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秦明领兵来到清风山下,离山十里下了寨栅,次日五更造饭,军士吃罢,放起一个信炮,直奔清风山来。拣空阔去处,摆开人马,发起擂鼓。只听得山上锣声震天响,飞下一彪人马出来。秦明勒住马,横著狼牙棒,睁著眼看时,却见众小喽啰簇拥著小李广花荣下山来。到得山坡前,一声锣响,列成阵势。花荣在马上著铁枪,朝秦明声个喏。「花荣文甚。」秦明大喝道:花荣!你祖代是将门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个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禄于国,有何亏你处?却去结连贼寇,反背朝廷!我今特来捉你!会事的下马受缚,免得腥手污脚。花荣陪著笑道:「看他一个只是笑,一个只是怒,一个儒雅,一个性急,各各如画。」总管听禀:量花荣如何肯反背朝廷?实被刘高这厮无中生有,官报私仇,逼迫得花荣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权且躲避在此。「六字。是一部大书供状。」望总管详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刬地花言巧语,煽惑军心!喝叫左右两边擂鼓。秦明轮动狼牙棒,直奔花荣。花荣大笑道:秦明,你这原来不识好人饶让!我念你是个上司官,「妙谭,未经人说。」你道俺真个怕你!便纵马挺枪,来战秦明。两个交手,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花荣连斗了许多合,卖个破绽,拨回马,望山下小路便走。
秦明大怒,「大怒。」赶将来。花荣把去了事环上带住,把马勒个定,左手拈起弓,右手拔箭;拽满弓,扭过身躯,望秦明盔顶上,只一箭,正中盔上,射落斗来大那颗红缨,却似报个信与他。「妙绝花荣。」秦明吃了一惊,不敢向前追赶,霍地拨回马,恰要赶杀众人,却早一哄地都上山去了。花荣自从别路,也转上山寨去了。
秦明见他都走散,心中越怒道:「越怒。」叵耐这草寇无礼!喝叫鸣锣擂鼓,取路上山。众军齐声呐喊,步军先上山来。转过三两个山头,只见上面擂木、炮石、灰瓶、金汁,从险峻处打将下来,向前的退后不迭,早打倒三五十个,只得再退下山来。
秦明怒极,「怒极。」带领军马绕下山来,寻路上山。寻到午牌时分,只见西山边锣响,树林丛中闪出一对红旗军来。「妙绝花荣。」秦明引了人马赶将去时,「赶到西来。」锣也不响,红旗都不见了。「妙绝花荣。」秦明看那路时,又没正路,都只是几条砍柴的小路;却把乱树折木交叉当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正待差军汉开路,只见军汉来报道:东山边锣响,一阵红旗军出来。「妙绝花荣。」秦明引了人马,飞也似奔过东山边来「赶到东来。」看时,锣也不鸣,红旗也不见了。「妙绝花荣。」秦明纵马去四下里寻路时,都是乱树折木塞断了砍柴的路径。「句亦小变。」只见探事的又来报道:西边山上锣又响,红旗军又出来了。「妙绝花荣。○句法亦变。」秦明拍马再奔来西山边「又赶到西来。」看时,又不见一个人,红旗也没了。「妙绝花荣。」秦明怒坏,「怒坏。」「眉批:看他用许多怒字,写秦明性急,皆太史法。」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了。正在西山边气忿忿的,又听得东山边锣声震地价响。「妙绝花荣。○句法又变。」急带了人马,又赶过来东山边「又赶过东来。」看时,又不见有一个贼汉,红旗都不见了。「妙绝花荣。」秦明怒挺胸脯,「怒挺胸脯。」又要赶军汉上山寻路,只听得西山边又发起喊来。「妙绝花荣。○又变。」秦明怒气冲天,「怒气冲天。」大驱兵马投西山边来,「又赶过西来。」山上山下看时,并不见一个人,「妙绝花荣。」秦明喝叫军汉两边寻路上山。数内有一个军人禀说道:这里都不是正路;只除非东南上有一条大路,可以上去。若只是在这里寻路上去时,惟恐有失。秦明听了,便道:既有那条大路时,连夜赶将去!便驱一行军马,奔东南角上来。「又赶到东南上来。」
看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马乏;巴得到那山下时,正欲下寨造饭,只见山上火把乱起,锣声乱鸣。「妙绝花荣。○又变。」秦明转怒,「转怒。」引领四五十马军,跑上山来。「又跑上山来。」只见山上树林内,乱箭射将下来,又射伤了些军士。秦明只得回马下山,「又跑下山来。」且教军士只顾造饭。恰才举得火著,只见山上有八九十把火光,呼风唿哨下来。「妙绝花荣。○又变。」秦明急待引军赶时,「又赶。」火把一齐都灭了。「妙绝花荣。○只是骗他赶来,骗他赶去耳。偏写数遍,不嫌重复,故妙。○处急性人妙法。○想见花荣胸中,有八门五花之妙。」当夜虽有月光,亦被阴云笼罩,不甚明朗。「找上一句好,便先为假秦明留一地也。」秦明怒不可当,「怒不可当。」便叫军士点起火把,烧那树木。只听得山嘴上鼓笛之声。「妙绝花荣,出奇无穷。」秦明纵马上来看时,见山顶上点著十余个火把,照见花荣陪著宋江在上面饮酒。「妙绝花荣,令人绝倒。」秦明看了,心中没出气处,勒住马在山下大骂。「处急性人妙绝。」花荣笑答道:「只是笑,好花荣。」秦统制,你不必焦躁。且回去将息著,「妙绝。」我明日和你并个你死我活的输赢便罢。秦明怒喊道:「怒喊。」反贼!你便下来,我如今和你并个三百合,却再作理会。花荣笑道:「只是笑。」秦总管,你今日劳困了,「妙绝。」我便赢得你也不为强。「妙绝。」你且回去,明日却来。秦明越怒,「越怒。」只管在山下骂。本待寻路上山,却又怕花荣的弓箭,因此只在山坡下骂。「百忙中忽注一句。」正叫骂之间,只听得本部下军马发起喊来。「妙绝花荣,出奇无穷。」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时,只见这边山上,火炮、火箭,一发烧将下来;「妙绝。」背后二三十个小喽啰做一群,把弓弩在黑影里射人;「妙绝。○写得又绝倒。」众军马发喊,一齐都拥过那边山侧深坑里去躲。「十九字句。○深坑字绝倒。」此时已有三更时分,「好笔。」众军马正躲得弓箭时,只叫得苦:上溜头滚下水来,「妙绝花荣,出奇无穷。」一行人马却都在溪里,各自挣扎性命。「妙绝。」爬得上岸的,尽被小喽啰挠钩搭住,活捉上山去了;「妙绝。」爬不上岸的,尽淹死在溪里。「妙绝。」
且说秦明此时怒得脑门都粉碎了,「怒得脑门粉碎。○看他定大怒,越怒,怒极,怒坏,怒挺胸脯,怒气冲天,转达怒,怒不可当,怒喊,越怒,怒得脑门都粉碎了,全用史公章法。」却见一条小路在侧边。「妙绝花荣。」秦明把马一拨,抢上山来;行不到三五十步,和人连马,攧下陷坑里去。「妙绝花荣。○一路写花荣不劳一蹄,不折一矢,功成名立,真是妙绝。」两边埋伏下五十个挠钩手,把秦明搭将起来,剥了浑身衣甲、「句。」头盔、「句。」军器,「句。○妙绝花荣,令我读之而笑。」拿条绳索绑了,把马也救起来,「妙绝花荣。」都解上清风山来。
原来这般圈套,都是花荣的计策:「自注一遍,令上文再一清出。」」先使小喽啰,或在东,或在西,引诱得秦明人困马乏,策立不定;预先又把这土布袋填住两溪的水,等候夜深,却把人马逼赶溪里去,上面却放下水来,那急流的水,都结果了军马。你道秦明带出的五百人马?「忽然提一句,笔法奇矫。」一大半淹在水中,都送了性命;生擒活捉有一百五七十人。夺了七八十匹好马,不曾逃得一个回去。次后陷马坑里活捉了秦明。「自注止此。」
当下一行小喽啰,捉秦明到山寨里,早是天明时候。五位好汉坐在聚义厅上。小喽啰缚绑秦明,「妙绝花荣。」解在厅前,花荣见了,连忙跳离交椅,接下厅来,亲自解了绳索,扶上厅来,纳头拜在地下。「妙绝花荣,真正出奇无穷。」秦明慌忙答礼,便道:我是被擒之人,繇你们碎尸而死,何故却来拜我?花荣跪下道:「妙。」小喽啰不识尊卑,误有冒渎,切乞恕罪!随取锦段衣服与秦明穿了。「妙绝花荣令我读之而笑。」秦明问花荣道:这位为头的好汉却是甚人?「偏动人问,何也?」花荣道:这位是花荣的哥哥,郓城县宋押司,讳江的便是。「又妙绝花荣。」这三位是山寨之主:燕顺、王英、郑天寿。秦明道:这三位我自晓得;「句轻。」这宋押司莫不是唤做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句重。」宋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连忙下拜道:闻名久矣,不想今日得会义士!宋江慌忙答礼不迭。秦明见宋江腿脚不便,「写得好。」问道:兄长如何贵足不便?宋江却把自离郓城县起头,直至刘知寨拷打的事故,从头对秦明说了一遍。秦明只把头来摇道:若听一面之词,误了多少缘故!容秦明回州去,对慕容知府说知此事。燕顺相留,且住数日;随即便叫杀羊宰马,安排筵席饮宴。拿上山的军汉都藏在山后房里,「妙绝花荣。」也与他酒食管待。
秦明吃了数杯,起身道:众位壮士,既是你们的好情分,不杀秦明,还了我盔甲、马匹、军器「妙笔,令我读之而笑。」回州去。燕顺道:总管差矣!你既是引了青州五百兵马都没了,如何回得州去?慕容知府如何不见你罪责?不如权在荒山草寨住几时。本不堪歇马,权就此间落草,论秤分金银,整套穿衣服,不强似受那大头巾的气?秦明听罢,便下厅道:「便下厅,写秦明妙。」秦明生是大宋人,死为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制使官职,又不曾亏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背反朝廷?你们众位要杀时便杀了我!花荣赶下厅来拖住道:「赶下厅,写花荣妙。」兄长息怒,听小弟一言。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无可奈何,被逼得如此。总管既是不肯落草,如何相逼得你随顺?只请少坐,席终了时,小弟讨衣甲、头盔、鞍马、军器,「妙笔,令我读之而笑。」还兄长去。秦明那里肯坐。花荣又劝道:总管夜来劳神费力了一日一夜,人也尚自当不得,那匹马如何不喂得他饱了去?「妙绝花荣。」秦明听了,肚内寻思:也说得是。再上厅来,「再上厅,写秦明、花荣都妙。」坐了饮酒。那五位好汉轮番把盏,陪话劝酒。秦明一则软困,「是。」二为众好汉劝不过,「是。」开怀吃得醉了,扶入帐房睡了。这里众人自去行事。「实事虚写。○一句八字中,有一夜男啼女哭,杀人放火在内。」不在话下。
且说秦明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跳将起来,「急性如画。」洗漱罢,便要下山。众好汉都来相留道:总管,且吃早饭动身,送下山去。秦明急性人,便要下山。众人慌忙安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头盔、衣甲,「妙笔好笑。」与秦明披挂了,牵过那匹马来,并狼牙棒,「妙笔好笑。○为是好笑,便不忍一句写尽,却分作两三句出之。」先叫人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汉都送秦明下山来,相别了,交还马匹,军器。「妙笔好笑。」秦明上了马,「好笑,妙。」拿著狼牙棒,「好笑,妙。」趁天色大明,离了清风山,取路飞奔青州来。到得十里路头,恰好巳牌前后,远远地望见烟尘乱起,并无一个人来往。「奇文。」秦明见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外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奇文。」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烧死的男子、妇人,不记其数。「奇文。」秦明看了大惊。打那匹马在瓦砾场上跑到城边,大叫开门时,只见城边吊桥高拽起了,「奇文。」都摆列著军士、旌旗、擂木、炮石。秦明勒著马,大叫:城上放下吊桥,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见是秦明,便擂起鼓来,呐著喊。「奇文。」秦明叫道:我是秦总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见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墙边大喝道:反贼!「奇文。」你如何不识羞耻!昨夜引人马来打城子,把许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房屋烧了,今日兀自又来赚哄城门。朝廷须不曾亏负了你,你这厮倒如何行此不仁!已自差人奏闻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时,把你这厮碎尸万段。秦明大叫道:公祖差矣!秦明因折了人马,又被这们捉了上山去,方才得脱;昨夜何曾来打城子?知府喝道:我如何不认得你这厮的马匹、「句。」衣甲、「句。」军器、「句。」头盔!「句。○奇文妙文。」城上众人明明地见你指拨红头子杀人放火,「奇文妙文。」你如何赖得过!──便做你输了被擒,如何五百军人没一个逃得回来报信?你如今指望赚开城门取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杀了!你若不信,与你头看!军士把将秦明妻子首级挑起在枪上教秦明看。秦明是个性急的人,看了浑家首级,气破胸脯,分说不得,只叫得苦屈。城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下来。秦明只得回避。「上文已足,只如此撇开。」看见遍野火焰,尚兀自未灭。「再画一句。」
秦明回马在瓦砾场上,恨不得寻个死处。「一句。」肚里寻思了半晌,「一句。」纵马再回旧路。「一句。」行不得十来里。只见林子里「妙绝花荣。」转出一伙人马来。当先五匹马上,五个好汉,不是别人:宋江、花荣、燕顺、王英、郑天寿。随从一二百小喽啰。宋江在马上欠身道:总管何不回青州?独自一骑,投何处去?秦明见问,怒气道:不知是那个天不盖地不载该剐的贼装做我去打了城子,坏了百姓人家房屋,杀害良民,倒结果了我一家老小,闪得我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若寻见那人时,直打碎这条狼牙棒便罢!宋江便道:「妙绝,花荣此处便不出头也。○人但知宋江服秦明,不知花荣用宋江也。」总管息怒。小人有个见识,这里难说,且请到山寨里告禀。总管可以便往。秦明只得随顺,再回清风山来。
于路无话,早到山亭前下马。众人一齐都进山寨内。小喽啰已安排酒果肴馔在聚义厅上。五个好汉邀请秦明上厅,都让他中间坐定。「妙绝花荣。○此句与后仍请句对看,便知花荣之妙也。」五个好汉齐齐跪下。秦明连忙答礼,也跪在地。宋江开话道:「妙绝花荣,能用宋江。」总管休怪。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不肯,却是宋江定出这条计来:「妙绝花荣,既能用宋江,又能深信宋江之必能服秦明,盖不惟能将军,又能将将者矣。」叫小卒似总管模样的,却穿了总管的衣甲头盔,骑著那马,横著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点拨红头子杀人;燕顺、王矮虎,带领五十余人助战;只做总管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杀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今日众人特地请罪!秦明见说了,怒气攒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一句。」却又自肚里寻思:「一句。」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他们不过。「三句。○上二句,不足以按住秦明,故作者在旁帮入三句,笔力妙甚。」因此,只得纳了这口气。便说道:你们弟兄虽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个,断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宋江答道:「此亦是花荣意,却到底用宋江说。○何用知其必出于花荣也?盖一人有一人正传,今此文正属花荣正传也。」不恁地时,兄长如何肯死心塌地?若是没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令妹,甚是贤慧。他情愿赔出,立办装奁,与总管为室,如何?「妙绝花荣,不惟善用兵,又善用将,乃至又善用其妹也。○俗本讹。」秦明见众人如此相敬相爱,方才放心归顺。众让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道:好。「妙绝花荣,不惟戡定祸乱,又能正名定位,真是极写之矣。○俗本皆讹。」秦明、花荣,及三位好汉依次而坐,大吹大擂,饮酒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秦明道:这事容易,不须众弟兄费心。黄信那人亦是治下;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艺;三乃和我过的最好:明日我先去叫开栅门,一席话,说他入伙投降,就取了花知寨宝眷,「倒此句在拿刘高老婆之前,特与王英映带作趣。○前文宋江先许为王英作媒,后文却忽与秦明作媒,皆是行文闪烁之法。」拿了刘高的泼妇,与仁兄报仇雪恨,「偏与上句连说,独不为王英地乎?」作进见之礼,如何?宋江大喜道:若得总管如此慨然相许,却是多幸,多幸!当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次日早起来,吃了早饭,都各各披挂了。秦明上马,先下山来,拿了狼牙棒,飞奔清风镇来。
却说黄信自到清风镇上,发放镇上军民,点起寨兵晓夜提防,牢守栅门,又不敢出战;「回护前文法。」累累使人探听,不见青州调兵策应。当日只听得报道:栅外有秦统制独自一骑马到来,叫开栅门。黄信听了,便上马飞奔门边看时,果是一人一骑,又无伴当。黄信便叫开栅门,放下吊桥,迎接秦总管入来,直到大寨公厅前下马。请上厅来叙礼罢,黄信便问道:总管缘何单骑到此?秦明当下先说了损折军马等情,后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疏财仗义,结识天下好汉,谁不钦敬他?如今见在清风山上;我今次也在山寨入了伙。你又无老小,「花荣秦明都成累笔,故此处特省一句。」何不听我言语,也去山寨入伙,免受那文官的气?黄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彼,黄信安敢不从?只是不曾听得说有宋公明在山,今次却说及时雨宋公明,自何而来?「妙笔明画。」秦明笑道:便是你前日解去的郓城虎张三便是。「妙笔明画,又复绝倒。」他怕说出真名姓,惹起自己的官司,以此只认说是张三。黄信听了,跌脚道: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时,路上也自放了他。「又表黄信。」一时见不到处,只听了刘高一面之词,险不坏了他性命!秦明和黄信两个正在公廨内商量起身,只见寨兵报道:有两路军马,鸣锣擂鼓,杀奔镇上来!秦明、黄信听得,都上了马,前来迎敌。军马到得栅门边望时,只见:
尘土蔽日,杀气遮天;两路军兵投镇上,四条好汉下山来。
毕竟秦明、黄信怎地迎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梁山泊吴用举戴宗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第三十五回梁山泊吴用举戴宗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总批:一部书中写一百七人最易,写宋江最难;故读此一部书者,亦读一百七人传最易,读宋江传最难也。盖此书写一百七人处,皆直笔也,好即真好,劣即真劣。
若写宋江则不然,骤读之而全好,再读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读之而好不胜劣,又卒读之而全劣无好矣。夫读宋江一传,而至于再,而至于又再,而至于又卒,而诚有以知其全劣无好,可不谓之善读书人哉!然吾又谓由全好之宋江而读至于全劣也犹易,由全劣之宋江而写至于全好也实难。乃今读其传,迹其言行,抑何寸寸而求之,莫不宛然忠信笃敬君子也?篇则无累于篇耳,节则无累于节耳,句则无累于句耳,字则无累于字耳。虽然,诚如是者,岂将以宋江真遂为仁人孝子之徒哉?《史》不然乎?记汉武初未尝有一字累汉武也,然而后之读者莫不洞然明汉武之非,是则是褒贬固在笔墨之外也。呜呼!稗官亦与正史同法,岂易作哉,岂易作哉!」
话说当时宋太公掇个梯子上墙来看时,只见火把丛中约有一百余人。当头两个便是郓城县新参的都头。却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做赵能,一个叫赵得。两个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晓事的,便把儿子宋江送出来,我们自将就他;若是不教他出官时,和你这老子一发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几时回来?赵能道:你便休胡说!有人在村口见他从张社长家店里吃了酒归来。亦有人跟到这里。「添一句,好。」你如何赖得过?宋江在梯子边说道:父亲和他论甚口?孩儿便挺身出官也不妨:县里府上都有相识;况已经赦宥的事了,必当减罪。求告这厮们做甚么?赵家那是个刁徒;如今暴得做个都头,知道甚么义理?「暴字妙,骂世不尽。」他又和孩儿没人情,空自求他。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儿!宋江道:父亲休烦恼。官司见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儿杀人放火的弟兄们,打在网里,如何能够见父亲面?「于清风山收罗花荣、秦明、黄信、吕方、郭盛及燕顺等三人纷纷入水泊者,复是何人?方得死父赚转,便将生死热瞒,作者正深写宋江权诈,乃至忍于欺其至亲。而自来读者皆叹宋江忠孝,真不善读书人也。」便断配在他州外府,也须有程限,日后归来,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儿恁的说时,我自来上下使用,买个好去处。
宋江便上梯来叫道:你们且不要闹。我的罪犯今已赦宥,定是不死。且请二位都头进敝庄少叙三杯,明日一同见官。赵能道:你休使见识,赚我入来!「丑。」宋江道:我如何连累父亲兄弟?你们只顾进家里来。宋江便下梯子来,开了庄门,请两个都头到庄里堂上坐下;连夜杀鸡宰鹅,置酒相待。那一百士兵人等,都与酒食管待,送些钱物之类;取二十两花银,把来送与两位都头做好看钱。「只三个字,便胜过一篇钱神论。○人之所以必要钱者,以钱能使人好看也。人以钱为命,而亦有时以钱与人者,既要好看,便不复顾钱也。乃世又有守钱成窖,而不要好看者,斯又一类也矣。」当夜两个都头就在庄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县前;等待天明,解到县里来时,知县才出升堂。只见都头赵能,赵得,押解宋江出官。知县时文彬见了大喜,责令宋江供状。当下宋江笔供招:不合于前年秋间典赡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争论斗殴,致被误杀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缉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无词。知县看罢,且叫收禁牢里监候。
满县人见说拿得宋江,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江平日的好处。知县自心里也有八分开豁他,「数语皆为迭配作地,不重在写宋江生平。」当时依准了供状,免上长枷手杻,只散禁在牢里。宋太公自来买了告下使用钱帛。那时阎婆已自身故了半年,没了苦主;这张三又没了粉头,不来做甚冤家。「无笔不到。○若非此二语,便将必入宋江死罪,瘐死郓城狱耶?算来不如放他迭配出去,再生出事来,使读者欢喜,故当省即省,乃文家妙诀也。」县里叠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满,结解上济州听断。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减罪,把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认得宋江的,「一句。」更兼他又有钱帛使用,「二句。」名唤做断杖刺配,又无苦主执证,「三句。」众人维持下来。都不甚深重,当厅带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无非是张千、李万。「三字妙。可见一部书皆从才子文心捏造而出,愚夫则必谓真有其事。」
当下两个公人领了公文,监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亲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里等候;置酒管待两个公人,赍发了些银两。教宋江换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了麻鞋。宋太公唤宋江到僻静处,叮嘱道: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鱼米之乡,--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你可宽心守耐。我自使四郎来望你。「固少不得。」盘缠,有便人常常寄来。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夺你入伙,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于心。「屡申此言,深表宋江不孝之子,不肯终受厥考之孝也。○观其前聚清风山,后吟当阳楼,当信此言不谬。」孩儿,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怜见,早得回来,父子团圆,兄弟完聚!宋江洒泪拜辞了父亲。「洒泪。」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临别时,嘱付兄弟道:我此去不要你们忧心;只有父亲年纪高大,我又累被官司缠扰,背井离乡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为我到江州来,弃掷父亲,无人看顾。「太公许四郎来,此是人情文情,两所必至。然于后文,来则费笔,不来又疑漏笔,不如便于此处随时手放倒,省却无数心机也。」我自江湖上相识多,见的那一个不相助,盘缠自有对付处。天若见怜,有一日归来也。宋清洒泪拜辞了,「父前子洒泪,兄前弟洒泪,写得秩秩然。」自回家中去侍奉父亲宋太公,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两公人上路。那张千、李万,已得了宋江银两,又因他是好汉,因此,于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饭吃,又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宋江对他说道:实不瞒你两个说:我们今日此去正从梁山泊边过。山寨上有几个好汉,闻我的名字,怕他下山来夺我,枉惊了你们。我和你两个明日早起些,只拣小路里过去,宁可多走几里不妨。两个公人道:押司,你不说,俺们如何得知。我等自认得小路过去,定不得撞著他们。当夜计议定了,次日,起个五更来打火。两个公人和宋江离了客店。只从小路里走。约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见前面山坡背后转出一伙人来。宋江看了,只叫得苦。「四字两写,击应为奇。」来的不是别人,为头的好汉正是赤发鬼刘唐,「全泊头领分路等候,而撞着宋江独是刘唐者,言刘唐则众人见,言他人则刘唐不见,此固史氏之法也。」将领著三五十人,便来杀那两个公人。这张千、李万,做一堆儿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杀谁?刘唐道:哥哥,不杀了这两个男女,等甚么!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来我杀便了。「笔墨狡狯,令人莫测其故。」两个人只叫得苦。「与上击应。」刘唐把刀递与宋江。「妙。」宋江接过,「妙。○此等处写出宋江权术。」问刘唐道:你杀公人何意?刘唐说道:奉山上哥哥将令,特使人打听得哥哥吃官司,直要来郓城县劫牢,却知哥哥不曾在牢里,不曾受苦。今番打听得断配江州,只怕路上错了路头,教大小头领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补文中这所无。」便请上山。这两个公人不杀了如何?宋江道:这个不是你们兄弟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其言甚正,然作者特书之于清风起行之后,吟反诗之前,殆所以深明宋江之权诈耶?」若是如此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看他假,此其所以为宋江也。○直意原本忠孝,是宋江好处;处处以权诈行其忠孝,是宋江不好处。」刘唐慌忙攀住胳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里夺了刀。「自刎之假,不如夺刀之真,然真者终为小卒,假者终为大王。世事如此,何可胜叹。」宋江道:你弟兄们若是可怜见宋江时,容我去江州牢城听候限满回来,那时却待与你们相会。刘唐道:哥哥这话,小弟不敢主张。「是。」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知寨在那里,专等迎迓哥哥,「二人迎。」容小弟著小校请来商议。宋江道:我只是这句话,由你们怎地商量。
小喽啰去报,不多时,只见吴用、花荣,两骑马在前,后面数十骑马跟著,飞到面前。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花荣真。」宋江道: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宋江假。○于知己兄弟面前,偏说此话,于李这家店、穆家庄,偏又不然,写尽宋江丑态。」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写宋江假杀,出不得吴用圈缋。看他只一笑字,便已算定不是今日之事。」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今次也正要和兄长说几句心腹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看他便笼罩宋江。」宋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看他也笼罩吴用。○写两人互用权术相加,真是出色妙笔。」扶起两个公人来。宋江道:要他两个放心;宁可我死,不可害他。「看他写宋江一片假。○既许不留,则定不害二人矣,偏是宋江便要再说一句,写得权诈人如镜。」两个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离了大路,来到芦苇岸边,已有船只在彼。当时载过山前大路,却把山轿教人抬了,直到断金亭上歇了,叫小喽啰四下里去请众头领来聚会。「妙笔。」迎接上山,到聚义厅上相见。晁盖谢道: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兄弟们到此,无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思报无门!宋江答道:小可自从别后,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长面,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捎寄家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去了,因此写书来唤我回家。虽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觑,不曾重伤。今配江州,亦是好处。适蒙呼唤,不敢不至。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前聚清风,后吟反诗,抑又何也?」晁盖道:直如此忙!「骂得假人妙。」且请少坐。两个中间坐了。宋江便叫两个公人只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看他写宋江假。○便不要害公人,亦何去何至于如此,偏是假人,偏在人面前做张致,写得真是如镜。」晁盖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分两行坐下,小头目一面斟酒。先是晁盖把盏了;向后军师吴学究,公孙胜,起至白胜把盏下来。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道:足见兄弟们相爱之情!宋江是个犯罪囚人,不敢久停,就此告辞。「只要问前聚清风,后吟反诗,何也?」晁盖道:仁兄直如此见怪?「骂得假人妙。」虽然仁兄不肯要坏两个公人,多与他些金银,发付他回去,只说在梁山泊抢掳了去,不到得治罪于他。宋江道:兄这话休题!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前者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写他自解。○试问天下后世,此语还为前回一篇解得过否?」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见在下,指引回家。父亲说出这个缘故,情愿教小可明了官司;及断配出来,又频频嘱付;临行之时,又千叮万嘱,教我休为快乐,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因此,父亲明明训教宋江。小可不争随顺了,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众位手里乞死!说罢,泪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极写宋江权术,何也?忠孝之性,生于心,发于色,诚不可夺,虽用三军夺一匹夫而不可得也,如之何其至于哭乎?哭者,人生畅遂之情,非此时之所得来也。」晁盖、吴用、公孙胜,一齐扶起。众人道:既是哥哥坚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请宽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吃里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再写一句,与后对看。」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吴学究道:兄长听禀:「看吴用更不留,可谓惟贼知贼。○写吴、宋两人权诈相当处,几有曹、杨之忌。」吴用有个至爱相识,见在江州充做两院押牢节级,姓戴名宗。本处人称为戴院长。为他有道术,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唤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义疏财。夜来小生修下一封书在此与兄长去,到彼时可和本人做个相识。但有甚事,可教众兄弟知道。众头领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这揭阳岭作引。」又将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个公人;就与宋江挑了包里,都送下山来。一个个都作别了。吴学究和花荣直送过渡,到大路二十里外,「二人送。○迎宋江用吴用、花荣者,花荣与宋江最昵,盖是以情招之,冀其必来也。然又算到宋江假人,未必为情所动,则必须又用吴用以智胜之。此二人迎宋江之意也。送时又用二人者,迎既有之,送亦必然,此作者所以自成其章法也。乃俗子无赖,忽因此文,便向后日捏撮成吴用、花荣与宋江同死之文,为之欲呕而死也。」众头领回上山去。
