
允聿心下一紧,脱口道:“不行!老师他没有谋反!”
庆王的眉目幽深,话语也沉了下去:“有没有,如今已不是你我说了算了。”那是先皇是话,况且那么多人都听见了,庆王也早已无能为力。他蓦然一落衣袖起了身,语声清寒,“照我说的话做,很多人都能活着,不然,我让整个冀安王府,还有你心爱的女人陪葬!”
风声萧瑟,阳光也被瞬间遮掩。令妧独自坐在凭栏处,呆呆望着紧闭的院门。
今日,新皇登基。
他终于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了。
一个时辰前,允聿来过,将苏傃送去了庆王府。关于苏太傅的去留,允聿却是只字未提。令妧却是猜到了,当晚劫狱时那样顺利,果真还是因为庆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苏太傅,谁也救不了他了。
三日后,先帝灵柩入殓,举国哀痛。
漫天冥币裹着棺椁一身,大越新皇一袭孝服,远远站在灵柩后。众人神色悲痛,唯有他却是一脸平静。
从皇陵回来已近黄昏,皇帝容色疲惫,宫婢悄声问他是否要休息,他却摇头。
凉风卷起一地的尘土,凄凉中缓缓泅散着几分恨意。
萧后痴痴坐在雕花窗下,怔怔凝望着远处天空。霞光黯淡,余晖退去,偶有鸟儿飞过,亦是明净无痕。听闻今日是先帝入殓的日子,她是他的妻,却连他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觉得遗憾吗?
萧后在心底缓缓问道。
继而,又渐声笑起来。
她与他之间,当真有过夫妻情分吗?
殿门被人推开,地上几片落叶纷纷倦飞起来。玄色御靴缓缓踏入宫殿,一抹小小身影穿过凌乱秘道奔出来,跪在皇帝面前:“奴婢穆旦参见皇上!皇上万岁!”她恭敬地朝他叩首,颤抖的身躯下,却是畅快的笑脸。
那日回廊上见他,她曾问他何时来冷宫,他却说时机未到。等了这么久,总算是将他盼来了!他已不是王爷,是皇上,大越最尊贵的天子!穆旦将身子俯低,却是抑制不住的笑。
皇帝略蹙了眉,弯腰将她扶起来,语声淡淡:“母后呢?”
穆旦忙道:“在里头,奴婢这便去禀报!”
“不必。”他却轻轻拽住她的衣袖,挥了挥手道,“你们都退下,朕自己进去。”
萧后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房门已被人推开,那抹颀长身影随着柔和的光折映入内。然后,他走了进去,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
不若从前般锦缎华服,一身素白孝服,肃穆脸上恍似有了笑容,他走向她,低低道:“母后,我来了。”
萧后缓缓起身,眸光凝住面前来人,她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咬牙道:“好,好,好。你总算不负母后所托,终于坐上帝位!”
“儿臣多谢母后栽培。”他低头望着她,话语仍是谦和。
萧后的脸上终于又见了傲然的笑容,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脱口问:“老四的事,查清楚了吗?”
皇帝点了点头:“清楚了。”
“是谁?”究竟是谁想要陷害他们,陷害萧家!
“是我。”男子的声音飘渺如风,就这样淡淡吐出口。
萧后一怔,随即撑大了眼睛看着他。他依旧笑如和风,她惊得松了手,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手,低低道:“我借蛮夷军的手杀了老四,不费一兵一卒,难道母后觉得不好吗?”
“你……”萧后的脸色煞白,眼底终是见了惶恐。她又往后退一步,他仍是抓得她很紧,听她咬牙道,“不费一兵一卒……你竟要赔上整个萧家!你,你身上也流淌着萧家的血!”
他的笑声里带着一抹讥讽,低头靠近她,他才轻蔑道:“那又如何?萧家又是如何对我母妃的,母后又是如何对她的?瑶瑶不记事不知道,你们以为我也年幼无知,什么都不知道吗?”
萧后大惊,眸子死死撑大,皇帝话语冰冷:“我母妃是庶出,样样都要居于你之下,你却连她的性命都不愿放过,还要夺走她的一双儿女!要说心狠,母后,谁人能及得上你?”手上用了力,将萧后腕口扼住一道青紫色,她却仿若觉察不到疼痛,一双眸子仍是死死盯住他。
怎会,怎会……当年的事她已做得万分小心,竟还是被他知道了吗?
萧后突然脖颈一昂,颤声道:“胡说!究竟是谁在你面前胡说!”
“胡说?”望着萧后的模样,他不禁笑出声来,目光嗜血,“你与舅舅害死母妃那日,我便是躲在帷幔之后,我亲眼所见,如今你还想抵赖?”
他退开半步,凝住她狰狞的脸:“把你和萧家拉下水,便是算准了关键时刻你会保我,揽下所有罪责,因为我是你最后的王牌。可惜,你聪明一世,机关算尽,仍得不到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犀利眸光似洞穿一切,如斧砸在萧后身上。她的语声尖锐起来,顾不得许多,直直道:“你以为狠心的人只有我一个吗?你以为你母妃有多纯洁?她自知出身不如我,地位不如我,便在我膳食中下药,让我无法生育!是她想借你与瑶瑶上位,她想做皇后!”
萧后双眼弥漫着恨意,皇帝微微一怔,却只是一瞬间,他又清朗一笑,松了握住她的手:“母后想来能言善辩,你以为我会信你?”
“你……”萧后指着他的手不住地颤抖。
他负手背过身去,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赐死你。我,也不会尊你为皇太后。”
这,便是对萧后最大的惩罚。
【帝凰歌】11
冷雨打落窗外几片花瓣,檀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苏傃忙起了身。透过朦胧的珠帘,那抹熟悉的身影渐近。
环佩声动,苏傃已拂开了帘子出去,新皇大步上前,将面前女子揽入怀中:“傃傃,你受苦了。”
她哽咽地伏在他怀中,低低道:“我不苦,你如今是皇上了,那我爹……我爹也会没事的,是吗?”她抬眸凝望着他,她不是想不明白,可偏偏要抱着希望。
他的手臂微微一僵,面对女子满怀期待的容色,那一刻,他竟是不忍心了,居然点了点头。
苏傃欢喜地抱紧了他:“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你一定不忍心看到我爹出事!”
他的眉头紧蹙,的确是不忍心,只是……
他微微叹息,人在高位,总要身不由己。
翌日,宫里传来消息,萧后疯癫,皇上下旨任何人无事不得进入冷宫。而原本在萧后身边服侍的宫婢穆旦,却因为服侍有功,被封了昭仪,一夜之间,从一个小小宫婢跃居人主。
整个皇宫都议论纷纷,但那是皇上的旨意,谁也不敢违抗。
“臣妾谢主隆恩!”穆旦俯身叩首。
皇帝上前轻扶了她一把,轻笑着:“朕当日便说过,日后不会亏待你。”
穆旦抿唇浅笑。
她做他的细作跟在萧后身边那么多年,总算等到机会在萧后面前添油加醋,让萧后忍不住动手。如今天下已是新皇的,他果真没忘记当年的诺言。哪怕只是个昭仪,穆旦也已满足无比。
“让开!”外头传来女子一声厉喝。
皇帝抬眸望去,见静公主急急冲入内室来,不顾还有别人在场,当下就质问他:“母后分明没有疯癫,你为什么要说她疯了?”
皇帝不觉皱了眉,使了个眼色退尽左右,这才低低道:“你是公主,这般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静公主仍是沉着脸,一把拽住他的广袖:“二哥,你到底是为什么!”
他侧过身:“说她谋乱,是父皇的旨意。”
“可如今父皇不在了,她到底是我们的母后啊!”
“瑶瑶!”皇帝音色一沉,望见她含泪双眸,又不忍心责怪。她从小善良纯真,他不过是不希望她知道天家的这些丑陋。
静公主凝住他深邃双瞳,直直看着,望着,恍觉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的二哥早不是原来那一个,陌生得她毫不相识一般。他有那么多的秘密,全都揣在自己的怀里,连她这个亲人也不愿透露分毫。静公主蓦然退开半步,喃喃道:“好,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过问。但求皇兄早早替瑶瑶寻个夫君,远远地嫁了。”
眼不见为净,她不要再留在这个伤心之地。
新皇登基已过三日,崇京一切如旧,苏家的人被劫狱一事好像真的风吹云散了。
晌午时分,院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令妧悄悄推开了院门,瞧见好多百姓都纷纷朝前面而去,令妧蹙眉又看了半晌,听得几句议论声,她扶着门框的手指猛地收紧。
苏夫人悄无声息立于令妧身后,笑着问:“儇儿,是不是老爷回来了?”
