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章 倦了
建明的财产简单到只有一个小背包和几张假证件,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了,这对建明来讲是一次冒险,体面的生存居然脆弱到如此程度。车窗外的汽车、洋房、绿树、蓝天都成了无声的过影,这些应该还算是美丽的路边风景却让建明提不起任何精神。
“所有的人都在玩着愚蠢的游戏,贪婪,冷漠,凶残。”建明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的无色视界,所有行人脸上都挂满了慌张与不安。那些高级房车里的阔太太,纵使在脸上涂满厚厚的脂粉,仍然掩饰不住她们内心的忧虑。这原本应该美丽的视界为何让所有的人形容憔悴,无论男人、女人、穷人、富人、甚至儿童。建明看到几个孩子在草地上摔跤,不满、慌张、幼稚的贪婪同样写在他们脸上。
“所有人都失去了主张,面对失去了方向的现实和如影随形的压力与不安,谁还会在乎视界的美丽和生存的意义。”建明坐在车中,穿梭在人们的生活中,品味着各种表情,各种神态。大千世界在建明的视界中定格成了无数的灰色图片,拾荒的老者,开电车送菜的自食其力者,角落里的流浪者,挽着怀孕妻子的丈夫,戴着夸张的帽子从车上出来的胖女人,佯装高贵有礼的管家,夕阳的天空下疲惫的农夫和他的马……。视界给了建明这么多面孔,却都一样地充满惊慌与不安。
人们都在防备什么,人们都在害怕什么。
“城市还是那个城市,街道还是那个街道,可为什么我会看到不同的表情呢?”建明想起了开巴士的那些日子,看到的人们可不是这样,“抑或是我读出了以前不曾发觉的内容,而这些内容更为本质,以至于忽略了它之上的所有表情。”经历了几个月的挣扎后,再次回到体系中时,建明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但如以前一样,看到的愈多,困惑愈深,现实依然是实实在在的不尽如人意,理想的状态仍无法明确表述。
“悟,也许是悟吧。”建明想起了与德叔对话的那个晚上,“也许是变化太快,还来不及整理思路!”这种转变也让建明的心情由阴到晴。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欢迎了建明的到来,崇港的天空上远远地传来了轮船的汽笛声。
这是一个繁忙的港口城市。建明在人群中慢慢地游荡,寻找着自己在这个城市的起点。这里充满了海洋的味道,蔚蓝的天、蔚蓝的海、清澈的视野、宽敞的街道,大工业的物流码头和陆路通道把海洋的传统分割成无数的小城区,历史的温厚隐匿在现代化的高直与恢弘的阴影里。城市的轮廓线夸张且不和谐。这就是现代文明,社会进步的伟大标志。建明鄙弃这浮夸的气氛。
城市的小巷里还有很多风景,一个个别致的酒吧迎来送往着远道而来的水手们。建明对此却提不起一丝的兴趣,在这个繁忙而又浮躁的城市里,哪里才是起点呢?
建明漫无目的地体味着城市的忙碌和娇柔的热情。
“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地。”
“快,再去找几个人来这里搬东西。”
建明走到一个忙碌的码头边,正欲问询可否有文职空缺。
“嘿,小伙子,找工作是吧。”
“是啊,是啊,您那里有没有……”
“我们这里缺搬运工,想干的话现在就开始,每天10块,包吃住。”
由不得建明多想,“清洁工不是也干过吗?”建明放下包就加入到搬运的行列中。这一干就到了晚上。工头带着建明和几个新伙计来到离码头不远的一幢小楼,每个房间里都挤满了人。建明找到了睡觉的地方后,到院子里吃了些剩饭,然后就再也没有力气做其它的了。当晚,建明睡了最沉的一觉,直到工头过来催促开工。“臭小子,第一天就偷懒,开工了,快点,快点。”建明胡乱抓了点早餐,一边走一边吃。到了码头后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就马上开始背包。建明庆幸自己当过兵,要不然早被这种过于繁重的体力活累死了。