只说宋江自和两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来。那个公人见了山寨里许多人马,「一句。」众头领一个个都拜宋江,「一句。」又得他那里若干银两,「一句。」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个人在路约行了半月之上,早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过得这条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到江州却是水路,相去不远。宋江道:天色暄暖,趁早走过岭去,寻个宿头。公人道:押司说得是。三个人赶著,奔过岭来。行了半日,巴过岭头,早看见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阴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画出阴碜。」宋江见了,心中欢喜,便与公人道:我们肚里正饥渴哩,原来这岭上有个酒店,我们且买碗酒吃再走。
三个人入酒店来,两个公人把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让他两个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个时辰,不见一个人出来。「置之死地而又生,是必天然有以生之,故妙也。宋江入酒店坐下半个时辰,不见人出来,早已先明火家不在矣。使无此句,而但于后云等男女不见归,岂不同西游捏撮耶?」宋江叫道:怎地不见有主人家?只听得里面应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赤色虬须,红丝虎眼;头上一顶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著两臂,下面围一条布手巾;看著宋江三个人,唱个喏,「画出阴碜。」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们走得肚饥,你这里有甚么肉卖?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三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岭上卖酒,只是先交了钱,「好。」方才吃酒。宋江道:倒是先还了钱吃酒,我也喜欢。等我先取银子与你。宋江便去打开包裹,取出些碎银子。那人立在侧边,偷眼睃著,「好。」见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内自有八分欢喜;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只箸,一面筛酒。三个人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著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好。」那卖酒的人笑道:你三个说了,不要吃我这酒和肉!里面都有了麻药!「好。」宋江笑道:这个大哥瞧见我们说著麻药,便来取笑。「好。」两个公人道:大哥,热一碗也好。那人道:你们要热吃,我便将去烫来。那人烫热了,将来筛做三碗。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望后便倒。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地得吃一碗便恁醉了?向前来扶他,「三个人,偏留一个人再作一纵。」不觉自家也头晕眼花,扑地倒了。光著眼,都面面觑;麻木了,动弹不得。酒店里那人道:惭愧!好几日没买卖!今日天送这三头行货来与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岩边人肉作房里,放在剥人凳上;「宋江奈何!」又来把这两个公人也拖了入去,「奈何!」那人再来,却包裹行李都提在后屋内,打开看时,都是金银。那人自道:我开了许多年酒店,不见著这等一个囚徒!「不知其人,视其物,亦可以动心矣。偏不转笔,偏能再生出事来。」量这等一个罪人,怎地有许多财物,却不是从天降下赐与我的!那人看罢包裹,却再包了,且去门前望几个火家归来开剥。
立在门前看了一回,不见一个男女归来。「读者无不知赖有此句,宋江当得不死。而殊不知宋江之不死,非不死于此句,早已不死于并无一人出来句也。」只见岭下这边三个人奔上岭来。「陡接奇文,有怪峰飞来之势。」那人却认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里去来?那三个内一个大汉应道:「便分主使。」我们特地上岭来接一个人,「奇绝。」料道是来的程途「一。」日期「二。」了。我每日出来,只在岭下等候,不见到,正不知在那里耽搁了。「远不千里,近只目前,读之绝倒。」那人道:大哥,却是等谁?那大汉道:等个奢遮的好男子。「即所谓只等一个囚徒也。」那人问道:甚么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汉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大名?「捎带妙绝。○岂惟闻名,实乃见面。」便是济州郓城县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写得遐陬僻澨,无不贯耳。」那大汉道:正是此人。那人又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那大汉道:我本不知。「妙。」近日有个相识从济州来,说道:郓城县宋江,不知为甚事「妙。○我本不知,知之相识,乃相识亦复不知,活写出传闻异辞来。」发在济州府,断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从这里过来,别处又无路。他在郓城县时,我尚且要去和他厮会;今次正从这里经过,如何不结识他?「写得笔墨淋漓,病夫闻之,皆欲奋发。」因此,在岭下连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恰表出山泊一番来。」并不见有一个囚徒过来。我今日同这两个兄弟信步踱上山岭,来你这里买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里买卖如何?「忽然将说话闲闲说开去,妙绝。不然,便像特特飞奔上岭来救宋江矣。○虽是闲闲说开,然末句仍带定话脚,松急都有其妙。」那人道:不瞒大哥说,这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今日谢天地,捉得三个行货,又有些东西。那大汉慌忙问道:三个甚样人?「慌忙妙。○看他写一个慌忙张致,一个慢条斯理,笔笔入妙。」那人道:两个公人和一个罪人。「非是那汉慢条斯理,亦为不如此,不足以衬起大汉之慌故也。」那汉失惊道:这囚徒莫非是黑肥胖的人?「失惊妙。○传说宋江,并传说其黑矮,名士真有如此。」那人应道:真个不十分长大,面貌紫棠色。「绝倒。」那大汉连忙问道:不曾动手么?「连忙妙。○看他用慌忙字,失惊字,连忙字,声情俱有。」那人答道:方才拖进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开剥。「至此还说出开剥二字,绝倒。」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写至此句,有骏马下坡之势矣。入下叙又用认不得句,陡然一收,笔法奇拗不可言。」
当下四个人进山岩边人肉作房里,只见剥人凳上挺著宋江和两个公人,颠倒头放在地下。那大汉看见宋江,却不认得;「拗文妙笔。」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拗文妙笔。」没可寻思处,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文便知。「绝处逢生,灵变之极。」那人道:说得是。便去房里取过公人的包裹打开,见了一锭大银,又若干散碎银两。「无端写来,便成绝倒。○为是宋江,不得不救耳,不然,满眼如此物,胡可以忍耶?」解开文书袋来,看了差批,众人只叫得惭愧。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岭来!早是不曾动!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半日写那人如醉梦相似者,所以衬起大汉也。此处写那人也慌者,所以开释那人也。」连忙调了解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前花荣要开,宋江不肯,此李立私开,宋江不同,皆作者笔法严冷处。○或解云:此处宋江未醒,安得责其不同?不知我不责其作房开时,我正责其出门带时也。」扶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
四个人将宋江扛出前面客位里,「四个人自扛宋江,火家归来扛公人,有轻重贵贱之分。」那大汉扶住著,渐渐醒来,光著眼,看了众人立在面前,又不认得。「画出初醒时。」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谁?我不是梦中么?「写宋江既不答,又不扶,妙绝,画出初醒时也。」只见卖酒的那人也拜。「妙。」宋江道:这里正是那里?不敢动问两位高姓?「写宋江只是动不得,妙绝。」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州人氏。专在扬子江中撑船梢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酒的是此间揭阳岭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弟是此间浔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卖,却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是弟兄两个:个唤做出洞蛟童威,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这两个也拜了宋江四拜。「只是答不得,扶不得,妙绝。○凡三段写拜,乃其妙处恰在无文字处,盖文字之难知如此。」宋江问道:却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却知我姓名?「真要问。」李俊道:兄弟有个相识,近日做买卖从济州回来,说起哥哥大名,为发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浅薄,不能够去。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过。小弟连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今日无心,天幸使令李俊同两个弟兄上岭来,就买杯酒,遇见李立说将起来;因此,小弟大惊,慌忙去作房里看了,却又不认得哥哥;猛可思量起来,取讨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问仁兄,闻知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州?「应前不知为甚事句。」宋江把这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细说了一遍。四人称叹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连累家中老父,「看他处处自说孝义,真是丑极。○纯孝不在口说,以口说求得孝子之名,甚矣,宋江衣钵之满天下也!」此间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义士,必不肯胡行。「特书此一句,与前吴用击映。盖李俊不留,乃真信宋江,吴用不留,只是猜破宋江也。」你快救起那两个公人来。李立连忙叫了火家,已都归来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去,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厢觑,道:我们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众人听了都笑。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还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当时相别了。宋江目和李俊、童威、童猛,并两个公人下岭来,迳到李俊家歇下。置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在家里过了数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赍发两个公人。宋江再带了行枷,「朝迁法度擅动,宋江不问,何也?」收拾了包裹行李,辞别李俊、童威、童猛,离了揭阳岭下,取路望江州来。
三个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倨去处,只见人烟辏集,市井喧哗。正来到市镇上,只见那里一伙人围住著看。宋江分开人丛,挨入去看时,却原来是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枪棒。那教头放下了手中枪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枪棒拳脚!那人却拿起一个盘子来口里开口道「画。」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筋骨膏药,当下取赎;如不用膏药,可烦赐些银两铜钱赍发,休教空过了。那教头把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出钱与他。「画。」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著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画。」宋江见他惶恐,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一路写宋江都从银钱上出色,深表宋江无他好处,盖作泥中有刺之笔也。」宋江叫道:教头,我是个犯罪的人,没甚与你;这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嫌轻微。那汉子得了这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科道:恁地一个有名的揭阳镇上,没一倨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实是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见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此间,「恶。」颠倒赍发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恶。」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著衣多。「恶。」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十两!「恶。」咱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恶。」宋江答道:教师,量这些东西值得几多!不须致谢。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奇文突兀。」兀那厮!是甚么鸟汉!那里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搭著双拳来打宋江。不因此起相争,有分教:
浔阳江上,聚数筹搅海苍龙;梁山泊中,添一个爬山猛虎。
毕竟那汉为甚么要打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没遮拦追赶及时雨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第三十六回没遮拦追赶及时雨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总批:此书写一百七人,都有一百七人行径心地,然曾未有如宋江之权诈不定者也。其结识天下好汉也,初无青天之旷荡,明月之皎洁,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径直,惟一银子而已矣。以银子为之张本,而于是自言孝父母,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孝父母也?自言敬天地,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敬天地也?
自言尊朝廷,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尊朝廷也?自言惜朋友,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惜朋友也?呜呼!天下之人,而至于惟银子是爱,而不觉出其根底,尽为宋江所窥,因而并其性格,亦遂尽为宋江之所提起放倒,阴变阳易。是固天下之人之丑事,然宋江以区区猾吏,而徒以银子一物买遍天下,而遂欲自称于世为孝义黑三,以阴图他日晁盖之一席。此其丑事,又曷可耐乎?作者深恶世间每有如是之人,于是旁借宋江,特为立传,而处处写其单以银子结人,盖是诛心之笔也。
天下之人,莫不自亲于宋江,然而亲之至者,花荣其尤著也。然则花荣迎之,宋江宜无不来;花荣留之,宋江宜无不留;花荣要开枷,宋江宜无不开耳。乃宋江者,方且上援朝廷,下申父训,一时遂若百花荣曾不得劝宋江暂开一枷也者。而于是山泊诸人,遂真信为宋江之枷,必至江州牢城方始开放矣,作者恶之,故特于揭阳岭上,书曰:先开了枷;于别李立时,书曰:再带上枷;于穆家门房里,书曰: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又书曰: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于逃走时,书曰:宋江自提了枷;于张横口中,书曰:却又项上不带行枷;于穆弘叫船时,书曰: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于江州上岸时,书曰:宋江方才带上行枷;于蔡九知府口中,书曰:你为何枷上没了封皮;于点视厅前,书曰:除了行枷。凡九处,特书行枷,悉与前文花荣要开一段遥望击应。
嗟乎!以亲如花荣而尚不得宋江之真心,然则如宋江之人,又可与之一朝居乎哉!
此篇节节生奇,层层追险。节节生奇,奇不尽不止;层层追险,险不绝必追。真令读者到此,心路都休,目光尽灭,有死之心,无生之望也。如投宿店不得,是第一追;寻着村庄,却正是冤家家里,是第二追;掇壁逃走,乃是大江截住,是第三追;沿江奔去,又值横港,是第四追;甫下船,追者亦已到,是第五追;岸上人又认得梢公,是第六追,舶板下摸出刀来,是最后一追,第七追也。一篇真是脱一虎机,踏一虎机,令人一头读,一头吓,不惟读亦读不及,虽吓亦吓不及也。
此篇于宋江恪遵父训,不住山泊后,忽然闲中写出一句不满其父语,一句悔不住在山泊语,皆作者用笔极冷,寓意极严处,处处不得漏过。」
话说当下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赍发了那个教师。只见这揭阳镇上众人丛中,钻过这条大汉,睁著眼,喝道:这厮那里学到这些鸟棒,来俺这揭阳镇上逞强!我已吩付了众人休睬他,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四字骂宋江确。」把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宋江应道:我自赏他银两,却干你甚事?那大汉揪住宋江,喝道:你这贼配军!敢回我话!宋江道:做甚么不敢回你话!那大汉提起双拳,劈脸打来。宋江躲个过。大汉又赶入一步来,宋江却待要和他放对,「写宋江要放对,下却不必宋江放对,笔路活泛。」只见那个使枪棒的教头,从人背后赶将来,一只手揪这那大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只一兜,踉跄一交,颠翻在地。「扁写颠得不甚费力,与揭阳镇上威风句击应。」那大汉却待挣扎起来,又被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偏翻两次,与揭阳镇上威风句击应。」两个公人劝住教头。那大汉从地上爬将起来,「七字写得羞极,为下文地。」看了宋江和教头,说道:使得使不得,教你两个不要慌!一直往南去了。「一纵。」
宋江且请问:教头高姓,何处人氏?教头答道:小人祖贯河南洛阳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孙靠使枪棒卖药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虫薛永。不敢拜问,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贯郓城县人氏。薛永道:莫非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江道:小可便是。薛永听罢,便拜。宋江连忙扶住,道:少叙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识尊颜,却为无门得遇兄长。慌忙收拾起枪棒和药囊,同宋江便往邻近酒肆内去吃酒。只见酒家说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卖与你们吃。「分付酒家不卖,凡四叙,却段段变换,学国策城北徐公章法。」宋江问道:缘何不卖与我们吃?酒家道:却才和你们厮打的大汉已使人分付了;「第一段作两节说。」若是卖与你们吃时,把我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这人是此间揭阳镇上一霸,谁敢不听他说。宋江道:既然恁地,我们去休;那必然要来寻闹。薛永道:小人也去店里算了房钱还他;一两日间也来江州相会。兄长先行。宋江又取一二十两银子与了薛永,「一路写宋江好处只是使银撒漫,更无他长,是作者笔法严冷处。」辞别了自去。
宋江只得自和两个公人也离了酒店,又自去一处吃酒。那店家说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们如何敢卖与你们吃!「第二段作一节说,却将下句倒作上句。」你枉走!白自费力!不济事!宋江和两个公人都做声不得;连连走了几家,都是一般说话。「第三段。」三个来到市梢尽头,见了几家打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却被他那里不肯相容。宋江问时,都道:他已著小郎连连分付去了,不许安著你们三个。「第四段换一句。」
当下宋江见不是话头,三个便拽开脚步,望大路上走。看见一轮红日低坠,天色昏暗,宋江和两个公人心里越慌。三个商量道:没来由看使枪棒,恶了这厮!如今闪得前不巴村,后不著店,却是投那里去宿是好?只见远远地小路,望见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此一折,谓是一救,反是一跌,真乃匪夷所思。○先说是小路上,便与江岸相引。」宋江见了道:兀,那里灯光明处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个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这灯光处又不在正路上。「再Сhā一句不是正路务与江岸相引。」宋江道:没奈何!虽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却打甚么要紧?三个人当时落路来。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庄客听得,出来开门,道:你是甚人,黄昏夜半来敲门打户?宋江陪著小心,答道:小人是个罪犯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错过了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庄借宿一宵,来早依例拜纳房金。庄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这里少待,等我入去报知庄主太公,可容即歇。庄客入去通报了,复翻身出来,说道:太公相请。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面草堂去参见了庄主太公。太公付教庄客,领到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吃。「只一笔便打发到房门,极其径净者,所以便于那汉归来也。」庄客听了,引去门首草房下,点起一碗灯,教三人歇定了;取三分饭食羹汤菜蔬,教他三个吃了。庄客收了碗碟,自入里面去。两个公人道:押司,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这里又无外人六字,追入宋江心里,真是如镜之笔。」快乐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闲中无端出此一笔,与前山泊对看,所以深明宋江之权诈也。○写宋江答公人,偏不答别句,偏答出此三个字,便显出前文国家法度之语之诈。○此书写宋江权诈,俱于前后对照处露出,若散读之,皆恒事耳。」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看见星光满天,「妙笔。○此四字先从闲中一点。○既不甚高,又不甚暗,在此夜事情恰好。」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路,「闲中先看出妙。不然,后文如何忽然生得出来。」宋江看在眼里。三个净了手,入进房里,关上门去睡。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正说间,听得里面有人「九字,与第二节九字作章法。」点火把来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陡然矗出奇峰,却只先作一影,妙笔妙笔。」宋江在门缝里张时,见是太公引著三个庄客,把火把到处照看。宋江对公人道: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定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不肯去睡,琐琐地亲自点看。「闲中无端忽然Сhā出宋江不满父亲语,暗与人前好话相射,热攒冷刺,妙不可言。」
正说间,只听得外面有人「九字,与上文作章法,中间只换一外字。」叫开庄门。「奇文。」「眉批:每一吓。」庄客连忙来开了门,放入五七个人来。为头的手里拿著朴刀,「单见刀。」背后的都拿著稻叉棍棒。「单见叉棒。」火把光下,宋江张看时,那个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阳镇上要打我们的那汉。「再看方看出来。○险绝之想,奇绝之笔。」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小郎,你那里去来?和甚人厮打,晚了,拖枪拽棒?那大汉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里么?「忽然增出一个哥哥。」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后面亭子上。那汉道:我自去叫他起来。我和他赶人。太公道:你又和谁合口?叫起哥哥来时,他却不肯干休。「写得增出之人倒又利害,妙笔。」你且对我说这缘故。那汉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镇上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叵耐那厮不先来见我弟兄两个,便去镇上撒科卖药,教使枪棒;被我都分付了镇上的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补叙出前文所无。」不知那里走一个囚徒来,那厮做好汉出尖,把五两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我正要打那厮,却恨那卖药的脑揪翻我,打了一顿,又踢了我一脚,至今腰里还疼。我已教人四下里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许著这厮们吃酒安歇。「补叙前文所无。」先教那三个今夜没存身处。随后吃我叫了赌房里一伙人,赶将去客店里,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把来吊在都头家里,「补叙前文所无。」明日送去江边,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先是一个馄饨。」出那口鸟气!却只赶这两个公人押的囚徒不著。前面又没客店,竟不知投那里去宿了,「又是远不千里,近只目前,绝倒之笔。」我如今叫起哥哥来分头赶去捉拿这厮!太公道:我儿,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银子赏那卖药的,却干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么?可知道著他打了也不曾伤重。快依我口便罢,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干罢?又是去害人性命!「偏将未出现者倒说得利害,令文情险绝。」你依我说,且去房里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门打户,激恼村坊,你也积些阴德。那汉不顾太公说,拏著朴刀,迳入庄内去了。「文情险怪之极,读之如逢奇鬼。」太公随后也赶入去。
宋江听罢,对公人说道: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我们只宜走了好。倘或这厮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说,庄客如何敢瞒?「此处既有太公,宋江便可不走,然不走,则安得下回奇文子?特写出一个必走之故,妙绝。」两个公人都道:说得是。事不宜迟,及早快走!宋江道:我们休从门前出去,掇开屋后一堵壁子出去罢。「净手时看得,遂令此际得便,用笔既妙,即叙事省力,不可不知此法也。」两个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国家法度,奈何如此。○自花荣开枷,宋江不肯后,接手便将枷来写出数番通融,深表宋江之诈也。」便从房里挖开屋后一堵壁子。三个人便趁星光之下,「妙笔。」望林木深处小路上只顾走。正是慌不择路。走了一个更次,「一更作提,五更作结,妙笔。」望见前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滚滚,正来到浔阳江边。「出一虎机,踏一虎机,令读者吃吓不暇。○第一逼。」「眉批:第二吓。」只听得背后喊叫,火把乱明,吹风唿哨赶将来。「第二逼。」「眉批:第三吓。」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苍救一救则个!三人躲在芦苇中,望后面时,那火把渐近。「第三逼。○既作险笔,便令险杀。」三人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芦苇里撞。前面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一带大江拦截,「不重此半句,只重下半句耳,此半句已在上。」侧边又是一条阔港。「再加一句,见更不可走。○第四逼,真是险杀。」「眉批:第四吓。」宋江仰天叹道:早知如此的苦,权且住在梁山泊也罢!「在宋江是急时真话,在作者是闲中冷笔。」谁想直断送在这里!
