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里似乎也没有错。”建明经常游移于矛盾中,试图以微不足道的思维所得来平息渐强的逃脱欲望“至少我领教了命令,领教了命令的法则和魔力。”这已经成了建明的又一个大大的困惑。
虽然军营的生活对建明而言只能算是一种坚忍,一年的时间还是很快地打发了过去,建明和战友们已经成了老兵。从最近传来的关于局势的消息来看,建明感觉到自己和一班战友在这个兵营的日子应该不会很长了。
“生命在军营里似乎一钱不值。”建明和战友们被教导着:“要不眨眼睛地杀死敌人。”
“这是很低劣的游戏!”建明向自己最熟悉的一个壮小伙说:“我们要冒着让敌人不眨眼睛地杀死自己的风险进攻。”
“有什么办法,战场上的法则,非彼即此,敌人不死我们死。”
“会有这么大的仇恨吗?”
“不知道,但谁会去冒这个险呢?”
“是啊,谁愿意冒险呢?”建明不知道如果是自己面对这样的场景究竟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是真的一枪打过去,让自己成为彻底的军人,还是,如果有可能的话,选择一种和平的解决方式,至少是解决两个人的问题。“你曾试图不理睬命令吗?”建明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的念头。
“没想过。”
“这是死亡游戏啊,要知道,没有人有权利把我们推向死亡。”
“本来就是这样,国家的利益,必须有像我们这样的一群人来保证。”
“所以,我们就必须面临这样的抉择?”
“就算是吧。”
建明不想再争论下去了,新的问题已经让建明开始了新的思考,关于国家的利益,“国家与国家之间缘何也有利益之争。就像我曾经搞垮的那个公司一样吗,国家之间的竞争只不过是公司之间竞争的翻版。公司之争杀人于无形,国家之争刀光血影。”无论走到那里,相同的法则控制着周围的一切,从个人到国家,从城市到军营。
“本来就是这样?”这一句话让建明久久不能入睡。月光从窗子钻了进来,打在建明脸上。“本来应该怎样?世界是这样被安排的吗?谁又在主宰这一切。”统治全世界的神,建明想应该称之为神吧,真是太聪明了。神并没有安排全世界,也没有制定全世界范围的游戏规则,而是把服从、愚昧根植到每个人的骨子里,让人类自相残杀,自我组织,相互钳制,形成现在的社会。建明想起童年上学的时候曾被告知要听从老师的指导,虽然有时觉得老师说得并非有道理,可要是不听老师的话会怎样?会被罚站,会被罚抄写课本。可是如果我不服从惩罚会怎样,老师会告诉父亲?父亲会打我?也许会吧。建明从未挨过打,这只是猜测。可是我如果仍拒绝合作呢,建明想不出会有什么更严重的后果。“多可惜啊,本来可以过一个刺激的童年。”这让建明又多了一个疑虑“为什么会有那么漫长的奴隶社会呢?”。这似乎并不是自己需要关心的事情,可现在的一切让建明觉得无论在军营还是在城市,绝大多数人都在不得不做着自己并不愿意做的事。
向前线派遣部队的日子越来越近,对比这即将到来的危险,建明甚至觉得这一年多的训练是快乐的,并希望能一直这样训练下去,直到兵役期满,而不愿意真的面对生死存亡的选择,可是对于已经服役一年的军人来讲,国家已经早有安排,建明和战友们选择和逃避的权利早已经被剥夺了。除了仅有的几个善于关系的战友留下来训练下一批新兵,其余的人都被派到了国家的各个地点,执行不同的任务。甚至,连有些老兵们也被一同派遣,老兵们在建明这伙战友当中形成的权威在面临更有力的权威时显得不堪一击。老兵们面对权威的“虔诚”程度甚至超过建明一伙对老兵的“恭敬”。这就是根植于每个人心中的懦弱,可就是这样的一群懦弱的人要代表国家去扮演英雄的角色。建明不想去当英雄,不想去面对这未知的危险。可是一切似乎早已注定,建明与一班战友被安排到边境处理争端。建明对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感到极度恐慌。自己可以不眨眼的开枪,当然也会有来不及眨眼就中枪子的机会。虽然对建明而言,结束在这世上的生活只是时间问题,然而,这却不是建明现在想要的。有太多的问题困扰着建明。在建明的想像中,那一天的来到应该是顺理成章,应该是意料之中,应该是心甘情愿,应该是水到渠成,一切都在严密的逻辑框架内。建明显然已经为自己计划好了雨季,已经可以坦然地接受雨季最终会来临的事实,但不是现在。
“现在可不行。我必须找寻到所有的答案,将之推理成必然的结论。”建明的心思沉重,全然不顾车窗外尚算不错的风景。
两天的颠簸行程把建明一伙抛在了三百公里以外的崎岖丛林里。致命的毒蛇、毒蜂、泥沼到处都是,建明还处在机械的麻木中。外部的一切都游移不定、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建明无法清晰地判断自己与环境的相对关系,头脑感到一阵阵眩晕。
在卫星定位仪的指引下,建明一班人深入到了丛林中的营地。
营地的前面是一条河,河水清澈、湍急,水并不深,但冰凉刺骨。河对面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战斗。班长再一次强调:“我们的任务就是肃清敌人残部。任务不重,但很危险。因为敌人现在很分散,往往单独行动,目标太小,而且,敌人一般是在暗处,我们是在明处,所以行动时大家要尤其注意,凡见敌残部,格杀勿论。”
“可否保留对方的性命?”在吃午饭时,建明找了个机会单独地问了班长。
“不可以,按上级指示,凡见敌残部,一律击毙,不留后患!”