建明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很意外地找到这份体力活,虽然又脏又累,但对于几乎处于绝境的建明来说还是值得庆幸的。然而这种角色的突然变换却让建明倍感失落,建明和伙计们一起喊着号子搬运着货物,自己的价值仅仅是因为尚有些体力而已,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让工头愿意支付这少得不能再少的薪水?!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水手和熙熙攘攘的旅行者,建明觉得自己这样活着已经不能称其为人生了。这样拼命地卖力,工头和工友们甚至还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没人在乎谁叫什么,没人在乎是谁在和自己一起搬着货物,大家都只为能继续呼吸而坚持。生命的价值降到了和机器一样,生命存在的根基已经十分脆弱。建明的视界在生存的残酷面前变得局促和短浅,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节,什么本分。建明很快就和工友们变得一样的“粗鲁”。汗水湿透了衣服,建明索性褪去上衣,赤膊上阵。嗓子一阵阵的咸涩,建明毫不在意地随意吐着痰,经过的人向建明投以鄙弃的目光,建明不是不明白别人的嫌恶,而是这样纯粹生存而非生活的状态实在不需要矜持。看着别人避之尤恐不及的样子,建明甚至有些开心,这便是搬运工所能体会到的唯一乐趣了,这样的乐趣却源于把自己从正常的生活中区别开来的自暴自弃。
建明在码头上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虽然才仅仅是一天,建明却经历了全然的蜕变,从一个尚且顾忌些礼仪的正常人蜕变成一个粗俗、不羁的偷生者。
海边的日落日出,日出日落将日子一天一天地带走,建明已经被咸湿的海风和火辣的太阳塑造成一个典型的码头工人。结实的古铜色皮肤,长满老茧的手,随便修剪的头发和胡子,粗布的背心,外加一条发黄的白毛巾。在现代化的巨型驳船下,建明觉得自己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海边的风景是迷人的,驳船忙忙碌碌地穿梭,海鸟自由地翱翔,可这一切与建明无关。建明的印象中,海边是骄阳下的汗流浃背。这里的伙计也是充满抱怨。这点薪水甚至不如做清洁工,可付出的辛苦却大得多。所谓的工头、老板经常在吃饱喝足之后带着满身酒气对他们大骂不止,什么猪头,什么狗屁不如,总嫌干活慢,吃得多。一想起自己以前所享受的一切居然是这么得来的,建明内心便充满了无限的负疚感。最辛苦的人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这是社会合理的法则吗?“如果我少吃些鱼,少消费些进口的物品,这些搬运工会轻松些吗?”,可转念一想,建明又否认了自己的观点“不消费,会有这么多职位吗,工头们不会因为货物少了而让搬运工们休息片刻的,他们会解雇一些,而让剩下的人继续这种高强度的劳作。”这是多么可怕的游戏规则,大家都在争来争去。
这个工作对建明而言算不上挑战,可没日没夜的劳作,让建明感到几乎失去了自由。建明想换一份工作,可又不敢随便辞去这份本不值一提的差事,可怜的薪水几乎不能保证建明在社会结构中生活半个月。所以建明仍需要这份工作,生存还算勉强,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不要再生病。疾病意味着失业和赤贫。
偶然也有片刻轻松的黄昏。建明和一个老伙计到海边散步,血色的夕阳映红了海水。
“生命像沙滩上的脚印,海水一来就消失了。”老伙计发出了感慨。“我这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存在与不存在的边缘,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我而去,生命就是这样不堪一击。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看看,到现在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和你们小伙子抢饭吃!”
建明一时间无话可说,自己虽然已经面临生存的压力,但显然还不够残酷去十分理解老伙计的心情。
“国家没有给你们保障吗?”建明傻傻地明知故问。
“我们是被国家抛弃的人。”老伙计一脸悲凉。
“如何理解?”
“我是避难过来的,这里不是我的国家,保障也不会惠及到我们这些人身上。”
“为什么会这样呢?”建明若有所思“国家居然会漠视这群人民的存在,只是因为他们不是国民,还是因为不想负担他们的生活?”在建明看来,国家应该是博爱的,应该是平等的,应该是友好且亲和的。
“那其他人也和你一样是避难过来的吗?”
“不是的,有人是这里潦倒的农夫,负债累累,只好逃出来做工了,还有其它种种原因逃离社会的人。”
“这么说,这里是非法佣工了?!”
“是这样,可你会去揭发吗?这些人会去揭发吗?”