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谓是一救,又是一跌,匪夷所思,奇至于此。」宋江见了便叫:梢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个!俺与你几两银子!「虽是急时相求,亦写卖弄银子。」那梢公在船上问道:你三个是甚么人,却走在这里来?宋江道:背后有强人打劫我们,一味地撞在这里。你快把船来渡我们!我多与你些银两!「一路写宋江只是以银子出色,是此回一篇之眼,不得不与标出。」那梢公早把船放得拢来。三个连忙跳上船去。一个公人便把包裹丢下舱里;「轻轻四字,又引出下文来。」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捵开了船。「写忙乱如画。」那梢公一头搭上橹,一面听著包裹落舱有些好响声,心中暗喜;「前跌犹轻,后跌至重。奇文险笔,使读者吃吓不尽。」把橹一摇,那只小船早荡在江心里。岸上那伙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可骇。」有十余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著一条朴刀;约从有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口里叫道:你那梢公快摇船拢来。「可骇。」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里,说道:梢公!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谢你些银子!「只是卖弄银子。」那梢公点头,只不应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哑哑的摇将去。「试问看官,将谓是救,将谓是跌?真是推测不出。」那岸上这伙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摇拢船来,教你都死!「可骇。」那梢公冷笑几声,也不应。「此是第一段。下又忽然变出问姓来,一发可骇之极。」岸上那伙人又叫道:你是那个梢公,「问那个梢公。」直恁大胆不摇拢来?那梢公冷笑应道:老爷叫做张梢公!「是张梢公。」你不要咬我鸟!「眉批:第五吓。」岸上火把丛中那个长汉「再画一笔。」说道:原来是张大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乃是一路,一发可骇。」那梢公应道:我又不瞎,做甚么不见你!「果是一路,一发可骇。」那长汉道: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和你说话。「吓杀吓杀。」那梢公道:有话明朝来说,趁船的要去得紧。「极慌忙中忽作趣语,令人又吓又笑。○此是第二段。入下又换出梢公本意,使读者一发吓杀。」那长汉道: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三个人!「骇笔。」那梢公道:趁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衣食父母。「奇谈骇笔。」请他归去吃碗板刀面了来!「奇谈骇笔。」那长汉道:你且摇拢来,和你商量。「骇笔。」那梢公道:我的衣饭,倒拢来把与你,倒乐意!「第三段。写梢公决不肯拢来,其文愈骇也。」那长汉道:张大哥!「再叫一句,写出相求之极。」不是这般说!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此句分明说不要你衣饭,单要你囚徒。」你且拢来!那梢公一头摇橹,「再画一笔。」一面说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却是不摇拢来,倒吃你接了去!「决不摇拢来矣,虽然读者真骇绝也。」你两个只休怪,改日相见!宋江呆了,不听得话里藏机,「妙。」在船舱里悄悄的和两个公人说:也难得这个梢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妙。」又与他分说!「妙。」不要忘了他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
却说那梢公摇开船去,离得江岸远了。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也自去芦苇中明亮。「如画之笔。○不便说去了,为下文留步也。○将谓又离一虎机,不知正踏一虎机,奇文怪笔,层叠而起。」宋江道:惭愧!正是好人相逢,恶人远离,「梢公闻之,能无失笑。」且得脱了这场灾难!「如那场何?」只见那梢公摇著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七字妙绝。○太上,不爱钱,只爱交游。其次,爱钱以为交游之地。又次,爱交游以为钱之地也。夫不爱钱只爱交游,是非宋江之所及也。若云爱交游以为钱地,则亦非宋江之所出也。今日宋江,则正所谓以钱为交游地者耳。乃梢公忽云:只爱钱,不爱交游。然则宋江一路撒漫使银,悉作唐捐矣乎?只此一句,便令宋江神绝心死,正不须又用板刀面也。○俗本讹。」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骇人语。」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且作一纵。」三个正在里议论未了,只见那梢公放下橹,「骇绝。」说道:你这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做私商的心,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奇语。」却是要吃馄饨?「奇语。」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梢公睁著眼,「骇绝。」道:老爷和你耍甚鸟!若还要板刀面时,「奇语。○若要吃三字,奇绝可笔。」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时,「奇语。」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宋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说道:却是苦也!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梢公喝道:「骇绝。」你三倨好好商量,快回我话!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怜见,饶了我三个!那梢公喝道:你说甚么闲话!「临死讨饶,谓之闲话,可发一笑。」饶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饶半个又作何用。」--老爷唤作有名的狗脸张爷爷!来也不认得爷,也去不认得娘!「出色骇语,出色奇语。」你便都闭了鸟嘴,快下水里去!宋江又求告道:我们都把包裹内金银财帛衣服等项,尽数与你。只饶了我三人性命!
那梢公便去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来,大喝道:「骇绝。○险笔至此,真令读者有死之心,无生之气。」你三个要怎地!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责,连累了你两个!「临死犹为此言,即孟子所谓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那两个公人也扯著宋江,道:押司!罢!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个好好快脱了衣裳,「此又一喝,似催速跳,然其实反借脱衣裳三字,腾那出下文救兵来,须知良工心苦处。」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去!
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望著江里。「四字住得妙,只是上半句,但未及有下半句耳。写出一时迅速之极。」只见江面上咿咿哑哑橹声响。「奇文层叠而出。」梢公回头看时,「俗语本作宋江回头看。」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急溜下来;「古本急溜二字,便写出船到之速。俗本改作摇将二字,谬以千里。」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谁?」手里横著托叉,立在船头上;梢头两个后生「谁?谁?」摇著两把快橹。星光之下,「妙笔。四字之妙,正是苦不甚明,又不极暗。」早到面前。那船头上横叉的大汉便喝道:前面是甚梢公,敢在当行事?船里货物,见者有分!「仍作骇人语,不便露出救兵行径来,妙绝。」这船公回头看了,慌忙应道:原来却是李大哥!「李什么?急急。」我只道是谁来!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挈兄弟。「此句正紧对其见者有分一句也,活画出狗脸张爷爷来,活画出不爱交游只爱钱面目来。」
大汉道:张家兄弟,你在这里又弄这一手!船里甚么行货?有些油水么?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道路,又赌输了,没一文;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伙人赶著三头行货来我船里,却是两个鸟公人,解一个黑矮囚徒,「揭阳岭上问而后说,当阳江中不问自说,只黑矮二字,用笔不同如此。」正不知是那里人。他说道,迭配江州来的,却又项上不带行枷。「处处写出宋江不带行枷,与山泊欺花荣一段击应。」赶来的岸上一伙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梢公姓张,来船姓李,岸上两个姓穆,姓则都知之矣,名则都不知也。」定要讨他。我见有些油水,我不还他。船上那大汉道:咄!「一字,如闻其声。」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半日如逢无数奇鬼,读至此句,忽然眼前一亮。」
宋江听得声音熟,便舱里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则个!「上文险极,此句快极。不险则不快,险极则快极也。」那大汉失惊道:真个是我哥哥!早不做出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亮,「此十一字妙不可说。非云星光明亮,照见来船那汉,乃是极写宋江半日心惊胆碎,不复知天地何色,直至此,忽然得救,夫而后依然又见星光也。盖吃吓一回,始知之矣。」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背后船梢上两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蛟童威,一个翻江蜃童猛。
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叫道:哥哥惊恐?若是小来得迟了些个,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桌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不想又遇著哥哥在此受难!那梢公呆了半晌,做声不得,「与上狗脸三句映衬。」方问道: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爷!你何不早通个大名,省得著我做出歹事来,争些儿伤了仁兄!「却又只爱交游不要钱也。」宋江问李俊道:这个好汉是谁?请问高姓?「半日有叫张大哥,有叫张兄弟,他又自叫张爷爷,张字之多,非一遍矣。此处宋江忽然又问高姓,活画出前文吓极。」李俊道:哥哥不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姓张,「将姓张名横四字,分作两段,所以深写宋江吓极,不闻张大哥、张爷爷、张兄弟多遍张字也。欲本讹。」是小孤山下人氏,单名横字,绰号船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言之可伤。○以极险恶事,而谓之稳善,岂非以世间道路,更险恶于板刀面耶?」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起来。当时两只船并著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李俊又与张横说:兄弟,我尝和你说:「可见李俊。」天下义士,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细认著。张横开火石,点起灯来,照著宋江,扑翻身又在沙滩上拜,「星光中来,不好又是星光中去,则必敲火点灯,照着同行矣。乃作者文心,只一点灯亦不肯轻率便写,又必随手生出李俊,使张横仔细认宋江来。写得一个点灯,何等笔墨淋漓,真正才子之笔。」道:哥哥恕兄弟罪过!
张横拜罢,问道:义士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李俊把宋江犯罪的事说了,今来迭配江州。张横听了,说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的便是小弟;我有个兄弟,却又了得:浑身雪练也似一身白肉,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条,更兼一身好武艺,因此,人起他一个异名,唤做浪里白条张顺。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愿闻则个。张横道:我弟兄两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船,渡在江边静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贪省贯百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客人,背著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锚,Сhā一把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通地撺下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敛得足了,却送他到僻静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一篇大文中,忽然Сhā入一篇小文,奇笔。」那时我两个只靠这道路过日。宋江道:可知江边多有主顾来寻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来,张横又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妙语。○升官亦然,出了一个衙门,进了一个衙门,旁人只谓其改了业,殊不知只卖旧时行货也。」我便只在这浔阳江里做私商;兄弟张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如今哥哥去时,小弟寄一封书去,──只是不识字,写不得。「画。」李俊道:我们去村里央个门馆先生来写。留下童威、童猛看船。
三个人跟了李俊、张横,提了灯,「千妖百怪之后,见此三字,如异国忽归。」投村里来。走不过半里路,看见火把还在岸上明亮。「可见江心一事,其间甚疾。」张横说道: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李俊道:你说兀谁弟兄两个?张横道:便是镇上那穆家哥儿两个。李俊道:一发叫他两个来拜了哥哥。「更为奇笔。」宋江连忙说道:使不得!他两个赶著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兄弟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们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忽哨了一声,只见火把人伴都飞奔将来。「于前火把飞奔,是一是二,皆空中结撰,成此奇笔。」看见李俊、张横都恭奉著宋江做一处说话,那弟兄二人大惊道:二位大哥如何与这三人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谁?「李俊妙人。」那二人道:便是不认得。只见他在镇上出银两赏那使枪棒的,灭俺镇上威风,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们说的,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两个还不快拜!「可见李俊。」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扑翻身便拜,「又可见穆家兄弟。」道:闻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会!却才甚是冒渎,犯伤了哥哥,望乞怜悯恕罪!宋江扶起二人,道:壮士,愿求大名?李俊便道:这弟兄两个富户是此间人。姓穆,名弘,绰号没遮拦。兄弟穆春,唤做小遮拦。是揭阳镇上一霸。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说与哥哥知道。「忽然结束,其笔如椽。」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此一句结束揭阳岭一篇绝奇文字。」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此一句结束揭阳镇一篇绝奇文字。」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此一句结束当阳江一篇绝奇文字。」以此谓之三霸。「又总结一句。」宋江答道:我们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还了薛永!「此是宋江好处。」穆弘笑道:便是使枪棒的那厮?哥哥放心。--随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来还哥哥。我们且请仁兄到敝庄伏礼请罪。李俊说道:最好,最好;便到你庄上去。
穆弘叫庄客著两个去看了船只,就请童威,童猛一同都到庄上去相会;「是。」一面又著人去庄上报知,置办酒筵,杀羊宰猪,整理筵宴。一行众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庄上来。却好五更天气,「五更作结,妙笔。○可知吓了一夜。」都到庄里,请出穆太公来相见了,就草堂上分宾主坐下。宋江与穆太公对。说话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虫薛永进来,一处相会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众位饮宴。至晚,都留在庄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里肯放,把众人都留庄上,陪侍宋江去镇上闲玩,观看揭阳市村景致。又住了三日,宋江怕违了限次,「写宋江偏在人前便要着假。」坚意要行。穆弘并众人苦留不住,当日做个送路筵席。次日早起来,宋江作别穆太公并众位好汉;临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处住几时,却来江州,再得相会。「写宋江权术。」穆弘道:哥哥但请放心,我这里自看顾他。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赍发两个公人些银两。临动身,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了一封家书,央宋江付与张顺。当时宋江收放包裹内了。「又成后文一引。」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与芦苇中映。」穆弘叫只船来,「与梢公映。」取过先头行李下船。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处处写宋江行枷不在颈上笔法严冷。」取酒送上船饯行。当下众人泪而别。李俊、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下船,投江州来。这梢公非比前番,「忽Сhā一语作趣。」使著一帆风蓬,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方带上行枷,「写宋江行枷,笔笔严冷。」两个公人取出文书,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来,正值府尹升厅。原来那江州知府,姓蔡,双名得章,是当朝祭太师蔡京的第九个儿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为官贪滥,作事骄奢。「为后作案。」为这江州是钱粮浩大的去处,抑且人广物盈,因此,太师特地教他来做个知府。当时两个公人当厅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厅下,蔡九知府看见宋江一表非俗,便问道:你为何枷上没了本州的封皮?「加意写出宋江视行枷如儿戏,与前欺花荣对看,笔法严冷之极。」两个公人告道:于路上春雨淋漓,却被水湿坏了。知府道:快写个帖来,便送下城外牢城营里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这两个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营内交割。当时江州府公人了文帖,监押宋江并同公人出州衙前,来酒店里买酒。宋江取三两来银子「写宋江单是银子出色。」与了江州府公人,当讨了收管,将宋江押送单身房里听候。那公人先去对管营差拨处替宋江说了方便,交割讨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这两个公人,也交还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万谢相辞了入城来。两个自说道:我们虽是吃了惊恐,却赚得许多银两。「又用两个公人闲口闲嗑,一句隐括上文三霸,一句点缀宋江本色。」自到州衙府里伺候,讨了回文,两个取路往济州去了。
话里只说宋江又是央浼人请差拨到单身房里,送了十两银子与他;「银子出色。」管营处又自加倍送十两并人事;「银子出色。」营里管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茶;「银子出色。」因此,无一个不欢喜宋江。「写宋江只如此,严冷之笔。」少刻,引到点视厅前,除了行枷,「写宋江行枷,至此始毕。」参见管营。为得了贿赂,在厅上说道:这个新配到犯人宋江听著:先朝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但凡新入流配的人须先打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捉去背起来!宋江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时症,至今未曾痊可。管营道:这汉端的像有病的;不见他面黄饥瘦,有些病症?且与他权寄下这顿棒。此人既是县吏身,著他本营抄事房做个抄事。就时立了文案,便教发去抄事。
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都买酒来庆贺。次日,宋江置备酒食与众人回礼;「一句。」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杯,「二句。」管营处常送礼物与他。「三句。」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单把来结识他们;「写宋江出色,只是金银财帛,与日俱增不见有他长,处处皆下特笔。」住了半月之间,满营里没一个不欢喜他。
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赞叹宋江能得人心,乃只用此二语,其意可知。」宋江一日与差拨在抄事房酒,那差拨说与宋江道:贤兄,我前日和你说的那个节级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与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来时,须不好看。宋江道:这个不妨。那人要钱不与他;若是差拨哥哥,但要时,只顾问宋江取不妨。那节级要时,一文也没!等他下来,宋江自有话说。「看他全是权诈。」差拨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脚了得!倘或有些言语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却道我不与你通知。宋江道:兄长由他。但请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与他,也不见得;「语语写出宋江权诈。」他有个不敢要我的,也不见得。正恁的说未了,只见牌头来报道:节级下在这里了。正在厅上大发作,骂道:新到配军如何不送常例钱与我!差拨道:我说是么?那人自来,连我们都怪。宋江笑道:差拨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说话。差拨也起身道:我们不要见他。「省。」宋江别了差拨,离了抄事房,自来点视厅上,见这节级。不是宋江来和这人见,有分教:
江州城里,翻为虎窟狼窝;十字街头,变作尸山血海。
直教:
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
毕竟宋江来与这个节级怎么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展浪里白条
第三十七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展浪里白条
「总批:写宋江以银子为交游后,忽然接写一铁牛李大哥。妙哉用笔,真令宋江有珠玉在前之愧,胜似骂,胜似打,胜似杀也。看他要银子赌,便向店家借;要鱼请人,便向渔户讨。一若天地间之物,任凭天地间之人公同用之。不惟不信世有悭吝之人,亦并不信世有慷慨之人;不惟与之银子不以为恩,又并不与银子不以为怨。夫如是,而宋江之权术独遇斯人而穷矣。宋江与之银子,彼亦不过谓是店家渔户之流,适值其有之时也;店家不与银子,渔户不与鲜鱼,彼亦不过谓即宋江之流适值其无之时也。夫宋江之以银子与人也,夫固欲人之感之也;宋江之不敢不以银子与人也,夫固畏人之怨之也。今彼亦何感?彼亦何怨?无宋江可骗,则自有店家可借;无店家可借,则自有赌房可抢;无赌房可抢,则自有江州城里城外执涂之人无不可讨。使必恃有结识好汉之宋江,而后李逵方得银子使用,然则宋江未配江州之前,彼将不吃酒不吃肉,小张乙赌房中亦复不去赌钱耶?通篇写李逵浩浩落落处,全是激射宋江,绝世妙笔。
处处将戴宗反衬宋江,遂令宋江愈慷慨愈出丑。皆属作者匠心之笔。
写李逵粗直不难,莫难于写粗直人处处使乖说谎也。彼天下使乖说谎之徒,却处处假作粗直,如宋江其人者,能不对此而羞死乎哉!」
话说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在厅前,「如画。○掇条凳子便算官长,可发一笑。」高声喝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著宋江道:这个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妙解解顺。」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上文已成必打之势,却只写作众人走了,便腾那出下文来,笔墨曲折之甚。」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讯棒,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好。」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奇语可骇。」宋江道:便寻我失,也不到得该死。「好。」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钱便该死时,结识梁山泊吴学究却该怎地?「好。」那人听了这话,慌忙丢了手中讯棍,便问道:你说甚么?「好。」宋江道:我自说那结识军师吴学究的,「好。」你问我怎地?「好。」那人慌了手脚,拖住宋江问道:你正是谁?「好。」那里得这话来?「好。」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那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写戴宗拜,独与他人异,有情有文之笔。」说道:原来兄长正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挂齿。那人便道:兄长,此间不是说话处,未敢下拜。「戴宗口中自注一句,好。」同往城里叙怀,请兄长便行。宋江道:好,节级少待,容宋江锁了房门便来。
宋江慌忙到房里取了吴用的书,「细。」自带了银两,「又带银子。」出来锁上房门,分付牌头看管,便和那人离了牢城营里,奔入江州城里来,去一个临街酒肆中楼上坐下。那人问道:兄长何处见吴学究来?宋江怀中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那人拆开封皮,从头读了,藏在袖内,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只一拜,写得节次如画。」宋江慌忙答礼,道:适间言语冲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只听得说:有个姓宋的「五字为上文补漏,便令后人更无訾议处。」发下牢城营里来。往常时,但是发来的配军,常例送银五两。今番已经十数日,不见送来。今日是个闲暇日头,因此下来取讨。不想却是仁兄。「与上姓宋句合作一语。」恰才在营内,甚是言语冒渎了哥哥,万望恕罪!宋江道:差拨亦会常对小可说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识尊颜,却不知足下住处,又无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来,要与足下相会一面,以此耽误日久。不是为这五两银子不拾得送来;「写宋江自表,亦不出银子,真是丑杀。」只想尊兄必是自来,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见,以慰平生之愿。
说话的,那人是谁?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笔法。」那时,故宋时,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做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做院长。「正叙事中偏有此闲笔。」原来这戴院长有一等惊人的道术;但出路时,赍书飞报紧急军情事,把两个甲马拴在两只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因此,人都称做神行太保戴宗。
当下戴院长与宋公明说罢了来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两个坐在阁子里,叫那卖酒的过来,安排酒果、肴馔、菜蔬来,就酒楼上两个饮酒。宋江诉说一路上遇见许多好汉,众人相会的事务。戴宗也倾心吐胆,把和这吴学究相交来往的事告诉了一遍。两个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饮得两三杯酒,只听楼下喧闹起来。过卖连忙走入阁子来对戴宗说道:这个人只除非是院长说得他下。「未来先画,另是一番妙笔。」没奈何,烦院长去解拆则个。戴宗问道:在楼下作闹的是谁?「眉批:自此去入李逵传。」过卖道:便是时常同院长走的那个唤做铁牛李大哥,「李大哥来何迟也,真令读者盼杀也,想杀也。」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二字妙绝。宋江处处以银子为要务,李逵却初入书便是借钱,作者特特将两人写在一处,中间形击真假,笔笔妙绝。」戴宗笑道:又是这厮在下面无礼。我只道是甚么人。──兄长少坐,我去叫了这厮上来。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著一个黑凛凛大汉「画李逵只五字,已画得出相。」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黑凛凛三字,不惟画出李逵形状,兼画出李逵顾盼,李逵性格,李逵心地来。下便紧接宋江吃惊句,盖深表李逵旁若无人,不晓阿谀,不可以威劫,不可以名服,不可以利动,不可以智取,宋江吃一惊,真吃一惊也。」便问道:院长,这大哥是谁?戴宗道: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人多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又会拳棍。见今在此牢里勾当。李逵看著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汉子黑,则呼之为黑汉子耳,岂以其衣冠济楚也而阿谀之。写李逵如画。」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连粗卤不知是何语,妙绝。读至此,始知鲁达自说粗卤,尚是后天之发,未及李大哥也。」戴宗道: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暗用苏东坡教坏司马君实仆事。」你倒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从戴宗口中表出李逵生平。」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看戴宗只提出义士二字,李逵便说出其地来,说出其号来,说出其状来,说出其名秋,极写李逵念诵宋江,如人持咒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妙语。」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妙语。○看他下语真有铁牛之意。○拜鸟二字未经人说,为之绝倒。」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偏写李逵作乖觉语,而其呆愈显,真正妙笔。」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便写出宋江喜之至,敬之至。」
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称呼不类,表表独奇。」你何不早说些个,「却反责之,妙绝妙绝。」也教铁牛欢喜!「写得遂若不是世间性格,读之泪落。○铁牛欢喜四字,又是奇文。」扑翻身躯便拜。「写拜亦复不同。○扑翻身驱字,写他拜得死心搭地。便字,写他拜的更无商量。」宋江连忙答礼,说道:壮士大哥请坐。戴宗道:兄弟,你便来我身边坐了吃酒。李逵道:不耐烦小盏吃,换个大碗来筛!「若在他面前说不得此语,即拜之何为?若既已拜之,即何妨开口便说此语?写李逵妙绝。○更无第一句,只此是第一句。」
宋江便问道:却才大哥为何在楼下发怒?李逵道: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第一句讨大碗,第二句便说谎。写得奇绝妙绝。」却问这主人家那借十两银子,「写宋江则以银子为其生平,写李逵则以银子视同儿戏,笔墨激射,令人不堪。」去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自要些使用。「李逵亦复有使用银子处,为之绝倒。」叵耐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上文宋江猜戴宗必为五两银,故自家下来;此文李逵猜主人不惜十两银,故径来告借。写两个人,一个纯以小人待君子,一个纯以君子待小人,其厚其薄,天地悬隔,笔墨激射,令人不堪。」却待要和那放对,打得他家粉碎,却被大哥叫了我上来。宋江道:共用十两银子去取?再要利钱么?李逵道:利钱已有在这里了,「写他说谎,偏极妩媚。」只要十两本钱去讨。宋江听罢,便去身道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以十两银买一铁牛,宋江一生得意之笔。」说道:大哥,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要阻当时,「眉批:写戴宗又另是一色人。」宋江已把出来了。李逵接得银子,便道:却是好也!两立哥哥只在这里等我一等。赎了银子,便来送还;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几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来。推开帘子,下楼去了。「我读至此处,不觉掩卷而叹。嗟乎!世安得有此人哉!下之,则骤然与我十两银子;上这,则斯人固我闲常无日不念诵,无日不愿见之人也。乃今突然而来,突然而去,不惟今日之恩惠不能留之少坐,即平日之爱慕亦不必赘以盘桓,要拜便拜,要去便去,要吃酒便汔酒,要说谎便说谎。嗟乎!世岂真有此人哉!」戴宗道:兄长休借这银与他便好。却小弟正欲阻,兄长已把在他手里了。宋江道:却是为何?戴宗道:这厮虽是耿直,只是贪酒好赌。他却几时有一锭大银解了!兄长他赚漏了这个银去他慌忙出门,必是去赌。若还赢得时,便有得送来还哥哥;「丑语。」若是输了时,那讨这十两银来还兄长?「丑语。写戴宗只与宋江一样。」戴宗面上须不好看。宋江笑道:尊兄何必见外。些须银子,何足挂齿。由他去赌输了罢。「写宋江好处只如此。」我看这人倒是个忠心直汉子。戴宗道:这厮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胆大不好。在江州牢里,但醉了时,却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驳李逵,殆所以自驳也。」我也被他连累得苦。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以此江州满城人都怕他。「又在戴宗口中补写生平。」宋江道:俺们再饮两杯,却去城外「忽生一笋。」闲玩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长去看江景则个。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