“如果枪口下是我们而非对手,你会如何想呢,是否希望对手放你一条生路,是否希望对手知道你的家人正在等你平安回来?”
“这是命令,下士,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命令。”
战争几乎是不可调和的,建明觉得很失望,觉得自己很孤单,不被理解。建明始终有理由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理解力是分层次的吗?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们却理解不了?”建明想。也许具有大致相当的认识水平的人合作起来会有更多默契而不需要太多沟通、解释和说服,可理解力不同的人合作起来就会出现矛盾。
晚上,建明在帐篷里问旁边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你怕死吗?”
“当然怕了!”声音有些颤抖。
“那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可以不来吗?”小伙子一脸疑惑“要是能不来就好了!”
建明开始佩服留在军营大院里的那几个战友。他们原本是自己鄙弃的对象,以为他们猥琐的心计都是源于目光的短浅,可现在看来,不得不佩服他们在这个体系中的深谋远虑,建明自愧不如。
“难道要想真正地体验角色就必须先放弃自己那并未被逻辑颠覆的价值观吗?如果真的如此,这种体验还有何意义?!”建明想,这不是又回到以前那个小视界的状态了吗?!只是视界的风景不同而已。
建明现在非常清楚这些战友的良苦用心,但即便是再回到刚入兵营的日子,自己也是断然不会效仿的。建明对这种牺牲别人保全自己的方式不予妥协,这并不是自己憧憬的理想状态。
建明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小伙子咬着一段树枝似乎若有所思,目光凝视着超越帐篷的远方。
“为什么来服役呢?”建明打破沉默。
“家里穷,交不起免服役的钱,你不也是吗?!但凡有钱的都不来服役!”
“哦!但凡有钱的都不会来这里。”建明似乎又隐约地捕捉到了什么,“是啊,”建明想,“我不也是一念之差才来的吗,有钱的人不但不公平地占有了社会的财富,还把社会的风险推给了这些穷人。可这些风险又是这些富人为满足自己的利益而激起的,或者说至少是两个国家的富人之间的矛盾。”建明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但至少给了建明一个探索的方向。
“你会开枪打死敌人吗?”建明继续问着。
“我想我会怕得不得了,开枪也肯定是不由自主的。”
“为什么会怕呢,敌人和我们一样,也都是穷人,也会怕!”
“谁知道?”小伙子不再说话了。
建明的余光看到了小伙子的手一直在抖。
丛林里零星爆发着枪战,接连不断的好消息从其它小队传来,敌人被一个一个地消灭掉。
“这算什么好消息?”建明鄙弃地摇着头,“我们被消灭也会是敌人的好消息。”
建明的班长召集大家开动员会,来丛林已经半个多月了,建明的小队连敌人的影子还没有看到,班长有些不耐烦,“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可是现在连一个鬼影都没有看到,从明天开始,我们要重新部署,向更深的丛林里突击,一定要把敌人消灭得一干二净。”
建明坐在角落里,平静地看着在灯光的仰照下显得有些凶残的班长和眼前这些被激发起所谓战斗力的战友们,想像着相同的一幕也在敌人的营地中上演。
轮到建明守岗了,丛林深处的叶子在沙沙地响着。战友们一早就去了丛林,也许是受了班长的鼓动,去了更远的地方。建明靠在河边的一个隐蔽的角落,守了整整一天。太阳有些倦意地向西边沉去。建明站起了身,准备结束这一天的无聊。可战友们还是没有返回的迹象。建明向四周瞭望,自己和几个营帐陷在这浓密的绿色中,要不是西斜的阳光,要不是流淌的河水,这哪里还能看出个上下左右。
建明沿着河岸,随着河水慢慢地走着。丛林的傍晚是斑斓且斑驳的,建明在一片片的游移不定中感到眩晕。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出了很远,这可不是此次任务所许可的。建明对所谓的命令、规矩并不十分在意,自己是对的,别人又能如何对待自己呢?也许是从小自大的顺利生活,建明并不总是做最坏的打算,除了对生命的疑问。天空很快不见了色彩,黑色的夜空闪烁着深邃的过去。建明看着这幽黑的密林,听着那生机勃勃的微风,夜色下的心情愉悦而轻快。只是,“军人的执着真的很可笑。”建明对长官的固执感到不解。在建明看来,世上本来可以没有仇恨,所以哪里会来战争呢?但是无源的仇恨深植于我的长官和对手的长官心中。在建明的理解中,战争是有钱人的游戏,而所谓的长官们懦弱地维护了错误,士兵则永远处于被动,所谓的英雄不过是对士兵牺牲的一种假惺惺的安慰罢了,起码在目前这个歌舞升平的国度里是这样。战争似乎成了穷人对富人的祭祀。“穷人们在帮谁打仗,即便打赢了,处于再分配末端的穷人们又能得到些什么?”建明不知道这种游戏规则为什么会流传至今,“这不是很可笑吗。”至少,建明认为现在的这场边境之争完全可以和平解决。“战争的错误可能在我们,也有可能在对方,但无论谁对谁错,双方的最底层的士兵都是彻彻底底的牺牲品,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