“……”建明不置可否地摇着头。一个表面法制的国家里居然会存在这些潜规则,一时间,建明的评判体系失去了平衡。这些每天一起并肩劳作的伙计们诚实、善良且正直,虽然时常会很粗俗,虽然对环境都存有些戒心,但建明感觉到他们内心对美好的强烈憧憬和适应现实的顽强毅力。从这些古铜色的脸庞上,建明丝毫看不出任何被社会结构抛弃的理由,可现实的法则就是这样,制度化的体系下,正确与否远非规则可以限定的,“尤其在这个贪婪、自私、充满无谓竞争的、疯狂的体系下。”建明略有感悟。
建明转头看了一眼沉默的老伙计,“会好起来的,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好的。”
“……”老伙计长叹了一声,“努力,……,我不相信这些,现在的社会永远让大部分人生活艰难。”
“永远让大部分人生活艰难?”建明细细地品味这句话。“我算是大部分人中的一员吗?”建明不知道如何界定这“大部分”,脑海中忽明忽暗地闪现出相关的前因后果。可是又太轻薄,看不清,抓不住,思路很快又陷入一片混乱中,像黑色的浪吞没了最后一片彩云。
“你要想让自己好起来,就要利用这社会法则。就要够狠心享受我们这帮伙计的受罪。”老伙计似乎已经参透了社会的法则。
这让建明想起了以前的生活,开车的早晨是美好的,却忽视了清洁工人的存在。自己做清洁工人的时候也只配从后门进出。这社会中所谓的优质生活真是建立在大多数人受苦的基础之上的吗?建明隐约觉得这应该是问题的答案了,但还找不到其间的必然性。
海水很快吞噬了最后一丝光明,码头上华灯初上,一派辉煌之象。
老伙计继续他的故事,“我有一次绝望到了极点,抛下一家老小去了界真崖。”
“界真崖?”
“对,就在崇港的东面,这里的人都传说跳下界真崖,便能去到一个美好的世界,那里人人平等,自由,博爱,社会祥和,人民快乐。”
“那您跳了吗,这是真的吗?”
“没有,我在崖上看到海鸟在与汹涌的大海做斗争,争取微薄的食物,我还看到了海水的黑暗,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的平和,人与自然界的法则一样,要争斗,要瓜分。”
“它让你麻木了?”
“对,自那以后,我不再对社会抱有任何幻想了,开始听凭命运的安排,哼,这不也熬到现在了。看了太多的人离我而去,也终会有一天,我在别人的目光下离开,可怕的是离开的时候居然没有人在意。”
建明可以体会到老伙计的心情,这种对存在的渺小的惧怕甚至超过对死亡本身的恐惧,建明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知道是同情老伙计还是感到同病相怜。建明抬头看了看夜空。“唉,连这星空都是时间与空间的错觉,更何况这社会。”
一个原本清晰而简单的视界在被撕开后就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以理解。而此时此刻的生存也愈发无助,就像面对这无边而深邃的大海,一个人的力量究竟能改变些什么呢?建明无奈地摇摇头,“是否唯一的希望就是不停地寻找?像那个在桥洞下遇见的流浪汉,可以什么都不要,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此生的意义就在于寻找一个安心踏实的理想?可,未来的方向在哪里?”
建明有些想念童年的简单思想,小小的心灵生存在一个纯洁又纯粹的气泡中,看到的是大千世界在气泡上五彩的倒映,理解着冬去春来的简单永恒。童年的石头会说话,童年的木偶会生气,还有那花丛中可爱的小蜜蜂,树林里快乐的百灵鸟……。“这就是我的童年视界,生活因为我而美好。”
“现在不一样了……”,建明看着被海水冲刷着的沙滩,“生命无处不在,死亡也是。生活同样也是因为我而如此凌乱、没有逻辑。”
随后的日子里,建明打量着身边的这群被社会遗弃的伙计们,偶尔也会被他们粗俗的故事逗得大笑,但无论怎样苦中作乐的开心也掩饰不住皴黑的皮肤下,无奈的情绪。所有人都默许了现实的法则,没有人去问为什么,没有人想去改变,生活把他们从更绝望的边缘拉到现在,他们似乎已经知足了。起码目前是这样。
“有没有想过改变这一切。”建明偶尔会偷偷地问。
“怎么改变啊,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能有机会出点体力就不错了。”
“不会可以学吗?”
“哪里有钱去读书呢?”
建明找机会问其他的伙计。
“有没有想过改变这一切。”
“喂,不是要抢东西去吧,别叫我去啊。”
“不是,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
“你是说当老板啊。”
“算是吧!”
“怎么可能呢,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发梦啊!”