且不说两个再饮酒。只说李逵得了这个银子,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如今来到这里,却恨我这几日赌输了,没一文做好汉请他。「没一文便做不得好汉,此宋江一路来所以独做成好汉也。语语皆与宋江激射。」如今得他这十两银子,且将去赌一赌。倘或赢得几贯钱来,请他一请,也好看「要好看,是李逵白璧一瑕,分别观之。」当时李逵快跑出城外「一笋。」小张乙赌房里来,便去场上,将这十两银子撇在地下,「画。」叫道:把头钱过来我博!那小张乙得知李逵从来赌直,便道:大哥且歇。这一博下来便是你博。「画。下语皆与李逵不称,故妙。○客人已坐店中,只要赢得,便去做好汉请他矣,却偏说出歇一博来,妙绝。」李逵道:我要先赌这一博!小张乙道:你便傍猜也好。「画。○语语与李逵不称,妙绝。」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这一博!五两银子做一注!「又欲赢得快,又欲赢得多,绝倒。」有一般赌的却待一博,被李逵劈手夺过头钱来,便叫道:我博兀谁?小张乙道:便博我五两银子。李逵叫声快!地博一个叉。「绝倒。」小张乙便拿了银子过来。李逵叫道我的银子是十两!小张乙道:你再博我五两;快,便还还了你这锭银子。李逵叫声快!的又博个叉。「绝倒。○不如此,不成奇文。」小张乙笑道:我叫你休抢头钱,且歇一搏,不听我口,如今一连博上两个叉。「画。○赌场信色,写来活现。」李逵道:我这银子是别人的!「铁牛作此软语,越可怜,越无理,越好笑,越妩媚。」小张乙道:遮莫是谁的也不济事了!你既输了,却说甚么?李逵道:没奈何,「三字越可怜,越无理,越好笑,越妩媚。」且借我一借,「妙绝语。宋江处处以银为正经,李逵处处以银为戏事,笔墨激射,极其不堪。」明日便送来还你。「看他又说谎,正妙极也。」小张乙道:说甚么闲话!自古赌钱场上无父子!你明明地输了,如何倒来革争?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先作盛放银子之地,绝倒。」口里喝道:你们还我也不还?小张乙道:李大哥,你闲常最赌得直,「口碑凿凿。」今日如何恁么没出豁?李逵也不答应他,「不答应,又写得妙,直写出他外虽发极,内实心服来。」便就地下掳了银子;又抢别人赌的十来两银子,「索性。」都搂在布衫兜里,「妙绝之事,奇绝之交。」睁起双眼,就道:老爷闲常赌直,今日权且不直一遍!「二语遂若出自圣人口中,盖上句守经,下句达权也。」小张乙急待向前夺时,被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个赌博的一齐上,「银子是命,真有此事。」要夺那银子,被李逵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这伙人打得没地躲处,便出到门前。把门的问道:大哥,那里去?被李逵提在一边,「提字妙,一手兜银可知。」一脚踢开了门,「一手兜银,一后提人,便一脚踢门矣,活画出此时李大哥来。」便走。「何等爽利,看他到底不答应一句。」那伙人随后赶将出来,都只在门前叫道:「画。」李大哥!你恁地没道理,都抢了我们众人的银子去!只在门前叫喊,没一个敢近前来讨。「此二句便又写出平日来也。」
李逵正走之时,听得背后一人赶上来,扳住肩臂,「奇文。」喝道:你这厮如何如何却抢掳别人财物?李逵口里应道:干你鸟事!「骂尽天下。○常想世人评论古今,真是干你鸟事。」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戴宗,背后立著宋江。「先骂后回,笔笔入妙。」李逵见了,惶恐满面,「天真烂漫,不是世人害羞身分。」便道:哥哥休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又不说谎。」今日不想输了哥哥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喉急了,时下做出这些不直来。「写他自辩处,恰与上文解银取赎语相违,得却一边,失却一边,天真烂熳,妙不可说。」宋江听了,大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写宋江只如此。」今日既明明地输与他了,快把来还他。李逵只得从布衫兜里取出来,都递在宋江手里。「又写他使乖,绝倒。」宋江便叫过小张乙前来。都付与他。「宋江只如此。」小张乙接过来,说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这十两原银虽是李大哥两博输与小人,如今小人情愿不要他的,省得记了冤仇。「画。」宋江道:你只顾将去,不要记怀。
小张乙那里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伤了你们么?小张乙道:讨头的,拾钱的,和那把门的,都被他打倒在里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与他众人做将息钱。「宋江只如此。」兄弟自不敢来了,我自著他去。小张乙收了银子,拜谢了回去。宋江道:我们和李大哥吃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馆,是唐朝白乐天古迹。我们去亭上酌三杯,就观江景则个。宋江道:可于城中买些肴馔之物将去。「Сhā一句,早为鱼汤作引。」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里面卖酒。宋江道:恁地时,却好。
当时三人便望琵琶亭上来。到得亭子上看时,一边靠著浔阳江,一边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来副座头。戴宗便拣一副干净座头,让宋江坐了头位,戴宗坐在对席,肩下便是李逵。三个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果品、海鲜、按酒之类。「李逵不爱。○偏写得与李逵不称。」酒保取过两樽玉壶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写酒皆用出色明目,非为与宋戴映衬,全为与李逵不称也。」──开了泥头。李逵便道:「三个人中第一开口。」酒把大碗来筛,不耐烦小盏价吃!「赌房抢银一事,竟若太虚云点,更不一字周旋,妙绝之笔。○不得做主,又来做客,在世人便有无数殷勤周致之语,今偏写得朴至慷慨,正不辩其谁主谁客,妙哉,至于此乎!○李逵传妙处,都在无字句处,要细玩。」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声,只顾吃酒便了!宋江分付酒保道:我两个面前放两只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酒保应了下去,取只碗来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筛酒,一面铺下肴馔。李逵笑道:「一笑字,有小儿得饼之乐。」真个好个宋哥哥!人说不差了!「看他极粗人胸中,又要三回四转交垮台生来玩味,真是奇笔。」便知做兄弟的性格。「李逵只说出八个字,而千载已无合式中选之人矣,何可胜叹。」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竟骂戴宗矣,绝倒。」
酒保斟酒,连筛了五七遍。宋江因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结上文。○下另出第三个人也。」吃了几杯,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凭空落下鱼字,无影无痕。」便问戴宗道:这里有好鲜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不见满江都是渔船?「便Сhā入渔船,明快之笔。」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宋江道:得些辣鱼汤醒酒最好。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偏写得与李逵不称。」顷刻造了汤来。宋江看见,道:美食不如美器。虽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齐器皿!「偏写得与李逵不称。」拿起箸来,相劝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些鱼,呷几口汤汁。李逵并不使箸,便把手去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了。「何等妩媚,其疾如风。」宋江一头忍笑不住,呷了两口汁,「此呷汁与上呷汁连,中间Сhā出李逵捞鱼嚼吃,如风卷云,故宋江呷汁犹未毕也。」便放下箸不吃了。「文情渐引而出。」戴宗道:兄长,一定这鱼腌了,不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后只爱口鲜鱼汤吃,「渐引下。」这个鱼真是不甚好。戴宗应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是腌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里鱼便道:两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们吃了。「忽用替你们三字,写他何等出力。○非写念日吃鱼出力,正写他日出力只如吃鱼也。」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捞过来了,「无党无偏,平平荡荡,使宰天下,如此鱼矣。」滴滴点点,淋一桌子汁水。「观此,便深厌曲礼为烦。」
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了,便叫酒保来,分付道:我这大哥想是肚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好宋江,人说不差了,真是知他肚里。」少刻一发算钱还你。酒保道:小人这只卖羊肉,却没牛肉。「四字绝倒,忽从酒保口中画出李逵不似吃羊肉人,妙笔凭空生出。」要肥羊尽有。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去,淋那酒保一身。「泼酒保有何妙处?妙在因此一泼,便写出李逵不吃汁来,偏与宋江思汤想水,不是一样,绝倒绝倒。」戴宗喝道:你又做甚么!「四字问得妙。真是令人应接不暇。」李逵应道:叵耐这厮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吃牛肉何足赖?不赖抢银,却赖吃牛肉,妙绝。」不卖羊肉与我!,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话。宋江道:你去只顾切来,我自还钱。「宋江只如此。」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三斤羊肉,做一盘将来放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便问,「买与我吃,则我吃矣,问固不差,不问更不差也。」大把价揸来只顾吃;捻指间,把这三斤羊肉都吃了。「何其妩媚。」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宋江掉文。」李逵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无端Сhā出宋江掉文一句,却紧接出李逵误认来,奇笔妙笔,鬼神于文矣。○宋江自赞李逵壮哉,李逵却认是说羊肉壮哉;宋江自赞李逵真好汉,李逵却信是说羊肉真好吃。写通文人与不通文人相对,如画。」
戴宗叫酒保来问道:却才鱼汤,家生甚是整齐,鱼却腌了不中吃;别有甚好鲜鱼时,另造些辣汤来,与我这位官人醒酒。酒保笑道:不敢瞒院长说,这鱼端的是昨晚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渐引而下。」未曾敢卖动,因此未有好鲜鱼。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此句须分上下两半句读,正是各有其妙。盖我自去讨四字,只是向店主借银手段,而与哥哥吃四字,已是做好汉请宋江胸襟也。」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拿回几尾来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与我。直得甚么!戴宗拦当不住,李逵一直去了。「又去了,并不以温存软款,自表平日相慕。而狡狯如宋江,已为之一倾。然则为人在世,其应学李大哥也。」戴宗对宋江说道:兄长休怪。小弟引这人来相会,全没些个体面,羞辱杀人!「写戴宗丑。」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实不假。「写宋江见李逵,便令权诈都尽,是作者特特合传之旨。」两个自在琵琶亭上笑语说话取乐。
却说李逵走到江边看时,见那渔船一字排著,约有八九十只,都缆系在绿杨树下;「看他一路写绿杨树。」船上渔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画。○不止一人。」有在船头上结网的,「画。又不止一人。」也有在水里洗浴的。「画。○又不止一人。」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好笔。」一轮红日将及沈西,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李逵走到船边,喝一声道:你们船上活鱼,把两尾来与我!「只如取诸宫中者然。」那渔人应道:我们等不见渔牙主人来,不敢开舱。你看那行贩都在岸上坐地。「妙。○却从渔人口中,又补画中一样。○又不止一人。○先写下无数人,便令下文看厮打热闹如画。」李逵道:等甚么鸟主人!先把两尾鱼来与我!「真是天不能盖,地不能载,王化不能服语,可骇可笑。」那渔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如何敢开舱!那里先拿鱼与你?李逵见他众人不肯拿鱼,便跳上一只船去。渔人那里拦当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顾便把竹篾来拔。「奇文。」渔人在岸上,只叫得罢了!「奇文。」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绞摸时,那里有一个鱼在里面。「奇文。」原来那大江里鱼船,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著活鱼;却把竹笆篾拦住,以此船舱里活水往来,养放活鱼:因此,江州有好鲜鱼。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自注一遍。」李逵又跳过那边船上去拔那竹篾。「奇文。」那七八十渔人都奔上船,把竹篙来打李逵。「奇文。○七八十竹篙打李逵,奇文绝倒。」李逵大怒,焦躁起来,便脱下布衫,「看他一路写布衫。」里面单系著一条基子布手巾儿;「好看。」见那乱竹篙打来,两只手一架,早抢了五六条在手里,一似扭葱般都扭断了。「奇文。」渔人看见,尽吃一惊,却都去解了缆,把船撑开去了。「奇文好看。」李逵忿怒,赤条条地,拿了截折竹篙,上岸来赶打,行贩「无理之极。○奇文。」都乱纷纷地挑了担走。「奇文好看。」
正热闹里,只见一个人从小路里走出来。众人看,叫道:主人来了!这黑大汉在此抢鱼,都赶散了渔船!那人道:甚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众人把手指道:那厮兀自在岸边寻人厮打!那人抢将过去,喝道:你这厮吃了豹子心,大虫胆,也不敢来搅乱老爷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时,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万字巾,掩映著穿心红一点髯注:上髟下角。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袅脚多耳麻鞋,手里提条行秤。「李逵眼中看出。」那人正来卖鱼,见了李逵在那里横七竖八打人,「好看。」便把秤递与行贩接了,「细。」赶上前来,大喝道:你这厮要打谁?李逵不回话,轮过竹篙,却望那人便打。「无理之极。○奇文。」「眉批:此一段李逵主,那人宾。」那人抢入去,早夺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奇文。」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敌得李逵的牛般气力,直抢将开去,不能够拢身。「奇文。」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几拳。李逵那里著在意里。「奇文。」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般大小拳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奇文。○一总无理之极。」那人怎生挣扎。李逵正打哩,一个人在背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待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脱身,一道烟走了。「忽然半路一顿。」
戴宗埋冤李逵说: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人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死了一个,我自去承当!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拿了布衫,「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树根头「绿杨树。」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布衫。」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数步,只听得「前忽然用半路一顿,至此重复涌坌而起,文格奇绝。」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番要和你见个输嬴!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扎起一条水棍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髟角)「奇文。」在江边,独自一个「妙。」把竹篙「妙。」撑著一只渔船,「妙。」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宾句。」走的不是汉子!「主句。○妙绝语,读之欲笑。」「眉批:此一段那人主,李逵宾。」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如画。」撇了布衫,「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船略拢来凑在岸边,「妙。」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妙。」口里大骂著。「妙。」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不便合妙笔。」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妙,妙。读之欲笑。」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妙。」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边一点,「妙。」只脚一蹬,「妙。」那只渔船,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妙。」李逵虽然也识得水,「掇衬一句李逵识水,为后文不死地。」苦不甚高,当时慌了手脚。那人更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嬴!便把李逵搭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厮打,先教你吃些水!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绝妙好辞。」两个好汉扑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赶至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个只在岸上叫苦。「画二人。」江岸边早拥上三五百人在柳阴底下看;「画三五百人。」都道:这黑大汉今番却著道儿!便挣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奇文。」两个正在江心里面,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绝妙好辞。○青波碧浪。黑肉白肤,斐然成章,照笔耀纸。」两个打做一团,绞做一块。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没一个不喝采。「每见人看火发喝采,看杖责喝采,看厮打喝采,嗟乎!人之无良,一至于此!愿后之读至此者,其一念之也。」
当时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去,老大吃亏,「铁牛遂作水牛,奇文绝倒。」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问众人道:这白大汉是谁?「渐引而下。」有认得的说道:这个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唤做张顺。宋江听得,猛省道:「渐引而下。」莫不是绰号浪里白条的张顺?众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对戴宗说道:我有他哥哥张横的家书在营里。戴宗听了,便向岸边高叫道:张二哥「叫得妙。」不要动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这黑大汉是俺们兄弟,你且饶了他,上岸来说话!张顺在江心里,见是戴宗叫他,却时常认得,便放了李逵,「不便肯拢,笔有余劲。」赴到岸边,爬上岸来,看著戴宗,唱个喏,道:院长,休怪小人无礼。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这兄弟上来,却教你相会一个人。「便似相赎者然,真是妙语。」张顺再跳下水里,赴将开去。李逵正在江里探头探脑,假挣扎赴水。「偏写他假处,偏是天真烂熳,令人绝倒。」张顺早赴到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不过他肚皮,淹著脐下;摆了一只手,直托李逵上岸来。江边的人个个喝采。「再画三五百人一句,表牙市未散。」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张顺,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水。「三碗辣鱼,二斤羊肉,一齐都出,为之绝倒。」戴宗道:且都请你们到琵琶亭上说话。
张顺讨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前只一领布衫,此忽变出两领布衫,妙。」四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戴宗便对张顺道:二哥,你认得我么?「先问自家起,做个波磔。」张顺道:小人自识得院长,只是无缘不曾拜会。戴宗指著李逵问张顺道:足下日常曾认得他么?「次问李逵,再做一波磔。」今日倒冲撞了你。张顺道:小人如何不认得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够了!「妙。」张顺道:你也打得我好了!「妙。」戴宗道:你两个今番做个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识。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妙。」张顺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了!「妙。」四人都笑起来。大家唱个无礼喏。戴宗指著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曾认得这位兄长么?「用两波磔后,忽然放去作李张斗口语,然后再提出第三问来,笔法奇妙。」张顺看了道:小人却不认得。这里亦不曾见。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江!「司马君实仆,苏东坡教得坏;李逵,戴宗教不坏。看他依旧直言叫唤也。○活写出他得意来。」张顺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张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仗义疏财。
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岭下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几日;后在浔阳江,因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修了一封家书,寄来与足下,放在营内,不曾带得来。今日便和戴院长并李大哥来这里琵琶亭吃三杯,就观江景。宋江偶然酒后思量些鲜鱼汤醒酒,怎当得他定要来讨鱼。「一句画出李逵。」我两个阻他不住,只听得江边发喊热闹;叫酒保看时,说道是黑大汉和人打。我两个急急走来劝解,不想却与壮士相会。今日宋江朝得遇三位豪杰,「又结束一句。○前结两人,此结三人。」岂非天幸!且请同坐,再酌三杯。再唤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肴馔。张顺道: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吃,兄弟去取几尾来。宋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讨。「宋江与银不以为恩,张顺水浸不以为怨,天真烂熳,荡荡乎乎。」戴宗喝道:又来了!你还吃得水不快活?张顺笑将起来,绾了李逵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情分语言,都臻绝妙,又真好张顺也。」
两个下琵琶亭来。到得江边,张顺略哨一声,只见江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画。」张顺问道:那个船里有金色鲤鱼?只见这个应道:我船上来!那个应道:我船里有!一霎时,却凑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折柳条穿了,「绿杨树。」先教李逵将来亭上整理。「竟是一家。」张顺自点了行贩,分付了小牙子把秤卖鱼;「细。○收拾三五百人,好笔。」张顺却自来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谢道:何须许多?但赐一尾够了。张顺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挂齿。兄长食不了时,将回行馆做下饭。两个序齿坐了。李逵道自家年长,坐了第三位。「妙绝。○礼岂为我辈设耶?然而先王之礼,莫大于此矣。」张顺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讨两樽玉壶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按酒果品之类。张顺分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鲙。四人饮酒中间,各叙胸中之事。
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五月。」来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事务,却被他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表李逵不近女色,正讥三人不觉露其本色也。」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额上一点。「饶他三个指头,已算惜玉怜香矣。」那女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无言。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去经官告理。正是:
怜香惜玉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
毕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里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t**
第三十九回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第三十九回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总批:写急事不得多用笔,盖多用笔则其事缓矣。独此书不然:写急事不肯少用笔,盖少用笔则其急亦遂解矣。如宋江、戴宗谋逆之人,决不待时,虽得黄孔目捱延五日,然至第六日已成水穷云尽之际,此时只须云只等午时三刻,便要开刀一句便过耳。乃此偏写出早辰先着地方打扫法场;饭后点士兵刀仗刽子;巳牌时分,狱官禀请监斩,孔目呈犯由牌,判斩字,又细细将贴犯由牌之芦席亦都描画出来。此一段是牢外众人打扮诸事,作第一段。
次又写扎宋江、戴宗,各将胶水刷头发,各绾作鹅梨角儿,又各Сhā朵红绫纸花,青面大圣案前,各有长休饭、永别酒;然后六七十个狱卒,一齐推拥出来。此一段是牢里打扮宋、戴两人,作第二段。次又写押到十字路口,用枪棒团团围住;又细说一个面南背北,一个面北背南,纳坐在地,只等监斩官来。
此一段是宋、戴已到法场,只等监斩,作第三段。次又写众人看出人,为未见监斩官来,便去细看两个犯由牌:先看宋江,云犯人一名某人,如何如何,律斩;次看戴宗,犯人某人,如何如何,律斩。逡巡间,不觉知府已到,勒住马,只等午时三刻。此一段是监斩已到,只等时辰,作第四段。使读者乃自陡然见有第六日三字便吃惊起,此后读一句吓一句,读一字吓一字,直至两三页后,只是一个惊吓。吾尝言: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忧。然若此篇者,亦殊恐得乐太过也。
此篇妙处,在来日便要处决,迅雷不及掩耳,此时即有人报知山泊,亦已缩地无法,又况更无有人得知他二人与山泊有情分也。今却在前回中,写吴用预先算出漏误,连忙授计众人下山。至于于路数日,则恰好是事发迟二日,黄孔目捱五日,三处各不相照,而时至事起,适然凑合,真是脱尽印板小说套子也。
写戴宗事发后,李逵、张顺二人杳然更不一见;不惟不见而已,又反写二番众人叫苦,以倒踢之,真令读者一路不胜闷闷。及读至虎形黑大汉一句,不觉毛骨都抖;至于张顺之来,则又做梦亦梦不到之奇文也。」
话说当时晁盖并众人听了,请问军师道:这封书如何有脱卯处?吴用说道:早间戴院长将去的回书,是我一时不仔细,见不到处!才使的那个图书不是玉筋篆文翰林蔡京四字?「篆体字文,前略此详,正妙。」只是这个图书便是教戴宗吃官司!「奇谈。」金大坚便道:小弟每每见蔡太师书缄并他的文章都是这样图书。今次雕得无纤毫差错,如何有破绽?吴学究道:你众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师儿子,如何父写书与儿子却使个讳字图书?「说得明快之极。」因此差了。是我见不到处!此人到江州必被盘诘。问出实情,却是利害!晁盖道:快使人去赶唤他回来别写,如何?吴学究道:如何赶得上。他作起神行法来,这早晚已走过五百里了!「好。」只是事不宜迟,我们只得恁地,可救他两个。晁盖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吴学究便向前与晁盖耳边说道:这般这般。如此如此。主将便可暗传下号令与众人知道,只是如此动身,休要误了日期。众多好汉得了将令,各各拴束行头,连夜下山,望江州来,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扣著日期,「好。」回到江州,当厅下了回书,蔡九知府见了戴宗如期回来,好生欢喜;先取酒来赏了三钟,亲自接了回书,便道:你曾见我太师么?戴宗禀道: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见得恩相。知府拆开封皮,看见前面说:「正经。」信笼内许多物件,都收了。中间说:「次之。」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车,盛载密切,差的当人员连夜解上京师。沿途休教失走书尾说:「带。」黄文炳早晚奏过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胜,叫取一锭二十五两花银赏了戴宗;一面分付教造陷军,商量差人解发起身。戴宗谢了,自回下处,买了些酒肉,来牢里看觑宋江,不在话下。
且说蔡九知府催并合成陷车,过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见门子来报道:无为军黄通判特来相探。「紧接。」蔡九知府叫请至后堂相见。又送些礼物,时新酒果。知府谢道:累承厚意,何以得当。黄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挂齿。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荣除之庆!黄文炳道:相公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书人已回。妖人宋江,教解京师。通判只在早晚奏过今上,升擢高任。家尊回书备说此事。黄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荐。那个人下书,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时,就教观看家书,显得下官不谬。黄文炳道:小生只恐家书,不敢擅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观。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从人取过家书递与黄文炳看。
黄文炳接书在手,从头尾读了一遍,卷过来看了封皮,只见图书新鲜。黄文炳摇头道:这封书不是真的。「贼。」知府道:通判错矣;此是家尊亲手笔迹,真正字体,如何不是真的?黄文炳道:相公容覆:往常家书来时,曾有这个图书么?「贼。」知府道:往常来的家书却不曾有这个图书,只是随手写的。今番一定是图书匣在手边,就便印了这个图书在封皮上。「反用一解妙。」黄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这封书被人瞒过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苏,黄,米,蔡,四家字体,谁不习学得些?「书轻点过。」只是这个图书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学士时使出来,「贼。」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见。「贼。」如今升转太师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图书使出来?「贼。○此一段比前吴用所说,又另增出。」更兼亦是父寄书与子,须不当用讳字图书。令尊太师恩相是个识穷天下高明远见的人,安肯造次错用?「贼。○此一段与吴用所说同。」相公不信小生之言,可细细盘问下书人,曾见府里谁来。若说不对,便是假书。休怪小生多说,因蒙错爱至厚,方敢僭言。蔡九知府听了说道:这事不难;此人自来不曾到东京,「补一句。」一问便显虚实。知府留住黄文炳在屏风背后坐地,随即升厅,叫唤戴宗,有委用的事。当下做公的领了钧旨,四散去寻。
且说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里见了宋江,附耳低言,将前事说了,宋江心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请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吃酒,只见做公的四下来寻。当时把戴宗唤到厅上。蔡九知府问道:前日有劳你走了一遭,真个办事,未曾重赏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连日事忙,未曾问得你个仔细。你前日与我去京师,那座门入去?戴宗道:小人到东京时,那日天色已晚,不知唤做甚么门。「东京帝都,人山人海,如何日晚,门都不知,写得好笑。」知府又道:我家府里门前,谁接著你?留你在那里歇?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寻见一个门子,「寻见二字好笑,写得如市之门,可张雀网。」接了书入去。少刻,「少刻又好笑,写得潭潭之府,跬步即尽。」门子出来,「又好笑,写得相府中,鬼亦更无别个。」交收了信笼,著小人自去寻客店里歇了。「写得相府中门房亦无一间,好笑。」次日早五更去府门前伺候时,「写得太师府前,如鸡声茅店、人迹板桥相似,好笑。」只见那门子「只是这个门子,如贫士仓头相似,好笑。」回书出来。小人怕误了日期,那里敢再问备细,「戴宗固不问,门子如何也不问,好笑。」慌忙一迳来了。知府再问道:你见我府里那个门子却是多少年纪?或是黑瘦也白净肥胖?长大也是矮小?有须的也是无须的?戴宗道:小人到府里时,天色黑了;「好笑。」次早回时,又是五更时候,天色昏暗,「好笑。○趁黑交出来,写得太师府前,如做鬼市,好笑。」不十分看得仔细,只觉不恁么长,中等身材。「中等二字好笑,长亦有之,短亦不远。」敢是有些髭须。「反与知府商量髭须,好笑之极。」知府大怒,喝一声拿下厅去!傍边走过十数个狱卒牢子。将戴宗拖翻在当面。戴宗告道:小人无罪!知府喝道:你这厮该死!我府里老门子王公,已死了数年,如今只是个小王看门,如何却道他年纪大,有髭须!况兼门子小王不能够入府堂里去,但有各处来的书信缄帖,必须经由府堂里张干办,方才去见李都管,然后递知里面,才收礼物!便要回书,也须得伺候三日!我这两笼东西,如何没个心腹的人出来问你个常便备细,就胡乱收了?我昨日一时间仓卒,被你这厮瞒过了!你如今好好招说,这封书那里得来!戴宗道:小人一时心慌,要赶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晓。蔡九知府喝道:胡说!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与我加力打这厮!狱卒牢子情知不好,觑不得面皮,把戴宗困翻,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戴宗捱不过拷打,只得招道:端的这封书是假的!知府道:你这厮怎地得这封假书来?戴宗告道:小人路经梁山泊过,走出那一伙强人来,把小人劫了,绑缚上山,要割腹剖心。「辩。」去小人身上搜出书信看了,把信笼都夺了,却饶了小人。情知回乡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里却写这封书,与小人回来脱身。「辩。」一时怕见罪责,小人瞒了恩相。知府道:是便是了,中间还有些胡说!眼见得你和梁山泊贼人通同造意,谋了我信笼物件,却如何说这话!再打那厮!