令妧一惊,忙摇头:“还没有,娘,怎不在屋内休息?”
她说着,本能地关上院门。
苏偀却越过她的身子,一把推开,不消片刻,她已愤怒看向令妧,脱口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不说!”
苏夫人被惊道了,忙拉着令妧问:“儇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你快告诉娘!”
“娘,没事……”
“什么没事,皇上下令要处死爹,这也叫没事吗?果然不是亲生的,你就想瞒着我们!”苏偀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没有逃出来的那些人,包括苏偀的娘,都免不了一死。
苏夫人的脸色一白,嘴巴动了动,一个字还没发出来,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令妧眼疾手快接住她的身躯,苏偀这才吓住了,却也不上前,转身就要出去。令妧喝住她:“去哪里?”
“我要去救我爹娘!”
“不许去!”
苏偀哪里肯听她的,抬腿就要走。令妧无奈,只能放下苏夫人,上前一把将她拖回来,关上院门道:“苏家就只剩下你们几个了,你当真是要出去昭告天下你们逃了出来,要皇上把最后几个也杀了吗?”
没有人来为难他们,便证明荀椹有意要放过她们。可苏偀要是将事情闹大了,那一个即便是皇帝,也再没有办法保她们了。这一点,相信允聿在见到新皇的时候便考虑清楚了,否则,他又怎会放任苏太傅就死而无动于衷?
沉重的牢门被打开,狱卒低头道:“时间不多了,世子爷请快一些。”
允聿疾步入内,将榻上老者扶起来。苏太傅却抢先问道:“她们都没事吧?”
允聿点头:“学生该死,没能连老师一并带走。”
苏太傅却无奈一笑:“你也带不走我。”
“老师……”
“不必多说,让她们都活着,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允聿狠狠点头,这件事他必然会做到。
外头,一列侍卫已经入内,狱卒也来了,说时辰将至。
苏太傅被人带出去,允聿欲上前,已被人拦住。
苏太傅回头看他一眼,苍老的眼底闪着泪光:“我一直对不住你父王,当年竟没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你,你别怪我。”
“老师!”允聿蓦地朝他跪下,他用自己的命换下整个冀安王府的安危,允聿又如何会怪他?
皇帝不在王府中,苏傃碍于如今局面也不会随意外出。
谁知苏偀却突然来了,蒙着脸,在后门与府上家丁吵闹。苏傃亲自将她领了进来,她便哭着道:“她说不让我去法场,可是我实在没办法什么都不做,便只能趁她不注意溜出来找大姐你!”
“什么事?”苏傃握着帕子替她擦拭着眼泪。
苏偀“扑通”一声跪下了,哭道:“大姐,现在只有你能救爹和我娘了,你去求求皇上,让他不要杀他们好不好?”
苏傃的眸子一撑,半晌,才回过神来:“什么救不救的,皇上已经说了,他们会没事的。”
苏偀仍是哭:“怎么会没事,人都拉去刑场了,马上就行刑了!”
“你说什么?”苏傃的脸色大变,慌忙冲出房门。
下人忙拦住她:“主子,皇上说了,您哪里也不能去。”
“让开,我要出去,我要见皇上!”苏傃的脸色苍白,她蓦然想起那一日,他来王府,她还问过他。原来,他竟是在骗自己吗?
下人见拦不住,忙跪下了:“主子怎会不明白,皇上也是不得以,苏太傅……是一定要死的!”
一定要死的……一定要死的……
苏傃浑身颤抖着,忽而觉得腹中一阵绞痛袭上来,她整个人都跪了下去。
“主子!”众人忙围上来,有人慌张跑出去了,一面还叫着宣御医,禀报皇上。
苏偀愣愣站在门口,见苏傃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却有一滩殷红的血缓缓自她的腿间流出来……
允聿从天牢回来,不忍去刑场,浑浑噩噩推开院门,见令妧紧张地冲出来。
“乔儿,怎么了?”
令妧见是他,忙开口道:“先前偀偀闹过,我骂了她几句,后来她安静了我也便没有注意。娘晕倒了,我正照顾着,转身就发现她不见了。这个时候一定是出去了!你快去找她!”
允聿的眸子一紧:“去刑场了吗?”
令妧却摇头:“应该不会,怕是去了庆王府了。”利害关系令妧都与她说了,苏偀也不是傻子,她如今只能去找苏傃帮忙求情。
允聿面色一沉,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好好照顾夫人。”
侍女们匆忙进出,御医已在里头多时了。皇帝忍不住好几次起了身,边上众人静候着,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有人转出了屏风出来,在皇帝面前跪下道:“禀皇上,王……苏……”御医满额的汗,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称呼里头的女子。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
御医忙低头:“孩子没了。”
孩子没了……
皇帝的脸色铁青,怔怔站了片刻,忽而猛地看向缩在角落里的苏偀。他的眸子里闪过一抹肃杀,苏偀被他吓住了,半步也挪动不了。皇帝疾步上前,抬手便是一掌要劈下去。
苏偀直直地撑大了眼睛,却是那一刻,一道身影自外头闪入内,一把拉过苏偀至一侧。皇帝的眸中含怒:“夏侯君,你胆敢在朕面前放肆!”他已决定放过她们,她却还来害死他的孩子,他恨不得一掌劈死她!
允聿是火速赶来的,差点便来不及了。一看这架势,御医等人都在场,他早就猜到是苏傃出了事。他悄然将吓呆的苏偀推至身后,深吸了口气道:“臣不敢放肆,可偀偀是傃傃的亲妹妹,她刚失去了爹,如今皇上还要她失去亲妹妹吗?”
苏偀猛地拽住了允聿的衣袖,半晌,才颤声叫他:“君哥哥……”她不是有意的,她真的不是有意的。
皇帝面色仍是难看,一个侍女自里面出来,跪下道:“皇上,主子醒了,请您进去。”
结局一
自允聿匆忙赶往庆王府后,令妧独自扶着廊柱坐在凭栏处。
夕阳残光一点点收起,一痕余晖谢谢折映在陈旧墙壁上。
苏府的人早已行刑,那些熟悉的脸,鲜活的生命终是逝去了。令妧蓦然阖了双眸,手指微微颤抖起来。皇权之下,血腥杀伐究竟何时才是个头?
也许,永远没有边际。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收敛起时,苏偀被允聿带了回来。她的眼睛通红,看起来是哭过。令妧起身,苏偀一言不发,径直冲回了房中。允聿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令妧看他缓缓走近,叹息道:“傃傃的孩子没了,皇上差点杀了偀偀。”
令妧的眸子一紧:“你说什么?那……大姐替她求情了?”
允聿抿唇点了点头。
令妧想起荀椹曾用孩子逼她留在他的身边,如今他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却又没了,想必一定对他打击很大。允聿上前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都冰凉着,气氛一时间沉了下去,默契的谁也没有提刑场上的事。
苏太傅死后,因着新皇刚登基,大赦天下,苏府的下人们被遣散。
而苏夫人再那日昏厥后,病情越发加重,很多时候甚至连人都不认得,时常疯疯癫癫说着话。
半个月后,宫里来了人,说是皇帝的命令,要将令妧等人送出崇京。
傍晚时分,皇帝亲自来了,换下龙袍,只一次鸦青常服。苏偀还因为上次的事心有余悸,躲在房里不敢出来。令妧独自出去,看他负手立于院中,颔首凝望着暗色天际。
她缓缓上前,也不与他行礼。
男子回眸睨见了身后之人,二人遥遥望着,谁也没有再上前。
“我已安排好一切,你们先出城。”他的话语清淡,淡得不带一丝感情。
令妧仍是不说话。门口,瞧见芳涵扶了苏傃进来,令妧忙上前帮忙扶着她。苏傃的面容苍白,双眼仍是红肿,令妧小声叫了她一声,她反握住了令妧的手,似有话要说。
令妧便不再看身后男子,与芳涵一道将她扶进去。
门一关,苏傃便已开口:“我知道你恨他,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能不能答应我,就……就算了?”