……
“有没有想改变这一切。”
“改变什么?”
“生活啊!”
“天生就是苦力命,怎么改啊?”
……
“有没有想改变这一切。”
“哼,我以前也是在生意场上混过的。”
“那为什么不重头再来。”
“不会有机会了,已经没有办法再融入那个圈子了。”
……
“有没有想改变这一切。”
“日子不好过啊。”
“那就去努力改变吗?”
“离开社会太久了,难啊。”
“不会太难啊,社会还在那里,为什么不再加入其中呢?”
“……”缓慢地摇着头,目光呆呆地看着墙角,“不会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
建明的尝试没有结果,似乎大家都不再相信社会,而且所有的人都把目前的生活归结到个人身上,似乎是个人的原因导致了现实的一切。大家都默许了生存的法则,几千年来没有变过。目前这样的生活方式不正是自我安慰的麻木吗。
伙计们的反映让建明颇为难过,长期在生死边缘挣扎让伙计们无暇顾忌简单生存之外的事务,伙计们的视界因长期失望和绝望而变得局促,崇港的恢宏、海洋的宽广全部被屏蔽在视界之外。而若不是心存期待,若不是刻意在寻找理想,自己的视界也终难免陷入无法自拔的苟且之中。
这又增加了建明的迷惑。视界似乎越来越不正常了。可不正常在什么地方,建明看不透,摸不着。一切都被浓雾笼罩,拨开雾还是雾,分不清方向,看不到希望。生活中不会没有美好存在,建明想起那个神圣的女子,但是,为什么会有比美好多得多的不安与凌乱,老部长伤心地走了,父亲工厂里的工人勉强度日,一个集团的老总不顾一家老小绝尘而去,小街的生活艰难且无助,鲁丘在寻找几十年前分开的父亲……,这么多难以细数的冲突与矛盾,生活真的是被混乱所包围。工业文明创造的超级巨轮载满了社会的麻木……。
崇港的美丽已经不在了,偶尔的历史痕迹下容纳的都是所谓现代文明的肮脏,崇港的繁忙,造就了城市夸张的生活方式,巨大的驳船不停地进出着港口,一辆辆大型的拖车接送着数不清的货物。恢弘、繁忙、现代化成了崇港的标志,可建明和一班伙计的生活却全然被忽略了,崇港只是别人的崇港而已,对建明和伙计们来说,这里永远不会有生活,建明厌恶了眼前的一切。
崇港终于繁忙到了极限,装满集装箱的大货船要排很长时间才能进港卸货,而建明和伙计们的工作也更加劳累了,工资却仅仅是象征性地有所增加而已,建明很清楚工头的如意算盘,但也没有什么改变的办法。
崇港繁忙后,建明和伙计们会经常下海去接散货,这也让建明经常有机会在几百米之外经过界真崖。每次经过时,老伙计都会提起他的经历。“当时,我就站在那里,你在船上感觉不到上边的体验。”没人知道这传说是真是假,几次出海,建明也未见有人从崖上跳下。“也许是城市人为的文化吧,给现实留一个逃脱的理想。”建明怀疑。
又一个出海的黎明,船向着光芒出现的地方行驶,一艘艘驳船巨大的剪影丰富了金光灿烂的地平线。建明的小船穿梭在庞然大物之间。
“嘿,建明,你看,界真崖上好像有人。”那个老伙计向建明喊道,建明放眼望去,界真崖上真的有一个小白点,金灿灿的阳光只照到了界真崖的上边,使得崖顶的一切如海市蜃楼。老伙计把自己的背心脱下来,拿在手上向界真崖拼命地摇。建明跑到瞭望台,用那里的望远镜向界真崖望去。
一个白衣长裙的女子安静地站在金色的界真崖上,长发在清风中飘摆。眼前的面孔是如此神圣而又熟悉,建明想起了照相机镜头中的早晨,一样的清澈,一样的阳光灿烂。建明放下望远镜,呆呆地看着界真崖。
“这算是命运的安排吗,让一个在建*中无法超越的完美消散在黑色的层层叠浪中。”
空间和时间的印象突然变得轻薄飘渺,建明的视界再次成为无声黑白的流影。老伙计还在用力地甩着背心,嘴里还喊着些什么。
这个才见过几面的女子给了建明从未有过的神圣、勇敢与完美,而这种对她的敬畏和交流的意愿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深深的愧疚。姑娘的凄美、超然和宽容的眼神让看不透这浑浊视界的建明抓住了一丝追求美好、解脱负疚的希望。就像界真崖留给城市一个逃脱的理想一样。虽然建明并不清楚自己的理想到底应该是什么样,但经历过的这么多现实绝对不是建明的理想。建明对理想的憧憬几乎已经消失,感觉自己越来越像身边的伙计,麻木,无望。但至少,还对解脱自己的负疚抱有一丝希望,也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如果再一次与姑娘相遇,自己一定会勇敢地去请求宽恕并愿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原谅。然而,即便是这渺茫的希望也要被淹没在这无边的深渊中,从灿烂的清晨来,在灿烂的清晨中去。