戴宗由他拷讯,只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讯了一回,语言前后相同,说道:不必问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里!却退厅来称谢黄文炳道:若非通判高见,下官险些儿误了大事!黄文炳又道:眼见得这人也结连梁山泊,通同造意,谋叛为党,若不早除,必为后患。知府道:便把这两个问成了招状,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斩首,然后写表申奏。黄文炳道:相公高见极明。似此,一者,朝廷见喜,知道相公干这件大功;二者,免得梁山泊草寇来劫牢。知府道:通判高见甚远,下官自当动文书,亲自保举通判。当日管待了黄文炳,送出府门,自回无为军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升厅,便唤当案孔自来分付道:快教叠了文案,把这宋江,戴宗的供状招款黏连了;一面写了犯由牌,教来日押赴市曹斩首施行!自古谋逆之人,决不待时。斩了宋江,戴宗,免致后患。「作此疾语,令人吃惊。」当案却是黄孔目,本人与戴宗颇好,却无缘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先写一句孔目无便救他,只叫得苦,反呼山泊诸公,妙甚。」当日禀道:明日是个国家忌日,「妙。○空中结撰,有此奇文。○此止为梁山泊来不及作地耳,然在俗笔,定向知府边延挨下去,更不能先作骇疾语,次又另生出奇避孕药救之一了也。」后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节「妙。○生出许多枝节。」皆不可行刑;大后日亦是国家景命;「妙,○看他亦是二字,勉强之极。」直至五日后,方可施行。「一日是国忌,一日是中元,一日是景命,然则止是三日后耳,却云五日后,妙。」原来黄孔目也别无良策,只图与戴宗少延残喘,亦是平日之心。「又反呼山泊诸公,妙。」蔡九知府听罢,依准黄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此五字中,暗伏无数事在内。」早辰,「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扫了法场。「偏是急杀人事,偏要故意细细写出,以惊吓读者。盖读者惊吓,斯作者快活也。○读者曰不然,我亦以惊吓为快活,不惊吓处,亦便不快活也。」饭后「饭后。」点起士兵和刀仗刽子,「急病杀人事。」约有五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伺候,「闲中先叙士兵之多,为后出色。」巳牌时候,「已牌时候。」狱官禀了知府,亲自来做监斩官。「急杀人事。」黄孔目只得把犯由牌呈堂,当厅判了两个斩字,便将片芦席贴起来。「急杀人事。○急杀人事,偏又写得细。」江州府众多节级牢子虽然和戴宗,宋江过得好,却没做道理救得他,众人只替他两个叫苦。「再Сhā一句众人无力相救只叫得苦,反呼山泊诸公,妙甚。○李逵两日不知在何处。○张顺两日一发不知在何处,急切中令人闷闷。」当时打扮已了,就牢里把宋江、戴宗两个抠扎起;「一发急杀人。」又将胶水刷了头发,网个鹅梨角儿,「偏要细写,恶极。」各Сhā上一朵红绫子纸花;「偏要细写,恶极。」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偏要细写。」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偏要细写。」吃罢,辞了神案,漏转身来,搭上利子。「越急杀人。」六七十个狱卒「五百士兵,又加六七十狱卒,写得闹乱之极,为后作地。」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后,推拥出牢门前来。「越急杀人。」宋江和戴宗两个面面厮觑,各做声不得。宋江只把脚来跌,戴宗低了头只叹气。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压肩叠背,何止一二千人。「五百余士兵,六七十狱卒,又加二千看的人,写得闹动之极,为后作地。○李逵何在,张顺何在,急切中都不见了,令人闷绝。」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团团枪棒围住,「越急杀人。」把宋江面南背北,将戴宗面北背南,「偏听偏信细。」两个纳坐下,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十八字句,真正急杀人。」众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写道:
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忘造妖言,结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
犯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勾结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反,律斩。
监斩官,江州府知府蔡某。「已到法场上,只等午时到矣,却不便接午时三刻四字,却反生出众人看犯由牌一段,如得恶梦,偏不便醒多挨一刻,即多吓一刻。吾常言写急事,须用缓笔,正此法也。」
那知府勒住马,只等报来。「上言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即便开刀。此又云监斩官已到,只等午时三刻,文情愈近愈急,真是地泳尽绝,天路不通,令人更无生情入想之处。」只见法场东边,一伙弄蛇的丐者,「奇文。○法场必在十字路口,故有东边、西边、南边、北边之文也。」强要挨入法场里看,众士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一伙使枪棒卖药的,「奇文。」也强挨将入来。士兵喝道:你那伙人好不晓事!这是那里,强挨入来要看!那伙使枪棒的说道:你倒鸟村!我们冲州撞府,那里不曾去!到处看出人!便是京师天子杀人,也放人看,你这小去处,砍得两个人,闹动了世界,我们便挨出来看一看,打甚么鸟紧!「东边略,西边详,各异。」正和士兵闹将起来。监斩官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闹犹未了,只见法场南边,一伙挑担的脚夫「奇文。」又要挨将入来。士兵喝道:这里出入,你挑那里去!那伙人说道:我们挑东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当我!士兵道:便是相公衙里人,也只得去别处过一过!那伙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匾担,立在人丛里看。「第二段闹,第三段不闹,又各异。」只见法场北边,一伙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法场上来。士兵喝道:你那伙人那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们过去。士兵道:这里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赶路程,从别路过去!那伙客人笑道:你倒说得好!俺们便是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只是从这大路走。士兵那里肯放。那伙客人齐齐地挨定不动。「亦与上异。」四下里吵闹不住。「再总束一句,极其精神。」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见这伙客人都盘在车子上,立定了看。
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道一声午时三刻。「写得急杀不可当。」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急杀不可当。」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急杀不可当。」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急杀不可当。」说时迟,「说时迟那时快六字,固此书中奇话也,乃此处又作两半用,更奇绝。」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那时快,却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五十一字成一句,不得读断。○自拿翻戴宗后,便不复更见大哥,何意此时从天而降,读之令人身毛都竖。○要想他更无商量处,直是一副血性自做出来,可笑可爱。」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要着。○每言大哥粗卤,大哥辄不肯服,只如此处两斧,大哥真是不粗卤也。」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更要着,妙绝。」众士兵急待把枪去搠时,那里拦得住。众人且簇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写如此匆忙事,偏板板下东西南北四字,却又偏板板用两遍,而又能不见其板板,偏见其匆忙,见其笔力过人处。」身边都掣出尖刀,看著士兵便杀;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妙。」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士兵狱卒;「比前增狱卒字,便有变换。」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妙。」轮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士兵和那看的人;「比前又增看的人。」北边都伙客人「妙。」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写得妙。」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江,「要着。」一个背了戴宗。「要着。」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箭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标的,「写出纷纷杂杂,真使其事如画。」原来扮客商的这伙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此五个人真像客商。」那伙扮使枪棒的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此四个人真像使枪棒的。」扮挑担的便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此四个人真像脚夫。」那伙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此四个人真像丐者。」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喽啰一百余人,四下里杀将起来。
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轮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写黑大汉忽然欲明,忽然欲灭,笔势奇绝。○此处忽灭。」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叙功疏中奇话。」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个莽撞之人。「此处忽明,闲中补出戴宗在山泊说琵琶亭饮酒事,如画。」晁盖便叫道:前面那好汉莫不是黑旋风?那汉那里肯应,火杂杂地抡著大斧只顾砍人。「此处又忽灭,妙绝。」晁盖便叫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啰,只顾跟著那黑大汉走。「晁盖极是。○只因极是,变出极不是来,奇想奇笔,出人意料。」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横遍地,血流成渠。推倒颠翻的,不计其数。众头领撇了车辆担仗,「细。」一行人尽跟了黑大汉,「妙绝。」直杀出来。背后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张弓箭,飞蝗般望后射来。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自在江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四字写得义形于色。」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好晁盖。」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又好黑大汉,真乃各成其事。」
约莫离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见尽是滔滔一派大江,却无了旱路。「偏要逼到险绝处,使读者受吓不少。」晁盖看见,只叫得苦。那黑大汉方才叫道:「方才二字,有僧由点睛之妙,忽然将他跳楼以后气忿不开口直写出来,并将他跳楼以前气忿不开口,亦直写出来。」不要慌!且把哥哥背来庙里!众人都到来看时,「合二语,活写出黑大汉在前,众人在后,好笑。」靠江边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地闭著。黑大汉两斧砍开,「快事。」便抢入来。晁盖众人看时,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写道:白龙神庙。
小喽啰把宋江,戴宗背到庙里歇下,宋江方才敢开眼,「宋江、戴宗开眼,不作一齐,好笔法。」见了晁盖等众人,哭道: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晁盖便劝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这个出力杀人的黑大汉是谁?「黑大汉上加出力杀人四字,可作李大哥生时官名,死后谥号,妙绝妙绝。○写晁盖勤问李逵,非表晁盖关心,正表李逵骇目也。」宋江道:这个便是叫做黑旋风李逵;「此处忽明。」他几番就要大牢里放了我,「补得妙绝。」却是我怕走不脱,不肯依他。晁盖道:却是难得这个人!出力最多,「四字评尽一生。」又不怕刀斧箭矢!「六字画尽平生。」花荣便叫:且将衣服与俺二位兄长穿了。「问李逵是晁盖,定是大将。讨衣服是花荣,定是儒将。」
正相聚间,只见李逵提著双斧,从廊下走出来。「奇。」宋江便叫位道:兄弟,那里去?李逵应道:寻那庙祝,一发杀了!叵耐那厮见神见鬼,白日把鸟庙门关上!我指望拿来祭门,却寻那厮不见!「余波,一笑。」宋江道:你且来,先我和哥哥头领相见。李逵听了,丢了双斧,望著晁盖跪了一跪,「要知此跪非跪晁盖,正为宋江严命不敢不跪耳。○跪了一跪四字,不是写他肯跪,正是写他不肯拜也。与前文扑翻身躯便拜六字反对,妙绝。」说道:大哥,休怪铁牛粗卤。「杀得快活,便认粗卤,绝倒。」与众人都相见了,却认得朱贵是同乡人,两个大家欢喜。「遥作沂水杀虎之引。」花荣便道:哥哥,你教众人只顾得著大哥走,如今来到这里,前面又是大江拦截住,断头路了!却又没有一只船接应,俏或城中官军赶杀出来,却怎生迎敌,将何接济?李逵便道:不要慌!「上云不要慌,是背入庙里;此又云不要慌,不审有何良策。陡然看到下句,不觉绝倒。」我与你们再杀入城去,「奇语。」和那个鸟蔡九知府,一发都砍了快活!戴宗此时方苏醒,「然后戴宗苏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里有五七千军马,「下文城中追兵,遥望如何能定其数,先向无意中就戴宗口中点出一句,其法非人所知。」若杀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远望隔江那里有数只船在岸边,我兄弟三个赴水过去夺那几双船过来载众人,如何?「若无下文张、李、穆、童船来,则并不写隔江有船矣。为有下文张、李、穆、童船来,故先以隔江有船作引也。」晁盖道:此计是最上著。
当时阮家三弟兄都脱剥了衣服,各人Сhā把尖刀,便钻入水里去。约莫赴开得半里之际,「妙笔。○不是等船,又不是夺船。」只见江面上溜头流下三只桌船,吹风忽哨飞也似摇将来。「偏写得两耀,妙。」众人看时,那船上各有十数个人,都手里拿著军器,「两耀得妙。」众人却慌将起来。「妙。」宋江听得说了,便道:我命里这般合苦也!奔出庙前看时,「张顺不认众人,宋江又在庙内,叙事至此,几成两错,看他如此卸出笋口来,真有捻笔如花之乐。」只见当头那只船上坐著一条大汉,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只倒提二字,明明写出不是追兵,妙极。」头上挽个穿心红一点髯儿,下面拽起条白绢水,口里吹著忽哨。「可知。」宋江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张顺。宋江连忙便招手,叫道:兄弟救我!张顺等见是宋江,大叫道:好了!「写出心中无数又苦又急。」飞也似摇到岸边。三阮看见,退赴过来。金夹批:夺船一段乃引文,盖惟恐张顺来得突然,故先作一波折,今既迎入,便随笔放下。」一行众人都上岸来到庙前。
宋江看见「宋江看出,余人不认,都好。」张顺自引十数个壮汉「此一段乃独写张顺,故在当先船上,又独坐一只也。」在那只船头上;「张顺独作第一段。」张横引著穆弘、穆春、薛永,带十数个庄客,在一只船上;「揭阳镇一霸,浔阳江一霸,作第二队。」第三只船上,「倒一句,便觉文字变换。」李俊引著李立、童威、童猛,也带十数个卖盐火家,「揭阳岭一霸作第三队,忽然将上文无数长书,收在一处。布想立格,无不大奇。」都各执枪棒上岸来。张顺见了宋江,喜从天降,哭拜道:「喜从天降四字下,却接哭拜二字,直写出豪杰朋友神理来。俗笔如何能有一字。○真正大喜,未有不哭者,俗子安得知之,才子则知之耳。」自从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可救!「补出数日中又苦又急。」近日又听得拿了戴院长、李大哥又不见面,「补出寻李逵不着又苦又急。○不惟补出张顺寻李逵,兼补出李逵自去行事,无一人与他商量,妙绝。」我只得去寻了我哥哥,「补出浔阳江心兄弟二人又苦又急。」引到穆太公庄上,「补出揭阳镇上穆、薛三人又苦又急。」叫了许多相识;「补出揭阳岭上四人又苦又急。」今日我们正要杀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正文是动法场,旁文又说劫牢,写一时人事,咄咄之极。」不想仁兄己有好汉们救出,来到这里。不敢拜问这伙豪杰,莫非是梁山泊义士晁天王么?「是不曾相认语。」宋江指著上首立的「四字写出山泊体统。」道:这个便是晁盖哥哥。你等众位都来庙里叙礼则个。张顺等九人,晁盖等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龙庙聚会。──这个唤做白龙庙小聚会。「忽然一束,其笔如椽。○此一段为一部书之腰。」
当下二十九筹好汉各各讲礼已罢,只见喽啰慌慌忙忙入庙来报道:江州城里,鸣锣擂鼓,整顿军马出城来追赶。远远望见旗蔽日,刀剑如麻,前面都是带甲马军,后面尽是擎枪兵将;大刀阔斧,杀奔白龙庙路上来!李逵听了,大叫一声杀将去!「只三字,壮多少军威,笑铙歌之繁弱也。」提了双斧,便出庙门。晁盖叫道:一不做,二不休!众好汉相助著晁某,直杀尽江州军马,方才回梁山泊去!众英雄齐声应道:愿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齐呐喊,杀奔江州岸上来。有分教:血染波红,尸如山积。直教:
跳浪苍龙喷毒火,爬山猛虎吼天风。
毕竟晁盖等众好汉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第四十回宋江智取无为军张顺活捉黄文炳
「总批:前回写吴用劫江州,皆呼众人默然授计,直至法场上,方实然走出四色人来。此回写宋江打无为军,却将秘计一一说出,更不隐伏一句半句,凡以特特与之相异也。然文章家又有省者加倍省,增即加倍增之法。既已写宋江明明定计,便又写众人个个起行;不写则只须一句,写则必须两番。此又特特与俗笔相异,不可不知也。
打无为军一一事宜,已都在定计时明白开列,入后正叙处,只将许多只见字点逗人数而已。譬诸善奕者,满盘大势都已打就,入后只将一子两子处处劫杀,便令全局随手变动。文章至此,真妙手也。
写宋江口口恪遵父训,宁死不肯落草,却前乎此,则收拾花荣、秦明、黄信、吕方、郭盛、燕顺、王矮虎、郑天寿、石勇等八个人,拉而归之山泊;后乎此,则又收拾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等十六个人,拉而归之山泊。
两边皆用大书,便显出中间奸诈,此史家案而不断之式也。
一路写宋江权诈处,必紧接李逵粗言直叫,此又是画家所谓反衬法。读者但见李逵粗直,便知宋江权诈,则庶几得之矣。
写宋江上梁山后,毅然更张旧法,别出自己新裁,暗压众人,明欺晁盖,甚是咄咄逼人。不意笔墨之事,其力可以至此。」
话说江州城外白龙庙中「常论一篇大文,全要尾上结束得好,固也。独今此文,忽然反在头上结束一遍,看他将白龙庙中四字,兜头提出,下却分出梁山泊好汉某人某人等,浔阳江好汉某人某人等,城里好汉某人一人,通共计有若干好汉,读之正不知其为是结前文,为是起后文,但见其有切玉如泥之力,可见文无定格,随时手可造也。」梁山泊好汉「先叙山泊。」劫了法场,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刘唐、燕顺、杜迁、宋万、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共计一十七人,「看他许多大将。」领带著八九十个悍勇壮健小喽啰。「看人许多手下人。○一结。」浔阳江上来接应的好汉,「次叙江上。」张顺、张横、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薛永,九筹好汉,「看他又是许多大将。」也带四十余人,「看他亦有许多手下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撑驾三只大船,前来接应;「一结。」城里「末叙城里。」黑旋风李逵「看他单是一个人。○上文结叙山泊、江上两枝人马,可称雄师。此单是李逵一个,亦不可不称雄师。笔墨之妙,史迁未及。」引众人「山泊、江上、如许人马;城里李逵,只是一个。可云多寡不敌之至矣。却忽然写出引众人三字,便令山泊一十七人,及江上九人,无不悉为李逵所统。是至少者反至多,为奇变之极也。」杀至浔阳江边:两路救应。──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龙庙里聚义。「如此结束,岂是恒人之笔。」只听得小喽啰报道:江州城里军兵,擂鼓摇旗,鸣锣发喊,追赶到来。
那黑旋风李逵听得,大吼了一声,提两把板斧,先出庙门。「先出妙。」众好汉呐声喊,都挺手中军器,齐出庙来迎敌。「齐出妙。」刘唐、朱贵,先把宋江、戴宗,护送上船。「调刘、朱好。」李俊同张顺、三阮,整顿船只。「调李、张、三阮好。」就江边看时,见城里出来的官军约有五七千马军,「须知五七千,不是从众人眼中约出,是从戴宗口中约出。」当先都是顶盔衣甲,全副弓箭,手里都使长枪,「彼军当先。」背后步军簇拥,「彼军背后。○写得彼军精神之极。」摇旗呐喊,杀奔前来。这里李逵当先轮著板斧,赤条条地飞奔砍将入去;「此军当先。」背后便是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将拥护。「此军背后。写得此军亦出色之极。」花荣见前面的军马都托住了枪,只怕李逵著伤,偷手取弓箭出来,搭上箭,拽满弓,望著为头领的一个马军,飕地一箭,只见翻筋斗射下马去。那一伙马军吃了一惊,各自奔命,「活画。」拨转马头便走,倒把步军先冲倒一半。「活画。○是以师中重纪律也。」这里众多好汉们一齐冲突将去,杀得那官军尸横野烂,血染江红,直杀到江州城下。城上策应官军早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官军慌忙入城,关上城门,好几日不敢出来。「为打无为州地。」
众多好汉拖转黑旋风,「拖字妙,非旗可令,非金可收,画出铁牛情性。」回到白龙庙前下船。晁盖整点众人完备,都叫分头下船,开江便走。「四字如脱兔。」却值顺风,拽起风帆,三只大船载了许多人马头领,却投穆太公庄上来。一帆顺风,早到岸边埠头。一行众人都上岸来。穆弘邀请众好汉到庄内堂上,穆太公出来迎接。宋江等众人都相见了。太公道:众头领连夜劳神,且请客房中安歇,将息贵体。各人且去房里暂歇将养,整理衣服器械。当日穆弘叫庄客宰了一头黄牛,杀了十数个猪羊,鸡鹅鱼鸭,珍肴异馔,排下筵席,管待众头领。饮酒中间,说起许多情节。晁盖道:若非是二哥众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于缧!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却打从那条路上来?「是近江州人语。」李逵道:我自只拣人多处杀将去。他们自跟我来。我又不曾叫他。「大哥口中纯是天籁。」众人听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与众人道:小人宋江,若无众好汉相救时,和戴院长皆死于非命。今日之恩,深于沧海,如何报答得众位!只恨黄文炳那厮,搜根剔齿,「聪明人为人干事,往往不遭人怨,定被天怒,只为犯此四字耳。」几番唆毒要害我们,这冤仇如何不报!怎地启请众位好汉,再作个天大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文炳那厮,也与宋江消了这口无穷之恨,那时回去,如何?晁盖道:我们众人偷营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非写晁盖心懒,亦非写其老成,盖止为才闹江州,便打无为,笔墨无节,便同戏事。故特向主军口中商量一句,以作文章一顿也。」似此奸贼已有堤备,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队人马,一发和学究,公孙二先生并林冲,秦明,都来报仇,也未为晚。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够得来:一者山遥路远;二乃江州必然申开明文,各处谨守,不要痴想。只是趁这个机会,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准备。花荣道:哥哥见得是。「每写花荣灵警。」虽然如此,只是无人识得路迳,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个人去那里城中探听虚实,也要看无为军出没的路径去处,就要认黄文炳那贼的住处了,然后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说「薛永上山无功,故特用之。」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处无为军最熟。我去探听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贤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当日别了众人,自去了。