算了?一句话真是轻巧。
世弦的死算了,昭儿的死算了,北汉亡国也算了吗?
令妧一时间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傃含泪望着她:“儇儿,看在我的份儿上,不要再记恨了。”
令妧也想不记恨,怕只怕那些死去的冤魂不肯。
苏傃却突然在令妧面前跪下了,芳涵喃喃唤了声“大小姐”,她却推开丫鬟的手。令妧讶然看着她,忙俯身去扶她:“你这是干什么?”
苏傃却不起来,低头道:“我知道他做了很多错事,可他也有不得已。爹的事,他也是无能为力了,其实我一直知道。他走道今时今日,付出过多少我也知道,儇儿,请你看在我的份儿上,算了吧!”
无论令妧怎么劝,她都不起来。
“要报应,他也得到了,我和他的孩子没了……”苏傃哽咽起来。
令妧的指尖一颤,孩子……那她的孩子就该死去吗?
心似被针扎一样的疼,时过近迁,对那个人不是不恨,可他是苏傃最爱的人,苏傃却于令妧有恩……
她放不下心里的仇恨,却也不忍看到苏傃伤心。
令妧深吸了口气,才开口:“好,我答应你,你活着便不必再看到杀戮。”
苏傃的眸子一亮,灰白眼底也有了笑意:“当真吗?儇儿,谢谢你!”
令妧扶她起身,一侧的芳涵怔怔瞧着,在二小姐平静眼底却望见一抹淡淡的恨,被她悄然藏匿在瞳眸底下。大小姐笑得放心,芳涵却觉得,二小姐方才的话,并不是真的放弃了仇恨。
她恨什么?芳涵却不得而知,她也不会去问。
皇上却还不曾走,在廊下等了许久,知道令妧出来,他才推门进去。
令妧与他错身,什么话也没有说,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自苏傃的孩子流产之后,苏偀越发变得沉默寡言,与苏傃也不再亲近了。令妧与苏偀素来就不亲,自然也不会在意她心里想些什么。
翌日,剩下的人便一道离京。
允聿一路送她们出城。
“很快我便会接你回来。”
“有多快?”令妧抬眸望着他。
他淡淡一笑,附在她耳畔道:“他总要册后的,他急着,所以慢不了。”
令妧拽住他的衣袖,还有不放心。虽然先帝已死,可是允聿的身份仍是不能公开的秘密。若被新皇知道,他未必能容得下他。
“凡事要小心。”
允聿点头:“放心,好好保重。”
苏偀趴在窗口,呆呆望着外面的二人,不觉咬着唇。苏傃轻唤了她一声,她蓦然放下窗帘,缩着身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马车由一队精锐侍卫护送,一路南行,去一个叫做丰士的地方。
令妧也是到了那里才知道,皇帝果真是早早安排好了一切。
崭新的一座府邸早已修葺完整,下人们也早早恭候她们大驾。侍女侍从俱是皇帝亲自安排的人选。
苏府的人都已被处决,如今再没有苏家小姐了,她们是云府的三位小姐。那一个是皇帝,要给她们一个全新的身份自是再简单不过。
令妧扶着丫鬟的手下车,眼前的府邸奢华无比,皇帝果真是舍得下血本。
转眼已入秋,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大选。
早早便有侍卫南下,来迎接苏傃回京。
令妧立于廊下华梁旁,瞧见那抹纳白身影匆匆穿过秘道而来,风氅拽着一地落叶,他冲过来,微笑着看她:“乔儿!”
令妧惊讶:“他让你来吗?”
允聿点头:“是啊,派我来,正好把你们都接过去。”
“然后?”
“他会给我们赐婚的,他答应过,不会反悔。”允聿握住她的手,大步往前而去,“走,去接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令妧愣愣念着,他答应的事,总算有一件是做到了,总算没有负了苏傃。那一刻,令妧心中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无奈,她不自觉地反握住了允聿的手,她只知道这辈子,再也不能放开允聿才是真的。
苏偀却不愿跟着她们回京,执意要独自留在丰士的云府,苏傃也劝不动她,便只能随她去了。
将房门关上,苏偀的眼睛微红,狠狠地将桌上的杯盏摔在地上。反正他们一个个都是讨厌她的,她还巴巴地跟着去作甚?她与那个商家柳少爷还有联系,虽不是苏偀心爱之人,她也倒是宁愿找个人远远地把自己嫁了,再不想看见她们恩恩嗳嗳的样子!
十月初,大越新皇选秀册后。
有关这位新后的身份,有人说是前朝旧部的小姐,也有人说是富甲天下的富商千金,还有人说是前北汉的官宦之后……总之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确切的猜测。
册后当日,皇帝还给各位王爷们也赏赐了许多美人。
并且将皇后娘娘的嫡亲妹妹赐给了冀安王府的世子做正室,连带着,又赏了三位官家小姐给世子做侧室。
婚房内,红烛摇曳,皇帝缓缓在龙凤床边坐下,却听皇后低声问他:“说好只是将儇儿指给允聿的,皇上怎的又反悔了?”
他低低一笑:“朕也不算食言,她仍是正室,不过男人嘛,谁没个三妻四妾的。”
皇后微微蹙眉,见他已将合卺酒递过来,她小心接过,见他靠过来。她却突然又道:“皇上还不甘心吗?”
他是天下人主,却要拱手将曾经爱过的女子相让他人,的确有损他的颜面。今夜帝后大喜,苏傃却又担心起来,只怕这看似平静的生活下,又起波澜。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窒,片刻,才又见他笑。琉璃灯折映在他俊逸的侧脸,他深深凝住她,浅声道:“朕的皇后在吃醋吗?”他伸手一把将她揽过,将她柔软的身躯贴在自己的胸膛,“朕,早已忘了她。”
忘了?当真忘了吗?
皇后明眸若春水,定定凝住他。他笑了笑,伸手与她相交:“真没想到朕与你居然喝了两次交杯酒。”
皇后不觉也跟着一笑:“皇上觉得腻了?”
他将杯中酒饮尽:“不腻,但这定是最后一次。”
皇后听得温暖,也将合卺酒喝了。
马上有宫婢上前,将空杯撤下。
皇帝伸手将面前女子拉入怀中,轻轻环住,将他的下颚抵在女子秀发中,凝神闻着幽然的芬芳。皇后轻轻闭上双眼,他的吻却没有落下来,语声低沉:“傃傃,你说先帝一直在监视冀安王府什么?”
皇后猛地一惊,睁开双眼看着他。男子深邃瞳眸定定凝视着自她,望见她愕然的神色,他又道:“苏太傅与夏侯王府走得近,你说苏太傅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结局二
淡淡话语却宛若惊雷,将平静湖水撩动起涟漪。皇后美丽眸华微抬,凝住面前男子,半晌,才听闻她开口:“皇上想问什么?”
他浅浅笑了笑,语声已是冷下去:“你爹在冀安王府出的事,夏侯家的人却一个也不站出来,朕就是觉得奇怪。是不是有什么事,朕不知道,你爹却知道?”
皇后温婉眉目略有了疑心,她却仍是摇头:“你多想了。”
“那么,你是信你爹会谋反?”
皇后的神色一窒,低下头,话语悲凉:“我爹自然不会谋反,娘疯癫后,爹一直觉得对不起她。皇上难道不认为爹这样做,是为我二妹吗?先皇识得我二妹,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男子修长手指微微一动,因为令妧?这样果真也解释得通,可是他却并不这样认为。一个令妧,不足以让苏太傅豁出命去,甚至还打算赔上整个苏府!眉心紧拧,他却不打算再问了,苏傃不会骗他,她说不知道,就一定是不知道。
喜悦声不断,这一次的王府比起上一次世子娶妻更为热闹。
今夜过后,王府一下子又多了四位女主人。
杨颖扶廊站定,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侍女在她身后小声规劝着,大抵又是那些听腻了的话。说世子心里是有她的,世子的身份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叫她不必太过在意。
杨颖又呆呆站了许久,突然缓缓地笑出来。
“侧夫人,您……您别这样!”侍女被她吓到了。
杨颖回了身:“我是真的高兴。”
为自己的选择。
她原本是先帝的人,那时若是纯粹听了先帝的话,她得不了世子的承诺。新皇登基,世子另添新欢亦是必然的结果。索性她转身的快,卖世子一个人情,日后……还怕日后过得太萧索吗?
