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看书林主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扰扰春秋。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见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霎时新月下长川,沧海变桑田古路。讶求鱼缘木,拟穷猿择木,又恐是伤弓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
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
「总批:哀哉乎!此书既成,而命之曰《水浒》也。是一百八人者,为有其人乎?
为无其人乎?试有其人也,即何心而至于水浒也?为无其人也,则是为此书者之胸中,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而必设言一百八人,而又远托之于水涯。
吾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一百八人而无其人,犹已耳;一百八人而有其人,彼岂真欲以宛子城、蓼儿洼者,为非复赵宋之所覆载乎哉!吾读《孟子》,至伯夷避纣,居北海之滨,太公避纣,居东海之滨二语,未尝不叹。纣虽不善,不可避也,海滨虽远,犹纣地也。
二老倡众去故就新,虽以圣人,非盛节也。彼孟子者,自言愿学孔子,实未离于战国游士之习,故犹有此言,未能满于后人之心。若孔子,其必不出于此。
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殆不止于伯夷、太公居海避纣之志矣。大义灭绝,其何以训?若一百八人而无其人也,则是为此书者之设言也。为此书者,吾则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为如此设言。然以贤如孟子,犹未免于大醇小疵之讥,其何责于稗官。后之君子,亦读其书,哀其心可也。
古人著书,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储材,又复若干年经营点窜,而后得脱于稿,裒然成为一书也。今人不会看书,往往将书容易混帐过去。于是古人书中所有得意处,不得意处,转笔处,难转笔处,趁水生波处,翻空出奇处,不得不补处,不得不省处,顺添在后处,倒Сhā在前处,无数方法,无数筋节,悉付之于茫然不知,而仅仅粗记前后事迹,是否成败,以助其酒前茶后,雄谭快笑之旗鼓。呜呼!《史记》称五帝之文尚不雅驯,而为荐绅之所难言,奈何乎今忽取绿林豪猾之事,而为士君子之所雅言乎?吾特悲读者之精神不生,将作者之意思尽没,不知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此批也。
此一回,古本题曰楔子。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以瘟疫为楔,楔出祈禳;以祈禳为楔,楔出天师;以天师为楔,楔出洪信;以洪信为楔,楔出游山;以游山为楔,楔出开碣;以开碣为楔,楔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此所谓正楔也。中间又以康节、希夷二先生,楔出劫运定数;以武德皇帝、包拯、狄青,楔出星辰名字;以山中一虎一蛇,楔出陈违、杨春;以洪福骄情傲色,楔出高俅、蔡京;以道童猥獕难认,直楔出第七十回皇甫相马作结尾,此所谓奇楔也。」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
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天下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好诗。○一部大书诗起、诗结,天下太平起,天下太平结。」
话说这八句诗乃是故宋神宗天子朝中一个名儒,姓邵,讳尧夫,道号康节先生所作;「一个算数先生。」为叹五代残唐,天下干戈不息。那时朝属梁,暮属晋,正谓是:
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十五、五十,颠倒大衍河图中宫二数,便妙。」
后来感得天道循环,向甲马营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来,「大书武德皇帝,见此一朝,不用掉文袋子。」这朝圣人出世,红光满天,「圣人出世,红光满天;妖魔出世,黑气一道。」异香经宿不散,乃是上界霹雳大仙下降。「为天罡地煞先作映衬。」英雄勇猛,智量宽洪,自古帝王都不及这朝天子,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绝妙好辞。可见全部枪棒,悉从一王之制矣。」那天子扫清寰宇,荡静中原,国号大宋,建都汴梁,九朝八帝班头,四百年开基帝主。因此上,邵尧夫先生赞道:一旦云开复见天!正如教百姓再见天日之面一般。
那时西岳华山有个陈抟处士,「又一个算数先生。○两位先生胸中,算定有六六三十六员,重之七十二座矣。」是个道高有德之人,能辨风云气色。一日,骑驴下山,向那华荫道中正行之间,听得路上客人传说:「藏下一大部评话。」如今东京柴世宗让位与赵检点登基。那陈抟先生听得,心中欢喜,以手加额,在驴背上大笑,颠下驴来。人问其故。那先生道:天下从此定矣!正乃上合天心,下合地理,中合人和。
自庚申年间受禅,开基即位,在位一十七年,天下太平,传位与御弟太宗。「立乎元,指乎宋,传位御弟,传疑也。」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二年,传位与真宗皇帝,真宗又传位与仁宗。这仁宗皇帝乃是上界赤脚大仙;「又为天罡地煞先作映衬。」降生之时,昼夜啼哭不止。朝廷出给黄榜,召人医治,感动天庭,差遣太白金星下界,「忽然转出一座星辰,为一百单八座星辰作引。」化作一老叟前来揭了黄榜,自言能止太子啼哭。看榜官员引至殿下朝见真宗。天子圣旨,教进内苑看视太子。那老叟直至宫中,抱著太子耳边低低说了八个字,太字便不啼哭。「奇事奇文。」那老叟不言姓名,只见化阵清风而去。耳边道八个甚字?道是:文有文曲,武有武曲。「忽然从一座星辰,又转出两座星辰,为一百单八座作引,妙妙。○八个字只是四个字,奇情奇文。」端的是玉帝差遣紫微宫中两座星辰下来辅佐这朝天子!「星辰以座论,奇事。星辰可以下来,奇事。星辰被玉帝差遣下来,奇事。玉帝差遣星辰下来辅佐天子,奇事。」文曲星乃是南衙开封府主龙图阁大学士包拯。武曲星乃是征西夏国大元帅狄青。「夹批:申吕岳降,傅说列星,变用得好。」这两个贤臣出来辅佐这朝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改了九个年号。自天圣元年癸亥登基,至天圣九年,那时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万民乐业,路不拾遗,户不夜闭,这九年谓之一登;「一登二登三登,有据无据,撰成妙语。」自明道元年,至皇祐三年,这九年亦是丰富,谓之二登;自皇祐四年,至嘉祐二年,这九年田禾大熟,谓之三登。一连三九二十七年,号为三登之世。「九年一登,又九年二登,又九年三登,一连三九二十七年,号为三登之世。笔意都从康节、希夷两先生生来。」那时百姓受了些快乐,谁道乐极悲生:嘉祐三年春间,天下瘟疫盛行。自江南直至两京,无一处人民不染此证。天下各州各府雪片也似申奏将来。
且说东京城里城外军民死亡大半。开封府主包待制亲将惠民和济局方,自出俸资合药,救治万民。那里医治得,「自是正事,不可不先补出。」瘟疫越盛。文武百官商议,都向待漏院中聚会,伺候早朝,奏闻天子。是日,嘉祐三年三月三日,「合成九数,阳极于九,数之穷也。易穷则变,变出一部水浒传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贺已毕,当有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班部丛中,宰相赵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伤损军民甚多。伏望陛下,释罪宽恩,省刑薄税,「自是正论,不可不先补出。」祈禳天灾,救济万民。天子听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不料其年瘟疫转盛。仁宗天子闻知,龙体不安,复会百官计议。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启奏。天子看时,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以禳保民间瘟疫。「不必真出希文,只是临文相借耳。○先是药局,次是修省,第三段方转出祈禳来。」仁宗天子准奏。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天子御笔亲书,「诏。」并降御香一柱,「香。」钦差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信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星夜来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香。」亲将丹诏付与洪太尉,「诏。」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领了圣敕,辞别天子,背了诏书,「诏。」盛了御香,「香。」带了数十人,上了铺马,一行部从,离了东京,取路迳投信州贵溪县来。不止一日,「省。」来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随即差人报知龙虎山上清宫住持道众,准备接诏。「是日官员接诏,报知道众。」次日,众位官同送太尉到于龙虎山下。只见上清宫许多道众,鸣钟击鼓,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一派仙乐,都下山来迎接丹诏,「次日官员送太尉,道众接诏。」直至上清宫前下马。当下上至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从,前迎后引,接至三清殿上,请将诏书居中供养著。「上下前后,诏书居中,锦心绣口,随笔成妙。」洪太尉便间监宫真人道:天师今在何处?住持真人向前禀道:好教太尉得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因此不住本宫。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见真人?
真人答道:容禀:诏敕权供在殿上,贫道等亦不敢开读。且请太尉到方丈献茶,再烦计议。当时将丹诏供养在三清殿上,「诏。」与众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执事人等献茶,就进斋供,水陆俱备。斋罢,太尉再问真人道:既然天师在山顶庵中,何下著人请将下来相见,开宣丹诏?真人禀道:这代祖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非常: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贫道等时常亦难得见,怎生教人请得下来?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见?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赍捧御书丹诏,亲捧龙香,来请天师,要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以禳天灾,救济万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禀道:天子要救万民,只除是太尉办一点志诚心,「此语不独指祈禳瘟疫也。夫天子则岂有不要救万民者?天子要救万民,则岂有不倚托太尉者?太尉若无诚心,则岂能救得万民者?太尉救不得万民,则岂能仰答天子者?语虽不多,而其指甚远,其斯以为真人也乎?」斋戒沐浴,更换布衣,休带从人,自背诏书,焚烧御香,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许得见。如若心不志诚,空走一遭,亦难得见。太尉听说,便道:俺从京师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诚?既然恁地,依著你说,明日绝早上山。当晚各自权歇。
次日五更时分,众道士起来,备下香汤,请太尉起来沐浴。换了一身新鲜布衣;脚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斋;取过丹诏,用黄罗包袱背在脊梁上;「诏。」手里提著银手炉,降降地烧著御香。「香。」许多道众人等,送到后山,指与路径。真人又禀道:太尉要救万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顾志诚上去。「总是教太尉以为天子救万民之要诀,非为今日请天师叮咛也。」太尉别了众人,口诵天尊宝号,纵步上山来。独自一个,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口里不说,肚里踌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贵官,「丑话。○朝廷贵官四字,驱却无数英雄入水泊,此语却是此老说起。」在京师时重裀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妙语绝倒。○重茵列鼎,尚自倦怠,何不以调元赞化而将息之。」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知他天师在那里!却教下官受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著肩气喘,只见山凹里起一阵风。「写得出色。」风过处,向那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一声,「写得出色。」扑地跳出一个吊猜白额锦毛大虫来。「先写风,次写吼,次写大虫,只是一笔,便有多少段落。○初开簿第一条好汉。」洪太尉吃了一惊,叫声:阿呀!「千载欺君卖国人收场最后语。」扑地望后便倒。那大虫望著洪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树根底下,唬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奇句。」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奇句。」浑身却如中风麻木,「奇句。」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奇句。○四句一句一样,皆奇绝之文。」口里连声叫苦。大虫去了一盏茶时,方才爬将起来,再收拾地上香炉,还把龙香烧著,「香。○可不写诏?诏在背上,定当如故也。」再上山来,务要寻见天师。
又行过三五十步,口里叹了数口气,怨道:皇帝「四字连读始妙。重茵列鼎,尚自倦怠者,其胸中口中,每每有此四字也。」御限,差俺来这里,教我受这场惊恐!说犹未了,只觉得那里又一阵风。「写得出色。」吹得毒气直冲将来。太尉定睛看时,山边竹藤里,簌簌地响,「写得出色。」抢出一条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来。「亦先写风,次写响,次写蛇。○开簿第二条好汉。」太尉见了,又吃一惊,撇了手炉,「香。○前无此有。」叫一声:我今番死也!望后便倒在盘陀石边。但见那条大蛇,迳抢到盘陀石边,朝著洪太尉盘做一堆,两只眼迸出金光,张开巨口,吐出舌头,喷那毒气在洪太尉脸上。惊得太尉三魂荡荡,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却早不见了。太尉方才爬得起来,说道:惭愧!惊杀下官!看身上时,寒粟子比馄饨儿大小。「此非前详后略,正是从四句外,增出一句耳。」口里骂那道士:叵耐无礼,戏弄下官!教俺受这般惊恐!若山上寻不见天师,下去和他别有话说。再拿了银提炉,「香。」整顿身上诏敕「诏。○前不及诏,此并及诏,都妙。」并衣服,巾帧,却待再要上山去。
正欲移步,「法变,不然,上去到几时了。」只听得松树背后,隐隐地笛声吹响,渐渐近来。太尉定睛看时,但见一个道童,倒骑著一头黄牛,横吹著一管铁笛,笑吟吟地正过山来。「一蛇一虎后,忽接入此段,笔墨变幻不可言。」洪太尉见了,便唤那个道童:你从那里来?认得我么?「好货。」道童不睬,只顾吹笛。「写得妙极。」太尉连间数声。道童呵呵大笑,拿著铁笛,指著洪太尉,「写得妙极。」说道:你来此问,莫非要见天师么?太尉大惊,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只合答云:你是太尉,如何得见?」道童笑道:我早间在草庵中伏侍天师,听得天师说道:今上皇帝差个洪太尉赍擎丹诏御香到来山中,宣我往东京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鹤驾云去也。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内毒虫猛兽极多,恐伤害了你性命。太尉再问道:你不要说谎?道童笑了一声,也不回应,又吹著铁笛,转过山坡去了。「写得妙极。」太尉寻思道:这小的如何尽知此事?想是天师分付他?一定是了。「此四字写尽从来太尉自以为是。」欲待再上山去;方才惊諕的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罢。
太尉拿著提炉,「香。」再寻旧路,奔下山来。众道士接著,请至方丈坐下。真人便问太尉道:曾见天师么?太尉说道:我是朝中贵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这般辛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为头上至半山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惊得下官魂魄都没了;又行不过一个山嘴,竹藤里抢出一条雪花大蛇来,盘做一堆,拦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好货。」尽是你这道众,戏弄下官!真人覆道:贫道等怎敢轻慢大臣?这是祖师试探太尉之心。本山虽有蛇虎,并不伤人。「一部水浒传一百八人总赞。」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动,方欲再上山坡,只见松树傍边,转出一个道童,骑著一头黄牛,吹著管铁笛,正过山来。
我便间他:那里来?识得俺么?他道:已都知了。说天师分付,早晨乘鹤驾云往东京去了,下官因此回来。真人道:太尉!可惜错过!这个牧童正是天师!「只说其一,不说其二。」太尉道:他既是天师,如何这等猥琐?「此一句直兜至第七十回皇甫端相马之后,见一部所列一百八人,皆朝廷贵官嫌其猥琐,而失之于牝牡骊黄之外者。○何独不言既是天师,如何这等狰狞耶?」真人答道:这代天师非同小可,虽然年幼,其实道行非常。他是额外之人,「一百八员,所谓额外之人也。」四方显化,极是灵验。世人皆称为道通祖师。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识真师,当面错过!真人道:太尉,且请放心。既然祖师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这场醮事,祖师已都完了。太尉见说,方才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太尉,请将丹诏收藏于御书匣内,留在上清宫中;「诏书毕。」龙香就三清殿上烧了。「龙香毕。」当日方丈内大排斋供,设宴饮酌。至晚席罢,止宿到晓。
次日早膳已后,真人道众并提点执事人等请太尉游山。「天下本无喜好,游山游出来。」太尉大喜。许多人从跟随著,步行出方丈,前面两个道童引路,行至宫前宫后,看玩许多景致。三清殿上,富贵不可尽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极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驱邪殿。「以九天、紫微、北极、太乙、三官等殿,引出驱邪一殿;以驱邪一殿,引出伏魔一殿。」诸宫看遍,行到右廊后一所去处。洪太尉看时,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捣椒红泥墙,正面两扇朱红格子;门上使著胳膊大锁锁著,交叉上面贴著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著朱印;詹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上书四个金字,写道:伏魔之殿。「写得怕人。○笔墨淋漓之至。」太尉指著门道:此殿是甚么去处?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租天师锁镇魔王之殿。太尉又问道:如何上面重重叠叠贴著许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奇想奇文。」使其子子孙孙不得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经八九代祖师,誓不敢开。锁用铜汁灌铸,谁知里面的事?小道自来住持本宫,三十余年,也只听闻。「妙。」洪太尉听了,心中惊怪,「先惊。」想道:我且试看魔王一看。便对真人说道:你且开门来,我看魔王甚么模样。真人禀道:太尉,此殿决下敢开!先祖天师叮咛告戒:今后诸人不许擅开。「一禀。」太尉笑道:「次笑。」胡说!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良民,故意安排这等去处,假称锁镇魔王,显耀你们道术。我读一鉴之书,「好东西,好文法。」何曾见锁魔之法?神鬼之道,处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内。快快与我打开,我看魔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禀说:此殿开不得,恐惹利害,有伤于人。「又禀。」太尉大怒,「次怒。」指著道众说道:你等不开与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们众道土阻当宣诏,违别圣旨,不令我见天师的罪犯;「看他随口搊出人罪案来,前后太尉一辙也。」后奏你等私设此殿,假称锁镇魔王,煽惑军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远恶军州受苦。「后来许多刺配军州,只照前官律断。」
真人等惧怕太尉权势,「真人犹怕太尉权势,况其他哉!」只得唤几个火工道人来,先把封皮揭了,将铁锤打开大锁。众人把门推开,一齐都到殿内,黑洞洞不见一物。太尉教从人取十数个火把点著,将来打一照时,四边并无别物,只中央一个石碣,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跌坐,大半陷在泥里。「一部大书七十回,以石碣起,以石碣止,奇绝。○碣字俗本讹作碑字。」照那石碣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箓,人皆不识;「与第七十回一样作章法。」照那碑后时,却有四个真字大书,凿著遇洪而开。「奇事奇文。」洪太尉看了这四个字,大喜,「次又喜。」便对真人说道: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定我姓字在此?遇洪而开,分明是教我开看,却何妨?我想这个魔王都只在石碣底下。汝等从人与我多唤几个火工人等将锄头铁锹来掘开。
真人慌忙谏道:太尉,不可掘动,恐有利害,伤犯于人,不当稳便!「又禀。」太尉大怒,「次又怒。」喝道:你等道众省得甚么!碣上分明凿著遇我而开,你如何阻当?快与我唤人来开!
真人又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不好。太尉那里肯听。「详书真人一禀、再禀、又禀、又禀者,以深明天罡地煞出世之不容易也。」只得聚集众人,先把石碣放倒,一齐并力掘那石龟,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只有三四尺深,见一片大青石板,方可丈围。「石碣之下石龟,石龟之下石板,写得郑重之至。」洪太尉叫再掘起来。真人又苦禀道:不可掘动。「掘到石板,又复苦禀,写得郑重之至。」太尉那里肯听。众人只得把石板一齐扛起。看时,石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茓。只见|茓内刮喇喇一声响亮,那响非同小可。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茓里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直冲上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骇人之笔。○他日有称我者,有称俺者,有称小可者,有称洒家者,有称我老爷者,皆是此句化开。」众人吃了一惊,发声喊,撇下锄头铁锹,尽从殿内奔将出来,推倒颠翻无数。惊得洪太尉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上。奔到廊下,只见真人向前叫苦不迭。太尉问道:走了的却是甚么妖魔?真人道:太尉不知:此殿中,当初老祖天师洞玄真人传下法符,嘱付道:此殿内镇锁著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一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上立石碣,凿著龙章凤篆姓名,镇住在此。「楔者,以物出物之谓。此篇因请天师,误开石碣,所谓楔也。俗本不知,误入正书,失之远矣。」若还放他出世,必恼下方生灵。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当时洪太尉听罢,浑身冷汗,捉颤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从人下山回京。真人并道众送官已罢,自回宫内修理殿宇,竖立石碣,不在话下。「了。」
再说洪太尉在途中分付从人,教把走妖魔一节休说与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见责。「画出太尉。」
于路无话,星夜回至京师。进得汴梁城,闻人所说:「只闻人说足矣,不必铺叙醮事也。」天师在东京禁院做了七昼夜好事,普施符箓,禳救灾病,瘟疫尽消,军民安泰,天师辞朝,乘鹤驾云,自回龙虎山去了。「省。」洪太尉次日早朝,见了天子,奏说:天师乘鹤驾云,先到京师;臣等驿站而来,才得到此。仁宗准奏,赏赐洪信,复还旧职,「瘟疫亦楔也,醮事亦楔也,天师亦楔也,太尉亦楔也。既已楔出三十六员天罡,七十二座地煞矣,便随手收拾,不复更用也。」亦不在话下。
后来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驾,无有太子,传位濮安懿王允让之子,太宗皇帝嫡孙,「为前传位御弟太宗句吐气,此传外别传之法也。」立帝号曰英宗。在位四年,传位与太子神宗。神宗在位一十八年,传位与太子哲宗。那时天下太平,「一部大书数万言,却以以天下太平四字起,天下太平四字止,妙绝。」四方无事。
且住!若真个太平无事,今日开书演义又说著些甚么?「忽然掉笔一转,转达出一部大书来。」看官不要心慌,下文便有一部七十回正书,一百四十句题目,有分教:
宛子城中藏猛虎,蓼儿洼内聚蛟龙。
毕竟如何缘故,且听初回分解。..(/t|)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第一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总批: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乱自下生,不可训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乱自上作,不可长也,作者之所深惧也。一部大书七十回,而开书先写高俅,有以也。
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
吾又闻古有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之语,然则王进亦忠臣也。孝子忠臣,则国家之祥麟威凤、圆璧方珪者也。横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竖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打之,至于杀之,因逼去之,是何为也!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则是高俅来,而一百八人来矣。王进去后,更有史进。史者,史也。寓言稗史亦史也。夫古者史以记事,今稗史所记何事?殆记一百八人之事也。记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庶人则何敢议也?庶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又议,可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今则庶人议矣。何用知其天下无道?
曰:王进去,而高俅来矣。
史之为言史也,固也。进之为言何也?曰:彼固自许,虽稗史,然已进于史也。史进之为言进于史,固也。王进之为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几圣人在上,可教而进之于王道也。必如王进,然后可教而进之于王道,然则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诛也。
一百八人,则诚王道所必诛矣,何用见王进之庶几为圣人之民?曰: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犹其可见者也。更有其不可见者,如点名不到,不见其首也;一去延安,不见其尾也。无首无尾者,其犹神龙欤?诚使彼一百八人者,尽出于此,吾以知其免耳,而终不之及也。一百八人终不之及,夫而后知王进之难能也。
不见其首者,示人乱世不应出头也;不见其尾者,示人乱世决无收场也。
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以天罡第一星宋江为主;而先做强盗者,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虽作者笔力纵横之妙,然亦以见其逆天而行也。
次出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盖檃栝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为虎为蛇,皆非好相识也。何用知其为是檃栝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曰:楔子所以楔出一部,而天师化现恰有一虎一蛇,故知陈达、杨春是一百八人之总号也。」
话说故宋,哲宗皇帝在时,其时去仁宗天子已远,「只是顺手从楔子写来,却将从来国步升降,天运循环,一笔提尽,使读者便有上失其道,忆散乐矣之痛也。」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便有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开书第一样脚色。作书者盖深著破国亡家,结怨连祸之皆由是辈始也。○言子弟则有为之父兄者矣,失教之罪,谁实任之?」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得好脚气毬。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毬。后来发迹,便将气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毛旁者何物也,而居然自以为立人,人亦从而立人之,盖当时诸公衮衮者,皆是也。○奇绝之文。」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甚矣,诗书词赋之易,而仁义礼智能信行忠良之难也,观于高俅,不其然乎!」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生铁之子未有不使钱者,可笑可叹。」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在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尹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极写高俅狼狈,以深恶之也。○不容他在家,却容他在朝,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奇句。」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一路以年计,以月计,以日计,皆史公章法。○一住三年。」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东京。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仕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赍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仕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迳来金梁桥下董生药家下了这一封书。董将仕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如画。」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得著他?「看他处处安着不得,与府尹所断,如出一口。」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断配的人,旧性必一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曲折之笔。」住了十数日,「住了十数日。」董将仕思量出一个路数,将出一套衣服,「细甚妙甚。不然,迭配回来人,如何可见小苏学士去。」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苏学士也,而又曰小,彼何人斯也?」久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高俅大喜,谢了董将仕。董将仕使个人将著书简,引领高俅迳到学士府内。门吏转报。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了来书。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著得他?「又与将仕如出一口,见天下不容也。」不如做个人情,他去驸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王太尉也而亦曰小,彼何人斯也?」他便欢喜这样的人。当时回了董将仕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住一夜。」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随即写回书,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忽作一结结住,下又另起,文字顿挫有法。」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忽一日,「省,而笔势突兀可喜。」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小苏学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嗟乎!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即欲不得志,亦岂可得哉!」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现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诚乃巍巍圣德。」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一样省文笔法。」踢毬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又一样省文笔法。」
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请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对席相陪。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凭空忽然生出。」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忽然生出狮子,又忽然陪出笔架,狮子实,笔架虚,极文章之致也。」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不赞狮子,却赞笔架,而已赞狮子之极矣。笔法妙不可言。」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端王又谢了。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尽醉方散。「了。」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著一个小金盒子盛了,「又陪一色。」用黄罗包袱包了,「又陪一色。」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一路都是申荐,此行却是突然,令读者出于意外。」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著两般玉玩器,怀中揣著书呈,迳投端王宫中来。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没多时,院公出来问道: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
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毬,「贤士大夫,军国重事。」你自过去。高俅道:相烦引进。院公引到庭门。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条;把绣龙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绦儿边;「横嵌一句在绦下靴上,写出踢毬身分,奇妙之极。」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小Ъ门相伴著蹴气毬。「活画出来。」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侯。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毬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著,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奇想奇文,淋漓跳跃。」那高俅见气毬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奇想奇文。」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姓名不作一句出。」受东人使令,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呈在此拜上。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直如此挂心?高俅取出书呈进上。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毬?你唤做甚么?「玩器亦楔子也。既已楔出气毬,便略而不论矣。」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做高俅,「始出姓名。」胡乱踢得几脚。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进身之易如此,皆天为之也。」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奇句。」但踼何伤。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踼,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才踼几脚,端王喝采,「先引一笔,下乃极写之。」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那身分是一段,这气毬是一段,今下一段,便以鳔胶粘住矣。上一段,却忽然从半句虚歇住,盖不忍言之也。」这气毬一似鳔胶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过了一夜。」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固非王都尉之所料也。」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了马,入宫来见了端王。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只略带。」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特致其辞。」踢得两脚好气毬,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答道: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端王欢喜,执杯相谢。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了。○都尉亦楔子也,既已楔出端王,便亦略而不论也。」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留在宫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离。「忽又作一结结住,下又另起,文字顿挫有法。」未两个月,「未及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无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大书玉清一号,以吊动天罡地煞也。」登基之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俅道:「一向无事者,无所事于天下也。忽一日与高俅道者,天下从此有事也。作者于道君皇帝每多微辞焉,如此类是也。」朕欲要抬举你,但要有边功方可升迁,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后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没半年间。」
高俅得做太尉,拣选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监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高殿帅一一点过,于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开书处一筹人物,却似神龙无首,写得妙绝。」──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门管事。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是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只有一个老母,「二语是一部大书门面家风,读者须要处处着眼。」年已六旬之上。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著,军正司禀说染病在家,见有患病状在官,高殿帅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小人了。王进听罢,只得捱著病来;进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昇的儿子?「轻轻生出王昇,以为衔怨之由。读之,但见其出笔之突兀,不知其用笔之轻妙也。」王进禀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上使花棒卖药的!「可骇。」你省得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句句骂王进,句句映高俅,妙绝。」王进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小人偏有口给。」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不敢不来。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与我打这厮!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得此一笔,便令王进为无瑕之壁,不似后文众人身犯刑法。」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明日却和你理会!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出得衙门,叹口气道:我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甚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看他文字,极尽起抑跌顿之妙。」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不惟注明,兼令高俅本事出丑,又见宋时军功可笑。」我不想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闷闷不已,对娘说知此事。子母二人抱头而哭。「写王进全是孺子之色,不作英雄身分。○一子母二人。」娘道:我儿,三十六著,走为上著。只恐没处走!「为一百八人脑后下针。」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的,爱儿子使枪棒,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普天下想来,只此一处,读之,令我想,令我哭。」当下子母二人「二子母二人。」商议定了。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若他得知,须走不脱。王进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张牌。」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王进道:我因前日患病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些开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一个去了。」当夜子母二人「三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担。」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的。「马。」等到五更,天色未明,「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李牌,「李牌。」分付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又一个去了。」王进自去备了马,「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孝子如画。」家中粗重都弃了;「照前细软二字。」锁上前后门,挑了担儿,「担。」跟在马后,「孝子如画。」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不出酸枣门。」取路望延安府来。「也去了。」
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巳牌,「已牌。」也不见来。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一个来。」只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半日。」并无有人。看看待晚,「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一个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看看黑了,「黄昏。」两个见他当夜不归,「一夜。」又不见了他老娘。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次日。○两个去。」亦无寻处。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两个来。」高太尉见告,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那里去!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二人首告,免其罪责,「此自是王进传耳,与彼二人亦复何涉,只如是省去好。」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子母二人「四子母二人。」自离了东京,免不了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一月有余,「省。」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著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子母两个「五子母二人。」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拿我也拿不著了!子母二人欢喜,「一段为错过宿头作地耳,却宛然一幅孝子慈母行乐图也。○六子母二人。」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走了这一晚,不遇著一处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迤逦生出事情来。」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先写柳树。」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王进放下担儿,「放担。○敲门多时,犹未放担,写赶路情景如画。」与他施礼。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子母二人「七子母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庄客答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王进又道:大哥方便。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王进请娘下了马。王进挑著担儿,就牵了马,「孝子如画。」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先写打麦场。」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一路曲曲写担写马,妙绝。」子母二人,「八子母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条,足穿熟皮靴。王进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王进子母二人「九呣子二人。」叙礼罢,都坐定。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如何昏晚到此?王进答道:小人姓张,「第一个姓张人。」原是京师人。因为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个顶著房屋走哩。你子母二位「十呣子二人。」敢未打火?叫庄客安排饭来。
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上,先烫酒来筛下。「只如此妙。」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王进起身谢道:小人子母「十一子母二人。」无故相扰,此恩难报。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只如此妙。」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进子母到客房里安歇。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一路写马,至此将马忽作一收。」太公道:这个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出后槽,一发喂养。「后文水穷云起,全仗此语作线。」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一路写担,至此将担亦忽作一收。」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太公自回里面去了。王进子母二人「十二子母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写得精细之至。」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老母在房里声唤。「欲便接史进,而嫌其突也,又作迁延以少迟之,真乃文生情,情生文,极笔墨摇曳之妙也。」太公问道:客官,天晓好起了?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偏与听得声唤不接,妙。」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痛病发。太公道:即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痛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庄主何曾有心疼方,只因如此便好迁延转出史进来耳。」王进谢了。
话休絮繁。自此,王进子母二人「十三子母二人。」在太公庄上。服药,住了五七日,觉道母亲病患痊了,王进收拾要行。「行文至此路绝矣,无转处矣。」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膞著,刺著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何意一转,有此炫烂之文,令人耳目骇动也。」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诚于中形于外。」只是有破绽,嬴不得真好汉。那后生听了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全是高眼慈心,亦复儒者气象。」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那后生那里肯拜,「此处写史进负气,正令后文纳头便拜出色。」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嬴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真时,较量一棒耍子。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你不算好汉!「写史进负气可笑。」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写王进全是儒者气象,妙妙。」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太公道: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亦是他自作自受。
王进道:恕无礼。去枪架上「四字妙。盖王进此来,不曾带棒,打麦场上,又无第二棒也。」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名家自有家数,妙绝。」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迳奔王进。「写史进负气,好笑。」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不是寻常家数。」那后生轮著棒又赶入来。「史进好笑。」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不是寻常家数。」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史进好笑。」王进却不打下来,对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不是寻常家数,妙绝。○只一棒法写得便如生龙活虎,此岂书生笔墨之所及耶!」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史进好笑。○写史进,便活写出不经事后生来。」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又妙,全是儒者气象。」道:休怪,休怪。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直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妙绝史进,快绝史进,令人有生子当如九纹龙之叹也。○没奈何只得五字,史进负气语。」王进道:我呣子二人「十四呣子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后生穿了衣裳,「与脱衣照。」一同来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与前不同。」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笑道:奸不厮欺,俏不厮瞒。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抟弄。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仇,要奈何王进,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子母二人「十五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
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连日管顾,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想即高太尉所学也。」只好看,上阵无用。小人从新点拨他。「纯是慈心高眼。」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那后生又拜了王进。「前写负气不肯拜,此写拜了再又拜,可见史进之于王进,全不是今世投拜门生也。」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行文至此又路绝矣,又无转处矣,忽然先伏一奇峰在此。」这村便唤做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可称史林。」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一气死了。「将母而去,此其所以为王进也。呕死其母,此其所以为史进也。两两写来,对照入妙。」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剌了这身花绣,肩膞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一部书一百单八人,而为头先叙史进,作者盖自许其书,进于史矣。九纹龙之号,亦作者自赞其书也。」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
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子母二人「十六子母二人。」在庄上。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
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史进十八般武艺,──矛,锤,弓,弩,铳,鞭,简注:金字旁间,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扒,一一学得精熟。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史进那里肯放,「少不得。」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小弟奉养你呣子二人「十七呣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著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席筵送行,托出一盘──两个段子,一百两花银谢师。次日,王进收拾了担儿,「担。」备了马,「马。」子母二人「十八呣子二人。」相辞史太公。王进请娘乘了马,「孝子如画。」望延安府路途进发。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悌弟又如画。」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著马,子母二人「十九子母二人。」自取关西路上去了。「安身立命去也。」
话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开书第一筹人物,从此神龙无尾,写得妙绝。」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数语写史进精神之极,遂与春夏读书,秋科射猎,一样争胜。」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病患证,数日不起。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呜呼哀哉,太公没了。「完太公,令文字省手。」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史进家中自此无人管业。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时当六月中旬,「好笔法。」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提个交床坐在打麦场柳阴树下乘凉。「史进亦有坐定之日。」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要写人在松林里张望,却先写风在松林里透过,笔法妙不可言。」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来得异,若直起少华山,作书亦有何难。」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标兔李吉。「笔势忽振忽落。」史进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是来相脚头!李吉向前声诺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邱乙郎吃碗酒,「随手搊出一矮丘乙郎,不知者谓是闲文,却不知其便已预陪王四,以见李吉之于史进庄上人,无一不熟也。○吃碗酒,照王四醉妙。」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如此过入少华山。」「眉批:一座奇峰忽然跌落,然后却向李吉口中重复跌起峰头,行文如在山荫道中也。」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过入少华山,曲曲折折。」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以獐儿兔儿,引出虎儿蛇儿,曲折之笔。」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陡然转入。」如今山上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一个山寨,聚集著五七百个小喽啰,有百十匹好马。「此六字,直与最后照夜玉狮子马,作章法。」为头那个大王唤作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一百单八人,先出三地煞,文心纵横苍莽之甚。」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禁他不得,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拿他?「非表三人也,正挑史进也。」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若无此句,便有睡里梦里之诮也。」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仍结归野味,使文字有篇段。」李吉唱个喏自去了。「完李吉。」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一路写史进英雄,写史进雁快,写史进阔绰,写史进殷实,笔笔精神之极。」史进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著五七百小喽罗打家劫舍。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啰皂注:口字旁皂。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果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读之,令人壮气,真好史进也。」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详。」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设立几处梆子,拴束衣甲,整顿刀马,提防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人氏,「出身处甚好。」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郤精通阵法,广有谋略;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枪;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当日朱武郤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赏钱,召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看他曲曲折折而来。」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奇曲之想,又有奇曲之笔以副之。」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杨春道:哥哥不知。若是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上文从史进说到少华山,便有李吉一篇奇曲文字。此文从少华山说到史进,便有杨春一篇奇曲文字。真如双龙天矫矣。」陈达道:兄弟好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杨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乌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啰: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先去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上文劫华阴县是宾,打史家庄是主。宾者,所以引乎主也。此既得主,仍不弃宾,文章周致之甚。」「眉批:第六番方递入下传,行文步骤千古未有。」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前整制刀马,「好。」只见庄客报知此事。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曳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好。」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著抹绿靴;腰系皮搭膞,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从三四百人眼中看出,妙妙。」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著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著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及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好。」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将小喽啰摆开。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膞;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著丈八点钢矛。「亦从史进眼中看出。」小喽啰趁势便呐喊。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著史进,欠身施礼。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著弥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繇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
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史进道:胡说!俺家见当里正,「闲话亦不落空。」正要拿你这伙贼;今日倒来经繇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好话。」陈达道:好汉,叫我问谁?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好话绝倒。」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史进也怒,轮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陈达也拍马挺枪来迎史进。两个交马,斗了多时,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枪攧怀里来;「便学王进家数。」史进轻舒猿臂,「字法。」款纽狼腰,「字法。」只一挟,「字法。」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字法。」款款揪住了线搭膞,「字法。」只一丢,丢落地,「字法。」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如画。」史进叫庄客把陈达绑缚了。众人把小喽啰一赶都走了。「史进叫绑陈达,众人赶走喽罗,大将意在大将,小卒意在小卒,写得甚好。」史进回到庄上,把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贼首,一并解官请赏;「此句极似发狠,却不知正是迁延,一部都用此法。」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且权散。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又写众人喝采,文字精神之极。」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啰再去探听消息。只见回去的人「出喽罗。」牵著空马,「字字不空。」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朱武问其缘故。小喽罗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雄!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与他死拼,如何?「写陈达便有陈达,写杨春又有杨春。」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拼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写朱武又有朱武。」杨春问道:如何苦计?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四字,何等精神,何等气色。」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过马来!一面打起梆子。众人早都到来。史进上了马,「写得如火似锦。」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著四行眼泪。「神机军师,亦复名下无虚。○不止是苦计,亦实有义气也。」史进下马来「史进上马,史进下马,一上一下,史进如虎也。」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一边说解官请赏,一边说被官逼迫,令人浩叹。」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迳就死。「其言令人感泣,真乃神机军师。」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解官则死于官也,又曰英雄手内请死,其视史进如戏也,真乃神机军师。」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出于何典?」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直是下榻留贤,岂是开门揖盗,快哉史进也。」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此反嫌其诈。朱武之所以为地煞也。」史进三四五次叫起来。他两个那里肯起来。「此反嫌其诈。」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横Сhā二语,奇笔妙笔。」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解官请赏。「此反嫌其诈。」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不惟引入后厅,又要酌酒相待,此时三四百史家村人,在外厅打麦场上,大郎视之,真如蚊蚋耳。○写史进粗糙可爱。」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忽为俘虏,忽为上客。快哉史进,千载无此筵席。」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至数杯,少添春色。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史进送出庄门,「史进妙人,令人想杀。○真是成礼而别,笑世上鞠躬之伪也。」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非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大郎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
话休絮繁,过了十数日,「以下是一节。」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啰乘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当夜敲门。庄客报知,史进火急披衣,来到庄前,问小喽啰:有甚话说?小喽罗道:三个头领再三拜覆∶特使进献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递与。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好意送来,受之为当。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又过半月有余,「以下又是一节。」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喽罗连夜送来庄上。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以下又是一节。」史进寻思道:「弄出也。」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疋红绵,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去送。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为欲写他巧言误事,却先写他答应官府,是倒Сhā过来之笔。○大郎误矣,安见口舌利便,颇能答应之人,而能托事有成者乎?君子鉴于此,而知能文之士,不足用也。」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的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小喽啰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先以山寨送礼,引出史进送礼;先以送礼吃酒,引出下书汔酒,笔下节节次次妙甚。」下山同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覆。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只一日。「史进总结一名。」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山寨亦总结一句。○已上文,散叙三段,总结二段,皆为下王四失事作引,非正文也。」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直至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王四驰书迳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朱武看了大喜。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有前文吃酒,便令此处汔酒不突然也。」王四下得山来,正撞著时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写王四酒醉,不作一番便倒,又转出时常送物事小喽罗来,笔墨回环兜锁,妙不可言。」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著,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好。」踉踉跄跄,一步一颠;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著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原来摽兔李吉正在那坡下张兔儿,「王四之醉也,便借送物事小喽罗:回书之失也,便借摽兔李吉,笔墨回环兜锁,妙不可言。若俗笔另添出无数人,便令文字散乱无致也。」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动,「初是好意相扶。」只见王四搭膊里突出银子来。李吉寻思道:「次是见银起意。」这厮醉了,...那里讨得许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是生出机会来∶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活是无心拾得。」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面写著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名字。「只认三个名字足矣,不必全书也。」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彀发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三是误信算命。○写李吉出首,亦复曲曲现时来。」华阴县里现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邱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屣盘,──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回环兜锁,绝世文情。」银子并书都拿去了,望华阴县里来出首。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尝读坡公赤壁赋人影在地,仰见明月二语,叹其妙绝,盖先见影,后见月,便宛然晚步光景也。此忽然脱化此法,写作王四醒来,先见月光,后见松树,便宛然五更酒醒光景,真乃善于用古矣。」便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得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前特赞王四赛伯当,正为此眉头一纵耳。」自道:若回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赶我出来;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
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缘何方才归来?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来迟了。史进又问:曾有回书么?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时赴席,何必回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上文特赞颇能答应,正为是也。」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你赛伯当!真个了得!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于路只见松树林里一只死狗。」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是日晴明得好。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来,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啰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便令门外无马,以为下文抵赖地。」迳来到史家庄上。史进接著,各叙礼罢,请入后园。庄内己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照后不要开门等句。」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史进和三个头领叙说旧话新言。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史进大惊,跳起身来道: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庄客:不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写得好。」只见是华阴县尉在马上,引著两个都头,带著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史进及三个头领只管叫苦。外面火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如火。」
不是这伙人来捉史进并三个头领,怎地教史进先杀了一二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直教:
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中治战船。
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xiaoshuotcomt--
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总批:看书要有眼力,非可随文发放也。如鲁达遇着金老,却要转入五台山寺。
夫金老则何力致鲁达于五台山乎?故不得已,却就翠莲身上生出一个赵员外来,所以有个赵员外者,全是作鲁达入五台山之线索,非为代州雁门县有此一个好员外,故必向鲁达文中出现也。所以文中凡写员外爱枪棒、有义气处,俱不得失口便赞员外也是一个人。要知都向前段金老所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句中生出来,便见员外只是爱妾面上着实用情,故后文鲁达下五台处,便有好生不然一语,了结员外一向情分。读者苟不会此,便自不辨牛马牡此矣。
写金老家写得小样,写五台山写得大样,真是史迁复生。
鲁达两番使酒,要两样身分,又要句句不相像,虽难矣,然犹人力所及耳。最难最难者,于两番使酒接连处,如何做个间架。若不做一间架,则鲁达日日将惟使酒是务耶?且令读者一番方了,一番又起,其目光心力亦接济不及矣。然要别做间架,其将下何等语,岂真如长老所云念经诵咒,办道参禅者乎?今忽然拓出题外,将前文使酒字面扫刷净尽,然后迤逦悠扬走下山去,并不思酒,何况使酒,真断鳌炼石之才也。」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奇文。」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著你年甲、貌相、贯址!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是鲁达爽直声口,在别人口中便有许多歉逊,此却直直云因为你上。」正迎著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问得紧簇。」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极曲之情,极便之笔。」亦无恩人在彼搭救,「老儿口中赞一句天下无双。」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员外后边许多好意,都在此句生出。」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不重员外枪棒,只借此使文章入港耳。」尝说道:怎地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够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叙得径净。」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画。」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Сhā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够有今日!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女子开口请上楼去,视鲁达犹父也,在楼上已算曲室,只因此句,便生出员外捉奸一番风波来。文心真有前掩后映之妙。」
鲁达道:不须生受,洒家便要去。「不知何处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你便去!老儿接了杆棒、包裹,「孝顺如见○行文又细。」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此句有三妙在内,不可不悉。一是视鲁犹父;一是女儿娇养惯,老儿烧火惯;一是语中明明露出嫌疑,为员外来捉之线。」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鲁达语。」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薄味,何足挂齿!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金老下来「写得嫌疑。」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新讨妙,是个外宅。」分付那个娅嬛一面烧著火。「那个妙,明明是一个也。○一面烧火,放在未买东西之前,只为要显出那个娅嬛耳。不然,唤娅嬛无别事,若买了回来,则老儿与小斯可以自烧,娅嬛为添足矣。只外宅二字,难写如此,胡可易言作文也。」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鲊,时新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自有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嫌疑之极。」铺下菜蔬果子嚘饭等物。娅嬛将银酒烫上酒来。「又有银酒壶。○不尴不尬,宛然外宅。」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方拜妙。」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鲁达托大声口如画。」
三人慢慢地饮酒。「嫌疑之极,与调情者何以异哉。」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奇文。」鲁提辖开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含糊双关语,妙绝。」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杆棒被金老接过。」从楼上打将下来。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叫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写得淋漓突兀,真正奇文。」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楼上下来。」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非写赵员外气也,写金老女父数日中赞诵不少,为前文出色加染。」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洒家?「虽是问辞,亦写鲁达托大意思。」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重上楼去。」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鲁达道: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洒家是个粗卤汉子,「我与我周旋久,方有此四字。○鲁达自知粗卤,李逵不然。」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你去。「活鲁达。○泪下之言。」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无贤无愚,必要问及。」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叠此三句,令半夜酒席不寂寞。」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文殊菩萨风俗。○此书每欲起一篇大文字,必于前文先露一个消息,使文情渐渐隐隆而起,犹如山川出云,乃始肤寸也。如此处将起五台山,却先有七宝村名字;林冲将入草料场,却先有小二浑家浆洗棉袄;六月劫生辰纲,却先有阮氏鬓边石榴花等是也。」便是。鲁达道:最好。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匹马来。「俗本作叫牵两匹马来。」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行程,于路说些闲话,「省。」投七宝村来。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管待。鲁达道:员外错爱洒家,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泛然读之,可笑之丑,而今人犹津津言之。」如何言报答之事。
话休絮烦。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书院里说闲话,何也?避王进在史家庄身分也。盖员外爱枪棒,只是借作入港之法耳,非比史进是条好汉,定要出色。若此处不住书院说闲话,则务要较枪棒矣,在员外何苦,在鲁达亦何以异于王进哉?○鲁达坐在书院里,亦是奇语。」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迳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三字写出东顾西盼。」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便像前文入,文情便捷。」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思路曲折,笔能副之。」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不知何处去。」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丑话。○一路每每于无意中,写出赵员外不足取。」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二字写尽英雄在困。」: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便道:既蒙员外做主,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做主。
当时说定了,「说定者,难之辞也。当时说定者,易之辞也。极力写鲁达爽直。」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疋礼物。「此处漏了一句金老回去。○鲁达自己杆棒包裹亦不见。」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两乘轿子上去。」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下轿。」去山门外亭子上「好个亭子,先坐一坐,异日无常到来,方悟今日如梦。」坐定。寺内智长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智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施主脚懒,僧家心热,尽此二字。」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当时同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写鲁达。」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洒家不省得。「爽心直口,我慕其人。」起身立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精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这个表弟姓鲁,「三宝们前,不敢更名改姓,写尽婆气员外。」是关内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信心人口头滑语,郑屠一案,却在藏露之间。」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以眼取人,失之鲁达。」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维摩诘经云:菩萨直心是道场,无谄曲众生来生其国。长老深解此言。」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一个文殊丛林,其众何止千人,却不及一个军汉。」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特详此语,写得鲁达出家,可涕可笑。○要知以极高兴语,写极败兴事,神妙之笔。缝匠攒造新进士大红袍,新嫁娘嫁衣裳,极忙。攒造新死人大敛衣裳,新出家袈裟拜具,亦极忙。然一忙中有极热,一忙中有极冷,不可不察。」一两日,都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打得好关屠,救得好金老,写得如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扌周)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奇文。」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从来名士多爱须髯,是一习气,鲁达亦然,见他名士风流也。」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通达佛法。○谢灵运施与维摩,却不知为斗草者,备得一品,然则长老之偈,真为通达佛法矣。○寸草妙。」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著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竟与长老作弟兄行。」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三扳皆不甚如法,稗史只应如此。」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不能。」二不要偷盗,「能,能。」三不要邪淫,「能,能。」四不要贪酒,「不能,不能。」五不要妄语。「能。」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洒家记得。「错错落落,卤卤莽莽,万善戒坛中,从未闻此四字,如雷之吼,真正奇才。」众僧都笑。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当夜无话。「只闲着一笔,却便使读者眉飞肉舞,知道明夜必有可观,手法之妙至此。」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迭此二语,藏下后段无数文字。」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是必连日书院里领略不少,故能相知至此。」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累句。」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人丛里一句,到松树下一句,低低说一句,三句描出一位作家员外来。」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含无数不好说的话于此八字,写尽匆匆难尽。」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二字是鲁达生平。」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何得止是衣服,况衣服甚缓,四字风云入妙。」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二语有深厌赵员外东唧西哝之意。○爽直自是天性,定无食言,且今日依,是真正依,后日吃酒打人,是另自吃酒打人,亦并非食言也。」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细。○两乘轿子下来。」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闲杀英雄,作者胸中血泪十斗。○颇有人言倒头便睡,是大修行人,大自在法。嗟乎!菩萨行六度万行而自庄严,岂若(犭屯)犬,食饱即卧,形如匏瓠者乎?菩萨,英雄也,游行十方,顾盼雄毅,若有一刹那顷合眼欲睡,即是菩萨行放逸法,奈何赞叹睡眠,云是善法,而令行人入于恶道耶?」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八字说得有情有理,虽百辨才,不容更辨。」禅和子道:善哉!智深喝道:团鱼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此等世人以为佳,予独不取。」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元人曲云:破题儿第一夜。」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一句。○大狮子吼。」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一句。○六种震动。」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一句。○如何是佛,干屎橛。」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丛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长老通达。」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省文也,却用一搅字,逗出四五个月中情事。」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四字断得突兀迅疾。」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亭子又现一现。」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如梦忽醒,惊才捷笔。」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写得可笑可恼。」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可见日前曾送来吃,不止衣服而已。○隋炀帝从天台智者受菩萨戒,日食止米二掬,而别以衣袱裹肉恣啖。赵员外亦定曾用此法,而雅俗之殊,何啻河汉!」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写尽英雄失路,在此一句。」正想酒哩,「四字略顿一顿,便有东海霞起,遥接赤城之妙。」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著桶盖。「特地按下盖着桶盖四字,摇摆出下文好酒二字来。」那汉子手里拿著一个旋子,「二语之妙,正是索解人不得。盖桶上无盖,则显然是酒,有何趣味。桶上有盖,则竟不见酒,亦未为奇笔也。惟是桶则盖着,手里却拿个酒旋,若隐若若跃之间,宛然无限惊喜不定,在鲁达眼头心坎,真是笔歌墨舞。」唱著上来;唱道: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不唱酒诗,妙绝。却又偏唱战场二字,拖逗鲁达,妙不可当。○第一句风云变色,第二句冰消瓦解,闻此二言,真使酒怀如涌。○第三句如何比出第四句来,不通之极,然正妙于如此。盖如此方恰好也。不然,竟是名士歌诗,如旗亭画壁一绝句故事矣。○天下真正英雄,如鲁达、李逵之徒,只是不好淫欲耳。至于儿女离别之感,何得无之?故鲁达有洒泪之文,李逵有大哭之日也。第四句隐隐直吊动史进,对此茫茫,那得不饮。」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不得不问者,桶盖之故也。必问者,旋子之故也。」那汉子道:好酒。「只二字作一句,却有两段惊天动地文字在内,一是酒,一是好。○汉子差矣,说是酒已当不起,况加之以好耶?」智深道:多少钱一桶?「流涎极矣,不好便吃,只得问价,其实身边无线也。极力描写英雄失时意思。陶诗云:饥来驱我去,叩门拙言词,是此一句矣。」那汉子道:和尚,「亦只二字作一句,写得又好气,又好笑。」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么?「使酒之根。」那汉子道:我这酒,「三字卖弄,其文愈奇。」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著本寺的本钱,见住著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硬一句,现出鲁达原身。」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仍放软一句,现出员外叮嘱。」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打郑屠时连用三句只一拳,此处又用一句只一脚,总写鲁达爽直过人。」交裆踢著。那汉子双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两桶都提在亭上,气吸西江。」地下拾起旋子,「被打,故在地下,妙妙。」开了桶盖,「先是盖好者,妙妙。」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四字不是赞鲁达酒量大,正是回映两桶都提来句,以作一笑。」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偏说寺里,回映已有法旨句。偏说讨钱,回映多少一桶句。文心如绣。」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两头轻重,如何好挑,分作两半,是也。然文心何以至是!」拿了旋子,「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写酒醉有节次。」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有节次。」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背上花绣来,「绚烂奇妙,不止偏袒右肩而已。」扇著两个膀子上山来。「狮子频申,象王回顾,想复尔尔。」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著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著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口中念出晓示来。」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无此一架,便觉下语为突,想见安放之苦。」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句句可骂,却偏择此三字,水惟恶口兼犯五逆罪中第二大罪,故妙故快。」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得意语。」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快人。○其声清越,从纸上闻。」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第四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鲁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监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奇语。」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好笔,安闲宽转,具觇史才。」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了。「写众人活是众人。」智深抢入阶来,一拳,「痛矣。」一脚,「性发不在上二字,正在下二字,盖此四字,是打藏殿亮槅也。陡然一拳,拳痛矣,接连便是一脚,写醉人失手,真乃如画。」打开亮槅。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大虫偏服慈心人,所以为大虫;鲁达偏俱怕长老;所以为鲁达。」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著廊下,「打个问讯,指着郎下,活是醉人。」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不妄语戒,不穿不缺。」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此又字醉语糊涂,活画。」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善知诸根利钝之相。」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写尽醉中夹七夹八语,如画。」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公有发耶?长老有发耶?骂得妙。」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好。」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如画。」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语不多,而文势曲折波搩之极。」本寺那容得这个野猫,「奇语。」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没分晓是大德定评。」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干葛汤良。」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著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奇文出人意外,转过下句又入人意中,神化之笔。」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尿。「佛殿撒屎四字,自来不曾一处,合成奇景奇语。」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也要净手,鲁达坏了。」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饮酒本第五戒,前移在第四,此处又说是第一,颠倒错乱得好,只合如此也。」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于三句外另加四字,便令昨日震天震地。」如何这般所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正渐颜哽动,不是凡夫僧口头忏悔语。」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降龙伏虎,尽此数言,然后知百丈清规,为下辈设也。○一句。」又用好言劝他;「一句。」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一句。○不受上罚反加上赏,畏之乎?爱之耳。我做长老,亦必尔矣。」教回僧堂去了。但凡饮酒,不可尽欢。「承上文无数英雄,忽然接一腐语。」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不文之人见此一段,便谓作书者借此劝戒酒徒,以鲁达为殷鉴。吾若闻此言,便当以夏楚痛扑之。何也?夫千严万壑,崔嵬突兀之后,必有平莽连延数十里,以舒其磅礴之气;水出三峡,倒冲滟滪,可谓怒矣,必有数十时迤逦东去,以杀其奔腾之势。今鲁达一番使酒,真是捶黄鹤,踢鹦鹉,岂惟作者腕脱,兼令读者头晕矣。此处不少息几笔,以舒其气而杀其势,则下文第二番使酒,必将直接上来,不惟文体有两头大中间细之病,兼写鲁达作何等人也?呜呼!作水浒者,才子也。才子胸中,岂村里小儿所知也!」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此句不写鲁达改过,亦只为要放缓后文使酒,不令两番接连。」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止文放缓是特特放缓,此处闪入便陡然闪入,真正妙笔也。」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著五台山,喝采一回,「写英雄人,必须如此写,便见他盖天盖地胸襟,夫鲁达岂有山水之鉴载?」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引入市井铁匠,妙笔。○顺风吹上山来,是二月风也。」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其心不良。」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忽然增出一座牌楼,补前文之所无,盖其笔力,真乃以文为戏耳。」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为鲁达快写一句。」也有卖菜的,「又回顾山上一句。」也有酒店,「为鲁达快写一句。」面店。「又回顾山上一句。」智深寻思道:干鸟么!「睦州有云:大事已明,如丧考妣,正是此时光景。」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莫便如此说好。」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清水流,「鸟出犹可,水流难当。○是可忍,孰不可忍?」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此来正文专为吃酒,却颠倒放过吃酒,接出铁店,衍成绝奇一篇文字,已为奇绝矣。乃又于铁店文前,再颠倒放过铁店,反Сhā出客店来,其笔势之奇矫,虽虱龙怒走,何以喻之。」间壁一家门上写著父子客店。「老远先放此一句,可谓隔年下种,来岁收粮,岂小笔所能。」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从打铁人眼中现出鲁智深做和尚后形状,奇绝之笔。」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惨濑人,「一冬不剃,真有此状。」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二语曲折之甚,正如方吐于口。」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齐东野人相传之言荒唐俚鄙,偏如亲见。此在小人固不足怪,独是文人亦常不免,何也?」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说关王便是关王,说八十一斤便是八十一斤,写鲁达又剀直,又好笑。」那待诏道:小人据尝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古亦真有关王耶?古关王亦真有九耶?古关王九真有八十一斤耶?谁见之?谁传之?而一入于耳,便定要依以为式,所谓真正鲁达,非他人之所能假也。」待诏道:师父,肥了,「字法奇绝,争得好笑。」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两件家生也,乃半日只讲得一件,故特找此语完足之,妙绝。」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此语经纪人常口,何足标出,然为其偏与鲁达性格相合,故作者特用之也。」实要五两银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爽利。」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爽利。」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又爽利。○此特写鲁达有胸襟,有意兴,分明不是(口童)酒糟汉。○一铁匠要拉之同饮,而四五百禅人不闻偶过闻焉,嘲骂时师不小。」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撇开铁匠妙。上只是写智深耳,若铁匠真去,如何是了。」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耀眼。」挑出在房檐上。「此家挂酒望在檐边,是行到始见,与下望见别。」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著桌子,「极力写。」叫道:将酒来。「只三字描尽渴吻。」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不犯妄语戒否?」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羼提波罗,可怜可笑。」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虽极要忍,毕竟不是闭口而去,写得鲁达可怜可笑。」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又一样。○直挑出三字从鲁达心坎里跃出来。○前云房檐上,是到门首方见,此云望见直挑出在门前,则比之第一家,情更急,景更妙矣。」智深一直走进去,「急情如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写得发极,定是第二家,不是第一家也。○尤好笑是卖与俺吃四字,俺之为俺苦矣,吃之为吃急矣。」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可怜可笑。」三回五次,那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急。」
智深寻思一计,「一生不用巧,此处万分无奈,忽然用巧。」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够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又一样,○比前二家,酒定粗恶矣,不然,何故是个草帚。总之要极写鲁达久渴思浆光景,胡乱茅柴,胜于长行粥饭也。」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四字锦心绣口。」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一是鲁达生得怕人,一是旧奉山上法旨。」和尚,你那里来?「犹言不是五台山来么?」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重宣此义。」要卖碗酒吃。「重说。○此句必要重说,不重说,不见燥吻之急。」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既唤作和尚,又称云师父,一句而两头不照,活画庄家之轻他方而重五台也。」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洒家不是。「四字情急吻燥之至。」你快将酒卖来。「三说,妙妙。」
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吃了十来碗方问到肉者,写酒怀浩浩落落,妙不要言。」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偏不是牛肉,偏要曲折到狗肉,极力写尽鲁达,绝倒。」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著一只狗在那里。「卖酒庄家尚不将狗肉来灶上煮,五台山禅林僧人却将狗腿大众中吃,谁是谁不是?」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相传有此言,而实非也。」因此不来问你。智深道: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不称不看,盖难得者酒肉,银子何足道哉!」你且卖半只与俺。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真实性尽性,妙文云涌。○少停吐出,臭不可闻。」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自从请了史进直至今日。」用手扯狗肉,蘸著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讨,那里肯住。「乐。」庄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四字妙劝。○从庄家眼中口中写出酒兴。」智深睁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妙答。」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尽兴快活。」
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不肯便尽,留作奇波。」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补完不称银子。」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过往僧人!」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亭子时辰到了。」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即髀肉复生之叹。」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支袖子掿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刺刺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摊了亭子半边。「初来时曾坐于此,而今已矣。」
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只在门缝里张时,「妙笔,不张时,将使鲁达自述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那里敢开。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眼前奇景。」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著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扳,却似撧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著右边金刚,「两座金刚,两样打法。○敲了一回,等了一回,都是前日大创后,不敢使酒之辞,然已亭子金刚,天崩地塌矣。」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著折木头大笑。「大笑妙,提了折木头大笑,又妙。」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好长老,不枉是五七百人善知识。」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真正善知识胸中便有丹霞烧佛眼界。」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接口将叙事带说过去,何等笔法。」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一句胜百句语,不因此语,如何得开。」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拽字妙。」「眉批:一路拽字、钻字、塞字、凿字,皆以一字为景。」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从上拽字,生出妙景。」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妙景。○悔骂秃驴矣。」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钻字妙,我法中所谓全无威德也。」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著地下便吐。「看地下三字妙,活是醉人。○于吐前先写一句喉咙咯咯妙。活是醉人。」众僧都闻不得那臭,「那者何也?酒也,狗也,蒜也。」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咇咇剥剥扯断了,「本是鲁达况乃酒后。」脱下那脚狗腿来。「取出来便是俗笔,今云脱下,写醉人节节忘废,入妙。」智深道:好!好!「出于意外之辞。」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支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放过一个。」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塞字妙。」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揪住一个。」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上文只闹得一边,故又补出对床相劝来,则满堂闹扁矣。」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咇咇剥剥只顾凿。「凿字妙。」「眉批:咇咇剥剥四字二见,其声不必相同而说来成片。」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如火如锦。」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智深已打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躲出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好看。」一齐打入僧堂来。「众人又打入去。○方成大闹。○不与长老说知,故闹得快。」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四字奇绝精绝。」抢入僧堂里,「抢入二字,奇妙如火,盖上文云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众人都赶在廊下,然则智深已在僧堂外矣。乃监寺都寺点起二三百人,倒打入僧堂来,写一时无纪之师,头错眼黑,可发一笑。然是犹未为奇绝之文也,最奇者,二三百人打入僧堂,却扑了个空,方思退出更寻智深也,乃今智深反从外边抢入二三百人阵中寻军器。大闹之为题,真不虚矣。」佛面前推翻供桌,撧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再打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又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著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八字如锦如火。」只饶了两头的。「是廊下,妙妙。○如此叙事匆忙中,偏有此精细手眼。真是奇才。」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方成大闹。○打出长老来,方是大闹。若请出长老来,何足云闹哉!」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妙。○不下此语,定要醉到何时。○又使酒人偏是七八分醒时,最为惭愧,写来妙绝。」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此事前文不见,却于此补出,行文有犬牙相错之法。」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摊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个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完。」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完。」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眉批:读至此真有飓风既息,日园如故之乐。○每每看书要图奇肆之篇,以为快意,今读至此处,不过收拾上文寥寥浅语耳,然亦殊以为快者,半日看他两番大闹,亦大费我心魂矣,巴到此处,且图个心魂少息。呜呼!作书乃令读者如此,虽欲不谓之才子不可得也。」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是。」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员外出丑矣。」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非员外薄情也,若非此句,则员外真像一个人,后日便不容易安置,他日智深下山,亦不可不特往别之矣。不如只如此丢却,何等省手干净。」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往往写长老爱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此四字是王进所说,世间淡泊,收拾不住,此语遂为佛门所有。」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著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
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t[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第四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总批:智深取却真长老书,若云于路不则一日,早来到东京大相国寺,则是二回书接连都在和尚寺里,何处见其龙跳虎卧之才乎?此偏于路投宿,忽投到新妇房里。夫特特避却和尚寺,而不必到新妇房,则是作者龙跳虎卧之才,犹为不快也。嗟乎!耐庵真正才子也。真正才子之胸中,夫岂可以寻常之情测之也哉!