只说宋江自和众头领在穆弘庄上商议要打无为军一事,整顿军器刀,安排弓弩箭矢,打点大小船只等项,堤备已了。只见薛永去了两日,带将一个人回到庄上来拜见宋江。宋江便问道:兄弟,这位壮士是谁?薛永答道: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缝,端的是飞针走线;更兼惯习枪棒,曾拜薛永为师。人见他黑瘦轻捷,因此唤他做通臂猿。见在这无为军城里黄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见了,就请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议。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数,自然义气相投。宋江便问江州消息,「一。」无为军路径如何。「二。」薛永说道:「薛永说江州消息,侯健说无为州路径,行文清整之甚。」如今蔡九知府计点官军百姓,被杀死有五百余人,带伤中箭者不计其数,见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门日中后便关,出入的好生盘问得紧。原来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黄文炳那厮「前回事情,却于此处薛永口中醒出,妙甚。」三回五次点拨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见劫了法场,场中甚慌,晓夜提备。小弟又去无为军打听,正撞见这个兄弟出来吃饭;因是得知备细。「薛永只说江州,无为州便交卸下去。」
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侯健说无为州路径。」小人自幼只爱习学枪棒,多得薛师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黄通判特取小人来他家做衣服。因出来遇见师父,提起仁兄大名,说起此一节事来。小人要结识仁兄,特来报知备细。这黄文炳有个嫡亲哥哥,唤做黄文烨,「止为后要赚他开门,便预先添出一个大官职人来。然又不必杀大官人,故反加倍写他好善,以形容文炳之恶,其实乃是闲文,无别意也。」与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这黄文烨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桥补路,塑佛斋僧,扶危济因,救拔贫苦,那无为军城中都叫他做黄面佛。「好。○俗本作黄佛子。」这黄文炳虽是罢闲通判,心里只要害人,惯行歹事,无为军都叫他做黄蜂刺。「好。」他兄弟两个分开做两院住,只在一条巷内出入。靠著门里便是他家。黄文炳贴著城住,黄文烨近著大街。「此数语,是特特生出黄文烨来本意。」小人在那里做生活,却听得黄通判回家来说:这件事,蔡知府已被瞒过了,却是我点拨他,教知府先斩了然后奏去。黄文烨听得说时,只在背后骂,说道:又做这等短命促掏的事!于你无干,何故定要害他?俏或有天理之时,报应只在目前,却不是反招其祸?这两日听得劫了法场,好生吃惊。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与他计较,尚兀自未回来。「反先为不见黄文炳作注,妙笔。○注在前而不知,读至而犹然疑之,甚矣,人之不会读书也。」宋江道:黄文炳隔著他哥家有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开,如今只隔著中间一个菜园。「是生出黄文烨本意。」宋江道:黄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几房头?侯健道:男子妇人通有四五十口。「报仇至杀其四五十口,可称大快,然杀之而后数之,不若数之而后杀之之尤快也。笔法之妙如此。」
宋江道:天教我报仇,特使这个人来!虽是如此,全靠众兄弟维持。众人齐声应道:当以死向前!正要驱除这等赃滥奸恶之人,「宋江以私怨杀黄文炳家四五十口,不可训矣,特标此句以盖之也。」与哥哥报仇雪恨!宋江又道:只恨黄文炳那贼一个,却与无为军百姓无干。「是。」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骂我等不仁。众弟兄去时,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里,我有一计,只望众人扶助。众头领齐声道:专听哥哥指教。宋江道:有烦穆太公「调遣诸将,第一先是太公,趣甚。○往常诸将听计,皆用秘密,此独彰明昭著,一一都写出来者,为避劫江州时,吴用调遣一篇也。」对付八九十个叉袋,又要百十束芦柴,用著五只大船,两只小船;「一一写出。」央及张顺、李俊,驾两只小船;五只大船上用著张横、三阮、童威,和识水的人护船:「一一写出。」此计方可。穆弘道:此间芦苇,油柴,布袋都有,我庄上的人都会使水驾船。便请哥哥行事。宋江道:却用侯家兄弟引著薛永并白胜先去无为军城中藏了;来日三更二点为期,只听门外放起带铃鹁鸽,便教白胜上城策应,先Сhā一条白绢号带,近黄文炳家,便是上城去处。再又教石勇、杜迁,扮做丐者,去城门边左近埋伏,只看火为号,便要下手杀把门军士。「一一写出。」李俊、张顺,只在江面上往来巡绰,等候策应。「完李俊、张顺句。○一一写出。」
宋江分拨己定。薛永、白胜、侯健,先自去了。「先一队作埋伏。○上一番明写调遣,此一番又明写发军,务要与劫江州时不同也。」随后再是石勇、杜迁,扮做丐者。身边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一队作策应。」这里自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芦苇油柴上船装载。众好汉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准备了器械;船舱里埋伏军汉。众头领分拨下船:晁盖、宋江、花荣,在童威船上;「此是中军和第一队。」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在张横船上;「第二队。」戴宗、刘唐、黄信,在阮小二船上;「第三队。」吕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第四队。」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第五队。」只留下朱贵、宋万,在穆太公庄上看理江州城里消息;「另一队作防守。」先使童猛桌一只打鱼快船前去探路。「另一队作探听。○不过二三十人,写得如许有进有退,有攻有守,有伏有应,有伸有缩,妙甚。」小喽啰并军健都伏在舱里。火家庄客水手撑驾船只,当夜密地望无为军来。
此时正是七月尽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如许杀人放火事,偏用绝妙好辞,写得景物清夷,行文亦当有诸葛君真名士之誉也。」约莫初更前后,大小船只都到无为江岸边,拣那有芦苇深处「好。○何物文人,其胸中无所不妙。」一字儿缆定了船只。只见那童猛「看他历历落落,写出无数只见字,如闻棋子落枰之声。」回船来报道:城里并无些动静。「好。」宋江便叫手下众人把这沙土布袋和芦苇干柴都搬上岸,望城边来。听那更鼓时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喽啰各各拖了沙土布袋并芦柴就城边堆垛了。众好汉各挺手中军器,只留张横、三阮、两童,守船接应;「不惟精于行文,亦复精于行兵,若在俗笔,竟一哄都上岸矣。」其余头领都奔城边来。望城上时,约离北门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带铃鹁鸽。只见城上「只见二。」一条竹竿,缚著白号带,风飘起来。宋江见了,便叫军士就这城边堆起沙土布袋,分付军汉一面挑,担芦苇油柴上城。只见白胜「只见三。」已在那里接应等候,把手指与众汉道:只那条巷便是黄文炳住处。「好。」
宋江问白胜道:薛永,侯健在那里?「妙。○调遣曲折,前文已详,此处连用数个只见,不过更将前计,再一点醒之耳。若又逐一板板应出,便觉了无灵变之气,只就一问一答,显得众人无不效命。笔法妙绝。」白胜道:他两个潜入黄文炳家里去了,只等哥哥到来。宋江又问道:你曾见石勇,杜迁么?「妙。」白胜道:他两个在城门边左近伺候。宋江听罢,引了众好汉下城来,迳到黄文炳门前,只见侯健「只见四。」闪在房檐下。宋江唤来,附耳低言道:你去将菜园门开了,放他军士把芦苇油柴堆放里面;可教薛永寻把火来点著,却去敲黄文炳门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什物搬来寄顿!「大官人失火,曾与二官人何涉;然大官人失火,而搬运箱笼前来寄顿,此言直钻入二官人耳朵心坎也。○上文增出大官人,只为此一句耳。」敲得门开,我自有摆布。
宋江教众好汉分几个把住两头。「精于用兵。」侯健失去开了菜园门,军汉把芦柴搬来堆在里面。侯健就讨了火种,递与薛永,将来点著。侯健便闪出来,却去敲门,叫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搬来寄顿,快开门则个!里面听得,便起来看时,望见隔壁火起,连忙开门出来。晁盖、宋江等呐声喊杀将入去。众好汉亦各动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把黄文炳一门内外大小四五十口尽皆杀了,不留一人。「献勤人看样。」只不见了文炳一个。「文情奇绝,偏要作此一闪。○前已注明人自不觉也。」众好汉把他从前酷害良民积攒下许多家私金银「家私金银上,加出酷害很民积攒下七字,与天下看样。」收拾俱尽,大哨一声,众多好汉都扛了箱笼家财,却奔城上来。
且说石勇、杜迁见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杀把门的军人,却见前街邻合,拿了水桶梯子,都奔来救火。「好。」石勇、杜迁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们是梁山泊好汉数千在此,来杀黄文炳一门良贱,与宋江、戴宗报仇!不干你百姓事!你们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来管闲事!众邻合有不信的,立住了脚看。「写得好,真有是事。」只见黑旋风李逵「只见五。」轮起两把板斧,著地卷将来,众邻合方才呐声喊,抬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写得好。」这边后巷也有几个守门军汉,带了些人,拖了麻搭火勾,都奔来救火。「写得好。○多写救火者,正是张皇火势也。」早被花荣张起弓,当头一箭,射翻了一个,「好,足矣。」李逵大喝道:要死的便来救火!那伙军汉一齐都退去了。「写得好。」只见薛永「只见六。」拿著火把,便就黄文炳家里,前后点著,乱乱杂杂火起。当时李逵砍断铁锁,大开城门。一半人从城上出去,一半人从城门下出去。「必尽从门下出去,便是死笔,此独写出纷纷杂杂,得胜便走之状,就画也画不来。○前宋江用石杜压门,正是要众人都从门下出去也。至此忽然写出一半人不依宋江将令,一时忙乱如画。」只见三阮、张、童,「中见七。」都来接应,合做一处,扛抬财物上船。无为军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杀死无数的人,如何敢出来追赶,只得回避了。「写得好。」这宋江一行众好汉只恨拿不著黄文炳,「结上引下。」都上了船,摇开了,自投穆弘庄上来,不在话下。
却说江州城里望见无为军火起,蒸天价红,「此一句上边都红。○上文止写众人,各逞功劳,不曾写到火势,此处方显出大火来。」满城中讲动;只得报知本府。这黄文炳正在府里议事,「直接侯健语。」听得报说了,慌忙来禀知府道:敝乡失火,「敝乡二字妙,写得从宽渐紧。」急却回家看觑!蔡九知府听得,忙叫开城门,差一只官船相送。「文炳之被捉,知府害之矣。」黄文炳谢了知府,随即出来,带了从人,慌速下船,摇开江面,望无为军来。看见火势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红,「此一句下边多红。」梢公说道:这火只是北门里火。「比敝乡渐紧。」黄文炳见说了,心里越慌。看看摇到江心里,只见一只小船从江面上摇过去了。「妙,写得神出鬼没。○只见八。」少时,又是一只小船摇将过来,「摇过去,摇过来,妙不可言。」却不迳过,望著官船直撞将来。「此句上暗藏两只小船商量可知。」从人喝道:甚么船!敢如此直撞来!只见那小船上一条大汉跳起来,「只见九。」手里拿著挠钓,「妙,又可救火,又可搭人。」口里应道:去江州报失火的船!「只道手里拿一钩,不道口里又舒一钩也。」黄文炳便钻出来,问道:那里失火?那大汉道:北门黄通判家「第一句是敝乡,第二句是北门,第三句便直逼出黄通判家四字来,妙妙。」被梁山泊好汉杀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烧著哩!黄文炳失口叫声苦,不知高低。「写得疾。」那汉听了,一挠钓搭住了船,便跳过来。「写得疾。」黄文炳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后走,望江里踊身便跳。「写得疾。」只见当面前又一只船,「只见十。写得疾。」水底下早钻过一个人,把黄文炳劈腰抱住,拦头揪起,扯上船来。「写得疾。」船上那个大汉早来接应,「写得疾。」便把麻索绑上。那摇官船的梢公只顾下拜。「余波。」李俊说道:我不杀你们,只要捉黄文炳这厮!你们自回去,说与蔡九知府那贼驴知道:俺梁山泊好汉们权寄他那颗驴头,早晚便要来取!「斩首犯,赦从犯,都好。」梢公战抖抖的道:小人去说!李俊、张顺,拿了黄文炳过自己的小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两个好汉桌了两只快船,迳奔穆弘庄上。早摇到岸边。望见一行头领都在岸上等候,搬运箱笼上岸。见说拿得黄文炳,宋江不胜之喜。众好汉一齐心中大喜,说:正要此人见面!「可谓久慕通判高才。」李俊、张顺,早把黄文炳带上岸。众人看了,监押著,离了江岸,到穆太公庄上来。朱贵、宋万,接著众人,「看他一笔不乱。」入到庄里草厅上坐下。
宋江把黄文炳剥了湿衣服,绑在柳树上,请众头领团团坐定。宋江叫取一壶酒来与众人把盏。上自晁盖,下至白胜,共是三十位好汉,都把遍了。宋江大骂:黄文炳!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杀我两个!你既读圣贤之书,如何要做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与你有杀父之仇,你如何定要谋我!你哥哥黄文烨与你这厮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闻你那城中都称他做黄面佛,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这厮在乡中只是害人,交结权势,浸润官长,欺压良善,──我知道无为军人民都叫你黄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这个刺!「妙说解颐。」黄文炳告道:小人已知过失,只求早死!晁盖喝道:你那贼驴!怕你不死!你这厮!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宋江便问道:那个兄弟替我下手?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只见十一。○须得此人动手。」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晁盖道:说得是。教:取把尖刀来,就讨盆炭火来,细细地割这厮,烧来下酒与我贤弟消这怨气!李逵拿起尖刀,看著黄文炳,笑道:「该笔。」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掇撺他!「字字令文炳心服,觉上文宋江之言,烦而无当。」今日你要快死,「快死二字奇绝。」老爷却要你慢死!「慢死二字又奇绝。」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人肉又有好歹拣择,奇绝之语。」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好汉做醒酒汤。
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只见宋江先跪在地上。「看他写宋江甫得性命,便用权术,真是笔情如镜。」众头领慌忙都跪下,齐道:哥哥有甚事,但说不妨。兄弟们敢不听?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学吏,初世为人,便要结织天下好汉。「谦得奇绝。」奈缘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愿。自从刺配江州,多感晁头领并众豪杰苦苦相留,宋江因守父亲严训,不曾肯住。正是天赐机会!于路直至浔阳江上,又遭际许多豪杰。不想小可不才,一时间酒后狂言,险累了戴院长性命。感谢众位豪杰不避凶险,来虎|茓龙潭,力救残生;又蒙协助报了冤仇。如此犯下大罪,闹了两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众位意下若何?如是相从者,只今收拾便行;「只此语,亦不必跪说,偏写宋江跪,皆表其权术也。」如不愿去的,一听尊命。「假作一顿,下便疾收,妙甚。」只恐事发,反遭「宋江口口不肯上山,却前在清风收拾许多人去,今在江州又要收拾许多人去。两番都用大书,盖深表其以权术为生平也。○反遭下,辞尚未毕。」说言未绝,李逵先跳起来,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写宋江权术处,偏写李逵爽直相形之。○一个跪说,一个斧砍,谁是谁非,人必能辨。○先跳起来四字妙,便见众人尚跪也。」宋江道:你这般粗卤说话!全在各弟兄们心肯意肯,方可同去。「事发一句已说在前,便仍以心肯意肯听之众人,极似不相强者,然写宋江权术不可当。」众人议论道:如今杀死了许多官军人马,闹了两处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军马来擒获。今若不随哥哥去,同死同生,却投那里去?宋江大喜,谢了众人。当日先叫朱贵和宋万先回山寨里去报知,次后分作五起进程:头一起便是晁盖、「旧。」宋江、「新。」花荣、「旧。」戴宗「新。」李逵;「新。○第一起旧新相间。」第二起便是刘唐、「旧。」杜迁、「旧。」石勇、「旧。」薛永、「新。」侯健;「新。○第二起旧在前,新在后。」第三起便是李俊、「新。」李立、「新。」吕方、「旧。」郭盛、「旧。」童威,「新。」童猛;「新。○第三起两头新,中间旧。」第四起便是黄信、「旧。」张顺、「新。」张横、「新。」阮家三兄弟;「旧。○第四起两头旧,中间新。」第五起便是穆弘、「新。」穆春、「新。」燕顺、「旧。」王矮虎、「旧。」郑天寿、「旧。」白胜。「旧。○第五起新在前,旧在后。」五起二十八个头领,「总结一句,有气力,有神采。」带了一干人等,将这所得黄文炳家财,各各分开,装载上车子。穆弘带了穆太公并家小人等,将应有家财金宝,装载车上。庄客数内有不愿去的,都赍发他些银两,自投别主去佣工,有愿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陆续去了,已自行动。穆弘收拾庄内已了,放起十数个火把,烧了庄院,「了。」撇下了田地,「了。」自投梁山泊来。
且不说五起人马登程。节次进发,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说第一起、晁盖、宋江、花荣、戴宗、李逵等五骑马,带著车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黄门山。宋江在马上与晁盖道:这座山生得形势怪恶,莫不有大伙在内?可著人催趱后面人马上来,一同过去。说犹未了,只见前面山嘴上锣鸣鼓响。「渐与对影山相犯矣,看他极力摆脱。」宋江道:我说么!且不要走动,等后面人马到来,好和他厮杀。花荣便拈弓搭箭在手,晁盖、戴宗,各执朴刀,李逵拿著双斧拥护著宋江,「闲中又写四人拥护,独表宋江无能,只是一生权术,便得为头为脑,妙笔人看不出。」一齐趱马向前,只见山坡边闪出三五百个小喽啰,当先簇拥出四筹好汉,各挺军器在手,高声喝道:你等大闹了江州,劫掠了无为军,杀害了许多官军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个等侯你多时!会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饶了你们性命!「何由知之,写得可骇。」宋江听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说道:小可宋江「处处写宋江权术过人。○好在挺身也跪,又妙在竟实说出小可宋江四字。」被人陷害,冤屈无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不刚不柔,又悲又响,辞令至此,无人不哭泣。」那四筹好汉见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滚鞍下马,撇下军器,飞奔前来,拜倒在地下,「又奇。」说道:俺弟兄四个只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想杀也不能个见面!俺听知哥哥在江州为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议定了,正要来劫牢,「有晁盖等十五筹好汉劫法场,便有李逵独自一个劫法场以陪之,有张顺等六筹相识好汉要劫牢,便有欧鹏等四筹不相识好汉要劫牢。文心文格,无不诡变之极。」只是不得个实信。「劫法场若单靠李逵,几误大事。劫牢若单靠欧鹏等,亦几误大事。令人事过思之,尚有余畏未定。」前日使小喽啰直到江州来打听,回来说道:已有多少好汉闹了江州,劫了法场,救出往揭阳镇去了。后又烧了无为军,劫掠黄通判家。料想哥哥必从这里来,节次使人路中来探望。犹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诘问。「得此一段,遂令前话有由。」冲撞哥哥,万勿见罪。今日幸见仁兄!小寨里略备薄酒粗食,权当接风;请众好汉同到敝寨,盘桓片时。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汉,逐一请问大名。为头的那人,姓欧,名鹏,祖贯是黄州人氏;守把大江军,户因恶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熬出「奇语,又痛语。」这个名字,唤做摩云金翅,第二个好汉,姓蒋,名敬,祖贯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举子出身,科举不第,弃文就武,颇有谋略,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亦能刺枪使棒,布阵排兵;因此人都唤他做神算子。第三个好汉,姓马,名麟,祖贯是金陵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闲汉出身;吹得双铁笛,使得好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唤做铁笛仙。第四个好汉,姓陶,名宗旺,祖贯是光州人氏;庄家田户出身;能使一把铁锹;有的是气力;亦能使枪轮刀;因此人都唤做是九尾龟。
这四筹好汉接住宋江,小喽啰早捧过果盒,一大壶酒,两大盘肉,托来把盏。先递晁盖宋江,次递花荣戴宗李逵。与众人都相见了,一面递酒。没两个时辰,第二起头领又到了,「看他写后四起,不一齐来。」一个个尽都相见。把盏已遍,邀请众位上山。两个十位头领,先来到黄门山寨内。那四筹好汉便叫椎牛宰马管待;却教小喽啰陆续下山接请后面那三起──十八位头领──上山来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汉已都来到了,「叙得省手。」尽在聚义厅上筵席相会。宋江饮酒中间,在席上闲话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看他紧顶晁天王,则晁天王一席,他日便更无余人能夺之者,写宋江权术如镜。」上梁山泊去一同聚义。未知四位好汉肯弃了此处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处处写他收罗人马上山,可知前番在哭之诈。」四个好汉齐答道:若蒙二位义士不弃贫贱,情愿执鞭随镫。宋江、晁盖,大喜,便说道:既是四位肯从大义,便请收拾起程。众多头领俱各欢喜,在山寨住了一日,过了一夜。次日,宋江、晁盖,仍旧做头一起,「真是用笔详到。」下山进发先去。次后依例而行,只隔著二十里远近。四筹好汉收拾起财帛金银等项,带领了小喽啰三五百人,便烧毁了寨栅,随作第六起登程。「第六起纯是新,更无旧。○忽然增出一起,意外奇笔。」宋江又合得这四个好汉,心中甚喜;于路在马上对晁盖说道:「晁盖直性人,任凭宋江调拨。看他第一起只是自己与晁盖两个,其余三人悉是梯己心腹,更不着一余人在旁,于路便好多将言语兜绾他。写宋江权术,真有出神入化之笔。」小弟来江湖上走了这几遭,虽是受了些惊恐,却也结识得许多好汉。「看他自家先叙功一句,可谓咄咄逼人。○笔墨之事,摹画至此,奇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这回只得死心塌地与哥哥同死同生。「看他一段说话,先叙功高,次表心赤。功高,则众人不得而争之。心赤,则晁盖不得而疑之矣。」一路上说著闲话,「此是宋江吃紧权诈语,却说是闲话,妙绝。○愚尝思世人一生鹿鹿,皆闲话也。宋江谋晁盖交椅,今复安在哉!后人笑前人,后人又笑后人,笑自笑,闲话自闲话,世间之事,胡可胜叹。」不觉早来到朱贵酒店里了。
且说四个守山寨的头领──吴用、公孙胜、林冲、秦明──和两个新来的──萧让、金大坚──已得朱贵、宋万先回报知,每日差小头目桌船出来酒店里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滩上岸。擂鼓吹笛,众好汉们都乘马轿,迎上寨来。到得关下,军师吴学究等六人把了接风酒,都到聚义厅上,焚起一炉好香。晁盖便请宋江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晁盖已入玄中,一路闲说之力如此。」宋江那里肯,「又妙。」便道:哥哥差矣。感蒙众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却让不才?若要坚执,如此相让,宋江情愿就死。晁盖道:贤弟,如何这般说?当初若不是贤弟担那血海般干系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众?你正该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谁坐?宋江道:仁兄,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看他句句权诈之极。○让晁盖,还只是论齿,然则余人可知矣。俨然以功自居,真用咄咄相逼。」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再三推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宋江道:「看他毅然开口,目无晁盖,咄咄逼人。」休分功劳高下;「只一句,便将晁盖从前号令一齐推倒,别出自己新裁,使山泊无旧无新,无不仰其鼻息,枭雄之才如此。○耐庵不过舐笔蘸墨耳,何其枭雄遂至如此,才子胸中,洵不可测也。」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住上坐,「欲形其少也,贼贼。」新到头头去右边客位上坐。「欲形其少也,贼贼。」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尽可能入宋江手矣。○大才调人,做大事业,只是一着两着,譬如高手奕棋,只在一着两着也。但得之笔墨之间,更为奇事耳。」众人齐道:此言极当。左边一带: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只九人。」右边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增此八字,便显得右边济济。」花荣、秦明、黄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萧让、王矮虎、薛永、金大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郑天寿、陶宗旺,「共二十七人。○中间止萧让、金大坚非宋江相识,然要拖过花荣、秦明、黄信、燕顺、吕方、郭盛、王矮虎、郑天寿八人,列在右边,定不得不并及之矣。宋江此时,真顾盼自豪矣哉。」--共是四十位头领坐下。「一结。」大吹大擂,且庆喜筵席。