总归,她会有孩子的。
远处长廊上,一众人等拥簇着大红喜袍的男子往新房而去。
冀安王爷与王妃携手并立在长廊对面。
王妃侧脸看了看身边之人,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这辈子,我真没想过还能看见君儿娶亲。娶的,还是苏太傅的千金……”
冀安王爷微微蹙眉:“别糊涂了,这里哪有苏家的人?”
王妃抿唇而笑:“是,是,我糊涂了。我是高兴,我们好好待儇儿,也算对得起先逝的人。”王妃脸上有笑,眼底却有泪光,语声亦是小下去,“王爷您说,就这样让君儿过一辈子好吗?”
冀安王爷遥遥望去,瞧见允聿推门入了新房,他才幽幽开口:“他觉得好,就好。”
绯色幔纱随风摇曳,珠帘也换上了夺目的赤朱色。恍惚中,似是回到了以前,令妧还住在盛鸢宫时的情景。
允聿一身红袍广袖,步步入内。
令妧安静坐在床沿,闻得环佩声动,那颀长身影已落在脚下,已不是第一次坐在她与他的新房内,可她仍是止不住地紧张起来。总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好怕又突然变为泡影。
允聿用喜秤小心挑起喜帕,却见她哭了。
“乔儿……”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他紧紧地握住,听她哽咽道:“自我皇兄给我赐婚那一刻起,我便没有想过还有今日,再不敢想过……”后来,她又执意求世弦让她和亲南越,嫁给胤王。再后来,她又为了复国委身庆王……诸般无奈,唯独没能想过便是还能和允聿在一起。
他俯身亲吻她眼角的泪,温柔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往后,不必想,我就在你身边。”
她瑟缩进他温暖的胸膛,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般安心过。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她亦顺从地回应他。
芙蓉暖张缓缓落下,红衣相衬的两抹身影翩然落于帐中,琉璃青灯微微一跳,映亮了一室的旖旎之光。
……
夜深了,王府早已宁和下去,宾客散尽,各方各屋也熄了灯。
却不知何时起,有惊慌的呼声从西厢传来。
令妧迷迷糊糊听得声音醒来,允聿也已坐起身。有人影自廊下跑过,映在房门上,侍女的声音带着焦虑:“世子爷,侧夫人杨氏要自尽!”
令妧吃了一惊,昏暗月色下,允聿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推了推他:“去看看。”
“乔儿……”
“去看看。”她坚持。
各方各屋的灯又都亮了,众人瞧见世子急急从正夫人的新房出来,径直朝杨颖的屋子去了。
大夫正巧从里头出来,侍女在一侧哭得梨花带雨。允聿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转身入了内室。杨颖脸色苍白,见他进来,忙起了身跪下:“妾身该死,惊动了世子爷!”
允聿望见她缠着厚厚纱布的腕口,眉心微拧:“为何要自尽,答应你的,我没有要食言。”
没有要食言……
杨颖心头一动,不觉抬眸凝望着他。
他伸手扶她起来,望见她笑了笑,偶尔侧脸拭去眼角的泪:“是个误会,我没有要自尽,只是夜里出来倒茶,不慎打破了杯盏,我慌张去接,杯盏磕破在桌沿,就划破了手。我也不知为何……为何被传成了那样……”
可纵是这样,他还是来了。并没有因为她不是他心中所爱便对她不闻不问,他不爱她,却是个谦谦君子,她总算没有看错了人。
允聿果然有些尴尬,碎片划破手腕,又是在他大婚当日,下人们自然想得多些。
杨颖悄悄看他一眼,见他并不急着走,而是在桌边坐下了。杨颖忙上前一步,小声问他:“要喝水吗?”
她伸手去拿茶壶,他却拦住了,淡淡道:“我自己来便好。”
内室的灯早已被点了起来,温婉的光照在他的侧脸,映亮了柔和的弧度。杨颖此刻才敢细细打量着他,来得匆忙,他仍是一袭白绫亵衣,闲闲披了一件风氅便出了门。她转身,将方才侍女推开一小半的窗户拉拢,这个季节的夜里已冷了,稍有不慎便要着凉。
他果真是不走,就坐在那边喝茶。
杨颖今夜不是要自尽,一场意外,她私心里自然也是希望他来的,也希望他不要即刻就走。他果真是留下了,尽管她明白他为何选择留下——今夜世子大婚,却是正夫人与三位侧夫人同时进门,那是皇上给他选的,他不想得罪皇上,也怕正夫人遭人妒忌。她的一场意外,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
也许,他并不真正相信她的伤是个意外,也许,他以为她设计骗他来,想与他独处。于是他将计就计,二人各得所需。即便如此,她也心甘情愿。
翌日便有人传,世子最在乎的,果真还是侧夫人杨氏,新婚夜,世子竟没在正夫人房内过夜!还有人看见世子去侧夫人房内后,侧夫人亲自将窗也关了呢!
啧啧,新入门的侧夫人们不再悲悲戚戚了,要说她们悲惨,正夫人岂不更悲惨?
令妧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侍女们替她摆弄,她却是在笑。
后来,下人们在底下传,说正夫人大约被气疯了,昨儿世子连夜从新房走出,她竟还笑得出。
“我以为你生气了。”允聿递了茶盏给令妧。
令妧伸手接过,浅笑着:“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对了,什么时候去接我娘来?”苏夫人身体不好,令妧一直担心着。如今苏傃成了皇后不便照顾苏夫人,便只有她尽心侍奉了。
允聿微微一笑:“我已让人准备,我们下午便起身南下。”
“这么快?”令妧讶然。
允聿点头:“你竟忘了还有三日回门一说吗?即便下午走,也是赶不及三日回门的。”
什么人也没带,只他二人出了城,却没有径直南下,而是先去了梁王的墓前。
允聿振衣跪在墓前,令妧悄然在他身侧跪下,他愣愣跪着,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淡雅熏香萦绕着整个御书房,有侍卫径直入内。
皇帝将手中奏折搁下,抬眸问:“如何?”
侍卫低头道:“世子和夫人回门了,奇怪的是,他们却先去祭拜了一个人,那座墓碑上什么也没写,不知道是谁。”
皇帝的脸色微变,蹙眉道:“去查。”
侍卫应声退下。
一身明黄的男子突然起了身,负手踱步至窗边,令妧是北汉人,墓中之人该不会与她有什么关系。允聿的父母双亲都健在,那一个又是无名氏,究竟是谁?
他缓缓在心中念着,不自觉地收紧了双拳。
冀安王府,果真藏着什么秘密吗?
“皇上。”门外传来太监的声音。
皇帝回过神,淡淡道:“进来。”
太监拎着食盒进来,笑着道:“皇上,这是穆昭仪派人送来的参茶,娘娘担心皇上累坏了呢。皇上,您喝一些?”
皇帝“唔”了一声,转身自敞椅上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她人呢?”
太监已将玉盏端过来,小心递与他,低声道:“回去了,说怕打扰皇上。”
皇帝低头浅啜一口,忽而又想起什么:“内务府新进了一些螺子黛,回头给穆昭仪送些去。”
太监笑嘻嘻地应了。
三日后,明月当空,皇帝颀长身影折映在碧池中。
他猛地转身看向跪在地上之人,森然问道:“查不到?”
侍卫沉声道:“查不到,谁葬的也不知道。若说开棺验尸……时间久远了,也无济于事。”
皇帝一手揽过面前树枝,轻轻一折,纤细杨柳便断在手中。他遥遥望向面前碧池的水面,宫灯月白色的光折映得水面波光粼粼,他忽而沉了脸色,低低道:“这件事不得透露出去,退下。”
身后侍卫已悄无声息退下。
男子仍是一袭明黄龙袍,静静立在碧池旁。
“二小姐回来了!姑爷也来了!”