此回遇李忠,后回遇史进,都用一样句法,以作两篇章法,而读之却又全然是两样事情,两样局面,其笔力之大不可言。
为一女子弄出来,直弄到五台山去做了和尚。及做了和尚弄下五台山来,又为一女子又几乎弄出来。夫女子不女子,鲁达不知也;弄出不弄出,鲁达不知也;和尚不和尚,鲁达不知也;上山与下山,鲁达悉不知也。亦曰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如是而已矣,又乌知我是和尚,他是女儿,昔日弄出故上山,今日下山又弄出哉?
鲁达、武松两传,作者意中却欲遥遥相对,故其叙事亦多彷佛相准。如鲁达救许多妇女,武松杀许多妇女;鲁达酒醉打金刚;武松酒醉打大虫;鲁达打死镇关西,武松杀死西门庆;鲁达瓦官寺前试禅杖,武松蜈蚣岭上试戒刀;鲁达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松打蒋门神,亦越醉越有本事;鲁达桃花山上,踏匾酒器,揣了滚下山去,武松鸳鸯楼上,踏匾酒器,揣了跳下城去。皆是相准而立,读者不可不知。
要盘缠便偷酒器,要私走便滚下山去,人曰:堂堂丈夫,奈何偷了酒器滚下山去?公曰:堂堂丈夫,做什么便偷不得酒器,滚不得下山耶?益见鲁达浩浩落落。
看此回书,须要处处记得鲁达是个和尚。如销金帐中坐,乱草坡上滚,都是光着头一个人;故奇妙不可言。
写鲁达蹭匾酒器偷了去后,接连便写李、周二人分赃数语,其大其小,虽妇人小儿;皆洞然见之,作者真鼓之舞之以尽神矣哉。
大人之为大人也,自听天下万世之人谅之;小人之为小人也,必要自己口中戛戛言之,或与其标榜之同辈一递一唱,以张扬之。如鲁达之偷酒器,李、周之分车仗,可不为之痛悼乎耶?」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决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子,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子。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鲁智深听了四句偈子,拜了长老九拜,「是宜三拜也,然而洒家不省得也,拜个不住则是九拜矣。或曰:若此则何不十拜?曰:十拜者数之辞也,九拜者不数之辞也,拜个不数,则是九拜也。」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迳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前所见间壁一家,写着父子客店也。」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完从僧。」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完坏金刚、坏亭子。」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完新金刚、新亭子。」不在话下。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连Ri烂醉,不言可知。」等得两件家伙都已完备,做了刀鞘,「又向戒刀上添出色泽来。」把戒刀Сhā放鞘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又向禅杖上添出色泽来。」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前许不肯食言,亦表两件生活打得得意,盖文人笔,美人镜,亦犹是矣。」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仗,「细。」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了。」行程上路。过往人看了,果然是个莽和尚。「亦在过往人眼中看出莽和尚三字来。」
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于路不投寺院去歇,「已受大创也。○隔江望见刹竿,便吃一吓,安肯复入这门来。」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此句夜饮。」白日间酒肆里买吃。「此句昼饮。」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写得鲁达文秀。」不觉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作伴,那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头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著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伏一笔。」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迳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急急忙忙,搬东搬西。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唱个喏。「俗本作打个问讯。」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智深道:洒家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庄客道:我庄今晚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乱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庄客道:和尚快走,休在这里讨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么不紧,怎地便是讨死?庄家道: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庄主苦不可言,庄客已使新女婿势头矣,世间如此之事极多,写来为之一笑。」鲁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村人好没道理!俺又不曾说甚的,便要绑缚洒家!
庄客也有骂的,也有劝的。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鲁智深看那老人时,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仗,走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闹甚么?庄客道: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智深便道:洒家是五台山来的僧人,「便不说过往僧人,鲁达亦有贼智耶?」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宵。庄家那厮无礼,要绑缚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师父,随我进来。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他作寻常一例相看。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佛者何也?天者何也?三宝者又何也?夫三宝者,佛法僧三是也。然则言三室,不得又言佛也。佛者,三界大师,所谓天中天也。然则言佛,不得接言天也。今混账云我敬佛天三宝,不知彼之所敬,为何等事耶?嗟乎!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作者深哀其不达法相,故特于刘老口中,调侃出之,凡以愧之也。」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唱个喏,「俗本亦作打个问讯。」谢道:感承施主。洒家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好村名,可谓桃之夭夭,灼灼其花矣。」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阿父桃花著名,令爱那不桃花坐命,皆作者凭空设色处。」敢问师父法名,唤做甚么讳字?智深道:俺师父是智真长老,「不惟源流明白,兼乃不背师长。」与俺取了个讳字,因洒家姓鲁,唤作鲁智深。太公道:师父请吃些晚饭;不知肯吃荤腥也不?「着。○然只问荤腥,却偏不问酒,妙笔。」鲁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太公只问荤腥,智深忽然自增出一酒字,妙笔。」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反先说酒。」牛肉、狗肉,但有便吃。「次补肉。」太公便道: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箸,「箸先有了,却不见盏,妙笔。」放在鲁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细。」坐定。那庄客旋了一壶酒,「一壶妙,下一只盏子又妙。」拿一支盏子,「盏子方才来。○只一双箸,一只盏,亦必摇摆出鲁达好酒急情来,真正妙笔。」筛下酒与智深吃。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三四样菜蔬,原物不动,写五台山师父绝倒。」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
抬过桌子。「只如此。」太公分付道: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不可出来窥望。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闲管的事。「先作一跌,妙绝。盖闲管尚非出家人本色,后文乃至赤条条坐新妇销金帐中,真绝倒之笔也。」智深道: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洒家来搅扰你么?明日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那争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八字奇文。」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太公道:师父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太公道:老汉只有这个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岁,「六字奇文,写尽庄汉懵懂。」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近来二字妙,照定李忠下笔。」「眉批:一路并不说出大王名姓,只用大王二字便生出许多妙语来,如引着大王句、大王摸进句、大王叫救句、劝得大王句、骑翻大王句、撇下大王句、大王扒出句、马欺大王句、驮去大王句,凡若干大王,犹如大珠小珠满盘迸落,盖自有大王二字以来,未有狼狈如斯之甚者也。」扎了寨栅,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著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争师父一个人。「又答还一句。」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洒家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鲁达凡三事,都是妇女身上起。第一为了金老女儿,做了和尚。第二既做和尚,又为刘老女儿。第三为了林冲娘子,和尚都做不得。然又三处都是酒后,特特写豪杰亲酒远色,感慨世人不少。」太公道:他是个杀人不贬眼魔君,你如何能彀得他回心转意?智深道: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前说有个道理回心转意,原欲以郑屠之法治之,只因老儿如何能够一句,便随口嘈出说因缘来,冒冒失失,为下文一笑。」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太公道: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是鲁达语,他人说不出。○快绝妙绝,一句抵千百句。」你只依著俺行。太公道:却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这个活佛下降!庄客听得,都吃一惊。「照前厮打,妙绝文情。」太公问智深:再要饭吃么?智深道:饭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来吃。「前一壶酒,何足道哉!既要智深干事,定应再与痛饮。然在智深既不可自讨,在太公又不可直问。何则?若智深自讨,则太公惊喜奉承之意不见;若太公直问,则又不似敬重三宝之太公,所以待活佛去处之师父也。故作者于此,反复推敲,算出问饭来,而智深接口云:饭便不吃,酒再将来。一时宾主酬酢,如火似锦矣。」太公道:有,有。「二有字,写出太公分外惊喜奉承。」随即叫庄客取一支熟鹅,大碗将酒斟来,叫智深尽意吃了三二十碗。那支熟鹅也吃了。叫庄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细。」提了禅杖,带了戒刀,「细。」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智深道:引小僧新妇房里去。「处处自称洒家,此独云小僧者,为新妇房里四字,合成妙语,以发一笑也。」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便是。智深道:你们自去躲了。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刘老女也?孙郎妹耶?何其房中甚似孙也?」把销金帐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销金账中赤条条一个和尚,奇文。」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著香花灯烛;一面叫庄客大盘盛著肉,大壶温著酒。
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这刘太公怀著胎鬼,「虽写怕极之语,然亦故作奇文。女儿做亲,丈人先怀鬼胎耶?」庄家们都捏著两把汗,尽出庄门外看时,只见「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飞奔庄上来。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著;「高兴。」小喽啰头上乱Сhā著野花;「高兴。○此处特地写,非为新郎装幌,总为后文反映也。」前面摆著四五对红纱灯笼,照著马上那个大王:「红纱灯照出大王来,奇笔。」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Сhā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著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高兴。」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小喽啰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高兴。」刘太公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众庄客都跪著。那大王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与你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刘太公把了下马杯。「又是下马杯。」来到打麦场上,见了花香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那里又饮了三杯,「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啰教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大王亲口分付,教把马系在绿杨树上,如何后遂忘之?○既来入赘,则非少顷便归者矣,据理定应把这马寄养在太公家槽里,今只为后文一笑,故有此一笔。」小喽啰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高兴。」
大王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大王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便道:「趣语。」老汉自引大王去。拏了烛台,引著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与道:此间便是,请大王自入去。太公拏了烛台一直去了。未知凶吉如何,先办一条走路。「妙。」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洞洞地。「绝倒。」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房里也不点盏灯,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做家的人乃至为贼所笑,哀哉!」明日叫小喽啰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明日回想此语,几成布施灯油。」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七字无数情景。」那大王摸进房中,「六字奇文,大王字与摸字不连,大王摸字与房中字不连,思之发笑。」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头摸来摸去;一摸摸著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支手入去摸时,摸著鲁智的肚皮;「接连六个摸字,忽然接一个肚皮字,虽欲不笑,不可得也。○意在肚皮之下,不料乃吾师。」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带角儿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那大王却待挣扎。「六字奇文,大王字与挣扎字不连。」鲁智深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旧时本色。」那大王叫一声道:甚么便打老公!「此句情理所无,只是扯作趣语,以发一笑耳。」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老婆!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绝倒。○老公老婆,接口明快。」打得大王叫救人!「七字奇文,大王字与叫字不连,打字与大王字不连,大王叫救人字不连,打得大王叫救人字不连。」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早晚正说因缘劝那大王,「捎带一句妙趣。」却听得里面叫救人。「只谓是和尚。」太公慌忙把著灯烛,引了小喽啰,一齐抢将入来。众人灯下打一看时,「众人眼中看出。」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著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如火如锦。○骑翻大王,四字奇文,锦衣花帽大王背上驮着一个赤条条和尚,岂不怪哉!」为头的小喽啰叫道:你众人都来救大王!「救字与大王字不连。」众小喽啰一齐拖枪拽棒入来救时,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撇下字与大王字不连。」床边绰了禅杖,著地打将出来。「禅杖小小发个利市。」小喽啰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刘太公只管叫苦。
打闹里,「三字绝倒。」那大王爬出房门,「六字奇文。大王字,爬字,房门字,从来不曾连也。」奔到门前,摸著空马,「是空马。」树上析枝柳条,「不必折枝柳条也,恐读者忘却前文马系绿杨树句,故借此提之,以为一笑也。」托地跳在马背上,把柳条便打那马,却跑不去。「奇文。」大王道:苦也!这马也来欺负我!「也来二字妙,隐隐藏一句骂在内。犹言秃驴欺负我可也,何至空马也来欺负耶?」再看时,原来心慌,不曾解得缰绳,「奇文。」连忙扯断了,骑著产注:手字旁产。马飞走,出得庄门,大骂刘太公:老驴休慌!不怕你飞了去!把马打上两柳条,拨喇喇地驮了大王山上去。「驮字妙绝,言非大王尚能骑马,马驮大王还山耳。」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道:「是。」师父!你苦了老汉一家儿了!鲁智深说道:休怪无礼。「言赤条条也。○只四字,亦非鲁达说不出。」且取衣服和直裰来,洒家穿了说话。「如此笔力,真是心闲手敏。」庄家去房里取来,智深穿了。太公道: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下拳打他这一顿。定是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说与你。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这两个鸟人,便是一二千军马来,洒家也不怕他。你们众人不信时,提俺禅杖看。「为禅杖出色写一句。」庄客们那里提得动。「为禅杖出色写。」智深接过手里,一似捻灯草一般使起来。「为禅杖出色写。○非是鲁达儿气,新禅杖实实得意耳。」太公道:师父休要走了去,却要救护我们一家儿使得!
智深道:恁么闲话!俺死也不走!「鲁达语。」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父吃──休得要抵死醉了。「太公语。○无计留君,只得是酒,然醉了动撞不得,又要公何为哉?二句无数曲折,妙绝。」鲁智深道: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鲁达与武松作一联,此等语俱要牢记,与后武松对看。」太公道:恁地时,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顾教师父吃。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里,正欲差人下山来打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如何,「捎带。」只见数个小喽啰,气急败坏,「四字奇文,一字不可更易。○头上野花都不见了,谓之败坏也。」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大头领连忙问道:有甚么事,慌做一团?小喽啰道:二哥哥吃打坏了!大头领大惊。正问备细,只见报道:「八字过得快,便令文字省了多少。」二哥哥来了!大头领看时,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下得马,倒在厅前,口里说道:哥哥救我一救!...只得一句。「画出绝倒。○只得一句四字,画出气急败坏人,俗本恰失此四字。」大头领问道:怎么来?二头领道:兄弟下得山,到他庄上,入进房里去,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却教一个胖大和尚躲在女儿床上。「和尚女儿,述来一笑。」我却不提防,揭起帐子摸一摸,吃那厮揪住,一顿拳头脚尖,打得一身伤损!那厮见众人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去,因此,我得脱了身,拾得性命。哥哥与我做主报仇!大头领道:原来恁地。你去房中将息,我与你去拿那贼秃来。喝叫左右:快备我的马来!众小喽啰都去。大头领上了马,绰枪在手,尽数引了小喽啰,「非写大哥气愤,正写和尚了得。」一齐呐喊下山来。
再说鲁智深正吃酒哩。「神笔。○此老岂浅斟细酌者哉,一个大王去,一个大王来,而犹在吃酒,则酒量为何如也?俗笔便要说是时鲁某,又吃了二三十碗酒矣。」庄客报道: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智深道:你等休慌。洒家但打翻的,你们只顾缚了,解去官司请赏。取俺的戒刀出来。「禅杖先前直打出来,戒刀还在房中,细妙无双。」鲁智深把直裰脱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上。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如画。○读者至此,又忘是夜间矣,忽提四字醒之。」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著长枪,高声喝道;那秃驴在那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智深大怒,骂道:腌臜打脊泼才!叫你认得洒家!「此语照耀下文,有七玲八珑之妙。○与后史进文一样作章法。」轮起禅杖,著地卷起来。那大头领逼住枪,「能。」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与后史进文一样作章法。」你且通个姓名。「奇文。」鲁智深道:洒家不是别人,「七玲八珑语。」老种经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便是二字妙,七玲八珑语。」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唤作鲁智深。「如今二字妙,七玲八珑语。」「眉批:有得说姓名藏头露尾,此处偏叙得快爽者,正为李忠认得作势也。」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下马,撇了枪,扑翻身便拜,道: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著了你手!鲁智深只道赚他,托地跳退数步,「好。」把禅杖收住;「好。」定晴看时,「好。」火把下,「妙绝。」认得不是别人,「李忠认得鲁达,鲁达却不记得李忠者,所谓卿自难记,非鲁达过也。」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原来强人下拜,不说此二字,为军中不利;只唤作翦拂,此乃吉利的字样。「何以知之?」李忠当下翦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道:哥哥缘何做了和尚?「要问。」智深道:且和你到里面说话。刘太公见了,又只叫苦:这和尚原来也是一路!「百忙中下此一笔,妙绝,遂令行文曲折之甚。」
鲁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精细之笔。」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鲁智深坐在正面,「好看。」唤刘太公出来。那老儿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那老儿见说是兄弟,心里越慌,又不敢不出来。「妙妙,曲折之甚。」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好看。」鲁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不伦不类,说出四字。○以地主言之,则智深与太公是二位,李忠则强盗也。以江湖言之,则智深与李忠是二位,太公则闲人也。今偏从智深口中,说李忠太公做一路,写得鲁达天空海阔,豪杰圣贤,触之则菩萨亦须吃刀,顺之则狼虎抱之同卧,真为神化之笔也。」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因见了洒家斋发他的金老。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个相识也在雁门县住。他那个女儿就与了本处一个财主赵员外。和俺厮见了,好生相敬。「亦复不忘。」不想官司追捉得洒家甚紧,那员外陪钱「感恩语。」送俺去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洒家因两番酒后「四字儒雅。」闹了僧堂,本师长老与俺一封书,教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了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不想与兄弟相见。「轻轻二字,说来可笑,可谓不以玉帛,而以兵戎矣。」
却才俺打的那汉是谁?「因亲及亲,有此一问,恩深义重。」你如何又在这里?「要问。」李忠道: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渭州酒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寻史进商议,他又不知投那里去了。「于无意中补出史进,却又不甚明白,真有熠耀之妙。」小弟听得差人缉捕,慌忙也走了,却从这山下经过。却才被哥哥打的那汉,先在这里桃花山札寨,唤作小霸王周通,那时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杀,被我嬴了他,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这里落草。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鲁达语,何等爽直。」他只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真正佛说因缘经,是非强盗之所知也。」太公见说了,大喜,「方才大喜。」安排酒食出来「黄昏整备未用,故来得快。」管待二位。小喽啰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皆黄昏所备筵席。」都教吃饱了。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缎疋。「精细。」鲁智深道:李家兄弟,「叫得亲切。」你与他收了去。「爽直。」这件事都在你身上。「爽直。○真是看得天下无难事。」李忠道:这个不妨事。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刘太公也走一遭。「奇语。○为要当面决绝亲事,故特放此一句,不然则亦作别太公矣,然读者以为大奇。」
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抬了鲁智深,带了禅杖、戒刀、行李。「细。」李忠也上了马。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轿。「奇景,却不道丈人来也。」却早天色大明,「可见忙了一夜。」众人上山来。智深,太公来到寨前,下了轿子。李忠也下了马,邀请智深入到寨中,向这聚义厅上,三人坐定。「周通未出,太公不妨坐,及后请出周通来,太公只立了不坐,都妙。」李忠叫请周通出来。周通见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却不与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让他上面坐!李忠道:兄弟,你认得这和尚么?周通道:我若认得他时,须不吃他打了。李忠笑道: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便是他。「不必更出名字,已自震雷贯耳。」周通把头摸一摸,叫声呵呀!扑翻身便翦拂。「写出平日贯耳。」鲁智深答礼道:休怪冲撞。三个坐定,刘太公立在面前。「叙得妙,有文有理,其此句之谓矣。盖太公此来,止为要了当亲事耳,若亦坐下,则将令周通、李忠,椎牛宰马,管待太公耶?」鲁智深便道:周家兄弟,「叫得亲切。」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真正因缘,强盗何知。」他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此句又带一曲,可谓善说因缘矣。」你依著洒家,把他弃了,「放过太公,揽归自己,既压之以不得不从之势,又善化其不能相忘之心,粗卤如鲁达,有此曲折语,益见其妙也。」别选一个好的。原定的金子缎疋将在这里。你心下如何?「要知此句不是软语,正是硬语,周通见不是头,所以折箭也。」周通道:并听大哥言语,兄弟再不敢登门。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却休要翻悔。「再勒一句,妙绝。○爽快是鲁达天性,此偏多用勾勒,乃愈见其爽快,妙绝。」周通折箭为誓。「鲁达非此不信,非周通性直也。」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疋,自下山回庄去了。「完刘太公。」
李忠、周通,杀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引鲁智深,山前山后观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强盗岂会游山耶,只为乱草一句耳。」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伏一句。」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次日,山寨里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许多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好笑。」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啰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李忠、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啰,只留一二个伏侍鲁智深饮酒。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分付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
且说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著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骂尽千载。」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便唤这几个小喽啰近前来筛酒吃。方才吃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啰,便解搭膊做一块儿捆了,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何处得来?」便取出包裹打开,没紧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长老的书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数笔看他折叠无数。」便出寨来。到山后打一望时,都是险峻之处,却寻思道:洒家从前山去时,一定吃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爽快,自是天性。」并无伤损,「伤损容亦有之,然说他则甚,则不如并无伤损之干净也。」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步,取路便走。
再说李忠、周通,下到山边,正迎著那数十个人,各有器械。「妙笔。○不因此句,则两条好汉取十数个客人,何须一刻工夫,鲁达如何做得许多手脚。今特地放此一语,便不免挺刀相斗,腾那出工夫来,为鲁达偷酒器之地,盖非世人所知也。」李忠、周通,挺著枪,小喽啰呐著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捻著朴刀来斗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是好一回工夫矣。」周通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啰一齐都上,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走得迟的,早被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财物,和著凯歌,慢慢地上山来;「慢慢妙,又好一回工夫也。」到得寨里打一看时,只见两个小喽啰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周通解了小喽啰,问其备细:鲁智深那里去了?小喽啰说道: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去了。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倒著了那厮手脚!却从那里去了?团团寻踪迹到后山,见一带荒草平平地都滚倒了。周道看了,道:这秃驴倒是个老贼!这般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周通道:罢,罢!贼去了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著时,也问他取不成。「是。」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非真写周通图着后日也,盖为如此便足矣,定要去讨,如何了结故也。」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段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于偷酒器者,优劣如何?」一分赏了众小喽啰。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于偷酒器如何?」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于偷酒器如何?」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洒家记得。」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走到午后,约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肚里又饥,「四字为后一回眼目,牢牢记之。」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吃得些东西,却投那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酒家且寻去那里投奔。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
半日里送了十余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
直教:
黄金殿上生红焰,碧玉堂前起黑烟。
毕竟鲁智深投甚么寺观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第五回九纹龙翦径赤松林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金批:吾前言,两回书不欲接连都在丛林,因特幻出新妇房中销金帐里以间隔之,固也;然惟恐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而必别生一回不在丛林之事以间隔之,此虽才子之才,而非才子之大才也。夫才子之大才,则何所不可之有?
前一回在丛林,后一回何妨又在丛林?不宁惟是而已,前后二回都在丛林,何妨中间再生一回复在丛林?夫两回书不欲接连都在丛林者,才子教天下后世以避之法也。若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而中间反又加倍写一丛林者,才子教天下后世以犯之之法也。虽然,避可能也,犯不可能也,夫是以才子之名毕竟独归耐庵也。
吾读瓦官一篇,不胜浩然而叹。呜呼!世界之事亦犹是矣。耐庵忽然而写瓦官,千载之人读之,莫不尽见有瓦官也。耐庵忽然而写瓦官被烧,千载之人读之又莫不尽见瓦官被烧也。然而一卷之书,不盈十纸,瓦官何因而起,瓦官何因而倒,起倒只在须臾,三世不成戏事耶?又摊书于几上,人凭几而读,其间面与书之相去,盖未能以一尺也。此未能一尺之间,又荡然其虚空,何据而忽然谓有瓦官,何据而忽然又谓烧尽,颠倒毕竟虚空,山河不又如梦耶?呜呼!以大雄氏之书,而与凡夫读之,则谓香风萎花之句,可入诗料。
以北《西厢》之语而与圣人读之,则谓临去秋波之曲可悟重玄。夫人之贤与不肖,其用意之相去既有如此之别,然则如耐庵之书,亦顾其读之之人何如矣。夫耐庵则又安辩其是稗官,安辩其是菩萨现稗官耶?
一部《水浒传》,悉依此批读。
通篇只是鲁达纪程图也。乃忽然飞来史进,忽然飞去史进者,非此鲁达于瓦官寺中真了不得,而必借助于大郎也。亦为前者渭州酒楼三人分手,直至于今,都无下落,昨在桃花山上虽曾收到李忠,然而李忠之与大郎,其重其轻相去则不但丈尺而已也。乃今李忠反已讨得着实。而大郎犹自落在天涯,然则茫茫大宋,斯人安在者乎?况于过此以往,一到东京,便有豹子头林冲之一事,作者此时即通身笔舌,犹恨未及,其何暇更以闲心闲笔来照到大郎也?不得已,因向瓦官寺前穿Сhā过去。呜呼!谁谓作史为易事耶!
真长老云:便打坏三世佛,老僧亦只得罢休。善哉大德!真可谓通达罪福相,遍照于十方也。若清长老则云:侵损菜园,得他压伏。嗟乎!以菜园为庄产,以众生为怨家,如此人亦复匡徒领众,俨然称师,殊可怪也。夫三世佛之与菜园,则有间矣。三世佛犹罢休,则无所不罢休可知也;菜园犹不罢休,然而如清长老者,又可损其毫毛乎哉!作者于此三致意焉。以真入五台,以清占东京,意盖谓一是清凉法师,一是闹热光棍也。
此篇处处定要写到急杀处,然后生出路来,又一奇观。
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从古未有之奇事。如智深跟丘小乙进去,和尚吃了一惊,急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睁着眼,在一边夹道:你说!你说!于是遂将听小僧三字隔在上文,说字隔在下文,一也。智深再回香积厨来,见几个老和尚正在那里怎么,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来得声势,于是遂于正在那里四字下,忽然收住,二也。林子中史进听得声音,要问姓甚名谁,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斗到性发,不睬其问,于是姓甚已问,名谁未说,三也。凡三句不完,却又是三样文情,而总之只为描写智深性急,此虽史迁,未有此妙矣。」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著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头看时,「一个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离了一个丛林,要到一个丛林,未到那个丛林,先到这个丛林。又两头两个丛林,极其兴旺,中间一个丛林,极其败落。写得笔墨淋漓,兴亡满目。○前篇吾言出一丛林,入一丛林,便令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中,故特特幻想出一个新妇房中、销金帐子,以间隔也。乃作者忽又自念丛林接连,正复何妨,亦顾我之才调何如耳。我诚出其珠玉锦绣之心,回旋结撰,则虽三丛林接连,正自横峰侧岭,岂有两丛林接连,便成棘手耶?是以遂有此篇也。○又为新打禅杖未曾出色一写,故有此篇,读者又应留眼。」被风吹得铃铎响;「七字补出抬头之故,谓之倒句。」看那山门时,「两个看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只用三个字,写废寺入神,抵无数墙塌壁倒语,又是他人极力写不出,想不来者。」写著瓦官之寺。「鲁达本不识字,今忽叙出四字,乃眼有四字之形,非口出四字之文也。」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是五台僧人。○看他节节次次。」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得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时,「三个看时。○节节次次。」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下五台是二月天气,恐读者忘却,特用燕子粪隐隐约约点出之。」门上一把锁锁著,锁上尽是蜘蛛网。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著,「禅杖。」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回到香积厨下看时「四个看时,○节节次次。」锅也没了,灶头都塌了。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鲁达主意是寻饭吃,故特将全副行李,坐住在监斋使者身上,妙绝。」提了禅杖,到处寻去;「禅杖一。」寻到厨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洒家叫唤,没一个应!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奇文。」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洒家吃半碗。「遂至于此。○此一物料定鲁达生平未尝,写英雄失路可叹。○粥字渐引而出,不欲作突然之笔也。」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智深道: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不信没斋粮?老和尚道:我这里是个非细去处;「于文殊相国又何如?前映后带,兴亡在目,诵之心伤。」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和引著一个道人来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饭吃。智深道:胡说!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么事?却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师父,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得的。他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后面一个去处安身。智深道:这两个唤做甚么?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邱,排行小乙,绰号飞天夜叉。--这两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体!「于老和尚口中述二贼也,却偏似直骂鲁达者,奇绝妙绝。」
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瞥然截住,转出奇文。」智深提了禅杖,「禅杖三。」踅过后面打一看时,「五个看时。」见一个土灶,盖著一个草盖,气腾腾透将进来。智深揭起看时,「六个看时。」煮著锅粟米粥。「土灶土字,草盖草字,粟米粥粟米字,皆写荒凉。」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饭吃,如今见煮一锅粥。出家人何故说谎?「是受戒过人语。○出家人何故饮酒?出家人何故吃狗吃蒜?出家人何故毁像坏寺?出家人何故打人?出家人何故入妇女房中,坐妇女床上?出家人何故破人婚姻?出家人何故偷人酒器?出家人何故后山逃走?」那几个老和尚被智深寻出粥来;只得叫苦,把碗、碟、钵头、杓子、水桶,都抢过了。「夹批:妙绝。○饿极矣,寻出粥来,已是绝处逢生,却又抢过碗碟勺子,遂令生处又绝,行文险仄,令我心惊。○碗碟勺子,是吃粥家伙,抢过可也,至于水桶,亦都抢过,作者险仄之情,何其奇妙乎!至于水桶都抢过,而人急计生,生出春台来,则岂一时所能料哉!」「眉批:此一回文中,看仓寻出粥,又抢去碗;背后脚步响,又不敢回头;拖杖便走,又赶斗几合;避却两个,又撞着一个;问姓名不肯答,又斗十四五合,皆务要逼到极险极仄处,自显笔力,读者不可不知。」智深肚饥,「句。」没奈何;「句。」见了粥,「句。」要吃;「句。」没做道理处,「句。○行文至此,绝矣,更无路矣。」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上面,「奇绝,何关吃粥哉!」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禅杖四。」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奇绝。」双手把锅掇起来,「奇绝。」把粥望替台只一倾。「奇绝,文情如火如锦。」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看手。」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如火如锦。」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智深吃了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实是智深不喜吃粥,非哀老和尚数言也。」只听得外面有人嘲歌。「陡然接过,真正奇文。」智深洗了手,「细。」提了禅杖,「禅杖五。」出来看时;破壁子里望见一个道人,「从厨房后闻歌声,方奔出来,故奔不及也,奔不及而又要望见,则趁势在废寺上,借一句破壁子张着,此行文巧妙之诀。」头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绦,脚穿麻鞋,挑著一担儿,一头是个竹篮儿,里面露出鱼尾,「是望见语。」并荷叶托著些肉;一头担著一瓶酒,也是荷叶盖著。--口里嘲歌著,唱道:
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并不说掳掠妇女,却反说出为他一片至情,如近日有谐语云:有人行路见幼妇者,抱持而呜咂之。妇怒,人则谢曰:我复何必,诚恐卿欲此耳。是一样说话。○犹闲可三字,说得好笑。」
那几个老和尚赶出来,摇著手,悄悄地指与智深,「画。」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邱小乙!智深见指说了,便提著禅杖,「禅杖六。」随后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面跟去,只顾走入方丈后墙里去。智深随即跟到里面「入去。」看时,「七个看时。」见绿槐树下放著一条桌子,铺著些盘馔,三个盏子,三双筷子。「八字异样色泽。」当中坐著一个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脸似墨装,胳褡注:月字旁答。的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来。边厢坐著一个年幼妇人。那道人把竹篮放下来,也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写突如其来,只用二笔,两边声势都有。」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著禅杖道:「禅杖七。」你这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其语未毕。」智深睁著眼道:你说!你说!「四字气岔如见。」...说..在先敝寺「说字与上听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气忿忿在一边,夹着你说你说耳。章法奇绝,从古未有。」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三个盏子,一个妇人,偏偏说出此八字来,而鲁达亦复信之,所以为鲁达也。」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住持此间,「新来住持四字妙。前云在先敝寺,后云在先檀越,此却云新来住持,明是情慌无本之辞也。」正欲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智深道:这妇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佛。只问两句,使前八字齐倒。」那和尚道:师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儿。「王有金,奇名。」在先他的父亲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狈,家间人口都没了,丈夫又患了病,因来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之面,取酒相待,别无他意。师兄休听那几个老畜生说!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如此小心,「此句要。」便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提了禅杖,「禅杖八。」再回香积厨来。「出来。」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粥。正在那里...「正在那里下,还有如何若何许多光景,却被鲁达忿忿出来,都吓住了。用笔至此,岂但文中有画,竟谓此四字虚歇处,突然有鲁达跳出可也。」看见智深忿忿的出来,指著老和尚,道:原来是你这几个坏了常住,犹自在俺面前说谎!老和尚们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见今养一个妇女在那里。「只须一句破的。」著他恰才见你有戒刀、禅杖,他无器械,不敢与你相争。你若不信时,再去走一遭,看他和你怎地。师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已足。」恰才还只怕师兄吃了。「又补此一句,妙。」智深道:说得也是。倒提了禅杖,「禅杖九。」再往方丈后来,「又进去。」见那角门却早关了。智深大怒,只一脚开了,抢入里面看时,「八个看时。」只见那生铁佛崔道成仗著一条朴刀,从里面赶到槐树下来抢智深。智深见了,大吼一声,轮起手中禅杖,「禅杖十。」来斗崔道成。两个斗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有架隔遮拦,掣仗躲闪,抵当不住,却待要走。这邱道人见他当不住,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智深正斗间,忽听得背后脚步响,「急杀。○奇文。」却又不敢回头看他,「急杀。○奇文。」不时见一个人影来,知道有暗算的人,「写得毛寒骨抖,真是急杀。○真正奇文。」叫一声:著!那崔道成心慌,只道著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写鲁达应变之才,如火如锦。」智深恰才回身,正好三个摘脚儿厮见。「急杀。○奇文。」崔道成和邱道人两个又并了十合之上。智深一来肚里无食,「此回主意。」二来走了许多程途,三者当不得他两个生力;「此句便伏史进。○此三句与后得过且了史进,吃得饱了一段,遥对作章法。」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走。「禅杖十一。○写禅杖,不必写到定是赢,却早已十分出色,是耐庵方有此笔。」两个捻著朴刀直杀出山门来。「又出来。」智深又斗了几合,掣了禅杖「禅杖十二。」便走。「凡写两句便走,笔力掘搊之极。○亦有此日,此后怎了?」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栏干上,再不来赶。「索性赶过桥来,图个死并,便完事矣,却不过来,偏坐在桥上便住,行文奇绝,读者遭闪不小。」
智深走得远了,喘息方定,寻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不曾拿得,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如此说,定应转达去。」待要回去,又敌他不过。──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如此说,定不应转去也。」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懒一步。走了几里,见前面一个大林,都是赤松树。「此一段另是一样笔法。一路只管丢开去,竟似无后半截文者,令人心惊气绝。」鲁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观看之间,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前文正未得完,反于此处别生出一个由头来,令人心惊气绝。」智深道:俺猜这个撮鸟是个翦径的强人,正在此间等买卖,见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那厮却不是鸟晦气!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且剥这厮衣裳当酒吃!「笔力左攀右掣,真是绝世奇事。」提了禅杖,「禅杖十三。」迳抢到松林边,喝一声兀!那林子里的撮鸟!快出来!
那汉子在林子听得,大笑道:我晦气,他倒来惹我!「绝世奇文。」就从林子里,拿著朴刀,背翻身跳出来,「背翻身三字妙,言非劈面相迎也。」喝一声:秃驴!你自当死!不是我来寻你!智深道:教你认得洒家!「认得二字,七玲八珑,前与李忠战时,亦用此法作照耀也。」轮起禅杖,「禅杖十四。」抢那汉。那汉捻著朴刀来斗和尚,恰待向前,「每用此一笔作势。」肚里寻思道:这和尚声音好熟。「见是史进心醉之人。○此一段与前李忠文同,是极大章法。」便道: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你姓甚?「少名谁二字者,那汉正问到此,却被智深性发,抢出下句来,遂不得毕其辞,故止问得姓甚二字也。看他又斗十四五合后,毕竟又完全问一句姓甚名谁,以表前文之奇妙,真正如花似锦。」智深道: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是着恼后语。」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来迎禅杖。两个斗到十数合后,那汉暗暗喝采道:好个莽和尚!「十四五合也,却分十合在前,四五合在后,中间用一顿,笔法妙绝。」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少歇,我有话说。「写史进眼中出群。」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那汉便问道:你端的姓甚名谁?声音好熟。「与前姓甚二字,映耀出妙笔来。○前声音在姓名前,此声音在姓名后,此书虽极不经意处,必换转文法,不肯苟且如此。读者细细求之,自今不更说也。」智深说姓名毕,那汉撇了朴刀,翻身便翦拂,「与前李忠一样章法。」说道:认得史进么?「读此一句,分外眼明。○山门外石桥边事,令读者忧得好苦,忽读此句,将军从天而降也。」智深笑道:原来是史大郎!两个再翦拂了,「前是一个独拜,今是两个同拜,何等手法。」同到林子里坐定。智深问道:史大郎,自渭州别后,你一向在何处?「先问。○好汉口中,出此苦语,然而千古苦语,定出好汉口中也。」史进答道:自那日酒楼前与哥哥分手,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郑屠,逃走去了,有缉捕的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亦补前文所无,正与李忠符同。」因此,小弟亦便离了渭州,寻师父王进。直到延州,又寻不著。「八字藏过几回好书。○此八字结煞王进,永远已毕。○回向天下万世,自此八字已后,王进二字更不见于此书也。」「眉批:王进到底不见。」回到北京住了几时,盘缠使尽,以此来在这里寻些盘缠。「名曰寻盘缠。」不想得遇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次问。○李中性无问次叙,此先叙次问,俱用换转法。」智深把前面过的话从头说了一遍。「省。」
史进道:哥哥既肚饥,小弟有干肉烧饼在此。便取出来教智深吃。「并不以五召为意,所以为史进也。」史进又道:哥哥有既包裹在寺内,我和你讨去。若还不肯时,何不结果了那厮?智深道:是!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一回主意。○肚中饥时虽以鲁达之勇,亦不能斗,此岂作者寓言边事耶?」各拿了器械,再回瓦官寺来。「笔之既去如龙入海,笔之复来如虎下山。如龙入海,非网缆之可牵;如虎下山,非藩篱之可隔。读之真是骇绝常情,拓开文胆。」到寺前,看见那崔道成,邱小乙,二个兀自在桥上坐地。「若不还在桥上,则回到寺去,必然先杀那几个老和尚矣。一者不武,二者于正传无谓,故只用一句兀自坐地,便省却一段闲文字,非是虚写二人吃力光景也。」智深大喝一声道:你这厮们,来!来!今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如何再敢厮并!智深大怒,轮起铁禅杖,「禅杖十五。」奔过桥来;铁佛生嗔,仗著朴刀,杀下桥去。智深一者得了史进,肚里胆壮;二乃吃得饱了,那精神气力越使得出来。「与前一者肚中无食,二者走路方乏,三者两个生力句遥对,看他章法。」两个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渐渐力怯,只办得走路。那飞天夜叉邱道人见了和尚输了,便仗著朴刀来协助。这边史进见了,便从树林里跳将出来,大喝一声:都不要走!掀起笠儿,「此句不是写史进一时性发,盖为前文林子中斗至十四五合,其在史进,固为鲁达出家,不好厮认;若在鲁达,则即使气忿性急,亦何至不认史大郎耶?读者颇有此难。殊不知作者胸中自隐然有个毡笠盖着大郎,而于前文中,偏故意不说出。直到此处,方轻轻放得一句掀起笠子,彼真不顾世眼也。」挺著朴刀,来战邱小乙。──四个人两对厮杀。智深与崔道成正斗到深涧里,智深得便处,喝一声著,只一禅杖,「禅杖十六。○至此方写得禅杖饱满快活。」把生铁佛打下桥去。那道人见倒了和尚,无心恋战,卖个破绽便走。史进喝道:那里去!赶上,望后心一朴刀,扑地一声响,道人倒在一边。史进踏入去,掉转朴刀,望下面只顾胳肢胳察的搠。智深赶下桥去,把崔道成背后一禅杖。「禅杖十七。○更饱满,更快活。」可怜两个强徒,化作南柯一梦。
智深史进把这邱小乙,崔道成,两个尸首都缚了撺在涧里。两个再赶入寺里来,「再入来。」香积厨下拿了包裹。「俗本此句误在后。」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邱小乙,来杀他,自己都吊死了。「此处若非此句,则将听其仍旧苟延残喘,抑将为之鼎新常住?故知此句之省手也。」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角门内看时,「九个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死;「此处若非此句,则将听其宛转废寺,抑将为之送去前村,故适知此句之省手也。」直寻到里面八九间小屋,打将入去,并无一人,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寻到厨房,见鱼及酒肉,两个打水烧火,煮熟来,都吃饱了。「始得一饱。饱之为道,不亦难乎。」两个各背包裹,「史进增一包裹。」灶前缚了两个火把,拨开火炉,火上点著,焰腾腾的,先烧著后面小屋;烧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直来佛殿下后檐点著烧起来,凑巧风紧,刮刮杂杂地火起,竟天价火起来。「可谓净佛国土。○前后两个丛林,中间又夹一个丛林,此行文特地构造出来,以为一时奇观也。至此则一把火烧荡尽净,依旧只得前后两个丛林,中间并不夹着甚么丛林,随手而起者仍随手而倒,岂非翻江搅海之才乎!○耐庵说一座瓦官寺读者亦便是一座瓦官寺,耐庵说烧了瓦官寺,读者亦便是烧了瓦官寺,读者亦便是无了瓦官寺。大雄先生之言曰:心如工画师,造种种五阴,一切世间中,无法而不造。圣叹为之续曰:心如大火聚,坏种种五阴,一切过去者,无法而不坏。今耐庵此篇之意则又双用,其意若曰文如工画师,亦如大火聚,随手而成造,亦复随手坏,如文心亦尔,见文当观心,见文不见心,莫读我此传。○于修整金刚亭子山门亮槅之赵员外,其罪福又何如?」智深与史进看著,等了一回,四下火都著了。二人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俺二人只好撒开。
二人厮赶著行了一夜。「七个字写出真好弟兄。○令人念此一夜,独不得预也。」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两个投那村镇上来。独木桥边「桃花庄一条板桥,瓦官寺一座青石桥,此处又一条独桥木,亦是闲中点缀联络,以为章法也。」一个小小酒店,智深,史进,来到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肉来,借些米来,打火做饭。两个吃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吃了酒饭,智深便问史进道:你今投那里去?史进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去奔投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过几时,却再理会。「作者安放史进。」智深见说了,道:兄弟,也是。便打开包裹,取些酒器,与了史进。「桃花山上何必不偷。瓦官寺前何必不分,有钱如此用,真使人要钱也。○前日若留与李周,非也。今日若不与史进,非也。○以桃花山上赃,与少华山上贼,绝倒。」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门,离了村镇,又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须要分手。「鲁达语,亦是法师语。」洒家投东京去。你休相送。「鲁达语,亦是法师语。」你到华州,须从这条路去。他日却得相会。若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来往。「千古情种,历历落落。」史进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进去了。「通篇皆叙鲁达也,史进忽然来,史进忽然去,其文犹如生龙活虎,令人捉察不定。」
只说智深自往东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见东京;入得城来,但见街坊热闹,人物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问人道:大相国寺在何处?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桥便是。「第四桥。」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径投知客寮内去。「鲁达着实会。」道人撞见,报与知客。「八字中藏下一吓。」无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智深生得凶猛,提著铁禅杖,跨著戒刀。
背著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智深放下包裹,禅杖,唱个喏。知客回了问讯。智深说道:洒家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著俺来投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职事僧做。知客道:即是真大师长老有书札,合当同到方丈里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只如此。」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刻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信香炷,礼拜长老使得。智深道:你如何不早说!「反责之,妙绝。」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信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知客又与他披了架裟,「与他披,绝倒。」教他先铺坐具。「先铺。绝倒。」
少刻,只见智清禅师出来。知客向前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书在此。清长老道: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知客叫智深道:师兄,快来礼拜长老。只见智深却把那炷香没放处。「没放处。绝倒。」知客忍不住笑,与他Сhā在炉内。「与他Сhā,绝倒。」拜到三拜,知客叫住,「不然,九拜矣。○俗本尽落。」将书呈上。清长老接书拆开看时,中间备细说著鲁智深出家缘由并今下山投托上刹之故,「二句皆极不堪,便有前三回书在内,清公当亦一吓。」万望慈悲收录,做个职事人员,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后必当证果。...清长老读罢来书,便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好物事。」智深谢了。扯了坐具七条,「扯了,绝倒。」提了包裹,拏了禅杖、戒刀,跟著行童去了。
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云:「每读禅宗语录,见一往一来后,忽接乃云二字,不觉欲呕。耐庵想亦丑之、恶之、悲之、笑之,故特用此二字于此。」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是经略府军官,原为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著他。──你那里安他不得,却推来与我!──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千万嘱付,不可推故;待要著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无如此许多算计,便住持五台山;有如此许多算计,便占坐东京。作者借此特特写出牝牡骊黄,使后世善男信女,要扳依善知识者,自去拣择也。」知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著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后那片菜园时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户侵害,纵放羊马,好生啰唣。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教此人去那里住持?倒敢管得下。清长老道:都寺说得是。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里,等他吃罢饭,便将他唤来。侍者去不多时,引著智深到方丈里。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僧人员,我这敝寺「敝寺谦得好笑,我这敝寺占得可笑,写东京法师,便真是东京法师。○四字崔道成口中曾有之,今人于佛法中,每争我宗他宗,亦此类也。此四字如何Сhā放入来,真是绝世妙笔。」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余者都属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师真长老著洒家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僧做个都寺、监寺,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园?
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首座尚然说谎,况其下乎?写清公门庭如狗。」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园;杀也都寺,监寺!「何至于杀,以一杀博都寺监寺,鲁达为东京人现身说法耳。」知客又道:「眉批:一段历落参差,另作一篇小文读。」你听我说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僧「章法错落。」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至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得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东厕的净头与这管菜园的菜头;「首座云菜头是大职事,知客却直数至未等之末,写出清公会下,嘈杂可笑。」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且如小僧,假如师兄,章法错落。」你管了一年菜园,「句。」好,「句。」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句。」好,「句。」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句。」好,「句。」才做监寺。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调侃不小。」洒家明日便去。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二老一样方丈里,一样留智深,而一个平等慈悲,一个机心周密,其贤其不肖,相去真不可算,嗟乎!佛法岂可以门庭冷热为低昂哉!」当日议定了职事,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明日交割。当夜各自散了。次早,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园。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送入院的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
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盗菜蔬,靠著养身;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说:「告示亦在泼皮眼中看出。」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那几个泼皮看了,便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差一个和尚,甚么鲁智深「五字奇文,为后来一笑。」来管菜园。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服我们!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他又不曾认得我,我们如此便去寻得闹?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参贺他,双手抢住脚,翻筋斗颠那厮上粪窖去,只是小耍他。「泼皮有泼皮声口。」众泼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来。
却说鲁智深来到退居廨宇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尽行交割。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尽回寺去。「细。○了。」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著些果盒酒礼,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师父新来住时,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那伙泼皮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便抢右脚,指望来颠智深。只教智深:
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
正是:
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
那伙泼皮怎的来颠智深,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第七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总批:此回凡两段文字,一段是林武师写休书,一段是野猪林吃闷棍;一段写儿女情深,一段写英雄气短,只看他行文历历落落处。」
话说当时太尉喝叫左右排列军校,拿下林冲要斩。林冲大叫冤屈。太尉道:你来节堂有何事务?见今手里拿著利刃,如何不是来杀下官?林冲告道:太尉不唤,怎敢入来?见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林冲到此。太尉喝道:胡说!我府中那有承局?这厮不服断遣!喝叫左右,解去开封府,分付腾府尹好生推问,勘理明白处决!就把这刀封了去!左右领了钧旨,监押林冲投开封府来。恰好府尹坐衙未退。「二字好似升堂。」
高太尉干人把林冲押到府前,跪在阶下。府干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了,将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府尹道: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的罪犯!林冲告道:恩相明镜,念林冲负屈衔冤!小人虽是粗卤的军汉,颇识些法度,如何敢擅入节堂。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戏,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调戏,亦被小人赶去。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次日,林冲自买这口刀,今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叫将刀来府里比看;因此,林冲同二人到节堂下。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设计陷林冲,望恩相做主!府尹听了林冲口词,「府尹不开口。」且叫与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扭来上了,推入牢里监下。林冲家里自来送饭,一面使钱。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
正值有个当案孔目,姓孙,名定,为人最鲠直,十分好善,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唤做孙佛儿。他明知道这件事,转转宛宛,在府上说知就里,禀道:此事果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孙定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虽无孔目唐突府尹之理,然自是快语。」府尹道:胡说!孙定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此一句上不承,下不接。妙绝快绝。言高府中则多犯弥天之罪耳,应杀应剐耳。」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小小字妙,触犯字妙,杀剐字妙。」
府尹道:据你说时,林冲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断遣?孙定道:看林冲口词,是个无罪的人。「快人快语。」只是没拿那两个承局处。「此语开不得林冲死罪,然一有此语,便入不得林冲死罪矣,妙笔。」如今著他招认做不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膝府尹也知道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禀说林冲口词。高俅情知理短,「一句。」又碍府尹,「一句。」只得准了。
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叫林冲,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牢城;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两个人是董超、薛霸。「特特注明二人。」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只见众邻舍「此句非邻舍情重,亦非林冲有恩,只为便于后文写休书耳。」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著,同林冲两个公人,到州桥下酒店里坐定。林冲道:多得孙孔目维持,这棒不毒,因此走动得。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按酒果子管待两个公人。酒至数杯,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赍发他两个防送公人已了。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眉批:一路翁婿往复,凄凄恻恻,祭十二郎文与琵琶行兼有之。」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受,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为后文省手也,却于林冲口中叙出曲曲人情。」未曾红面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始知前文先叙邻舍笔法之妙。」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张教头道:贤婿,甚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遭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细。」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彀。休要忧心,都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张教头那里肯应承。众邻舍亦说行不得。「又夹一笔,妙。」林冲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截轶语。」张教头道:既然恁地时,权且由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截铁语。○一路翁婿往复,凄凄惨惨,曲曲折折,至此各用一句截铁语收之。」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买了一张纸来。那人写,林冲说「如画。」道是: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重罪妙。此书分明写与高衙内者,故竟云重罪,不云其他情节也。」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句句出脱衙内。○此数句,本老生常谈耳,用来恰字字如锦。」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年...月...日。
林冲当下看人写了,借过笔来,去年月下押个花字,打个手模。「写林冲斩头沥血,见机生智,令人泪落。」正在阁里写了,欲付与泰山收时,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哭地叫将来。「省却又回去也。」女使锦儿抱著一包衣,一路寻到酒店里。林冲见了,起身接著道:娘子,小人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高衙内也,却不直说高衙内,盖恐伤其心也。」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那娘子听罢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林冲娘子只说得此一句,下更无语,都是张教头说,情景入妙。」林冲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张教头便道:我儿放心。虽是女婿恁的主张,我终不成下得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都是娘子心中话,却不好在娘子口中说,故都借张教头出之。」那娘子听得说,「有笔力。」心中哽咽;又见了这封书,「有笔力。」一时哭倒,晕绝在地,林冲与泰山张教头救得起来,半晌方才苏醒,兀自哭不住。林冲把休书与教头收了。众邻合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搀扶回去。「真是如何回去,忽乘便从邻舍二字上生出妇人来,见景生情,文章妙诀。」「眉批:漏锦儿。」张教头嘱付林冲道:只顾前程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必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重将此句特特说。」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林冲起身谢了,拜谢泰山并众邻舍,背了包裹,随著公人去了。张教头同邻舍取路回,「了。」不在话下。
且说两个防送公人把林冲带来使臣房里寄了监。董超、薜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店中请说话。董超道:是谁?酒保道:小人不认得,只教请端公便来。却原来宋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当时董超便和酒保迳到店中阁儿内看时,见坐著一个人,头戴顶万字头巾,身穿领皂纱背子,下面皂靴净袜,见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请坐。董超道: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那人道:请坐,少间便知。董超坐在对席。酒保面铺下酒盏菜蔬果品按酒,都搬来摆了一桌。那人问道:薛端公在何处住?董超道:只在前边巷内。那人唤酒保问了底脚,与我去请将来。酒保去了一盏茶时,只见请得薛霸到阁儿里。董超道:这位官人,请俺说话。薜霸道:不敢动问大人高姓?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请饮酒。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筛酒。酒至数杯,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道: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烦及。二人道:小人素不认得尊官,何故与我金子?
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沧州去?董超道:小人两个奉本府差遣,监押林冲直到那里。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烦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董超、薛霸,喏喏连声,说道:小人何等样人,敢共对席。陆谦道: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今奉著太尉钧旨,教将这十两金子送与二位;望你两个领诺,不必远去,只就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就彼处讨纸状回来便了。若开封府但有话说,太尉自行分付,并不妨事。董超道:「一个不肯。○凡公人必用两个为一伙,便一个好,一个不好。盖起发人钱财,都用此法,切勿谓董优于薛也。」却怕便不得;开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却不曾教结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纪又不高大,如何作得这缘故?倘有些兜搭,恐不方便。薛霸道:「一个肯。」老董,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妙语。○不知图个甚么,死亦依他也。今人以死博名,类如此矣。」莫说使这官人又送金子与俺。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照顾俺处。「薛霸贼。既得陇又望蜀,写小人如画。」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罢!当下薛霸收了金子,说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两程,便有分晓。陆谦大喜道:还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时,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小人语。○作者务要写出,不顾小人看见耶?」专等好音。「好音二字,用得可笑可恼。」切不可相误。原来宋时,但是犯人,徒流迁徒的,那脸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唤做打金印。三个人又吃了一会酒,陆虞候算了酒钱。三人出酒肆来,各自分手。
只说董超、薛霸,将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来使臣房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当日出得城来,离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时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不要房钱。当下薛、董二人「二人合。」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饭食,投沧州路上来。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林冲初吃棒时,倒也无事;次后两三日间,天道盛热,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人,「补出林冲生平如金似玉。」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薛霸道:「一个不好。」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这般样走,几时得到!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疮举发。这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一步!董超道:「一个做好。」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咶。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晦气,撞你这个魔头!看看天色又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可怜。」去包裹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二人合。」「眉批:一路董薛二人,忽然是一个,忽然是两个,写得如大珠小珠相似。」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林冲挣的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冲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为明日地也。」林冲叫一声:哎也!急缩得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林冲道:不消生受!薜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脚,颠倒嫌冷嫌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他两个「二人合。」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早。○又暗藏一人。」薛霸起来「一个。」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董超「一个。」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恶。」叫林冲穿。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燎浆泡,只得寻觅旧草鞋穿,那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恶。」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二人又合。」带了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早。」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恶。」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不止。薛霸骂道:「一个。」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林冲道: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董超道:「一个。」我扶著你走便了!搀著林冲,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不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董超道:「反是董超发科,可见同恶共济。」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沧州怎的得到!薛霸道:「薛霸在后。」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林冲叫声呵也,靠著一株大树,便倒了。「画。」只见董超、薛霸道:「二人合。」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曲曲而来,○如画,如话。」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得眼,「奇文。○二人心中有事,如何闭得眼,却偏用闭眼,写出许多做作。」从地下叫将起来。「奇文。」林冲道:上下,做甚么?董超、薛霸道:「二人合。」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稳。「已说到缚矣,却还不说出,又收住口。」林冲答道:小人是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薛霸道:「一个。」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方说缚。○只一缚,其用笔之曲如此。」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缚在树上,「一个。」同董超两个「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著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密人也,此处却说出。○即所谓陆兄也。」传著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必去回话。「密语也,此处却说出。」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此即是善知识语,细思之,当有橄榄回甘之益。」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须精细著,「恶人杀人,又怕其鬼,每每如此,写来一笑。」明年今日是你周年。「趣话。」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林冲见说泪如雨下,「四字写尽英雄尽头日。」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往日无仇二语,非恶其杀之之辞也,正望其救之之辞也,三句连读始得之。」生死不忘!董超道:说甚么闲话!「一个。○临死求救,谓之闲话,为之绝倒。○临死求救是闲话,前日所云太尉要你我死,也只得依他,此是紧话也。千古一辙,为之浩叹。」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著林冲脑袋上劈将来。「一个。○林冲奈何。」可怜豪杰束手就死!正是:
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
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xt×小×说××天×堂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第八回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
「总批:今夫文章之为物也,岂不异哉!如在天而为云霞,何其起于肤寸,渐舒渐卷,倏忽万变,烂然为章也!在地而为山川,何其迤逦而入,千转百合,争流竞秀,窅冥无际也!在草木而为花萼,何其依枝安叶,依叶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须,真有如神镂鬼簇、香团玉削也!在鸟兽而为翚尾,何其青渐入碧,碧渐入紫,紫渐入金,金渐入绿,绿渐入黑,黑又入青,内视之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凡如此者,岂其必有不得不然者乎?夫使云霞不必舒卷,而惨若烽烟,亦何怪于天?山川不必窅冥,而止有坑阜,亦何怪于地?花萼不必分英布瓣,而丑如榾柮;翚尾不必金碧间杂,而块然木鸢,亦何怪于草木鸟兽?
然而终亦必然者,盖必有不得不然者也。至于文章,而何独不然也乎?自世之鄙儒,不惜笔墨,于是到处涂抹,自命作者,乃吾视其所为,实则曾无异于所谓烽烟、坑阜、榾柮、木鸢也者。
呜呼!其亦未尝得见我施耐庵之《水浒传》也。
吾之为此言者,何也?即如松林棍起,智深来救,大师此来,从天而降,固也;乃今观其叙述之法,又何其诡谲变幻,一至于是乎!第一段先飞出禅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详其皂布直裰与禅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为智深。若以《公》、《谷》、《大戴》体释之,则曰:先言禅杖而后言和尚者,并未见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则一条禅杖早飞到面前也;先言胖大而后言皂布直裰者,惊心骇目之中,但见其为胖大,未及详其脚色也;先写装束而后出姓名者,公人惊骇稍定,见其如此打扮,却不认为何人,而又不敢问也。盖如是手笔,实惟史迁有之,而《水浒传》乃独与之并驱也。
又如前回叙林冲时,笔墨忙极,不得不将智深一边暂时阁起,此行文之家要图手法干净,万不得已而出于此也。今入此回,却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追补叙还,而又不肯一直叙去,又必重将林冲一边逐段穿Сhā相对而出,不惟使智深一边不曾漏落,又反使林冲一边再加渲染,离离奇奇,错错落落,真似山雨欲来风满楼也。
又如公人心怒智深,不得不问,才问,却被智深兜头一喝,读者亦谓终亦不复知是某甲矣,乃遥遥直至智深拖却禅杖去后,林冲无端夸拔杨柳,遂答还董超、薛霸最先一问。疑其必说,则忽然不说;疑不复说,则忽然却说。
譬如空中之龙,东云见鳞,西云露爪,真极奇极恣之笔也。
又如洪教头要使棒,反是柴大官人说且吃酒,此一顿已是令人心痒之极,乃武师又于四五合时跳出圈子,忽然叫住,曰除枷也;乃柴进又于重提棒时,又忽然叫住。凡作三番跌顿,直使读者眼光一闪一闪,直极奇极恣之笔也。
又如洪教头入来时,一笔要写洪教头,一笔又要写林武师,一笔又要写柴大官人,可谓极忙极杂矣。乃今偏于极忙极杂中间,又要时时挤出两个公人,心闲手敏,遂与史迁无二也。
又如写差拔陡然变脸数语,后接手便写陡然翻出笑来数语,参差历落,自成谐笑,皆所谓文章波澜,亦有以近为贵者也。若夫文章又有以远为贵也者,则如来时飞杖而来,去时拖杖而去,其波澜乃在一篇之首与尾。林冲来时,柴进打猎归来,林冲去时,柴进打猎出去,则其波澜乃在一传之首与尾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凡如此者,此所谓在天为云霞,在地为山川,在草木为花萼,在鸟兽为翚尾,而《水浒传》必不可以不看者也。
此一回中又于正文之外,旁作余文,则于银子三致意焉。如陆虞候送公人十两金子,又许干事回来,再包送十两,一可叹也;夫陆虞候何人,便包得十两金子?且十两金子何足论,而必用一人包之也?智深之救而护而送到底也,公人叫苦不迭,曰却不是坏我勾当,二可叹也;夫现十两赊十两便算一场勾当,而林冲性命曾不足顾也。又二人之暗自商量也,曰舍着还了他十两金子,三可叹也;四人在店,而两人暗商,其心头口头,十两外无别事也。访柴进而不在也,其庄客亦更无别语相惜,但云你没福,若是在家,有酒食钱财与你,四可叹也;酒食钱财,小人何至便以为福也?洪教头之忌武师也,曰诱些酒食钱米,五可叹也;夫小人之污蔑君子,亦更不于此物外也。武师要开枷,柴进送银十两,公人忙开不迭,六可叹也;银之所在,朝廷法网亦惟所命也,洪教头之败也,大官人实以二十五两乱之,七可叹也;银之所在,名誉、身分都不复惜也。柴、林之握别也,又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八可叹也;虽圣贤豪杰,心事如青天白日,亦必以此将其爱敬,设若无之,便若冷淡之甚也。两个公人亦赍发五两,则出门时,林武师谢,两公人亦谢,九可叹也;有是物即陌路皆亲,豺狼亦顾,分外热闹也。差拨之见也,所争五两耳,而当其未送,则满面皆是饿纹,及其既送,则满面应做大官,十可叹也;千古人伦,甄别之际,或月而易,或旦而易,大约以此也。
武师以十两送管营,差拨又落了五两,止送五两,十一可叹也;本官之与长随可谓亲矣,而必染指焉,谚云:掏虱偷脚,比比然也。林冲要一发周旋开除铁枷,又取三二两银子,十二可叹也;但有是物,即无事不可周旋,无人不顾效力也。满营囚徒,亦得林冲救济,十三可叹也;只是金多分人,而读者至此遂感林冲恩义,口口传为美谈,信乎名以银成,无别法也。嗟乎!