宋江说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谣言一事,与众头领:叵耐黄文炳那厮,事又不干他自已,却在知府面前将那京师童谣解说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著个木字,不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动刀兵之人必是三点水著个工字,不是个江字?这个正应宋江身上。那后两句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妙绝之笔。○要知此一番,不是酒席上闲述乐情而已,须知宋江只把现成公案,向众重宣一遍,便抵无数篝火狐鸣、鱼罾书帛之事,无处不写宋江权术过人。」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长又传了假书,以此黄文炳那撺掇知府,只要先斩后奏。若非众好汉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正应著天上的言语!「每每写宋江用诈处,便被李逵跳破。如上文自述童谣一遍,本是以符谶牢笼众人,然却口中不要说出,自得众人心中暗动。偏忽然用李逵一句,直叫出来,两两相形,文情奇绝。○天上言语四字,从何而来,奇绝妙绝。」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割得快活!「正应天上言语下,忽然说入自己快活事,夹七夹八,活画铁牛。」放著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见当时国号大宋,便误认宋皇帝三字,再折不开,一妙也。宋江姓宋,忽说是宋皇帝,晁盖不姓宋,亦说是宋皇帝,二妙也。皇帝又有大小两个,三妙也。○要知晁盖大皇帝,全是宋江面上增出来者,妙绝。」吴先生做个丞相;「何处学来?」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何处学来?」我们都做将军;「铁牛思做将军,真乃未能免俗,然吾不知其藏之胸中,已复几时,直至今日,始得快吐之也。○除两哥哥做皇帝外,其余本做将军;亦止为吴用、公孙二人,看来不似做将军者,故遂生出丞相、国师来也。○铁牛居然欲为周公,真是梦想不到。」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位是鸟位,水泊是鸟水泊,说得兴尽。」戴宗连忙喝道:铁牛!你这厮胡说!你今日既到这里,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儿,须要听两位头领哥哥的言语号令!亦不许你胡言乱语,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Сhā口,先割了你这颗头来为令,以警后人!李逵道:阿呀!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得一个出来!好不惊恐,我只吃酒便了!「此不是呆语,又写李大哥鉴貌辨色,明哲保身也。」众多好汉都笑。宋江又题起拒敌官军一事,说道:那时小可初闻这个消息,好不惊恐;不期今日轮到宋江身上!「交前文直绾结到今日。」吴用道:兄长当初若依了兄弟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这都是天数注定如此!宋江道:黄安那厮如今在那里?「已隔数卷,至此忽问,可见此书一笔不漏。」晁盖道:那厮住不够两三个月,便病死了。「将今日直绾到前文。」宋江嗟叹不已。当日饮酒,各各尽欢。晁盖先叫安顿穆太公一家老小;「完。」叫取过黄文炳家的财赏劳了众多出力的小喽啰;「完。」取出原将来的信笼交还戴院长收用。「完。」戴宗那里肯要,定教收在库内公支使用。「又表戴宗。○此等是戴宗与宋江做人一样处。」晁盖叫众多小喽啰参拜了新头领李俊等,「完。」都参见了。连日山寨里杀牛宰马,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晁盖教山前山后各拨定房屋居住;山寨里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对众头领说道:宋江还有一件大事,正要禀众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数日,「何也。」未知众位肯否?晁盖便问道:贤弟,今却要往何处,干甚么大事?宋江不慌不忙,说出这个去处,有分教:枪刀林里,再逃一遍残生;山岭边傍,传授千年勋业。正是:
只因玄女书三卷,留得清风史数篇。
毕竟宋公明要往何处去走一遭,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第四十一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尝观古学剑之家,其师必取弟子,先置之断崖绝壁之上,迫之疾驰;经月而后,授以竹枝,追刺猿猱,无不中者;夫而后归之室中,教以剑术,三月技成,称天下妙也。圣叹叹曰:嗟乎!行文亦犹是矣。夫天下险能生妙,非天下妙能生险也。险故妙,险绝故妙绝;不险不能妙,不险绝不能妙绝也。
游山亦犹是矣。不梯而上,不缒而下,未见其能穷山川之窈窕,洞壑又隐秘也。梯而上,缒而下,而吾之所至,乃在飞鸟徘徊,蛇虎踯躅之处,而吾之力绝,而吾之气尽,而吾之神色索然犹如死人,而吾之耳目乃一变换,而吾之胸襟乃一荡涤,而吾之识略乃得高者愈高,深者愈深,奋而为文笔,亦得愈极高深之变也。
行文亦犹是矣。不阁笔,不卷纸,不停墨,未见其有穷奇尽变出妙人神之文也。笔欲下而仍阁,纸欲舒而仍卷,墨欲磨而仍停,而吾之才尽,而吾之髯断,而吾之目矐,而吾之腹痛,而鬼神来助,而风云急通,而后奇则真奇,变则真变,妙则真妙,神则真神也。吾以此法遍阅世间之文,未见其有合者。今读还道村一篇,而独赏其险妙绝伦。嗟乎!支公畜马,爱其神骏,其言似谓自马以外都更无有神骏也者;今吾亦虽谓自《水浒》以外都更无有文章,亦岂诬哉!
前半篇两赵来捉,宋江躲过,俗笔只一句可了。今看他写得一起一落,又一起又一落,再一起再一落,遂令宋江自在厨中,读者本在书外,却不知何故一时便若打并一片心魂,共受若干惊吓者。灯昏窗响,壁动鬼出,笔墨之事,能令依正一齐震动,真奇绝也。
上文神厨来捉一段,可谓风雨如磬,虫鬼骇逼矣。忽然一转,却作花明草媚,团香削玉之文。如此笔墨,真乃有妙必臻,无奇不出矣。
第一段神厨搜捉,文妙于骇紧。第二段梦受天书,文妙于整丽。第三段群雄策应,便更变骇紧为疏奇,化整丽为错落。三段文字,凡作三样笔法,不似他人小儿舞鲍老,只有一副面具也。
此书每写宋江一片奸诈后,便紧接李逵一片真诚以激射之,前已处处论之详矣。最奇妙者,又莫奇妙于写宋江取爷后,便写李逵取娘也。夫爷与娘,所谓一本之亲者也。譬之天矣,无日不戴之,无日不忘之。无日不忘之,无日不戴之,非有义可尽,亦并非有恩可感,非有理可讲,亦并非有情可说也。
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我孝。孝,口说而已乎?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我念我父。然则尔之念尔父也,殆亦暂矣。我闻诸我先师曰:夫孝,推而放之四海而准。推而放之四海而准者,以孝我父者孝我君,谓之忠;以孝我父者孝我兄,谓之悌;以孝我父者孝我友,谓之敬;以孝我父者孝我妻,谓之良;以孝我父者孝我子,谓之慈;以孝我父者孝我百姓,谓之有道仁人也。推而至于伐一树,杀一兽,不以其顺,谓之不孝。故知孝者,百顺之德也,万福之原也。
故知孝之为言顺也,顺之为言时也。时春则生,时秋则杀,时喜则笑,时怒则骂,主杀笑骂,皆谓之孝。故知行孝,非可以口说为也。我父我母,非供我口说之人也。自世之大逆极恶之人,多欲自言其孝,于是出其狡狯阴阳之才,先施之于其父其母,而后亦遂推而加之四海,驯至殃流天下,祸害相攻,大道既失,不可复治。呜呼!此口说之孝所以为强盗之孝,而作者特借宋江以活画之。盖言强盗之为强盗,徒以恶心向于他人;若夫口口说孝之人,乃以恶心向其父母,是加于强盗一等者也。我观远行者,必香而祝曰:好人相逢,恶人远避。盖畏强盗之至也。今父母孕子,亦当香祝曰:心孝相逢,口孝远避。盖为父母者之畏口口说孝之子,真有过于强盗也者。彼说孝之人,闻吾之言,今定不信。迨于他日不免有子,夫然后知曩者其父其母之遭我之毒,乃至若斯之极也。呜呼!作者之传宋江,其识恶垂戒之心,岂不痛哉!故于篇终紧接李逵取娘之文,以见粗卤凶恶如李铁牛其人,亦复不忘源本。然则孝之为德,下及禽虫,无不具足,宋江可以不必屡自矜许。且见粗卤凶恶如李铁牛其人,乃其取娘陡然一念,实反过于宋江取爷百千万倍。然则孝之为德,谁不说者其内独至。宋江不为人骂死,不为雷震死,亦当自己羞死也矣。
李逵取娘文前,又先借公孙胜取娘作一引者,一是写李逵见人取爷,不便想到娘,直至见人取娘,方解想到娘,是写李逵天真烂漫也。一是为宋江作意取爷,不足以感动李逵,公孙胜偶然看娘,却早已感动李逵,是写宋江权诈无用也。《易。彖辞》曰:中孚,信及豚鱼。言豚鱼无知,最为易信。中孚无为,而天下化之。解者乃作豚鱼难信。盖久矣权术之行于天下,而大道之不复讲也。
自家取爷,偏要说死而无怨,偏一日亦不可待。他人取娘,便怕他有疏失,便要他再过几时。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观其不恕,知其不忠,何意稗官有此论道之乐。」
话说当下宋江在筵上对众好汉道:小可宋江自蒙救护上山,到此连日饮宴,甚是快乐。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日江州申奏京师,必然行移济州,著落郓城县追捉家属,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今,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绝挂念,不知众弟兄还肯容否?晁盖道:贤弟,这件是人伦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贤弟!只是众兄弟们连日辛苦,寨中人马未定,再停两日,点起山寨人马,一迳去取了来。「下文宋江本欲一人自去,却先于晁盖口中作一宽笔,然后转出独自去来,行文何等委婉。○又此处先表过众兄弟不去,便令玄女庙,大树背后,出其不意。所谓欲起后文,先于前文作地矣。」宋江道:仁兄,再过几日不妨,只恐江州行文到济州,追捉家属,以此事不宜迟。今也不须点多人去,只宋江潜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连夜上山来,那时乡中神不知,鬼不觉;若还多带了人半去,必然惊吓乡里,反招不便。晁盖道:贤弟路中倘有疏失,无人可救。宋江道:若为父亲,死而无怨。「看他方得性命,又早说死而无怨,读之失笑。」当日苦留不住。宋江坚执要行,便取个毡笠戴了,提条短棒,腰带利刀,便下山去。众头领送过金沙滩自回。
且说宋江过了渡,到朱贵酒店里上岸,出大路投郓城县来;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无事即省。」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趱行,到宋家村时却早,且在林子里伏了,等待到晚,却投庄上来敲后门。「看他归家踪迹写得招摇之甚。」庄里听得,只见宋清出来开门;见了哥哥,吃那一惊,慌忙道:哥哥,你回家来怎地?「画。」宋江道:我特来家取父亲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这里都知道了。本县差下这两个都头每日来勾取,管定了我们,不得转动。只等江州文书到来,便要捉我们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监禁听候拿你,日里夜间,一二百士兵巡绰。你不宜迟,快去梁山泊请下众头领来救父亲并兄弟!宋江听了,惊得一身冷汗;不敢进门,转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来。
是夜,月色朦胧,路不分明。宋江只顾拣僻静小路去处走。约莫也走了一个更次,「写得妙。」只听得背后有人发喊起来。宋江回头听时,只隔一二里路,看见一簇火把照亮,只听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不听晁盖之言,果有今日之祸!皇天可怜,垂救宋江则个!远远望见一个去处,只顾走。少间,风扫薄云,现出那个明月,宋江方才认得仔细,叫声苦,不知高低。看了那个去处,有名唤做还道村。「写得妙。○月暗水明,翻入奇境。」原来团团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涧水,中间单单只一条路。入来这村,左来右去走,只是这条路,更没第二条路。宋江认得这个村口,欲待回身,却被背后赶来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
宋江只得奔入村里来,寻路躲避;抹过一座林子,早看见一所古庙;双手只得推开庙门,「闲处先留一笔。」乘著月光,入进庙里来。寻个躲避处;前殿后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里越慌。「一进来便入神厨,此小儿捉迷藏耳。先顿一句安不得身,直等赵能到了,方乘急钻入神厨。写一时匆匆情景,可谓活画。」只听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这庙里!「真是急杀。」「眉批:第一段。」宋江听时是赵能声音,「赵能声音,前未配江州时识之。」急没躲处;见这殿上一所神厨,「神厨如何躲得过,故必写到赵能到了,急没躲处,然后看到神厨。写慌近中情事,分寸都出。」宋江揭起帐幔,望里面探身便钻入神厨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儿伏在厨内,身体把不住簌簌地抖。「一。○看他数抖字。」只听得外面拿著火把照将入来。「急杀。」宋江在神厨里一头抖,「二。」一头偷眼看时,赵能,赵得引著四五十人,拿把火把,各到处照。看看照上殿来。「急杀不可言。」宋江抖道:「三。」我今番走了死路,望神明庇佑则个!神明庇佑!神明庇佑!「活写出情急人口中念诵无伦无次来。」
一个个都走过了,没人看著神厨里。「如此奇峰,忽然一跌。○看他一路忽然跌起,忽然跌落,凡有数番。」宋江抖定道:「四。」可怜天!只见赵得将火把来神厨里一照,「方得上句一跌,下句忽然矗起,令人劈面一吓。○赵得一照,陡然接入,令宋江一句话,只说得三个字,真是奇笔。」宋江抖得几乎死去。「五。」赵得一只手将朴刀捍挑起神帐,上下把火只一照,「偏是急杀句,偏要仔细写,妙绝。」火烟冲将起来,冲下一片黑尘来,正落在赵得眼里,眯了眼;便将火把丢在地下,一脚踏灭了,走出殿门外来,「忽然又跌落。」对士兵们道:这不在庙里。别又无路,走向那里去了?众士兵道:多应这厮走入村中下林里去了。这里不怕他走脱:这个村唤做还道村,只有这条路出入;里面虽有高山林木,却无路上得去。都头只把住村口,「频提把住村口四字,使读者心壮举有两层着急。」他便会Сhā飞上天去也走不脱了!待天明,村里去细细搜捉!赵能、赵得道:也是。引了士兵出殿去了。「趁跌落时,再与着实一跌,奇笔妙笔。」宋江抖定道:「六。」却不是神明庇佑;若还得了性命,必当重修庙宇,再塑「意是再塑金身四字,却不及说完。」只听得有几个士兵在庙门前叫道:都头,在这里了!「陡然又矗起,奇笔妙笔。」赵能、赵得,和众人又抢入来。宋江簌簌地又把不住抖。「七。」赵能到庙前问道:在那里?士兵道:都头,你来看,庙门上两个尘手迹!「何等奇妙,真乃天外飞来,却是当面拾得。」一定是却才推开庙门,闪在里面去了!赵能道:说的是;再仔细搜一搜看!这伙人再入庙里来搜时。「急杀。」宋江这一番抖真是几乎休了。「八。」那伙人去殿前殿后搜遍,只不曾翻过砖来。「写得好笑。」众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来,「急杀。○上殿来,下殿去,又上殿来,文笔奇恣,至于如此。」赵能道:多是只在神厨里。却才兄弟看不仔细,我自照一照看。「急杀。○前赵得照,乃突然一照,此赵能照,却先说了要照,然后来照,为神厨中人急杀也。」一个士兵拿著火把,赵能便揭起帐幔,五七个人伸头来看。「前赵得只是一个人匆匆一看而已,此却五七个人仔细来看,便一发急杀不可当。」不看万事俱休,才看一看,「故作惊人语。」只见神厨里卷起一阵恶风,将那火把都吹灭了,黑腾腾罩了庙宇,对面不见。赵能道:又作怪。平地里卷起这阵恶风来!想是神明在里面,定嗔怪我们只管来照。因此起这阵恶风显应。我们且去罢。「又跌落。」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来寻。赵得道:只是神厨里不曾看得仔细,再把枪去搠一搠。赵能道:也是。「欲落未落,忽然又起,奇恣至此,真是惊才绝笔。」两个却待向前,只听得殿前又卷起一阵怪风,吹得飞砂走石,滚将下来;摇得那殿宇岌岌地动;罩下一阵黑云,布合了上下,冷气侵入,毛发竖起。赵能情知不好,叫了赵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乐!众人一哄都奔下殿来,望庙门外跑走。「方跌落。」有几个跌翻了的,也有闪了朒腿的,爬得起来奔命,走出庙门,只听得庙里有人叫:饶恕我们!「余波奇绝,出于意外。」赵能再入来看时,两三个士兵跌倒在龙墀里,被树根钩住了衣服,死也挣不脱,手里丢了朴刀,扯著衣裳叫饶。「绝倒。○如此死急事,偏有本事写得一起一落,突兀尽致,临了犹作峰峦拳曲之形,真是才子。」宋江在神厨里听了,又抖又笑。「九。」赵能把士兵衣服解脱了,领出庙门去。有几个在前面的士兵「在前面的四字,令人绝倒,即暗翻孟子五十步笑百步法。」说道:我说这神道最灵,「我说二字绝倒,不知在何处说也。○活写出小人说风凉话来。」你们只管在里面缠障,引得小鬼发作起来!「小鬼发作,奇语。」我们只在守住了村口等他。须不吃他飞了去!赵能,赵得道:说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众人都望村口去了。「无数奇峰,一齐尽跌。」
只说宋江在神厨里,口称惭愧,道:虽不被这厮们拿了,却怎能够出村口去?正在厨内寻思,百般无计,只听得后面廊下有人出来。「上文无数奇峰,一齐尽跌,忽然此处又另转一峰,令人猜测不出。」宋江又抖道:又是苦也!早是不钻出去!只见两个青衣童子,迳到厨边,举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请星主说话。宋江那里敢做声答应。「一请。」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请,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应。「二请。」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迟疑,娘娘久等。「三请。」宋江听得莺声燕语,不是男子之音,便从神椅底下钻将出来看时,是两个青衣女童侍立在床边,宋江了一惊,却是两个泥神。「分明听得三番相请,却借两个泥神忽作一跌,写鬼神便有鬼神气,真是奇绝之笔。」只听得外面又说道:宋星主,娘娘有请。「写得便活是鬼神,闪闪尸尸之极。」「眉批:第二段。上文如怒龙入云,鳞爪忽没忽现,又如怪鬼夺路,形状忽近忽远。一转却别作天清地朗,柳霏花佛之文,令读者惊喜摇惑不定。」宋江分开帐幔,钻将出来,只见是两个青衣螺髻女童「有上番闪烁,便令此处亦不敢信其真假。」齐齐躬身,各打个稽首。宋江问道:二位仙童自何而来?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请星主赴宫。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请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么娘娘?亦不曾拜识,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询问。宋江道:娘娘在何处?青衣道:只在后面宫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随后跟下殿来。转过后殿侧首一座子墙角门,青衣道:宋星主,从此间进来。宋江跟入角门来看时,星月满天,香风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寻思道:原来这庙后又有这个去处。早知如此,不来这里躲避,不受那许多惊恐!「一路都作疑鬼疑神,似信不信之笔。」宋江行时,觉得香坞两行,夹种著大松树,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间平坦一条龟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寻思道:我到不想古庙后有这般好路径!「都不实写。」跟著青衣行不过一里来路,听得潺潺的涧水响;看前面时,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杆;「要识梦回时,记取来时路。」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茂竹,翠柳夭桃;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从石洞里去。过得桥基,看时,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红棂星门。宋江入得棂星门看时,抬头见一所宫殿。宋江寻思道:我生居郓城县,不曾听得说有这个去处!心中惊恐;不敢动脚。「都不实写。」青衣催促,请星主行。一引引入门内,有个龙墀,两廊下尽是朱红亭柱,都挂著绣帘;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灯烛荧煌。青衣从龙墀内一步步引到月台上,听得殿上阶前又有几个青衣道:娘娘有请,星主进来。
宋江到大殿上,不觉肌肤战栗,毛发倒竖。下面都是龙凤砖阶。青衣入廉内奏道:请至宋星主在阶前。宋江到廉前御阶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称:臣乃下浊庶民,不识圣上,伏望天慈俯赐怜悯!御帘内传旨,教请宋星主坐。宋江那里敢抬头。「委婉。」教四个青衣扶上锦墩坐。宋江只得勉强坐下,殿上喝声卷帘,数个青衣早把珠帘卷起,搭在金钩上。娘娘问道:星主别来无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觑圣容。娘娘道:星主,既然如此,不必多礼。宋江恰才敢抬头舒眼,「委婉。」看殿上金碧交辉,点著龙灯凤烛;两边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执旌擎扇侍从;正中七宝九龙床上坐著那个娘娘,身穿金缕绛绡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常叹神女感甄等赋,笔墨淫秽,殊愧大雅。似此绝妙好辞,令人敬爱交至。○天然句,妙在妙目字。仙容句,妙在正大字。岂惟稗史未有,亦是诸书所无。」口中说道:请星主到此。命童子献酒。两下青衣女童执著莲花宝瓶,捧酒过来,斟在杯内。一个为首的女童执杯递酒,来劝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辞,接过杯,朝娘娘跪饮了一杯。宋江觉得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又是一个青衣捧过一盘仙枣来劝宋江。宋江战战兢兢,怕失了体面,伸著指头取了一枚,就而食之,怀核在手。青衣又斟过一杯酒来劝宋江,宋江又一饮而尽。娘娘法旨,教再劝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过来劝宋江,宋江又饮了。仙女托过仙枣,又食了两枚。共饮过三杯仙酒,三枚仙枣,宋江便觉有些微醺;又怕酒后,醉失体面。再拜道:臣不胜酒量,望乞娘娘免赐。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饮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书赐与星主。青衣去屏风背后,青盘中托出黄罗袱子,包著三卷天书,递与宋江。宋江看时,可长五寸,三寸;不敢开看,再拜只受,藏于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勿忘勿泄。「只因此等语,遂为后人续貂之地。殊不知此等,悉是宋江权术,不是一部提纲也。」宋江再拜谨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写宋江用权诈,独不敢瞒吴用,其笔如镜。」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于世。「从来相传异书,悉以此语为出身之路,思之每欲失笑。」所嘱之言,汝当记取。目今天凡相隔,难以久留,汝当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琼楼金阙,再当重会。宋江便谢了娘娘,跟随青衣女童,下得殿庭来。出得棂星门,送至石桥边,「依稀记得来时有路,写得妙绝。」青衣道:恰才星主受惊,不是娘娘护佑,已被擒拿。天明时,自然脱离了此难。星主,看石桥下水里二龙相戏!宋江凭栏看时,果见二龙戏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声,却撞在神厨内,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入梦时不说是梦,至出后始说,此法诸书遍用,而不知出于此。」
宋江爬将起来看时,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时分。「好。」宋江把袖子里摸时,手内枣核三个,袖里帕子包著天书;将出来看时,果是三卷天书;又只觉口里酒香。宋江想道:这一梦真乃奇异,似梦非梦:若把做梦来,「妙。○前文何等匆遽,此文何等舒缓,疾雷激电之后,偏接一番烟霏云卷之态,极尽笔墨之致。」如何有这天书在袖子里,口中又酒香,枣核在手里,说与我的言语都记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梦来,「妙。○两番活是初醒未梧意思。」我自分明在神厨里,一交攧将入来,有甚难见处?想是此间神圣最灵,显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又作一顿,笔笔飞舞。」揭起帐幔看时,九龙椅上坐著一位妙面娘娘,正和方才一般。「妙笔入化,令人不能寻其笔迹。○入梦时,青衣女童是真是假,出梦时,妙面娘娘是假是真。只古庙中三个泥神,分作头尾两波,写得活灵生现,令俗子何处着笔也。」宋江寻思道: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闲人也。这三卷天书必然有用。分付我的天言,「天何言哉,况于书也?」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时,自然脱离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渐明,我却出去。「借势便出。」便探手去厨里摸了短棒,「细。」把衣服拂拭了,「细。」一步步走下殿来。从左廊下转出庙前,仰面看时,旧牌额上刻著四个金字,道:玄女之庙。「牌额金字,有来时看者,有去时看者,皆写尽一时情事,不是浪补一笔。」宋江以手加额称谢道:惭愧!原来是九天玄女娘娘传受与我三卷天书。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够再见天日之面,必当来此重修庙宇,再建殿庭。伏望圣慈俯垂护佑!称谢已毕,只得望著村口悄悄出来;离庙未远,只听得前面远远地喊声连天。「又闪一影。○二赵去后,待女一闪,此处又一闪,笔情飘忽至此,读之猜测不出。」「眉批:第三段。」宋江寻思道:又不济了!住了脚。且未可出去;「上忽自云我却出去,此忽又自云未可出去,笔笔作鬼神恍惚之势。○一句未可出去。」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这里路傍树背后躲一躲。却才闪得入树背后去,只见数个士兵「只见先是士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奇绝之笔。」把刀枪拄著,一步步攧将入来,「拄着妙,活画出来。」口里声声都只叫道:神圣救命则个!「神圣救命四字,忽然隐括前来两段大文,倒皴反剔之法,于斯极矣。」宋江在树背后看了,寻思道:又作怪!他们把著村口,「紧提此句,真令读者摇颤不定。」等我出来拿我,又怎地抢入来?