丫鬟笑着跑进里头去,令妧快步入内,见苏夫人静静坐在纱窗下,怔怔地看着面前茶盏中漂浮着的茶叶发呆。令妧放轻了脚步上前,低低换她“娘”。苏夫人的目光未动,抬眸呆呆望着令妧。令妧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娘,我是儇儿。”
“儇儿?”她喃喃的开口,忽而黯淡眸光一亮,她高兴地道,“儇儿,你终于回来了?你和娘一起去钦州吧,你爹和你姐姐都在钦州呢!”
令妧不免怔住,原来苏夫人只记得以前“苏儇”还没有回到她身边的事了。她心下有些怅然,依然淡淡道:“好,我同你一起回去。”不记得也是好事,那便不会有悲伤。
吩咐丫鬟下去整理苏夫人的衣物,令妧不免又想起苏偀来。走出门时,见允聿从东边过来,蹙眉道:“没看见偀偀。”
令妧忙叫住一旁的丫鬟:“三小姐呢?”
丫鬟有些支吾,听令妧又问一句,她这才道:“二小姐您不知道,三小姐这些日子都不在府上,说是……是和一个姓柳的少爷在一起。”
“什么?”允聿不觉脱口,不过眼下,苏太傅不在了,苏夫人又是这个样子,如今是越发没人管苏偀了。允聿想了想,才道,“派人出去把三小姐找回来!”
丫鬟家丁都出去找了,及至傍晚,却是苏偀自个儿回来了。她进门便看见满满一大车的行李,又瞧见令妧与允聿,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与苏偀一道来的,还有那个柳少爷,说是来提亲的。
那位柳少爷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可令妧却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令妧便道:“你大姐不在,此事我做不了主,你先跟我们回京。”
谁知苏偀却不愿,大方拉着柳家少爷的手,盯住令妧道:“我早与他有了肌肤之亲,难道你们还要我嫁给他人吗?”
“你说什么?”令妧脱口问道。允聿也不觉站了起来。
苏偀却一点也不觉有异常,仍是开口:“我可不像二姐你,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嫁完这个嫁那个!”
允聿皱眉训斥:“胡说什么?”
她睨他一眼,继而别开脸:“反正我是一定要嫁的,你们谁也拦不住!”
“偀偀……”
“你最没资格拦我!”苏偀狠狠打断令妧的话。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有人越是反对,她越是要去做。令妧了解她,也不是非要拦着,按例多问了几句。柳少爷却说自己是北齐的人,令妧的脸色骤然变了,沉沉道:“不可以!”
苏偀冷冷一笑,径直看着她:“有何不可以?你都不恨皇上,居然还要管我的夫君是否北齐人吗?”
广袖下的手指猛地收紧,令妧眼底有了怒意。不恨……她怎会不恨!
苏偀见令妧脸色变了,心里蓦地得意起来,看见令妧不开心,她就高兴。话也说得越发趾高气扬了:“你嫁你的人,我也有我的幸福,你管不着我!”她猛地又瞪住允聿,“你也不许说话,二姐夫!”
二姐夫三个字被她说得尤其重,允聿的脸色也变了。
令妧回眸看向苏偀,她说幸福吗?她真的懂什么是幸福吗?她蓦然一笑,转了身道:“随便你。”
她又不是她二姐,她执意要自甘堕落与她何干!这次来主要也是为苏夫人,令妧懂知恩图报,却也做不了以德报怨。
后来允聿又劝了苏偀几回,她仍是一意孤行。
令妧与允聿回京时,苏偀到底没有随行。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个儿把自个儿嫁给了柳家少爷。
苏夫人坐在马车内,听着外头街上的喜乐,她伸手挑起了车帘,小声问:“谁家的喜事啊?”
令妧将她拉过去,替她放下了车帘,淡淡道:“不相干之人,娘,大姐还等着我们。”
“哦。”苏夫人乖顺地松了手,坐在令妧的身边。忽而,她像是又想起什么,脱口问,“偀偀怎么不见了?”
令妧与允聿对视一眼,听他低声道:“她出去玩了,什么时候想回来了,随时可以让她回来。”令妧没有说话,允聿与苏偀的感情自然和她不一样,他到底还是不忍心的。
马车与花轿擦肩而过,彼此越行越远……
抵达崇京时,已是十月末。
苏傃如今贵为皇后,苏夫人不方便入宫去,自然只能由苏傃出宫来看她。母女俩甚久不见,在房内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令妧出来时,远远瞧见冀安王爷和王妃在一起说话,彼此神色有些异常。她上前叫了二老,王妃马上换上笑容对着她:“怎么不和你娘在房里?”
“她和大姐说话。”令妧不动声色又将话题带回,“出了什么事吗?”
王妃迟疑了,倒是冀安王爷沉吟片刻,开口道:“皇上派人来问过几次你们何时回,却不像是替皇后娘娘问的。”
令妧略蹙了眉:“那父王是以为……”
“暂时还不好说。”他顿了下,又道,“你也别想太多,也不必告诉君儿了。”
“是。”令妧点头应着。
自他们回京,皇帝迟迟没有动静,苏傃来了几次王府,也不曾提及什么。
十一月初三,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召见各位王爷入宫。
新皇登基不久,突然说要给各位王爷封疆扩土,给他们封了诸侯国,都各自去封地逍遥快活去。隔两日,宫里又下令,加封王妃为王后,又特别恩准了诸侯王在世的娘亲可跟随儿子去封地,做个诸侯国的太后。但,诸侯王无召不必回京。
令妧听得家丁的话,不觉冷笑出声。说的好听是逍遥快活,说得难听一些不过是皇帝怕王爷们在京中知悉他的动向。不必回京……实则不过是不得回京而已。索性一个个都远远地打发走了,日后京中一切便再难被外人知悉了。
“乔儿。”允聿不知何时过来的,见她站在廊下,随手解下外衣给她披上,“天冷了,当心着凉。”
令妧点头,外头有脚步声急急奔进来,接着,听闻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圣旨到——
令妧与允聿相视一眼,然后随众人出去。
皇帝下旨,加封允聿为怡王,将西部八百里殷川沃土列为怡国国土,赐给允聿为封邑。并封令妧为怡王后,其余四位侧室均为王妃,令允聿择日前往怡国。
太监笑看允聿:“怡王殿下,还不接旨吗?”
允聿茫然接过,脱口问:“我父王呢?”
太监仍是笑:“皇上体恤老王爷半世辛苦,不忍王爷与王妃年老奔波,便恩准了他们在京养老。殿下,这可是无尚的恩赐啊!”
“你说什么?”允聿面色一冷,本能地欲上前。身侧,那柔弱的纤臂伸过来,悄然拽住他的衣袖,允聿侧目,见令妧朝他摇了摇头。
太监不顾允聿铁青的脸色,还要说:“此事皇上早前就跟老王爷提过,奴才还以为殿下早就知晓了呢!哦,奴才的差事也办完了,这边不打扰殿下了,奴才告退。”太监一甩拂尘,与身后的侍卫一同出去了。
允聿狠狠地将手中的圣旨一握,咬牙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令妧伸手抚上他的手背,抿唇道:“如今天下都是他的,他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允聿,你要沉住气。”
“沉住气?”他冷冷念着,“沉住气又当如何?”
令妧垂下眼睑,望着广袖下的纤纤手指,她哧的一笑。
若要不想任人宰割,那便自己做主。只是现在,还未到时候。
作者题外话:明天更新也在晚上。
大结局(下)
“父王,这么大的事,您为何不告诉我?”允聿将明黄的圣旨往桌面上一掷,语声也凝重起来。
冀安王爷的脸上倒是还有笑:“说不说也不能改变什么,你也别想得太多,皇上也许本没什么别的意思。”
冀安王妃给他倒了水,安慰道:“如今太平盛世,能有什么事?皇上要你们走,那便走,每年总有回京述职的时候,到时候娘和你父王便等你们回来。”
令妧站在一侧悄悄望着二老,她的心底却不自觉地荡开一抹异样的感觉。
长廊下,锦衣华裳的皇后一路疾步朝御书房而去,芳涵紧随其后,见皇后脸色难看,侍女不敢乱说话。
太监一早便瞧见皇后来了,他忙迎下玉阶去,朝皇后行了礼,道:“娘娘怎的来了这里?”