士而贫尚不闭门学道,而尚欲游于世间,多见其为不知时务耳,岂不大哀也哉!」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第一段,单飞出禅杖,却未见有人。」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说时迟那时快六字,神变之笔。○行文有雷轰电掣之势,令读者眼光霍霍。○看他先飞出禅杖,次跳出和尚,恣意弄奇,妙绝怪绝。○第二段,单跳出和尚,却未曾看得仔细。」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著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第三段,方看得仔细,却未知和尚是谁。」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第四段,方出鲁智深名字,弄奇作怪,于斯极矣。」「眉批:此段突然写鲁智深来,却变作四段,第一段飞出一条禅杖,隔去水火棍;第二段水火棍丢了,方看见一个胖大和尚,却未及看其打扮;第三段方看见其皂布直裰,跨戒刀,轮禅杖,却未知其姓名;第四段直待林冲眼开,方出智深名字,奇文奇笔,遂至于此。」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极急时下语不及,只此四字,妙妙。○顷刻不至即休矣,又有甚话说耶?」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为高俅杀林冲映衬,故特下此句。」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便扶起林冲叫: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那日相别之后,「重叙林冲第一段。」「眉批:看他夹叙补前之缺。」洒家忧得你苦。「补叙自家第一段。」自从你受官司,「重叙林冲第二段。」俺又无处去救你。「补叙自家第二段。」打听得你配沧州,「重叙林冲第三段。」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补叙自家第三段。」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寻说话∶「重叙林冲第四段。」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补叙自家第四段。」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重叙林冲第五段。」洒家也在那店里歇。「补叙自家第五段。」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重叙林冲第六段。」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补叙自家第六段。」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重叙林冲第七段。」越放你不下。「补叙自家第七段。」你五更里出门时,「重叙林冲第八段。」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补叙自家第八段。」他倒来这里害你,「方叙到林冲正文。」正好杀这两个!「方叙到自己正文。○文势如两龙夭矫,陡然合笋,奇笔恣墨,读之叫绝。」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
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Сhā了戒刀,「前割索子扯出,此仍Сhā入,精细之极。」喝道:你们这两个撮鸟,快搀兄弟,都跟洒家来!「奇语绝倒。」提了禅杖先走。「好景。○此回写智深,都在禅杖上出色,如前文禅杖飞来,此文提禅杖先走,后文拖禅杖去了,皆妙景也。」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好。」拾了水火棍,「好。」扶著林冲,「好。」又替他拕了包裹,「好。」一同跟出林子来。「好景。」
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酒店在村口。深、冲、超、霸四人入来坐下,唤酒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来打饼。酒保一面整治,把酒来筛。两个公人道:不敢拜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贼。」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又贼。○一卷气闷书后,忽然作此快语。」洒家若撞著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
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陡然起,陡然倒,直至后文,方乃陡然而合,笔力奇拗之极。」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口。林冲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急语可怜,正如渴|乳之儿,见母远行,写得令人堕泪。」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天雨血,鬼夜哭,尽此二十一字。」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道:苦也!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转去时,怎回话!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一路忽作快语。」「眉批:此段看他错错落落,写成一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都作快语。」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尽是快语。」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著车子行著。「极意写,写得快绝。」两个公人怀著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著行。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那两个公人也吃。「极意写,写得快绝。」遇著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极意写,写得快绝。」谁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此段要补出。」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唤做鲁智深,想来必是他。「猜此一语,吊在此处,并不得明白,直至后文智深回去后,林冲夸他倒拔垂杨,方成一答,文情奇绝。」回去实说,俺要在野猪林结果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著还了他十两金子,「公人苦语。」著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子干净。董超道:说得也是。两个暗暗商量了不题。
话休絮繁。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省。」近沧州只七十里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处了。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写得何等恩义周匝。」就松林里少歇。「松林二字,放在此处,入后径说头硬似松树,所谓身在画图中也。」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此句反在感恩之前,妙绝,有无限儿女恩情在内,读者细味之,当为之呜咽。」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两个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银子,却待分手。鲁智深看著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奇语。○此句上更不添指着松树四字,妙。」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著些骨头。「不待词毕,写得妙。」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得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摆著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来得突兀,去得潇洒,如一座怪峰,劈Сhā而起,及其尽也,迤逦而渐弛矣。」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活画。」林冲道:上下,俺们自去罢。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直至此处,方才遥答前文,真是奇情恣笔,不知者反责林冲漏言,可为失笑。」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奇情恣笔。」
三人当下离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三个人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又找一句,见十七八日着实过不得。○松林分手,其文已毕,却于入酒店后,再描一然,所谓劲势犹动也。」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二五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生出文情来。」林冲等得不耐烦,把桌子敲著,说道: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便不来睬著!我须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说道:你这人原来不知我的好意。「奇,生出文情来。」林冲道:不卖酒肉与我,有甚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如此一位豪杰,却在店主口中,无端叙出,有春山出云之乐。○看他各样出法。」我如今卖酒肉与你吃得面皮红了,他道你自有盘缠,便不助你。我是好意。林冲听了,对两个公人道:我在东京教军时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柴大官人名字,「衬一句,遂令上文愈显。」却原来在这里。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薛霸、董超,寻思道:既然如此,有甚亏了我们处?「公人语。」就便收拾包裹,和林冲问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庄在何处?「是。」我等正要寻他。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约过三二里路,大石桥边,转湾抹角,那个大庄院便是。
林冲等谢了店主人出门,走了三二里,过得桥来,一条平坦大路,早望见绿柳阴中显出那座庄院。四下一周遭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遭粉墙。转湾来到庄,前那条阔板桥上坐著四五个庄客,都在那里乘凉。「时序随所叙事渐渐而下。」三个人来到桥边,与庄客施礼罢,林冲说道: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犯人迭配牢城,姓林的求见。「自负不小。」庄客齐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今早出猎去了。「自己问了住处,走到庄前矣,却偏要不在家,摇曳出柴大官人身分来。○又遥遥伏下出猎二字。」林冲道:不知几时回来?庄客道:说不定,敢怕投东庄去歇,也不见得。许你不得。「极力摇曳,又伏东庄。」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去罢。别了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此处若用我们且等,则上文摇曳为不极矣,直要写到只索去罢,险绝几断,然后生出下文来。」
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奔庄上来;中间捧著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卷毛马。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齿皓朱唇;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Сhā一壶箭;「好柴大官人。○林冲来时如此来,林冲去时如此去,作章法。」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肚里踌躇。「本是一色人物,只因身在囚服,便于贵游之前,不复更敢伸眉吐气,写得英雄失路,极其可怜。」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极力写柴大官人。」林冲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此沧州。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令闻广誉,诵之成响。」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那官人滚鞍下马,飞奔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极力写柴大官人。」林冲连忙答礼。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极力写柴大官人。」那庄客们看见,大开了庄门。柴进直请到厅前,两个叙礼罢。柴进说道:小可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答道:微贱林冲,闻大人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十二字笔舌曲折,绝妙尺牍。○此处却深感高俅。」宿生万幸!柴进再三谦让,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薜霸,也一带坐下。跟柴进的伴当,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细。」不在话下。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移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著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写柴进待林冲,无可着笔,故又特地布此一景,极力摇曳出来。」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唗,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极力写柴大官人。」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彀了。柴进道: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庄客便如飞先棒出果盒酒来。柴进起身,一面手执三杯。林冲谢了柴进,饮酒罢。两个公人一同饮了。柴进道:教头请里面少坐。自家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写得好。又特留此句,独作一番笔墨者,深表柴进畋猎是常,以为后文林冲出动之地也。」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好。」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好。」叙说些闲话,江湖上的勾当。不觉红日西沈,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进亲自举杯,把子三巡,坐下,叫道:且将汤来吃!
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天外奇峰,读这肉飞眉舞。」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只此二字,情见乎辞。」快抬一张桌来。林冲起身看时,「写林冲。○已下一段写林冲,一段写教师,一段写柴进,夹夹杂杂,错错落落,真是八门五花之文。」「眉批:一段看他叙三个人,如云中斗龙相似,忽伸一爪,忽缩一爪。」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著一顶头巾,挺著脯子,来到后堂。「写教师。」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写林冲。」那人全不睬著,也不还礼。「写教师。」林冲不敢抬头。「写林冲。」柴进指著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见。「写柴进。」林冲听了,看著洪教头便拜。「写林冲。」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却不躬身答礼。「写教师。」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写柴进。」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写林冲。」洪教头亦不相让,走去上首便坐。「写教师。」柴进看了,又不喜欢。「写柴进。」林冲只得肩下坐了。「写林冲。」两个公人亦就坐了。「百忙中又夹得好。」
洪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管待配军?「写教师。○配军二字是何言与?」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写柴进。○八十万禁军教头正对配军二字,一往一答如画。」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头,来投庄上诱得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写教师。」林冲听了,并不做声。「写林冲。」柴进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此语写得柴进恼极。」洪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教师休矣,定要弄出耶?」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大笑妙绝,恼极之后,翻成大笑。」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作一摇曳。」洪教头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因此,越要来惹林冲使棒。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笔力劲绝。」柴进道:且把酒来吃著,待月上来也罢。「说使棒,反吃酒,极力摇喙,使读者心痒无挠处。」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却早月上来了,见厅堂里面如同白日。柴进起身道:「写得好。○待月是柴进一顿,月上仍是柴进一接,一顿一接,便令笔势踢跳之极。」二位教头,较量一棒。林冲自肚里寻思道:「写林冲。」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我若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须不好看。柴进见林冲踌躇,便道:「写柴进。」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写柴进。」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写林冲。」
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骄极。」来,来,来!「三字一笑。」和你使一棒看!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庄客拿一束杆棒来放在地下。洪教头先脱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条棒,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又此三字,可笑可恼。」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儒雅之极。」洪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
林冲拿著棒使出山东大擂「四字奇文。」打将入来。洪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来抢林冲。两个教头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少歇。「奇文,令读者出于意外。○此一回书,每每用忽然一闪法,闪落读者眼光,真是奇绝。」柴进道:教头如何不使本事?林冲道:小人输了。「奇文,令读者出于意外。」柴进道:未见二位较量,怎便是输了?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绝妙之文。」柴进道: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大笑道:这个容易。便叫庄客取十两银来。当时将至。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小可大胆,相烦二位下顾,权把林教头枷开了。明日牢城营内,但有事务,都在小可身上。白银十两相送。董超、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不敢违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两银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
洪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便提起棒,却待要使。柴进叫道:且住。「奇文。○前林冲叫歇,奇绝矣,却只为开枷之故;今开得枷了,方才举手,柴进又叫住,奇哉!真所谓极忙极热之文,偏要一断一写,令我读之叹绝。○看他又用一闪。」叫庄客取出一锭银来,重二十五两。无一时,至面前。柴进乃言:二位教头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若还赢的,便将此银子去。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洪教头深怪林冲来,「一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二句。」又怕输了锐气,「三句。○心事正与公人人般,作者特特如此写。」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棒势亦骄愤之极。」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著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棒势亦敏慎之至。」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只管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己乱了,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著洪教头臁儿骨上,「写得棒是活棒,武师是活武师,妙绝之笔。」撇了棒,扑地倒了。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洪教头那里挣扎起来,「来来来。」众庄客一头笑著扶了。洪教头「来来来。」羞惭满面,自投庄外去了。「与挺着脯子入来照耀。」柴进携住林冲的手,再入后堂饮酒,叫将利物来送还教师。「三句写柴进乐极。」林冲那里肯受,推托不过,只得收了。
柴进留林冲在庄上一连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两个公人催促要行,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两封书,「要。○此物每与银子一样行得通者,正为此物即银子也。」分付林冲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即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送与林冲;又将银五两赍发两个公人,「带。」吃了一夜酒。「写柴进、林冲淋漓快活。」次日天明,吃了早饭,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林冲依旧带上枷,「细。」辞了柴进便行。柴进送出庄门作别,分付道: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教头。「便为风雪作引。」林冲谢道:如何报谢大官人!两个公人相谢了。「亦谢。」三人取路投沧州来。将及午牌时候,己到沧州城里。打发那挑行李的回去,「细。」迳到州衙里下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当下收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来。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相辞了回东京去,不在话下。
只说林冲送到牢城营内来。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却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看觑他,「又出奇文。○此段又如春山出云,肤寸而起。」「眉批:此段看他在营里使银子,真有通神之痛。」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一句。」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一句。」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一句。」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一句。○絮絮叨叨,委委折折,人生世上,银子盖可忽哉!」这一百棒打得个七死八活。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林冲语。」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十分好了。林冲与众人正说之间,「省捷。」只见差拨过来问道:那个是新来的配军?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那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变了面皮,指著林冲便骂道!「正说得过。○绝世奇文,绝世妙文。」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是做出事来,谁敢辨。」见我还是大刺刺的!「见公自然不应大刺刺。」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是满脸有饿文,谁敢辨。」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是顽囚,是应拷打。」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是贼骨头,是落在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都是吓死人语,读之痛心。」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骂,各自散了。「好。」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著笑脸,告道:「虽是摇出奇文,然亦实是林冲身分。」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差拨看了,道: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妙问。」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妙语。」差拨见了,看著林冲笑道:「便笑。」林教头,「是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是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是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是陷害,并非做出事来。」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是必发迹,脸上并无饿纹。」据你的大名,「不敢。」这表人物,「不敢。」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不敢不敢。○索性尽兴语,读之被涕成笑。」林冲笑道:总赖照顾。差拨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说道:「方取出书来。」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差拨道:即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不知瞒谁。」林冲道:多谢指教。差拨拿了银子并书,离了单身房,自去了。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千古同愤,寄在武师口中。」
原来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将五两银子「写得好。」并书来见管营,备说:林冲是个好汉,「一句。」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一句。」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一句。」又无十分大事。「一句。」管营道,况是「况是妙,上还有一句,不须明言,意会之也。」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教唤林冲来见。
且说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见牌头叫道: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点名。林冲听得唤,来到厅前。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官说一句,如戏。○此段偏要详写以表银子之功,为千古一叹。」林冲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犯人说一句,如戏。」牌头道:这人见今有病,乞赐怜恕。「牌头说一句,如戏。」管营道:果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官又说一句,如戏。」差拨道:见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时满了,可教林冲去替换他。就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单身房里取了行李,来天王堂交替。
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银子下落。」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冲道:谢得照顾。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连忙妙,银子之力如此。」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闲中写林冲一句,以为银子余波。」
话不絮烦;时遇隆冬将近,忽一日,林冲己牌时分偶出营前闲走。正行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头,如何却在这里?「谁耶?」林冲回头过来看时,看了那人,有分教林冲:
火烟堆里,争些断送余生;风雪途中,几被伤残性命。
毕竟林冲见了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xt
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第九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总批:夫文章之法,岂一端而已乎?有先事而起波者,有事过而作波者,读者于此,则恶可混然以为一事也。夫文自在此而眼光在后,则当知此文之起,自为后文,非为此文也;文自在后而眼光在前,则当知此文未尽,自为前文,非为此文也。必如此,而后读者之胸中有针有线,始信作者之腕下有经有纬。
不然者,几何其不见一事即以为一事,又见一事即又以为一事,于是遂取事前先起之波,与事后未尽之波,累累然与正叙之事,并列而成三事耶?
如酒生儿李小二夫妻,非真谓林冲于牢城营有此一个相识,与之往来火热也,意自在阁子背后听说话一段绝妙奇文,则不得不先作此一个地步,所谓先事而起波也。
如庄家不肯回与酒吃,亦可别样生发,却偏用花枪挑块火柴,又把花枪炉里一揽,何至拜揖之后向大多时,而花枪犹在手中耶?凡此,皆为前文几句花枪挑着葫芦,逼出庙中挺枪杀出门来一句,其劲势犹尚未尽,故又于此处再一点两点,以杀其余怒。故凡篇中如搠两人后杀陆谦时,特地写一句把枪Сhā在雪地下,醉倒后庄家寻着踪迹赶来时,又特地写一句花枪亦丢在半边,皆所谓事过而作波者也。
陆谦、富安、管营、差拨四个人坐阁子中议事,不知所议何事,详之则不可得详,置之则不可得置。今但于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写得高太尉三字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约莫是金银句,换汤进去,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句,忽断忽续,忽明忽灭,如古锦之文不甚可指,断碑之字不甚可读,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于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谓鬼于文、圣于文者也。
杀出庙门时,看他一枪先搠倒差拨,接手便写陆谦一句;写陆谦不曾写完,接手却再搠富安;两个倒矣,方翻身回来,刀剜陆谦,剜陆谦未毕,回头却见差拨爬起,便又且置陆谦,先割差拨头挑在枪上;然后回过身来,作一顿割陆谦富安头,结做一处。以一个人杀三个人,凡三四个回身,有节次,有间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疏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烦琐,真鬼于文、圣于文也。
旧人传言:昔有画北风图者,盛暑张之,满座都思挟纩;既又有画云汉图者,祁寒对之,挥汗不止。于是千载啧啧,诧为奇事。殊未知此特寒热各作一幅,未为神奇之至也。耐庵此篇独能于一幅之中,寒热间作,写雪便其寒彻骨,写火便其热照面。昔百丈大师患疟,僧众请问:伏惟和上尊候若何?丈云:寒时便寒杀阇黎,热时便热杀阇黎。今读此篇,亦复寒时寒杀读者,热时热杀读者,真是一卷疟疾文字,为艺林之绝奇也。
阁子背后听四个人说话,听得不仔细,正妙于听得不仔细;山神庙里听三个人说话,听得极仔细,又正妙于听得极仔细。虽然,以阁子中间、山神庙前,两番说话偏都两番听得,亦可以见冤家路窄矣!乃今愚人犹刺刺说人不休,则独何哉?
此文通篇以火字发奇,乃又于大火之前,先写许多火字,于大火之后,再写许多火字。我读之,因悟同是火也,而前乎陆谦,则有老军借盆,恩情朴至;后乎陆谦,则有庄客借烘,又复恩情朴至;而中间一火,独成大冤深祸,为可骇叹也。夫火何能作恩,火何能作怨,一加之以人事,而恩怨相去遂至于是!然则人行世上,触手碍眼,皆属祸机,亦复何乐乎哉!
文中写情写景处,都要细细详察。如两次照顾火盆,则明林冲非失火也;上拖一条棉被,则明林冲明日原要归来,今止作一夜计也。如此等处甚多,我亦不能遍指,孔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矣。」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又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眉批:为阁子背后听说话只得生出李小二,为要李小二阁子背后听说话,只得造出先日搭救一段事情,作文真是苦事。○凡此等处,皆是无可奈何,第一要写得径净便好,然不曾作史者。安能信我语。」
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发赍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著,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卖买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随手省去。」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林冲指著脸上,道:「好笔。」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见你。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如此等语,总为后文地,非写李小二夫妻情分也。」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知己语,不是扳高语。」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叙得亲热,为后文地。」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叙得亲热,为后文地。」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都是为后文紧紧作地步,却说是闲话,盖惟恐读者认为正文也。」光阴迅速,却早冬来。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此句又补写李二浑家,以为阁子听话地。○绵衣二字,渐渐引出风雪。」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闪入来妙。」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闪入来妙。○偏不写两个人,偏写作一个人,又一个人,妙。」看时,「二字为句,是把上文重写一番,谓之牒文也。」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著,「句。」也来坐下。「看时二字妙,是李小二眼中事。○一个小二看来是军官,一个小二看来是走卒,先看他跟着,却又看他一齐坐下,写得狐疑之极,妙妙。」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妙,李小二眼中事。」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分付得作怪。」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是何事务?」专等,专等。「又何急也。」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叙得是。」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李小二眼中事。」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不答姓名,狐疑之极。」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写得小二碍眼可厌,妙笔。○此一句从说机密人眼中写出,不在李小二用心打听中写出,妙笔。」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不便着小二出去,却先叙此一句,妙笔。」约计吃过数十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有何说话?○同坐了,又言是伴当,狐疑之极。」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二字称呼得妙,是做过卖时叫惯语。」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是小二经心吊胆,而不嫌突然者,全亏前文许多亲热也。」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声音是东京。」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呐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只点高太尉三字,详略正好。」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妙。○离离奇奇,造出奇文。」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妙,说得是。」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得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甚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妙,说得是。」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妙。」老婆道:说得是。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妙妙。下文说不听得说甚么,此处却偏要写作一个时辰出来说道八字,读之奇妙不可言。」「眉批:读至出来说道四字,孰不洗耳愿闻,却接出不听得说甚么一句,为之绝倒。」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甚么。「狐疑之极。○去了一个时辰,却不听得,可云不快,然不快者事,快者文也。」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听了一个时辰,却是看见,耳颠目倒,灵心妙笔。」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钱?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生命!「只听得一句。」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上文大姐口中所述,亦已完矣,虽不叫汤,行文者亦要收科,但此处不叫汤,便收得缓散无波搩,故特特不在上文顺拖下去,特特反从下文逆抢上来,此行文之一诀也。○叫汤又妙,只在自烫酒上生出来,不是另起一事。」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著一封书。「只书帕二件,写得断续超忽,妙哉怪哉。」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去得有节次。」次后,那两个低著头也去了。「偏又加低着头三字,笔中真有鬼耶?何其诡谲灵幻,一至于此!」
转背不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接得闪闪烁烁,令人惊绝。」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说话。林冲问道:甚么要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呐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二心下疑惑,又著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么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林冲道:那人生得甚么模样?「问得切。」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学出两个。」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只认一个,又留下一个不猜出,此书用笔奇谲,每每如此。」那泼贱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我,只教他骨肉为泥!店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云吃饭防噎,走路防跌?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刀在此处带起,看官记着。○遥遥然直于此处暗藏一刀,到后草料场买酒来往文中,只勤叙花枪葫芦,更不以一字及刀也。直至杀陆谦时,忽然掣出刀来,真鬼神于文也。」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寻了半日。」李小二夫妻两个捏著两把汗。「照顾小二。」当晚无事。「神变鬼谲之笔。」
林冲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写得神变诡谲。」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写得鬼谲。」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看作用笔,何等诡谲。」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诡谲之极。」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拨往草料场,陆谦来历也,却用柴大官人四字起,便将前文一齐放慢,后却陡然变现出来,妙绝妙绝。」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但是纳草料的,有些贯例钱取觅。原来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问得妙,是不知高低人语,却又笔笔诡谲。」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极力放慢,诡谲之极。」那里收草料时有些贯例钱钞。往尝不使钱时,不能彀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极力放慢,诡谲之极。」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写得小二反有羞悔前日失言之意,极力放慢,诡谲之极。」正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衬入一句闲语,不知者以为可删,殊不知前文特地Сhā入李小二夫妻,止为阁子背后一段奇文耳。今已交过排场,前去草料场,更用不着小二矣,则不如善刀而藏之,故以此一语为李小二作收束,奈何谓其闲话也。」过几时那工夫来望恩人。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里,带了尖刀,「尖刀。」拿了条花枪,「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细。」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一路写雪,妙绝。」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又冷。○有此句便使老军投东一语不谬,又令花枪葫芦,断不遇着三人也。」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著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星星之火。」「眉批:此回大火拉杂,却以星星之火引起。」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著林冲,分付道:「写得活现。」仓廒内自有官府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写得好。○意在点逗火盆二字,却用锅子碗碟陪出之。」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写得好。」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埸投东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闲闲叙出大葫芦,及投东大路一句,非但写老军絮叨故态,盖绝妙奇文,伏线于此。」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里被卧,「细细写。」就床边生些焰火起来;「火字渐写得大了。○题是火烧草料场,读者读至老军向火,犹不以为意也,及读至此处生些焰火,未有不动心,以为必是因此失火者,而孰知作者却是故意于前边布此疑影,却又随手即用将火盆盖了一句结之,令后火全不关此,妙绝之文也。」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如画,便画也画不来。○第一段先写寒意,第二段写身上寒,第三段方写到酒。」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火字奕奕。」觉得身上寒冷,「第二段写身上寒。」寻思却才老军所说,「语意妙,正不知文生情,情生文也。」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第三段方写到酒,只此一段,何等段落。」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花枪挑葫芦。○人看至此句,虽极英灵者,只谓手冷故用枪挑耳,岂知顷间之用之?」将火炭盖了,「写出精细,见非失火,前许多火字,都是假火,此句一齐抹倒,后重放出真正火字来。」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著碎琼乱玉,迤逦背著北风而行。「背着风去。」那雪正下得紧。「写雪妙绝。」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祐,改日来烧纸钱。「妙绝奇绝,安此一笔。」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著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迳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儿?「一来省,二来趣。」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即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挪延到雪重屋塌也。」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著酒葫芦,「花枪挑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著朔风回来。「迎着风回。」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写雪妙绝。」
再说林冲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意外,惊才怪笔。」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作书者忽然于事外闲叙四句,笔如劲铁。」那两间草厅己被雪压倒了。「奇文。」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花枪葫芦,写得好。又带写雪。妙。」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人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极力写出精细,见断断不是失火。○一行中凡有四个火字却无一星火在内,奇绝之笔。」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写得好。○为一夜计,惟此为急。」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写得好。○陆谦、差拨打点来了。」寻思:又没打火处,「又算出一火字,写得纸上奕奕有光。」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行文如此,为之叹绝。」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著酒葫芦,「花枪挑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但入得门,未及看。」再把门掩上。傍边正有一块大石头,拨将过来靠了门。「非为防失脱,亦非为遮风水,全为少顷陆谦、差拨、富安一段也。」入得里面看时,「方看。」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著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雪耀里固当见之。」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一。○写花枪葫芦好。」将那条絮被放开;「二。」先取下毡笠子,「三。」把身上雪都抖了;「四。」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五。」和毡笠放供桌上;「六。」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七。」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八。」就将怀中牛肉下酒。「九。○写得妙绝。正所谓与人无患,与物无争,而不知大祸已在数尺之内矣。人生世上,真可畏哉!」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奇文。」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特特大石靠门,自有原故,不舍得便开,故就壁缝里看也。」只见草料场里火起,「方是真正本题火字。」刮刮杂杂的烧著。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不得不开,且写此半句。」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奇文。」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写得险怪,真是奇笔。」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一连九个一个道,如王积薪夜听如妇奕棋,着着分明,声声不漏。」这一条计好么?「此一句开。」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此一段叙高太尉,而此句刺耳特甚。」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此一段叙高衙内。」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四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此一段补出家里贞节来。」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此一段补出适才事来。」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此一句正说火势。」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此一句正说林冲。」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此一句收科。」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此一句挑出林冲来。」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妙笔,勾画明白。○前止猜一陆谦,此方补出富安,行文疏密有法。」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著花枪,「是以曲曲叙花枪也。」左手拽开庙门,「右手拿枪可知。」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奇情快笔。」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写得好。」林冲举手,胳察的一枪,先搠倒差拨。「一个。」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差拨、富安,皆一气叙去,独陆谦作两半叙法,此先顿下半句也。笔力夭矫绝人。」
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两个。」翻身回来,「一个转身。」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异样笔法。」把枪搠在地里,「异样笔法。」用脚踏住胸膊,身边取出那口刀来,「自阁子吃酒这日买刀,直至此日始用,相去已成万里,而遥遥相照,世人眼瞎,便谓此刀从何而来。」便去陆谦脸上搁著,「写得好。」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非骂陆谦,骂天下也。」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前甚似先杀二人,次杀陆谦,读至此,始知先杀陆谦,次杀二人,笔力遂能颠倒人目。」回头看时,「又一个转身。」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好。」回来「又一个转身。」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前把差拨、富安一样叙,陆谦另叙。今又把差拨另叙,陆谦、富安一样叙。笔力变幻奇矫,非世人所知。」把尖刀Сhā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三个人头安放得好,又算示众,又算祭赛,又算结煞。」再穿了白布衫,「一。」系了搭膊,「二。」把毡笠子带上,「三。」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四。」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五。」提了枪,「六。○上逐件叙一遍,此又逐件叙一遍,一边叙出两遍,显出林冲精细也。」便出庙门投东去。「草料场在牢城东门外,故投东去为是,不然,反走入城中来矣。」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钩子,来救火,「故作奇景以惊读者。」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心慌口急,便成错语,盖报官当投西去也。」提著枪只顾走。
那雪越下得猛。「写雪妙绝。○半日通红,陡接一句,忽然莹白。」林冲投东去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著,「处处不脱雪。」破壁缝里透火光出来。「火字余影。」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著一个老庄客。周围坐著四五个小庄家向火;「火字余影。○一回书放火杀人,惊天惊地,却闲闲叙出四五个庄客收之。何处觅避秦人,只省事省气者便是。嗟乎嗟乎,耐庵至文也。○向火二字,为之一叹。之四五人,又乌知以火杀人,因火自杀,亦在此一夜雪中哉!」地炉里面焰焰地烧著柴火。「火字余影。妙在特用焰焰地三字,亦算张皇之。」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有时被火烧,火则成冤;有时借火烘,火又成恩。火之为用,不亦奇乎!」望乞方便。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著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里煨著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老庄客道:我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挡寒。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吃!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花枪余影。」看著块焰焰著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著。「前面大火,不曾烧得林冲,此处小火,林冲反烧了人,绝世奇文,绝妙奇情。」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花枪余影。」老庄家先走了,庄客们都动弹不动,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著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曲曲折折,生出情来。」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著踪迹,赶将来,「寻着踪迹四字,真是绘雪高手,龙眠白描,庶几有此。」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异样笔法。」众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那去处不是别处,「吓杀。○不是别处,然则沧州牢城矣,武师奈可。」有分教:
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支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
正是:
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
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t(xT小说"///
第十一回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第十一回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
「总批:吾观今之文章之家,每云我有避之一诀,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夫才子之文,则岂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处,特特故自犯之,而后从而避之。此元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诀,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后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则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难,实能犯之难也。譬诸奕棋者,非救劫之难,实留劫之难也。将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读吾文者,于是乎而观吾之才、之笔矣。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笔,为之踌躇,为之四顾,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则虽号于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
彼天下之人,亦谁复敢争之乎哉?故此书于林冲买刀后,紧接杨志卖刀,是正所谓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于是始乐得而徐观其避也。
又曰:我读《水浒》至此,不禁浩然而叹也。曰:嗟乎!作《水浒》者虽欲不谓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笔;有非常之笔者,必有非常之力。夫非非常之才,无以构其思也;非非常之笔,无以摛其才也;又非非常之力,亦无以副其笔也。今观《水浒》之写林武师也,忽以宝刀结成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夫写豪杰不可尽,而忽然置豪杰而写宝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宝刀为即豪杰之替身,但写得宝刀尽致尽兴,即已令豪杰尽致尽兴者耶?且以宝刀写出豪杰,固已;然以宝刀写武师者,不必其又以宝刀写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宝刀照耀武师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宝刀照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来,对Сhā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即欲不谓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万人,莫不共见,其又畴得而不谓之非常乎?
又一个买刀,一个卖刀,分镳各骋,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赞叹处,痛悼处,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岂见作者之手法乎?今两刀接连,一字不犯,乃至譬如东泰西华,各自争奇,呜呼!特特挺而走险,以自表其六辔如组,两骖如舞之能,才子之称,岂虚誉哉!
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皆作者瞻顾非常,趋走有龙虎之状处。」
话说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著一把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著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著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不说林冲喝那汉,偏说那汉喝一声,显得是个劲敌。」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八字写第三日林冲,如见。」圆睁怪眼,倒竖虎须,挺著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写得晶莹射人。」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独写林冲跳出,见其志不在斗,若杨志既失车仗,则自不应先住也,用笔精细如此。」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并许多小喽啰,走下山来,「何也?」将船渡过了河,「细。」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么没!这个是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奇称。」你却是谁?愿通姓名。那汉道: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定有宝刀。」五侯杨令公之孙,「定应争气。」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著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未失生辰纲,先失花石纲,有意无意,间中一衬。」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文臣升迁要钱使,犹可也,至于武臣出身,亦要钱使,古今一叹,岂止为杨志痛哉!」打从这里经过,雇请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把来还洒家,如何?「杨志又有杨志声口。」王伦道:你莫是绰号青面兽的?杨志道:洒家便是。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又何也?」纳还行李,如何?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杨志又有杨志声口。」王伦道:制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好货,亏他说。」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须知此番过河,中间特特为着一人渡来渡去者得意也,然却故意独藏过,使人自看。」上山寨来。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都坐定了。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与林冲讨饭句掩映。」不在话下。
话休絮烦。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写秀才经济可笑。」因指著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口头语,岂真谓林武师哉!」把他寻事刺配沧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却才制使要上东京勾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好货,亏他说。○秀才自大语,每每有之。」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见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杨志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写杨志又另是一杨志,不是史进,不是鲁达,不是林冲,细细认之。」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此却与前二人不同,林冲则不尔,细细认之。」杨志大喜。当日饮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与林冲讨饭句掩暴风骤雨。」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啰把昨夜担儿挑了,「细。」一齐都送下山。来到路口,与杨志作别。叫小喽啰渡河,「细。」送出大路。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自此方才肯教六字,皆难之辞也。」朱贵坐第五位。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此四字所谓昔之梁山泊也,若后之梁山泊亦有四字,所谓替天行道也。」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出了大路,寻个庄家挑了担子,发付小喽啰自回山寨。「细。」杨志取路,不数日,来到东京;入得城来,寻个客店,「客店。」安歇下,庄客交还担儿,与了此银两,自回去了。「细。」
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将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过数日,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将出那担儿金银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役。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以尽为度,每每如此。」引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著!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把文书一笔都批了,将杨志赶出殿帅府来。「非写高俅不受请托也,正实际情况高俅妒贤嫉能也;非写高俅恶杨志也,写当时朝迁无人不如高俅,无人不被恶如杨志也。」
杨志闷闷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是洒家清白姓字,「杨家语。」不肯将父母遗体来点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痛哭语,又写得壮健,又写得洒落。」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杨家语。」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叫一声妙,至今如闻其响。」你忒毒害,恁地刻薄!心中烦恼了一回。
在客店里又住几日,盘缠使尽了。杨志寻思道:却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这口宝刀,从来跟著洒家;如今事急无措,只得拿去街上货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做盘缠,投往他处安身。「林冲一口宝刀,杨志一口宝刀,接连叙出,看他却结撰成两样奇景,详具总批中。袁眉]林冲买刀,都是高俅陷害,所以使英雄一刀两段,乱动刀兵。」当日将了宝刀,Сhā了草标儿,「宝刀上加草标二字,辱没杀人,才德之士,而必借容羔雁,亦此四字矣。」上市去卖。走到马行街内,「好街名,与前阅武坊各有其妙。○刀马二字,衬成奇绝。」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将立到晌午时分,「特特写两句时分,为英雄一哭。」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
杨志立未久,「上写两句立久,都向刀上一哭,此忽然写入一句立未久,读者只谓亦向刀上出色也,却突转出下文一段奇情,令人绝倒。」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奇文。」杨志看时,只见都乱撺,口里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奇文。」杨志道:好作怪!这等一片锦城池,却那得大虫来?
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条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将来。「奇文。」杨志看那人时,却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
却说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是个泼皮。○就手扯出,非所以待宝刀也,然豪杰失路往往遭此矣,宝刀不能哭,其奈之何哉!」问道: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二字不堪。」杨志道:祖上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眉批:一路写杨志软顺,并无半点刚忿,止为英雄失路一哭。」牛二喝道:「二字不堪。」甚么鸟刀!「二字不堪。」要卖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二字不堪。」也切得肉,切得豆腐!「极写不堪。」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做宝刀?「不堪。」杨志道:洒家的须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牛二道:怎地唤做宝刀?「活泼皮。」杨志道: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二字奇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四字奇文。」牛二道:你敢剁铜钱么?「虽是逐件要试,却又极力写泼皮开头如第一件砍铜剁铁,他便偏想出铜钱二字,调侃世人不小。」杨志道:你便将来,剁与你看。
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了二十文当三钱,「讨字妙。活泼皮,平日薅恼街坊无数事,只此一个字写尽。」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道: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活泼皮。」那时看的人「极忙时,忽然Сhā入一句看的人,笔力如苍鹰矫犬,其眼光左闪右掣。」虽然不敢近前,「写泼皮一句。」向远远地围住了望。「写宝刀一句。」杨志道:这个直得甚么!把衣袖卷起,「好。○出色一句。」拿刀在手,看得较准,只一刀把铜钱剁做两半。众人喝采。牛二道:喝甚么鸟采!「妙,骂不得杨志了,只得骂众人,如见泼皮。」你且说第二件是甚么?「活泼皮。○又记得有第二件,又不记得是甚么,活泼皮。活醉人。」杨志道:吹毛得过;若把几根头发,望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牛二道:我不信!自把头上拔下一把头发,「是个泼皮。○一把二字绝倒。」递与杨志,你且吹我看。「泼皮。」杨志左手接过头发,「右手提出刀也。」照著刀口上,尽气力一吹,那头发都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众人喝采。看的人越多了。「又闪出看的人,又增一句。」
牛二又问:第三件是甚么?「泼皮到底。」杨志道:杀人刀上没血。牛二道:怎地杀人刀上没血?「其辞愈缠。」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自注四字者,为此一件不比上二件,实不可试,故特下一注也。」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真是个泼皮,其辞愈缠。」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你不信时,取一支狗来杀与你看。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绝倒。○泼皮差矣,人之与狗,何以异哉!」「眉批:看他一路紧上去。」杨志道:你不买便罢!只管缠人做什么?「英雄可怜,至此方说他一句。」牛二道:你将来我看!「缠得愈无理,绝倒。」杨志道:你只顾没了当!洒家又不是你撩拨的!「英雄可怜,至此方自表一句。」牛二道:你敢杀我!「缠得愈无理,绝倒。」杨志道:和你往日无冤,昔日无仇,一物不成,两物见在,没来由杀你做甚么。「英雄可怜,又捺住气了。」牛二紧揪住杨志,说道:我偏要买你这口刀!「前俱长枪大戟,至此以下,俱用短兵紧接。」杨志道:你要买,将钱来!牛二道:我没钱!杨志道:你没钱,揪住洒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这口刀!杨志道:我不与你!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此句逗出杨志怒来。」杨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第一段,只推一交,不便杀。」牛二爬将起来,钻入杨志怀里。「爬字,钻字,写泼皮。」杨志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证见!杨志无盘缠,自卖这口刀,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把俺打!「第二段,只叫街坊告诉,不便杀。」街坊人都怕这牛二,谁敢向前来劝。「补一句无人劝,杨志所以成于杀也。」牛二喝道:你说我打你,便打杀,直甚么!口里说,一面挥起右手,一拳打来。「是个泼皮。」杨志霍地躲过,拿著刀抢入来;一时性起,「四字径捷。」望牛二颡根上搠个著,扑地倒了。杨志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不惟半日积愤,连高太尉积愤亦发出来。」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叫道: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都来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写杨志另是杨志,不是史进,不是鲁达,不是林冲。」坊隅众人慌忙拢来,随同杨志,径投开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杨志拿著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把刀放在面前。「刀。」杨志道:小人原是殿司使,为因失陷花石纲,削去本身职役,无有盘缠,将这口刀在街货卖,不期被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那人杀死。众邻舍都是证见。众人亦替杨志告诉分诉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来出首,免了这厮入门的款打。且叫取一面枷枷了,差两员相官,带了仵作行人,监押杨志并众邻舍一干人犯,都来天汉州桥边登场检验了,叠成文案。众邻舍都出了供状保放,随衙听候当厅发落,将杨志于死囚牢里监守。
牢里众多押牢、禁子、节级见说杨志杀死没毛大虫牛二,都可邻他是个好男子,不来问他取钱,又好生看觑他。「一段。」天汉州桥下众人为是杨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敛些盘缠,凑些银两来与他送饭,上下又替他使用。「一段。」推司也觑他是个有名的好汉,又与东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没苦主,把款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却招做一时斗殴杀伤,误伤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满,当厅推司禀过府尹,将杨志带出厅前,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墨匠人刺了两行金印,叠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一段。」那口宝刀没官入库。「刀。」当厅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张龙、赵虎,把七斤半铁叶盘头护身枷钉了,分付两个公人,便教监押上路。天汉州桥那几个大户科敛些银两钱物,等候杨志到来,请他两个公人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把出银两赍发两位防送公人,说道:念杨志是个好汉,与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觑,好生看他一看。「一段。」张龙、赵虎道:我两个也知他是好汉,亦不必你众位分付,但请放心。「一段。」杨志谢了众人。其余多的银两尽送与杨志做盘缠,「细。」众人各自散了。「细。○此一节,特特与林冲起身不同。」
话里只说杨志同两个公人来到原下的客店里「写英雄无家,只八个字,洒下人泪来。○前一路不曾脱客店二字。」算还了房钱,饭钱,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细。」安排些酒食请了两个公人,寻医士赎了几个棒疮的膏药贴了棒疮,「特特与林冲不同。」便同两个公人上路。三个望北京进发,五里单牌,十里双牌,逢州过县,「绝妙纪程,如古谣谚。」买些酒肉,不时请张龙、赵虎吃。「只一句,便递过许多路程。」三个在路,夜宿旅馆,晓行驿道,不数日来到北京,「省。」张龙,赵虎入得城中,寻个客店安下。原来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那留守唤作梁中书,讳世杰;他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大书特书。」当日是二月初九日。「为生辰二字远远提头。」留守升厅。两个公人解杨志到留守司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梁中书看了。原在东京时也曾认得杨志。当下一见了,备问情由。杨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复职,使尽钱财,将宝刀货卖,因而杀死牛二的实情,通前一一告禀了。梁中书听得大喜,当厅就开了枷,留在厅前听用,押了批迥与两个公人自回东京,「了。」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自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勤听候使唤。梁中书见他谨勤,「伏下一笔。」有心要抬举他,欲要迁他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恐众人不伏,因此,传下号令,教军政司告示大小诸将人员来日都要出东郭门教场中去演武试艺。当晚,梁中书唤杨志到厅前。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做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不知你武艺如何?杨志禀道:小人应过武举出身,曾做殿司制使职役。这十八般武艺,自小习学。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梁中书大喜,赐与一副衣甲。当夜无事。
次日天晓,时当二月中旬,「有意无意,所谓草蛇灰线之法也。」正值风和日暖。梁中书早饭己罢,「第一段,早饭。」带领杨志上马,「第二段,带杨志上马。」前遮后拥,往东郭门来。到得教场中。「第三段,来到教场。」大小军卒并许多官员接见,「第四段,官军迎接。」就演武得前下马,到厅上正面撒著一把浑银交椅坐上。「第五段,升厅。」左右两边齐臻臻地排著两行官员:指挥使、团练使、正制使、统领使,牙将、校尉、正牌军、副牌军。前后周围恶狠狠地列著百员将校。正将台上立著两个都监:一个唤做李天王李成,一个唤做闻大刀闻达。二人皆有万天不当之勇,统领著许多军马,一齐都来朝著梁中书呼三声喏。「第六段,众将官声喏。」「眉批:此一段看他会家不忙,叙得水平树匝相似。」却早将台上竖起一面黄旗来。「第七段,竖帅字旗。」将台两边,左右列著三五十对金鼓手,一齐发起擂来。品了三通画角,发了三通擂鼓,「第八段,发擂。」教场里面谁敢高声。「第九段,发擂罢。」又见将台上竖起一面净平旗来,前后五军一齐整肃。「第十段,净平旗。」将台上把一面引军红旗麾动,「第十一段,引军旗。」只见鼓声响处,「第十二段,起鼓。」五百军列成两阵,军士各执器械在手。「第十三段,列阵。」将台上又把白旗招动,两阵马军齐齐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马勒住。「第十四段,众将听令。」
梁中书传下令来,叫唤副牌军周谨向前听令。「第十五段,传下将令来。」右阵里周谨听得呼唤,跃马到厅前,跳下马,Сhā了枪,暴雷也似声个大喏。「第十六段,副军听令。」梁中书道:著副牌军施逞本身武艺。周谨得了将令,绰枪上马,在演武厅前,左盘右旋,右旋左盘,将手中枪使了几路。众人喝采。「第十七段,副军演艺。」梁中书道:叫东京对拨来的军健杨志。「第十八段,传下将令。」杨志转过厅前,唱个大喏。「第十九段,杨志听令。」梁中书道:杨志,我知你原是东京殿司府制使军官,犯罪配来此间。即日盗贼倡狂,国家用人之际。你敢与周谨比试武艺高低?如若赢得,便迁你充其职役。杨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违钧旨。梁中书叫取一匹战马来,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应付军器;教杨志披挂上马,与周谨比试。杨志去厅后把夜来衣甲穿了;拴束罢,带了头盔弓箭腰刀,手拿长枪,上马从厅后跑将出来。梁中书看了道:著杨志与周谨先比枪。周谨怒道:这个贼配军!敢来与我交枪!「第二十段,杨志出马。」谁知恼犯了这个好汉,来与周谨斗武。
不因这番比试,有分教杨志在:
万马丛中闻姓名,千军队里夺头功。
毕竟杨志与周谨比试,引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t/|小//说///)
第十二回青面兽北京斗武 急先锋东郭争功
第十二回青面兽北京斗武急先锋东郭争功
「总批:古语有之:画咸阳宫殿易,画楚人一炬难;画舳舻千里易,画八月潮势难。今读《水浒》至东郭争功,其安得不谓之画火、画潮第一绝笔也!夫梁中书之爱杨志,止为生辰纲伏线也,乃爱之而将以重大托之,定不得不先加意独提掇之。于是传令次日大小军官都至教场比试,盖其意止在周谨一分请受耳。今观其略写使枪,详写弓马,亦可谓于教场中尽态极妍矣。而殊不知作者滔滔浩浩、莽莽苍苍之才,殊未肯已也。忽然阶下左边转出一个索超,一时遂若连彼梁中书亦似出于意外也者。而于是于两汉未曾交手之前,先写梁中书着杨志好生披挂,又借自己好马与他骑了。于是李成亦便叫索超去加倍分付,亦将自己披挂战马全副借与。
当是时,两人殊未尝动一步,出一色,而读者心头眼底己自异样惊魂动魄,闪心摇胆。却又放下两人,复写梁中书走出月台,特特增出一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重放炮,重发擂,重是金鼓起,重是红旗、黄旗、白旗、青旗招动,然后托出两员好汉来。读者至此,其心头眼底,胡得不又为之惊魂动魄,闪心摇胆?
然而两人固殊未尝交手也。至于正文,只用一句战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就此一句,半路按住,却重复写梁中书看呆,众军官喝采,满教场军士们没一个不说,李成、闻达不住声叫好斗,使读者口中自说满教场人,而眼光自落在两个好汉、两匹战马、两般兵器上。不惟书里梁中书呆了,连书外看书的人也呆了,于是鸣金收军而后,重复正写一句两个各要争功,那肯回马。如此行文,真是画火画潮,天生绝笔,自有笔墨未有此文,自有此文未有此评。呜呼!天下之乐,第一莫若读书;读书之乐,第一莫若读《水浒》,即又何忍不公诸天下后世之酒边灯下之快人恨人也!
如此一回大书,愚夫读之,则以为东郭争功,定是杨志分中一件惊天动地之事。殊不知止为后文生辰纲要重托杨志,故从空结出两层楼台,以为梁中书爱杨志地耳。故篇中凡写梁中书加意杨志处,文虽少,是正笔,写与周谨、索超比试外,文虽绚烂纵横,是闲笔。夫读书而能识宾主旁正者,我将与之遍读天下之书也。
看他齐臻臻地一教场人,后来发放了大军,留下梁中书、众军官、索超、杨志;又发放了众军官,留下梁中书、索超、杨志;又发放了索超,留下梁中书、杨志。嗟乎!意在乎此矣。写大风者曰:始于青萍之末,盛于土囊之口。吾尝谓其后当必重收到青萍之末也,今梁中书、杨志,所谓青萍之末,而教场比试,所谓土囊之口,读者其何可以不察也。」
话说当时周谨,杨志两个勒马在门旗下,正欲交战交锋。只见兵马都监闻达喝道:且住!自上厅来禀复梁中书道:「闻达禀。」复恩相:论这两个比试武艺,虽然未见本事高低,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今日军中自家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重败致命。此乃于军不利。可将两根枪去了枪头,各用毡片包里,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马,都与皂衫穿著,但用枪杆厮搠;如白点多都当输。梁中书道:言之极当。随即传令下去。两个领了言语,向这演武厅后去了枪尖,都用毡片包了,缚成骨朵;身上各换了皂衫;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再各上马,出到阵前。那周谨跃马挺枪,直取杨志;这杨志也拍战马,捻手中枪,来战周谨。两个在阵前,来来往往,番番复复;搅做一团,纽做一块;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两个斗了四五十合,看周谨时,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看杨志时,只有左肩胛下一点白。「写周谨点多不足喜,喜其写杨志肩胛上亦有上点也。」梁中书大喜,「主句。」叫唤周谨上厅,看了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量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得正请受的副牌?教杨志替此人职役。
管军兵马都监李成上厅禀复梁中书道:「李成禀。」周谨枪法生疏,弓马熟娴;「岂真有是事,只图又有一番悦目也。」不争把他来退了职事,恐怕慢了军心。再教周谨与杨志比箭,如何?梁中书道:言之极当。再传下将令来,叫杨志与周谨比箭。两个得了将令,都Сhā了枪,各关了弓箭。杨志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马,跑到厅前,立在马上,欠身禀复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乞请钧旨。梁中书道:武夫比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与前灰枪变化,若更作抽矢去金,便同儿戏矣。」杨志得令,回到阵前。李成传下言语,叫两个比箭好汉各关与一面遮箭牌防护身体,两个各领了遮箭防牌,绾在臂上,杨志说道:你先射我三箭,「异哉此人,险哉此文。」后却还你三箭。周谨听了,恨不得把杨志一箭射个透明。杨志终是个军官出身,识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为事。
当时将台上早把青旗麾动,杨志拍马望南边去。「写得好。○真好看。」周谨纵马赶来,将缰绳搭在马鞍鞒上,「细。」左手拿著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地,望杨志后心飕地一箭。「写得好。○后心二字故意吓人,真正才子。」杨志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枝箭早射个空。「写得好。○第一番。」周谨见一箭射不著,却早慌了;「写得好。」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枝箭来,搭上了弓弦,觑的杨志较亲,「写得好。○觑得较亲,故意换一句吓人。」望后心再射一箭。杨志听得第二枝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写得好。」那枝箭风也似来,「写得好。○此句有掣电之能。」杨志那时也取弓在手,「出奇语。○看官少住,试猜他殆欲如何。」用弓梢只一拨,那枝箭滴溜溜拨下草地里去了。「写得好。○第二番。」周谨见第二枝箭又射不著,心里越慌。「写得好。」杨志的马「承上心里越慌,则自应紧接第三枝箭矣,却不接周谨箭,却接出杨志马,怪哉文乎!」早跑到教场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望正厅上走回来。「写得好,真正心经手纬之文。」周谨也把马只一勒,那马也跑回,就势里赶将来。去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撮钹相似,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本是比试弓马二事,乃前两番止叙得弓箭,故于此处特地写出马来,笔力神变之极,非小家所能也。」周谨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尽平生气力,眼睁睁地看著杨志后心窝上只一箭射将来。「写得好。○务要故意吓人,便向后心上特特加一句扣得满满地,又加一句尽平生气力,又加一句眼睁睁地,又加窝上二字,妙绝。」杨志听得弓弦响,纽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绰,绰在手里,「写得出色,好。○第三番。」「眉批:读者须知周谨三箭,皆是妙手,盖镫里藏身,则箭过鞍上矣,弓稍掠得着,手绰得住,则相去不能以寸矣。」便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周谨的箭。「真写得好。」
梁中书见了大喜,「主句。」便下号令,却叫杨志也射周谨三箭。将台上又把青旗麾动。周谨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马望南而走。杨志在马上把腰只一纵,略将脚一拍,那马泼喇喇的便赶。「此处却不叙弓,先叙马,法变。」杨志先把弓虚扯一扯,「写得好。」周谨在马上听得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便把防牌来迎,却早接个空。「写得好。」周谨寻思道: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等他第二枝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赢了。周谨的马早到教场南尽头,「前两枝箭发后,方到尽头,此一枝箭未发,已到尽头,盖前放三箭,此中须一箭故也。」那马便转望演武厅来。杨志的马见周谨马跑转来,那马也便回身。「前文杨志把马一兜,周谨亦把马一勒,今俱不用,而马便自转回,写战马性情,出神入化。○盖前文虽带叙马,而意在箭,今文带叙箭,而意在马,此作者炉锤之当选也。」杨志早去壶中掣出一枝箭来,搭在弓弦上,心里想道:「写得好。○见杨志神箭,绰然有余。」射中他后心窝,「绰然有余。」必至伤了他性命;我和他又没冤仇,洒家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绰然有余。」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包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说时迟,那时快:「六句写得好。」一箭正中周谨左肩,周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那匹空马直跑过演武厅背后去了。「写马完匝。」众军卒自去救那周谨去了。
梁中书见了大喜,「主句。」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教杨志截替了周谨职役。杨志神色不动,下了马,「写马完匝。」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不想阶下左边转上一个人来,叫道:休要谢职!我和你两个比试!杨志看那人时,「杨志看一看。」身材七尺以上长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杨志看出相貌来。」直到梁中面前声了喏,禀道:周谨患病未痊,精神不到,因此误输与杨志。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武艺。如若小将折半点便直与杨志,休教截替周谨,便教杨志替了小将职役,虽死而不怨。梁中书看时,「梁中书看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索超。为是他性急,撮盐入火,为国家面上只要争气,当先厮杀: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锋。「梁中书看出姓名来。」
李成听得,便下将台来,直到厅前禀复道:相公,这杨志既是殿司制使,必然好武艺,须知周谨不是对手。正好与索正牌比试武艺,便见优劣。梁中书听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举杨志,众将不伏;一发等他赢了索超,他们也死而无怨,却无话说。梁中书随即唤杨志上厅,问道:你与索超比试武艺,如何?杨志禀道:恩相将令,安敢有违。梁中书道:既然如此,你去厅后换了装束,好生披挂。「凡写梁中书着意处,当知不为当日演武出色,总为后文生辰纲伏线耳。」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取应用军器给与,就叫:牵我的战马借与杨志骑。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异样色泽。」杨志谢了。自去结束。
却说李成分付索超道:「非为李成爱索超也,只为如此一衬,便令梁中书之爱杨志,加倍出色,故特特加意写来,总为生辰纲渲染耳。」你却难比别人。周谨是你徒弟,先自输了,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得轻了。我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锐气!「陪出一匹马,愈显前文异样色泽。」索超谢了,也自去结束。
梁中书起身,走出阶前来。从人移转银交椅,直到月台栏干边放下。「如此一段落索文字,偏要写他两番,又不重复,又不棘手,真是奇才大笔。」梁中书坐定,「第一段。」左右只候两行,「第二段。」唤打伞的撑开那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来盖定在梁中书背后。「第三段。○异样景色,前文所无。」将台上传下将令,「第四段。」早把红旗招动。两边金鼓齐鸣,「第五段。」发一通擂,「第六段。」去那教场中两阵内各放了个炮。「第七段。」炮响处,索超跑马入阵内,藏在门旗下;杨志也从阵前跑马入军中,直到门旗背后,「第八段。」将台上又把黄旗招动,「第九段。」又发了一通擂。「第十段。」两军齐呐一声喊,「第十一段。」教场中谁敢做声,静荡荡的。「第十二段。」再一声锣响,扯起净平白旗,两下众官没一个敢走动胡言说话,静静地立著。「第十三段。」
将台上又把青旗招动。「第十四段。」只见第三通战鼓响处,去那左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闪出正牌军索超,直到阵前,「出索超。」兜住马,「出马。」拿军器在手,「出兵器。」果是英雄!但是:「众人看出。」头戴一顶熟钢狮子盔,「黑盔。」脑袋斗后来一颗红缨;「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铁甲。」腰系一条金兽面束带,「金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前后镜。」上笼著一领绯红团花袍,「红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领带;「绿带。」下穿一支斜皮气跨靴;「斜皮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著一柄金蘸斧,「金蘸斧。」坐下李都监那匹惯战能征雪白马。「白马。○好索超。」右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杨志提手中枪出马直至阵前,「杨志枪马一句出。」勒住马,横著枪在手,「马、枪。」果是勇猛!但是:头戴一顶铺霜耀日镔铁盔,「白盔。」上撒著一把青缨;「青缨。」身穿一副钩嵌梅花榆叶甲,「铜甲。」系一条红绒打就勒甲绦,「红绦。」前后兽面掩心;「前后兽面。」上笼著一领白罗生色花袍,「白袍。」垂著条紫绒飞带;「紫带。」脚登一支黄皮衬底靴;「黄皮靴。」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手中挺著浑铁点钢枪,「浑铁枪。」骑的是梁中书那匹火块赤千里嘶风马。「红马。○好杨志。」「眉批:二将披挂五彩间错处,俱要记得分明。凡此书有两人相对处,不写打扮即已,若写打扮,皆作者特地将五彩间错配对而出,不可忽过也。○今快友相聚,赌记水浒,孰不成诵,然终以略涉之故,有负良史苦心,实惟不少。今愿与天下快人约,如遇豆棚茗椀,提及水浒之次,便当以杨、索如何结束为题,以差漏一色为罚一筹,则庶乎可以冥谢耐庵也。」两边军将暗暗地喝采:虽不知武艺如何,先见威风出众。「第十五段。」
正南上旗牌官拿著销金令字旗,骤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教你两个俱各用心。如有亏误处,定行责罚;若是赢时,多有重赏。「第十六段。」二人得令,纵马出阵,都到教场中心。两马相交,「两匹马。」二般兵器并举。「两般兵器。」索超忿怒,轮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杨志逞威,捻手中神枪来迎索超。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二将相交,各赌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支马蹄撩乱。「第十七段。」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第十八段,○此处已是五十余合矣,今欲出力写二人不相下处,则即云一千余合,亦只是四个字,读去全然无有精采也。此特特以五十余合句作一番,又遍写满教场人好看作一番,又以收军锣响不肯住句作一番,于是读者方觉为时最久,真有战苦阵云深之叹也。」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不写索、杨,却去写梁中书,当知非写梁中书也,正深于写索超、杨志也。」两边众军官看了,喝采不迭。「不写索、杨,却去写两边军官。」阵前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不写索、杨,却去写阵上军士。」李成,闻达,在将台上不住声叫道:好斗!「不写索、杨,却去写李成,闻达。○要看他凡四段,每段还他一个位置,如梁中书则在月台上,众军官则在月台上梁中书两边,军士们则在阵面上,李成、闻达则在将台上。又要看他每一等人,有一等人身分。如梁中书只是呆了,是个文官身分。众军官便喝采,是个众官身分。军士们便说出许多话,是众人身分。李成、闻达叫好斗,是两个大将身分。真是如花似火之文。○第十九段。」「眉批:一段写满教场眼睛都在两人身上,却不知作者眼睛乃在满教场人身上也。作者眼睛在满教场人身上,遂使读者眼睛不觉在两人身上。真是自有笔墨未有此文也。○此段须知在史公项羽纪诸侯皆从壁上观一句化出来。」
闻达心上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飞来与他分了。将台上忽的一声锣响,「第二十段。」杨志和索超斗到是处,各自要争功,那里肯回马。「第二十一段。○写两人,又带写二马。」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汉歇了,相公有令!「第二十二段。」杨志、索超,「两个人。」方才收了手中军器,「两般兵器。」勒坐下马,「两匹马。」各跑回本阵来,「第二十三段。」立马在旗下「收到两阵门旗下,妙绝。」看那梁中书,「收到梁中书。」只等将令。「收完许多红旗、黄旗、白旗、青旗。」李成、闻达,下将台来,直到月台下,「精细庠序。」禀复梁中书道:相公,据这两个武艺一般,皆可重用。梁中书大喜,「主句。」传下将令,唤杨志、索超。旗牌官传令,唤两个到厅前,「梁中书不自唤,精细庠序。○第二十四段。」都下了马。「两匹马。」小校接了二人的军器。「两般兵器。」两个都上厅来,「两个。○上厅来。」躬身听令。「第二十五段。」
梁中书叫取两锭白银两副表里来赏赐二人;就叫军政司将两个都升做管军提辖使;便叫贴了文案,从今日便参了他两个。索超、杨志,都拜谢了梁中书,「谢中书。」将著赏赐下厅来,「下厅来。」解了枪刀弓箭,卸了头盔衣甲,换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换了锦袄。「精细庠序。」都上厅来,「上厅来。」再拜谢了众军官。「谢众军官。」梁中书叫索超、杨志,两个也见了礼,「两峰劈Сhā,至此突然并合,妙绝。」入班做了提辖。众军卒打著得胜鼓,把著那金鼓旗先散。「发放满教场人,留下梁中书、从军官、索超、杨志。」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
看看红日西沈,筵席己罢,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都送归府。马头前摆著这两个新参的提辖,上下肩都骑著马,头上都带著红花,迎入东郭门来。「余势犹劲。」两边街道,扶老携幼,都看了欢喜。梁中书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众老人都跪了禀道: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从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今日教场中看了这般敌手,如何不欢喜!「半日叙满教场喝采,读者止谓若干军卒,然已极多矣。忽然于大军散去之后,梁中书回府之时,有意无意补出一大名城百姓来,遂令读者陡然回想适才交马时,人山人海,不是前番读时气象也,可谓咄咄怪事矣。」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大喜。回到府中,众官各自散了。「发放众官,留下梁中书、索超、杨志。」索超自有一斑弟兄请去作庆饮酒。「发放索超,留下梁中书、杨志。」杨志新来,未有相识,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勤听候使唤,「满教场中人山人海,却一次一序,先发放众军,又发放众官,又发放索超,单单剩下杨志一个,与梁中书一个,一块儿往着,殷勤亲热,异哉!如此一回大书,乃正为此一句,为生辰纲作伏线耳,彼细儒恶足以知之。」都不在话下。
且把这闲话丢过,「眉批:已上如许一篇大文,却只算做闲话,须知。」只说正话。自东郭演武之后,梁中书十分爱惜杨志,早晚与他并不相离,「伏线有劲弓怒马之势。」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闲笔。」那索超见了杨志手段高强,心中也自钦伏。「闲笔。」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尽夏来。时逢端午,「生辰近矣。」蕤宾节至。梁中书与蔡夫人「陡然写出三个字来,如离似合,如急似缓,妙笔。」在后堂家宴,庆贺端阳。酒至数杯,食供两套,「八字写尽骄妻弱婿之苦。」只见蔡夫人道:「蔡夫人道,写尽骄妻;只见,写尽弱婿。○蔡夫人道者,言梁中书不敢则声也;只见者,言梁中书不敢旁视也。」相公自从山身,今日为一统帅,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梁中书道:世杰「妻前夫名,势在则礼然也。」自幼读书,颇知经史;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蔡夫人道:相公既知我父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书道:下官如何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六月十五日,下文都从此五字着笔。上文纪时,亦远远便为此五字也。」已经人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一月之前,干人都关领去了,见今九分齐备。数日之间,也待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是一件在此踌躇:上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枉费了这一遭财物,至今严捕贼人不获,「先用一衬,妙绝。○俗笔不知此一衬,则下文为突,若必要写出一件事在前,则又是痴人做梦矣。」今年叫谁人去好?蔡夫人道:帐前见有许多军校,你选择知心腹的人去便了。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并礼物完足,那时选择去人去迟。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理会。当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自此不在话下。
却说山东济州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姓时,名文彬。当日升厅公座,左右两边排著公吏人等。知县随即叫唤尉司捕盗官员并两个巡捕都头。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唤做步兵都头,一个唤做马兵都头。这马兵都头管著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士兵;那步兵都头管著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二十个兵。「虽是知县衙门,亦必要叙,然亦特地写此一番小小景象,与前教场中大铺排作映耀也。」这马兵都头姓朱,名同;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好武艺。那步兵都头姓雷,名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为他膂力过人,能跳三二丈阔涧,满县人都称他做Сhā翅虎;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出身;后来开张碓房,杀牛放赌;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褊窄,也学得一身好武艺。
那朱同、雷横,两个专管擒拿贼盗。当日,知县呼唤两个上厅来,声了喏,取台旨。知县道:我自到任以来,闻知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拒敌官军。「提纲。」亦恐各乡村盗贼倡狂,小人甚多。今唤你等两个,休辞辛苦,与我将带本管士兵人等,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门,分投巡捕。若有贼人,随即剿获申解。不可扰动乡民。体知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别处皆无,你们众人采几片来县里呈纳,方表你们曾巡到那里。若无红叶,便是汝等虚妄,定行责罚不恕。「轻轻而起。」两个都领了台旨,各自回归,点了本管士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说朱同引人出西门,自去巡捕。只说雷横当晚引了二十个士兵出东门绕村巡察,遍地里走了一遭,回来到东溪村山上,众人采了那红叶,就下村来。行不到三二里,早到灵官庙前,见殿门不关。雷横道:这殿里又没有庙祝,殿门不关,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我们直入去看一看。众人拿著火一齐照将入来。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著一个大汉。「一句写出好汉顾盼非常来,不然,供桌上赤条条从不曾连作一句也。」天道又热,那汉子把些破衣裳团做一块作枕头枕在项下,「好看。枕头也,乃云项下,写尽粗人沉睡光景。」鼾鼾的沉睡著了在供桌上。雷横看了道:好怪!好怪!知县相公忒神明!原来这东溪村真个有贼!大喝一声。那汉却待要挣挫,被二十个士兵一齐向前,把那汉子一条索绑子,押出庙门,投一个保正庄上来。不是投那个去处,有分教:
东溪村里,聚三四筹好汉英雄;郓城县中,寻十万贯金珠宝贝。
正是:
天上罡星来聚会,人间地煞得相逢。
毕竟雷横拿住那汉投解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t+~+
第十三回赤发鬼醉卧灵官殿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第十三回赤发鬼醉卧灵官殿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总批:一部书共计七十回,前后凡叙一百八人,而晁盖则其提纳挈领之人也。
晁盖提纲挈领之人,则应下笔第一回便与先叙;先叙晁盖已得停当,然后从而因事造景,次第叙出一百八个人来,此必然之事也。乃今上文已放去一十二回,到得晁盖出名,书已在第十三回,我因是而想:有有全书在胸而始下笔著书者,有无全书在胸而姑涉笔成书者。如以晁盖为一部提纲挈领之人,而欲第一回便先叙起,此所谓无全书在胸而姑涉笔成书者也;若既已以晁盖为一部提纲挈领之人,而又不得不先放去一十二回,直至第十三回方与出名,此所谓有全书在胸而后下笔著书者也。夫欲有全书在胸而后下笔著书,此其以一部七十回一百有八人轮回叠于眉间心上,夫岂一朝一夕而已哉!观鸳鸯而知金针,读古今之书而能识其经营,予日欲得见斯人矣。
加亮初出草庐第一句,曰:人多做不得,不少亦做不得。至哉言乎!