建明一边沉思一边慢慢地走着,全然忘却了自己还身处是非之地,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已经走得太远,幸好一直沿河走来,不会迷路。建明四处观望,才发现黑暗中五米外的一切都已超出自己的判断。建明打了个寒战,四处打量这密不透气的黑暗,不要说是敌人,仅仅就是这个沙沙作响的黑暗已经足以让建明战栗。刚才还有些清凉的心情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扫得干干净净。
建明转过身刚准备小跑回营地,却看到一个魁梧的影子挡在了面前,长枪指着建明的额头。
建明顿了一下,额头感受到了枪管的冰凉。但当建明从隐约的肩章上辨认出眼前持枪的黑影不过是个普通士兵时,反而从恐惧中挣脱了出来。建明看着眼前的这个黑影,心情平静了许多,人与人之间争斗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周围。
“你会开枪打死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吗?”建明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摘下自己的枪并把它扔到一边。
“战争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枪仍一动不动地指着建明,“要知道,你我都需要有更美好的生活,而不是为眼前的这场无休止的战争付出生命。”
建明感觉到枪管已经离开自己的额头,但仍然一动不动地对着自己。
“战争是可恶的,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战争是你们的有钱人和我们的有钱人之间的一场卑劣的游戏。”
建明透过黑暗看着眼前的这个身影,心想:“他一定也在打量我。”额头前边的枪管已经慢慢地滑落到了自己的肩膀。
“来这里很久了吧。”建明隐约看到对面的身影上的军装有些残破,“战争的法则?一定要维护吗?在自己的理解力范围内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支持这场战争。为什么不逃避呢?”
“我可以给你一切,但希望你能留下我的性命,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建明平静地与对手“讨价还价”。
“希望你也能从这场丑陋的争斗中逃离出来,除了战争,还有许多生活要经历。”建明一边说一边取下身上的装备、食物、药物等。待建明已经取下了所有的物品后,那个魁梧的影子略显犹豫地闪开了道路。
“谢谢!希望可以报答你。”建明怀疑对方是否可以听懂自己的话,但这并不妨碍对方理解自己的语气。回到营地后,建明被关了24个小时的禁闭。
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建明发觉自己的理解与现实越来越远。建明无法理解卫兵把自己推进铁皮房时的一脸严肃,无法理解长官看到自己丢了枪时的恼怒。
建明被关进了营地上唯一的一个牢不可破的铁皮屋,这个原本计划用来关押有价值的俘虏的小屋只留给建明一个小天窗体会着日出日落黑白交替的片断。建明看着铁皮屋顶的小天窗,想,自己能控制的也不过如此。连这个小小的铁皮屋都无法突破,更何谈其它呢?
“哼”建明苦笑,“他们为什么要因我而改变,我又不能给他们更多保障。”建明新增添的疑惑,“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如此难协调?决定这一切的根本因素是什么?”
长期以来,建明一直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应该是标准,自己的行为一直是按照自己认为最正确的方式去进行。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成长,建明已经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是非标准,虽然有时候不得已要背离原则,但建明清楚自己的行为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然而,在现实中,建明发觉太多的所谓规则,虽然表面上都有一个美丽的、堂皇的掩饰,实际上却与建明的原则完全对立,可这又如何?!建明始终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可以做的,如果自己的行为与纪律不符,那应该是纪律的问题。社会法则应该在更广阔的参照系中建立,而不仅仅局限在小范围内的利益争斗中。可谁愿意付出代价来在这个已经获得稳固的均衡状态的体系中寻求突破呢,尤其是那些正在享受着体系的恩赐的富人们?建明现在已经把自己从富人圈子里划分出来了。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