“去禀报皇上,说本宫要见他。”
太监一怔,只得入内禀报。片刻,才请了皇后入内。
皇帝落下最后一笔,将笔搁在一侧,便瞧见女子俏丽的身姿已推门而去,他冲她一笑,淡淡道:“什么事那么急?”
皇后朝他欠身,才道:“臣妾知道来御书房不合适,只是有件事,臣妾想问问皇上。”
皇帝略蹙了眉,绕过御案下去,亲自将她扶起来,低声开口:“私下无人时,不要对朕用敬语,也不必自称臣妾。傃傃,你与朕还和从前一样。”
她的身子却在触及他的手时,微微一颤,他说一样,真的还一样吗?皇后将眸华低垂,开口问:“你都准许诸侯们将自己的娘带去封地,为何要留下冀安王爷和王妃?”
皇帝的脸色微淡,果真还是因为夏侯家的事。他却仍是笑了笑:“冀安王爷和王妃在崇京住了半辈子,他们也不愿离开,朕不过是成全他们。”
“你在怀疑什么?”皇后覆上他的手,语声微微颤抖。
皇位更替,已经赔进去一个苏家了,他还不肯放过夏侯家吗?这几日,苏傃也私下冷静地想过,爹是否真的知道夏侯家什么秘密,只是想来想去,终是无果。或许,只是新皇登基,疑心便重一些。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睨住她的瞳眸:“朕没有怀疑什么。”这却不是骗她的,只因他藏于心中的疑虑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风似萧瑟,月白的光隐隐透入纱窗来,令妧抱膝坐起身,白日那道圣旨,叫她夜不能寐。披上外衣推开房门,遥遥望去,允聿书房的灯依旧亮着。有脚步声转过玄廊过来,令妧回身望去,见是茉颜,说是冀安王爷要见令妧。
令妧略有震惊,又朝书房望一眼,这才跟上茉颜的步子。
王府后花园里,冀安王爷端坐在亭中石凳上。茉颜站住了步子,让令妧独自上前。
“父王……这么晚了找我来何事?”允聿不在,冀安王爷想必也是知道的,便是要单独和令妧说话了。
冀安王爷示意令妧坐下,伸手替她倒了茶水。令妧受宠若惊,忙站起身:“父王,我自己来。”
他伸手挡住她的手,笑道:“不必拘谨,父王今日找你,是要同你说几句话。有些事,父王要你记着。”他将杯盏递到令妧面前,又回身坐下。
望见他脸上慈爱笑容,令妧却突然笑不出来了,指腹轻抚着杯盏上栩栩浮雕,沉声问:“他要留下你们,父王是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他轻易打消令妧疑虑,却转口道,“你可知道当日君儿如何得知北汉亡国的真相?”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得令妧愣住了,她握着杯盏的手不自觉地一颤……允聿如何知晓,她似乎从没去问过,只道是被那残忍的消息所伤,她将亡国之仇深埋在心底,却不是真的忘了。
冀安王爷浅啜一口茶水,低低道:“王师军中有一个叫姚行年的副将,曾受过君儿恩惠,此消息便是他透露。我也曾暗中观察过,那少年不甘于现状,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令妧一惊,脱口道:“父王何以告诉我这个?”
他却又笑:“没什么,便是告诉你了,也许日后,你用得着。”
“日后……日后怎样?”
“怎样谁也不知道,可父王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君儿的身世你已知晓,我却只能为他做到这一步了。”
令妧心中动容,却没有伤感,恰恰是被父爱填满的温暖。冀安王爷深深望着她,忽而又道:“我与王妃只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建璋十年罹难,小儿子也在那一年夭折。后来有了君儿,因为背负太重,便不敢再要孩子,只怕将来东窗事发,累及无辜。可是君儿不一样,父王也不希望他一脉单传,若有意外,便追悔莫及。”
冀安王爷早已没有亲子继承香火,令妧心头一阵酸楚,低头道:“您说的,我明白,只要是他的孩子,我不会去害他们。”
他舒心地笑:“皇上要将各位王爷遣去封邑,是因为不信任。先帝建功立业,他的皇后却没有将儿子们教好,所谓的兄友弟恭,不过是做足了戏给旁人所看。父王希望在你手里不会这样。”
“不会。”她坚定答着。
天家的血腥杀伐,为了皇位你死我活的场面,她已见了太多,她决不允许她的手中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往后……往后不管允聿会有多少孩子,她作为他的王后,势必好好教导他们,绝不会让他们兄弟残杀。
冀安王爷点点头:“父王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这次去怡国封地,你要劝着君儿走,不要妇人之仁。你们终究是臣子,皇命不可违。”
令妧低声应了。
风渐渐急了,吹得衣袂飞扬。
明月当空,将亭中身影拉至好长。
冀安王爷忽而又道:“父王曾经自私地要你离开君儿,今时今日却拜托你那么多事,你,不怪我吗?”
素淡话语却似钝锤,击得令妧心头生痛,她忙起身在他面前跪下,开口道:“我也没有做到答应您的事,最后还是留在了他的身边,还连累苏太傅……”
“乔儿!”冀安王爷沉痛打断她的话,伸手去扶她。她含泪望着他:“我不会怪您,今日之事,也不会告诉允聿。”
“好,好……”儿媳聪颖剔透,不必他多加点拨,这也是冀安王爷最为放心的。
诸王离京那日,崇京迎来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
帝后亲送诸王至城门口。
皇后握着令妧的手在一侧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后来允聿上前,抖开了风氅替令妧披上。皇帝远远站在华盖下负手而立,他愣愣望着面前画面,又已数不清多久不见,苏傃曾问他是否心有不甘。他否认了。
真的平和吗?
皇帝的嘴角牵起讥讽笑容,那日紫薇花下,他曾以为这个女子终将成为他的女人,他会得到天下,得到她。如今,他真的成为大越人主,成为大越皇帝,她却做了别人的王后。
诸般因素,将他们之间的鸿沟越画越远,谁对谁错早已不重要,错过而已!
如今他心中属于她的位置越来越淡,而她到底不再多看他一眼。
皇帝收回了目光,淡淡背过身去。
“放心去吧,京中有我呢。”
令妧感激望着皇后:“大姐,谢谢。”
对着这个女子,令妧是真心感激的,允聿走得不放心,得苏傃一句话,想必他也安心一些。
皇后笑了笑,又望向他们身后的马车:“娘要多劳烦你照顾,此去封地路途遥远,我也不方便去探望。”
“放心。”这么久相处,令妧早已将苏夫人当做自己的亲人,没有人会抛下亲人不顾。
马车起程了,苏夫人掀起车帘望着后面,见皇后的身影越来越小,她突然红了眼睛,抓着令妧的手问:“我们去去就回吗?”
去去就回……她当日曾那样骗过昭儿,令妧双眸湿润,勉力笑道:“嗯,去去就回。”
她又一次撒谎了,心底竟再没有当日的负担,反而越发地坦荡起来。
日子平静至岁末,皇帝宴请诸臣诸将。
琼台上,歌舞升平,丝竹音袅袅。
殿上诸位把酒言欢,皇帝亦是开怀。
酉时末,晚宴结束,大臣们纷纷告退离去。将歌舞宴席撤去,岁末的夜里平静异常,一番惊心动魄却是刚刚开始。
皇帝早前就先将冀安王爷留下。
左右尽退,空旷大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冀安王爷仍是端坐着,浅声问:“皇上有话要与臣说?”
皇帝深深睨住他,那座孤坟的事他已经派人差了许久,时至今日仍是无果,他不想再拐弯抹角,定定望着底下的老者,沉声道:“朕想知道,当日允聿去郊外祭拜的无名氏是谁?”