虽以治天下,岂复有遗论哉!然而人少做不得一语,人固无贤无愚,无不能知之也;若夫人多亦做不得一语,则无贤无愚,未有能知之者也。呜呼!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岂惟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周礼建官三百六十,实惟使由,不使知之属也。枢机之地,惟是二三公孤得与闻之。人多做不得,岂非王道治天下之要论耶?恶可以其稗官之言也而忽之哉!
一部书一百八人,声色烂然,而为头是晁盖先说做下一梦。嗟乎!可以悟矣。夫罗列此一部书一百八人之事迹,岂不有哭,有笑,有赞,有骂,有让,有夺,有成,有败,有俯首受辱,有提刀报仇,然而为头先说是梦,则知无一而非梦也。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岂惟一部书一百八人而已,尽大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觉者,自大雄氏以外无闻矣。真蕉假鹿,纷然成讼,长夜漫漫,胡可胜叹!」
话说当时雷横来到灵官殿上,见了这大汉睡在供桌上。众士兵上前,把条索子绑了,捉离灵官殿来。天色却早,是五更时分。雷横道:我们且押这厮去晁保正庄上,讨些点心吃了,「无端曲折而来。」却解去县里取问。一行众人却都奔这保正庄上来。
原来那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断定晁盖。○活画出晁盖有粗无细来。」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郓城县管下东门外有两个村坊,──一个东溪村,一个西溪村。──只隔著一条大溪。当初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聚在溪里,无可奈何。忽一日,有个僧人经过。村中人备细说知此事。僧人指个去处,教用青石凿个宝塔放于所在,镇住溪边。「亦暗射石碣镇魔事。」其时西溪村的鬼都赶过东溪村来。那时晁盖得知了,大怒,从溪里走将过去,把青石宝塔独自夺了过来,东溪边放下。「亦暗射开碣走魔事。」因此,人皆称他做托塔天王晁盖。独霸在那村坊,江湖都闻他名字。
那早雷横并士兵押著那汉来到庄前敲门。庄里庄客闻知,报与保正。此时晁盖未起,听得报是雷横来到,慌忙叫开门。庄客开得庄门,众士兵先把那汉子吊在门房里。雷横自引了十数个为头的入到草堂上坐下。晁盖起来接待,动问道:都头有甚公干到这里?雷棋答道:奉知县相公钧旨,著我与朱同两个引了部下士兵投下乡村各处巡捕贼盗,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迳到贵庄暂息。有惊保正安寝。晁盖道:这个何妨。一面叫庄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汤来吃。晁盖动问道:敝庄曾拿得个把小贼么?雷横道:郤才前面灵官殿上有个大汉睡著在那里。我看那厮不是良善君子,一定是醉了,便就睡著。我们把索子缚绑了,本待便解去县里见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答应。见今吊在贵庄门房里。晁盖听了,记在心,「宰相如此,便是贤宰相也。」称谢道:多亏都头见报。少刻,庄客捧出盘馔酒食。晁盖说道:此间不好说话,不如去后厅轩下少坐。「引开雷横。」便叫庄客里面点起灯烛,请都头里面酌杯。晁盖坐了主位,雷横坐了客席。两个坐定,庄客铺下果品按酒菜蔬盘馔,庄客一面筛酒。晁盖又叫置酒与士兵众人吃,「引开众人。」庄客请众人,都引去廊下客位里管待,大盘肉,大碗酒,只管叫众人吃。
晁盖一头相待雷横饮酒,一面自肚里寻思:「宰相如此,便是贤宰相也。」村中有甚小贼吃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谁。「宰相如此,便是贤宰相也。」相陪吃了五七杯酒,便叫家里一个主管出来,陪奉都头坐一坐,我去净了手便来。那主管陪侍著雷横吃酒。晁盖却去里面拿了个灯笼,迳来门楼下看时,士兵都去吃酒,没一个在外面。「明画之甚。」晁盖便问看门的庄客:都头拿的贼吊在那里?庄客道:在门房里关著。晁盖去推开门打一看时,只见高高吊起那汉子在里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两条黑魉魉毛腿,赤著一双脚。「先作粗看一番。」晁盖把灯照那人脸时,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又作细看一番。○只一看,必分作两番写来,何等笔法。」晁盖便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我村中不曾见有你。那汉道:小人是远乡客人,来这里投奔一个人,「偏不直说出来。」却把我拿来做贼。我须有分辩处。晁盖道:你来我这村中投奔谁?那汉道:我来这村中投奔一个好汉。「偏还不直说出来。」晁盖道:这好汉叫做甚么?那汉道:他唤做晁保正。「凡作两番歇折,至第三番,忽然劈面迎来,何等笔法。」晁盖道:你却寻他有甚勾当?那汉道:他是天下闻名的义士好汉,如今我有一套富贵,「奇语。」要与他说知,「奇文忽起,有山从人面,云向马头之势。」因此而来。晁盖道:你且住,「上文一套富贵,真乃出色奇语,读者于此凡有目不及眨之乐,乃陡然只用三个字横风吹断,看他一起一跌,皆极文章之致也。」只我便是晁保正。却要我救你,你只认我做娘舅之亲。少刻我送雷都头那人出来时,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认你做外甥。便脱四五岁离了这里,今只来寻阿舅。因此不认得。那汉道:若得如此救护,深感厚恩。义士提携则个!
当时晁盖提了灯笼自出房来,仍旧把门拽上,「细。」急入后厅来见雷横,说道:甚是慢客。雷横道:多多相扰,理甚不当。两个又吃了数杯酒,只见窗子外射入天光来。雷横道:东方动了,小人告退,好去县中画卯。晁盖道:都头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干,千万来走一遭。雷横道:却得再来拜望,请保正免送。「救(故)作一曲。」晁盖道:却罢也送到庄门口。「文情曲曲折折,并无一笔直写。」
两个同走出来,那伙士兵众人都吃了酒食,吃得饱了,各自拿了枪棒,便去门房里解了那汉,背剪缚著,带出门外,晁盖见了,说道:好条大汉!「如未尝见者,写得妙绝。」雷横道:这厮便是灵官殿里捉的贼。说犹未了,只见那汉叫一声:阿舅!救我则个!晁盖假意看他一看,「宛然出自意外光景。」喝问道:兀的这厮不是王小三么?那汉道:我便是。阿舅救我!众人吃了一惊。雷横便问晁盖道:这人是谁?如何却认得保正?晁盖道:原来是我外甥王小三。这厮如何在庙里歇?「偏作疑惑语,妙绝。」乃是家姐的孩儿,从小在这里过活,四五岁时随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数年。这厮十四五岁又来走了一遭,「所以认得阿舅。」跟个本京客人来这里贩卖,向后再不曾见面。「所以不认得庄上去,卧灵官庙进而。」多听得人说这厮不成器,如何却在这里!「偏作疑惑语,妙绝。」小可本也认他不得,为他鬓边有这一搭朱砂记,因此影影认得。「偏作疑惑不肯十分相认语,妙绝。」
晁盖喝道:小三!你如何不迳来见我,却去村中做贼?「偏自陷他是贼,妙绝。」那汉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贼!晁盖喝道: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里?「骂小三,却正是驳雷横,妙绝。」夺过士兵手里棍棒,劈头劈脸便打。「偏不劝,偏要打,妙绝。」雷横并众人劝道:「晁盖不劝雷横,雷横反劝晁盖,妙绝。」且不要打,听他说。那汉道:阿舅息怒,且听我说。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走了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来见阿舅;权去庙里睡得醒了却来寻阿舅。不想被他们不问事由,将我拿了;却不曾做贼!
晁盖拿起棍来又要打,口里骂道:畜生!你却不迳来见我,且在路上贪图这口黄汤!我家中没得与你吃?辱没杀人!「是阿舅语。○已放去做贼二字矣。」雷横劝道:「雷横劝,妙绝。」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贼。「晁盖偏要陷是贼,雷横极辨不是贼,妙绝。」我们见他偌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得蹊跷,亦且面生,又不认得,因此设疑,捉了他来这里。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唤士兵,快解了绑缚的索子,放还保正。众士兵登时解了那汉。雷横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得罪。小人们回去。晁盖道:都头且住,请入小庄,再有话说。
雷横放了那汉,一齐再入草堂里来,晁盖取出十两花银,送与雷横,说道:都头,休嫌轻微,望赐笑留。「写晁盖。○不欲其说庙中之人也。」雷横道:不当如此。晁盖道:若是不肯收受时,便是怪小人。雷横道:既是保正厚意,权且收受。改日却得报答。晁盖叫那汉拜谢了雷横。晁盖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士兵,「不欲其说庙中之人也。」再送出庄门外。雷横相别了,引著士兵自去。
晁盖却同那汉到后轩下,取几件衣裳,与他换了,取顶头巾与他戴了,「可笑。」便问那汉姓甚名谁,何处人氏。那汉道:小人姓刘,名唐,祖贯东潞州人氏;因这鬓边有这搭朱砂记,人都唤小人做赤发鬼。「托塔天王家里却有赤发鬼来,可发一笑。」特地送一套富贵来与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庙里,不想被这厮们捉住,绑缚了来。今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刘唐四拜。拜罢,晁盖道:你且说送一套富贵与我见在何处?刘唐道:小人自幼飘荡江湖,多走途路,专好结识好汉。往往多闻哥哥大名,不期有缘得遇。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因此,刘唐肯说这话。「不惟道破晁盖,亦图便于着笔。」这里别无外人,方可倾心吐胆对哥哥说。晁盖道:这里都是我心腹人,但说不妨。
刘唐道:小弟打听得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玩器等物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去年也曾送十万贯金珠宝贝,来到半路里,不知被谁人打劫了,至今也无捉处。今年又收买十万金珠宝贝,早晚安排起程,要赶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可见是义旗。」便可商议个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为罪,「可见是义旗。」闻知哥哥大名,是个真男子,武艺过人。小弟不才,颇也学得本事,休道三五个汉子,便是一二千军马队中,拿条枪,也不惧他。「特表刘唐,却用刘唐口自出之,便甚。」倘蒙哥哥不弃时,情愿相助一臂。不知哥哥心内如何?晁盖道:壮哉!且再计较,「正说得入港,读者又当眼不及眨矣,却陡然又用六个字横风吹断,一起一跌,再起再跌,真文章之极致也。」你既来这里,想你吃了些艰辛,且去客房里将息少歇。待我从长商议,来日说话。晁盖叫庄客引刘唐廊道客房里歇息。庄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干事了。
且说刘唐在房里寻思道:「放过晁盖,再从刘唐身上生出文情,有千丈游丝,萦花粘草之妙。」我著甚来由苦恼这遭?多亏晁盖完成,解脱了这件事。只叵耐雷横那厮平白地要陷我做贼,把我吊这一夜!想那厮去未远,我不如拿了条棒赶上去,齐打翻了那厮们,却夺回那银子送还晁盖,也出一口恶气。此计大妙!「此非写刘唐小忿,益图曲曲转出吴学究来,所谓文生情,情生文,皆极不易之事也。○俗本作平白骗了晁盖十两银子,我夺来还了他,他必然敬我,此成何等语。」刘唐便出房门,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朴刀,便出庄门,大踏步投南赶来;此时天色已明,却早见雷横引著士兵,慢慢地行将去。刘唐赶上来,大喝一声,兀那都头不要走!雷横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刘唐捻著朴刀赶来。雷横慌忙去士兵手里「写出不意。」夺条朴刀拿著,「枪架上拿杀朴刀,是不曾带朴刀来者。士兵手里夺杀朴刀,亦是不曾带朴刀来者。虽极不经意处,都写得精细,当选手。」喝道:你那厮赶将来做甚么?刘唐道:你晓事的,留下那十两银子还了我,我便饶了你!雷横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结果了你这厮性命!刹地问我取银子!刘唐道:我须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又骗了我阿舅十两银子!是会的,将来还我,佛眼相看!你若不还我,叫你目前流血!雷横大怒,指著刘唐大骂道: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刘唐道:你那诈害百姓的腌臜泼才!怎敢骂我!雷横又骂道: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连累晁盖!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刘唐之来,止为冤之为贼喊捉贼耳,却偏用无数贼字痛骂之,虽承前文作波,实为后文作引也。」刘唐大怒道:我来和你见个输赢!捻著朴刀,直奔雷横。雷横见刘唐赶上来,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来迎。两个就大路上厮并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众士兵见雷横赢刘唐不得,却待都要一齐上并他,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个人掣两条铜炼,叫道:「看他如此写出来。」你两个好汉且不要斗。我看了多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说。便把铜炼就中一隔。两个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来,立了脚,看那人时,「两个看出一个。」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目清秀,面白须长。这人乃是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生,祖贯本乡人氏。「加亮二字,后文要一片精神发付之。」手提铜炼,指著刘唐,叫道:那汉且住!你因甚和都头争执?刘唐光著眼看吴用道:不干你秀才事!「写得妙,使秀才羞杀。○虽是借题调侃秀才语,然实反衬后文无事不干此人,以为文章波折也。」雷横便道:教授不知,这厮夜来赤条条地睡在灵官殿里,被我们拿了这厮,带到晁保正庄上,原来却是保正的外甥,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保正请我们吃了酒,送些礼物与我,这厮瞒了他阿舅,直赶到这里问我取,你道这厮大胆么?
吴用寻思道:晁盖我都是自幼结交,但有些事,便和我商议计较。他的亲眷相识,我都知道,不曾见有这个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蹊跷我且劝开了这场闹,却再问他。吴用便道:「一劝。」大汉休执迷。你的母舅与我至交,又和这都头亦过得好。他便送些人情与这都头,你却来讨了,也须坏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与你母舅说。刘唐道:秀才!你不省得!「写得妙,使秀才羞杀。○虽是调侃秀才,亦反衬后文此人无件不省得也。」这个不是我阿舅甘心与他,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若不还我,誓不回去!雷横道:只除是保正自来取,便还他!却不还你!刘唐道:你冤屈人做贼,诈了银子,怎的不还?雷横道: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刘唐道:你不还,只除问得手里朴刀肯便罢!「奇语。○劝不住,故妙。只因劝不住,便生出后文晁天相见机会来,若使一劝即住,便殊非此一段书之故也。」吴用又劝:你两个斗了半日,又没输赢,只管斗到几时是了?「又劝。」刘唐道:他不还我银子,直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便罢!雷横大怒道:我若怕你,添个士兵来并你,也不算好汉!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罢!刘唐大怒,拍著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赶上来。「细,画。」这边雷横便指手画脚也赶拢来。「如画。」两个又要厮并。这吴用横身在里面劝,那里劝得住。「三劝。○如画。」刘唐捻著朴刀,只待钻将过来。雷横口里千贼万贼价骂,挺朴刀正待要斗。「如画。」只见众兵道:保正来了!
刘唐回身看时,只见晁盖被著衣裳,前襟摊开,从大路上赶来,「如画。○写得一时拉杂如火。」大喝道:畜生!不得无礼!那吴用大笑道:须是保正自来,方才劝得这场闹。晁盖赶得气喘,问道:怎的赶来这里斗朴刀?「不知高低语。」雷横道:你的令甥拿著朴刀赶来问我取银子。小人道:不还你,我自送还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教授解劝在此。晁盖道:这畜生!小人并不知道。都头看小人之面,请回,自当改日登门陪话。雷横道: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与他一般见识。又劳保正远出。作别自去,不在话下。
且说吴用对晁盖说道:不是保正自来,几乎做出一场大事,这个令甥端的非凡!「凡一个好汉出现,必有一番出色语,今是刘唐出现处,故特地写出八个字,为他出色。雷横此时只算陪客,不妨权让一步也。」是好武艺!小生在篱笆里看了,这个有名惯使朴刀的雷都头也敌不过,「又能带表雷横。」只办得架隔遮拦。若再斗几合,雷横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生慌忙出来间隔了。这个令甥从何而来?「令甥如何云从何而来,岂不闻甥不出舅耶?」往尝时,庄上不曾见有。晁盖道:却待正要来请先生到敝庄商议句话。正欲使人来,只是不见了他,枪架上朴刀又没了。「闲心妙笔。」只见牧童报说:一个大汉「庄主令甥,牧童却呼大汉,加亮面前,露此马脚,写得妙绝。」拿条朴刀望南一直赶去。我慌忙随后追来了,早是教授谏劝住了。请尊步同到敝庄,有几话计较计较。
那吴用还至书斋,挂了铜炼在书房里,「细。」分付主人家道:学生来时,说道先生今日有干,权放一日假。拽上书斋门,将锁锁了,同晁盖,刘唐,到晁家庄上。晁盖迳邀进后堂深处,分宾而坐。吴用问道:保正,此人是谁?「直问是谁,妙。盖大汉之称,已猜到九分矣。」晁盖道:此人江湖上好汉,好刘,名唐,是东潞州人氏。因此有一套富贵,特来投奔我,夜来他醉卧在灵官庙里,却被雷横捉了,拏到我庄上。我因认他做外甥,方得脱身。他说:有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早晚从这里经过,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他来的意正应我一梦。「又忽然撰出一梦,奇情妙笔。○此处为一部大书提纲挈领之处,晁盖为一部大书提纲挈领之人,而为头先是一梦,可见一百八人、七十卷书,都无实事。」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一部大书,罗到一百八座星辰,此处乃忽然撰出一梦,先提出北斗七星,夫北斗七星者,众星之所环拱也,晁盖为此泊之杓,于斯验矣。」我想星照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要求请教授商议此一件事若何。
吴用笑道:小生见刘兄赶得来跷蹊,也猜个七八分了。此一事却好。只是一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十字千古名言,可谓初出茅庐第一语矣。」宅上空有许多庄客,一个也用得。如今只有保正,刘兄,小生三人,这件事如何团弄?「此二语向保正说,下二语向刘唐说,看他写来,宛然三个人议事,回头转耳,左顾右盼也。」便是保正与刘兄十分了得,也担负不下。「此二语向刘唐说。」这段事,须得七八个好汉方可,多也无用。晁盖道:莫非要应梦中星数?吴用便道:兄长这一梦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来?寻思了半响,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说道:有了!有了!「看他反先Сhā公孙,次思三阮,笔势夭矫之极。」晁盖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汉,可以便去请来,成就这件事。
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
东溪庄上,聚义汉翻作强人;石碣村中,打鱼船权为战舰。
正是:
指挥说地谈天口,来做翻江搅海人。
毕竟智多星吴用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tt
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
「总批:盖我读此书而不胜三致叹焉,曰:嗟乎!古之君子,受命于内,莅事于外,竭忠尽智,以图报称,而终亦至于身败名丧,为世僇笑者,此其故,岂得不为之深痛哉!夫一夫专制,可以将千军;两人牵羊,未有不僵于路者也。
独心所运,不难于造五凤楼曾无黍米之失;聚族而谋,未见其能筑室有成者也。梁中书以道路多故,人才复难,于是致详致慎,独简杨志而畀之以十万之任,谓之知人,洵无忝矣,即又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与两虞候乎?观其所云另有夫人礼物,送与府中宝眷,亦要杨志认领,多恐不知头路。夫十万已领,何难一担?若言不知头路,则岂有此人从贵女爱婿边来,现护生辰重宝至于如此之盛,而犹虑及府中之人猜疑顾忌,不视之为机密者也?是皆中书视十万过重,视杨志过轻。视十万过重,则意必太师也者,虽富贵双极,然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太师嚇然入神,而中书之宠,固于磐石,夫是故以为此为献,凡以冀其入之得一动心也。视杨志过轻,则意或杨志也者,本单寒之士,今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杨志嚇然心动,而生辰十担,险于蕉鹿,夫是故以一都管、两虞候为监,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动也。然其胸中,则又熟有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训者,于是即又伪装夫人一担,以自盖其相疑之迹。呜呼!为杨志者,不其难哉!虽当时亦曾有早晚行住,悉听约束,戒彼三人不得别拗之教敕,然而官之所以得治万民,与将之所以得制三军者,以其惟此一人故也。今也一杨志,一都管,又二虞候,且四人矣,以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军,岂有得乎?《易大传》曰:阳一君二民,君子之道也;阴二君一民,小人之道也。今中书徒以重视十万、轻视杨志之故,而曲折计划,既已出于小人之道,而尚望黄泥冈上万无一失,殆必无之理矣。
故我谓生辰纲之失,非晁盖八人之罪,亦非十一禁军之罪,亦并非一都管、两虞候之罪,而实皆梁中书之罪也,又奚议焉?又奚议焉?曰:然则杨志即何为而不争之也?圣叹答曰:杨志不可得而争也。夫十万金珠,重物也,不惟大名百姓之髓脑竭,并中书相公之心血竭矣。杨志自惟起于单寒,骤蒙显擢,夫乌知彼之遇我厚者之非独为今日之用我乎?故以十万之故而授统制易,以统制之故而托十万难,此杨志之所深知也。杨志于何知之?杨志知年年根括十万以媚于丈人者,是其人必不能以国士遇我者也;不能以国士遇我,而昔者东郭斗武,一日而逾数阶者,是其心中徒望我今日之出死力以相效耳。
譬诸饲鹰喂犬,非不极其恩爱,然彼固断不信鹰之德为凤皇,犬之品为驺虞也。故于中书未拨都管、虞候之先,志反先告相公只须一个人和小人去。夫一个人和小人去者,非请武阳为副,殆请朝恩为监矣。若夫杨志早知人之疑之,而终亦主于必去,则固丈夫感恩知报,凡以酬东郭骤迁之遇耳,岂得已哉!呜呼!
杨志其寓言也,古之国家,以疑立监者,比比皆有,我何能遍言之!
看他写杨志忽然肯去,忽然不肯去,忽然又肯去,忽然又不肯去,笔势夭矫,不可捉搦。
看他写天气酷热,不费笔墨,只一句两句便已焦热杀人。古称盛冬挂云汉图,满座烦闷,今读此书,乃知真有是事。
看他写一路老都管制人肘处,真乃描摹入画。嗟乎!小人习承平之时,忽祸患之事,箕踞当路,摇舌骂人,岂不凿凿可听;而卒之变起仓猝,不可枝梧,为鼠为虎,与之俱败,岂不痛哉!
看他写枣子客人自一处,挑酒人自一处,酒自一处,瓢自一处,虽读者亦几忘其为东溪村中饮酒聚义之人,何况当日身在庐山者耶?耐庵妙笔,真是独有千古。
看他写卖酒人斗口处,真是绝世奇笔。盖他人叙此事至此,便欲骎骎相就,读之,满纸皆似惟恐不得卖者矣。今偏笔笔撇开,如强弓怒马,急不可就,务欲极扳开去,乃至不可收拾,一似惟恐为其买者,真怪事也。
看他写七个枣子客人饶酒,如数鹰争雀,盘旋跳霍,读之欲迷。」
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晁盖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请相见。两个叙礼罢,吴用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晁盖道: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人多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晁盖道:再有几个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相见。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三阮,都相见了。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怎敢占上!吴用道:保正哥哥年长。依著小生,且请坐了。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吴用坐了第二位。公孙胜坐了第三位。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可称晁天王夜梦动天文,东溪村英雄小排座。」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
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前日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妙,一者公孙此来不虚,二者省却许多闲手。」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桨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住。」自有用他处。「此五字不与上文连说,乃心计之辞。」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吴用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此句方明说出来。」晁盖道: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奇文。」却是硬取?「奇文。」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行军妙诀,加亮之号不虚也。」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颠著脚,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好计策!吴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三阮那里肯受。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银两。一齐送出庄外来。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三阮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晁盖留住公孙胜,刘唐在庄上。吴学究常来议事。
话休絮烦。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多时相望,临用忽复疑之,总视十万重,视杨志轻也。」蔡夫人指著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妙。」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第一段,不敢不去。」梁中书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十个厢禁军,监押著车;每辆上各Сhā一把黄旗,上写著『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著。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第二段,忽然去不得,文势飘忽。」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勒令回来。如何倒生支词,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虚。」二龙山、「实。」桃花山、「实。」伞盖山、「虚。」黄泥冈、「实。」白沙坞、「虚。」野云渡、「虚。」赤松林,「实。○数出八处险害,却是四虚四实,然犹就一部书论之也,若只就一回书论之,则是七虚一实耳。」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恁地时多著军校防护送去便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借事说出千古官兵,可恼可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写来天生是梁中书口中语,又写得飙(飘)忽。」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第三段,依了一件事,又便去得,飙(飘)忽之极。」「眉批:忽然去得,忽然去不得,凡四段翻腾跳跃,看他却是无中生有。」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著;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此语可哀,前评详之矣。」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是。」梁中书道:你甚说得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
当日「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次日,「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拍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非真有夫人一担礼物,定少不得也,只为冈上失事,定少不得老都管,则不得已,倒装出一担梯己礼物来,此皆作者苦心也。」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第四段,忽然又去不得了,飙(飘)忽如此,异哉!」梁中书道:礼物都己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真是奇事。」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是。」和他众人都由杨志,「是。」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是。」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闲中捎带一句,千古同笑。」又是太师府门下奶公,「又捎带一句。」倘或路上与小人别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是。○不惟杨志争执不得,依上二句,想相公亦争执不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是。○一路都是特特写出杨志英雄精细,便把后文许多别拗争执,因而失事,隐隐都算出来,深表杨志不堕七个人计中也。」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有见识!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句。」晚行,「句。」住,「句。」歇,「句。」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别拗。夫人处分付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调侃一句,然却是分外闲笔,以泯自家倒装之迹耳。」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应了。当日杨志领了。
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扮。杨志戴上凉笠儿,穿著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以备后用。○不是此处放此一句,后来一时如何生得出。」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看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杨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上躜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先反衬出一句早行午歇,真是闲心妙笔。」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写得前后明画。」「眉批:第一番。」那十一个厢禁军,「第一段,先写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著林子便要去歇息。杨志赶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第一段。」
两个虞候「第二段,写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里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杨志便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耍处!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恁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两个虞候口里不言,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第二段。」
杨志提了朴刀,拿著藤条,自去赶那担子。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第三段,写老都管。○看他三段三样来法。」两个虞候告诉道:「虞候诉都管。」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会做大!老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别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不得。权且耐他。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第三段。」
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一个厢禁军两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禁军诉都管。」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著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那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又过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乘凉起身去。「写得妙,意中之事,意外之文。」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写得妙,遂成趣语。」却理会!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甚么!拿了藤条要打。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写得妙。」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一路上赶打著,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一句禁军。」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一句虞候。」老都管听了,也不著意,心内自恼他。「一句都管。」
话休絮烦。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如椽之笔。」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妙。」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先将未午写来,次入正午,便令分寸都出。」「眉批:第三番。」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著那十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此一段单写军汉,都管、虞候部落在后。」被杨志拿著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写热却写不尽,写怨怅亦写不尽,陡然写出看那天时四字,遂已抵过云汉一篇,真是才子有才子之笔也。」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那热不可当。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先将未午一段尽情写出炎热之苦,至此处交入正午,只用一句,便接入众人睡倒,行文详略之际,分寸不失。」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只得一句七个字,而热极之苦,描画已尽,叹今人千言之无当也。」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杨志喝著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
正行之间,前面迎著那土冈子。一行十五人奔土冈子来,歇下担仗,十四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奈何!○笔势从上三番赶下来,有天崩地塌之势。」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也是去不得了!「真有此语。」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真有此事。」杨志无可奈何。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此一段都管、虞候方来。」松树下坐下喘气。「巴得他来,却也坐了,真奈何!○写来真有此事。」看这杨志打那军健,「八个字活写出心中刺,眼中钉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真有此语。○如国家太平既久,边防渐撤,军实渐废,皆此语误之也。」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其言既不为杨志出力,亦不替众人分辨,而意旨已隐隐一句纵容光焕发,一句激变,老奸巨猾,何代无贤。」杨志拿著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他二十棍!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一齐,妙。」数内一个分说道:「一个,妙。」提辖,我们挑著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真有此语。」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辩!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殴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又打去。老都管喝道:「从空忽然Сhā入老都管一喝,借题写出千载说大话人,句句出神入妙。」杨提辖!「增出一杨字,其辞甚厉。」且住!你听我说。「二句六字,其辞甚厉,你听我说四字,写老奴托大,声色俱有。」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吓杀丑杀,可笑可恼。○一句十二字,,作两句读,我在东京太师府里,何等轩昂!做奶公时,何等出丑!然狐辈每每自谓得志,乐道不绝。」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四字可笑,说大话人每用之。」都向著我喏喏连声。「太师戒焰,众官诌佞,奴才放肆,一语遂写之。」不是我口浅,「老奴真有此语。」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第一句,说破杨志不是提辖,恶极。」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第二句,说提辖实是我家所与,恶极。」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第三句,说杨志即使是个提辖,亦只比之芥子,恶极。」直得恁地逞能!「已上骂杨志,已下说自家,妙绝。」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一句自夸贵。」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一句自夸老。○看他说来便活是老奴声口,尤妙在反借村庄二字,直显出太师府来,如云休说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老,亦该相让,何况我今不止是相公家都管也。」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老奴口舌可骇,真正从太师府来。」
杨志却待要回言,「不得不回言,然以疾接下文,故其言一时回不及也。」只见对面松林里影著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过节甚疾。」杨志道:俺说甚么,「此四字是折辨上文不太平语,却因疾忙接出松林有人,便将此语反穿过下文来,写此时杨志心忙眼疾如画。」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著七辆江州车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好。」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著一条朴刀。「好。」见杨志赶入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二字妙绝,只须此二字,杨志胸中已释然矣。」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等是甚么人?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妙,只如学舌。」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问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又妙。○前句让杨志一先,此句便自占一先,笔端变换之极。」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释然语,只作谐谑。」那七人又问:你端的是什么人?「又用一反扑句,妙极。」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妙,杨志学舌。」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货,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过几日便一般和,今日殊未。」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无有一见即请吃枣之理,只为下文过酒用着枣子,故于此处先出一句,以见另有散枣也。」杨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坐著,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坐着道,则明明听得非贼矣,却偏要还话,恶极。」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老奴恶极。」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分明老奴所使,写得活画。○凡老奸巨猾之人,欲排陷一人,自却不笑,而偏能激人使笑,皆如此奴矣,于国于家,何处无之。」杨志也把朴刀Сhā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上文杨志如此赶打,至此亦便坐了歇凉,中间有老大用笔不得处,须看其逐卸来。」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挑酒人唱歌,此为每三首矣。然第一首有每一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入鲁智深心坎也。第二首有第二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出崔道成事迹也。今第三首又有第三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入众军汉耳朵也。作书者虽一歌欲轻下如此,如之何读书者之多忽这也?○上二句盛写大热之苦,下二句盛写人之不相体悉,犹言农夫当午在田,背焦汗滴,彼公子王孙深居水殿,犹令侍人展扇摇风,盖深喻众军身负重担,反受杨志空身走者打骂也。」
那汉子口里唱著,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那里去?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正在那里凑钱,「如画。」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得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那挑酒的汉子看著杨志冷笑道:「写得好。」「眉批:凡上经下,皆花攒锦凑,龙飞凤走之文,须要逐递逐句细细看去。」你这客官好不晓事!「句。」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句。」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句。○三句三折,不烦不简,妙绝。」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疾。」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提著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却做提防光景,妙。」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个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我自妙,非我自挑酒,乃我自歇凉也。要知此是十七字为句,不得读断。」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他众人要问我,妙。」我又不曾卖与他,「我又不曾,妙。」这个客官「这个客官,妙。深怪之之辞。」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甚么,妙。」你道好笑么?「你道,妙。」说出这般话来!「这般,妙。○凡七句,句句入妙,读之真欲入其玄中。」那七个客人说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一接一落,飘忽之极。」说一声也不打紧。「只解一句,如不相关者,下便疾入买酒,真是声情俱有。」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他们我们,妙。」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故作奇波。」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也不晓事妙。上文挑酒者骂杨志不晓事,故此反骂之云也不晓事,接口成文,转笔如戏。」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要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此二语之妙,不惟说过卖酒者,亦已罩定杨志矣。」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此语虽有余恨未平,然只是带说,看他疾入下句。」又没碗瓢舀吃。「疾入此一句妙,又确是村里去卖的酒。」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要紧?「再为杨志解一句,不便疾入椰瓢,真乃刃利如风。」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疾。」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明明瓢之与酒从两处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欲其见之,妙绝。」开了桶盖,轮替换著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你多少价钱?「何必不问价,只为留得此句作饶酒地也。」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一了二字妙绝,确是向村里主顾分说,忘其为过路客人,入神之笔也。」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只用一饶字,便忽接入第二桶,奇计亦复奇文。」那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做定妙。」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还钱。」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一个便吃,以示无他。」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去,那汉赶将去。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一个然后下药。」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妙。」望桶里一倾,「妙。」便盖了桶盖,「妙。」将瓢望地下一丢,「妙。」口里说道:「妙。」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啰噪!「住。○一段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眉批:此一段读者眼中有七手八脚之劳,作者腕下有细针婉线之妙,真是不慌不忙,有庠有序之文。」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疾接过,妙笔。」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个看著老都管道:「如画。」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单说枣子客人买过一桶,不说又饶一瓢,写众军是众军。」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亦单说枣子客人买过一桶,不说又饶一瓢,写老儿是老儿。」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闲处写出杨志半日英雄精细。」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独说那桶当面亦吃过一瓢,表出杨志英雄精细,超过众人万倍。」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三字衬后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九字,以为一笑。」众军健听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故作奇波。○前七个人买时作此一波,实是无药好酒,故成奇趣,今十五个人买时作此一波,酒中却已有药,故又成奇趣,盖虽一样波折,而有两样翻涌也。」众军陪著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那汉道:不卖了!休缠!「波头只是翻涌,不肯便落,妙。」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用七个人劝,妙。」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一句。○是杨志。」你也忒认真,「一句。○是卖酒人。」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一句。○是七人。」须不关他众人之事,「一句。○是众军。」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波头只是不落,妙。」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龙跳虎卧之才,有此一笔,不然,则众军夺吃既不好,白胜肯卖又不好也。」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八个字写出妙景。○一桶酒,一个桶盖,十四个人,十四双眼,二十八只手,绝倒。」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绝倒。」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借瓢送枣,疏密有致。」众军谢道:甚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谢。都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只争十一担金珠耳。」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匆匆中写来有体。」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那里肯吃。「写杨志英雄精细,固也,然杨志即使肯吃,亦不得于此处写他肯吃,何也?从来叙事之法,有宾有主,有虎有鼠。夫杨志虎也,主也,彼老都管与两虞候,特宾也,鼠也。设叙事者于此不分宾主,不辨虎鼠,杂然写作老都管一瓢,杨志一瓢,两个虞候一瓢,众军汉各一瓢,将何以表其为杨志哉!故于此处特特勒出一句不吃,夫然后下文另自写来,此固史家叙事之体也。」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煞,拿起来,只吃了一半,「另自写,又写得曲折夭矫。」枣子分几个吃了。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不惟尚有闲力写此闲文,亦借半贯钱,映衬出十万贯金珠,以为一笑也。」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冈子去了。「写出即溜。」
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指著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何争在这几个枣子,适已言之矣。」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遮盖好了,叫声聒噪,「四字绝倒。○一十五人应应之云:厚扰。」一直望黄泥冈下推去了。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十五个人眼睁睁地看著那七个人「写来妙绝,三十只眼,看十四只脚去了。」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九字妙文。」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奇笔。○如杜诗题下,亦有公自注也。」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明画。」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明画。」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明画。」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著,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明画。」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明画。」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明画。」这个便是计策。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直解至题。」
原来杨志吃得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前文杨志也吃酒,只吃得一半,我谓既已吃矣,何争一半,及读至此,始知前文吃少之妙,便于十五人中,先提出杨志,不与彼十四人者聚头作计,烦聒不已也。」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先看一看。」口角流涎,都动不得。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领状。」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衣破步,望著黄泥冈下便跳。「岂有杨志如此,只是作者要住得怕人耳。」正是:
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
毕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小?说?天堂
第十六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第十六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总批:一部书,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也。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而必一人一至朱贵水亭。一人一段分例酒食,一人一枝号箭,一人一次渡船,是亦何以异于今之贩夫之唱筹量米之法也者。而以夸于世曰才子之文,岂其信哉?故自其天降石碣大排座次之日视之,则彼一百八人,诚已齐齐臻臻,悉在山泊矣。然当其一百八人,犹未得而齐齐臻臻,悉在山伯之初,此是譬如大珠小珠,不得玉盘,迸走散落,无可罗拾。当是时。殆几非一手二手之所得而施设也。作者于此,为之踌蹰,为之经营,因忽然别构一奇,而控扭鲁、杨二人,藏之二龙,俟后枢机所发,乘势可动,夫然后冲雷破壁,疾飞而去。呜呼!自古有云良匠心苦,洵不诬也。
鲁达一孽龙也,杨志又一孽龙也。二孽龙同居一水,独不虞其斗乎?作者亦深知其然,故特于前文两人出身下,都预写作关西人,亦以望其有乡里之情也。
虽然以鲁达、杨志二人而望其以乡里为投分之故,此倍难矣。以鲁达、杨志二人,而诚肯以乡里之故而得成投分,然则何不生于关西,长于关西,老死于关西,而又必破闲啮枥而至于斯也?破闲啮枥以至于斯,而尚思以关西二字羁之使合,是犹以藕丝之轻,絷二孽龙,必不得之数耳。作者又深知其然,故特提操刀曹正,大书为林冲之徒,曹正贯索在手,而鲁、杨孽龙弭首帖尾,不敢复动。无他,天下怪物自须天下怪宝镇之,则读此篇者,其胡可不知林冲为禹王之金锁也?
顷我言此篇之中虽无林冲,然而欲制毒龙,必须禹王金锁,所以林冲独为一篇纲领之人,亦既论之详矣。乃今我又欲试问天下之读《水浒》者,亦尝知此篇之中,为止二龙,为更有龙?为止一锁,为更有锁?为止一贯索奴,为更有贯索奴耶?孔子曰:举此隅,不以彼隅反,则不复说。然而我终亦请试言之。夫鲁达、杨志双居珠寺,他日固又有武松来也。夫鲁达一孽龙也,武松又一孽龙也。鲁杨之合也,则锁之以林冲也,曹正其贯索者也。若鲁、武之合也,其又以何为锁,以谁为贯索之人乎哉?曰:而不见夫鲁达自述孟州遇毒之事乎?是事也,未尝见之于实事也,第一叙之于鲁达之口,一叙之于张青之口,如是焉耳。夫鲁与武即曾不相遇,而前后各各自到张青店中,则其贯索久已各各入于张青之手矣。故夫异日之有张青,犹如今日之有曹正也。曰:张青犹如曹正,则是贯索之人诚有之也,锁其奈何?曰:诚有之,未细读耳。观鲁达之述张青也,曰:看了戒刀吃惊。至后日张青之赠武松也,曰:我有两口戒刀。其此物此志也。鲁达之戒刀也,伴之以禅杖,武松之戒刀也,伴之以人骨念珠,此又作者故染间色,以眩人目也。不信,则第观武松初过十字坡之时,张青夫妇与之饮酒至晚,无端忽出戒刀,互各惊赏,此与前文后文悉不连属,其为何耶?嗟乎!读书随书读,定非读书人,即又奚怪圣叹之以钟期自许耶?
杨志初入曹正店时,不必先有曹正之妻也。自杨志初入店时,一写有曹正之妻,而下文遂有折本入赘等语,纠缠笔端,苦不得了,然而不得已也。
何也?作者之胸中,夫固断以鲁、杨为一双,锁之以林冲,贯之以曹正,又以鲁、武为一双,锁之以戒刀,贯之以张青,如上所云矣。然而其事相去越十余卷,彼天下之人方且眼小如豆,即又乌能凌跨二三百纸,而得知共文心照耀,有如是之奇绝横极者乎?故作者万无如何,而先于曹正店中凭空添一妇人,使之特与张青店中仿佛相似,而后下文飞空架险,结撰奇观,盖才子之才,实有化工之能也。
鲁、杨一双以关西通气,鲁、武一双以出家逗机,皆惟恐文章不成篇段耳。
请至末幅,已成拖尾,忽然翻出何清报信一篇有哭有笑文字,遂使天下无兄弟人读之心伤,有兄弟人读之又心伤,谁谓稗史无劝惩乎?」
话说杨志当时在黄泥冈上被取了生辰纲去,如何回转见得梁中书去,欲要就冈子上自寻死路;却待望黄泥冈下跃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脚,「败子回头,忠臣惜死,皆有此八个字。」寻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杨志语。」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著时,却再理会。回身再看那十四个人时,「再看一看。」只是眼睁睁地看著杨志,「妙言奇趣,令人绝倒。○本是杨志看十四个人也,却反看出十四个人看杨志来,两看字,写得睁睁可笑。」没有挣扎得起。杨志指著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洒家!树根头拿了朴刀,挂了腰刀,周围看时,别无物件,「止有满地枣子,写来绝倒。○此句先为赊酒作地。」杨志叹了口气,一直下冈子去了。「上文一路写来,都在杨志分中,此忽然写出去了二字,却似在十四人分中者,当知此句,真有移云接月之巧。盖杨志一路自去,固也,然冈上十四人,一夜毕竟作何情状,不争只要写杨志,却至后日重又追叙今夜耶?轻轻于杨志文尾,用去了二字,便令杨志自去,而读者眼光自住冈上,重复发放此十四人,此皆作者着乖处,偷力处,须要一一知其笔踪墨迹,毋为昔人所瞒,如是,邕得谓之善读书人也。○看他午间二十三个人在冈上,何等热闹,却一个人去了,又七个人去了,又一个人也去了,又十四个人也都去了,写得可发一笑。又想他连日十五个人,于路百般斗口,却一个人先去了,十四个人也都去了,写得又好笑,又好哭也。」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个个爬将起来,「不图一坐直坐到恁地凉快。」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今日送了我也!众人道:老爷,今事已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老都管道:你们有甚见识?众人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若还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不得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说道:他一路上棱辱打骂众人,逼迫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汁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掳去了。老都管道:这话也说得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本处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捉拿贼人。我等众人连夜赶回北京,报与本官知道,教动文书,申覆太师得知,著落济州府追获这伙强人便了。次日天晓,老都管自和一行人来济州府该管官吏首告,不在话下。「此时冈上,只剩一堆枣子矣。」
且说杨志提著朴刀,闷闷不已,离黄泥冈,望南行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相识,却是怎地好?渐渐天色明亮,只得趁早凉了行。又走了二十余里,杨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门前。杨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桌凳座头坐了,「写英雄无赖,却写出他没意思来,妙笔。」身边倚了朴刀。「处处写倚朴刀,偏于今日加身边二字,以便汔毕便走,写英雄无赖好笑。」只见灶边一个妇人问道:「此妇人二字,遥遥直与后武松文中,十字坡张青浑家母夜叉作对,岂不怪哉!」客官,莫不要打火?杨志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一句酒,一句饭,一句肉,一直都说出来,与日俱增不次第,写得无赖,又写得可怜。」少停一发算钱还你。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后生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一面炒肉,「亦用三句一叠法,叠成奇势,使下文走得迅疾可笑。」都把来杨志吃了。杨志起身,绰了朴刀便出店门。「写出无赖可笑。」那妇人道: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杨志道:待俺回来还你,权赊咱一赊。说了便走。
「又无赖,又没意思,真是写出可怜。」那筛酒的后生赶将出来揪住杨志,被杨志一拳打翻了。那妇人叫起屈来。杨志只顾走。「又无赖,又可怜。」只听得背后一个人赶来叫道:你那厮走那里去!杨志回头看时,那人大脱著膊,「六月。」拖著杆棒,抢奔将来。杨志道:这厮却不是晦气,倒来寻洒家!立脚住了不走。看后面时,那筛酒后生也拿条挡叉,随后赶来;「衬。」又引著三两个庄客,各拿杆棒,飞也似都奔将来。「衬。」杨志道:结果了这厮一个,那厮们都不敢追来!便挺著手中朴刀来斗这汉。这汉也轮转手中杆棒,抢来相迎。两个斗了三二十合,这汉怎地敌得杨志,只得架隔遮拦,上下躲闪。那后来的后生并庄客却待一发上,只见这汉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道:且都不要动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汉,你可通个姓名。那杨志拍著胸,「是杨志,他人不然。」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兽杨志的便是!「汉子。」这汉道:莫不是东京殿司杨制使么?杨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杨制使?这汉撇了枪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杨志便扶这人起来,问道:足下是谁?这汉道:小人原是开封府人氏。乃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林冲的徒弟。「安见曹正之必为林冲之徒,特是杨志曾与林冲水泊交手,则此处不问此为谁人,定不得不是林冲之徒,此文章家结撰之法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小人杀的好牲口,挑筋剐骨,开剥推斩,只此被人唤做操刀鬼。为因本处一个财主将五千贯钱教小人来山东做客,不想折了本,回乡不得,在此入赘在这里庄农人家。却才灶边妇人便是小人的浑家。这个拿挡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却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见制使手段和小人师父林教师一般,「轻轻将水泊雪中一番交手提出来,真有飞针走线之法。」因此抵敌不住。杨志道:原来你却是林教师的徒弟。你的师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见在梁山泊。「反寄一信,遂觉亲热。」曹正道:小人也听得人这般说将来,未知真实。且请制使到家少歇。杨志便同曹正再到酒店里来。曹正请杨志里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来拜了杨志,「好笑。」一面再置酒食相待。
饮酒中间,曹正动问道:制使缘何到此?杨志把做制使使失陷花石纲并如今失陷了梁中书的生辰纲一事,从头备细告诉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里住几时,再有商议。杨志道:如此,却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将来,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这般说时,要投那里去?杨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寻你师父林教师。「投梁山泊去,却是寻林教头,英雄眼里心里,真有筋力。○武师方在庑下,现时海内之士已隐然归之,彼堂上者,尸居余气,何足道哉!」俺先前在那里经过时,正撞著他下山来与洒家交手。王伦见了俺两个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里相会,以此认得你师父林冲。王伦当初苦苦相留,俺却不肯落草;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曹正道:制使见得是,小人也听得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偏窄,安不得人;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受尽他的气。不若小人此间,离不远却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唤做二龙山,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那座山生来却好裹著这座寺,只有一条路上得去。如今寺里住持还了俗,养了头发,余者和尚都随顺了。「特写和尚还俗做强盗,便衬出英雄削发做和尚来,故知此语非表邓龙脚步色,乃作鲁达渲染也。不然者,几成剩语矣。」说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那人唤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时,到那里去入伙,足可安身。杨志道:既有这个去处,何不去夺来安身立命?当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借了些盘缠,拿了朴刀,相别曹正,拽开脚步,投二龙山来。
行了一日,看看渐晚,却早望见一座高山。杨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日却上山去。转入林子里来,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大和尚,「杨志实吃一惊,读者却满面堆下笑来,道师兄久别,一向何处?」脱得赤条条的,背上刺著花绣,坐在松树根头乘凉,「六月。」那和尚见了杨志,就树头绰了禅杖,跳将起来,大喝道:兀那撮鸟!你是那里来的!杨志听了道:原来也是关西和尚。俺和他是乡中,问他一声。「两汉相遇,已如两峰对Сhā,两兽齐搏矣,偏要先通此一线,把杨志略一放倒,便让出鲁达头来。及至斗到四五十合,却又先是鲁达叫住,则又放倒鲁达,仍收回杨志本文,此史家相让这法也。」杨志叫道:你是那里来的僧人?那和尚不回说,轮起手中禅仗,只顾打来。「久别师兄,便失记威仪矣,一句写来,不觉全身都现。」杨志道:怎奈这秃厮无礼!且把他来出口气!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和尚。两个就在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直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那和尚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师兄威仪诚乃可爱,可惜久别,几至忘之。○写鲁达仍旧是鲁达,妙笔。」两个都住了手。杨志暗暗地喝采道:那里来的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刚刚地只敌得住他!「鲁达本事,前林冲叹之矣,今杨志又叹之。至云自己刚刚敌得他住,则是杨志本事,林冲叹之,鲁达叹之,杨志亦自叹之也。」
那和尚叫道:兀那青面汉子,你是甚么人?杨志道: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杨志道:你不见俺脸上金印?那和尚道:却原来在这里相见!杨志道:不敢问,师兄却是谁?缘何知道洒家卖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杨志笑道:原来是自家乡里。俺在江湖上多闻师兄大名。听得说道师兄在大相国寺里挂搭,如今何故来这里?鲁智深道:一言难尽!洒家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著那豹子头林冲「陡然又提出林冲来。○林冲实不在此书中,而忽然生出曹正自称林冲徒弟,于是杨志自述遇见林冲,鲁达又述遇见林冲,一时遂令林冲身虽不在,而神采奕奕,兼使杨鲁二人,遂得加倍亲热,不独以同乡为投分也。此譬如二龙性各不驯,必得禹王金锁,方得制之一处。今杨志鲁达如二孽龙,必不相能,作者凭空以林冲为之金锁,而又巧借曹正以为贯索之蛮奴。呜呼!二龙之居一山,其锁乃遥在水泊,试思作者之胸中,其才调为何如也!」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却路见不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两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沧州,因此害他不得。这直娘贼恨杀洒家: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洒家,却得一伙泼皮通报,不曾著了那厮的手;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宇,「前文林冲到沧州,公人回来,未有下落,鲁达松林中别了林冲,重到不重到菜园,未有下落,却于此处补完,妙绝。」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著,西又不著,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妇人害了性命:把洒家著蒙药麻翻了;得他的丈夫归来得早,见了洒家这般模样又见了俺的禅杖、戒刀吃惊,「此一句作者直抵上文林冲二字用,其精神气色,有跌跃掷霍之势,不望读者能自知之,但望读者能牢记之足矣。○牢记此句,俟后武松文中对看也。」连忙把解药救俺醒来,因问起洒家名字,留住俺过了几日,结义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两个亦是江湖上好汉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园子张青;「出一菜园,遇一菜园,点笔成趣。」甚妻母夜叉孙二娘,甚是好义气。一住四五日,「如此一段奇文,却不正写,只用两番口中叙述而出,此非为鲁达已于此地得遇杨志,苟欲追记,则笔墨辽越,苟不追记,则情事疏漏,于是不得已,而勉出于口中叙述,以图草草塞责也。盖杨志鲁达,各自千里怒龙,遥遥奔赴,却被曹正轻轻闪出林冲,锁住一处,固已;乃今作者胸中,已预欲为武松作地。夫武松之于鲁达,亦复千里二龙,遥遥奔赴,今欲锁之,则仗何人锁之,复用何法锁之乎?预藏下张青夫妇,以为贯索之蛮奴,而反以禅杖戒刀为金锁。呜呼!作者胸中之才调,为何如也!」打听得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来奔那邓龙入伙,叵耐那厮不肯安著洒家在这山上。和俺厮并,又敌洒家不过,只把这山下三座关牢牢地拴住,又没别路上去。那撮鸟由你叫骂,只是不下来厮杀,气得洒家正苦,在这里没个委结。「既用林冲作锁,便务要写得与林冲一般。」不想却是大哥来!
杨志大喜。两个就林子翦拂了,就地坐了一夜。杨志诉说卖刀杀死了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纲失陷一节,都备细细说了;又说曹正指点来此一事,便道:既是闭了关隘,俺们住在这里,如何得他下来?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议。两个厮赶著行,离了那林子,来到曹正酒店里。杨志引鲁智深与他相见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龙出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闭了关时,休说道你二位,便有一万军马,也上去不得!「非赞邓龙之二龙山,赞杨鲁之二龙山也。」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鲁智深道:叵耐那撮鸟,初投他时只在关外相见。因不留俺,厮并起来,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点翻了。却待要结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山上去,闭了这鸟关,由你自在下面骂,只是不肯下来厮杀!杨志道:既然好去处,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鲁智深道:便是没做个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曹正道:小人有条计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眉批:一路皆听曹正处画,明曹正为二汉之斗笋合缝人也。」杨志道:愿闻良策则个。曹正道:制使也休这般打份,只照依小人这里近村庄家穿著。小人把这位师父禅仗戒刀都拿了;却叫小人的妻弟带几个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条索子绑了师父。小人自会做活结头。却去山下叫道:我们近村开酒店庄家。这和尚来我店中吃酒,吃的大醉了,不肯还钱,「四字捎带杨志,趣绝。」口里说道,去报人来打你山寨;因此,我们听得,乘他醉了,把他绑缚在这里,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放我们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面见邓龙时,把索子拽脱了活结头,小人便递过禅杖与师父。你两个好汉一发上,那厮走往那里去!若结果了他时,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计若何?鲁智深,杨志齐道:妙哉!妙哉!当晚众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干粮。「细。」
次日,五更起来,众人吃得饱了。鲁智深的行李里都寄放在曹正家。「细中之细,只因一句鲁达寄包裹,便将杨志冈上失事,店中赊酒等事,忽然衬出,令读者已忘了又提出着也。」当日杨志、鲁智深、曹正,带了小舅并五七个庄家取路投二龙山来。晌午后,直到林子里脱了衣裳,把鲁智深用活结头使索子绑了,「林子二字细。不然,读者竟谓从曹正家直绑架至二龙山矣,成何说话耶!」教两个庄家牢牢地牵著索头。杨志戴了遮日头凉笠儿,身穿破布衫,手里倒提著朴刀。「倒提妙,只如备而不用者。」曹正拿著他的禅仗。众人都提著棍棒在前后簇拥著。到得山下看那关时,都摆著强弩硬弓,灰瓶炮石。小喽啰在关上看见绑得这个和尚来,飞也似报上山去。
多样时,「三字写邓龙也,却活写出王伦,然说活写出天下人矣。」只见两个小头目上关来问道:你等何处人?来我这里做甚么?那里捉得这个和尚来?曹正答道:小人等是这山下近村庄家,开著一个小酒店。这个胖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还钱,口里说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个人来打此二龙山!和你这近村坊都洗荡了!因此小人只得将好酒请他;灌得醉了,一条索子绑缚这厮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村邻孝顺之心,免得村中后患。两个小头目听了这话,欢天喜地,说道:好了!众人在此少待一时!两个小头目就上山来报知邓龙,说拿得那胖和尚来。邓龙听了大喜,叫:解上山来!且取这厮的心肝来做下酒,消我这点冤仇之恨!小喽啰得今,来把关隘门开了,便叫送上来。杨志,曹正,紧押鲁智深,解上山来。看那三座关时,「看得是,一者初到,不得不看,二乃即刻便是两位豪杰安身立命之处,脱使屯札不得,将天下万世读至此者,无不忧得好苦。故特顺着笔势,一路看进去,所以深慰后人,不劳相念,实实鲁达、杨志已占下一座好窟|茓也。」端的险峻;两下高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著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著。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寺前山门下立著七八个小喽啰。看见缚得鲁智深来,都指手骂道:你这秃驴伤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这厮!鲁智深只不做声。押到佛殿看时,殿上都把佛来抬去了;中间放著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著枪棒立在两边。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啰扶出邓龙来「扶出二字,显是踢伤。」坐在交椅上。曹正,杨志,紧紧地帮著鲁智深到阶下。邓龙道:你那厮秃驴!前日点翻了我,伤了小腹,至今青肿未消,今日也有见我的时节!鲁智深睁圆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两个庄家把索头只一拽,拽脱了活结头,散开索子。鲁智深就曹正手里接过禅仗,云飞轮动。杨志撇了凉笠儿,倒转手中朴刀。曹正又轮起杆棒。众庄家一齐发作,并力向前。「极忙文,写得极明画。」邓龙急待挣扎时,早被鲁深智一禅仗当头打著,把脑盖劈作两个半,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啰早被杨志搠翻了四五个。
曹正叫道:都来投降!若不从者,便行扫除处死!「如此两个大汉,却是曹正一人正名定位,固知捉刀者真英雄也。」寺前寺后五六百小喽啰并几个小头目惊吓得呆了,只得都来归降投伏。随即叫把邓龙等尸首扛抬去后山烧化了。「了。」一面简点仓廒,整顿房舍,再去看看那寺后有多少物件;「非表鲁杨二人经纬,乃深表二龙山实是雄镇,足可安身立命耳。」且把酒肉安排来吃。鲁智深并杨志做了山寨之王,置酒设宴庆贺。小喽啰们尽皆投伏了,仍设小头目管领。曹正别了二位好汉,领了庄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话下。「鲁达行李包裹,寄曹正家,却漏送来。」
却说那押生辰纲老都管并几个厢禁军晓行午住,「这回得自在。○蓦地又蹙出四字,却令前文苦热,兜的一现。」赶回北京;到得梁中书府,直至厅前,齐齐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书道:你们路上辛苦,多亏了你众人。又问:杨提辖何在?众人告道:不可说!这人是个大胆「二字收冈上失事。」忘恩「二字收东郭争功。」的贼!自离了此间五七日后,行得到黄泥冈,天气大热,都在林子里歇凉。不想杨志和七个贼人通同,假装做贩枣子客商。杨志约会与他做一路,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这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却叫一个汉子挑一担酒来冈子上歇下。小的众人不合买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药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缚众人。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纲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了去。见今去本管济州府呈告了,留两个虞候在那里随衙听候,捉拿贼人。「写得有处分。」小人等众人星夜赶回,来告知恩相。梁中书听了大惊,「听了大惊。」「眉批:此段凡用四个大惊字。」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举你成|人,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随即便唤书吏写了文书,当时差人星夜来济州投下;「济州下书是下文紧笋,东京下书是上文余波,不得做一例读去。○又东京下书报与太师,太师星夜差于办来济州捉贼,则紧笋反缓,缓笋反紧,又不可不知也。」又写一封家书,著人也连夜上东京报与太师知道。
且不说差人去济州下公文。只说著人上东京来到太师府报知,见了太师,呈上书札。蔡太师看了大惊「看了大惊。」道:这班贼人甚么胆大!去年将我女婿送来的礼物打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年又来无礼,如何干罢!随即押了一纸公文,著一个府干亲自赍了,星夜望济州来,著落府尹,立等捉拿这伙贼人,便要回报。「北京东京,双逼济州,如何不弄出来。」
且说济州府尹自从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札付,每日理论不下。正忧闷间,只见长吏报道:东京太师府里差府干见到厅前,有紧紧公文要见相公。府尹听得大惊道:「听得大惊。○梁中书听得强盗情由,大惊。府尹听得太师府干,大惊。蔡太师看见申报强盗,大惊。府尹看了太师钧贴,大惊。四大惊字,连珠写出,痛骂不小。」多管是生辰纲的事!慌忙升厅,来与府干相见了说,道:这件事不官己受了梁府虞候的状子,已经差缉捕的人跟捉贼人,未见踪迹;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来,又经著仰尉司并缉捕观察,杖限跟捉,未曾得获。若有些动静消息,下官亲到相府回话。府干道:小人是太师府心里腹人。今奉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要这一干人。
临行时,太师亲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里宿歇,「奇语。」立等相公要拿这七个贩枣子的并卖酒一人,在逃军官杨志各贼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备,差人解赴东京。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上一遭。小人也难回太师府里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一信,请看太师府里行来的钧帖。
府尹看罢大惊,「看罢大惊。」随即便唤缉捕人等。只见阶下一人声喏,立在帘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缉捕使臣何涛。太守道:前日黄泥冈上打劫去了的生辰纲,是你该管么?何涛答道:禀复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昼夜无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虽是累经杖责,到今未见踪迹。非是何涛怠慢官府,实出于无奈。府尹喝道:胡说!上不紧,则下慢!我自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一郡诸侯,非同容易!「好货。」今日,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须要捕获各贼正身完备解京。若还违了限次,我非止罢官,必陷我投沙门岛走一遭!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于我!先把你这厮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眉批:太师责府尹,府尹责观察,观察责公人,看他一路鹅翎卸下。」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著甚处州名,「奇语。」发落道:何涛!你若获不得贼人,重罪决不饶恕!