“界真崖真的就是最后的希望了吗?”建明曾经怀有的憧憬与希望,此刻脆弱得只剩下呼吸。几年漂泊的意义突然变成烟灰,变成爷爷墓前的清烟,一点点,一点点地被风吹散,清淡到再也看不出一丝痕迹。生活不仅没有了希望,而且还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建明已经记不得女子飘向大海的身影,记不得老伙计的垂头丧气,也记不得清晨的太阳如何又隐没在地平线下。当兵的日子不是自己的,清洁工的日子不是自己的,巴士司机的日子不是自己的,崇港也不是自己的,……。
自己的这一番虽不算是千辛万苦但也可称之为艰难的经历似乎宣告了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建明无法清晰地总结自己的这段经历。为了一个说不清楚的理想状态逃离了那个原本美好的视界,可经历的一切更加模糊了自己的视线,理想的状态没有了,前进的方向迷失了,这样的角色体验还有意义吗?
第二天,建明收拾了行装,准备回到自已出生的城市,至少,在那个熟悉的城市里还有一个虚假的视界,蒙住眼睛后生活仍然可以“不错”地继续。崇港的体验异乎寻常的短暂,但却深刻,建明更有些怀疑这是否是命运在捉弄自己,如此残酷地打击着原本已经很脆弱的对美好的期望。
建明终于倦了,也终于读懂了桥洞下流浪汉的眼睛,视界之外的美好是寻觅不到的,可改变现实的希望又近乎绝望。眼睁睁地看着日月春秋无情地把自己推向雨季,推向那个无边的深黑,日子少到可以掰着手指头来算,身边的一切和所作所为便索然无意义。建明已经厌烦了这种无休止的,疲于奔命却又摸不到方向的日子。生活进入了极端不自由与不平等的状态。但谁能改变这一切呢?建明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了。美与丑、正义与邪恶等一切所谓的原则与坚持在理想崩溃的瞬间也随之倒塌了。
失去了标准的建明又试图营造自己的气泡,一个看起来能麻痹自己的视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十一章 不再有归宿
第十一章 不再有归宿
建明登上了回国的轮船,再一次与界真崖擦肩而过,黑色的海水将建明最神圣的希望扑灭。
建明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着崇港和它的大小驳船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几年的漂泊源于自己的困惑,现在却依然是满脑混沌。几年的经历的确让建明有了不同的体验,可无论身处何种角色,摸不到方向的感觉会最终袭来。生活被日复一日的寻求占据着,无论是富有或者贫穷,生存都成了一种侥幸。世界到底被什么样的力量控制着,以至于让这么多人默许了各自的生活方式,建明被越来越多的困惑包围着。
“是我的经历不够纯粹吗?”建明怀疑,有时候所谓的背水一战其实并非真正地走上绝境,潜意识中,建明还是以父母、朋友作为退守的防线,以那套后现代的套房作为最后的依靠。虽然建明特意地与他们失去联系,特意地把自己隔离在异国他乡。
“可其实这些生活都不是我的”建明总是以旁观者的眼光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眼前的一切像是特意导演的戏剧,一幕一幕,日夜交替。而建明就像远离舞台的观众,听得到生活却看不到细节。建明似乎有所感悟,要想真正地融入角色就必须麻木,就必须囿于自己的小视界,就必须对视界之外的生活视而不见。自己现在想要再寻回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一切似乎又要回到了起点。建明无奈地摇着头。
生活似乎就只能是麻醉。然而当经历了雨季中的生离死别、体会了无尽的深黑之后,刻意的麻醉能真正消除那对生命意义消失的恐惧和无处不在的不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