一句话,说得冀安王爷变尽了脸色,他不可置信看着堂上男子,突然问及允聿祭拜梁王的事……皇上一直在监视允聿吗?冀安王爷的掌心渗出了涔涔的汗,人仍是稳了心智道:“臣不知皇上在说什么。”
“不知吗?”他低低笑道,“京城脚下,若让朕自个儿查出来怕还没冀安王说出来的好。”
冀安王爷缄默了下去,他一时半会儿是查不到的,可若长此以往,或者痛他与王妃相要挟,君儿只怕要妥协。原来皇上留下他们,果真还是准备了一手的,好在,皇上还不知道君儿的身份。
冀安王爷紧绷的神色稍稍缓解,嘴角渐渐有了笑意。
新年伊始,怡国延绵下着皑皑白雪,几个丫鬟聚集在院中玩雪,忽而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丫鬟们忙回身望去。
来人深灰布衣急急入内,身后一行脚印清晰无比。
内室一阵瓷器破碎的声响传出,将正要从廊下走过的几个侍女也吓住了。
崇京传来消息,冀安王爷和王妃双双染了恶疾,都已过世。
令妧得知此消息时,亦是狠狠一震,手中丝帕也不慎落在地上。他们离开崇京的时候,冀安王爷和王妃都还好好的,这才多久,便说染了恶疾过世,谁会信!
“我要回京去!”
令妧忙拉住那急急往外的身影,蹙眉道:“如何去?他已下令将父王和娘的尸体火化,骨灰送来怡国,便是不想让你回京!你无招入京,是大罪!”
他眼底悲愤异常:“是他逼死他们!”
令妧神色一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当日冀安王爷留下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就该有所警觉的。皇帝必然是起了疑心,但没有证据,冀安王爷不想给他机会,所以才会选择一死。
往后呢?
往后还会这样没完没了吗?
她答应了苏傃在她有生之年不再有杀戮,允聿亦答应了胤王不会觊觎皇位,可是新皇却要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
反击!
他们还有实力吗?
令妧愣愣一怔,“姚行年”三个字闪现在她的脑海。冀安王爷说那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他会有一番作为。只是现在,姚行年也不过是个小小副将,远远不足以与皇帝抗衡,再说,也得要他肯。
“蛰伏。”令妧直直凝住允聿愤怒双眸,坚定地开口。
她不会再让夏侯王府担惊受怕,不会让他们的后人水生火热,她需要静静等待一个机会。
如今的怡国,离开崇京千里之外,山高皇帝远,倒是容易做事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月,宫中传出消息,穆昭仪有孕。皇帝大喜,几日晋其为穆妃,封赏万千,着其好好养胎。金秋十月,穆妃诞下一位帝姬,也是大越皇帝此生第一个孩子,赐名昭阳,寓意其美如朝阳,光芒四射。
帝姬满月酒席上,皇后突然感觉不适,御医瞧过后,大喜,曰皇后也已后身孕两个多月。皇帝更是如是珍宝,自上一次小产后,皇后的凤体便一直不太好,苏府出事,冀安王爷夫妇出事,她更是忧思忧虑。御医们想方设法替皇后保胎调养,却仍是无法根除皇后的心病。
次年,皇后诞下皇长子。仅仅半年后,怡国传来消息,怡王喜得贵子。
“是吗?”皇帝小心将皇长子交至|乳母手中,转身出了内室。侍卫忙跟上去,低声道:“没有错,怡王后将裕妃的儿子占为己有。”
皇帝的耳畔又想起当年令妧在北汉少帝墓前说过的话——我是杀不了你,可你也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我也断不会给你生儿育女!
如今,她要裕妃的儿子,却比起她给允聿生儿育女更叫皇帝觉得悲哀。她要那个孩子,便是证明她愿意去争宠,只是为了允聿。皇帝的面色冷了下去,继而,又缓缓笑出来。
怡国王庭上演夺子争宠的戏码,却从另一种意义上告诉他天下太平了。有空争宠,便是没空盯住崇京了。
时过境迁,没有人会一成不变。
“娘娘,您为何将小主子送给王后娘娘?”侍女不甘地问着。
杨颖的眸子一紧,低低喝道:“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她原本以为今后有了孩子,便有了一辈子的依靠,哪知王后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有一次她无意间听见怡王和大夫在内室说话,她隐约听见王后之前伤过胎气,不易受孕的话……王后何时伤过胎气?杨颖不明白,却也不是她能问的。
外头皆以为她得尽怡王宠爱,能先王后一步诞下长子,可究竟如何,却只有杨颖自己清楚。况且,这一个孩子,还是她与怡王做的交易得来的。孩子跟着她,还是跟着王后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今后,她的儿子必将是世子,夏侯家的一切都是他的。但是跟着她这个不受宠的娘,也注定只会是不得宠的下场。
眼前粉嫩的婴孩微微啼哭一声,令妧忙俯身将他抱在怀中。孩子柔软的身躯贴在她的胸口,那是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曾有过昭儿,她也抱过,亲过,却从来不知那一个竟是自己的儿子。
她此生都以为不会再尝到做娘的感觉了,杨颖却执意要将孩子过继给她。
令妧明白杨颖的苦心,更明白这消息传去崇京,皇帝会如何看她。何况,私心里,她也喜欢孩子。
允聿推门入内,瞧见这一幕,心中不免酸楚。他上前,揽住令妧的削肩,低低道:“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会找大夫给你医治。”
令妧微微一怔,随即苦笑:“没关系,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当年她生昭儿时出过什么事,她仍是记不起来。也许,记不得,也是好事。
“乔儿……”
她回眸看向他:“父王不希望夏侯一族一脉单传。”这也是她的心里话,没有一丝妒意,并且她相信,她定不若萧后一样失败,她将会要天下人都知道,王公贵族,也有真正的兄友弟恭。
漫长十年过去,皇帝终是撤了对怡国的监视。
姚行年也从一个副将升至右将军。听闻姚府无数的如花美眷,如今的姚行年早不是当年允聿初次遇见的那个单纯少年。利欲熏心,总会让人变得越来越无法满足。
令妧在派人监视他的过程中,一点点嗅到了他的野心。
冀安王爷果然说的没错。
令妧却松了口气,必要时,这个人是可以用的。
宫中不时会传来皇后得病的消息,如今的情形,令妧也不便入宫去探望。
允聿一手扶着窗沿,低低道:“我答应过胤王,不会觊觎荀家的皇位。”
令妧却一笑:“你可以不觊觎,我却不能不为我们的儿子争取。这一世,尝够了小心翼翼,不能让衿儿也如此。”
“乔儿……”
“我答应过大姐,不会有血腥杀戮,我不会弑君,但若有一天,皇上驾崩,天下一旦动荡,就别管我不客气了。大越有北汉的一半疆土,亦有你父王打下的一半江山!”令妧冷冷道出,新仇旧恨,她不会亲手杀了荀椹已是手下留情!
允聿合了双眸:“太子却是大姐的骨血。”
令妧淡淡出声:“我不会杀他。”
大越的太子殿下,虽不过是个年幼孩童,令妧却也时常听人提及他的聪慧与善良。苏傃教出的儿子,必定与她一样心慈手软,那样的人,本就不适合生活在天家。他空有一身智慧,却没有王者之风。不像他们夏侯家的世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能攻会守,懂得争取,知悉放弃。她要让他有世弦一样的聪颖果敢,更会让他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往昔种种不甘与后悔,她统统不允许在儿子身上看到!
大越崇祯十八年,皇后云氏仙逝。
崇祯二十一年,大越皇帝病重,暂由太子监国。
怡国却接到皇帝圣旨,命怡王与王后即刻动身前往崇京。
太子召见怡王入宫,又是一年紫薇花时,令妧缓缓步入锦绣别苑。秘道尽头,紫薇花下,见那抹明黄的身影闲闲倚坐在廊柱下。
令妧悄然上前,直直在他面前站住。皇帝抬眸看向她,见她的脸上淡漠得没有一丝神情,他却轻缓一笑,伸手指了指身侧的位子:“坐。”
他的脸色苍白,已是不久于人世。
令妧漠然坐下,垂下眼睑道:“召我们入京为何?”
“朕想见你。”他低缓出声。
见她?令妧却不自觉地冷笑出声,这么多年,她同他之间真的还有一丝一毫的纠葛吗?他并不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人,凭空说出这种话,真真叫人觉得好笑!