何涛领了台旨下厅,前来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钓搭鱼腮,「写来如画。」尽无言语。何涛道:你们闲常时都在这房里赚钱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难捉,都不做声。你众人也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众人道:上覆观察,小人们人非草木,岂不省得?只是这一伙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旷野强人,遇著一时劫了他的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如何拿得著?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涛听了,当初只有五分烦恼;见说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恼,自离了使臣房里,上马回到家中,把马牵去后槽上拴了;独自一个,「酒肉兄弟既去,同胞合母未来,读况也永叹,烝也无戎二语,真有泪如泉涌之痛。」闷闷不已。只见老婆问道:丈夫,你如何今日这般嘴脸。何涛道:你一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纸批文,为因黄泥冈上一伙贼人打劫了梁中书与丈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十一担,正不知甚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道钧批,到今未曾得获。今日正去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伙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覆道:未见次第,不曾获得。府尹将我脸上刺下迭配「空一字。」州字样,只不曾填甚去处,在后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句。」?却是如何得了!「句。○说出两句,却只是一句,写妇人着急情意如画。」
正说之间,只见兄弟何清来望哥哥。何涛道:你「一你字可叹,何不叫他一声兄弟耶?」来做甚么?不去赌钱,却来怎地?「忽然接入何清,恐太急近矣,故反借闷中恼人意思,特特推开去,却又随手带出赌钱二字来,妙绝。」何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何清若无线索,书中何用他来,来而便说线索,又多见江郎才尽也。此特反用何涛激恼何清开去,而再用妻子收转之,乖觉二字,盖作者赠人之辞,不必真谓此妇乖觉如何也。」说道: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何清当时跟了嫂嫂进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摆些酒肉菜蔬,烫几杯酒,请何清吃。何清问嫂嫂道:哥哥忒杀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一个亲兄弟!「真说得痛。」你便奢遮杀,到底是我亲哥哥!「真说得痛。」便叫我一处吃盏酒,有甚么辱没了你?「真说得痛。」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自过活不得哩!何清道:哥哥每日起了大钱大物,那里去了?做兄弟的又不来,有甚么过活不得处?「真说得痛。」「眉批:何清与阿嫂交口,另作一篇小文读,盖棠棣之诗,逊其婉切矣。」阿嫂道:你不知。为这黄泥冈上前日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的生辰纲去,如今济州府尹奉著太师钧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各贼解京;若还捉不著正身时,便要刺配远恶军州去。你不见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脸上叠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么去处?早晚捉不著时,实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却已安排些酒食与你吃。他闷了几时了,你却怪他不得。何清道:我也诽诽地听得人说道,有贼打劫了生辰纲去。正在那里地面上?「好。○知而故问者,深表哥哥之不交一言也。」阿嫂道:只听得说道黄泥冈上。何清道:却是甚么样人劫了?「好。」阿嫂道:阿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说了。是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来恁地。既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却闷怎地?何不差精细的人去捉?「说得离合跳跃,可喜。」阿嫂道:你倒说得好。便是没捉处。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忧。哥哥放著常来的一班儿好酒肉弟兄,「痛。」闲常不睬的是亲兄弟!「痛。」今日才有事,便叫没捉处。若是教兄弟闲常捱得几杯酒吃,「痛。」今日这伙小贼倒有个商量处!「可谓应以哥哥得度者,即现兄弟而为说法矣。」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风路?何清笑道:直等亲哥临危之际,兄弟或者有个道理救他。「写得离合跳跃,可喜。」说了,便起身要去。「笔如惊鹰脱兔,其势骇人。」阿嫂留住再吃两杯。
那妇人听了这话说得蹊跷,慌忙来对丈夫备细说了。何涛连忙叫请兄弟到面前。「亦有今日。」何涛陪著笑脸,说道:兄弟,「久不闻此二字,写得痛人。」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么来历。我自和嫂子说要。兄弟何能救得哥哥?「骂得好,说得透。○兄弟哥哥四字,是一篇文字骨子,兄弟何曾救得哥哥,乃通说天下哥哥不要兄弟之故,非何清自谦救不得何涛也。」何涛道:好兄弟,「三字可叹,自兄弟二字上,增出一好字,而天下哥哥之不以兄弟为兄弟也久矣,夫兄弟即安有不好者哉?」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处,休记我明时的歹处,「二语亦是陪笑急辞耳,夫哥哥兄弟,有何好处,有何歹处,只须常情足矣,固知二语,定非何清之所愿闻也。」救我这条性命!何清道:哥哥,你别有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管下三二百个,何不与哥哥出些气力?「说得透,骂得好。」量一个兄弟怎救得哥哥!「说得透,骂得好。」何涛道:兄弟「可叹,只管叫兄弟了。」休说他们;你的话眼里有些门路,休要把与别人做好汉。「何清不愿闻。」你且说与我些去同,我自有补报你处。「何清不愿闻。」正教我怎地心宽!「何清不愿闻。」何清道:有甚去向!兄弟不省的!「此篇特为兄弟吐气,故上文何涛说话不合,何清便更不首肯,又非他文愈急愈纵之比也。」何涛道:你不要呕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此句却说入何清本怀,故下文便肯相许,作者真有人伦之责天下万世,其奈何不读水浒也?」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处,兄弟自来出些气力拿这伙小贼。
阿嫂便道:阿叔,胡乱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份。「此四字是何清一片心事,是作者一团隐痛,是一篇文字结|茓处。」如今被太师府钧帖,立等要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何清道:嫂嫂,你须知我只为赌钱上,吃哥哥多少打骂。我是怕哥哥,不敢和他争涉。闲常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处!「说得透,骂得好。○言之至再至三者,亦所以省发棠棣一章也。」何涛见他话眼有些来历,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兄弟,权将这银子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段疋赏赐,我一力包办。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来抱佛脚,闲时不烧香!「痛语。」我若要哥哥银子时便是兄弟勒掯哥了。「痛语。」快把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哥若如此,便不说。「毛批:痛语。」既是哥哥两口儿,我行陪话,「痛语。」我说与哥,不要把银子出来惊我。「痛语。」何涛道:银两都是官司信赏出的,如何没三五百贯钱,兄弟,你休推却。
我且问你:这伙贼却在那里有此来历?何清拍著大腿道:这伙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奇文。」何涛大惊道:兄弟,你如何说这伙贼在你便袋里?何清道:哥哥只莫管,我自都有在这里便了。哥只把银子收了去,不要将来赚我,只要常情便了。「痛语。作者痛杀,读者亦痛杀。○不要痛杀,只要常情便好。」何清不慌不忙,却说出来。有分教:
郓城县里,引出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起擎天好汉。
毕竟何清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_
第十七回美髯公智稳Сhā翅虎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七回美髯公智稳Сhā翅虎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总批:此回始入宋江传也。宋江,盗魁也。盗魁,则其罪浮于群盗一等。然而从来人之读《水浒》者,每每过许宋江忠义,如欲旦暮遇之。此岂其人性喜与贼为徒?
殆亦读其文而不能通其义有之耳。自吾观之,宋江之罪之浮于群盗也,吟反诗为小,而放晁盖为大。何则?放晁盖而倡聚群丑,祸连朝廷,自此始矣。宋江而诚忠义,是必不放晁盖者也。宋江而放晁盖,是必不能忠义者也。此入本传之始,而初无一事可书,为首便书私放晁盖。然则宋江通天之罪,作者真不能为之讳也。
岂惟不讳而已,又特致其辨焉。如曰:府尹叫进后堂,则机密之至也;叫了店主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三更奔到白家,则机密之至也;五更赶回城里,则机密之至也;包了白胜头脸,则机密之至也;老婆监收女牢,则机密之至也;何涛亲领公文,则机密之至也;就带虞候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众人都藏店里,则机密之至也;何涛不肯轻说,则机密之至也。凡费若干文字,写出无数机密,而皆所以深著宋江私放晁盖之罪。盖此书之宁恕群盗,而不恕宋江,其立法之严有如此者。世人读《水浒》而不能通,而遽便以忠义目之,真不知马之几足者也。
写朱仝、雷横二人,各自要放晁盖,而为朱仝巧,雷横拙,朱仝快,雷横迟,便见雷横处处让过朱仝一着。然殊不知朱仝未入黑影之先,又先有宋江早已做过人情,则是朱仝又让过宋江一着也。强手之中,更有强手,真是写得妙绝。」
当时何观察与兄弟何清道:这锭银子是官司信赏的,非是我把来赚你后,后头再有重赏。兄弟,你且说这伙人如何在你便袋里?只见何清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经折儿来,指道:这伙贼人都在上面。「奇绝之文,匪夷所思。」何涛道:你且说怎的写在上面?
何清道:不瞒哥哥说:兄弟前日为赌博输了,没一文盘缠;有一般赌博的引兄弟去北门外十五里,地名安乐村,有个王客店内凑些碎赌。「何涛骂兄弟好赌,不谓贼人消息却都在赌博上捞摸出来。看他逐段不脱赌字,妙绝。」为是官司行下文书来:著落本村,但凡开客店的须要置立文薄,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来歇息,须要问他那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甚买卖?都要抄写在簿子上。官司察照时,每月一次去里正处报名。「闲闲说出一件事。○写何清口中一时说出数事,事事如画。○可见保甲之当行也。」为是小二哥不识字,央我替他抄了半个月。「又闲闲说出一件事。」当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推著七辆江州车儿来歇。我却认得一个为头的客人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又闲闲说出一件事。」因何认得他?我比先曾跟一个赌汉去投奔他,因此我认得。「一件事中间又说出一件事。○亦从赌上认得。」我写著文簿,问他道:客人高姓?只见一个三髭须白净面皮的「明明是吴用。」抢将过来答应道:我等姓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去东京卖。「以吴用之智而又适以智败,世界之窄,不已甚乎!」我虽写了,有些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带我去村里相赌,「又闲闲说出一件事,又从赌上来。」来到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汉子挑两个桶来。我不认得他。「一个我却认得,一个我不信得,妙妙。」店主人自与他厮叫道:白大郎,那里去?那人应道:有担醋,将去村里财主家卖。店主人和我说道:这人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是个赌客。「亦从赌上出名。」我也只安在心里。后来听得沸沸扬扬地说道:黄泥冈上伙的贩枣子的客人把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却是兀谁?如今只拿了白胜「只拿了白胜,只拿了晁保正,只拿了姓阮的三个,文字逐节传替而下。」一问便知端的。这个经折儿是我抄的副本。「一段话说出无数零星拉杂之事,事事如画。却仍收到经折。」何涛听了大喜,随即引了兄弟何清迳到州衙里见了太守。「何涛具报,拿了白胜,知府将晁盖等声名(申明?)朝廷,作乱自白胜此处而起。」
府尹问道:那公事有些下落么?何涛禀道:略有些消息了。府尹叫进后堂来说,「叫进后堂则机密之至也。机密之至而晁盖仍走,则非宋江私放而为谁也。○一路极写机密,皆表并无别处走漏消息,所以正宋江私放之罪。」「眉批:自此以下都极写机密之至,无处走漏消息,以见晁盖之走,实系宋江放之,所以大著其罪恶也。」仔细问了来历。何清一一禀说了。当下便差八个做公的,一同何涛,何清,连夜来到安乐府。叫了店主人做眼,「有店主做眼,便一径奔去,不致声张,机密之至也。」迳奔到白胜家里,却是三更时分。「三更时分,则人都睡着,更无走漏消息,机密之至也。」叫店主人赚开门来打火,只听得白胜在床上做声,问他老婆时,却说道害热病不曾得汗。「写心虚如画。」
从床上拖将起来,见白胜面色红白,「面色红白。」就把索子绑了喝道:黄泥冈上做得好事!白胜那里肯认;把那妇人捆了,也不肯招。众做公的绕屋寻赃。寻到床底下,见地面不平,众人掘开,不到三尺深,众多公人发声喊,白胜面如土色,「面色如土。」就地取出一包金银。随即把白胜头脸包了,「又包其头脸,恐或有人见之,机密之至。」带他老婆,扛抬赃物,都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却好五更天明时分。「到白家是三更,到州城是五更,三更则人都睡着,五更则人都未起,皆机密之至,更无走漏消息也。」把白胜押到厅前,便将索子捆了,问他主情造意。白胜抵赖,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白胜这所以得与于一百八人也。」连打三四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府尹喝道:贼首,捕人已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你这厮如何赖得过!你快说那六人是谁,便不打你了。白胜又捱了一歇,「写白胜。」打熬不过,只得招道: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来纠合白胜与他挑酒,其实不认得那六人。知府道:这个不难。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先取一面二十斤死囚枷枷了白胜;他的老婆也锁了押去女牢里监收,「老婆亦监收在牢,更无走漏消息处也。」随即押一纸公文,就差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迳去郓城县投下,「公文不另差人,机密之至,更不得消息走漏也。」著落本县立等要捉晁保正并不知姓名六个正贼;就带原解生辰纲的两个虞候作眼拿人。「有作眼脸,便可一见就擒,不致打草惊蛇,走漏消息也。」一同何观察领了一行人,去时不要大惊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又持书机密之至。」星夜来到郓城县,先把一行公人并两个虞候都藏在客店里,「写得是众人都藏过,则更无瞳走漏消息处,见机密之至也。」只带一两个跟著来下公文,迳奔郓城县衙门前来。
当下已牌坊时分,却值知县退了早衙。县前静悄悄地。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问茶博士道:今日如何县前恁地静?茶博士说道:知县相公早衙方散,一应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未来。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直日?茶博士指著道:今日直日的押司来也。「出得迳疾,纸墨都省。」何涛看时,只见县里走出一个押司来。那人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驰名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上有父亲在堂,母亲早丧;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士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一百八人中,独于宋江用此大收者,盖一百七人皆依列传例,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亦所以成一书之纲纪也。」
当时宋江带著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只见这何观察当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间请坐拜茶。宋江见他似个公人打扮,慌忙答礼,道:尊兄何处?何涛道:且请押司到茶坊里面吃茶说话。「不便说话,机密之至。」宋公明道:谨领。两个人到茶坊里坐定。伴当都叫去门前等候。「伴当都回避过,机密之至,并不曾走漏消息也。」宋江道:不敢拜问尊兄高姓?何涛答道:小人是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的便是。不敢动问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贱眼不识观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涛倒地便拜,说道: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宋江道:惶恐,观察请上坐。何涛道:小人安敢占上。宋江道:观察是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之客。两个谦让了一回,宋江便道:茶博士,将两杯茶来。没多时,茶到。两个吃了茶。
宋江道:观察到敝县,不知上司有何公务?何涛道:实不相瞒,来贵县有几个要紧的人。宋江道:莫非贼情公事否?何涛道:有实封公文在此,「公文实封,见机密之至也。」敢烦押司作成。宋江道:观察是上司差来该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是甚么贼情紧事?何涛道:押司是当案的人,便说也不妨。「当案之人,犹不容易便说,见何涛机密之至,无处走漏消息。○以上写出无数机密,皆表晁盖之走,实惟宋江放之,更无处可以委罪也。」敝府管下黄泥冈上一伙贼人,共是八个,把蒙汗|药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差遣送蔡太师的生辰纲军健一十五人,「三十一字为句。」劫去了十一担金珠宝贝,计该十万贯正赃。今捕得从贼一名白胜,指说七个正贼都在贵县。这是太师府特差一个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维持!宋江道:休说太师处著落;便是观察自赍公文来要,敢不捕送。「看他只是口头狡狯语,便令天下人奔走效死,宋江真权诈之雄哉。」只不知道白胜供指那七人名字?何涛道: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更有六名从贼,不识姓名,烦乞用心。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晁盖是我心腹兄弟。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心内自慌,却答应道: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自此以下入宋江传,皆极写其权术,所以为群贼之魁也。○宋江权术如此,读之真乃可爱。」何涛道:相烦押司便行此事。
宋江道: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是一件:这实封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宋江权术可爱。」本官看了,便可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当轻泄于人。「宋江权术可爱。」何涛道:押司高见极明,相烦引进。宋江道: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观察略待一时,少刻坐厅时,小吏来请。何涛道:望押司千万作成。宋江道:理之当然,休这等说话。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一则曰家务,后遂真成家务也。」观察少坐一坐。何涛道:押司尊便,小弟只在此专等。
宋江起身,出得阁儿,分付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发我还茶钱。「看他精到。」离了茶坊,飞也似跑到下处,先分付伴当去叫直司在茶坊门前伺候,若知县坐堂时,便可去菜坊里安抚那公人道,押司稳便,叫他略待一待。「看他精到。」却自槽上了马,牵出后门外去;「后门妙。」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慌忙上马,慢慢行马,妙。」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的望东溪村撺将去;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只一上马,写得宋江有老大权术,其为群贼之魁,不亦宜乎?」庄见客了,入去庄里报知。
且说晁盖正和吴用,公孙胜,刘唐,在后园葡萄树下吃酒。「夏景。」此时三阮已得了钱财,自回石碣村去了。晁盖见庄客报说宋押司在门前。晁盖问道:有多少人随后著?「写心虚人如画。」庄客道:只独自一个飞马而来,说快要见保正。晁盖道:必然有事!慌忙出来迎接。宋江道了一个喏,携了晁盖手,「宋江携晁盖手第一。○宋江一生以携手为第一要务,思之可叹。」便投侧边小房里来。「权术真正可爱。」晁盖问道:押司如何来得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著条性命来救你。如今黄泥冈事发了!白胜已自拿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你等七人。济州府差一个何缉捕,带著若干人,奉著太师府钧帖并本州文书来拿你等七人,说你为首。天幸撞在我手里!我只推说知县睡著,且教何观察在县对门茶坊里等我,以此飞马而来,报道哥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书此语,以表晁盖之入山泊,正是宋江教之也。」若不快走,更待甚么?我回去引他当厅下了公文,知县不移时便差人连夜下来。你们不可耽搁。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来救你。晁盖听罢,吃了一惊,道:贤弟,大恩难报!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话,只顾安排走路,不要缠障。我便回去也。晁盖道:七个人:三个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财,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个在这里,贤弟且见他一面。「七个人,三个虚,三个实,作两段写出,妙绝文字。」宋江来到后园,晁盖指著道:这三位:一个吴学究;一个公孙胜,蓟州来的;一个刘唐,东潞州人。「又有此一段文字者,不重晁盖赤心白意,正表宋江私放,不止晁盖一人也。」宋江略讲一礼,回身便走,「真乃人中俊杰,写得矫健可爱。」嘱付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弟去也!宋江出到庄前上了马,打上两鞭,飞也似望县来了。「其人如此,即欲不出色,胡可得乎?」
且说晁盖与吴用,公孙胜,刘唐,三人道:你们认得那来相见的这个人么?吴用道:却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谁人?「此句若出俗笔,便问正是谁人矣。此偏先怪其忙,次问为谁,只一问辞,便活画出宋江来也。」晁盖道:你三位还不知哩!我们不是他来时,性命只在咫尺休了!三人大惊道:莫不走了消息,这件事发了?晁盖道:亏杀这个兄弟,担著血海似干系来报与我们!原来白胜自已捉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个缉捕何观察将带若干人,奉著太师钧帖来著落郓城县,立等要拿我们七个。亏了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俟候,他飞马先来报知我们。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连夜到来捕获我们。却是怎地好?吴用道:若非此人来报,都打在网里!这大恩人姓甚名谁?晁盖道:他便是本县押司,呼保义宋江的便是。吴用道:只闻宋押司大名,小生却不曾得会。虽是住居咫尺,无缘难得见面。「一个闻名。」公孙胜,刘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又是两个闻名。○无不闻名如此,宋江之为宋江何如耶?」晁盖点头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结义兄弟。吴先生不曾得会?「三人皆不相识而独指出吴用者,彼固远来不足多怪,吴用生在同县而亦不一晤,则殊可惜也。」四海之内,名不虚传!结义得这个兄弟也不枉了!
晁盖问吴用道:我们事在危急,却是怎地解救?吴学究道:兄长,不须商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晁盖道:却才宋押司也教我们走为上计。「吴用与宋江同心,为一书之眼目。」却是走那里去好?「逐节抽出,不作一笔直逐。」吴用道:我已寻思在肚里了。如今我们收拾五七担挑了,一齐都奔石碣村三阮家里去。「不便说梁山泊,且先说石碣村,文情事情,都渐渐而入。」今急遣一人先与他弟兄说知。「写吴用有调有理,具见其才。」晁盖道:三阮是个打鱼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许多人?「逐节抽出。」吴用道:兄长,你好不精细!石碣村那里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里好生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儿看他。若是赶得紧,我们一发入了伙!「宋江曰:走为上着。吴用亦曰:走为上着。如出一口也。然则吴用寻思梁山入伙,宋江独不寻思梁山入伙,如出一心乎?便极表宋江、吴用为一路,为全书之眼目也。」晁盖道:这一论极是上策!只恐怕他们不肯收留我们。吴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银,送献些与他,便入伙了。「调侃世人语,绝倒。○做官须贿赂,做强盗亦须贿赂哉?」晁盖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迟!吴先生,你便和刘唐带了几个庄客,挑担先去阮家安顿了,却来旱路上接我们。我和公孙先生两个打并了便来。吴用,刘唐,把那生辰纲打劫得金珠宝贝做五六担装了,叫五六个庄客一发吃了酒食。吴用袖了铜链,刘唐提了朴刀,监押著五七担,一行十数人,投石碣村来。「上文将七个人分作两段,此处又将四个人分作两段,妙绝文字也。」晁盖和公孙胜在庄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庄客,赍发他些钱物,从他去投别主;「不惟情理兼尽,又留作勘出阮家之地。」愿去的,都在庄上并叠财物,打拴行李,不在话下。
再说宋江飞马去到下处,连忙到茶坊里来。只见何观察正在门前望。「画来急状。」宋江道:观察久等。却被村里有个亲戚,在下处说些家务,「口口以为家务。」因此耽搁了些。何涛道:有烦押司引进。宋江道:请观察到县里。两个入得衙门来,正值知县时文彬在厅上发落事务。宋江将著实封公文,引著何观察,直至书案边,「权术妙。」叫左右挂上回避牌;「权术妙。」低声禀道:「权术妙。」奉济州府公文,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缉捕使臣何观察到此下文书。知县接著,拆开就当厅看了,大惊,对宋江道:这是太师府遣干办来立等要回话的勾当!这一干贼便可差人去捉!宋江道: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拿得晁保正来,那六人便有下落。「极似为知县、为何涛,而不知其正是缓兵。宋江权术,其妙如此。」时知县道:这东溪村晁保正,闻名是个好汉,他如何肯做这等勾当?「写知县赞晁盖,以显上文宋江骂晁盖之诈。」随即叫唤尉司并两都头:一个姓朱,名同;一个姓雷,名横。他两个非是等闲人也!「又出二人传。」
当下朱同,雷横,两个来到后堂,领了知县言话,和县尉上了马,迳到尉司,点起马步弓手并士兵一百余人,就同何观察并两个虞候作眼拿人。当晚都带绳索军器,县尉骑著马,两个都头亦各乘马,各带了腰刀弓箭;手拿朴刀,前后马步弓手簇拥著,出得东门,飞奔东溪村晁家来。到得东溪村里,已是一更天气,都到一个观音庵取齐。朱同道:前面便是晁家庄。晁盖家前后有两条路,「既云晁盖庄上有前后两条路矣,后又云有三条路,活描出美髯一时随口生变来。」若是一齐去打他前门,他望后门走了;一齐哄去打他后门,他奔前门走了。「便见不得不与雷横分,绝妙。」我须知晁盖好生了得;「一也。○己又生出一段话头,以见不得不分也。」又不知那六个是甚么人,必须也不是善良君子。「二也。」那厮们都是死命,倘或一齐杀出来,「三也。」又有庄客协助,「四也。」却如何抵敌他?只好声东击西,那厮们乱撺,便好下手。「说得确然误码分,妙绝。」不若我和雷都头分做两路:我与你分一半人,都是步行去,先望他后门埋伏了;等候呼哨响为号,你等向前门打入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写美髯真有过人之才。」雷横道:也说得是。朱都头,你和县尉相公从前门打入来。我去截往后门。「朱仝有朱仝心事,雷横雷横心事,写两人争后门,妙绝。」朱同道:贤弟,你不省得。晁盖庄上有三条活路,「忽然接连出一条路,绝妙。」我闲常时都看在眼里了;我去那里,须认得他的路数,不用火把便见。「此三句说己之必应后门。○不用火把四字轻轻Сhā入,便知下文朱仝在黑影里也。」你还不知他出没的去处,倘若走漏了事情,不是要处。「此三句说雷之必不应后门。○写美髯真有过人之才。」县尉道:朱都头说得是,你带一半人去。朱同道:只消得三十来个够了。「莫如不分更便耳,然而事理有所不可,则姑以三十来个遮饰之也。」朱同领了十个弓手,二十个士兵,先去了。「下文大惊小怪三句在此内。」县尉再上了马。雷横把马步弓手都摆在前后,帮护著县尉;士兵等都在马前,明晃晃照著三二十个火把,拿著欓叉、朴刀,留客住,钓镰刀,一齐都奔晁家庄来。到得庄前,兀自有半里多路,只见晁盖庄里一缕火起,从中堂烧将起来,涌得黑烟遍地,红焰飞空。「于朱、雷未到之前,特写晁盖预作走计,以表宋江之罪也。」又走不到十数步,只见前后四面八方,约有三四十把火发;焰腾腾地一齐都著。「看他写晁盖预作走计,又分二段。○此处正写朱、雷二人争放晁盖也,又必先书此二段者,所以正私放晁盖之罪,独归宋江,不得分之朱、雷两人也。」前面雷横挺著朴刀,背后众士兵发著喊,一齐把庄门打开,都扑入里面,「此一段写雷横。」看时,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并不曾见有一个人;只听得后面发著喊,叫将起来,叫前面捉人。「此是写朱仝。○看他二个人各各自放晁盖。」原来朱同有心要放晁盖,故意赚雷横去打前门。这雷横亦有心要救晁盖,以此争先要来打后门;却被朱同说开了,只得去打他前门。故意这等大惊小怪,声东击西,要催逼晁盖走了。「注朱仝意中事。」
朱同那时到庄后时,兀自晁盖收拾未了。庄客看见,来报与晁盖,说道:官军到了!事不宜迟!晁盖叫庄客四下里只顾放火,「注朱仝先来事。」他和公孙胜引了十数个去的庄客,呐著喊,挺起朴刀,从后门杀出去,大喝道:当吾者死!避吾者生!「自晁盖出来以下,皆详写朱仝,略写雷横。」朱同在黑影里「捉贼不是住在黑影里事,写来绝倒。○朱仝在黑影里,雷横在火光里,皆成绝倒。」叫说:保正快走!朱同在这里等你多时。「一腔心事不说又不得,要说又不得,看他匆匆只此一句。」晁盖那里听得说,同公孙胜舍命只顾杀出来。「此一段写晁盖舍命杀出,不顾朱仝说话。」
朱同虚闪一闪,放开路让晁盖走。晁盖却叫公孙胜引了庄客先走,他独自押著后。「此一段写晁盖摆布押后,不见朱仝让路。」朱同使步弓手从后门扑入去,叫道:前面赶捉贼人!「让走了却扑入,所以稳住雷横,便好赶上说明心事也。」雷横听得,转身便出庄门外,叫马步弓手分投去赶。「朱仝稳住雷横,便好自去做人情,雷横却又发脱士兵,要来自己做人情。以一笔写两人,而两人皆活灵活现,真奇事也。」雷横自在火光之下,东观西望,做寻人。「捉贼不是火光之下事,写来绝倒。○寄语都头,剑去久矣。○雷横每让朱仝一筹如此。」朱同了撇了士兵,挺著刀去赶晁盖。晁盖一面走,口里说道: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甚么?我须没歹处!「说又不听得,让又不看见,自应有此一番问答也。」朱同见后面没人,方才敢说道:保正,你兀自不见我好处。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打你前门,我在后门等你出来放你。你见我闪开条路让你过走?你不可投别处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亦便算到梁山泊,朱仝之与宋江相厚有以也。○朱仝一番好心,凡作三段写来,方得明之晁盖,写尽一时人多火杂,手忙脚乱也。○朱仝得见人情,雷横不得见人情,甚矣朱仝之强于雷横也。然殊不知先有宋江早已做过人情,真乃夜眠清早起,又有早行人也。」晁盖道:深感救命之恩,异日必报!「小衙内死于此十字矣。」
朱同正赶间,只听得背后雷横大叫道:休教走了人!「雷横之让朱仝一筹如此。」朱同分付晁盖道:保正,你休慌,只顾一面走,我自使他转去。朱同回头叫道:三个贼望东小路去了!雷都头,你可急赶!「只谓忽写雷横,却是仡写失仝,妙绝。」雷横领了人,便投东小路上,并士兵众人赶去。「雷横之让朱仝一筹如此。」朱同一面和晁盖说著话,一面赶他,却如防送的相似。「写得活现。」渐渐黑影里不见了晁盖,朱同只做失脚扑地,倒在地下。「写美髯真有过人之才。」众士兵随后赶来,向前扶起。朱同道:黑影里不见路径,失脚走下野田里,滑倒了,闪挫了左腿。「妙妙,不惟自解赶不着,亦复自委不复赶也。」县尉道:走了正贼,怎生奈何!朱同道:非是小人不赶,其实月黑了,没做道理处。这些士兵全无几个有用的人,不敢向前!县尉再叫士兵去赶。「是县尉。○上文两个都头已不知费了无数曲折,县尉睡里梦里不知也。」众士兵心里道:两个都头尚兀自不济事,近他不得,我们有何用!都去虚赶了一回,转来道:黑地里正不知那条路去了。「了。」雷横也赶了一直回来,心内寻思道:朱同和晁盖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却不见了人情!「朱仝事毕后,雷横始见事,其让一地如此也。」回来说道:那里赶得上!这伙贼端的了得!「了。」
县尉和两个都头回到庄前时,已是四更时分。何观察见众人四分五落,赶了一夜,不曾拏得一个贼人,只叫苦道:如何回得济州去见府尹!县尉只得捉了几家邻舍去,解将郓城县里来。「县尉好笑从来如此。○不便拿庄客,且先拿邻舍,文势逶迤曲折之极。」这时知县一夜不曾得睡,立等回报;听得道:贼都走了,只拿得几家邻舍。知县把一干拏到的邻舍当厅勘问。众邻舍告道:小人等虽在晁保正邻近居住,远者三二里地,近者也隔著些村坊。他庄上时常有搠枪使棒的人来,如何知他做这般的事。知县逐一问了时,务要问他们一个下落。数内一个贴邻告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问他庄客。「行文逶迤曲折如此。」知县道:说他家庄客也都跟著走了。邻舍告道:也有不愿去的,还在这里。「好,真写得好。」知县听了,火速差人,就带了这个贴邻做眼,「店主人做眼一,两个虞候做眼二,两个虞候同何观察做眼三,贴邻做眼四。」来东溪村捉人。无两个时辰,早拿到两个庄客。当厅勘问时,那庄客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招道:先是六个人商议。小人只认得一个是本乡中教学的先生,叫吴学究;一个叫做公孙胜,是全真先生;又有一个黑大汉,姓刘。更有那三个,小人不认得,却是吴学究合将来的。听得说道:他姓阮,在石碣村住。他是打鱼的,弟兄三个。只此是实。「金夹批:招七人,错落参差之甚。」知县取了一纸招状,把两个庄客交与何观察,回了一道备公文申呈本府。宋江自周全那一干邻舍,保放回家听候。「金夹批:」非表宋江仁义,正见宋江权术。然其实则为一路宋江巳冷,恐人遂至忘之,故借事提出一句也。
且说这众人与何涛押解了两个庄客连夜回到济州,正直府尹升厅。何涛引了众人到厅前,禀说晁盖烧庄在逃一事,再把庄客口词说一遍。府尹道:既是恁地说时,再拿出白胜来!问道:那三个姓阮的在那里?白胜抵赖不过,只得供说:三个姓阮的一个叫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是活阎罗阮小七。都在石碣村湖里住。「金夹批:又作逐一半说。」知府道:还有那三个姓甚么?白胜告道:一个是智多星吴用,一个是入云龙公孙胜,一个叫做赤发鬼刘唐。「金夹批:又作一半说。」知府听了,便道:既有下落,且把白胜依原监了,收在牢里。随即又唤何观察,差去石碣村,只拿了姓阮三个便有头脑。不是此一去,有分教:
天罡地煞,来寻聚会风云;水浒山城,去聚纵横人马。
毕竟何观察怎生差去石碣村缉捕,且听下回分解。--t-^!
第十九回梁山泊义士尊晁盖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第十九回梁山泊义士尊晁盖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总批:此书笔力大过人处,每每在两篇相接连时,偏要写一样事,而又断断不使其间一笔相犯。如上文方写过何涛一番,入此回又接写黄安一番是也。看他前一番,翻江揽海,后一番,搅海翻江,真是一样才情,一样笔势,然而读者细细寻之,乃至曾无一句一字偶尔相似者。此无他,盖因其经营图度,先有成竹藏之胸中,夫而后随笔迅扫,极妍尽致,只觉干同是干,节同是节,叶同是叶,枝同是枝,而其间偃仰斜正,各自入妙,风痕露迹,变化无穷也。
此书写何涛一番时,分作两番写;写黄安一番时,也分作两番写,固矣。然何涛却分为前后两番,黄安却分为左右两番。又何涛前后两番,一番水战,一番火攻;黄安左右两番,一番虚描,一番实画。此皆作者胸中预定之成竹也。夫其胸中预定成竹,即已有如是之各各差别,则虽湖荡即此湖荡,芦苇即此芦苇,好汉即此好汉,官兵一样官兵,然而间架既已各别,意思不觉都换。此虽悬千金以求一笔之犯,且不可得,而况其有偶同者耶!
宋江婆惜一段,此作者之纡笔也。为欲宋江有事,则不得不生出宋江杀人;为欲宋江杀人,则不得不生出宋江置买婆惜;为欲宋江置买婆惜,则不得不生出王婆化棺。故凡自王婆求施棺木以后,遥遥数纸,而直至于王公许施棺木之日,不过皆为下文宋江失事出逃之楔子。读者但观其始于施棺,终于施棺,始于王婆,终于王公,夫亦可以悟其洒墨成戏也。」
话说林冲杀了王伦,手拿尖刀,指著众人,「八字读之不寒而栗。」说道:「眉批:此一段特特写林冲。」我林冲虽系禁军,遭配到此,「开口第一句的是林冲语,他人不肯说。○汉文帝与南粤王书第一句云:朕高皇帝侧室之子,与林冲第一句:身系禁军遭配到此,二语正是一样文法。然汉文推心置腹,林冲提出心在口,一是忠恕而行,一是机变立应,其厚其薄,乃如天渊。」今日为众豪杰至此相聚,争奈王伦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纳,因此火并了这厮,非林冲要图此位。据著我胸襟胆气,焉敢拒敌官军,他日剪除君侧元凶首恶?「水浒一书大题目,林冲一生大胸襟。」今有晁兄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不是势利,不是威胁,不是私恩小惠,写得豪杰有泰山岩岩之象。」好么?众人道:头领言之极当。晁盖道:不可。自古强宾不压主。晁盖强杀,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安敢便来占上。林冲把手向前,将晁盖推在交椅上,「定大计,立大业,林冲之功,顾不伟哉!」叫道:今日事已到头,不必推却;若有不从,即以王伦为例!「妙绝快绝,骂杀秀才。○盖谦恭多者,即系秀才,以秀才易秀才而不知其非,岂不辜负尖刀耶!」再三再四,扶晁盖坐了。林冲喝叫众人就于亭前参拜了,「写得与韩琦卷帘相似。」一面使小喽啰去大寨摆下筵席;「林冲才。」一面叫人抬过了王伦尸首;「林冲才。」一面又著人去山前山后唤众多小头目都来大寨里聚义。「林冲才。」
林冲等一行人请晁盖上了轿马,都投大寨里来。到得聚义厅前,下了马,都上厅来。众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连日读水浒,已得十九回矣,直至此时方是开部第一句,看官都要重添眼色。」中间焚起一炉香来。「是。」林冲向前道:「顷在亭上已定第一座矣,今第二第三座,亦须武师手定,故复凛然而前。」小可林冲只是个粗匹夫,不过只会些枪棒而已;无学无才,无智无术。「林冲何尝不谦,只是谦得光明历落,可以作自叙,可以作列传,乃至遂可以作墓表、谥议,不须更易一字。而林冲有自说如此,人说林冲亦如此,故知永异于秀才之谦也。」今日山寨幸得众豪杰相聚,大义即明,非比往日苟且。「十字洗出梁山泊来。○埤雅云:狗,苟也,以其苟于得食,故谓之狗。今释苟字亦应倒借云:苟,狗也,以其与狗无择,故谓之苟。呜呼!审如斯言,然则不苟且者谁乎?」学究先生在此,便请做军师,执掌兵权,调用将校。须坐第二位。「尊师重傅,真定得是。」吴用答道:吴某村中学究,胸次未见经纶济世之才;虽曾读些孙吴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岂可占上!林冲道:事已到头,不必谦让。吴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冲道:公孙先名请坐第三位。「神道设教,真定得是。」晁盖道:「定一个,推一个,便印板可笑矣,换晁盖代之。」却使不得。若是这等推让之时,晁盖必须退位。林冲道:晁兄差矣;公孙先生名闻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测之机,呼风唤雨之法,那个及得!公孙胜道:虽有些小之法,亦无济世之才,如何敢占上,还是头领坐了。林冲道:只今番克敌制胜,便见得先生妙法。「此句便。」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却。公孙胜只得坐了第三位。林冲要再让时,「过文法。」晁盖,吴用,公孙胜,都不肯。三人俱道:适蒙头领所说,鼎分三足,以此不敢违命。我三人占上,头领要再让人时,晁盖等只得告退。三人扶住,林冲只得坐了第四位。「论功行赏,真定得是。」晁盖道:今番须请宋、杜二头领来坐。「此句乃是作者惟恐文字直遂,故聊借作一曲,若真有此事,便当抹之。」杜迁、宋万,那里肯坐,苦苦地请刘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位;「刘阮序齿,真定得是。」杜迁坐了第九位;宋万坐了第十位;朱贵坐了第了十一位。「三个与上四个序贤坐得是。」梁山泊自此是十一位好汉坐定。「总结一句,有笔力,有经纬。」山前山后共有七八百人都来参拜了,分立在两下。
晁盖道:「听令。」你等众人在此,今日林教头扶我做山寨之主,「嗄。」吴学究做军师,「」公孙先生同掌兵权,「嗄。」林教头等共管山寨。「嗄。」汝等众人各依旧职管领山前山后事务,守备寨栅滩头,休教有失。「嗄。」各人务要竭力同心,共聚大义。「嗄。○并不增添一语,只依上文林冲所定宣谕一遍,真是又好晁盖,又好林冲。照烈之言曰:孤有孔明,如鱼有水,其乐如是也。」再教收拾两边房屋,安顿了两家老小;「细。○收完阮家老小。」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纲──金珠宝贝「收完生辰纲。」──并自家庄上过活的金银财帛,「收完保正家私。」就当厅赏赐众小头目并众多小喽啰。「大赍。」当下椎牛宰马,祭祀天地神明,庆贺重新聚义。众头领饮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办筵宴庆会。一连吃了数日筵席。晁盖与吴用等众头领计议:整点仓廒,「一。」修理寨栅,「二。」打造军器──枪刀弓箭,衣甲头盔──准备迎敌官军,「三。」安排大小船只,教演人兵水手上船厮杀,好做提备,「四。○此只是计议一遍尚未曾得周备,故下文吴用又重申之。」不在话下。
一日,林冲见晁盖作事宽洪,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在山,蓦然思念妻子在京师,存亡未保;遂将心腹备细诉与晁盖道:「文情如千丈游丝,忽然飘落。」小人自后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流落东京,不知死活。晁盖道:贤弟既有宝眷在京,如何不去取来完聚。你快写信,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来,多少是好。林冲当下写了一封书,叫两个自身边心腹小喽啰下山去了。不过两个月,小喽啰还寨说道: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寻到张教头家,闻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应前。」以故半载。「完林冲娘子。○颇有人读至此处,潸然泪落者,错也。此只是作书者,随手架出、随手抹倒之法,当时且实无林冲,又焉得有娘子乎哉?不宁惟是而已,今夫人之生死,亦都是随业架出、随业抹倒之事也。岂真有人昔日曾作此书,亦岂真有我今日方读此书乎哉!然则泪落亦不曾泪落,圣叹说错,乃真错也。」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完张教头。」止剩得女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完锦儿。」访问邻里,亦是如此说。「加一句。」打听得真实,「又加一句。○加此二句,所以深明不是高府迫去,待林冲不得不如此,活写出心腹喽罗。」回来报与头领。林冲见说了,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哭得真,放得快,真豪杰,真林冲。」晁盖等见说,怅然嗟叹,山寨中自此无话,每日只是操练人兵,准备抵敌官军。
忽一日,众头领正在聚义厅上商议事务,只见小喽啰报上山来,说道:济州府差拨军官,带领约有二千人马,乘驾大小船四五百只,见在石碣村湖荡里屯住,特来报知。晁盖大惊,便请军师吴用商议,道:官军将至,如何迎敌?吴用笑道:不须兄长挂心,吴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来土掩,兵到将迎。随即唤阮氏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唤林冲、刘唐,受计道:你两个便这般这般再叫杜迁、宋万,也分付了。
且说济州府尹点差团练使黄安并本府捕盗官一员,带领一千余人,拘集本处船只,就石碣村湖荡调拨,分开船只,作两路来取泊子。「一句遂令文字分作两扇。」
且说团练使黄安带领人马上船,摇旗呐喊,杀奔金沙滩来。看看渐近滩头,只听得水面上呜呜咽咽吹将起来。黄安道:这不是画角之声?「前何涛文出色写,此黄安文便约略写,疏密浓淡正妙。」且把船湾住!看时只见水面上远远地三只船来。「只是三只船。」看那船时,每支上只有五个人,「只有五个人。」四个人摇著双橹,船头上立著一个人。「五个人又只是一个人,然则十五个人,只是三个人。」头带绛红巾,都是一样红罗绣袄,「棋子布背心,不知抛向何处,贫富之际,令人深感。」手里各拿著留客住。三只船上人都一般打扮。于内有人认得的,便对黄安说道:这三只船上三个人:一个是阮小二,一个是阮小五,一个是阮小七。黄安道:你众人与我一齐并力向前,拿这三个人!两边有四五十只船一齐发著喊杀奔前去。那三只船忽哨了一声,一齐便回。「四字如戏,不知视黄安如小儿?如虫蚁?」黄团练把手内枪捻搭动,向前来叫道:只顾杀这贼!我自有重赏!
那三支船前面走,「既不来。」背后官军船上把箭射将去。那三阮去船舱里,各拿起一片青狐来遮那箭矢。「又不去。」后面船只只顾赶。赶不过二三里水港,黄安背后一只小船飞也似划来报道:「于报子口中完却一路,文情变诡,令我不测。」且不要赶!我们那一条杀入去的船只都被他杀下水里去,把船都夺去了!黄安问道:怎的著了那厮的手?小船上人答道:「尽向口中说出。」我们正行船时,只见远远地两只船来,每船上各有五个人。「只是五个人。」我们并力杀去赶他,赶不过四五里水面,四下里小港钻出七八只小船来。「只是七八只船。」船上弩箭似飞蝗一般射来!我们急把船回时,来到窄狭港口,只见岸上约有二三十人,「只是二三十人。」两头牵一条大篾索,横截在水面上。「只是一条篾索。」却待向前看索时,又被他岸上灰瓶,石子,如雨点一般打将来。「只是灰瓶石子。」众官军只得弃了船只,下水逃命。我众人逃得出来,到旱路边时,那上岸人马皆不见了;马也被他牵去了;看马的军人都杀死在水里。「一路完。」我们芦花荡边寻得这只小船儿,迳来报与团练。「此船定是吴用留与报信,以乱其军心者也,不得疑作者捏凑。」
黄安听得说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动,教众船不要去赶,且一发回来。那众船才拨得转头,未曾行动,只见背后那三只船又引著十数船只,「十数只船。」都只是这三五个人,「三五个人。」把红旗摇著,口里吹著忽哨,飞也似赶来。黄安却待把船摆开迎敌时,只听得芦苇丛中炮响。黄安看时,四下里都是红旗摆满,「又似极多者。」慌了手脚。后面赶来的船上叫道:黄安留下了首级回去!「趣语绝倒。留下首级,如何回去?且留下首级,回去如何吃饭耶?」黄安把船尽力摇过芦苇岸边,却被两边小港里钻出四五十只小船来,「四五十只。」船上弩箭如雨点射将来。黄安就箭林里「字法之奇者,如肉雨、箭林、血粥等,皆可入谐史。」夺路时,只剩得三四只小船了,黄安便跳过快船内,回头看时,只见后面的人一个个都扑通的跳下水里去了。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杀死。「一路完。」黄安驾著小快船正走之间,只见芦花荡边一只船上立著刘唐,一挠钩搭住黄安的船,托地跳过来,只一把拦腰提住,喝道:不要挣扎!一时军人能识水的,水里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里都活捉了。「事曰扫荡,文曰收拾。」
黄安被刘唐扯到岸边,上了岸,远远地,晁盖、公孙胜,山边骑著马,挺著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马,齐来接应。「写晁盖、吴用、公孙胜,宛然是个中军,真有不劳而定之体。然又特特藏过吴用者,盖深喻谋于九渊,发于九天,枢密之地非可以示人也。读水浒有极大学问,后世其念之也哉!」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夺的船只尽数都收在南水寨里安顿了;大小头领一齐都到山寨。晁盖下了马,来到聚义厅上坐定。众头领各去了戎装军器。团团坐下,捉那黄安绑在将军柱上,取过金银缎疋,赏了小喽啰。点检共夺得六百余匹好马,「山寨从此有许多马匹。」这是林冲的功劳,「明画。」东港是杜迁、宋万的功劳;「明画。」西港是阮氏三雄的功劳;「明画。」捉得黄安是刘唐的功劳。「明画。○山寨中共是十一位英雄,今单叙出七个有功,而不言晁盖者,几众人之功,皆晁盖之功,晁盖固不得与众人争功也。吴用、公孙胜者,运筹于内,决胜于外,有发纵之能焉,亦不必与众人争功也。止有朱贵例应立功,然身在外司,势不得与,因为另生下文一段,以明无一人尸位素餐也。」
众头领大喜,杀牛宰马,山寨里筵会。自酝的好酒,水泊里出的新鲜莲,藕并鲜鱼,山南树上自有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自养的鸡、猪、鹅、鸭等品物,不必细说。「写得山泊无物不备。」众头领只顾庆贺。新到山寨,得获全胜,非同小可!
正饮酒间,只见小喽啰报道:山下朱头领使人到寨。「上文人各立功,此特补出朱贵,不重在晁盖诸人劫掠客商也。」「眉批:一事是合传,不得分作两番。」晁盖唤来,问有甚事。小喽啰道:朱头领探听得一起客商,有数十人结联一处,今晚必从旱路经过,特来报知。晁盖道:正没金帛使用。「特着一句,为朱贵地。」谁领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们去!「三阮去了。」晁盖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来。三阮便下厅去换了衣裳,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挡叉,留客住,点起一百余人,上厅来别了头领,便下山就金沙滩把船载过朱贵酒店里去了。晁盖恐三阮担负不下,又使刘唐「又刘唐去了。」点起一百余人,教领了下山去接应;又分付道:只可善取金帛财物,切不可伤害客商性命。「又带表晁盖。」刘唐去了。晁盖到三更不见回报,又使杜迁、宋万「又杜迁、宋万去了。○于朱贵文中,又特着许多人去者,非令众人与朱贵分功,盖又深表朱贵,乃系耳目来听之书刊号,不重一枪一刀,故是役虽全赖阮、刘、杜、宋六人,而功必归之朱贵也。」引五十余人下山接应。
晁盖与吴用、公孙胜、林冲饮酒至天明,「上文特遣阮、刘、杜、宋都去者,非必用四人也,正独留林冲也。盖为前文抵敌黄安时,单留晁盖、吴用、公孙胜,而令林冲与彼六人一例在军前听用,虽意在显出武师材勇过人,然已几于绛灌伍之矣。此特调尽群公,大书四人饮酒,呜呼,妙哉!」只见小喽啰报道:亏得朱头领!得了二十余辆车子金银财帛并四五十匹驴骡头口!「叙朱贵功已定。」晁盖又问道:不曾杀人么?「带表。」小喽啰答道:那许多客人见我们来得头势猛了,都撇下车子、头口、行李,逃命去了;并不曾伤害他一个。晁盖见说大喜:我等自今以后,不可伤害于人。「是。」取一锭白银,赏了小喽啰;便叫将了酒果下山来,直接到金沙滩上,见众头领尽把车辆扛上岸来,再叫撑船去载头口马匹。「细。」众头领大喜。把盏已毕,教人去请朱贵上山来筵宴。「半日只为此一句耳,作文顾不难哉!」晁盖等众头领都上山寨聚义厅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喽啰扛抬过许多财物,在厅上一包包打开,将彩帛衣服堆在一边,「好。」行货等物堆在一边,「好。」金银宝贝堆在正面;「好。」便叫掌库的小头目,每一样取一半收贮在库,听候支用;「好。」这一半分做两分,厅上十一位头领均分一分,「好。」山上山下众人均分一分;「好。」把这新拿到的军健脸上刺了字号,「好。」选壮健的分拨去各寨喂马砍柴,「好。」软弱的各处看车切草;「好。」黄安锁在后寨监房内。「好。○结到黄安,断知前文不是二事也。」
晁盖道:「听晁盖说。」我等今日初到山寨,当初只指望逃灾避难,投托王伦帐下为一小头目;多感林教头贤弟推让我为尊,不想连得了两场喜事:第一,赢得官军,收得许多人马船只,捉了黄安,二乃又得了若干财物金银。此不是皆托众兄弟才能?众头领道:皆托得大哥哥的福荫,以此得采。晁盖再与吴用道:俺们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于宋押司,朱都头两个。古人道∶知恩不报,非为人也。「若论大事,则下文吴用之言为得大体,今自为后文波节,则此语真是宋江钩饵。乃今作者掇若置此语于第二,而以下文申作第一,遂使后人读之而迷也,盖笔墨真能颠倒人哉!」今日富贵安乐从何而来?早晚将些金银,可使人亲到郓城县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务。再有白胜陷在济州大牢里,「竟以两事双举,作者之欲迷人如此,读书可不慎欤!」我们必须要去救他出来。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小生自有摆划;宋押司是个仁义之人,紧地不望我们酬谢。虽然如此,礼不可缺,早晚待山寨粗安,必用一个兄弟自去。「主句。」白胜的事,可教蓦生人去那里使钱,买上嘱下,松宽他,便可脱身。「只带着轻轻说。」我等且商量屯粮造船,制办军器,安排寨栅城垣,添造房屋,整顿衣袍铠甲,打造枪刀弓箭;防备迎敌官军。「此段极似最重,却是故设迷人。」晁盖道:既然如此,全仗军师妙策指教。吴用当下调拨众头领,分派去办,不在话下。
且不说梁山泊自从晁盖上山,好生兴旺。却说济州府太守见黄安手下逃回的军人备说梁山泊杀死官军,生擒黄安一事;又说梁山泊好汉十分英雄了得,无人近傍得他,难以收捕;抑且水路难认,港汊多杂,以此不能取胜。府尹听了,只叫得苦,向太师府干办说道:何涛先折了许多人马,独自一个逃得性命回来,已被割了两个耳朵,自回家将息,至今不痊;去的五百人,无一个回来,因此又差团练使黄安并本府捕盗官,带领军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黄安已被活捉上山,杀死官军不知其数,又不能取胜,怎生是好!太守肚里正怀著鬼胎,没个道理处。只见承局来报说:东门接官亭上有新官到来,飞报到此。太守慌忙上马,来到东门外官亭上;望见尘土起处,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马。府尹接上亭子,相见已了,那新官取出中书省更替文书来交与府尹。太守看罢,随即和新官到州衙里交割牌印,一应府库钱粮等项。当下安排筵席管待新官,旧太守备说梁山泊贼盗浩大,杀死官军一节。说罢,新官面如土色,心中思忖道:蔡太师将这件勾当抬举我,却是此等地面,这般府分!又没强兵猛将,如何收捕得这伙强人?倘或这厮们来城里借粮时,却怎生奈何?旧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装行李,自回东京听罪,「完济州太守。」不在话下。
且说新府尹到任之后,请将一员新调来镇守济州的官军来,当下商议招军买马,集草屯粮,招募悍勇民夫,智谋贤士,准备收捕梁山泊好汉。一面申呈中书省,转行牌仰附近州郡,并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书所属州县,知会收剿,及仰属县著令守御本境;这个都不在话下。
且说本州孔目差人赍一纸公文行下所属郓城县,教守御本境,防备梁山泊贼人。郓城县知县看了公文,教宋江叠成文案,行下各乡村,一体守备。宋江见了公文,心内寻思道:晁盖等众人不想做下这般大事!劫了生辰纲,杀了做公的,伤了何涛观察;又损害许多官军人马,又把黄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却饶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家一个心中纳闷,分付贴书后司张文远「无意有意安放此人在此处。」将此文书立成文案,行下各乡各保,自理会文卷。
宋江却信步走出县来,走不过二三十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押司。「春云渐展。」宋江转回头来看时,却是做媒的王婆,「此下一篇,自讨婆惜直至杀婆惜,皆是借作宁江在逃楔子,所以始于王婆,终于王公,始于施棺,终于施官,凡以自表其非正文,只是随手点
染而已。」引著一个婆子,却与他说道:你有缘,做好事的押司来也!宋江转身来问道:有甚么说话?王婆拦住,指著阎婆,对宋江说道:押司不知。这一家儿从东京来,不是这里人家,嫡亲三口儿。夫主阎公,有个女儿婆惜。他那阎公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岁,颇有些颜色。三口儿因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著,流落在这郓城县。不想这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在这县后一个僻静巷内权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时疫死了,这阎婆无钱津送,没做道理处,央及老身做媒。我道:这般时节,那里有这等恰好?又没借换处。正在这里走头没路的,只见押司打从这里过,以此老身与这阎婆赶来。望押司可怜见他则个,作成一具棺材!「一具棺材。○从棺材上起。」宋江道:原来恁地。你两个跟我来,去巷口酒店里借笔砚写个帖子与你去县东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问道:你有结果使用么?阎婆答道:实不瞒押司说,棺材尚无,那讨使用。宋江道:我再与你银子十两做使用钱。阎婆道:便是重生父母,再生的爹娘!做驴做马「却不道做鸨做鸭。」报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说。随即取出一锭银子递与阎婆,自回下处去了。
且说这婆子将了帖子迳来县东街陈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发送了当,兀自余剩下五六两银子,娘儿两个把来盘缠,不在话下。
忽一朝,那阎婆因来谢宋江,见他下处没有一个妇人家面,回来问间壁王婆,道:「春云再展。」宋押司下处不见一个妇人面,他曾有娘子也无?王婆道:只闻宋押司家里住在宋家村,却不曾见说他有娘子。在这县里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见他散施棺材药饵,极肯济人贫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阎婆道:我这女儿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行院不爱他!「显得是个歪货。」有几个上行首要问我过房了几次,我不肯。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因此不过房与他。不想今来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谢宋押司,见他下处没娘子;因此,央你与我对宋押司说:他若要讨人时,我情愿把婆惜与他。我前日得你作成,亏了宋押司救济,无可报答他,与他做个亲眷来往。王婆听了这说,次日见宋江,备细说了这件事。宋江初时不肯;怎当这婆子撮合山的嘴撺掇,「一路只是要宋江失事,便特特生出杀婆惜来。杀之无名,便特特倒装出张三勾搭来。又恐张三有玷宋江闺门,便特特倒装出讨做外宅,以明非系正妻妾来。讨做外宅,即宋江不免近于赵员外、西门官人之徒,便特特倒装出鸨儿见他没有娘子,情愿把女与他来。鸨儿为何情愿把女与他,便特特倒装出施棺木来。曲曲折折,层层次次,当知悉是闲文,不得亦比正文例,一概认真读也。」宋江依允了,就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楼房,置办些家伙什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又过了几日,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写婆惜衣饰写不尽,却写一句婆子,妙绝。」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点染。」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却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如何譬,却譬得妙绝,只是讲解不得。」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一日,宋江不合带后司贴书张文远,来阎婆惜家吃酒:「春云三展。」这张文远却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厮唤做小张三,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飘蓬浮荡,学得一身风流俊俏;更兼品竹调丝,无有不会。这婆惜是个酒色娼妓,一见张三,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张三亦是个酒色之徒,这事如何不晓得;见这婆娘眉来眼去,十分有情,便记在心里。向后但是宋江不在,这张三便去那里,假意儿只说来寻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来语去,成了此事。谁想那婆娘自从和那张三两个搭识上了,打得火块一般热,并无半点儿情分在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来时,只把言语伤他,全不兜揽他些个。这宋江是个好汉,不以这女色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张三和这阎婆惜如胶似漆,夜去明来,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却有些风声吹在宋江耳朵里。「春云四展。」宋江半信不信,自肚里寻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妻室。他若无心恋我,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我只不上门便了。自此有几个月不去。阎婆累使人来请,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门去。「忽然住,妙绝。」
话分两头。忽一日将晚,宋江从县里出来,去对过茶房里坐定吃茶。只见一个大汉,「奇文涌拔。」头带白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袍;「白笠黑袄,为月下出色,然在苍然暮色中,更怕人。」下面腿护膝八搭麻鞋;腰里跨著一口腰刀;背著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把脸别转著那县里。「写得作怪,妙。」宋江见了这个大汉走得蹊跷,慌忙起身赶出茶房来,跟著那汉走。「亦写得作怪。」约走了三二十步,那汉回过头来,看了宋江,却不认得。「写得作怪。」宋江见了这人,略有面熟,莫不是那里曾厮会来?心中一时思量不起。「亦写得作怪。」那汉见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认得;立住了脚,定眼看那宋江,又不敢问。「真写得作怪。」宋江寻思道:这个人好作怪!却怎地只顾看我?宋江亦不敢问他。「真写得作怪。」
只见那汉去路边一个篦头铺里问道:大哥,前面那个押司是谁?「此一段写得有鬼怪气,深灯读之,要怕起来。」篦头待诏应道:这位是宋押司。那汉提著朴刀,走到面前,唱个大喏,「作怪煞。」说道:押司认得小弟么?「作怪煞。」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作怪煞。」那汉道:可借一步说话。宋江便和那汉入一条僻静小巷。「细。」那汉道:这个酒店里好说话。两个上到酒楼,拣个僻静阁儿里坐下。那汉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细。」那汉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不敢拜问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长是谁?真个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汉道:小弟便是晁保正庄上曾拜识尊颜蒙恩救了性命的赤发鬼刘唐便是。「二十八字句。」宋江听了大惊,说道:贤弟,你好大胆!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事来!刘唐道:感承大恩,不惧一死,特地来酬谢。「特表刘唐也。」宋江道: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兄弟,谁教你来?「怪之之辞,吃惊如画。」刘唐道: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见今做了梁山泊主都领。吴学究做了军师。公孙胜同掌兵权。林冲一力维持,火并了王伦。山寨里原有杜迁、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领。见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因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一封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再去谢那朱都头。「只带一句已足。」
刘唐打开包裹,取出书来,便递与宋江。「此乃半句也。夫打开包裹,则应取出书与金子矣。今却因宋江开书太疾,便使刘唐取出金子不及,于是宋江一边自看书,刘唐一边自去开包取出金子。到得刘唐打开金子了,宋江却已看完了书,摸出招文袋来,盖其时真甚疾也。」宋江看罢,便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此亦半句也。宋江摸出招文袋时,刘唐方乃取出金子,下文宋江便紧接一齐Сhā入,盖甚疾也。」打开包儿时,刘唐取金放在桌上。宋江那封书,就取了一条金子和这书包了,Сhā在招文袋内,放下衣襟,「飞梁驾笋,造五凤楼手也。」便道:贤弟,将此金子依旧包了。随即便唤量酒的「并不说明,便唤量酒的,写宋江吃惊如画。」打酒来,叫大块切一盘肉来,铺下些菜蔬果子之类,叫量酒人筛酒与刘唐吃。「宋江不陪吃者,深写吃惊之后,惟恐有失也。」看看天色晚了,刘唐吃了酒,量酒人自下去。刘唐把桌子金子包打开,要取出来。「写一时匆匆相视如画。」宋江慌忙拦住道:贤弟,你听我说。你们七个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过活,且你在放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来取。今日非是宋江见外,于内已受了一条。朱同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送去。我自与他说知人情便了。「只答一句已足。」贤弟,我不敢留你去家中住,「活是吃惊语。」倘或有人认得时,不是耍处。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阁。宋江再三申意众头领,不能前来庆贺,切乞恕罪。刘唐道:哥哥大恩,无可报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来与押司,微表孝顺之心。保正哥哥今做头领,学究军师号令非昔日,小弟怎敢将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责。「是。」宋江道:既是号令严明,我便写一封回书,与你将去便了。刘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里肯接,随即取一幅纸来,借酒家笔砚,备细写了一封回书与刘唐收在包内。刘唐是个直性的人,「深表刘唐。」见宋江如此推却,想是不肯受了,便将金子依前包了。
看看天色夜来,刘唐道:既然兄长有了回书,小弟连夜便去。宋江道:贤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刘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教量酒人来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银一两在此,我明日却自来算。「连帐亦不算,不惟押司托熟,亦为吃惊不小。」刘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著宋江下楼来。离了酒楼,出到巷口,天色黄昏,是八月半天气,月轮上来,「写还题中月夜二字。」宋江携住刘唐的手,「宋江携刘唐手第二。」分付道:兄弟保重,再不可来:此间做公的多,不是耍处。我更不远送了,只此相别。刘唐见月色明朗,拽开脚步,望西路便走,连夜回梁山泊来。
却说宋江与刘唐别了,自慢慢走回下处来;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道: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一场大事来!一头想:那晁盖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转不过两个弯,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一声押司,那里去来?好两日不见面!宋江回头看时,倒吃一恼。不因这番,有分教:
宋江小胆翻为大胆,善心变做恶心。
毕竟叫宋江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t_
第二十回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第二十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
「总批:此篇借题描写妇人黑心,无幽不烛,无丑不备,暮年荡子读之咋舌,少年荡子读之收心,真是一篇绝妙针扎荡子文字。
写淫妇便写尽淫妇,写虔婆便写尽虔婆,妙绝。
如何是写淫妇便写尽淫妇?看他一晚拿班做势,本要压伏丈夫,及至压伏不来,便在脚后冷笑,此明明是开关接马,送俏迎奸也。无奈正接不着,则不得已,乘他出门恨骂时,不难撒娇撤痴,再复将他兜住。乃到此又兜不住,正觉自家没趣,而陡然见有脏物,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齐收起,竟放出狰狰食人之状来。
刁时便刁杀人,淫时便淫杀人,狠时便狠杀人,大雄世尊号为花箭,真不诬也。
如何是写虔婆便写尽虔婆?看他先前说得女儿恁地思量,及至女儿放出许多张致来,便改:女儿气苦了,又娇惯了。一黄昏嘈出无数说话,句句都是埋怨宋江,怜惜女儿,自非金石为心,亦孰不入其玄中也。明早骤见女儿被杀,又偏不声张,偏用好言反来安放,直到县门前了,然后扭结发喊,盖虔婆真有此等辣手也。」
话说宋江别了刘唐,乘著月色满街,「六字不惟找足前题,兼乃递入后事,盖良夜如此,美人奈何,便不须遇着阎婆,宋江亦转入西巷矣。○月毕竟是何物,乃能令人情思满巷如此,真奇事也。○人每言英雄无儿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着耳。若使坐至月上时节,任是楚重瞳,亦须倚栏长叹。○见夜月便若相思,见晓月便若离别,然其实生平寡缘,无人可思,生平在家,无人可别也。见此茫茫,无端忽集,世又无圣人,我将问谁矣?○已上皆吴趋王斲山先生语,偶附于此。先生妙言奇趣,口作风云自有斲山语录行世,想亦天下之所乐得而读也。」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遇著阎婆「春云五展。○前忽然住,此忽然接,有云穿月漏之妙。」赶上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只说言语伤触,虔婆成精语。」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去。
宋江道:我今日县里事务忙,摆拨不开,改日却来。「一。」阎婆道:这个使不得。我女儿在家里专望,押司胡乱温顾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反责宋江下得,虔婆成精语。」宋江道:端的忙些个,明日准来。「二。」阎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发话道:是谁挑拨你?「反责宋江受人挑拨,虔婆成精语。」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说的闲是闲非都不要听他,押司自做个主张,我女儿但有差错,都在老身身上。「又包办一句,虔婆成精语。」押司胡乱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缠。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三。」阎婆道:押司便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又奉承一句,虔婆成精语。」这回错过,后次难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诉。「又糊涂一句,虔婆成精语。」宋江是个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缠不过,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春云六展。」阎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又打诨一句,虔婆成精语。」宋江道:直恁地这等!「直性宋江如画。」两个厮跟著,来到门前,宋江立住了脚。「前三段写不肯去,此又云立住脚,见宋江之不必杀婆惜也。」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虔小婆成精如画。」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前三段不肯去,一段立住脚,此又云凳子上坐,见宋江之不必杀婆惜也。」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写虔婆成精如画。」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看他句句包荒女儿,兜揽宋江,费心费口,风去转换,入后乃渐渐搓捏不拢,读之失笑。」
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著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错认陶潜,写来入画。」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丑。」口里喃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丑。」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著!「丑。」飞也似跑下楼来。就槅子眼里张时,「丑。」堂前琉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依前倒在床上。「丑。」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又听得再上楼去了,「两句不是听出花娘乜邪,正是写出虔婆着急。」婆子又叫道:我儿,你的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应道:这屋里多远,他不会来!「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直等我来迎接他!「句。」没了当絮絮聒聒地。阎婆道:这贼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一场官司反打在宋江屋里,婆舌可畏如此。」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楼去。「春云七展。」宋江听了那婆娘说这几句话,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为这婆子来扯,勉强只得上楼去。本是一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实。」凳子。「虚。」前半间铺著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杆,「实。」上挂著一顶红罗幔帐;「虚。」侧首放个衣架,「实。」搭著手巾;「虚。」这里放著个洗手盆,「实。」一个刷子;「虚。」一张金漆桌子上「实。」放一个锡灯台;「虚。」边厢两个杌子;「实。」正面壁上挂著一副仕女;「虚。」对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实。○上得楼来,无端先把几件铺陈数说一房遍,到后文中或用着,或不用着,恰好虚实间杂成文,真是闲心妙笔。」
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边坐了。「如画。○杌子。」阎婆就床上拖起女儿来,「拖起了,然仍在床上,如画。○床。」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押司不上门,「二十一字句。」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三十一字句。○俗本不知此两行半是二句,便读得七零八碎,减多少色。○一然是凭空生出语言伤触四字,便将宋江一向不来缘故,轻轻改得好了。一句是当面生出颠倒使性四字,便将婆惜日常相思气苦,明明显得真了。灵心妙舌,其斯以为婆哉!」婆惜把手拓开,说那婆子,你做怎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浪妇偏咀硬。○咀硬,所以掩其浪也,乃人又反因咀硬而断其为浪,今古皆然,浪妇戒哉!」他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宋江听了,也不做声。婆子便掇过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便推他女儿过来,「此句放下床来。○交椅。」说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便罢,「不肯陪话,便算到同坐,亦是不得已而思其次也。」不要焦躁。那婆娘那里肯过来,便去宋江对面坐了。宋江低了头不做声。婆子看女儿也别转了脸。「一写。○此语凡写数番,作一篇烟波。」阎婆道:没酒没浆,做甚么道场?「天生妙语与婆用。」老身有一瓶好酒在这里,「春云八展。」买些果品与押司陪话,我儿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前要女儿陪话,既不陪话,便换作女儿同坐;及至又不同坐,便随口Сhā出陪坐二字,却又倒拴一句不要怕羞,抬得女儿金枝玉叶相似,妙哉婆也。」我便来也。宋江自寻思道:我吃这婆子钉住了,脱身不得。等他下楼去时,我随后也走了。「先不肯垭,既又立住,既又坐使上,既又要逃走,见宋江之不必杀婆惜也。」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去,门上却有屈戌,便把房门拽上,将屈戌搭了。「细婉之文。」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说阎婆下楼来,先去灶前点起个灯;灶里见成烧著一锅脚汤,再凑上些柴头;「细婉之文。」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之类;归到家中,都把盘子盛了;取酒倾在盆里,舀半旋子,在锅里烫热了,倾在酒壶里;「细婉之文。」收拾了数盆菜蔬,三支酒盏,三支筋,一桶盘托上楼来放在春台上;「春台。」开了房门,「细。」搬将入来,摆满金漆桌子。「桌子。」看宋江时,只低著头;看女儿时,也朝著别处。「二写。」阎婆道:我儿,起来把盏酒。婆惜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婆子道: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说得女儿娇稚可怜之极。」别人面上须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盏便怎的?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闲中先衬一句。」那婆子倒笑起来,「一个笑字。○吓人语,不得不笑。」说道:又是我的不是了。「其语太唐突矣,便如飞一笑,引归自己。」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一边又去如飞温住宋江。」你不把酒便罢,且回过脸来吃盏酒儿。「一边又去如飞按下女儿。○看他三四转,如盘珠不定。」婆惜只不回过头来。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盏。婆子笑道:「四个笑字。○不好开口,只得先笑。」押司莫要见责。闲活都打叠起,明日慢慢告诉。「既云打叠起明日告诉矣,下又接出话来,看他粲花之舌。○要看他将张三事,在半含半吐间,说不得,不说不得,正如飞燕掠水,只是一点两点,真是绝世文情。」外人见押司在这里,多少干热的不怯气,「又还他一个缘枚,又抬得女儿珍珠宝贝相似,若在必争也者。」胡言乱语。放屁辣臊,「八字糊涂得妙。」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又是他自己说,又是他劝吃酒,教不要听,写出许多亲热,活是虔婆出现。」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道:我儿,不要使小阿儿的性,胡乱吃一盏酒。「先代作一解,次复劝之饮。」婆惜道:没得只顾缠我!我饱了!吃不得!阎婆道:我儿,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盏使得。「上只复劝之饮,此复Сhā入三郎,苦心之婆,匠心之文也。」婆惜一头听了,一面肚里寻思:我只心在张三身上,兀谁耐烦相伴这厮!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来缠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春云九展。」婆子笑道:「三个笑字。○此笑真是乐。」我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睡。「才见肯吃酒,便轻轻递过一睡字,妙绝。」──押司也满饮几杯。「递过俏来。」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婆子也连连吃了几杯,「为明早失救地。」再下楼去烫酒。「春去十展。」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心中不悦;才见女儿回心吃酒,欢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连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婆子一头寻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钟酒;觉道有些痒麻上来,却又筛了一碗酒,「为明早失救地。穿Сhā无痕,真是妙手。」旋了大半旋倾在注子里,爬上楼来,见那宋江低著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著脸弄裙子。「三写。○增弄裙字,写淫妇心动。」这婆子哈哈地笑道:「四个笑字。○此笑字上接连出哈哈二字,写婆子带酒如画。」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做甚么都不做声?「赵松雪戏赠管夫人词云:我侬两个,忒煞情多。好一似练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却将来一齐都打破,再团再练,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时节我泥里有你也,你泥里也有了我。据此,则目下泥塑亦不妨,只须少顷再团再练也,附作一笑。」押司,你不合是个男子汉,只得装些温柔,说些风话儿耍。「扳女儿不下了,忽然想到扳下宋江来,舌端变换之极。」宋江正没做道理处,口里只不做声,肚里好生进退不得。「此处本直接下唐二哥,却不便接去,又将他母女两个作一顿,文笔宽转。」阎婆惜自想道:你不来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闲常时来陪你话,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却不要!那婆子吃了许多酒,只里只管夹七带八嘈。正在那里张家长,李家短,说白道绿。
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儿,「春云十一展。」时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只为明日夺放宋江,恐有突如其来之嫌,故先Сhā过隔夜。」这一日晚,正赌钱输了,没做道理处,却去县前寻宋江。奔到下处,寻不见。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寻谁,这般忙?唐牛儿道:我喉急了,要寻孤老,一地里不见他!众人道:你的孤老是谁?唐牛儿道:便是县里宋押司。众人道:我方才见他和阎婆两个过去,一路走著。唐牛儿道:是了。这阎婆惜贼贱虫!他自和张三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只瞒著宋押司一个。他敢也知些风声,好几时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虫假意儿缠了去。我正没钱使,喉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就帮两碗酒吃。一迳奔到阎婆门前,前里面灯明,门却不关。入到扶梯边,「细婉之文。」听得阎婆在楼上哈哈地笑。「第五个笑字,只是第四个笑字的影子。」
唐牛儿捏手捏脚,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宋江和婆惜两个都低著头;「四写。」那婆子坐在横头桌子边,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嘈。「此行与前夹七带八行,只是一行书,全作两行写,又一过接之法也。」唐牛儿闪将入来,看著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边头。宋江寻思道:这厮来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又要走,见宋江之不欲杀婆惜也。」唐牛儿是个乖巧人,便瞧科,「春云十二展。」看著宋江便说道:小人何处不寻过!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好吃得安稳!宋江道:莫不是县里有甚么要紧事?唐牛儿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间那件公事。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著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一地里又没寻处。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动身。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楼。吃那婆子拦住,道:押司!不要使这科分!这唐牛儿捻泛过来!你这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般手里调大斧!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妙语随口而成,映衬多少。」有甚么事务得发作?你这般道儿好瞒魍魉!老娘手里说不过去!唐牛儿便道: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曾说慌。阎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却是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你倒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这婆子跳起身来,便把那唐牛儿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春云十三展。」唐牛儿道:你做甚么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唐牛儿钻将过来道:你打!这婆子乘著酒兴,叉开五指,去那唐牛儿脸上只一掌,直颠出廉子外去。「总为明早作地。」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拿拴拴了,口里只顾骂。「细婉之文。」那唐牛儿吃了这一掌,立在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日不著单日著!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骂了去。「为明早作地。」
婆子再到楼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没事睬那乞丐做甚么?那厮一地里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宋江是个真实的人,吃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春云十四展。」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见责,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此句已不是劝酒矣。」我猜著你两口多时不见,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罢休。「无数风云,一齐收拾。」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收拾杯盘,下楼来,自去灶下去。「细婉之文。○去灶下,却不收拾,婆心可怜。」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见真实。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丑。○春云十五展。」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司两口儿早睡。「又作余波荡漾,诚恐寂然便住,须不称上文无数风云也。」那婆娘应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楼来,「六个笑字。」口里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慢地起。「再作一余波,却便顺手带出明日宋江早起来,妙笔趣笔。」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脚手,吹灭灯,自去睡了。「细婉之文。」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复地叹口气。约莫已是二更天气,「二更。」那婆娘不脱衣裳,「又活写花娘气恼,又为来朝拾鸾带地。」便上床去,自倚了绣枕,扭过身,朝里壁自睡了。「扭过身去,如画。○春云十六展。」宋江看了寻思道:可奈这贼人全不睬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罢。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桌子。」脱下上盖衣裳,搭在衣架上;「衣架。○以此二行陪下一行。」腰里解下鸾带,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杆上;「栏干。」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春云十七展。」半个更次,「二更半。」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春云十八展。○写花娘,直写出花娘心上万转千回以后事来,真是神化之笔。○一蟓要宋江撑岸就船,至此忽然撑船就岸,古今无气男子,被此笑纵擒多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著。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莫恨更长。看看三更「三更。」交四更,酒却醒了。「四更。」捱到五更,「五更。○逐更叙得好。」宋江起来,面盆里冷水洗了脸,「面盆。」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读者而亦必至王公汤药担边,始知失却鸾带,则斯入者,其亦不必与于读书安息也已。夫夜来明明作三番脱卸,朝来明明只两番结束,岂有两三行间所叙之事,而眼光漏落者哉。」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婆惜也不曾睡著,听得宋江骂时,扭过身回道:你不羞这脸!「扭过身来,如画。○春云十九展。○上冷笑犹不开口,却为兜宋江不住,故又作撒娇势骂一句。」宋江忿那口气,便下楼来。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如画。○写此一句,正为少间失救地也,却甚似为夜来酒深者,妙绝。」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五更做甚么?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上门。「如画,妙绝。」
宋江出得门来,就上了;忿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见一盏明灯,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春云二十展。」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儿浓浓的捧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时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又是一具棺材。」不曾与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春云二十一展。」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材钱,一向不曾把得与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三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王公道:恩主时常觑老汉,又蒙与终身寿具,老汉今世不能报答,后世做驴做马报答押司!「前者阎婆亦有此言。」宋江道:休如此说。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春云二十二展。」昨夜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杆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几两金子直得甚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著这金!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一解。」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却被这阎婆缠将我去;「二解。」昨晚要就灯下烧时,恐怕露在贼人眼里:「三解。」因此不曾烧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见了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几字;「先补一句。」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说谎,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来与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件物事做一处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来。
且说这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口里说著,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细婉之文。○与前不脱衣裳照耀。」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杆子上拖下条紫罗鸾带。「春云二十三展。」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吃喝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点染。」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春云二十四展。」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抖,「桌子。」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这婆娘拏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事物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丑语,只是随手点染。」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著晁盖并许多事务。「春去二十五展。」婆惜道: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慢慢Сhā在招文袋里。「自言自语中间忽Сhā一句叙事。」──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妇人语。」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三字妙绝。不与日俱增从宋江边走来,却竟从婆娘边听去,神妙之笔。」楼下呀地门响。床上问道:是谁?门前道:是我。床上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这边也不回话,一迳已上楼来。「一片都是听出来的,有影灯漏月之妙。」
那婆娘听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鸾带、刀子、招文袋,一发卷做一块藏在被里;扭过身,「又扭过身去。」靠了床里壁,只做齁齁假睡著。「春云二十六展。」宋江撞到房里,迳去床头栏杆上取时,却不见了。宋江心内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气,把手去摇那妇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还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应。宋江又摇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与你陪话。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谁搅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么?惜婆扭过身「又扭过身来。」道:黑三,你说甚么?宋江道: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里交付与我手里,却来问我讨?宋江道:忘了在你脚后小栏杆上。这里又没人来,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见鬼来!宋江道:夜来是我不是了,明日与你陪话。你只还了我罢,休要作耍。婆惜道:谁与你做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时不曾脱衣裳睡;如今盖著被子睡,「情事明画。」一定是起来铺被时拿了。
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贼断!「骇人。」宋江道:我须不曾冤你做贼。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贼哩!「骇人。」宋江听见这话心里越慌,便说道:我须不曾歹看承你娘儿两个,还了我罢!我要去干事。婆惜道: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至此便竟承当,写得花娘可畏。」他有些不如你处,也不该一刀的罪犯!「骇人。」不强似你和打劫贼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邻舍听得,不是要处!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语语骇人。」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春云二十七展。」宋江道:休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当行即行。敢问那三件事?
阎婆惜道:第一件,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写一纸任从我改嫁张三,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宋江道:这个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委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宋江道:这件也依得。阎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春云二十八展。」宋江道: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金子,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宋江道:那两件倒都依得。这一百两金子果然送来与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时,双手便送与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蚊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一篇中如飞剑句,五圣句,阎王句,确是识字看曲本妇人口中语。」你待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直得甚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我!「骇人。」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不会说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此冷笑,正与更余脚后冷笑映衬出花娘蜜中有刺来也。」道:你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儿般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金子!「骇人。」
宋江听了公厅两字,「春云二十九展。」怒气直起,那里按捺得住,睁著眼,道:你还也不还?那妇人道:你恁地狠,我便还你不迭!「活是伶俐妇人语,又可恼,又可爱。」宋江道:你真个不还?婆惜道: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伶俐妇人语。」若要还时,在郓城县还你!「骇人。」宋江便来扯那婆惜盖的被。妇人身边却有这件物,倒不顾被,「四字妙手。」两手只紧紧地抱在胸前。宋江扯开被来,却见这鸾带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如画。」宋江道:原来却在这里!一不做,二不休,两手便来夺。那婆惜那里肯放。「重沓写一句,见夺之久。」宋江在床边舍命的夺,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上,「春云三十展。」宋江便抢在手里。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叙事真有龙跳虎卧之能。○宋江之杀,从婆惜叫中来,婆惜之叫,从鸾刀中来,作者真已深达十二因缘法也。」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连忙取过招文袋,「招文袋取了。」抽出那封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书烧了。○痴人读至此语,叹云可不早烧,圣叹闻之,不觉一笑。」系上鸾带,「带系了。○只不见鸾刀下落。」走下楼来。
那婆子在下面睡,听他两口儿论口,倒也不著在意里,「梦中醉里。写来如画。」只听得女儿叫一声黑三郎杀人也!正不知怎地,「梦中醉里。写来如画。」慌忙跳起来,穿了衣裳,奔上楼来,却好和宋江打个胸厮撞。阎婆问道:你两口儿做甚么闹?宋江道:你女儿忒无礼,被我杀了!婆子笑道:「七个笑字。○以此一笑字,结夜来六笑字,绝倒。」却是甚话!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妙。」又酒性不好,「好。」专要杀人,押司休要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时,去房里看。我真个杀了!婆子道:我不信。推开房门看时,只见血泊里挺著尸首。婆子道:苦也!却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婆子道:这贱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成精虔婆。」只是老身无人养赡!宋江道:这个不妨。既是你如此说时,你却不用忧心。我颇有家计,只教你丰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阎婆道:恁地时却是好也!深谢押司!我女儿死在床上,怎地断送?「成精虔婆。」宋江道: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又一具棺材。」仵作行人入殓时,自我分付他来,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婆子谢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邻舍街坊都不要见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纸笔来,我写个票子与你去取。阎婆道:票子也不济事;须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发来。「成精虔婆。」宋江道:也说得是。两个下楼来,婆子去房里拿了锁钥,出到门前,把门锁了,带了钥匙。「细婉之文。」宋江与阎婆两个投县前来。
此时天色尚早,未明,县门却才开。那婆子约莫到县前左侧,把宋江一把扭住,发喊叫道: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宋江慌做一团,连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里掩得住。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将拢来看时,认得是宋江,便劝道:婆子闭上嘴!押司不是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说!阎婆道:他正是凶首,与我捉住,同到县里!原来宋江为人最好,上下爱敬,满县人没一个不让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这婆子说。正在那里没个解救,恰好唐牛儿托一盘子洗净的糟姜来县前赶趁,「夜来写牛儿,不知费几许笔墨,只为此时用得着耳。○不因夜来先写一番,则牛儿此时便是蓦生人,今却令读者皆与牛儿厮熟也。」正见这婆子结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儿见是阎婆一把扭结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本是为了今早夺人,倒生出夜来呕气,却偏写做为了夜来呕气,顺生出今早夺人。如此用笔,真令人寻觅不出。」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凳子上,「王公两用,前用来提着招文袋,后用来安放姜盘子,妙。」钻将过来,喝道:老贼虫!你做甚么结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唐牛儿大怒,那里听他说,把婆子手一拆拆开了,不问事由,「四字妙手。」叉开五指,去阎婆脸上只一掌打个满天星。「夜来亦有一掌。」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脱,往闹里一直走了。婆子便一把却结扭住唐牛儿叫道:宋押司杀了我的女儿,你却打夺去了!唐牛儿慌道:我那里得知!阎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杀人贼则个!不时,须要带累你们!众做公的只碍宋江面皮,不肯动手;拿唐牛儿时,须不担搁。众人向前,一个带住婆子,三四个拿住唐牛儿,把他横拖倒,直推进郓城县里来。正是: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烧身。
毕竟唐牛儿被阎婆结住,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t-。
第二十一回阎婆大闹郓城县朱仝义释宋公明
第二十一回阎婆大闹郓城县朱仝义释宋公明
「总批:昔者伯牙有流水高山之曲,子期既死,终不复弹。后人之述其事,悲其心,孰不为之嗟叹弥日,自云:我独不得与之同时,设复相遇,当能知之。
呜呼!言何容易乎?我谓声音之道,通乎至微,是事甚难,请举易者,而易莫易于文笔。乃文笔中,有古人之辞章,其言雅驯,未便通晓,是事犹难,请更举其易之易者,而易之易莫若近代之稗官。今试开尔明月之目,运尔珠玉之心,展尔粲花之舌,为耐庵先生一解《水浒》,亦复何所见其闻弦赏音,便知雅曲者乎?即如宋江杀婆惜一案,夫耐庵之繁笔累纸,千曲百折,而必使宋江成于杀婆惜者,彼其文心,夫固独欲宋江离郓城而至沧州也。而张三必固欲捉之,而知县必固欲宽之。夫诚使当时更无张三主唆虔婆,而一凭知县迁罪唐牛,岂其真将前回无数笔墨,悉复付之庸案乎耶?夫张三之力唆虔婆,主于必捉宋江者,是此回之正文也。若知县乃至满县之人,其极力周全宋江,若惟恐其或至于捉者,是皆旁文蹋蹴,所谓波澜者也。张三不唆,虔婆不禀;虔婆不禀,知县不捉;知县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现。
盖张三一唆之力,其筋节所系,至于如此。而世之读其文者,已莫不啧啧知县,而呶呶张三,而尚谓人我知伯牙。嗟乎!尔知何等伯牙哉!
写朱、雷两人各有心事,各有做法,又各不相照,各要热瞒,句句都带跳脱之势,与放走晁天王时,正是一样奇笔,又却是两样奇笔。才子之才,吾无以限之也。」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升厅。众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猴子跪在右边。知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婆惜。典与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吃酒,这个唐牛儿一迳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吃,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押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知县喝道: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不是写知县,亦不是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左右!在那里!便唤当厅公吏。当下转上押司张文远来,「借得便。○若非此人,则满县都和宋江好,谁人肯与虔婆出力,直逼宋江去柴进庄上引出武松来耶?」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他的表子。随即取人口词,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厢里正邻右一干人等来到阎婆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简验了。身边放著行凶刀子一把。「鸾刀却在此。」当时再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再三推问。「不是写知县,亦非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唐牛儿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儿告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酒吃,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架来钉了,禁在牢里。「知县、张三一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一番结案。」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便有下落。「不是与婆惜有情,正是替武松出力。○读书须心知轻重,方名善读书人。不然者,不免有懵懂葫芦之诮也。如此书既已了却晁盖,便须接入武松,正是别起一番楼台殿阁。乃今知县只管要宽,此时若更不得张三立主文案,几番勾捉,则又安得逼走宋公明,撞出武都头乎?后人不知,遂反谓张三一公明甚薄,殊不知于公明甚薄者,于读书之人殊厚也。」知县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知县、张三二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二番结案。」张文远又禀道:「武松全仗。」犯人宋江逃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现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问。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都是故作翻跌。」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
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里住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不是写众人,亦不是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众人回说道:太公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赍发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见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捕捉拿便了。「知县、张三三番结卷。」「眉批:张三三番结案。」
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武松全杖。」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见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来比捕?阎婆告道: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分明说个分上,可发一笑。」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县道:胡说!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价哭告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来替他禀道:「武松全仗。」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同、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
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士兵四十余人迳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同,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盖不繇已。你的儿子押司见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见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同道:虽然如此,我们凭书请客,奉帖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围了庄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写朱仝出色过人。○若使真正要搜,则应拨令众人围定前后门,朱、雷一同进去搜也。只因朱仝自己胸中有事,必要独自进去,却恐雷横见疑,因倒自来把定门外,却使雷横进去独搜一遍毕,然后换转雷横把定门外,不由不放他也进去独搜一遍,此皆欲取故予之法也。」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对朱同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同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视雷如戏。」宋太公道:老汉是个识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庄上!朱同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朱同道:雷都头,你监著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连太公亦遣开,写朱仝出色过人。」朱同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里,「细。」把门来拴了;「细。」走入佛堂内去,「细。」把供床拖在一边,「细。」揭起那片地板来。「细。」板底下有条索头。「细。」将索子头只一拽,「细。」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窖里钻将出来,「分外出奇,非心所料。」见了朱同,吃了一惊。朱同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为你闲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堂底下有个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盖著,上便压著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可来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以叙述为疏解,手笔甚妙。」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没奈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也有些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著,不会周全人,「要知此语不是排下雷横,自见殷勤,实乃真正各不相照。」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迳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绁之厄!朱同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青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先于此处伏得三支,入后翻腾颠倒,变出无数文字。譬诸龙也,当其在渊,亦与径寸之虫何异?殆其飞去,霖雨万国,天地失色,然后乃叹向之可掬而观者,今乃不测其鳞爪之所在也。文章有此,真奇矣哉!」他有个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同道:兄长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同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
宋江谢了朱同,再入地窖子去。「细。」朱同依旧把地板盖上,「细。」还将供床压了,「细。」开门,「细。」拿朴刀,「细。」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不会看书人,只谓此句为朱仝自解,会看书人,便知此句为雷横出色。○雷模之心与朱仝之心,一也。却因雷横粗,朱仝细,便让朱仝事事高出一头去。乃今既已表过朱仝,便当以次表出雷横,行文亦不别起一头,只就上文脱卸而下,真称好手。」雷横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同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一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特表雷横,用笔却又曲折之极。」朱同、雷横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众人。朱同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道:四郎如何不见?「先卸去四郎,好手。」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干净。」宋江那厮,自三年前已把这逆子告出了户,现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同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奉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听我说。「写朱、雷二人句句防贼,声声捣鬼,令我失笑。」宋押司他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反与朱仝说,故妙。」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反与朱仝说,故妙。」我们须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反劝朱仝,故妙。读之句句欲失笑也。」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同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同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繇来由做甚么恶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相觑!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同、雷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双表朱、雷。」──四十个士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县里知县正值升厅,见朱同,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知县、张三四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四番结案。只逼走宋江一篇,写得至再至三,笔墨淋漓如此。」不在话下。
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一句。」况且婆娘已死了;「二句。」张三平常亦受宋江好处;「三句。」因此也只得罢了。「上来岂真写张三情重哉,意只在逼走宋江耳。今宋江既已走了,张三便可善刀而藏,此真得风即转,得采即罢之文。不比近日灰堆学究,所撰无轻无重者也。○完张三。」朱同自凑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状。「既已逼走宋江,亦便收拾婆子,却又因便写在朱仝名下。」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完阎婆。」朱同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完申文。」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完知县、唐牛儿。」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完众人。」
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窖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
且说宋江从地窖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同相觑,须吃官司。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来,父子相见。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去与朱同,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扰。太公道:这事不用你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处,那里使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当晚弟兄两个拴束包裹。到四更时分起来,洗漱罢,了早饭,两个打扮动身,──宋江载著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絣衬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无人处却写太公洒泪,有人处便写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笔写成,普天下读书人,慎勿忽(谓)水浒无皮里阳秋也。○自家洒泪却分付别人休恼,老牛爱犊写来如画。」宋江、宋清,却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人亦有言:养儿防老。写宋江分付庄客伏侍太公,亦皮里阳秋之笔也。」弟兄两个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打扮做两段写。」迳出离了宋家村。
两个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是收租米害疟疾时。」弟兄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投奔谁的是?「出门后方算去处,写尽匆匆。」宋清答道:我只闻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此一语表出宋清不是公弟,亦复胸中自有一片。」何不只去投奔他?人说他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现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只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这般思想。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会。两个商量了,迳往沧州路上来。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事不好:吃癞碗,睡死人床!「七字说不尽苦。」
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宋江弟兄两个不只一日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柴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迳投庄前来,便问庄客:柴大官人在庄上也不?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忽作一析,析出下文柴进身份来。」宋江便问: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道: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不是及时雨宋押司么?「信及童仆,真写得妙,可见宋江,又可见柴进。」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是常说大名,只怨怅不能相会。既是宋押司时,小人引去。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宋清「柴进慌忙,何足为奇,妙在庄客慌忙也。」迳投东庄来。没三个时辰,早来到东庄。庄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
那庄客入去不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只一句写出庄里嚷做一片。」柴大官人引著三五个伴当,慌忙跑将出来,「极画柴进。」亭子上与宋江相见。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极画柴进。」口称道:端的想杀柴进!「六个字有喜极泪零之致,真是绝妙好辞,不知耐庵如何算出来。」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顽小吏,今日特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今日鹊噪,不想却是贵兄降临。「绝妙好辞。」满脸堆下笑来。「出色画柴进。」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弟兄宋清也相见了。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后堂西轩下歇处。「细。」柴进携住宋江的手,「出色画柴进。」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贯耳。虽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彀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豁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罢,笑道:兄长放心;劫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俱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著小庄。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起来,说道: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务,柴进也敢藏在庄里。「此三语却不可,若果如是,柴进乃真不赦矣。○旋风之名不虚。」说罢,便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宋江兄弟两个换了出浴的旧衣裳。「写柴进殷勤,累幅不尽,故特从闲处着笔,作者真正才子。」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细。」柴进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出色画柴进。」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出色画柴进。」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著把盏,伏侍欢饮。「出色画柴进。」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那里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净手。柴进唤一个庄客提盏灯笼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宽转穿出前面廊下来,俄延走著,却转到东廊前面。
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看他蜿蜒而来。」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著脸,只顾踏将去,「蜿蜒而来。」正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里炭火都锨在那汉脸上。「蜿蜒而来。」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武二何必害疟,聊借作一纽头耳。宋、武既得相遇,此纽便当不用,故顺手便写一句惊出汗来。夫以武二之神威,何至炭火惊得汗出,一惊而遂出汗者,隐然害疟已好也。才子之文,随手起倒,其妙如此。」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有势。」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却待要打宋江。「有势。」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著押司,「有势。○去报便不及矣,来接故恰好也。○又带表出柴进。」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杀,问他敢比得我郓城宋押司,他可能!「三字正接下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八字,却因柴进大笑,便说不完,妙妙。○柴进大笑,在郓城宋押司五字中起,不等到他可能三字方笑也。」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不说了;「正接上他可能三字。」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八个字不必隐括宋江,正是捎打柴进。妙绝。」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不要见他说甚的!「快语,自是武二口中出。」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你面前。柴进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五字是惊出泪来语,乃至不及欢喜,与前端的想杀柴进一样。」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好武二。」纳头便拜,「真好武二。」说道:我不信今日早与兄长相见!「古有相见何晚之语,说得口顺,已成烂套,耐庵忽翻作不信相见恁早,真是惊出泪来之语。俗本改作我不是梦里么,真乃换金得矣也。」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好武二。」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要问。」
柴进指那汉,说出他姓名,何处人氏。有分教:
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著心惊胆裂。
正是:
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圣叹有罪了,半日已批出是武二。」且听下回分解。.?小?说?天堂
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总批:写武二视兄如父,此自是豪杰至性,实有大过人者。乃吾正不难于武二之视兄如父,而独难于武大之视二如子也。曰:嗟乎!兄弟之际,至于今日,尚忍言哉?一坏于干糇相争,阅墙莫劝,再坏于高谈天显,矜餙虚文。盖一坏于小人,而再坏于君子也。夫坏于小人,其失也鄙,犹可救也;坏于君子,其失也诈,不可救也。坏于小人,其失也鄙,其内即甚鄙,而其外未至于诈,是犹可以圣王之教教之者也;坏于君子,其失也诈,其外既甚诈,而其内又不免于甚鄙,是终不可以圣王之教教之者也。故夫武二之视兄如父,是学问之人之事也;若武大之视二如子,是天性之人之事也。由学问而得如武二之事兄者以事兄,是犹夫人之能事也;由天性而欲如武大之爱弟者以爱弟,是非夫人之能事也。作者写武二以救小人之鄙,写武大以救君子之诈。夫亦曰:兄之与弟,虽二人也;揆厥初生,则一本也。一本之事,天性之事也,学问其不必也。不得已而不废学问,此自为小人言之,若君子,其亦勉勉于天性可也。
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使人心魂荡漾也。吾尝见舞槊之后,便欲搦管临文,则殊苦手颤;铙吹之后,便欲洞萧清啭,则殊苦耳鸣;驰骑之后,便欲入班拜舞,则殊苦喘急;骂座之后,便欲举唱梵呗,则殊苦喉燥。何耐庵偏能接笔而出,吓时便吓杀人,憨时便憨杀人,并无上四者之苦也!
写西门庆接连数番踅转,妙于叠,妙于换,妙于热,妙于冷,妙于宽,妙于紧,妙于琐碎,妙于影借,妙于忽迎,妙于忽闪,妙于有波砾,妙于无意思:真是一篇花团锦簇文字。
写王婆定计,只是数语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砾,一吐一吞,随心恣意,排出十分光来;于十分光前,偏又能随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来。真所谓其才如海,笔墨之气,潮起潮落者也。
通篇写西门爱奸,却又处处Сhā入虔婆爱钞,描画小人共为一事,而各为其私,真乃可丑可笑。吾尝晨起开户,窃怪行路之人纷若驰马,意彼万万人中,乃至必无一人心头无事者。今读此篇而失笑也。」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奇。」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余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此句在后想你文中,不答而答。」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句。」又想你。「句。○六个字隐括全部北西厢记。武大口中有此妙句。○想伊已自不能闲,又那得工夫怨你,可为武大作一转句。」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此一段宾。」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此一段主。○凭空结撰出一外搬来的缘故,不意后来变出无数奇观,咄咄怪事也。」
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笔头有舌。」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只须四字已活画出。」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可见来历不正。」娘家姓潘,「姓潘妙,后又有姓潘人作对。」小名唤做金莲;「金莲二字藏下在此,为武松一篇大文十来卷书锁钥。」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不写作主母拈酸者,便于白与武大了,良工心苦,谁能知之。」却倒陪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不因此句,武大又那讨钱来。」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琐,不会风流;他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那武大是个懦弱本分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仍旧妙,一似已说过者。」
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极表武二。」武大引著武松,转湾抹角,一迳望紫石街来。
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壁,「倒Сhā而下,即狱庙间壁菜园一样文法。」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子开处,「帘子一。○一路便勤叙帘子。」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帘子二。」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四字不雅驯,然小家恒有之,却正用在此处,妙绝。」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细。」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见夫妇两念诵已非一日。」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叔叔一。○凡叫过三十九遍叔叔,忽然改作你字,真欲绝倒人也。」武松道:嫂嫂请坐。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极表武二。」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叔叔二。」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听得间壁王干娘说,「亦倒Сhā入。」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可见不是不出闺门妇人。」原来却是叔叔。「叔叔三。」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叔叔四。」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那妇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两句二十字,却字字绝倒。○叔叔五,叔叔六。」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了。
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著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便想到他好气力,绝倒。」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二语连说,绝倒。」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叔叔七。」来这里几日了?「闲闲而起。」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叔叔八。」在那里安歇?「渐来。」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叔叔九。」恁地时却不便当。「渐来。」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士兵服侍。妇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叔叔十。」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叔叔十一。」不强似这伙腌臜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辞令妙品。○叔叔十二。」武松道:深谢嫂嫂。「以上作一节。」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此下三节,自作一节。○承上叔叔搬来,急Сhā入一句去:若有婶婶,亦可取来。不重婶婶有无,只图以婶婶二字,挑逗武二心动也。」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叔叔十三。」青春多少?「急承上不曾婚娶,即接过云:青春多少?意谓岂可许大犹未近妇人耶?两句极似不相连属,逐件自问者,而独能令武二之心油然自动,真妙笔也。」武松道:武二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第一答并未婚娶,第二答已二十五岁矣。料定武二两语出口处,必已心动,便应声折到自己身上来,将叔嫂二人,并作四字,更无丝毫分得开去,灵心妙笔,一至于此。说至此四字,已是深谈矣,便只此一顿顿住,下别漾开去,再说闲话,妙绝。」叔叔,今番从那里来?「又闲闲而起。○叔叔十四。」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忽然斜穿去,表出心中相爱来。○叔叔十五。○用新妇得配参军故事。」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忽然又表出自己与武二一合相处来。○又作一节。」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嫂忧心。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绝倒。○你看那不晓事嫂嫂,叔叔在这里坐地,却不肯撇了下来。○叔叔十六。」「眉批:一路叔叔之声多于嫂嫂,读之真欲绝倒。」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又倒Сhā出王干娘来。」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坐得绝倒。○只一坐法,写武大浑沌,武二直性,妇人心邪,色色都有。」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叔叔十七。」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
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直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道:叔叔,「叔叔十八。」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断一句。」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断一句。」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也断一句。」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真好武松。○不恁么理会五字,传出圣贤心性来,便觉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二语之未能具足受持不淫戒也。」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叔叔十九。」是必搬来家里住;「一句。○看他临出门时数语急拍。」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二句。○叔叔二十。」亲兄弟难比别人。「三句。」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四句。○叔叔二十一。」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五句。○看他一刻上说两遍,绝倒。○邻舍街坊伏后。」武大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叔叔二十二。」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绝倒,何劳嫂嫂。」
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迳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说出此二字,不愧进十出身。」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点逗宋江、柴进。」并前者赏赐的物件,「点逗打虎。」叫个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伏。」安两个杌子,「伏。」一个火炉。「伏。○此非止是应用物件也。若止是应用物件,则便总写一句,云一应物件齐整,自不必说矣,今偏要逐项细开,便要读者认得武二房里如此铺设,后来便好看他行立坐起,色色亲见也。」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分付士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
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于纤琐处写出。」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叔叔二十三。」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迳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四字纤琐入妙。」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士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老大不便,故用连声。」叔叔,「叔叔二十四。」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士兵使用,这厮上锅上灶也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绝之。」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又先倒Сhā下邻舍。○他日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只少却武大耳。」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两耀得妙,真是妙笔。」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叔叔二十五。」如何使得。「何故使不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叔叔二十六。○零星拉杂,叙事真与史公无二。」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省,又有笔力。」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不见好,是丈夫,不见怪,是圣贤矣。极写武二过人」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二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不止。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绝倒。○先已清宫除道矣。」央及间壁王婆「又倒Сhā出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火盆此处出现。」我今日著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眉批:妇人勾搭武二作一篇文字读。」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著,「帘子三。」只见武松踏著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帘子四。」陪著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叔叔二十七。」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绝倒。」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如画。」解了腰里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如画。○又不一齐脱卸,必留油靴在后文者,非中间有停歇也。武二自一边忙脱换,妇人自一边赶着说话,于是遂生出已下三行文来,实则搭了棉袄便脱油靴,并未常有停手处也。」
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叔叔二十八。」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东,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里来。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叔叔二十九。」武松道:好。「句。」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如画。」掇个杌子「一个杌子出现。」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绝倒。」后门也关了,「绝倒。○俗笔便竟搬酒来矣,此偏于搬酒先,着此两句,写出淫妇一腔心事。○又倒Сhā出后门来,妙绝。」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桌子出现。」
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叔嫂中间用一和字,真欲绝倒。○叔叔三十。」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得他来!「一句。」等他不得!「二句。○只是一句,颠倒写作二句,写尽心忙口乱。」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正当。妇人道:叔叔,「叔叔三十一。」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第二个杌子出现。○如画。」火头边桌儿上摆著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著武松道:叔叔,「叔叔三十二。」满饮此杯。「闲闲而起。」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真好武二。○写武二饮酒处,特有神威。」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叔叔三十三。」饮个成双杯儿。「真好淫妇,辞令妙品。」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真好武二。」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又两耀。」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
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脸上堆著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著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闲人者,何人也?叔叔养唱,嫂嫂却知,又是闲人说来,绝倒人也。○叔叔三十四。」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写武二答语处,都有神威。」妇人道:我不信,「三字绝倒。○尔固嫂嫂也,信即奈何,不信又奈何哉?」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何劳嫂嫂害怕,绝倒。○叔叔三十五。」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今日之叙,独不可使哥哥闻耳。一直提出四字,写尽神威。」那妇人道:他晓得甚么。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真好淫妇,字字飞鸾走凤。○这等事,何事也?叔嫂私商,绝倒人也。」叔叔,且请一杯。「又顿一顿。○叔叔三十六。」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知了四五分,只把头低了。○可知以上已有二三分不自在矣。」
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写出不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著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写淫妇便是活淫妇。」说道:叔叔,「叔叔三十七。」只穿这些衣裳,不冷?「不审如何便热?」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应他。「六七分不快,只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不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叔叔三十八。叔叔三十九。」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可知以下是十分震怒也。」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写淫妇便是活淫妇。○以上凡叫过三十九个叔叔,至此忽然换作一你字,妙心妙笔。」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神威。」说道:嫂嫂!「潘失嫂嫂之道矣,又称嫂嫂者何?尊之也。何尊乎嫂嫂?尊之所以愧之也。尊之所以愧之奈何?彼固昵之,我固尊之,彼或怵然于我之尊之,
当怵然于己之昵之也。君子修春秋,莫先于正名分,亦为此也。」休要恁地不识羞耻!「只一句骂杀千古,武二真正神威。」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字字响。」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字字响。」嫂嫂「再叫一声。」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再申一句。」倘有些风吹草动,「直长时期到底,写尽武二神威。」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奇绝之文。○自有嫂嫂二字以来,未经用作如此句法,真乃嫂嫂扫地矣。」再来,休要恁地!「数语极表十二神威。」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掇开了杌子,「绝倒。」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盏碟自向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
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眉批:武大归来,两边按留不住,另作一篇小文读。」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打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既是外人,如何又叫他三十九遍叔叔。」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方才说只问哥哥,今果然也。」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酒。
武松只不做声,「一歇。」寻思了半晌,「又一歇。○二句不得连气读下。」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鞋,著了上盖,带上毡笠儿,「前脱时从上而下,今着时从下而上。」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活画,画亦画不出。」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瞥然去了。」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十字活画出呆子来。」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许你留这厮在家里宿歇!「那厮这厮,即叔叔也。」武大道:他搬出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活武大。○与后句照耀看。」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士兵,拿著一条匾担,迳来房里「瞥然又来。」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瞥然又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活武大。○两句照耀,故妙。」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三字起得声态俱有,活画出淫妇情性来,正不知耐庵如何算出。」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谢地!且得冤家离眼前!「如闻其声。」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活武大,又好武大,读之不觉悲从中来。○嗟乎!世人读诗而不废棠棣之篇,彼固无所感于中也,岂不痛哉!」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按下,妙手。」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此句不算调侃,正算作通病矣。」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使用,谋个升转;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竟似对友生语,不似对上官语。」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士兵,却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迳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瞥然又来。」武大恰好卖炊饼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士兵去厨下安排。「武大眼中如画。」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随后天手蹴出余波,相似是文情如谷。」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一定强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
那妇人拜道:叔叔,「又饶数声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处寻。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钱做甚么?「嫂嫂亦可谓糊涂桶,混沌魍魉矣。○辞令妙品。」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那妇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个杌子,横投坐了。「眉批:武二置酒又作一篇文字读。」士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糊涂桶,混沌魍魉。」武松只顾吃酒。
酒至五巡,武松讨个劝杯,叫士兵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兄弟二人,武大爱武二如子,武二又爱武大如子。武大自视如父,武二又自视如父。二人一片天性,便狂此句话来,妙绝。」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只防早晨夜晚,又乌料裁衣之在清昼耶?」不要和人吃酒;「武大何处吃酒?乃武二已明知武大之必将有酒吃也,妙绝。」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帘子五。○亦带帘子,妙绝。」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君子不出恶声,只如此,妙绝。」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如子如父语。○数语照后,读之凛然。」大哥依我时,满饮此杯。「武二神威。」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酒。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妙人妙语。○可知武二不是不知人事者。」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竟是托孤语,读之慷慨泪下。○读武二此语,忽叹昭烈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之言,真猪狗之言也。」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语语写出武二神威。」那妇人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涨了面皮;指著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要著地!「辞令妙品。○淫妇有相,只看会说话者,即其人也。」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恰与前言相照得好。」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武二神威,读者皆欲起立。」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扶梯上,发话道:「活画。」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绝倒。」我当初嫁武大时,不曾听说有甚么阿叔!「绝倒。」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绝倒。」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著许多事!「语语绝倒。」哭下楼去了。那妇人自妆许多奸伪张致。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几杯。「武二自不必说,真乃难得武大。天下之人读至此句,莫不泪下。」武松拜辞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莫不文于武大也,今读其兄弟去了四字,何其烂熳淋漓,天文弥至也。我读之而声咽气尽,不复能赞之矣。」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真好武大。」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便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又将前语一翻,务要极文之致。」盘缠兄弟自送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极文之致。」
武松带了士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士兵,县衙里拨两个心腹伴当,都分付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扎起,提了朴刀,监押车子,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去了。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著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帘子六。」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地。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指著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著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们笑话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真好武大,我欲哭之。」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语!「武大叫兄弟处,定带我的二字,妙绝。○金子言语,奇文未有。」自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弄惯了,不以为事。「省。」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儿,关上大门。「行文曲折逶迤而下。○帘子七。」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闲心闲笔。」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固是瑃情,应在春日。」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帘子八。○惯了妙,写得并无痕影。」「眉批:叉帘另作一篇文字读。」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便走得跷蹊。○帘子九。」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此一滑,我极疑之。不然,岂前日雪天向火之日,亦失手伸将过去,不端不正,却好捏在叔叔肩胛上耶?」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因缘生法,福倚祸伏,真有如此。」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一个如迎。」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一个似送。」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疼了?「一个轻怜。」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著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闪了手?「一个痛惜。」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至此方入王干娘正传。」笑道:「王婆笑起。○第一笑。」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积世虔婆语,使读者肉飞眉舞。」那人笑道:「第二笑。」这是小人不是。「一个低头。」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也笑道:「第三笑。」官人恕奴些个。「一个万福。」「眉批:看他两个,一个如迎,一个似送,一个轻怜,一个痛惜,一个低头,一个万福,倒教我看书的羞得倒趓倒趓。」那人又笑著,「第四笑。」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头,「画。」自摇摇摆摆,踏著八字脚去了。「不信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帘子十。」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著个生药铺。「伏砒霜。」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伏踢武大,踢武二。」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伏官吏通线。」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伏何九忌怕。」那人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早来了,绝倒。」踅入王婆茶坊里来,「眉批:西门庆转踅又作一篇文字读。」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第五笑。」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第六笑。」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么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半句歇住,声口入妙。」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随手搊成,如词家之有红衲袄也。○三。」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担子李二哥的老婆?「二。」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的妻子?「一。」王婆大笑道:「第七笑。」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第八笑。」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第九笑。」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门庆道:王干娘,我少你多少茶钱?「无可扳话,无可那延,只得随口扯淡,活画出涎脸来,使读者绝倒。」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一发扯淡,活画涎脸。」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一发涎脸死人。」王婆笑道:「第十笑。○笑得贼,明明笑其涎脸扯淡也。」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淡死人,涎脸死人。」再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又去了。」
约莫未及半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著武大门前。「早又来了,绝倒。」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一路隐语点逗,都好。」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隐语。」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只慢慢地三字,活画涎脸。」盏托放在桌上。「活画出淡来。」西门庆道: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第十一笑。」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以风话入。」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就是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贼人语,已有所指。○此语渐近矣,故下王婆忽然以风话漾开去。才子为文,必欲尽情极致每每如此。」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无端蹴出奇文,却只要消缴此节。」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奇文。」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绝倒。」西门庆笑道:「第十二笑。」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著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第十三笑。」起身去。「又去了。」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著武大门前只顾望。「如何即又来了,绝倒。」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隐语换。」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隐语。」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歇,「活画出淡来。」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活画出淡来。」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东方麦铁,未有此舌。」西门庆又笑了去。「又去了。○第十四笑。」当晚无事。
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早又来了,绝倒。○句法小变,放活多少。」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舔不著。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王婆开了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西门庆一迳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著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帘子十一。」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与上梅汤、和合汤变化,文心诡谲。」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盏茶来。王婆笑道:「第十五笑。」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东方麦铁之舌,真正妙绝。」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此非隐语。乃是百忙中点出时节来,夫姜茶所以破晓寒也。」将来放在桌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个茶。「涎脸死人语。」王婆哈哈笑道:「第十六笑。」我又不是影射的!「贼,妙。」西门庆也笑了一回,「第十七笑。」问道:干娘,间壁卖甚么!「活画涎脸,愈画愈妙。」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只是风话。」西门庆笑道:「第十八笑。」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第十九笑。」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干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贼,妙。」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淡死人,涎脸死人,活画出。」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淡死人,涎脸死人。」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又去了。○第二十笑。」
王婆只在茶局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变化,又省。」走过西来又睃一睃;「变化,又省。」走了七八遍;「变化,又省。」迳踅入茶房里来。「又来,绝倒。」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时不见面!「妙绝。」西门庆笑将起来,「第二十一笑。」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一两银子。○连日用心,固不如一两银子之有验也,看下文虔婆便出门路,可发一笑。」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第二十二笑。」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著。婆子暗暗地欢喜,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两来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一两入手,便生出六个字来,然则贫士而望人垂青,岂不谬乎?」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仍作隐语。」西门庆道:干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猜得著时,与你五两银子。「五两银子。」王婆笑道:「第二十三笑。」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绝倒,活画。」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著隔壁那个人。我猜得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第二十四笑。」干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的笑将起来道:「第二十五笑。」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奇文矢口而来。」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第二十六笑。」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奇文矢口而来。」西门庆道:干娘,端的与我说得成时,「十两银子。」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一两银子便看你,五两银子便猜你,十两银子便与你说出五件事、十分光来。一篇写刷子撒奸,花娘好色,虔婆爱钞,色色入画。」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眉批:说光独作一篇文字读。○于说光前先有一番五事问答,又可另作一篇读。」第一件,「下文将欲排出十分光来,却先于上文排出五件事,使读者如游深山,不觉迤逦而入。」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棉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这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千古奇文。」五件俱全,此事便获著。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下文将排出十分光,上文却先排出五件事,所谓欲变大阵,先设小阵也。然小阵一变,即成大阵,犹未足为奇观。此只以小阵一变,仍作小阵,读者方谓极情尽致,无可复加。而下文不觉早已排山倒海,冲至面前,真文字之极观也。」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百钱财,虽不及邓通,也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干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五件事,又变作一件事,然后慢慢变出十件事来。忽大忽小,忽小忽大,真有犹龙之誉。」也多是扎的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活画出积世虔婆。」西门庆道: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第二十七笑。」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行文至此,岂惟西门,虽读者亦无不洗耳愿闻矣,偏有此一闪,妙。」西门庆便跪下道:干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第二十八笑。」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著,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不容易请教。」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绣,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积世虔婆,趁火打劫之计,令我绝倒。」我却走过去,问他讨个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先用一反。」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第一段。○每一段用两他若,一反一正,绝代奇文。」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反。」他若欢天喜地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第二段。」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妙。」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反。」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第三段。」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妙。」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妙。」此事便休了。「反。」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第四段。」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此事便休了。「反。」他若口里答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第五段。」
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合,称妙。」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分疏,又妙。」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反。」他若是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六分了。「第六段。」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挡他?此事便休了。「反。」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第七段。」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上时,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反。」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贼人语。○绝倒。」却不动身,这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第八段。」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绝倒。」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反。」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第九段。」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忽然一顿。」这一分倒难。「忽然一飏。○一顿一飏,使读者茫然。○上来一反一正,共有十八段,已近急口令矣。得此一顿一飏,政使文情入变,譬如画龙,鳞爪都具,而点睛,直是令人痒杀。」大官人,你在房里,著几句甜净的话说将入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此处已是最后一光矣,又戒不可动手动脚,打搅了事,然则如之何耶?奇绝之笔。」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绝倒。」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反。○又加一句。」若是他不做声时,这是十分光了。这时节,「二句六字,声情孝绝。婆子至此,亦绝倒矣,何况西门,何况读者。」十分事都成了!这条计策如何?「第十段。」
西门庆听罢大笑道:「第二十九笑。」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此是虔婆传中正语。」西门庆道:难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绣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干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绣绢铺里买了绫绣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五两。」迳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后门,「后门出现一。」走过武大家里来。「眉批:请做衣另作一篇小文读。」那妇人接著,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干娘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宛然有声。」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著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看他写出许多说话来。○以上犹是借历日,以下竟是请裁缝矣。」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辞令妙品。」那妇人听了,笑道:「第三十笑。」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第三十一笑。」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妙话,活画婆子。」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眉批:挨光重作一篇文字读。」那妇人道:这个何妨。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忽然借历日,忽然不必历日,夹七夹八,妙绝。」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忽然借历日,忽然又说已央人看个黄道好日,一发夹七夹八,妙绝妙绝。」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上文活写婆子随口嘈出,此句又活写婆子机变自救,妙绝。」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第一分光已有。」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干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好,定少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并不强拉,只是软商,辞令妙品。」那妇人道:既是干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第二分光又有。」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卖炊饼。「略照武大,不疏漏。」那妇人把帘儿挂了,「帘子十二。」从后门走过王婆家里来。「后门二。」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细琐处写。」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细琐偏入妙。」便将出那绫绣绢段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量。」裁得完备,「裁。」便缝起来。「缝。」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过这般好针线!「数语于本文无谓,只是使一日不寂寞。」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恰好武大归来,挑著空担儿进门。「不忘武大。」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帘子十三。」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直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尝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数语于本文无谓,只是使画龙点睛大不寂莫,作文要照前顾后如此。」当晚无话。
且说王婆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人意儿过,纵十个,九个著了道儿!「所以六婆不许入门,后世切戒之。」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去归了。「第三分光已有。」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门来,叫道:「后门三。」娘子,老身大胆「只说得四字,妙不容说。」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
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陡然而出。」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又带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房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第三十二笑。」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对著那妇人道:「此句拖着西门对着妇人,下句指着妇人对着西门,活画出婆子无数身分。」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第四分光又有。」王婆却指著这妇人对西门庆道:「婆子身分。」难得官人与老身缎子,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活画。」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第三十三笑。」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问王婆道:干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的笑道:「第三十四笑。」便是间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忽Сhā入,笔头有舌。」那妇人脸便红红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贼人恶口,明明赞之,明明挤之,明明搊搊之,明明羞之。」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他字妙,无用字妙,如出香口。○好妇嫁得呆郎,第一怕人提起,气不得,不气不得,相似有此六字之苦。」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善良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著撺鼓儿道:说的是。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第五分光已有,○写得绝倒。」
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那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眉批:一段女夸。」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绝倒语,真羞死人。」叫做西门庆大官人,万万贯钱财,「说出无个数目,绝倒婆语。」开著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得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画。」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画。」西门庆看得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画。」
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渐来。」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活画。」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巧言如簧。」一者缘法,二者来得恰好。「缘法只是来得恰好,来得恰好只是缘法,二句只是一句耳。却自冒冒失失,说出一者二者,活实际情况出随口假嘈来,思之失笑。」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说来是好一对儿也。」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
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又不动身。「活画。」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身。「活画。○第六分光又有。○光虽十分,其实只有此处最难必耳。叠写两句又不动身,在作者亦提刀而立,踌躇四顾之时也。」「眉批:连写许多不动身,要着眼。」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干娘,免了。「二字活画淫妇。」却亦是不动身。「活画。○第七分光又有。」也是姻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著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偷睃西门庆,「写出四只眼来,妙绝。」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头自做生活。「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那妇人看看,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活画。」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第三十五笑。」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干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
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写王婆忽离忽合,忽隐忽跃,真如惊龙跳虎,下紧接西门庆道,又妙绝。」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恰是嫂嫂问叔叔语。」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恰是叔叔答嫂嫂语。」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恰是嫂嫂勾叔叔语。○此三句无心中遥遥自引。」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走进来道:「提科。」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妙。」武大郎好生有福!「妙。」「眉批:此节一递一句,另作一篇绝妙小文读。」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妙。」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妙。」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凭空蹴起,妙想奇文。」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妙。」都不管事!「妙。」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关心吊胆,绝倒。」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妙。」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妙。」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妙妙。」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有此娘子这表人物。「妙妙。」那婆子笑道:「第三十六笑。」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凭空又蹴起,妙想奇文,咄咄怪事。」「袁夹批:说到风流,更切一步。」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妙妙。」不喜欢。「妙。」
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妙。」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妙妙。」「袁眉批:此一段文情与卖枣糕一段相似,皆是无中生有,此更影动亲切,行文变化妙不容言。」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妙妙。」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殁了,我自主张,「妙。」谁敢道个不字。「妙。」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忽然漾开,妙妙。」「袁夹批:又放开,却使人意死。」西门庆道:做甚么了便没?「妙妙。」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著!「妙妙。」「余评:观西门庆与王婆问答之言,而淫妇意亦存矣。」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第八分光已有。」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哀哉世人,男女之会,亦必以钱物耀之。」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画。」一钟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活画。」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第三十七笑。」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句。」有酒「句。」没?「句。」「袁夹批:句法。」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阁。「直去妙,县前那家妙,好歇儿担阁妙,字字绝倒,读之齿寒。」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著,却不动身。「活画。○第九分光已有。」「芥眉批:低头是点头,不动身却动心,更不知要如何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绝倒。」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容眉批:痴子,不必了。」那妇人便笑将起来,「第三十八笑。○以上通计三十八笑字,至此笑字结|茓。老子云:不笑不足以为道也。」「袁眉批:此一笑收拾以前许多笑。」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金夹批:反书妇人搂起西门庆来,春秋笔法。○第十分光完满具足。」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此时不知武二已到东京否,武大炊饼已卖无否,读之一叹。」「余评:此处西门庆与金莲乐云雨之情,隐隐后日之祸在此。」
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虔婆此怒,却出料外,文情真是波诡云属。」「眉批:王婆冲奸又作一篇小文读。」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容夹批:西门庆何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绝倒。」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真正奇文。」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婆笑道:「笑字余波。」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岂知十件都已依过。」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绝倒。○正合下官之意。」「容眉批:也不必,他自然来,只是王婆要在西门庆面前邀功耳。」「袁眉批:都是金莲意中语。」那妇人道:只依著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前妇人勾搭武二一篇大文,后便有武二起身分付哥嫂一篇小文。此西门勾搭妇人一篇大文,后亦有王婆入来分付奸夫淫妇一篇小文。耐庵胸中,其间架经营如此,胡能量其才之斗石也。○前武二分付武大云:你从明日为始,每日云云。今王婆分付妇人,亦云:你从今日为始,每日云云。前武二分付妇人云:你自不用武二多说。今王婆分付西门,亦云:你自不用老身多说。皆特特遥遥相引,不必尽照,不必尽不照,彼固不望后世有人能赏之也。」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一发绝倒。」「容夹批:不必当面说。」「袁眉批:为人为己,王婆亦做得彻。」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了,「四字是何称呼?」「袁夹批:武大性命险矣。」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家,「后门四。」先去下了帘子,「帘子十四。」武大恰好进门。「不漏武大。」
且说王婆看著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家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笑字尚不歇。」「袁夹批:笑结。」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只瞒著武大一个不知。
断章句,「袁夹批:变文。」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此书每于绝大文字,偏有本事一字不相犯。如武松遇虎,李逵又遇虎;金莲偷汉,巧云又偷汉是也。乃偏于极小文字,偏没本事使他不相犯。如林冲送配时,极以卢俊义迭配时;郓哥寻西门,极似唐牛寻宋江是也。此非文叔真有小敌怯、大敌勇之异,盖僧由画龙,若更安鳞施爪,便将破壁飞去。天下十成之物,造化皆思忌之,彼固特特不欲十成,非世人之所知也。」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著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芥眉批:水浒传之妙,不惟说正采人活现,即旁边没要紧的,俱极尽人情世故,此文心细而真,文笔曲而遶处,诸小说必不能及。」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余评:郓哥竟奔王婆家寻西门庆,皆是通县知金莲偷奸之弊,批教郓哥云。」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袁夹批:从茶生,不死煞,妙。」郓哥把篮儿放下,看著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
郓哥道:干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妙舌。」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妙舌。」「袁眉批:说话俱乖觉。」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有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妙舌。○只如作五字对。」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做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不因此句,如何生出事来。」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前半篇就两个人写出活画来,后半篇就三个人写出活画来。此至末后,忽然又就一个人写出活画来。笔势伸缩变化,我不能量其端倪所至。」「袁眉批:画不出。」指著那王婆茶坊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
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第二十四回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
「总批:此回是结煞上文西门潘氏奸淫一篇,生发下文武二杀人报仇一篇,亦是过接文字,只看他处处写得精细,不肯草草处。
第一段写郓哥定计,第二段写武大捉奸,第三段写淫妇下毒,第四段写虔婆帮助,第五段写何九瞧科。段段精神,事事出色,勿以小篇而忽之也。
写淫妇心毒,几欲掩卷不读,宜疾取第二十五卷快诵一过,以为羯鼓洗秽也。」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著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上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著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奇文。」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么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奇文。」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耷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奇文。」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鸭字奇文。」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地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谁,我把大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小主人,请我吃三杯,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武大挑了担儿,引著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写来好笑。」买了些肉,讨了一旋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胳瘩。「趣绝。○与王婆把耳朵来一样笔法。」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胳答?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挂一小钩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茶房里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钱使,叵耐那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小贼。」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三字活画武大,神理都具。」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小贼。」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此一语,先有来历在前。」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此等事郓哥固不得知,第耐庵又何由知之,诚乃博物君子。」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的不著,干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说的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著。「写来入情。」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作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写来入情。○你便我便二字,皆略用一顿,活是孩子迟声慢口。」「眉批:你便我便,犹如大珠小珠落盘乱走相似。」我便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著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来打我,我便将篮儿丢出街来。你便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又带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遭归去。
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伴他些个。「世人知之。」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著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好笔。」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能够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著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著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在左近处伺候。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撇出来,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著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么便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做甚么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甚么屁!「四字奇文,才子骂世,只是胸中有此四字耳。」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眉批:捉奸一段真是如锦。」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声你打我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争些儿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以五十四字成句,反就句中自成无数曲折,真是以手忙脚乱之事,写得妙手空空,奇才妙笔。」只见武大撩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画虔婆。」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画淫妇。」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画奸夫。」武大抢到房里边,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得做得好事!「画乌龟。○此事本急,今写来亦殊急,读之见纸上麻杂杂地。」那妇人顶住著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几句言语,提醒他这个念头,「好。」便钻出来,拔开门,「好。」叫声不要打。「好。」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后便倒了。「乘便就写一句踢中心窝,便作武大了结之由,妙绝。」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直走了。「妙。」郓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撒开。「妙。」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好。○又伏。」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好。」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看他写妇人出来法。」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搀著,「绝倒。」便从后门「武大今日亦从后门归去,绝倒。○后门五。」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事。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反顿一句。」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应;又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人来睬著。武大叫老婆来分付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著你奸,你到挑拨奸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妙。」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妙。」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妙。」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妙。」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妙。○数语妙绝,然武大死于此数语矣。」
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四字如画。」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窟子里,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会!如今这等说时,正是怎地好?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门庆道:干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约,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妙计只是难教你。「非写虔婆亦复软,只是行文忌直,且图一顿耳。」
西门庆道:干娘,周全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用著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奇语。○再一顿。」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里,便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来,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奇称。○只是视人如戏。」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没了踪迹,「反踢下何九,妙。」便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问;初嫁从亲,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反踢下武二,妙。」暗地里来往一年半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这个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干娘,只怕罪过?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这是斩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斩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反覆言之,皆反踢下文只斩得草,未除得根也。」官人便去取些砒霜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王婆本题。」西门庆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真个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这婆子却看著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对你说道,教你看活他?「不对,犹言岂不对也。」你便把些小意儿贴恋他。「贴恋二字,思之可畏,大雄氏谓之诈现亲附,哀哉痛哉!」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奇。」他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奇。」你却把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奇。」预先烧下一锅汤,煮著一条抹布。「奇。」他若毒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奇。」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奇。」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奇。」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鸟事!「王婆何处得来,其实耐庵何处得来,可见才子之心,烛物如镜。」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过来相帮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来讨回报。西门庆说罢,自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活写虔婆。○今世人家,多有容六婆常川入内者,我不知其有何相烦也。不能家喻户晓,聊识于此句之下,幸一念之。」把与那妇人将去藏了。
那妇人却踅将归来。到楼上看武大时,一丝没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甚多。」武大道:你做甚么来哭?「妙语令我绝倒。」那妇人拭著眼泪,说道:我的一时间不是了,吃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我问得一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好。」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那妇人拿了些铜钱,迳来王婆家里坐地,「好。」却教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楼上,教武大看了,「好。」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教你半夜里吃。「人静归。」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叫喊不得。」明日便起得来。「不在床上了也。」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个,「可怜语。」半夜里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服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妙笔。○读之觉纸上有阴风射人。」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妙笔。」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好。」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可怜语。」你快调来与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安了,「好。○极精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治得病,管甚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特写与天下有奢遮标致妻子人看。」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
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特写与天下有奢遮标致妻子人看。」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特写与天下有奢遮标致妻子人看。」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读之怕人。」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后门六。○咳嗽二字写得入神,又是声响,又无声响。」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后门七。」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难处,「真好虔婆,无怪后世人家内边,专好与之往来。」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虔婆骇人。○一句。○以下看他两个妇女逐件安排,都是半夜灯下之事,读之觉纸上阴风鬼火,无怪不有。」舀了一桶汤,「二句。」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三句。」卷过了被,「四句。」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五句。」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六句。」便把衣裳盖在尸上。「七句。」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八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九句。」与他梳了头,「十句。」戴上巾帻,「十一句。」穿了衣裳,「十二句。」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十三句。」将片白绢盖了脸,「十四句。」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十五句。」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妙。○十六句。」王婆自转将归去了。「好。」那婆娘便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绝倒。○十七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绝倒之语,尔雅所无。」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一歇,却早五更。「好笔。」
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非写虔婆识人,只是先着何九一笔。」西门庆道:这个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迟误。西门庆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那妇人做羹饭,点起一盏随身灯,「此句接前文,正是第十八句,却另写在此,有似失落者,妙绝。」邻舍坊厢都来吊问。「伏邻舍街坊。」那妇人虚掩著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伏。」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伏。」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过,娘子省烦恼。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了。王婆取了棺材,去请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了,就叫两个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个火家来整顿。
且说何九叔到巳牌时分慢慢地走出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借一步说话则个。何九叔跟著西门庆,来到转角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何九叔,请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对官人一处坐地。西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来。小二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即便筛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闲中写出西门官人。」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吃了半个时辰,只见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九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西门庆道:九叔休要见外,请收过了却说。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说不妨,小人依听。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别无多言。何九叔道:是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银两。西门庆道:九叔不收时便是推却。那何九叔自来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受了。两个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叫酒保来记了帐,明日铺里支钱。两个下楼,一同出了店门。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有报效。分付罢,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他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只见那几个火家在门首伺候。何九叔问道: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帘子十五。」王婆接著道:久等阿叔多时了。何九叔应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著些素淡衣裳从里面假哭出来。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著泪眼道:说不可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儿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样,「好笔。」口里自暗暗地道:我从来只听的说武大娘子,「妙。」不曾认得他,「妙。」原来武大却讨著这个老婆。「妙。」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妙。○只三四语,一语一转。」何九叔看著武大尸首,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犯著两点神水眼,定睛看时,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怪事。」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t**
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丧供人头武二设祭
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丧供人头武二设祭
「总批:吾尝言:不登泰山,不知天下之高;登泰山不登日观,不知泰山之高也。
不观黄河,不知天下之深;观黄河不观龙门,不知黄河之深也。不见圣人,不知天下之至;见圣人不见仲尼,不知圣人之至也。乃今于此书也亦然。不读《水浒》,不知天下之奇;读《水浒》不读设祭,不知《水浒》之奇也。
呜呼!耐庵之才,其又岂可以斗石计之乎哉!