他又道:“傃傃临走,你与她在房内,说了什么?”顿了下,他又补充,“她与朕那么多年夫妻共枕,到底也还是有事瞒着朕……”
令妧眼底怅然,当年鎏金凤床前,弥留女子无力握着令妧的手,一遍一遍痴痴地问她:“儇儿,你答应我的话,算数吗?算数吗?”
她猝然一笑,这一刻,却不想瞒他了:“她要我答应放下对你的仇恨。”
皇帝蹙眉:“那你呢?”
“我回答她,在她有生之年,不会让她看见杀戮。”
“如今,她死了。”他叹息,却没有惧意。
令妧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指,猛地站起身,咬牙道:“当年你利用我,引兵入北汉,害死世弦和昭儿,还让北汉亡国,这些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
他的眸华一抬,落在她甚怒的脸上:“你果真还是恨我。”
她继续道:“允聿的父王和娘亲,当真是病故的吗?你当我们都是傻子,由你欺骗!”
皇帝又笑:“我什么都没做,他们自己却死了。”
令妧恼怒道:“难道不是你怀疑……”话出口,方知失言。
皇帝果然敛了笑,沉沉问:“你觉得朕怀疑什么?”
令妧咬住唇,再不多说一个字。他低下头,咳嗽两声,幽幽道:“你不说也罢,反正,此刻也来不及了。”
令妧的明眸一撑,脱口问:“来不及什么?”她问的时候,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他的话语仿若凌迟:“朕让太子毒杀了怡王。”
令妧几乎站不住身子,踉跄退后数步,才扶了廊柱站稳。皇帝深深凝住他,嘴角扬一抹讥讽笑意:“朕自知时日无多,自是要为太子做些什么,否则,你以为朕召你们来是为何?你真以为朕想见你?”
他果然还是当年荀椹,永远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令妧却再待不住,转身便要走。身后传来男子微弱语声:“人大约已回了冀安王府了。”
令妧步子一顿,随即飞快地冲出去。一路奔回冀安王府,越是靠近,双腿却是瑟缩地发软。
那晚,她就是这样冲进驸马房内,却只看见驸马遇见冰冷的身体。如今……如今还要她再承受一遭吗?
“王后……”
下人们的脸色苍白,只见令妧发了疯似地冲进去。
“允聿!”她推开房门,撞破了帷幔、珠帘进去,宽大床榻上,男子静静躺在那里……
“父皇。”
漆黑夜里,传来太子清淡声音。
皇帝回身看去,太子一袭淡纱笼袖缓步上前来,走近了,他才俯身将宫灯搁在凭栏下,又在皇帝面前跪下了。
皇帝咳嗽两声,才蹙眉问:“你这是作何?”
太子低头道:“儿臣没有遵照父皇的吩咐做事。”
皇帝的脸色大变,脱口问:“他还活在?”
太子仍是道:“儿臣不明白父皇为何下此决定,儿臣请父皇恕罪!”
“你……你……”唇角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皇帝“噗”的喷出一口鲜血。太子大惊,慌忙扶住他倒下身躯。外头的侍卫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将皇帝抬回宫中。
……
“允聿!不要死,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人!”令妧声嘶力竭唤他。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却在冥冥之中,似是感受到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令妧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果真就看他睁开眼来,微弱笑了笑,道:“我没死。”
唇边的鸩酒他才沾了一点,便被太子拂袖打翻。
令妧慌忙转向跟随出宫的御医:“他如何?”
御医谨慎道:“怡王殿下误饮鸩酒,索性所饮不多,好生将养几日,余毒可清。”
误饮?令妧冷冷一笑,恨不得一刀杀了面前御医。
恰是此刻,宫里来人说皇上病危。
允聿吃力地撑起身子,眼底分明是震惊。令妧却执意随着御医一道入宫去。
皇帝昏厥了半个时辰,又缓缓醒来,却听闻令妧来了皇宫。他没想到时至今日,她还会主动入宫来。
有太监绕出来,朝令妧行礼道:“皇上请王后娘娘进去。”
她正要进去呢!
重帷后,皇帝消瘦虚弱不堪,他倚在软枕上,喘息着看着缓步入内的女子。
“他没死……”他低低开口,无限懊悔。
令妧心中填满了恨意,径直上前,附于他耳畔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先帝在监视什么吗?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冀安王府的秘密吗?便是今日告诉了你又如何?太子心慈手软,成不了大器!”
皇帝的眸子一紧,闻得她又道:“允聿便是昔日梁王遗孤,待你归天,天下便是夏侯家的天下。若非你今日欲对允聿下杀手,我本不想做得这样绝的!”
皇帝在听闻她说梁王遗孤的时候,眼珠子似要掉落出来。又听得她说天下是夏侯家的天下,皇帝想撑起身子,欲伸手抓住她。令妧起身走开,见御医端了药过来,并着几名宫婢过来喂药。
皇帝无力起来,眼睛直直瞪着令妧,若是可以,他此刻定想连令妧一并杀掉吧!
他咬着牙,拼尽力气,却只从胸膛里迸出两个字——太子!
离天明只剩下一个时辰,皇帝突然驾崩。果然如令妧所想,皇帝去的突然,朝中大乱。
令妧早早离宫,在出宫时,遇见带兵护卫皇宫的姚行年。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她从姚行年的眼睛里,看见狂傲与野心。此后数十年,令妧也时常在想,若是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她那时还会用姚行年吗?
只可惜,生活从来没有如果。
后来,宫里传出消息,说太子在当夜那场离奇大火中死去。
外戚夏侯家族独掌大权。
五日后,夏侯家的世子登基,改国号越为周。
怡王为何不登基,众说纷纭。
有人说怡王得了重病不长久于世,也有人说怡王清心寡欲不要皇位。
更是自此之后,再没有人在怡国见过怡王本人。
茂密林间,一男一女自马车上下来。一侧仍是流淌着潺潺溪水,溪旁那座凉亭依旧在,只是越发地陈旧了。
允聿牵了令妧的手低低道:“总想回来雒县看看,今日总算有时间了。”他说着,不免低头咳嗽几声。
令妧转身自马车上取了风氅替他披上,蹙眉道:“大夫说你染了风寒,早说要你在客栈休息的,你又不听。”
他淡淡笑了:“乔儿,你还记得我们便是在这里相遇?”
令妧心头一动,她自然记得。
她还记得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认得你”,她低头不免笑起来。
允聿握紧了她的手,缓缓朝林子深处的玉泉寺走去。
令妧自从这里离开之后,便再没有回来过。
玉泉寺还是老样子,只是方丈已换了新人,如今见了令妧与允聿也不认得,看他们穿着得体华贵,只当是迎来了贵客。他二人上了香,缓步走入内院,想去看令妧先前住过的院子,却见一抹身影自他们面前匆匆走过。
令妧心中一惊,忙脱口唤她:“瑛夕!”
那人亦是猛地怔住,半晌,才回头看来。瑛夕的眼底泛起了泪水,冲上来,跪下了,哽咽道:“公主……公主真的是您!”
令妧伸手扶她起来,她曾派人暗中打探过瑛夕的下落,却一直没有消息,却不想竟在这里看见了她!
“这么些年,你一直在玉泉寺吗?那为什么不来找我?”令妧紧紧握住瑛夕的手,激动得不能自已。
瑛夕的笑容里略有萧瑟,低下头道:“当日我回北汉去找公主,却没找到公主,倒是见了……见了裴大哥。”
“裴毅!”令妧猛吃了一惊。
瑛夕的声音低下去:“裴大哥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口中还一直念着皇上。”
世弦吗?令妧却糊涂了:“他不是和我师叔在一起吗?怎会在这里?”
“是我带他来玉泉寺的,当年北汉混乱,我没有地方去,只能雇了马车带他来这里。大夫说他的头伤得太严重,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再醒来。我也有去过羌州找裴少爷,可是裴府的人却说,说不认识裴毅,还说裴府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小公子!”瑛夕说及此,激动地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如今裴大哥身边无人照顾,我又得知公主嫁给了世子爷,便……便没有去找您。”
令妧指尖一颤,不自觉地往后退了数步。
允聿伸手扶住她的身子,紧握住她冰凉的手。令妧的眼眸微微撑大,刹那电光闪石,记忆中,那两抹身影,缓缓相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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