前书写鲁达,已极丈夫之致矣;不意其又写出林冲,又极丈夫之致也。
写鲁达又写出林冲,斯已大奇矣;不意其又写出杨志,又极丈夫之致也。是三丈夫也者,各自有其胸襟,各自有其心地,各自有其形状,各自有其装束,譬诸闾吴二子,斗童殿壁,星宫水府,万神咸在,慈即真慈,怒即真怒,丽即真丽,丑即真丑。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正。然而二子之胸中,固各别藏分外之绝笔,又有所谓云质龙章,日姿月彩,杳非世工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也者。今耐庵《水浒》,正犹是矣。写鲁、林、杨三丈夫以来,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止。乃忽然磬控,忽然纵送,便又腾笔涌墨,凭空撰出武都头一个人来。我得而读其文,想见其为人。其胸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胸襟也,其心事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心事也,其形状结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形状与如鲁、如林、如杨者之结束也。我既得以想见其人,因更回读其文,为之徐读之,疾读之,翱翔读之,歌续读之,为楚声读之,为豺声读之。呜呼!是其一篇一节一句一字,实杳非儒生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矣。是真所谓云质龙章,日恣月彩,分外之绝笔矣。如是而尚欲量才子之才为斗为石,呜呼,多见其为不知量者也!
或问于圣叹曰:鲁达何如人也?曰:阔人也。宋江何如人也?
曰:狭人也。曰:林冲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甘人也。曰:杨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驳人也。曰:柴进何如人也?曰:良人也。
宋江何如人也?曰:歹人也。曰:阮七何如人也?曰:快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厌人也。曰:李逵何如人也?曰: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曰:吴用何如人也?
曰: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呆人也。曰:花荣何如人也?曰: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俗人也。曰:卢俊义何如人也?曰: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小人也。曰:石秀何如人也?曰: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钝人也。
然则《水浒》之一百六人,殆莫不胜于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独人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不亦宜乎?
杀虎后忽然杀一妇人,嗟乎!莫咆哮于虎,莫柔曼于妇人,之二物者,至不伦也。杀虎后忽欲杀一妇人,曾不举手之劳焉耳。今写武松杀虎至盈一卷,写武松杀妇人亦至盈一卷,咄咄乎异哉!忆大雄氏有言:狮子搏象用全力,博兔亦用全力。今岂武松杀虎用全力,杀妇人亦用全力耶?我读其文,至于气咽目瞪,面无人色,殆尤骇于读打虎一回之时。呜呼,作者固真以狮子喻武松,观其于街桥名字,悉安狮子二字可知也!
徒手而思杀虎,则是无赖之至也;然必终仗哨棒而后成于杀虎,是犹夫人之能事也。故必于四闪而后奋威尽力,轮棒直劈,而震天一响,树倒棒折,已成徒手,而虎且方怒。以徒手当怒虎,而终亦得以成杀之功;夫然后武松之神威以见,此前文所详,今亦毋庸又述。乃我独怪其写武松杀西门庆,亦用此法也。其心岂不曰:杀虎犹不用棒,杀一鼠子何足用刀?于是握刀而往,握刀而来,而正值鼠子之际,刀反踢落街心,以表武松之神威。然奈何竟进鼠子而与虎为伦矣?曰:非然也。虎固虎也,鼠子固鼠子也。杀虎不用棒,杀鼠子不用刀者,所谓象亦全力,兔亦全力,观狮子桥下四字,可知也。
西门庆如何入奸,王婆如何主谋,潘氏如何下毒,其曲折情事,罗列前幅,灿如星斗,读者既知之矣。然读者之知之也,亦为读之而后得知之也。
乃方夫读者读之而得知之之时,正武二于东京交割箱笼,街上闲行之时,即又奈何以己之所得知,例人之所不知,而欲武松闻何九之言,即燎然知奸夫之为西门,闻郓哥之言,即燎然知半夜如何置毒耶?篇中处处写武松是东京回来,茫无头路,虽极英灵,了无入处,真有神化之能。
一路勤叙邻舍,至后幅,忽然排出四家铺面来:姚文卿开银铺,赵仲铭开纸马铺,胡正卿开冷酒铺,张公开馉饳铺,合之便成财色酒气四字,真是奇绝,详见细评中。
每闻人言:莫骇疾于霹雳,而又莫奇幻于霹雳。思之骤不敢信。如所云:有人挂两握乱丝,雷电过,辄巳丝丝相接,交罗如网者。一道士藏纸千张,拟书全笈,一夜遽为雷火所焚,天明视之,纸故无恙,而层层遍画龙蛇之形,其细如发者。以今观于武二设祭一篇,夫而后知真有是事也。」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两个火家又寻扇旧门,「一扇已停武大,闲中一映。」一迳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一家老婆哭不了,偏要又寻一家老婆哭起来,以作闲中一映,才子之心,真绣虎也。」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常曾不知中恶!坐在床边啼哭。「武大老婆坐在床边假哭,何九老婆坐在床边真哭,闲中一映,灵心利笔。」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何也?」却才去武大家入殓,到得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银子与我,说道:所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的人,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作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四字新艳,未经人道。」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不惟何九料得,读者亦料得,然只谓要发耳,何意后文如此。○此事必然要发六字,不是张皇语,正是轻率语,须知之。」老婆便道: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后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捉奸,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你却慢慢的访问他。「出得委婉有波纹。○偷奸奇事,金莲却会。通奸难事,王婆却会。捉奸丑事何九老婆却又打听得。看他一群妇人,无不惯家,可发一笑。」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待武二归来出殡,这个便没甚么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化时,必有跷蹊。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错眼,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著,便是个老大证见。「写得曲折明画,读之字字有响。○何九岂见不及此,而必出自其妻,盖作者之意,正欲与王婆、金莲相映击。一边以妇人教妇人,一边早又以妇
人攻妇人,不用男子一言半句,惟恐不武也。」他若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反说至此句住,最妙。若定要替武家出力,便犯朱雷戴蔡脚色也。」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四字通俗掉文语,却只说半句,有如歇后者,便活画小人口中极要文,反弄出不文来也。○又何九口中掉文四字,恰好映到金莲,歇后半句,恰
好映到武大,妙绝。」随即叫火家吩咐:我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要紧句。」快来回报。得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细。」若与我钱帛,不可要。「表出西门从前,表也武二以后。」火家听了,自来武大家入殓。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日便出殡,「一句。」去城外烧化。「二句。○问一答二,妙笔。」火家各自分钱散了。「完火家。」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这话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第三日早,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处处不脱邻舍街坊,妙笔。」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前一回无数笑字,此一回无数假哭字,照耀可笑。」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著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化人场上见鬼。」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自从读至捉奸一日,意谓长与炊饼二字别矣,不图此处又提出来,物是人非,令人不得不哭武大也。○真正才子之笔。」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说得此来无痕。」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诚!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礼,人之临其所亲之葬也,惟恐其速下也。曰:从此一别,其终已矣。故必求其又迟又迟焉。夫其天性则有然也。何九撺掇而曰难得难得,撺掇而许谢之,此其事,何九得而知之矣。呜呼!天闻若雷,岂必真在苍苍,神目如电,岂必真在冥冥,可不畏哉!可不畏哉!」
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干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妇人,亦即用邻舍街坊,妙笔。」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把火夹去,拣两块骨头拿去撒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写得好。」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好笔,不寂寞。」棺木过了,杀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里。众邻舍各自分散。「勤写邻舍,妙甚。」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把幅纸都写了年月、日期,「妙。」送丧的人名字,「妙。」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一个布袋儿盛著,放在房里。「妙。○自此为始,骨殖银两在何九处。」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绘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好。」
尝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只用两句闲话,便疾注而下,如箭过相似。」光阴迅速,前后又早四十余日。「前云少则四十余日。」却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了几日,「绝妙闲笔。补足那边,便衬起这边有许多事也。」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往回恰好过了两个月。「前云多亦不过两个月。」去时残冬天气,回来三月初头。「好笔,明净之极。」于路上只觉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写武二路上,便写得阴风袭人。○并不用友于恭敬等字,却写得兄弟恩情,筋缠血渗,视今之采集经语,涂泽成篇者,真有金屎之别。」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完知县公事。○偏不疾来,偏去先完县事,心手都闲。」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先写此句,与后孝服相映。○完县事后,偏又不疾来,偏又去下处脱换衣服,逶逶迤迤,如无事者,妙绝。○县中下处二段,使读者眼前心上,遂有微云淡汉之意,不复谓下文有此奔雷骇电也。○此回读之,只谓其用笔极忙,殊不知处处都着闲笔。」一迳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一笔未落,先紧接邻舍,妙笔。○一笔未落,只写一句邻舍看见,却早已阴风四射,飒飒怕人。」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的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亦只谓弄出事来耳,何意后文如此。」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帘子十六。○同是帘子字,此处便写得惨淡无光。」探身入来,「疾。」见了灵床子,「句法咽住。○见灵床,已见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字矣,却因骤然,故又有下句。」又写亡夫武大郎之位「咽住。」七个字,「又咽住。○此三字不与上句连,盖上句亡夫武大郎之位,只是突然见了,一直念下,不及数是几个字,是第一遍。次却定睛再念第二遍,便是逐个字念,如云亡一个字,夫二个字,武三个字,大四个字,郎五个字,之六个字,位,阿呀,是七个字,不差了,下便紧接呆了,真化工之笔,虽才子二字,何足以尽之。」「眉批:须知此两行中,有四遍亡夫武大郎之位字。」呆了;「又咽住。」睁开双眼「又咽住。○此四字中,又念一遍。」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又咽住。○念过三遍,方说一句话。」叫声嫂嫂,「便咽住。○此二字须一住,索解人不得。」武二归了。「便咽住。○此四字连上读者,俗子也。」
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的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后门八。」从王婆家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了武大,那里肯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武松叫声武二归来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忙。」拔去了首饰钗环,「忙。」蓬松挽了个髯儿,「忙。」脱去了红裙绣袄,「忙。」旋穿上孝裙孝衫,「忙。○好一歇矣,下方接哭下来,绝倒。」方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夫死而哭,乃曰休哭,此岂英雄寡情耶?夫哭亦有雄有雌,情发乎中,不能自裁,放声一号,罄无不尽,此雄哭也。若夫展袂掩面,声如蚊蚋,借泪骂人,吱咽不已,此名雌哭,徒聒人耳,哭奚为也。」我哥哥几时死了?「一句。」得甚么症候?「一句。」吃谁的药?「一句。○三句一气问,妙绝。」那妇人一头哭,一头说道:「活画妇人。」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甚么药不吃过,「句法调侃砒霜。」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眉批:问过一遍○此一遍妇人所对,悉含糊未明,活是只图遮掩得过时情事也。」隔壁王婆听得,生怕决撒,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是。」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亏杀了这个干娘。「确。」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干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反衬邻舍,趣甚。」武松道:如今埋在那里?「补问一句。○上三句一气注射而出,此一句却在最后独出,妙绝。」妇人道:我又独自一个,那里去寻坟地,没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烧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几日了?「上一气问三句,是死日、病症、吃药。补问一句是葬处,已都晓得了,忽然临去,又于四句中,将死日再问一遍,写得惊疑恍惚,闪闪烁烁,妙绝。」「眉批:重问一句。」妇人道: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半晌是迟,便去是疾,今两句合写,是迟是疾,却只是一霎时上事,妙笔。」迳投县里来,开了锁,「细。」去房里换了一身素白衣服,「与前换衣闲处相映。」便叫士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读者自从柴家庄上得见武二,便读过他许多要寻哥哥句,不意今见此一语,为之泪落。」身边藏了把尖长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写刀亦特地出色增出八个字,非同等闲。」取了些银两在身边;「细。」叫一个士兵锁上了房门,「细。」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士兵去安排羹饭。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便放声大哭,「嫂嫂便叫休哭,自家却又大哭,快哉英雄,毒哉英雄。」「眉批:一番设祭未算设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本是描写武二大哭却又紧紧不放两边邻舍字,妙甚。」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嫂嫂休哭。○邻舍真恓惶,嫂嫂只假哭,为之一叹。」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士兵吃了,「不管嫂嫂。○好汉好钱,买来好酒好饭,岂肯喂猪狗耶?」讨两条席子叫士兵中门傍边睡。「妙绝。不惟为下文睡着睡不着点染,要看他中门傍边四字,深防谨避,直与云长秉烛达旦一意。」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下了楼门四字,与上中门傍边四字一意,三尺童子读之,皆知非写妇人,正写武二也。」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睡不著;「活画。」看那士兵时,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著。「要写武二睡不着,须写不出,掉转笔忽写一句士兵睡着,便已活写出武二睡不着也,只是心上有事,心上无事耳,一反衬,便成活画。其妙不可不知。」武松爬将起来,看那灵床子前玻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先写此两句,使读者黑黑魆魆,先自怕人。」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此句一顿,下便疾出,有张有势。」说犹未了,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盘旋昏暗,灯都遮黑了,壁上纸钱乱飞。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一灵噙住兄弟二字,写得真好武大。」我死得好苦!武松听不仔细,「只如此妙,若出俗笔,便从头告诉一遍,非惟无理,兼令文章扫地矣。」却待向前来再看时,并没有冷气,亦不见人;自家便一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好。」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士兵时,正睡著。「回踅一句,文势环滚。○嫂嫂此时,正在梦与鬼交也。」武松想道: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借武二口自注一句。」放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
天色渐白了,士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著武松道:叔叔,夜来烦恼?「好。」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么病死了?「重问起,妙绝。○前是三句一气注射问去,此却一句一递问来,写尽前日吃惊,今日精细。」「眉批:重问起。」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妙。○三句三谁字,累累如贯珠,写武二意思定要问出一个人来也。○此一问却问不出人来。」那妇人道:见有药帖在这里。「妙应前文,可见精细。」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妙。○此一问,虽问出一个人却不济事,与无人同。」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妙。○此一问,却问出一个人来了。」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写武二机密。」便起身带了士兵,「细。」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士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士兵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借影作色。」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好街名,映衬出武二下文霍跃辊掷来。」武松道:你引我去。士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士兵去了。「好。」武松却推开门来,叫声何九叔在家么?这何九叔却才起来,「是天初明时节。」听得是武松归了,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叠,「画。」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好。」便出来迎接道: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句闲话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句。」免赐。「句。○下二字即上二字,叠写两句,活画出心忙口杂。」
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写武二说不出话来处,入神入妙。」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且只顾吃酒。「惊才怪笔。」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
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惊才怪笔。」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的掣出把尖刀来Сhā在桌子上。「惊才怪笔。○读之眼眦都裂。」量酒的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吐气。「先写量酒,次写何九,笔法错落颠倒,东坡所称以手扪之,谓有洼窿者也。」武松揭起双袖,「又加上四字,出色惊人。」「眉批:武二真正神威。」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开剖明画。」对我一一说知哥哥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捉住何九不知头路,便把一一缘故都要他说出来,活写出初见何九,初开口问事时也。下文如飞换转话头,都是生龙活虎之笔。」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百忙中出妙语。」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四字怕人。」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笼!「百忙中出妙语。」闲言不道,「妙。○四字写武二机变灵疾。」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妙。○上文一总笼统要问兄死缘故,说到此处,忽记起妇人说何九只是扛抬烧化,便疾换出此二句来,写匆忙便真匆忙杀人,写机变便真机变杀人。」武松说罢,一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著何九叔。「又加出二十一字,出色惊人。」
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好。○骨殖银两在酒楼上。」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眉批:上文入殓送丧一篇,却于何九口中重述一遍,一个字亦不省。」小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此等事定应撰出一个月日。」忽于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见茶坊的王婆「好说。」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好说。」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分付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好说。」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幡,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小人本待要声张起来,只是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好说。」因此,小人不敢声张,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不曾接受一文。「好说。」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著年月、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好说。」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详察。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此六字俗笔所无,真正是东京初回,不知头路人语。」何九叔道: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说来,「好。」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人不知。「好。」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好。」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头银子,算还酒钱,「骨殖银两在武二身边。」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却好走到他门前,只见那小猴子挽著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如画。」何九叔叫道: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么?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亦借影作色。」你两个寻我做甚么?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三字接下文,此只半句耳。因一头说,一头摸出银子来,故如此写。」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侍他吃官司也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著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闲中偶许。」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郓哥道:「眉批:上文捉奸被踢一篇,亦于郓哥口中重述一遍,一个字亦不省。」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与正月二十二日对。」提得一篮儿雪梨要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钩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里。我听得了这话,一迳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吃我把话来侵他底子,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来,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我气苦了,去寻你大郎,说与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济事,西门庆那厮手脚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等著。只看我丢出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迳去茶坊里,被我骂那老猪狗,那婆子便来打我,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抢入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实是一个顶住,然说得太分明,便似同在房中矣。两个二字,宛然房门外人语。无论他人,我谓虽王婆,亦至今误谓两人顶住也。」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后便出来,扶大郎不动,「不曾见扶进去,妙绝。」我慌忙也自走了。过得五七日,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妙绝。」武松问道:你这话是实了?你却不要说谎。郓哥道:便到官府,「眉批:怪猴子。」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道:说得是,兄弟。「倒兄弟二字在下,如闻其声。」便讨饭来吃了,还了饭钱。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道:小人告退。「四字反衬出武二面色不好。○郓哥说便到官府,何九却说小人告退,活写出不知利害,极知利害二色人来。」武松道:且随我来,正要你们与我证一证。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甚么?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并郓哥口词,当日与县吏商议。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说;「此二语亦倒转写,错落之极,令人绝倒。」因此,官吏通同计较道: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此一番却勿怪知县,实说得是。」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前只指二人,此方取出三件。○骨殖银两在县堂上。」告道:覆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知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骨殖银两在知县处。」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好。○看官须记此二人在房里者。」当日西门庆得知,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
次日早晨,武松在厅上告禀,催逼知县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回出骨殖并银子来「骨殖银两又在县堂上。」,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三字骗得进士,骗不得武二。○下四句俚鄙可笑,上却装此大冒子三字,可发一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狱吏便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忽与潘、驴、邓、小、闲作对,真乃以文为戏。」,五件俱全,方可推问得。
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迅疾豪快,读之满引一斗。」收了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九叔收下了;「骨殖银两仍在何九叔处。○行文精细之极,若不付何九收了,带在身边,殊不便作事也。」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士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等一等,我去便来也。「二人仍在房里。」又自带了三两个士兵,离了县衙,将了砚瓦笔墨,就买了三五张纸藏在身边,就叫两个士兵买了个猪首,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些果品之类,安排在家里。
约莫也是巳牌时候,带了个士兵来到家中。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胆看他怎的。「活画。」武松叫道: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楼来,「也不假哭了。」问道:有甚么话说?「活画。○如闻其声。」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断七;你前日恼了诸邻舍街坊,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谢他们怎地?「活画。」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士兵先去灵床子前,明晃晃的点起两枝蜡烛,焚起一炉香,列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四字一哭。哭何人?哭天下之人也。天下之人,无不一生咬姜呷醋,食不敢饱,直到死后浇奠之日,方始堆盘满宴一番,如武大者,盖比比也。」铺下酒食果品之类,「眉批:又一番设祭,亦未算设祭。」叫一个士兵后面烫酒,两个士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后把门。「犹带后门。」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来待客。「正客。」我去请来。先请隔壁王婆。「陪客。○又是陪客,又是正客。」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头作谢。武松道:多多相扰了干娘,自有个道理。先备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儿,「细画。」收拾了门户,从后门走过来。「后门。」武松道:嫂嫂坐主位,干娘对席。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放心著吃酒。两个都心里道:看他怎地!「活画。」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财。」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劳都头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长久,便请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上回已畅写淫妇好色,虔婆爱钞矣,此忽乘便借邻舍铺面上,凭空点染出来。姚文卿坐王婆下者,表虔婆以财为命也。赵仲铭坐潘氏下者,表花娘搽脂点粉也。胡正卿坐赵仲铭下,即在潘氏一行者,言因花娘搽脂点粉,致有今日酒席也。又云吏员出身者,不惟便于下文填写口词,亦表一场官司,皆从妇人描眉画眼而起也。馉饳者,物之有气者也。梦书夜梦馉饳,明日斗气矣。先问王婆你隔壁是谁,所以深明财与气邻,盖戒世人之心至深切也。张老仍坐王婆肩下,则知虔婆但知钱钞,而不知祸患,乃今其验之,然而悔已晚矣。看他先只因虔婆爱钞,便写一银铺,因花娘好色,便写一马铺。后忽又思世人所争,只是酒色财气四事,乃今财色二者,已极言之,止少酒气二字,便随手撰出冷酒馉饳两铺来,真才子之文也。」「眉批:请四家四样请法,语言都变换如活。」又去对门请两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色。」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他不来,被武松扯到家里,道:老人家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酒。」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尴尬,那里肯来,被武松不管他,拖了过来,却请去赵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谁?王婆道:他家是卖馉饳儿的张公。「气。」却好正在屋里,见武松入来,吃了一惊道:都头没甚话说?武松道:家间多扰了街坊,相请吃杯淡酒。那老儿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却如何请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请到家。老儿吃武松拖了过来,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了?「百忙中忽然自问,愈显笔势陡突。」原来都有士兵前后把著门,都是监禁的一般。「忽然自答,百忙中乃得让此一笔。」
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横头,便叫士兵把前后门关了。「好。后门此日关了,遂成收煞。」那后面士兵自来筛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高邻休怪小人粗卤,胡乱请些个。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如今倒来反扰。武松笑道:不成意思,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士兵只顾筛酒。众人怀著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好,活画乖觉人。」说道:小人忙些个。武松叫道:去不得;「三字可畏。」既来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请我们吃酒,如何却这般相待,不许人动身!只得坐下。「活画乖觉人。」武松道:再把酒来筛。士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后共吃了七杯酒过,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席!只见武松喝叫士兵:且收拾过了杯盘,「疾。」少间再吃。「四字衬出七杯之疾。」武松抹桌子。「疾。」众邻舍却待起身。「疾。」武松把两只手一拦,「疾。」道:正要说话。「写得可畏。」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那位高邻会写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捎带吏人不是银子不动笔。」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先衬四字在前。」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可骇,又甚疾。」右手四指笼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又衬十五字在后。」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可骇。」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开剖明画。」
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看他旋写武二,旋写众人,笔势骇疾不定。」四家邻舍,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个粗卤汉子,便死也不怕!「五字只作粗卤二字注脚。」还省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句句神威。」众邻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动。武松看著王婆,喝道:「本是喝骂妇人事,却不可竟置虔婆在后,故先跨入一段,便笔有余势。」兀的老猪狗听著!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却问你!「安放毕,下便动手摆布正犯。」回过脸来,看著妇人,骂道:「骇疾。」你那淫妇听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绝倒。」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绝倒。」说犹未了,武松把刀胳察了Сhā在桌子上,「骇疾。」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骇疾。」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骇疾。」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骇疾。」两脚踏住;「骇疾。」右手拔起刀来,「骇疾。」指定王婆道:「骇疾。」老猪狗!你从实说!那婆子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见势头凶了,便许说,次后心上一转,却又不说,活画虔婆。」
武松叫士兵取过纸墨笔砚,排好了桌子;「妙。」把刀指著胡正卿道:「妙。」相烦你与我听一句,写一句。胡正卿胳(月答)(月答)抖著说:小小人便写写。「妙。」讨了些砚水,「妙。百忙中偏有此闲笔。」磨起墨来。「妙,尚无可写,便用磨墨,真是活画。」胡正卿拿著笔拂那纸,道:王婆,你实说!「妙妙,活是等写之语。○四家邻舍中,只胡正卿Сhā口说一句,妙。」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说甚么?「妙妙,先忽许说,次忽又不说,都是活画。」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正破不干我事四字。」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扌闭)两(扌闭)。「骇妙。○与西门热脸,冷暖自知。」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二字绝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武二自要虔婆说,却忽自妇人说出来,笔势捉搦不定。」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骇疾。」喝一声淫妇快说!「骇妙(疾)。」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日放帘子因打著西门庆起,「句。」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句。」一一地说;「补上郓哥九叔所不知。」次后来怎生踢了武大,「踢武大是郓哥所知,怎生踢是补郓哥所不知。」因何设计下药,王婆怎地教唆拨置,「中毒拨置是九叔所知,因何怎地是何九叔所不治。」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前二详此一省法变。」武松叫他说一句,「骇疾。」却叫胡正卿写一句。「骇疾。○要知此两句中,武二怪眼有数十番闪烁回击。」王婆道:咬虫!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只苦了老身!「活画虔婆。」王婆也只得招认了。把这婆子口词也叫胡正卿写了。从头至尾都写在上面。「每喜其与上法变,其实只是一倒耳。」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英灵。」就叫四家邻舍画了名,也画了字。「英灵。」叫士兵解(月答)膊来,「绝倒。」背接绑了这老狗,「妙绝快绝。」卷了口词,藏在怀里。「英灵。」叫士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是,妙绝。」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是,妙绝。」喝那老狗也跪在灵前,「是,妙绝,快绝。」洒泪「眉批:二洒泪字俗本无。」道:哥哥「句。」灵魂不远!「句。」今日「句。」兄弟与你报仇雪恨!「句。○只十六字,自成绝妙一篇前祭武大郎文。」叫士兵把纸钱点著。「骇疾。○着此一句,便知下杀淫妇一段文字,只在炎化纸钱一霎时中做完,骇疾不可言。」那妇人见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骇疾。」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骇疾。」扯开胸脯衣裳。「骇疾。○雪天曾愿自解,为之绝倒。○嫂嫂胸前衣裳却是叔叔扯开,千载奇文奇事。」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骇疾。」口里衔著刀,「五字分外出色,写出来骇疾不可言。」双手去挖开胸脯,「骇疾。」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骇疾。」「眉批:第三番设祭,方是设祭,然亦未毕。」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骇疾。」血流满地。四家邻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脸,看他忒凶,又不敢劝,只得随顺他。「血流满地四字,连下节,是邻舍分中语也。」武松叫士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写出自在。」把妇人头包了,「自在。」揩了刀,「自在。」Сhā在鞘里;「自在。」洗了手,「自在。」唱个喏,「自在。○写骇疾处骇疾死人,写自在处自在死人,总表武二神威。」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又转一奇峰。○不知何九、郓哥此时在武二房中说甚?」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分付士兵,也教押了王婆上楼去。「妙。」关了楼门,「妙。」著两个士兵在楼下看守。「妙。」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骇疾。」看著主管,唱个喏,「是日武二唱了多喏。」问道:大官人在么?主管道:却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静巷内,蓦然翻过脸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骇疾。」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不待辞毕,活画骇疾。○俗本都字下有头字。」武松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要死休说,皆口头语耳,却自是绝奇妙语,反若戒之也者。」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主管道:却才和和一个相识去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又不待辞毕,活画骇疾。○俗本吃字下有酒字。」武松听了,转身便走。「活是一个狮子。」那主管惊得半晌移脚不动,自去了。「移脚不动下加自去了三字,是写跛鳖显神龙法,思之可知。」
且说武松迳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街边阁儿里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楼上,去阁子前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著主位,对面一个坐著客席,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闲中一衬。○多恐是李娇娇、张惜惜耳。」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骇疾。」那颗人头血淋淋的滚出来。「骇疾。」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骇疾。○挑开者,尖刀挑开也。」钻将入来,「急挑不开,故用钻字,活画骇疾。」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骇疾。○不必掼,所以掼者,为此际须用双手,乃急切又无放头之处,且放便不骇疾矣,故忽然想出一掼字来,妙绝。」西门庆认得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哎呀!「亦疾。」便跳起在凳子上去,「疾。」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疾。」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疾。」心里正慌。「疾。」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骇疾。」托地已跳在桌子上,「骇疾。」把些盏儿碟儿都踢下来。「百忙中又夹一闲笔。」两个唱的行院惊得走不动。「百忙中又夹一句。」那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也倒了。「百忙中又夹一句。」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兄终弟及,为之绝倒。」武松只顾奔入去,「骇妙。」见他脚起,略闪一闪,「妙。」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骇妙。」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骇妙。○此句与上打虎折棒一样笔法,皆所以深明武二之神威也。○踢落刀也,却偏写云踢将起来,直落下去,一起一落。虽一落刀,亦必写成异样色势,真才子不虚也。」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窝里打来;「亦疾。」却被武松略躲个过,「骇疾。」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骇疾。」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骇疾。」右手早捽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骇疾。」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神力,「又向百忙中忽挤下三句来。」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奇语,捎带俗儒分章可笑。○独恨大雄氏之言,亦被盲僧分章裂段,真发昏章第十一也。」街上两边人都吃了一惊。「是闲笔,不是闲笔。」武松伸手下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骇疾。」也钻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跳,「骇疾。○第一刀下去,第二(扌卒)奸夫下去,第三自跳下去。一个酒楼窗里,凡写三番下去,妙绝。」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骇疾。」看这西门庆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来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写得快绝。」把两颗头相结在一处,「真亏王婆撮合。」提在手里;「妙。」把著那口刀,「妙。」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士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奠了,「眉批:第四番设祭,设祭已毕。」有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早升天界!兄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生哥哥不得孝顺,要甚灵床子,快人快事。○绝妙一篇后祭武大郎文。」便叫士兵楼上请高邻下来,「妙。」把那婆子押在前面。「妙。○看官须记得,老猪狗是背接绑着者。」武松拿著刀,提了两颗人头,「妙。○浇奠既毕,仍提在手。」再对四家邻舍道:我又有一句话,「不顾骇死人。」对你们高邻说,须去不得!「骇死人。」那四家邻舍叉手拱立,尽道:都头但说,我众人一听尊命。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
景阳冈好汉,屈做囚徒;阳谷县都头,变作行者。
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t|)
第二十七回武松威震平安寨施恩义夺快活林
第二十七回武松威震平安寨施恩义夺快活林
「总批:上文写武松杀人如菅,真是血溅墨缸,腥风透笔矣。入此回,忽然就两个公人上,三翻四落写出一片菩萨心胸,一若天下之大仁大慈,又未有仁慈过于武松也者,于是上文尸腥血迹洗刷净尽矣。盖作者正当写武二时,胸中真是出格拟就一位天人,凭空落笔,喜则风霏露洒,怒则鞭雷叱霆,无可无不可,不期然而然。
固久非宋江之逢人便哭,阮七、李逵之掿刀便摵者所得同日而语也。
读此回,至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之语,嗟乎!岂不痛哉!夫天下之夫妻两个,则尽夫妻两个也,如之何而至于松之兄嫂,其夫妻两个独遽至于如此之极也!天乎?人乎?念松父松母之可以生松,而不能免于生松之兄,是诚天也,非人也。然而兄之可以不娶潘氏,与松之可以不舍兄而达行,是皆人之所得为也,非天也。乃松之兄可以不娶潘氏,而财主又必白白与之,松之志可以不舍兄而远行,而知县又必重重托之,然则天也,非人,诚断断然矣。嗟乎!今而后松已不信天下之大,四海之内,尚有夫良妻洁,双双两个之奇事,而今初出门庭,初接人物,便已有张青一对如此可爱。松即金铁为中,其又能不向壁弹泪乎耶?作者忽于叙事缕缕中,奋笔大书云: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嗟乎!真妙笔矣。忽然字,俗本改作因此字,又于两个下,增厚意字,全是学究注意盘飧之语,可为唾抹,今并依古本订定。
连叙管营逐日管待,如云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看时,是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晚来,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来,是几般菜蔬,一大镟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人来,一个提只浴桶,一个提一桶汤,送过浴裙手巾,便把藤簟铺了,纱帐挂起,放个凉枕,叫声安置。明日,那个人又提桶面汤,取漱口水,又带个待诏篦头,绾髻子,裹巾帻。又一个人将个盒子,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吃罢,又是一盏茶。搬房后,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看时,却是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一注子酒。晚间,洗浴乘凉。如此等事,无不细细开列,色色描画。尝言太史公酒帐肉簿,为绝世奇文,断惟此篇足以当之。若韩昌黎《画记》一篇,直是印板文字,不足道也。
将写武松威震安平,却于预先一日,先去天王堂前闲走,便先安放得个青石墩在化纸炉边,奇矣。又奇者,到明日正写武松演试神力之时,却偏不一直写,偏先写得一半,如云轻轻抱一抱起,随手一撇,打入地下一尺来深,如是便止。却自留下后半再作一番写来,如云一提,一掷,一接,轻轻仍放旧处,直至如此,方是武松全副神力尽情托出之时。却又还有一半在后,如云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是也。读第一段并不谓其又有第二段,读第二段更不谓其还有第三段,文势离奇屈曲,非目之所尝睹也。」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此一句宾。」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张青生平一片之心。○一句主。○看他上文还带说杨志,此处已只提鲁达,为一篇大文之纲领。」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早伏蒋门神。」「眉批:一路都定武二神蹊径。」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妙语,直衬出杀嫂嫂合天理来。」你若敬爱我时,「敬爱二字妙绝武松天人,便说得出此二字来。」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特表武松仁慈之至。」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去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著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随笔搊成趣语。」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
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坐。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夏景。」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张青待武松也,武松却不上坐者,盖预以弟道自居,令人又提武大当年,悲从中来也。」孙二娘坐在横头,「二娘固不必避生客也,然因此一坐,男女杂乱,便忽提出武大夫妻初见武二之日,不胜风景不殊之痛也。作者挑逗之工,于斯极矣。」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看他将戒刀赞诵一番,摩娑一番,加意极矣。」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此却是武松生平一片之心,不得不说。○又不使宋江一边闲。」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武松仁慈,再表一遍。」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频频表出武松仁慈者,亿以尽情洗刷上文杀奸夫淫妇之污秽,以见武松真正天人,雷霆风雨,各极其用,不比梁山李逵、阮七之徒,草菅人命以为作戏也。描写至此,真神笔哉。」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失一哥哥,得一哥哥,一个兄弟方做完,一个兄弟重做起,文心淋漓飞舞,读之有海霞赤诚之观。○忽然感激四字,定武二真天人也。」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九年,「是年武松二十六岁也。○俗本九年作五年。」因此,张青便把武松结拜为弟。「与前结拜为兄四字对着,是张青一篇提纲。」武松再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不见他进去,却见他出来,妙绝。」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打虎一千贯,便分猎户,张青送十两,又与公人。远远表出武松身无长物,便为后面差拨一篇奇文作地,不知文者,便汉其挥金如土也。」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细。」。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忽然感激「上东京时,嫂嫂不送出门前,还有哥哥送出门前也。到得配孟州时,已并无哥哥送出门前。天下为兄弟者,不止一人,亦有如是之怨毒者乎?今忽然于路旁萍水之张青夫妇,反生受其双双送出门前。亲兄武大,灵魂不远,今竟何在哉?忽然感激,洒出泪来,武二天人,故感激洒泪也。○反映前文,至于如此,真正才子,万世不能易也。」只得洒泪别了,取路投孟州来。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著道平安寨。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此书凡系一段小文,便要故意相犯,如此文,亦与林冲初到牢城营不换一笔。」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并无,故妙。」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不是写武松不知世涂,只是自矗奇峰,为下文生精作怪地耳。」「眉批:林冲差拨管营处都有书信银两,武松两处都无,宋江牢手有节级无,写出他一个自爱,一个神威,一个机械,各各不同。」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
话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反坐下奇绝。」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新语。」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随景成趣。」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妙语。然世人都恒道之,而不能知其妙,何者?盖没钱至于没一文,止矣,若夫半文者,乞人亦不要也。偏说半文也没,盖云没之至也。」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猫儿不吃打,狗儿或者领却拳头去。」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自在之极。」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绝倒语,非武松说不出。」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妙波。○此却与林冲文不同。」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此八字写武松不是蛮皮,盖其胸中计画已定。○然千载看书人至此无不猜到下文定是武来武对也。」
正在那里说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文情险绝。」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拖的,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写出打虎是得意之事。」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绝倒。○一段。」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写出杀嫂又是得意事。○其文本与下连。」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上下文皆是武松一连说话,中间忽夹写两边人笑,妙笔。」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其文与上阳谷为事句,一气连下。○二段。」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吆呼一声,「文笔险仄。」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著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绺髭髯;额头上缚著白手帕,「奇。」身上穿著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著手。「奇。」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妙。○一路看他写管营手柔,武松弓燥,一递一句,真欲失笑。」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妙妙。」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妙灵敏,反说出一串来。」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妙。」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加赠一层更妙。」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妙妙,反说出两句。」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新语。」寄下倒是钩肠债,「新语。」几时得了!「妙妙。」两边看的人都笑。「若无此句,便是一管营、一武松、一行杖牢子,四边寂然更无人矣。」管营也笑道:想你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妙。○然而何也?我又欲疾读下去,得知其故,又欲且止,试一思之,愿天下后世之读是书者,至此等处,皆且止试思也。」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妙波屡皱。」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把索子捆翻,著藁荐卷了你,塞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上文脱过威棒,读者虽未审何故,然已惦魂安帖矣。作者却偏不肯便令安帖,偏又翻出两番刑法来,使读者重复忧起,绝世奇格。」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偏有两样,写得其祸不测。」武松又问道:还有甚么法度害我?「只管问,绝倒。」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著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不叫作囚人武松矣,何也?」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么话说?「妙。」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看时,一大旋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写得出奇,竟不知其何也。○逐色开列,以表不是草草供具,妙绝。」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妙。」我且落得吃了,却再理会!武松把那旋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去了,并不见有事。」
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妙。」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竟成尝随,写得妙极。」「眉批:看他一路历落零乱,写下无数只见一个人,只见那个人,妙绝。」又顶一个盒子入来。「出奇。」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妙。」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般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又逐色开列。」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妙。」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又去了,并无事。」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越写得出奇。」一个提著浴桶「亦逐件写。」,一个提一大桶汤,「逐件写。」来看著武松道:请都头洗浴。「真奇绝。」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妙。」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不要武松动手。」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细细写出小心服事来。」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细细服事。」提了浴桶去。「去了。」一个便把藤簟、「句。」纱帐,「句。○逐件细细开列。」将来挂起,「细细服事。」铺了藤簟,「细细服事。」放个凉枕,「细细服事。」叫了安置,「何等细细小心服事。」也回去了。「也去了,并无事。」武松把门关上,拴了,「着此句妙,写出高枕无事来。」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甚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妙。」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此四字各处有,此却入妙。」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出奇无穷。」提著桶洗面水进来,教武松洗了面,「一。」又取漱口水漱了口;「二。」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早饭前写到面汤,奇矣,又写出漱口,又写出篦头,奇不可言。」替武松篦了头,「三。」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加一倍写。○挽髻子,裹巾帻,都不要武松动手。」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又逐色开列。○日日逐色开列。」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儿!「妙。」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加此一句,与上绾髻裹巾同一出色之法。」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此一吓不可当,文情怪险至此。」武松道:这番来了!「妙,我亦惊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著武松「看他连用无数一个那个字,有乱山葱茏之势。」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何也?」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何也。」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著一注子酒。「还未归结,还要写出许多恭敬来,文情奇肆至此。」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排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逐色开列。○又逐次变换。」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便把熟鸡来斯了,「诗云:斧以斯之。是此斯字出处也。俗本作撕字。」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细细开列服事之法。」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如何?「妙。」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忽省。」又请武松洗浴、「省。」乘凉、「忽增二字。」歇息。「并无事。」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这般想,却怎地这般请我?「妙。」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省。」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管营看顾后,读者便急欲得知其故久矣。忽然接入连日看待之厚一篇,烦文琐景,虽一往如在山荫道中,耳目应接不暇,然心头已极闷闷,正图耐过此番,便当有个归结。却突然又幻出天王堂前闲走一段来,文情恣肆,非世所有。」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著。正是六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闲中一衬。」武松却背叉著手,「本借囚徒做工,衬出武松,却又反借武松叉手,衬出囚徒,用笔真如司马入庞家,不复辨其谁宾谁主。」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此语与何不肉糜何异,岂有武二为此言,只是作者极意挑剔耳。」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著,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倒Сhā而入,乍读之,真不知其故。」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连后文手提处,都先倒Сhā在此,奇绝才子。」好块大石。「又喝一句,预为下文出色。○传云白受采,乃世又有未见白地而先渲染者,此四字是也。」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只闲闲放下。」坐地了自存想,「妙。」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脚上又找一句,妙。」
话休絮烦。「半日亦细烦之极矣,偏说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又来。」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不惟武松忍不住了,连读者亦忍不住了。不惟忍不住了,虽作者亦不好忍住了。」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写得半明半灭,妙极。」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句。」吃了怎地?「句。」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奇文,盖武松本与鲁达一双,故鲁达有老种经略相公,小种经略相公,武松有老施管营相公,小施管营相公也。」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忽又一顿住,使人无出气处。」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妙。」这个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甚么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三十字句。」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三十一字句。○并不说出却已说出,妙在只说包头络手也。」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二十字句。○将装束各说半句,对答如画。」那人道:正是。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只一句,陡将前文两节奇事,并作一事。」那人道:正是。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声如洪钟。」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武二天人语。」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分付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至此又作一顿。」武松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偏能又作一顿。」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著武松便拜。「跑出妙,便拜妙,实是奇极。」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彀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与小人说甚话?「武二。」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瘪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武二。」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特特说出如许一个大冒头,却只说得一句起句,下又顿住了,读之吃力杀人。」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待兄长说知备细。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一句言是三月疟疾后。」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一句言又是酒醉里。」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一句言尚不用全力。」何况今日!「此句言今日既非病后,又非醉后,又有全力。」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索性再一顿。」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块石墩约有多少斤重?「忽然踔跃而入。」施恩道: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再加一顿。」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此句不是闲笔写景,盖倒Сhā众人在此,以为少间罗拜地也。」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奇妙无比,文势亦先略摇一摇矣。」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妙人。」小管营也信真个拏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如此可谓奇绝矣,却只是一半,看他再写出一半。」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Сhā入众人一句,也只是一半。」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此方是后一半,然尚有一半在后,奇绝之笔。」「眉批:看他提字与提字顶针,掷字与掷字顶针,接字与接字顶针。又看他两段,一段用轻轻地三字起,一段用轻轻地三字止。」回过身来,看著施恩并众囚徒,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此又是一半,合一提、一掷、一接,不红、不跳、不喘,始表全副武松也。」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便拜不奇,奇于抱住也,敬之至,爱之至,不觉抱住矣。写得奇妙无比。」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二语写得宛然是连惊带吓说出来声口。」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此句即齐和管营下句也。」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妙。」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妙。」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妙。○不是此数语,何以出一篇之气,故知下笔皆有分数。」
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
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
正是:
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
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第二十八回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
「总批:尝怪宋子京官给椽烛修《新唐书》。嗟乎!岂不冤哉!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
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如司马迁之书,其选也。马迁之传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传游侠货殖,其事游侠货殖,其志不必游侠货殖也;进而至于汉武本纪,事诚汉武之事,志不必汉武之志也。恶乎志?文是已。马迁之书,是马迁之文也。马迁书中所叙之事,则马迁之文之料也,以一代之大事,如朝会之严,礼乐之重,战陈之危,祭祀之慎,会计之繁,刑狱之恤,供其为绝世奇文之料,而君相不得问者。凡以当其有事,则君相之权也,非儒生之所得议也。若当其操笔而将书之,是文人之权矣;君相虽至尊,其又恶敢置一未喙乎哉!此无他,君相能为其事,而不能使其所为之事必寿于世。
能使君相所为之事必寿于世,乃至百世千世以及万世,而犹歌咏不衰,起敬起爱者,是则绝世奇文之力,而君相之事反若附骥尾而显矣。是故马迁之为文也,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栝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事之阙者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
但使吾之文得成绝世奇文,斯吾之文传而事传矣。如必欲但传其事,又令纤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为绝世奇文,将吾之文既已不传,而事又乌乎传耶?盖孔子亦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事则齐桓晋文,若是乎事无文也;其文则史,若是乎文无事也。其文则史,而其事亦终不出于齐桓晋文,若是乎文料之说,虽孔子亦早言之也。呜呼!古之君子,受命载笔,为一代纪事,而犹能出其珠玉锦绣之心,自成一篇绝世奇文。岂有稗官之家,无事可纪,不过欲成绝世奇文以自娱乐,而必张定是张,李定是李,毫无纵横曲直,经营惨淡之志者哉?则读稗官,其又何不读宋子京《新唐书》也!
如此篇武松为施恩打蒋门神,其事也;武松饮酒,其文也。打蒋门神,其料也;饮酒,其珠玉锦绣之心也。故酒有酒人,景阳冈上打虎好汉,其千载第一酒人也。酒有酒场,出孟州东门,到快活林十四五里田地,其千载第一酒场也。酒有酒时,炎暑乍消,金风飒起,解开衣襟,微风相吹,其千载第一酒时也。酒有酒令,无三不过望,其千载第一酒令也。酒有酒监,连饮三碗,便起身走,其千载第一酒监也。酒有酒筹,十二三家卖酒望竿,其千载第一酒筹也。酒有行酒人,未到望边,先已筛满,三碗既毕,急急奔去,其千载第一行酒人也。酒有下酒物,忽然想到亡兄而放声一哭,忽然恨到奸夫淫妇而拍案一叫,其千载第一下酒物也。酒有酒怀,记得宋公明在柴王孙庄上,其千载第一酒怀也。酒有酒风,少间蒋门神无复在孟州道上,其千载第一酒风也。酒有赞酒,河阳、风月四字,醉里乾坤火,壶中日月长
十字其千载第一酒赞也。酒有酒题,快活林其千载第一酒题也。凡若此者,是皆此篇之文也,并非此篇之事也。如以事而已矣,则施恩领却武松去打蒋门神,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只依宋子京例,大书一行足矣,何为乎又烦耐庵撰此一篇也哉?甚矣,世无读书之人,吾末如之何也!」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快人快语。○每叹古今奏疏,悉是文文诌诌,不拣要紧说话直说出来,殊不足当武松一抹也。」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睹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著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著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汝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一段写得此林真是快活。」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自是奇语。」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著头,兜著手,「一应。」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先伏一笔。」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得免大棒,与连日酒肉,何足道哉,正复此语难得耳。」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教养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先言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为上文许多郑重一笑。」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著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快人快语。○然则公又是几条臂膊,若只是两条,又如何打得尽许多人也。」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么?「快人快语。」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快人快语。○千古第一酒场。」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打虎毕竟是武松平生得意之事,看他处处穿Сhā出来。」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只作出口成谶,却已伏一笔。」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后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
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著他打了?「妙,反若与于蒋门神之甚也。」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男子汉做事者,闭门如守女,开门如脱兔是也。」去便去!等甚么今日明日!「快人快语。」要去便走,怕他准备!「再说一遍,画出要走。」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极闲处无端生出一片景致,便陡然蒋天伦之乐,直提出来,所谓人皆有父子,我独亡兄弟也。○看他于为兄报仇后,已隔去无数文字,尚自隐隐吊动。」仆从搬出酒淆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先把题目较正明白,然后令武松做出文字来。」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兄长,以表恭敬之心。「为兄报仇以后,忽然一人结拜为弟,忽然一人结拜为兄,都是飞空架出之事。○前张青文中有结拜武松为弟句,此本与结拜鲁达为兄句作照耀耳。此处忽然借来,又作武松文中一番照耀,笔势可其翻舞不定。」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才学二字妙,正与后真才实学句对。」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兄弟。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此句明明写是欢喜,却明明写出悲伤,我读之而知其然,天下人读之,当悉知其然也。」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都头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写豪杰是豪杰,写爱敬豪杰是爱敬豪杰。○只因此一翻踢,却翻踢出下文绝妙一个酒情来,奇想奇格。」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以不快语写出快语来,其妙可想。○此语却又似鲁达声口。」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写得不寂寞。」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家里。」只具著数杯酒相待,「妙。○趁势再一翻踢,务令下文极其突兀。」下饭按酒,不记其数。「妙。」武松正要吃酒,见他把按酒添来相劝,「翻踢尽致。」心中不在意;「又妙在急用五字兜住,又再顿下一日,明日便一发突兀矣。」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服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此篇极写酒情,故于此等句皆应标出。」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是写武松起来吃酒,非写武松起来干事也。若说是干事,此人不知文,并不知酒矣。」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备来骑去。
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此文只写酒字,故于闲话都一踢踢开去。」只要依我一件事。「一篇题目。」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此等好句法,恰好从三碗不过冈脱化出来,前后掩映绝倒。○与三碗不过冈只换二字,已换成自己绝妙一句奇语,更与旧文无涉。汉武秋风辞起句,亦只将高帝大风歌起句只换二字,亦换成自己绝妙一句奇语,更与旧文无涉。笑今人心枯髯断,追琢出来,自夸一字不盗旧人,却不中与旧人作屁也。」施恩道:兄长,如何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著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奇奥之文,须此快解。」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先算路。」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次算望子。」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次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次算量。」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此段文字全学淳于髡一斗亦醉,一石亦醉笔法,却更觉精神过之。」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忽然又举此事,是绝妙下酒物。」那时节,「三字声情俱有。」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此又全学坡公酒气沸沸,从十指出句法,却更觉精神过之。」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后愈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好酒,「妙。」果品淆馔,「亦少不得。」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妙。○第一酒场,千载未见。」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深许之。」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教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慢慢的随后来接应,「武松虽是天人,然打蒋门神却实是一件事,另写老管营作下整备,极不孟浪。」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平安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笔笔欲舞,字字能飞。」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妙,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立之监,佐之史,不许紊乱酒规,千载未见如此。」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飞舞而下。」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更好行酒人,写得尽情尽致。」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妙语,所谓开宗明义章第一。」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好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好酒候,写来入妙。」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另写出一个望子,笔尖疲于变换矣。」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个村醪酒店,也算一望么?「妙语绝倒。○意带讽谏,妙绝。」「眉批:也算一望句俗本作哥哥吃么。」武松道:是酒望。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去便了。「酒场中忽作此大平等语。」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飞舞而下,笔尖不得少定。○叙事入妙,固矣,试问其飞舞之故在何处?」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小省法。」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酒肆,「大省法。」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此句非武松面上无酒,只是写施恩心头有事。」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四字写出怕来。」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吃打后人语。」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真是笔墨淋漓,有恨不起刘伶读之之叹。」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笔畅墨遂,真无纤毫之憾。」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此五字惟酒后耳热时知之,写酒至此五字,真高山流水之曲矣。」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著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快人妙人。○奇绝之人,奇绝之事,奇绝之文。」来到林子前,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著。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著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著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却先一现,笔势奇绝,遂有饿虎当路,奇鬼来瞰之意。」
武松假醉佯颠,斜著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一定是蒋门神了。直抢过去。「此来正打蒋门神也,却反放他过去,笔势奇兀不可言。」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著望竿,上面挂著一个酒望子,写著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写过无数望子,最后又写出一个异样望子来。○看他加出四个字。」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Сhā著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又写出两把旗,陪上望子,又写出十个字,陪上四个字,总是将酒场异样排设。」一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著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真正快活林,名不虚立。」正中间装列著柜身子;里面坐著一个年纪小的妇人,「孙二娘后偏又生此一妙人,与上文潘氏激映。」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武松看了,瞅著醉眼,迳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著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杀嫂后,偏要写出武二无数妙人妙事,一见之于十字坡,再见之于快活林矣。」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写妇人酒保,笔笔是寻闹不成,妙妙。」
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著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那里?一个当头酒保来看著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奇文。」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烫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好酒保,好妇人。」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著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奇文。○闻一闻绝倒。」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好酒保。」「眉批:此段文情妙处不在写武松用许多撩拨,在写酒保妇人许多撩拨只是不动也,譬如张弓正以急张不得为乐矣。」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好妇人。」酒保将去,又烫一碗过来。「又好酒保。」武松提起来咂一咂,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奇文。○咂一咂绝倒。」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真好酒保。」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来与酒保。「真好妇人。」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烫一碗过来。「真好酒保。」
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三番寻闹不出,只得放下另起。」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甚么?「另起一头。○奇文。」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奇文。○我正怪今人纷纷有姓,却如何不姓李也。」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酒保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在那里放屁!「看他已逗出许多不堪了,下文却又收住,妙绝。」武松问道:你说甚么?「急问一句,要寻出头来。」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真好酒保,妙妙。真好文情,妙妙。」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又换一头。○于杀嫂后偏极写得武二风风失失。」酒保喝道:休胡说!「不得不喝。」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到此处,不惟酒保妇人不堪,虽读者亦不堪矣。」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不得不骂。」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妙。○有时一点一滴,惜之如性命,有时如渑如坻,弃之如粪土,写豪士好酒,另是一样性情。」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著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作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通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奇绝妙绝之文,无一笔不在酒上出色。」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奇绝妙绝。○句法又变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著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句。」一脚,「句。」都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扎得起;「真正快活林。」后面两个人在酒地上爬不动。「真正快活林。○读此句,始知前文泼酒之妙,真是无处不是酒。○鲁达打郑屠,下了一阵肉雨,便无处不是肉。武松打蒋门神,泼了一个酒地,便无处不是酒。一样奇绝妙绝之文。」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那个捣子迳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著,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一。」先自吃了那一惊;「二。」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三。」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四。」只顾赶将入来。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笔翻墨舞,其捷如风。」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其捷如风。」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著正中,「其捷如风。」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其捷如风。○看他打虎有打虎法,杀嫂有杀嫂法,杀西门庆有杀西门庆法,打蒋门神有打蒋门神法,胸中有此许多解数。」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此扑本是其捷如风,为上文又夹叙蒋门神,恐遂见迟延,故又重宣一遍也。」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前文自谦有何才学,此处便写出真才实学来,武二真是出色。」打得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
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
毕竟武松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tt(xT小说"///
第二十九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闹飞云浦
第二十九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闹飞云浦
「总批:看他写快活林,朝蒋暮施,朝施暮蒋,遂令人不敢复作快意之事。稗官有益于世,乃复如此不小。
张都监令武松在家出入,所以死武松也,而不知适所以自死。祸福倚伏不测如此,令读者不寒而栗!
看他写武松杀嫂后,偏写出他无数风流轻薄,如十字坡、快活林,皆是也。今忽然又写出张都监家鸳鸯楼下中秋一宴,娇娆旖旎,玉绕香园,乃至写到许以玉兰妻之,遂令武大、武二,金莲、玉兰宛然成对,文心绣错,真称绝世也。
看他写武松杀四人后,忽用提刀踌蹰四字,真是善用《庄子》,几令后人读之,不知《水浒》用《庄子》,《庄子》用《水浒》矣。
后文血溅鸳鸯楼,是天翻地覆之事,却只先写一句,云忽然一个念头起,神妙之笔,非世所知。」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罢!蒋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离了快活林,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的?蒋门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此事快绝,写武二胸襟。」蒋门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么?蒋门神听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蒋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蒋门神来看时,早已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可笑。」武松指著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打虎得意之笔,便处处提唱出来。」量你这个直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蒋门神此时方才知是武松,「武松自说出来。」只得喏喏连声告饶。
正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著三二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赢了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写得荣华。」武松指著蒋门神,道:本主已自在这里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店里坐地。武松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都是酒浆,入脚不得;那两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壁挣扎;「绝倒。」那妇人方才从缸里爬得出来,头脸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浆;「绝倒。」那几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绝倒。」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了。」一面寻不著伤的酒保,「寻字妙,不着伤的又妙。」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面,请众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争此一口无穷之气。」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顾筛来。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我武松「看他一篇说话,句句用我字起,说得响。」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便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妙妙。」我和他并无干涉。「妙妙。」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字响。」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字响。」我便死也不怕!「我字响。」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我字响。」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我字响。」我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我字响。」若不离了此间,我再撞见时,「我字响。」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打虎得意之事,处处提唱出来。」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亦是武松自说出来。」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还本主。
那蒋门神吃他一吓,那里敢再做声。施恩便点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蒋门神羞惭满面,「已出一口无穷之气矣。」相谢了众人,自唤了一辆车儿,就装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话下。且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收结前篇一番快事。」
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酒店里相谢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个不来拜见武松。「写得荣华。」自此,重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平安寨理事。施恩使人打听蒋门神带了老小不知去向,这里只顾自做买卖,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里居住。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睹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再写快活林一句,真快活林不虚也。」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自从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话下。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新秋。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当日施恩在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枪法。「点缀。」只见店门前,两三个军汉,牵著一匹马,来店里寻问主人,道:那个是打虎的武都头?施恩却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亲随人。施恩便向前问道:你们寻武都头则甚?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武松平生一片心事发,只是要人叫声好男子,乃小人之图害之者,早已一片声叫他做好男子矣。千古多有此事,君子可不慎哉!」特地差我们将马来取他。相公有钧贴在此。施恩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官,属他调遣。今者,武松又是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对武松道:兄长,这几位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处差来取你。他既著人牵马来,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个刚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话说。随即换了衣裳巾帻,带了个小伴当,上了马,一同众人投孟州城里来。到得张都监宅前,下了马,跟著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张都监。
那张蒙方在厅上,见了武松来,大喜道:「大喜字与后大怒字前后相照,写小人面不由衷,真是活画。」教进前来相见。武松到厅下,拜了张都监,叉手立在侧边。张都监便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一样好名字。」男子汉,「又一样好名字。」英雄无敌,「一样好说话。」敢与人同死同生。「又一样好说话。○甚矣,小人之巧也,凡君子意之所在,彼色色能知之,又色色能言之,而其心殊不然也。独世之君子,既已心知其人,而又不免心感其语,于是忽然中其所图,遂至猝不可救,则独何耶?」我帐前现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已人么?武松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服侍恩相。张都监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来。张都监亲自赐了酒,叫武松吃得大醉,「投之以所好,小人之巧真有如此,写得活画。」就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与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处取了行李来,只在张都监家宿歇。
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一段便写得与施恩一般。」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一段便写得与宋江一般。○君子所以不敢轻受人之解衣推食者,其心诚疑之也。」武松见了,也自欢喜,心里寻思道: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自从到这里住了,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施恩说话。虽是他频频使人来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够入宅里来?「却在口中补出两日事来,妙笔。」武松自从在张都监宅里,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段疋等件。「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此一段亦竟与连日闲文,一样平平叙去,遂令读者不觉。」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张都监向后堂深处鸳鸯楼下「楼名妙绝。狮子街定是武松杀人处,鸳鸯楼不是武松饮酒处也。○特写此段者,一则为武松杀嫂以后,又连连写出许多妇人与他相缠,便成绝世奇文;一则为此处先写预席一次,便见同候车室门路都熟,以便后日血溅一回入来也。」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转身出来。「写杀嫂人偏写出许多妇人与他缠扰,妙心妙笔。」张都监唤住武松,问道:你那里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合回避。「是武二。」张都监大笑道:「大笑与后大骂相照。」差了;我敬你是个义士,「好说。」特地请将你来一处饮酒,如自家一般,「竟是武松语。」何故却要回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地。张都监道:义士,「好说。」你如何见外?此间又无外人,「内人奈何?」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谦让告辞。张都监那里肯放,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著身坐下。「画。」张都监著丫环养娘相劝,「写杀嫂人写出如许多般妇女来,真正妙想妙笔。」一杯两盏。看看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饮酒,又进了一两套食;次说些闲话,问了些枪法。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竟是武松语。」叫:取大银赏钟斟酒与义士吃。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钟。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好景。」武松吃得半醉,却都忘了礼数,只顾痛饮。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玉兰名字妙,与前金莲二字遥遥相望,为武松十来卷一篇大文两头锁钥也。○武松一篇始于杀金莲,终于杀玉兰,金玉莲兰,千古的对矣。」出来唱曲。张都监指著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著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樽前月下。忽闻此言,令人陡然念阳谷县紫石街,不知在何处。」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绝妙好辞,令人想到亡兄,想到宋江,想到张青夫妻,想到管营父子,洒泪不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张都监又道:玉兰,你可把一巡酒。「偏要写得妇人在杀嫂人眼前袅娜不已,妙心妙笔。」这玉兰应了,便拿了一副劝盘,丫环斟酒,先递了相公,次劝了夫人,第三个便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著。「妙心妙笔,不惟在眼前袅娜,直写得杀嫂人身边有许多妇人俄延不去矣。」武松那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宛然写出对嫂嫂饮酒时也。」张都监指著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极能针指。「忽然合出金莲本事来,妙心妙笔。」如你不嫌低微,「忽然合出金莲本事来,妙心妙笔。」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写杀嫂人至此,妙心妙笔。疑非人间所有。」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都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厅廊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了巾帻,拿条哨棒来,庭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写未睡有情有景。」仰面看天时,约莫三更时分。「好笔。」
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奇。」武松听得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武松献勤,提了一条哨棒,迳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看他偏写出玉兰来,显出金锁玉钥也。」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著哨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贼来!
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了大怒,「小人面皮风云转换,其疾如此。」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贼眉贼眼贼心贼肝的人!「前文一连叫出许多义士,此处一连说出许多贼来,小人口何足为据也。」我倒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众军汉把武松押著,迳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绝倒。」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瞪口呆,只叫得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然则足下定好度耶?」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禽心兽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武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张都监家心腹人赍著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一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的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入己。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何至死囚牢里,糊涂可笑,今古一辙。」武松下到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若能够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怨毒。」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昼夜匣著;又把木杻钉住双手,那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眉批:此以下写施恩,与武松文无涉,分别读之。」老管营道: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著人去上下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施恩道:见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最过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时?「好。」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写施恩为武松使用,都是大银子,不得不点出。」迳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里说知。
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康节级答道: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兄弟,「也结义做兄弟,写来一笑。○与前施恩四拜映衬。」见今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作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要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还不吃亏。「写得好。○凡他处必要写作牢中吃苦者,定为文情前后,有不得不吃苦之故耳。仿写武松,既可不必吃苦,则又何必定写吃苦也。」今听施兄所说了,牢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写得好。」你却快央人去,只嘱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活写世人受银子法。」
施恩相别出门来,迳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著;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他不要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误将知府、孔目二人混为一谈。)」
次日,施恩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牢里看视武松,见面送饭。「一入死囚牢。」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取三二十两银子分俵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场官司明明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施恩得之于老康,武松得之于施恩,深亏此处有此一笔,便使飞云浦回来,犹如秋鹰击雀也。」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目说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武松得宽松了,已有越狱之心;「突然分外添一笔,便将施恩三入反衬出异样恩义。○一句出狱,却令三句入狱出色。」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慰了武松,归到营中。过了两日,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与武松说话;相见了,将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归家来,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趱打点文书。「二入死囚牢。」过得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增一句。」再央康节级维持,相引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了些衣服,吃了酒食。「三入死囚牢。」
出入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总结一句,好笔段。」却不提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了,回去报知。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其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就说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见闲人便拿问。施恩得知了,那里敢再去看觑。「施恩三入,不为少矣,便忽然生个事情,一笔截住,甚有剪裁之妙。不然,日日入死囚牢,写得何日始了也。」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众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又补得好。」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后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那知府方才知道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自心里想道:你倒赚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于今为烈。」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定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著家人当官领了赃物。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巾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健壮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
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写得好。」武松忍著那口气,「又是一点无穷之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傍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著武松道:小弟在此专等。武松看施恩时,又包著头,络著手。「不是蒋门神偏打二处,只图文情绝倒耳。」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牢里三番相见之后,知府得知了,不时差人下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口左近两边巡著看;「又在口中补出未知事来。」因此小弟不能够再进大牢里看望兄长,只到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著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绝倒。」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绝倒。」小弟在家将息未起,今日听得哥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写施恩写得好。」送与哥哥路上穿著,煮得两只熟鹅在此,「写施恩写得好。」请哥哥吃了两块去。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入酒肆。那两个公人那里肯进酒店里去,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深明下文无冤。」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深明下文无冤。」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好。」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好。好。」施恩附耳低言「好。」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好。」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好。」也有两双八搭麻鞋在里面。「好。○写来竟是父子夫妇兄弟,不是朋友,故写得好。○重读之,觉实实写得好,我却写不出。」只是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每每后文事,偏在前文闲中先逗一句,至于此句,尤逗得无痕有影,妙绝妙绝。不知文者,谓是武松自夸了得也。」武松点头道:不须分付,我已省得了。再著两个来也不惧他!「竟是父子夫妇兄弟。」你自回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著去了,「完施恩完得好。」不在话下。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数里。○看他一路叙出许多里数,史公敛手。」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来?「果然不出都头所料。○文笔入妙。」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到来撩扑老爷!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著。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妙心妙笔,写出妙人妙景。」又行了四五里路,「四五里。」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著,把左手撕来只顾自吃;「妙心妙笔,写出妙人妙景。」行不过五里路,「五里。」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
约算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一总八九里。」只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文笔妙绝。」提著朴刀,「朴刀此处出现。」各跨口腰刀,「腰刀此处出现。」在那里等候,「妙绝。」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著做一路走。「文笔妙绝。」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文笔妙绝。」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妙人。」又走不数里多路,「数里。」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作文须作如此语,方是绝妙好辞。」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上有牌额,写著道:飞云浦三字。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甚么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
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妙。」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妙。」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妙。」这一个急待转身,「妙。」武松右脚早起,扑通地也踢下水里去。「妙。」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妙。」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作两半个,赶将下桥来。「妙。」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妙。」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妙。」就水边捞起朴刀来,「读此句,为之一叹。本拟武松死于此刀,谁料自家之刀,仍杀自家之身耶?人生世上,此等事往往有之,愿后世以此为鉴也。」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妙。」却转身回来,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妙。」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妙。」武松追著,又砍倒一个;「妙。」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妙。」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助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妙。○问得筋节。」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妙。○都在句,写出不费手脚。鸳鸯楼句,写出熟溜专等句,写出毒。」武松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妙。」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看他涝朴刀解腰刀,便有两刀矣。」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几刀,「妙。」立在桥上看了一回,「活画出来。○写武松真是武松,与他人不同。」思量道:虽然杀了这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提著朴刀踌躇了半晌,「妙绝。○提刀踌躇四字,自庄子写庖丁后,忽于此处再见。」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妙绝。○转笔如风。」不因这番,有分教武松:杀几个贪夫,出一口怨气。定教:
画堂深处尸横地,红烛光中血满楼。
毕竟武松再回孟州城来,怎地结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
第三十一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
「总批:此回完武松,入宋江,只是交代文字,故无异样出奇之处。然我观其写武松酒醉一段,又何其寓意深远也。盖上文武松一传,共有十来卷文字,始于打虎,终于打蒋门神。其打虎也,因三碗不过冈五字,遂至大醉,大醉而后打虎,甚矣,醉之为用大也!其打蒋门神也,又因无三不过望五字,至于大醉,大醉而后打蒋门神,又甚矣,醉之为用大也!虽然古之君子,才不可以终恃,力不可以终恃,权势不可终恃,恩宠不可终恃;盖天下之大,曾无一事可以终恃,断断如也。乃今武松一传,偏独始于大醉,终于大醉,将毋教天下以大醉独可终恃乎哉?是故怪力可以徒搏大虫,而有时亦失手于黄狗;神威可以单夺雄镇,而有时亦受缚于寒溪。盖借事以深戒后世之人,言天人如武松,犹尚无十分满足之事,奈何纭纭者,曾不一虑之也!
下文将入宋江传矣。夫江等之终皆不免于窜聚水泊者,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若江等生平一片之心,则固皎然如冰在玉壶,千世万世,莫不共见。
故作者特于武松落草处顺手表暴一通,凡以深明彼江等一百八人,皆有大不得已之心,而不必其后文之必应之也。乃后之手闲面厚之徒,无端便因此等文字,遽续一部,唐突才子,人之无良,于斯极矣!」
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将入来;被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叫甚么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么人?那妇人哭著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晓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一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两三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便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好风水,今日验矣,绝倒。○若真有风水,则又何以偏有此等事也?若风水本有,人自一时看不出,则何日当遇看得出人也?世之愚人,必欲津津言之,何哉!」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么?那妇人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武行者道:这厮有些财帛么?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两百两金银。
武行者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了!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么?「好。」武行者道:有时将来请我。「好。」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暗算我么?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见小窗边桌子上摆著酒肉。「是。」武行者讨大碗吃了一回。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著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Сhā了戒刀,「四字妙。○此一段,岂以必杀飞天蜈蚣为武乎?岂以必救妇人为仁乎?于是二者皆无取焉。然则为写戒刀,此言为独断也。」连夜自过岭来,迤逦取路望著青州地面来。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于路却没人盘诘他。
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好笔。」当日武行者一路上买酒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上得一条土冈,早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先叙白虎山,古云行人如一画图中,今日笔墨都入画图中也。」武行者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路,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屋后都是乱山。○此二句,人只谓是写景,却不知都是章法。」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落小酒肆。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迳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多卖没了。「看他说没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挡寒。店主人便去打两角酒,大碗价筛来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与他过口。「看他没了。」片时间,吃尽了两角酒,又叫再打两角酒来。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原来过冈子时,先有三五分酒了;「好笔。○四角酒不足以醉武松也,然要写多,又恐与三碗不过冈,无三不过望相近,因倒追到前文去Сhā此一句,特与俗笔不同。」一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武松却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与我吃了,「想到自吃的肉,一发挑动下文。」一发还你银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和肉只顾要吃,「只是顺口捎带一句,亦是情所必有,却偏与榜文捕护相挑斗,故妙。」却那里去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看他只是说没了。」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说过只有这些白酒。那得别的东西卖!「看他到底说没了。」
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著三四个人入进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二郎,请坐。那汉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不但肉,又有鸡,不但有,又已熟,忽然写得馨香满鼻,绝妙文情。」只等二郎来。那汉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酒字上又加青花瓮三字,写得分外入耳。」店主人道:在这里。「三字活跳,与前许多郎当语相激射。」那汉引了众人,便向武行者对席上头坐了,「又偏坐得相激射。」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写得射眼之极。」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青花瓮外,又加写出一个大白盆,不惟其物,惟其器便已令人眼涎俟痒之极,况又实实清香滑辣耶!」武行者偷眼看时,「写得绝倒,四字中有又恼又羞在内,馋自不必说。」却是一瓮灶下的好酒,风吹过一阵阵香味来。武行者不住闻得香味,「写得绝倒,中间又恼又羞,馋自不必说。」喉咙痒将起来,「痒字绝倒,又爬挠不得。」恨不得钻过来抢吃。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射眼之极。」放在那汉面前,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烫。「故意写得射眼,绝妙文情。」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不由的不气;「写得馋,自不必说,其实又恼又羞。」正是眼饱肚中饥,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为头是此一声当不起。」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好。○活写出半日不来顾管。」武行者睁著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我也一般还你银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
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只管将出家人三字,挑斗榜文捕护,有铜山东崩,洛钟西应之巧。」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到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绝倒语。○看他只管说曾不看见,妙绝。」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写那汉大怒,却不便来发作,却又去看店主人,然后跳起身来,如画之笔。」
那大汉跳起身来,「眉批:一个立起。」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只管将出家人三字,挑斗榜文捕护,使读者心中疑忌。」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一个硬。○写两硬相磕,互不肯让,句句出色。」那大汉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一个又硬。」武行者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眉批:又一个立起。」你那厮说谁!「一个又硬。○有声有色。」那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话!「一个又硬。○有声有色。」「眉批:一个走出。」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一个又硬。○须知是一头喝,一头抢出来。」「眉批:又一个走出。」那大汉便闪出门外去。「眉批:一个出门。」武行者赶到门外。「眉批:又一个出门。一路看他写两个硬汉各不相下。」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便做个门户等著他。「如画。」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手,「如画。」那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如画。」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怀中,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如画。○自打虎至此,曾无一次不变。」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敢上前来。武行者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如画。」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如画。○写得只如将大汉作戏,又表神力,又表醉后。○溪里二这字,妙绝文情。」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汉救上溪来,「救上溪来,捉上溪来,不意寒溪有此妙事。」自搀扶著投南去了。「如画。」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掸不得,自入屋后躲避去了。「去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吃酒了!「二语写出快活,有旁若无人之意。」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可怜,好酒却是冷吃,亦足强似顷间偷看时也。」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都未曾吃动。「写得快活。」武行者且不用箸,双手扯来任意吃,「快活亦有,醉亦有。」没半个时辰,把这酒「句。」肉「句。」和鸡「句。」都吃个八分。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在背上,便出店门,沿溪而走。「绝妙文情。」却被那北风卷将起来,武行者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画出头陀,画出醉,画出严寒,画出溪边。」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傍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著武松叫。「无端忽想出一只黄狗,文心千奇百怪,真乃意想不到。」武行者看时,一只大黄狗赶著吠。「叠写一句者,上句从作者笔端写出,此句从武松眼中写出。从笔端写出者,写狗也。从眼中写出者,写醉也。」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四字骂世,言世间无事可寻,一寻便寻了狗的事也。」恨那狗赶著他只管吠,便将左手鞘里掣一口戒刀来,大踏步赶。「狗上加一恨字,赶狗上着一戒刀字,皆喻古今君子,有时忽与小人相持,为可深痛惜也。夫狗岂足恨之人,戒刀岂赶狗之具哉。」那黄狗绕著溪岸叫。「写出寒溪,写出村犬,写出醉壮举陀真是笔头有画。」武行者一刀砍将去,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其力可以打倒大虫,而不能不失手于黄狗,为用世者读之寒心。」黄狗便立定了叫。「活画黄狗,活画小人。○黄狗得意。○俗本落此句。」冬月天道,虽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得当不得,爬将起来,淋淋的一身水。「学道必须闻一知十,看书却须闻一知二。如此句寒冷得当不得,须知是两个人寒冷得当不得。淋淋漓漓一身水,须知是淋淋漓漓两身水也。作传妙处,全妙于写一边,不写一边,却将不写一边,宛然在写一边时现出。其妙不可以一端尽也。」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耀人。「爬起时不记戒刀,起来后忽然耀眼,写醉人真是醉人,写戒刀真好戒刀。俗本落此句。」便再蹲下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此段不止活画醉人而已,喻言君子作世,每每一蹶之后,不能再振,所以深望其慎之也。」
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一伙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纻丝衲袄,手里拿著一条哨棒,「却不接吃打大汉,妙。」背后十数个人跟著,都拿木钯白棍。众人看见狗吠,「画。○一狗吠而众人随之,类如此矣。」指道:这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见,大哥哥却又引了二三十个庄客自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这里!「又作补,又作引。」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个吃打的汉子,换了一身衣服,「细笔不漏。」手里提著一条朴刀,背后引著三二十个庄客,都拖枪拽棒,跟著那个大汉,吹风呼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指著武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道:这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那汉喝声下手!三四十人一发上。可怜武松醉了,挣扎不得,急要爬起来,被众人一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不成捉矣,止可谓之涝上溪来耳。○前文闲写一句云门前一道清溪,不意遂两用之。」转过侧首墙边,一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松,围绕著墙院。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柳树上,叫: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
却才打得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甚么人?「又打妙。」只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里吃三杯酒,叵耐这个贼行者到来寻闹,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将来撺在水里,头脸都磕破了,险些冻死,却得相识救了回来。归家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却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起这贼头陀来也不是出家人,脸上见刺著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忽然一逼。」这个吃打伤的大汉道:问他做甚么!「忽然一松。○一逼一松,总是摇漾读者。」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著一两个月将息不起,不如把这秃贼一顿打死了,一把火烧了他,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拿起藤条,恰待又打。只见出来的那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这人也像是一个好汉。「也像是三字,妙绝。可见连日说好汉也,可见连日说开松也。」
此时武行者心中略有些醒了,理会得,「此三字中又提动景阳打虎一事在心头矣。」只把眼来闭了,由他打,只不做声。那个先去背上看了杖疮「写看一看,亦不一直写出,且先写个看背上杖疮,以作一曲,便无馋笔渴墨之消。」便道:作怪!这模样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过面前,便将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方才看正面,便有酣笔饱墨之致也。」定睛看了,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疑鬼疑神之笔。」武行者方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疑鬼疑神之笔。」那人喝道: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自武二郎兄死之后,如十字坡、孟州营、白虎庄,处处写出许多哥哥弟弟字来,读之真有昨夜雨滂烹,打倒葡萄棚之妙也。然前两处犹明明知是某人,却写到结拜兄弟,便有通身击应之能耳。此却更不知是何人,竟写一个认是哥哥,一个认是兄弟,叫得一片亲然,使读者茫不知其为谁,岂其梦中见武大耶?盖特特为是疑鬼疑神之笔以自娱乐,亦以娱乐后世之人也。」那穿鹅黄袄子的「妙。」并吃打的「妙。○一时写出四个人,却一个人认得三个人,一个人认得一个人,两个人各认得两个人,一个人只认得一个人,一个人认得三个人者,出来的人认得三个人也。一个人认得一个人者,武松只认得出来的人也。两个人各认得两个人者,鹅黄袄子的认得出来的吃打的,吃打的认得出来的鹅黄袄子的也。一个人只认得一个人者,读者此时只认得武松,并不认得出来的、鹅黄袄子的、吃打的也。○妙批。」「眉批:看他写四人都无名字。」尽皆吃惊;连忙问道:这个行者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景阳冈找虎不惟自己时常说,别人也时常说,可知是一件非常事。」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如画,如话。」那弟兄两个听了,慌忙解下武松来,便讨几件干衣服与他穿了,「细笔不漏。」便扶入草堂里来。武松便要下拜。那个人惊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还未醒,且坐一坐说话。「水浒写拜,已成套事,此又写得异样出色。○真好哥哥。」武松见了那人,欢喜上来,酒早醒了五分,「真有是事。」讨些汤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那人,「一只拜作两橛写。」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又略一顿。」正是郓城县人氏,「句。」姓宋,「句。」名江,「句。」表字公明。「句。」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在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么?宋江道:我自从和你在柴大官人庄上分别之后,我却在那里住得半年。「是打虎杀嫂初遇张青时也。」不知家中如何,恐父亲烦恼,先发付兄弟宋清归去。「便带出三十四回来。」后却接得家中书说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头气力,已自家中无事,「口中补写朱、雷。」只要缉捕正身;因此,已动了个海捕文书各处追获。这事已自慢了。却有这里孔太公屡次使人去庄上问信,后见宋清回家,说道宋江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使人直来柴大官人庄上取我在这里。「口中补写来孔家前半节事。」此间便是白虎山。这庄便是孔太公庄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儿子,人都叫他做毛头星孔明。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此句丑。」我在此间住半年了。「是打蒋门神、杀张都监、再遇张青时也。」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一遭。这两日方欲起身。「便入此句,为下作引。」我在柴大官人庄上时,只听得人传说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大虫;又听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又闻斗杀了西门庆。「此是半年。」向后不知你配到何处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此是半年。○上文云柴家半年,孔家半年,此又叙出半年中事都知,半年中事都不知,不惟行文有虚实之妙,又表出柴孔两庄大小之不同也。」武松答道:小弟自从柴大官人庄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阳冈上打了大虫,送去阳谷县,知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后因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通奸上坐以不仁二字,妙绝,遂令风情二字,更立不起。」药死了我先兄武大,「诸字哭杀,何也?昔佛入灭后,阿难结集四经,升座初唱如是我闻四字,一时大众,无不大哭也。日昨犹见佛,今日已称我闻。今武松别宋江时,犹口口哥哥,见宋江时已口称先兄。嗟乎!肠断脉绝,胡可以言也。」被武松把两个都杀了,自首告到本县,转申东平府。后得陈府尹一力救济,断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州;怎地会施恩,怎地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一十五口,又逃在张青家,母夜叉孙二娘教我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从头备细告诉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礼道:却才甚是冲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孔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顿端正拜还。武行者拜谢了。宋江请出孔太公,「竟是哥哥身分,妙。○写得宋江亦有夸耀武松之意,妙妙。」都相见了。孔太公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余的事,「我于世间无所爱,正独爱此一句耳。我二三同学人,亦同此癖也,武松之入玄中,宜哉。」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天明起来,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饭。孔明自在那里相陪。孔亮捱著疼痛,也来管待。「妙。写得孔亮爱敬豪杰出,写得武松豪杰为人爱敬出。」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亲戚都来谒拜。又有几个门下人,亦来拜见。宋江见了大喜。「写武松到处有人拜门生,可谓荣华之极,一百七人中,无一个得及也。○官司榜文,有如无物,写得妙绝。」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对哥哥说了,「一夜话中抽出一句,妙笔。」菜园子张青写书与我,著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不说起杨志。」那里入伙,他也随后便上山来。宋江道:也好。「也好者,仅好而有所未尽之辞,只二字截住,下却疾转出清风寨同去一段来,深表自家爱异武松之至,不愿其遂去落草,而自家之一片冰心,遂可借此得以自白。此皆宋江生平权诈过人处,而后人反因此等续出后数十回,真可笑也。」我不瞒你说,我家近日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我,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寨不远,我这两日这待要起身去,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写出恩爱如见。○诚如此,可谓爱人以德矣。」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设疑,倘或有些决撒了,须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知寨不好。「说得妙。曾不见花知寨,因宋公明而爱及花知寨,一妙也。虽因宋公明而爱入花知寨,然毕竟信公明深于信知寨,二妙也。」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只是由三字,去了罢三字,便活衬出宋江恩爱来。」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武松不必有此心,只因上文宋江数语感激至深,便慨然将宋江口中不便说明之事,一直都说出来。读其言,真令我欲痛哭也。○殊不知宋江却不然。」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看他便着实赞叹,全是一片权诈。」若如此行,不敢苦劝,「此八字重上四字。」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此句又落到兄弟恩情上来,妙绝。○只因宋江要表不反,便有此一段文;只因有此一段文,便为七十回后续貂者作地也。」
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一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里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陪。」并带来的度牒书信戒箍数珠戒刀金银之类交还武松;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路费。宋江推却不受,「武松偏不然。」孔太公父子只顾将来拴缚在包裹里。宋江整顿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带上铁戒箍,挂了人顶骨数珠,跨了两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里。宋江提了朴刀,悬口腰刀,带上毡笠子,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余里路,拜辞了宋江、武行者两个。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武松两个在路上行著,于路说些闲话,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伙又行。两个吃罢饭,又走了四五十里,却来到一市镇上,地名唤做瑞龙镇,却是个三岔路口。宋江借问那里人道:小人们欲投二龙山、清风镇上,不知从那条路去?那镇上人答道:这两处不是一条路去了:这里要投二龙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风镇去,须用投东落路,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备细,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却回来。「真正哥哥既死,且把认义哥远送,所谓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也。」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入伙之后,少戒酒性。「与张青如出一日。」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前宋江口中不好说明,却向武松口中说明之;然武松口中却说不畅,便再向闲江口中畅说之,妙绝。然而其实都是宋江权术,七十回后纷纷续貂,殊无谓也。」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事业,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此非宋江自谦,实是武松珠玉在前矣。」武行者听了,「此五字真写得好,有如鱼似水之乐。」酒店上歇了数杯,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语:「笔墨淋漓之至。」少戒酒性。「再申四字才,所以消缴武松十来卷文字,直挽至最初柴进庄上使酒打人一句也。」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看官牢记话头:武行者自来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伙了,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别了武松,转身投东,望清风山路上来,于路只忆武行者;「七字妙绝,遥遥直与一年前柴进庄上武松别宋江上路时相应。」又自行了几日,却早远远的望见前面一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足,贪走了几程,不曾问得宿头。「如此入。」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内惊慌,肚里寻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乱在林子里歇一夜;却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以打熬。──倘或走出一个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却不害了性命!只顾望东小路里撞将去。约莫走了也是一更时分,心里越慌,看不见地下,躧了一条绊脚索;树林里铜铃响,走出十四五个伏路小喽啰来,发声喊,把宋江捉翻,一条麻绳索缚了;夺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来。「即晚间心中欢喜,观之不足之山也。」宋江只得叫苦。却早押到山寨里。
宋江在火光下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厅上放著三把虎皮交椅;后面有百十间草房。小喽啰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将来绑在将军柱上。有几个在厅上的小喽啰说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寺,却请起来,剖这牛子心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宋江被绑在将军柱上,心里寻思道:我的造物直如此偃蹇!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变出得如此之苦!谁想这把骨头却断送在这里!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荧煌。宋江已自冻得身体麻木了,动掸不得,只把眼来四下里张,低了头叹气。
约有二三更天气,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时,只见那个出来的大王头上绾著鹅梨角儿,一条红绢帕裹著,身上披著一领枣红纻丝衲袄,便来坐在当中虎皮交椅上。那个好汉祖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绰号锦毛虎;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因为消折本钱,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那燕顺酒醒起来,坐在中间交椅上问道:孩儿们那里拿得这个牛子?小喽啰答道:孩儿们正在后山伏路,只听得树林里铜铃响。原来这个牛子独自个背些包裹,撞了绳索,一交绊翻;因此拿得来献与大王做醒酒汤。燕顺道:正好!快去与我请得二位大王来同吃。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上两个好汉来: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祖贯两淮人氏,姓王名英,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卜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边这个生的白净面皮,三牙掩口髭须,瘦长膀阔,清秀模样,也裹著顶绛红头巾;休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银为生,因庥自小好习枪棒,流落在江湖上;因来清风山过,撞著王矮虎和他斗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因上燕顺见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当下三个头领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儿们,快动手取下这牛子心肝,造三分醒酒酸辣汤来。只见一个小喽啰掇一大铜盆水来放在宋江面前;「怕。」又一个小喽啰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用一把剜心尖刀。「怕。」那个掇水的小喽啰便把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里。「怕。○一部大书以宋江为主,则如此等处定当不妨,然作者却偏故意写得怕人,读之亦复吃惊不少。」原来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著,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再注一句者,为欲少迟下文也,然于何知之?」
那小喽啰把水直泼到宋江脸,宋江叹口气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亲耳听得宋江两字,「三十七字只作一句读,其事甚疾。○此三十七字中,凡叙三个人,三件事,然其实泼时即是叹时,叹时即是听时,听时即是泼时,虽是三个人,三件事,然只在一霎中一齐都有,故应作一句读也。」便喝住小喽啰,道:且不要泼水!燕顺问道:他那厮「妙。」说甚么宋江?「妙。○看他两半句不合处。」小喽啰答道:这厮口里「妙。」说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妙。」燕顺便起身来「妙。」问道:兀那汉子,你认得宋江?「妙妙。」宋江道:知我便是宋江。燕顺走近前来「妙妙。」又问道:你是那里的宋江?「天下岂有两宋江耶?妙妙。」宋江答道:我是济州郓城县做押司的宋江。「妙妙。」燕顺嚷道:「妙妙。」你莫不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杀了阎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当选妙。○详其地不足信,又必详其事焉。笔墨淋漓,乃至于此。」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黑三郎宋江。「妙妙。○无所不详矣,只余三郎二字,亦详出来,文心当面变化而出,非先有定式可据也。○看他连用无数宋江字押脚,有渔阳掺挝之声,能令满座动色。○俗本讹。」燕顺吃了一惊,便夺过小喽啰手内尖刀,把麻索都割断了;「便夺尖刀,妙绝妙绝。」便把自身上穿的枣红纻丝衲袄脱下来,裹在宋江身上;「便脱枣红衲袄,妙绝妙绝。」便抱在中间虎皮交椅上;「便抱上虎皮交椅,妙绝妙绝。」便叫王矮虎,郑天寿快下来。三人纳头便拜。「便叫来拜,妙绝妙绝。○写得燕顺屁滚尿流如活。○上七宋江字押脚,此四便字提头,文笔盘飞踢跳。俗本讹。」宋江连忙下来答礼,问道:三位壮士,何故不杀小人,反行重礼?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好汉一齐跪下。燕顺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未审亦作汤否?」原来不识好人!一时间见不到处,少问个缘繇,争些儿坏了义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说出大名来,我如何得知仔细!小弟在江湖上绿林丛中走了十数年,闻得贤兄仗义疏财,济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缘分浅薄,不能拜识尊颜。今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挂心错爱?燕顺道: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海,谁不钦敬!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全书大眼目。」不知仁兄独自何来,今却到此?
宋江把这救晁盖一节,杀阎婆惜一节,却投紫进并孔太公许多时,及今次要往清风寨寻小李广花荣,──这几件事一一备细说了。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衣服与宋江穿了;一面叫杀羊宰马,连夜筵席。当晚直吃到五更,叫小喽啰服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来,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又说武松如此英雄了得。「妙。○又妙于夜来不说,留作今朝竟日之欢也。」三个头领跌脚懊恨道:我们无缘!若得他来这里,十分好却恨他投那里去了!「妙。」话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风寨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不在话下。
当时腊月初旬,山东人年例,腊日上坟。「笔法。」只见小喽啰山下报上来说道:大路上有一乘轿子,七八个人跟著,挑著两个盒子,去坟头化纸。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见报了,想此轿子必是个妇人,点起三五十小喽啰,便要下山,宋江,燕顺那里拦当得住,绰了枪刀,敲一棒铜锣,下山去了。宋江,燕顺,郑天寿三人自在寨中饮酒。那王矮虎去了约有三两个时辰,远探小喽啰报将来,说道:王头领直赶到半路里,七八个军汉都走了,拿得轿子里抬著的一个妇人。只有一个银香盒,别无物件财物。燕顺问道:那妇人如今抬到那里?小喽啰道:王头领已自抬在山后房中去了。燕顺大笑。宋江道: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燕顺道:这徊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劝他。燕顺,郑天寿便引了宋江,直到后山王矮虎房中,推开房门。只见王矮虎正搂住那妇人求欢,见了三位入来,慌忙推开那妇人,请三位坐。
宋江看见那妇人,便问道:娘子,你是谁家宅眷?这般时节出来闲走,有甚么要紧?那妇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便答道:侍儿是清风寨知寨的浑家。「凭空设幻,疑其笔尖有五鬼搬运之符也。」为因母亲弃世,今得小祥,特来坟前化纸,那里敢无事出来闲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我正来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荣之妻?我如何不救?「文情奇妙,读之欲迷。」宋江问道:你丈夫花知寨「好。」如何不同你出来上坟?那夫人道:告大王,侍儿不是花知寨的浑家。「好。」宋江道:你恰才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好。」那妇人道:大王不知,这清风寨如今有两个知寨,「好。」一文,「好。」一武。「好。」武官便是知寨花荣,「好。」文官便是侍儿的丈夫知寨刘高。「好。」宋江寻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到那里须不好看。「看他下文好看。○此等皆是无中生有文字。」宋江便对王矮虎说道:小人有句话说,不知你肯依么?王英道:哥哥有话但说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我看这娘子说来,是个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二字宋江声口。」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大义两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听禀,王英自来没个押寨夫人做伴,况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则甚?「骂世语,竟似李逵恶习矣,然偶然一见即不妨,但不得通身学李贽。便殊累盛德也。」胡乱容小弟这些个?宋江便跪一跪,「宋江身分。」道:贤弟若要押寨夫人时,日后宋江拣一个停当好的,在下纳财进礼,娶一个服侍贤弟。只是这个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个人情,放了他则个。燕顺,郑天寿一齐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请起来,这个容易。宋江又谢道:恁地时,重承不阻。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因此,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喝令轿夫抬了去。「此是写燕顺。」那妇人听了这话,Сhā烛也似拜谢宋江,一口一声叫道:谢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谢我,我不是山寨里大王,我自是郓城县客人。「辨得迟矣,亦可对立面辨得早哩。」那妇人拜谢了下山,两个轿夫也得了性命,抬著那妇人下山来,飞也似走,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这王矮虎又羞又闷,只不作声;被宋江拖出前厅劝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后好歹要与兄弟完娶一个,教你欢喜便了。小人并不失信。燕顺,郑天寿都笑起来。王矮虎一时被宋江以礼义缚了,「礼义可以缚人,乃至可以缚王矮虎,而何世之不用之也。」虽不满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清风寨军人一时间被掳了恭人去,只得回来,到寨里报知刘知寨,说道:恭人被清风山强人掳去了!刘高听了大怒,喝骂去的军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军汉。众人分说道:我们只有五七个,他那里三四十人,如何与他敌得?刘高喝道:胡说!你们若不去夺得恭人回来时,我都把你们下在牢里问罪!
那几个军人吃逼不过,没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内军健七八十人,各执枪棒,用意来夺;不想来到半路正撞见两个轿夫抬得恭人飞也似来了。众军汉接见恭人,问道:怎地能彀下山?那妇人道:那厮捉我到山寨里,见我说道是刘知寨的夫人,吓得他慌忙拜我,便叫轿夫送我下山来。「活是文官妻子,亦会说大话骗人。」众军汉道:恭人,可怜见我们,只对相公说我们打夺得恭人回来,权救我众人这顿打!那妇人道:我自有道理说便了。众军汉拜谢了,簇拥著轿子便行。众人见轿夫走得快,「妙。」便说道:你两个闲常在镇上抬轿时,只是鹅行鸭步,「妙。」如今却怎地这等走的快?「妙。」那两个轿夫应道:本是走不动,却被背后老大栗暴打将来!「妙。」众人笑道:你莫不见鬼?背后那得人!轿夫方才敢回头,看了道:哎呀!是我走得慌了,脚后跟直打著脑杓子!「妙。○此文只是花荣楔子,作者无可见长,故借此作闲中一笑也。」众人都笑,簇著轿子,回到寨中。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恭人道:你得谁人救了你回来?那妇人道:便是那厮们掳我去,不从奸骗,正要杀我;「活是文官妻子,会说自家好处。」见我说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却得这许多人来抢得我回来。刘高听了这话,便叫取十瓶酒,一口猪,赏了七八十人,「十瓶酒,一口猪,赏七八十人,文官破格事也。」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救了那妇人下山,又在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来投奔花知寨,当时作别要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饯行,各送些金宝与宋江,打缚在包裹里。当日宋江早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拴束了行李,作别了三位头领下山。那三个好汉将了酒果肴馔直送到山下三十余里,官道傍边,把酒分别。三人不舍,叮嘱道:哥哥去清风寨回来,是必再到山寨相会几时。「带一句。」宋江背了包裹,提了朴刀,说道:再得相会。唱个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说话的同时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便不使宋江要去投奔花知寨,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又变出一样住法。」正是:
遭逢坎坷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
毕竟宋江来寻花知寨撞著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第三十二回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大闹清风寨
「总批:文章家有过枝接叶处,每每不得与前后大篇一样出色。然其叙事洁净,用笔明雅,亦殊未可忽也。譬诸游山者游过一山,又问一山,当斯之时,不无借径于小桥曲岸,浅水平沙。然而前山未远,魂魄方收,后山又来,耳目又费,则虽中间少有不称,然政不致遂败人意。又况其一桥一岸,一水一沙,乃殊非七十回后一望荒屯绝徼之比。想复晚凉新浴,豆花棚下,摇蕉扇,说曲折,兴复不浅也。
看他写花荣,文秀之极,传武松后定少不得此人,可谓矫矫虎臣,翩翩儒将,分之两隽,合之双壁矣。」
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只隔得百里来路。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风镇。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因此,特设这清风寨在这清风镇上。「落笔亦似一座恶山,便伏下许多林莽。」那里也有三五千人家,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站多路。当日三位头领自上山去了。只说宋公明独自一个,背著些包里,迤逦来到清风镇上,便借问花知寨住处。那镇上人答道: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南边有个小寨,是文官刘知寨住宅;「问花知寨,偏先答刘寨,行文有犬牙交错之法。」北边那个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听罢,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到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入去通报。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少年的军官来,拖住宋江,喝叫军汉接了包里、朴刀、腰刀,扶到正厅上,便请宋江当中凉床上坐了,纳头便拜四拜,「写花荣又有花荣。○正厅上当中设放凉床,写得妙绝。盖花荣望宋江来久矣,特暗借陈蕃故事,翻写出异样交情来,真正妙手。」起身道:自从别了兄长之后,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烟花,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信,不知曾到也不?今日天赐,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慰平生。说罢又拜。宋江扶住道:贤弟,休只顾讲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花荣斜坐看。「三字与上凉床句对看,要知他全不用宾主二字相待便连下文妻妹一段,都有神理,作者之手法如此。」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清风山上被捉遇燕顺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难,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人寿凡何,是何言与!」却又理会。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孔太公庄上时,在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花荣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写花荣,又有花荣。○花荣武官,何其文也!○看他文心前掩后映,何其妙哉!见刘知寨恭人,却误认是花知寨恭人,既晓得不是花知寨恭人,却又仍得见花知寨恭人,一奇也。未算到秦家嫂嫂,却先见花家妹子,今日是花家妹子,后日又却是秦家嫂嫂,二奇也。世之浅夫读此文,则止谓是花荣出妻见妹耳,岂复知其结构之妙哉!」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鞋袜,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当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皱了双眉,说道:兄长,没来由救那妇人做甚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宋江道:却又作怪!我听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却如何恁的说?花荣道:兄长不知:不是小弟说口,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处,「是。」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是。」远近强人怎敢把青州扰得粉碎。「是。」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是。」这厮又是文官,又不识字;「是。」自从到任,只把乡间些少上户诈骗;「是。」朝庭法度,无所不坏。「是。」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呕气,「是。」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贪图贿赂,末有不残害良民者;残害良民以图贿赂,未有不奉其婆娘者;婆娘既应付贿赂滋味,未有不调拨丈夫多行不仁者。借花荣口中,写得如秦镜相似。」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宋江听,便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虽有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花荣道:兄长见得极明。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贤弟若如此,也显你的好处。花荣夫妻几口儿朝暮臻臻至至献酒供食,伏侍宋江。「极写花荣。」当晚安排床帐在后堂轩下请宋江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筵宴款待。
话休絮烦。宋江自到花荣寨里,吃了四五日酒。花荣手下有几个梯己人,一日换一个,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村落宫观寺院,闲走乐情。「写花荣都好。○为下文作引,好。」自那日为始,这梯己人相陪著闲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闲玩。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自不必说得。当日宋江与这梯己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镇上酒肆中饮酒。临起身时,那梯己人取银两还酒钱。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却自取碎银还了。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那个同去的人欢喜,又落得银子,又得身闲。「此等只是闲笔闲搦。」自此,每日拨一个相陪,和宋江去闲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钱。自从到寨里,无一个不敬爱他的。宋江在花荣寨里住了将及一月有余,看看腊尽春回,又早元宵节近。
且说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庆赏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大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五七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京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当下宋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荣到巳牌前后,上马去公解内点起数百个军士,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又点差许多军汉,分头去四下里守把栅门。「为官应如此矣。」未牌时分,回寨来邀宋江点心。宋江对花荣说道:听闻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我欲去看看。花荣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长,奈缘我职役在身,不能够闲步同往。「先补一句。」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专待家宴三杯,以庆佳节。宋江道:最好。
却早天色向晚,东边推出那轮明月。宋江和花荣家亲随梯己人两三个跟随著缓步徐行。到这清风镇上看灯时,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著许多故事,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并芙蓉、荷花,异样灯火。四五个人手挽著,来到大王庙前,在鳌山前看了一回,迤逦投南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一伙人围住在一个大墙院门首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宋江看时,却是一伙舞鲍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那相陪的梯己人却认得社火队里,便教分开众人,请宋江看。那跳鲍老的,身躯纽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只见这墙院里面,却是刘知寨夫妻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武知寨便上马去弹压,文知寨便和婆娘看灯,往往如是矣。」听得宋江笑声,那刘知寨的老婆于灯下却认得宋江,便指与丈夫道:兀!那个笑的黑矮汉子,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刘知寨听了,一惊,便唤亲随六七人,叫捉那个笑的黑矮汉子,宋江听得,回身便走。走不过十余家,众军汉赶上,把宋江捉住,到寨里,用四条麻索绑了,押至厅前。那三个梯己人见捉了宋江,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
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叫解过那来。众人把宋江簇拥在厅前跪下。刘知寨喝道: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贼,如何敢擅自来看灯!今被擒获,有何理说?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间多日了,从不曾在清风山打劫。
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喝道:你这厮兀自赖哩!你记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时?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时小人不对恭人说来: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亦被掳掠在此间,不能够下山去?刘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掳劫在那里,今日如何能够下山来,却到我这里看灯?那妇人便说道:你这厮在山上时,大刺刺的坐在中间交椅上,由我叫大王,那里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那妇人听了,大怒,指著宋江骂道:这等赖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刘知寨道:说得是。喝叫取过批头来打那厮。一连打了两料。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叫把铁锁锁了,明日合个囚车,把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
却说相陪宋江的梯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花荣听罢,大惊,连忙写书一封,差两个能干亲随人去刘知寨处取。亲随人赍了书,急忙到刘知寨门前。把门军士入去报覆: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刘高叫唤至当厅。那亲随人将书呈上。刘高拆开封皮,读道: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亲刘丈,「花荣文甚。」近日从济州来,「放开郓城一字。」因看灯火,误犯尊威,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草字不恭,烦乞照察不宣。刘高看了,大怒,把书扯的粉碎,大骂道:花荣这厮无礼!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却与强贼通同,也来瞒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济州刘丈!俺须不是你侮弄的;你写他姓刘,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文官徒知此耳。」喝令左右把下书人推将出去。
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急急归来,禀覆花荣知道,花荣听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备我的马来。花荣披挂,拴束了弓箭,「花荣一生。」绰枪上马,带了三五十名军汉,都拖枪拽棒,直奔至刘高寨里来。把门军汉见了,那里敢拦当;见花荣头势不好,尽皆吃惊,都四散走了。「写得好看。」花荣抢到厅前,下了马,手中拿著枪。那三五十人都摆在厅前。「写得好看。」花荣口里叫道:请刘知寨说话。刘高听得,惊得魂飞魄散;惧怕花荣是个武官,那里敢出来相见。花荣见刘高不出来,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那三五十军汉一齐去搜时,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又使铁索锁著,两腿打得肉绽。几个军汉,便把绳索割断、铁锁打开,救出宋江。花荣便叫军士先送回家里去。花荣上了马,绰在手,口里发话道:刘知寨!你便是个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荣!谁家没个亲眷!你却甚么意思?我的一个表兄,直拿在家里,强扭做贼,好欺负人!明日和你说话。花荣带了众人,自回到寨里来看视宋江。
却说刘知寨见花荣救了人去,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来花荣寨夺人。那一二百人内,新有两个教头。为首的教头虽然得了些刀,终不及花荣武艺;不敢不从刘高,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把门军士入去报知花荣。此时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来人拥在门首,谁敢先入去,「写得好看。」都惧怕花荣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却见两扇大门不关,「写得好看。」只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著,「写得好看。」左手拿著弓,右手挽著箭。「写得好看。」众人都拥在门前。花荣竖起弓,大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刘高差你来,休要替他出色。你那两个新参教头,还未见花知寨的武艺。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后你那厮们,要替刘高出色,不怕的入来。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头。「妙。」「眉批:写得好看。」搭上箭,拽满弓,只一箭,喝声:著!正射中门神骨朵头。「妙。」二百人都一惊。花荣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们众人再看:我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门神的这头盔上朱缨!「妙。」飕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缨头上。「妙。」──那两枝箭却射定在两扇门上。「总结一句,有力。」花荣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队里,穿白的教头心窝!「妙妙。」那人叫声哎呀!便转身先走。「写得好看。」众人发声喊,一齐都走了。「写得好看。」
花荣且教闭上寨门,却来后堂看觑宋江。花荣道:小弟误了大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却不妨。只恐刘高那不肯和你干休。我们也要计较个长便。花荣道:小弟舍著弃了这道官诰,「真好花荣。」和那厮理会。宋江道:不想那妇人将恩作怨,教丈夫打我这一顿。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却又怕阎婆惜事发;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三。叵耐刘高无礼,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合个囚车盛我。要做清风山贼首时,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得贤弟自来搭救,便有铜唇铁舌,也和他分辩不得。花荣道:小弟寻思,只想他是读书人,须念同姓之亲,因此写了刘丈;「花知寨差矣,越是读书人,越把同姓痛恶,越是同姓,越为读书人痛恶耳。读至此处,我将听普天下慨叹之声。」不想他直恁没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来家,且却又理会。宋江道:贤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势,救了人来,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吃饭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急使人来抢,又被你一吓,尽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干罢,必然要和你动文书。今晚我先走上清风山去躲避,你明日却好和他白赖,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时,你便和他分说不过。「是。」花荣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的高明远见。只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好花荣。」宋江道:不妨。事急难以担阁,我自捱到山下便了。当日敷贴了膏药,吃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荣处。黄昏时分,便使两个军汉送出栅外去了。宋江自连夜捱去。不在话下。
再说刘知寨见军士一个个都散回寨里来说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谁敢去近前,当他弓箭!两个教头道:著他一箭时,射个透明窟窿,却是都去不得。刘高那终是个文官,有些算计。当下寻思起来:想他这一夺去,必然连夜放他上清风山去了,明日却来和我白赖;便争竞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斗殴之事。我却如何奈何得他?「刘高又贼。」我今夜差二三十军汉,去五里路头等候。倘若天幸捉著时,将来悄悄的关在家里,却暗地使人连夜去州里报知军官下来取,就和花荣一发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时我独自霸著这清风寨,「文武不和只为此句,写出千古炯鉴,非直稗官而已。」省得受那厮们的气!当晚点了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就夜去了。约莫有二更时候,去的军汉背剪绑得宋江到来。「看他省法,便避却前文清风山下被提一段矣。」刘知寨见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与我囚在后院里,休教一个人得知!连夜便写了一封申状,差两个心腹之人星夜来青州府飞报。次日,花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坐视在家,心里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来睬看。刘高也只做不知。两下都不说著。「好。」
且说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厅公座。那知府覆姓慕容,「慕容两字可称踢姓。」双名彦达,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势,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所不为。「为六十二回作案。」正欲回衙早饭,只见左右公人接上刘知寨申状,飞报贼情公事。知府接来看了刘高的文书,了一惊,便道:花荣是个功臣之子,如何结连清风山强贼?这罪犯非小,未审虚实
便教唤那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分付他去。原来那个都监姓黄名信。为他本身武艺高强,威镇青州,因此称他为镇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第一便是清风山,第二便是二龙山,第三便是桃花山。「三山出名。」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黄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因此唤做镇三山。这兵马都监黄信上厅来领了知府的言语,出来点起五十个壮健军汉,披挂了衣甲,马上擎著那口丧门剑,连夜便下清风寨来,迳到刘高寨前下马。刘知寨出来接著,请到后堂,叙礼罢,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赏军士;后面取出宋江来,教黄信看了。黄信道:这个不必问了。连夜合个囚车,把这厮盛在里面!头上抹了红绢,Сhā一个纸旗,上写著:清风山贼首郓城虎张三。宋江那里敢分辩,只得由他们安排。黄信再问刘高道:你得张三时,花荣知也不知?「黄信能。」「眉批:此下一段专为黄信。」刘高道:小官夜来二更拿了他,悄悄的藏在家里,花荣只道去了,安坐在家。黄信道:既是恁的,却容易。明早安排一付羊酒去大寨里公厅上摆著,却教四下里埋伏下三五十人预备著。我却自去花荣家请得他来,只说道:慕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来置酒劝谕。赚到公厅,只看我掷盏为号,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里去。此计如何?刘高喝采道:还是相公高见,此计却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当夜定了计策。次日天晓,先去大寨左右两边帐幕里,预先埋伏了军士,厅上虚设著酒食筵宴。早饭前后,黄信上了马,只带三两个从人,来到花荣寨前。军人入去传报。花荣问道:来做甚么?军汉答道:只听得教报道黄都监特来相探。花荣听罢,便出来迎接。黄信下马,花荣请至厅上叙礼罢,便问道:都监相公,有何公干到此?黄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唤,发落道为是你清风寨内文武官僚不和,未知为甚缘由。知府诚恐二位因私仇而误公事,「黄信会说。」特差黄某到羊酒,前来与你二位讲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厅上,便请足下上马同往。花荣笑道:花荣如何敢欺罔刘高?他又是个正知寨。只是他累累要寻花荣的过失。不想惊动知府,有劳都监下临草寨,花荣将何以报!黄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为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动时,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著我行。「黄信能。」花荣道:深谢都监过爱。黄信便邀花荣同出门首上马。花荣道:且请都监少叙三杯了去。黄信道:待说开了,畅饮何妨?「黄信能。」花荣只得叫备马。
当时两个并马而行,直来到大寨下了马。黄信携著花荣的手,同上公厅来。「黄信能。」只见刘高已自先在公厅上。三个人都相见了。黄信叫取酒来。从人已自先把花荣的马牵将出去,闭了寨门。「黄信能。」花荣不知是计,只想黄信是一般武官,必无歹意。黄信擎一盏酒来,先劝刘高道:知府为因听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忧心;今日特委黄信到来与你二公陪话。烦望只以报答朝廷为重,再后有事,和同商议。「黄信会说。」刘高答道:量刘高不才,颇识些理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心。我二人也无甚言语争执,此是外人妄传。黄信大笑道:妙哉!「黄信能。」刘高饮过酒,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道:虽然是刘知寨如此说了,想必是闲人妄传,故是如此。且请饮一杯。花荣接过酒吃了。刘高拿副台盏,斟一盏酒回劝黄信道:动劳都监相公降临敝地,满饮此杯。
黄信接过酒来,拿在手里,把眼四下一看,「黄信能。」有十数个军汉簇上厅来。黄信把酒盏望地下一掷,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两边帐幕里走出三五十个壮健军汉,一发上,把花荣拿倒在厅前。黄信喝道:绑了!花荣一片声叫道:我得何罪?黄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结连清风山强贼,一同背反朝廷,当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惊动拿你家老小!「此却不是黄信交情,正是文章要看。」花荣叫道:也须有个证见。黄信道:还你一个证见!教你看真赃真贼,我不屈你。--左右!与我推将来!「黄信能。」无移时,一辆囚车,一个纸旗儿,一条红抹额,从外面推将入来。花荣看时,却是宋江;目睁口呆,面面厮觑,做声不得。黄信喝道:这须不干我事,见有告人刘高在此。花荣道:不妨,不妨!这是我的亲眷。他自是郓城县人。你要强扭他做贼,到上司自有分辩处!黄信道:你既然如此说时,我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去分辩。便叫刘知寨点起一百寨兵防送。花荣便对黄信说道:都监赚我来,虽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还有分辩。可看我和都监一般武职官面,休去我衣服,「此亦不是花荣爱好,正是文章要着。」容我坐在囚车里。黄信道:这一件容易,便依著你。就叫刘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辩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此却不是黄信公道,正是文章要着,入下回便知。」当时黄信与刘高都上了马,监押著两辆囚车,并带三五十军士,一百寨兵,簇拥著车子,取路奔青州府来。有分教:火焰堆里,送数百间屋宇人家;刀斧丛中,杀一二千残生性命。正是:
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
毕竟宋江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t/|小//说///)
第三十三回镇三山大闹青州道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第三十三回镇三山大闹青州道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总批:吾观元人杂剧,每一篇为四折,每折止用一人独唱,而同场诸人,仅以科白从旁挑动承接之。此无他:盖昔者之人,其胸中自有一篇一篇绝妙文字,篇各成文,文各有意,有起有结,有开有阖,有彼其应,有顿有跌,特无所附丽,则不能以空中抒写,故不得已旁托古人生死离合之事,借题作文。有彼其意:期于后世之人,见吾之文而止,初不取古人之事得吾之文而见也。
自杂剧之法坏,而一篇之事乃有四十余折,一折之辞乃用数人同唱,于是辞烦节促,比于蛙鼓,句断字歇,有如病夫,又一似古人之事全赖后人传之,而文章在所不问也者。而冬烘学究,|乳臭小儿,咸摇笔洒墨来作传奇矣。稗官亦然。稗官固效古史氏法也,虽一部前后必有数篇,一篇之中凡有数事,然但有一人必为一人立传,若有十人必为十人立传。夫人必立传者,史氏一定之例也。而事则通长者,文人联贯之才也。故有某甲、某乙共为一事,而实书在某甲传中,斯与某乙无与也。又有某甲、某乙不必共为一事,而于某甲傅中忽然及于某乙,此固作者心爱某乙,不能暂忘,苟有便可以及之,辄遂及之,是又与某甲无与。故曰:文人操管之际,其权为至重也。夫某甲传中忽及某乙者,如宋江传中再述武江,是其例也。书在甲传,乙则无与者,如花荣传中不重宋江,是其例也。夫一人有一个之传,一传有一篇之文,一文有一端之指,一指有一定之归。世人不察,乃又摇笔洒墨,纷纷来作稗官,何其游手好闲一至于斯也!
古本《水浒》写花荣,便写到宋江悉为花荣所用。俗本只落一二字,其丑遂不可当。不知何人所改,既不可致诘,故特取其例一述之。」
话说那黄信上马,手中横著这口丧门剑;刘知寨也骑著马,身上披挂些戎衣,手中拿一把叉;「可谓善戏兮,不为虐兮者矣。○叉差同音,手中拿一把差,不止刘高,天下之人皆然矣。」又一百四五十军汉寨兵,各执著缨枪棍棒,腰下都带短刀利剑;两下鼓,一声锣,解宋江和花荣望青州来。众人都离了清风寨。行不过三四十里路头,前面见一座大林子。正来到那山嘴边前头,寨兵指道:林子里有人窥望!都立住了脚。黄信在马上问道:为甚不行?军汉答道:前面林子里有人窥看。黄信喝道:休睬他,只顾走!看看渐近林子前,只听得当当的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起来。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脚,只待要走。黄信喝道:且住!都与我摆开。叫道:刘知寨,你压著囚车。刘高在马上死应不得,只口里念道:救苦救难天尊!「句。」哎呀呀!「句。」十万卷经!「句。」三十坛醮!「句。」救一救!「句。○写得口中知己撺之极,或无上半句,或无下半句,真是绝倒。」惊得脸如成精东瓜,青一回,黄一回。「绝倒。○亦是奇语。」
这黄信是个武官,终有些胆量,便拍马向前看时,只见林子四边,齐齐的分过三五百个小喽啰来,一个个身长力壮,都是面恶眼凶,头裹红巾,身穿衲袄,腰悬利剑,手执长枪,早把一行人围住。林子中跳出三个好汉来,一个穿青,一个穿绿,一个穿红,都戴著一顶销金万字头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当住去路。中间是锦毛虎燕顺,上首是矮脚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三个好汉大喝道:来往的到此当住脚,留下三千两买路黄金,任从过去!黄信在马上大喝道:你那厮们不得无礼!镇三山在此!「好。」三个好汉睁著眼,大喝道:你便是镇万山,也要三千两买路黄金。「好。」没时不放你过去!黄信说道: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监,有甚么买路钱与你!那三个好汉笑道:莫说你是上司一个都监,便是赵官家驾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若是没有,且把公事人当在这里,待你取钱来赎!「奇谭解人颐。」黄信大怒,骂道:强贼!怎敢如此无礼!喝叫左右擂鼓鸣锣。黄信拍马舞剑,直奔燕顺。三个好汉一齐挺起朴刀来战黄信。
黄信见三个好汉都来并他,奋力在马上斗了十合,怎地当得他三个住。亦且刘高已自抖著,向前不得,见了这般头势,只待要走。黄信怕吃他三个拿了,坏了名声,只得一骑马,扑喇喇跑回旧路。三个头领挺著朴刀赶将来。黄信那里顾得众人,独自飞马奔回清风镇去了。
众军见黄信回马时,已自发声喊,撇了囚车,都四散走了。只剩得刘高,「写得好。○读至此始知前文要刘高同来对理之妙。不然,则重要到镇捉刘高也。」见头势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那马正待跑时,被那小喽啰拽起绊马索,早把刘高的马掀翻,倒撞下来。众小喽啰一发向前,拿了刘高,抢了囚车,打开车辆。花荣已把自己的囚车掀开了,「好。」便跳出来,将这缚索都挣断了;却打碎那个囚车,救出宋江来。「好。」自有那几个小喽啰,已自反翦了刘高,「好。」又向前去抢得他骑的马,「好。」亦有三匹驾车的马。「好。」却剥了刘高的衣服,与宋江穿了,「好。○读至此始知前文花荣乞留衣服之妙。不然,则一刘高之衣,禁寒中不可分衣两人,花荣又不可赤条条上山也。」把马先送上山去。「好。」这三个好汉一同花荣并小喽啰把刘高赤条条的绑了押回山寨来。「好。○一段叙得凑手。」原来这三位好汉为因不知宋江消息,差几个能干的小喽啰下山,直来清风镇上探听,闻人说道:都监黄信,掷盏为号,拿了花知寨并宋江,陷车囚了,解投青州来。因此报与三个好汉得知,带了人马,大宽转兜出大路来,预先截住去路;小路里亦差人伺候。「闲笔周匝。」因此救了两个,拿得刘高,都回山寨里来。
当晚上得山时,已是二更时分,都到聚义厅上相会。请宋江、花荣当中坐定,三个好汉对席相陪,一面且备酒食管待。燕顺分付,叫:孩儿们,各自都去吃酒。花荣在厅上称谢三个好汉,说道:花荣与哥哥皆得三个壮士救了性命,报了冤仇,此恩难报!只是花荣还有妻小妹子在清风寨中,必然被黄信擒捉,却是怎生救得?燕顺道:知寨放心:料应黄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时,也须这条路里经过。「好。○读至此始知前文黄信许花荣不拿家小之妙。」我明日弟兄三个,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还知寨。便差小喽啰下山先去探听。花荣谢道:深感壮士大恩!宋江便道:且与我拿过刘高那厮来。燕顺便道:把他绑在将军柱上,割腹取心,与哥哥庆喜。花荣道:我亲自下手割这厮!「花荣文甚。」宋江骂道: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听信那不贤的妇人害我?今日擒来,有何理说?花荣道:哥哥问他则甚!「花荣文甚。○不是花荣说,便要写刘高许多摇尾乞命之话,污笔坏纸极矣。」把刀去刘高心窝里只一剜,那颗心献在宋江面前。小喽啰自把尸首拖在一边。宋江道:今日虽杀了这厮滥污匹夫,只有那个淫妇不曾杀得,未出那口怨气。王矮虎便道:哥哥放心,我明日自下山去拿那妇人,今番还我受用。「行文一时行到平淡处,无可出色,故借此作笑耳,不必真有之。」众皆大笑。当夜饮酒罢,各自歇息。次日起来,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燕顺道:昨日孩儿们走得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明日早下山去也未迟。宋江道:也见得是。正要将息人强马壮,不在促忙。
不说山寨整点军马起程。且说都监黄信一骑马奔回清风镇上大寨内,便点寨兵人马紧守四边栅门。黄信写了申状,叫两个教军头目飞马报与慕容知府。知府听得飞报军情紧急公务,连夜升厅;看了黄信申状:反了花荣,结连清风山强盗,时刻清风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将,保守地方!「已上三十字是申状。」知府看了大惊,便差人去请青州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秦统制,急来商议军情重事。那人原是山后开州人氏;姓秦,讳个明字;因他性格急躁,声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雳火秦明;祖是军官出身;使一条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那人听得知府请唤,迳到府里来见知府。各施礼罢。那慕容知府将出那黄信的飞报申状来,教秦统制看了。秦明大怒道:红头子敢如此无礼!不须公祖忧心,不才便起军马。不拿了这贼,誓不再见公祖!慕容知府道:将军若是迟慢,恐这厮们去打清风寨。秦明答道:此事如何敢迟误!只今连夜便点起人马,来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安排酒肉干粮,先去城外等候赏军。秦明见说反了花荣,怒忿从地上马,「大书秦明忠孝天性。」奔到指挥司里,便点起一百马军,四百步军,先叫出城去取齐,摆布了起身。
却说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里蒸下馒头,摆下大碗,烫下酒,每一个人,三碗酒,两个馒头,一斤熟肉。「须知此非闲笔,盖因知府赏军,便得先见秦统制一番军容,先见一番军容,便令后文宋江定计,不写已见。」方才备办得了,却望见军马出城,引军红旗上大书:兵马总管秦统制。慕容知府望见秦明全副披挂了出城来,果是英雄无比。「特详此笔,绝妙章法。」秦明在马上,见慕容知府在城外赏军,慌忙叫军汉接了军器,下马来和知府相见。施礼罢,知府把了盏,将些言语嘱付总管,道:善觑方便,早奏凯歌。赏军已罢,放起信炮,秦明辞了知府,飞身上马,摆开队伍,催趱军兵,大刀阔斧,迳奔清风寨来。原来这清风镇却在青州东南上,从正南取清风山较近,可早到山北小路。「有此句,便令在前不碍不收花家老小,在后不碍单骑来说黄信也。」
却说清风山寨里这小喽啰们探知备细,报上山来。山寨里众好汉正待要打清风寨去,只听的报道:秦明引兵马到来!都面面厮觑,俱各骇然。花荣便道:「独写花荣。」你众位都不要慌。自古兵临告急,必须死敌。教小喽啰饱了酒饭,只依著我行:先须力敌,后用智取如此如此,好么?「真好花荣。」宋江道:好计!正是如此行!当日宋江、花荣先定了计策,便叫小喽啰各自去准备。花荣自选了一骑好马,「定是刘高马也。」一副衣甲,弓箭铁枪都收拾了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