再看时,赵能也抢入来,「只见次是赵能。」口里叫道:神圣!神圣救命!「士兵叫神圣救命,赵能又叫神圣救命,令读者疑是玄女显化,定有鬼兵在后也。此皆作者特特为此鬼怪之笔,俗本乃作我们都是死也,一何可笑。」宋江道:那厮如何恁地慌?见背后一条大汉追将入来。那个大汉,上半截不著一丝,露出鬼怪般肉,手里拿著两把夹钢板斧,「奇绝。○此来定不一人,然冲锋陷敌,当先敢死,必是大哥,写得情性俱有。」口里喝道:舍鸟休走!远观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风李逵。「看他句句作鬼神恍惚之笔。○是泥塑侍女,又是梦中娘娘,又是泥塑娘娘,上文无数鬼神恍惚之事,忽然就黑旋风上,反衬一笔,真乃出神入化之文也。」宋江想道:莫非是梦里么?「句句与上文摇曳出鬼神恍惚之色来。」不敢走出去。「又一句不敢出去。」那赵能正走到庙前,被松树根只一绊,一交攧在地下。「只松根绊跌,亦复写得前后掩映。」李逵赶上,就势一脚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却待要砍,背后又是两筹好汉赶上来,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各挺一条朴刀,「看他写得如连珠炮相似,令人目光摇动。」上首的是欧鹏,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见他两个赶来,恐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手把赵能一斧砍做两半,连胸脯都砍开了,跳将起来,把士兵赶杀,四散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来。「又一句不敢出来。」背后只见又赶上三筹好汉,也杀将来;「写众人来,真写得好,活画出四星五落赶来杀之状来。」前面赤发鬼刘唐,第二石将军石勇,第三催命判命官李立。这六筹好汉说道:这厮们都杀散了,只寻不见哥哥,却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树背后一个人立在那里!宋江方敢挺身出来说道:「方写宋江出来,前凡用三跌也。」感谢众兄弟们又来救我性命!将何以报大恩!六筹好汉见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四字妙,可见意不在杀人,又可见寻了一早辰也。」快去报与晁头领得知!石勇,李立分头去了。「只四字便隐括处处赶杀,而晁盖等七人、李俊等八人之许多辛苦,赵得之被杀,悉在其中矣。」
宋江问刘唐道:你们如何得知来这里救我?刘唐答道:哥哥前脚下得山来,晁头领与吴军师放心不下,「此句单写晁盖,不写吴用,须知。」便叫戴院长随即下来探听哥哥下落。「补。」晁头领又自已放心不下,「写晁盖好。○放心不下四字作两番写来,使人感泣。」再著我等众人前来接应,「补。」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里撞见戴宗道两个贼驴追赶捕捉哥哥,「补。」晁头领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吴军师、公孙胜、阮家三兄弟、吕方、郭盛、朱贵、白胜,看守寨栅,其余兄弟都教来此间寻觅哥哥。「补。」听得人说道:赶宋江入还道村口了!「补。」村口守把的这厮们尽数杀了,不留一个,「补。」只有这几个奔进村里来。随即李大哥追来,我等都赶入来。不想哥哥在这里!说犹未了,石勇引将「淋漓错落之至。」晁盖、花荣、秦明、黄信、薛永、蒋敬、马麟到来;李立引将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穆春、侯健、萧让、金大坚。一行众多好汉都相见了。宋江作谢众位头领。晁盖道:我叫贤弟不须亲自下山,不听愚兄之言,险些儿又做出事来。宋江道:小可兄弟只为父亲这一事悬肠挂肚,坐卧不安,不由宋江不来取。晁盖道:好教贤弟欢喜:令尊并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迁、宋万、王矮虎、郑天寿、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省多少笔墨。」宋江听得大喜,拜谢晁盖,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无怨!「方得性命,又说死亦无怨,将谁欺,欺天乎?」一时,众头领各各上马,离了还道村口,宋江在马上,以手加额望空顶礼,称谢神明庇佑之力,容日专当拜还心愿。
一行人马迳回梁山泊来。吴学究领了守山头领,直到金沙滩,都来迎接。同到得大寨聚义厅上,众好汉都相见了。宋江急问道:老父何在?「一片权诈。○孝顺不在口说,孝顺亦不在人前,凡属口说及在人前者,皆强盗,非孝顺也。」晁盖便叫请宋太公出来。不多时,铁扇子宋清策著一乘山轿,抬著宋太公到来。众人扶策下轿,上厅来。宋江见了,喜从天降,笑逐颜开,再拜道:老父惊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孝,负累了父亲吃惊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赵能那兄弟两个每日拨人来守定了我们,只待江州公文到来,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听得你在庄后敲门,此时已有八九个士兵在前面草厅上;续后不见了,不知怎地赶出去了。「补。○宛然口吻,遂宛然事情。」到三更时候,又有二百余人把庄门开了,将我搭扶上轿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笼,放火烧了庄院。那时不由我问个缘由,迳来到这里。「补。」宋江道:今日父子团圆相见,皆赖众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谢了众头领。晁盖众人都来参拜宋太公,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作贺宋公明父子团圆。当日尽欢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贺喜。大小头领尽皆欢喜。
第三日,晁盖又梯已备个筵席,「写得有情有致。」庆贺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动公孙胜一个念头:思忆老母在蓟州,「写宋江取父一片假后,便欲写李逵取母一片真,以形激之。却恐文情太觉唐突,故又先借公孙胜作一过接,看他下文只用数语略递,便紧入李逵,别构奇观,意可见也。○今日借李逵过接,后日又借作杨林等众人枝节,可谓一用两便矣。」离家日久了,未知如何。众人饮酒之时,只见公孙胜起身对众头领说道:感蒙众位豪杰相待贫道许多时,恩同骨肉;只是贫道自从跟著晁头领到山,逐日宴乐,一向不曾还乡看视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师悬望。欲待回乡省视一遭。暂别众头领三五个月,再回来相见,以满贫道之愿,免致老母念悬望。晁盖道:向日已闻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无人侍奉。「如曾说者,妙。」今既如此说时,难以阻当;只是不忍分别。虽然要行,且待来日相送。公孙胜谢了。当日尽醉方散,各自归房安歇。次日早,就关下排了筵席,与公孙胜饯行。
且说公孙胜依旧做云游道人打扮了,腰里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宝剑,肩膊上挂著棕笠,手中拿把鳖壳扇,便下山来。众头领接住,就关下筵席,各各把盏送别。饯行已遍,晁盖道:一清先生,此去难留,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当。百日之外,专望鹤驾降临,切不可爽约。公孙胜道:重蒙列位头领看待久,贫道岂敢失信;回家参过本师真人,安顿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将带几个人去,一发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全为引出李逵,并非为一清作计,当想其用笔之妙。」公孙胜道:老母平生只爱清幽,吃不得惊諕,因此不敢取来。家中自有田产山庄,老母自能料理。「上宋江语本为李逵作引,故一清只如此撇开。○一清之母只爱清幽,一清能养其志。如何公明之父,惟恐其子落草,而终亦至于受尽惊吓也。写宋江许多孝行后,偏写出许多反衬之笔,以深志宋江之恶逆也。」贫道只去省视一遭便来。再得聚义。宋江道:既然如此,专听尊命。只望早早降临为幸。晁盖取出一盘黄白之资相送。公孙胜道:不消许多,但只够盘缠足矣。晁盖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个稽首,别了众人,过金沙滩便行,望蓟州去了。
众头领席散,却待山上,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奇人奇事奇文,亦是妙人妙事妙文。」宋江连忙问道: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取爷,那个也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何等天真烂熳,活写出纯孝之人来。○偏作谐语,便显宋江说忠说孝之假。」晁盖便问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我娘快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晁盖道:兄弟说得是;「写晁盖以衬出宋江。」我差几个人同你去取了上来,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诗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也。今宋江于己则一日不可更迟,于他人则毅然说使不得,天下有如是之仁人孝子者乎?写得可恨可畏。」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乡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况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冲撞。他又在江州杀了许多人,那个不认得他是黑旋风?这几时官司如何不行移文书到那里了!必然原藉追捕。你又形貌凶恶,倘有疏失,路程遥远,恐难得知。你且过几时,打听得平静了,去取未迟。「看他与前自己取爷时更不相同,皆特特写权诈人照顾不及处,以表宋江之假也。」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确确,忠恕之道,强盗恶乎知之哉!」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气破了铁牛肚子!「你的爷,我的娘,说得凿凿有理,使宋江无辨。」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点两个指头,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教李逵:
施为撼地摇天手,出斗爬山跳涧虫。
毕竟宋江对李逵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锦豹子小径逢戴宗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第四十三回锦豹子小径逢戴宗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总批:以上宋江既入山寨,一切线头都结矣,不得已,生出戴宗寻取公孙,别开机扣,便转出杨雄、石秀一篇锦绣文章,乃至直带出三行打祝家无数奇观。
而此一回,则正其过接长养之际也。贪游名山,须耐仄路:贪食熊蹯者,须耐慢火;贪看月华者,须耐深夜;贪见美人者,须耐梳头。如此一回,固愿读者之耐之也。
看他一路无数小文字,都复有一丘一壑之妙,不似他书,一望平原而已。
一部收尾,此篇独居第一。」
话说当时李逵挺著朴刀来斗李云。两个就官路傍边斗了五七合,不分胜败。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间隔开,叫道:且不要斗。都听我说。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师父听说:小弟多蒙错爱,指教枪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贵现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今奉及时雨宋公明将令,著他来照管李大哥。不争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见得宋公明?因此做下这场手段。却才李大哥乘势要坏师父,却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杀了这些士兵。我们本待去得远了,猜道师父回去不得;必来赶我;小弟又想师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师父,你是个精细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杀害了多少人生命,又走了黑旋风,你怎生回去见得知县?你若回去时,定吃官司,又无人来相救;不如今日和我们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伙。未知尊意如何?李云寻思了半晌便道:贤弟,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师父,你如何不知山东及时雨大名,专一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李云听了,叹口气,道: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只喜得我并无妻小,「省。」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随你们去休!李逵便笑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说?「粗直是其天性。」便和李云翦拂了。这李云既无老小,亦无家当。「省。」当下三人合作一处,来赶车子。半路上朱贵接见了,大喜。四筹好汉跟了车仗便行,于路无话。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马麟、郑天寿。「好。○昭烈敕后主曰:勿以善于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吾谓行文亦然。如李、朱四人看看到山,又增出马麟、郑天寿来探听,此所谓小善必为。李云老小家当,下要写还二句,必不肯漏,此所谓小恶必避也。」都相见了,说道:晁,宋二头领又差我两个下山来探听你消息;「好。」今既见了,我两个先去回报。当下二人先上山来报知。
次日,四筹好汉带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朱贵向前先引李云拜见晁,宋二头领,相见众好汉,说道:此人是沂水县都头;姓李,名云,绰号青眼虎。「上文虎字犹留余影,妙。」次后朱贵引朱富参拜众位,说道:这是舍弟朱富,绰号笑面虎。「妙。」都相见了。李逵拜了宋江,「独拜宋江。」给还了两把板斧,「细。」诉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这个该笑。○先写众人都笑,衬下宋江独笑,妙笔。」又诉说杀虎一事,为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说罢,流下泪来。「写出至人至性。」宋江大笑道:「大书宋江大笑者,可知众人不笑也。夫娘何人也?虎吃何事也?娘被虎吃,其子流泪,何情也?闻斯言也,不必贤者而后哀之,行道之人莫不哀之矣。江独何心,不惟不能哀之,且复笑之;不惟笑之而已,且大笑之耶?天下之人莫非子也,天下莫非人子,则莫不各有其娘也。江而独非人子则已,江而犹为人子,则岂有闻人之娘已被虎吃,而为人之子乃复大笑?江谁欺,欺太公乎?作者特于前幅大书宋江不许取娘,于后幅大书宋江闻虎吃娘大笑,所以深明谈忠谈孝之人,其胸中全无心肝,为稗史之俦杌也。」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添得两个活虎,「不悲别人无娘,但夸自家添虎。」正直作庆。「不吊孝子,但庆强盗,皆深恶宋江笔法。」众多好汉大喜,便教杀牛宰马,做筵席庆贺两个新到头领。晁盖便叫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
吴用道:「此三字是上来一篇大结束处,非结束李云、朱富而已,直结束劫法场以来也。」近来山寨十分兴旺,感得四方豪杰望风而来,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众弟兄之福也。虽然如此,还令朱贵仍复掌管山东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贵在东。」朱富老少另拨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业大了,非同旧日;可再设三处酒馆,专一探听吉凶事情,往来义士上山。如若朝廷调遣官兵捕盗,可以报知,如何进兵,好做准备。西山地面广阔,可令童威,童弟兄带领十数个火伴那里开店。「二童在西。」令李立带十数个火家去南边那里开店。「李立在南。」令石勇也带十来个伴当去北山那里开店。「石勇在北。」仍复都要设立水亭号箭,接应船只。但有缓急事情,飞捷报来。「已上第一令。」山前设置三座大关,专令杜迁总行把守。但有一应委差,不许调遣,「十字妙绝,读之一叹。」早晚不得擅离。「六字妙绝,读之一叹。○第二令。」又令陶宗旺把总监工,掘港汊,修水路,开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筑山前大路。「妙绝,读之一叹。○第三令。」他原是庄户出身,修理久惯。令蒋敬掌管库藏仓廒,支出纳入;积万累千,书算帐目。「第四令。」令萧让设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关把隘许多行移关防文约,大小头领号数。「妙。○第五令。」烦令金大坚刊造雕刻一应兵符、印信、牌面等项。「第六令。」令侯健管造衣袍铠甲、五方旗号等件。「第七令。」令李云监造梁山泊一应房室、厅堂。「第八令。」令马麟监管修造大小战船。「第九令。」令宋万、白胜去金沙滩下寨。令王矮虎,郑天寿去鸭嘴滩下寨。「两段第十令。」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钱粮。「第十一令。」吕方、郭盛于聚义厅两边耳房安歇。「绝妙亲兵。○第十二令。」令宋清专管筵宴。「写得宋清惟酒食是议,读之绝倒。○无数经济,发出一段极大文字,却以一戏语终之,妙绝。○此篇调遣众人,所以结束宋江上山许大文字也。以无数说话描写大宋机械变诈,几于食少事烦,却只以一句话描写小宋百无一能,只图口腹。如此结构,真是锦心绣手。」都分拨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此无事,每日只是操练人马,教演武艺;水寨里头领都教习驾船赴水,船上厮杀,也不在话下。「一大结后,再作一小结。」
忽一日,宋江与晁盖,吴学究并众人闲话道:我等弟兄众位今日共聚大义,只有公孙一清不见回还。我想他回蓟江探母,参师,期约百日便回;今经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来?可烦戴宗兄弟与我去走一遭,探听他虚实下落,如何不来。戴宗愿往。宋江大喜,说道:只有贤弟去得快,旬日便知资讯。
当日戴宗别了众人;次早,打扮做承局,离了梁山泊,取路望蓟州来。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于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来到沂水县界,只闻人说道:「随手点缀。」前日走了黑旋风,伤了好些人,连累了都头李云,不知去向,「不甚分明正妙,宛然是闲人说闲话。」至今无获处。戴宗听了冷笑。
当日正行之次,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来,手里提著一根浑铁笔管枪。「匆匆行次,只见人枪而已,下文回看,始详其状。」那人看见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脚,叫一声神行太保。「穿接得奇。」戴宗听得,回过脸来定眼看时,见山坡下小径边立著一个大汉,生得头圆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细膀阔。「像条好汉。」戴宗连忙回转身来,问道:壮士,素不曾拜识,如何呼唤贱名?那汉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枪,便拜倒在地。「穿接甚好。」戴宗连忙扶住,答礼,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汉道:小弟姓杨,名林,祖贯彰德府人氏;多在绿林丛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锦豹子杨林。数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见公孙胜先生,同在店中酒相会,「便写得不冷落。」备说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贤纳士,如此义气,写下一封书,教小弟自来投大寨入伙;只是不敢轻易擅进。
公孙先生又说:李家道口旧有朱贵开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伙的人。山寨中亦有一个招贤飞报头领,「好官名。」唤做神行太保戴院长,日行八百里路。今见兄长行步非常,因此唤一声看,「固知穿接之奇也。」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无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为公孙胜先生回蓟州去,杳无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将令,差遣来蓟州探听消息,寻取公孙胜还寨;不期却遇足下。杨林道:小弟虽是彰德府人,这蓟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弃,就随带兄长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实是万幸。寻得公孙先生见了,一同回梁山泊未迟。杨林见说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结拜为兄。
戴宗收了甲马,两个缓缓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杨林置酒请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荤。两个只买些素馔相待。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饭,收拾动身。杨林便问道:兄长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赶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带得人同行。我把两个甲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来,也和我一般走得快,「奇事。」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赶得我走!杨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浊骨,比不得兄长神体。戴宗道:不妨。我这法诸人都带得,「耐庵写至此句,早已想到李逵矣。」作用了时,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并无妨碍。「后日独难李逵,故妙。」当时取两个甲马替杨林缚在腿上,戴宗也只缚了两个。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气在上面,两个轻轻地走了去,要紧要慢,都随著戴宗行。「后日独难李逵,故妙。」两个于路间些江湖上的事;虽只缓缓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神行二字,已是奇想,更有此奇笔描写之。」
两个行到巳牌时分,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四围都是高山,中间一条驿路。杨林却自认得,「引。」便对戴宗说道:哥哥,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前面兀那高山里常常有大伙在内,近日不知如何。因为山势秀丽,水绕峰环,以此唤做饮马川。两个正来到山边过,只听得忽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走出一二百小喽啰,拦住去路。当先拥著两筹好汉,各挺一条朴刀,大喝道:行人须住脚!「五字恰好喝神行人,故妙。」你两个是甚么鸟人?那里去的?会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杨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结果那呆鸟!「二字骂尽千载。○见好人而不识,闻好话而不信,读好文字而不解,皆呆鸟也。」捻著笔管枪,抢将入去。那两个好汉见他来得凶,走近前来看了,上首的那个便叫道:且不要动手!道:兀的不是杨林哥哥么?杨林住了,却才认得。上首那个大汉「一个大。」提著军器向前翦拂了,便唤下首这个长汉「一个长。」都来施礼罢。杨林请过戴宗,说道:兄长且来和这两个弟兄相见。戴宗问道:这两个壮士是谁?如何认得贤弟?杨林便道:这个认得小弟的好汉,他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姓邓,名飞;为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条铁链,心皆近他不得。多曾合伙。一别五年,不曾见面。谁想今日在这里相遇著。邓飞便问道:杨林哥哥,这位兄长是谁?必不是等闲人也。杨林道:我这仁兄「各说其所知,与下文相对。」是梁山泊好汉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邓飞听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长,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两个头领慌忙翦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戴宗便问道:这位好汉贵姓大名?邓飞道:我这兄弟「我这仁兄,我这兄弟,以闲笔作对,令文字不懈散。」姓孟,名康,祖贯是真州人氏,善造大小船只。原因押送花石纲,要造大船,嗔怪这提调官催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长大白净,人都见他一身好肉体,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见说大喜。
四筹好汉说话间,杨林问道:二位兄弟在此聚义几时了?邓飞道:不瞒兄长说,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载前,在这遇著一个哥哥,姓裴,名宣,「先生一人,次生出二人。却因二人,又生出一人,真是行文省力法。○不是耐庵要图省力,其实收罗一百八人,亦大难事。」祖贯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山身,极好刀笔。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本处人都称他铁面孔目。亦会拈枪「一。」使棒「二。」,舞剑「三。」轮刀,「四。」智勇足备。为因朝廷除将一员贪滥知府到来,把他寻事,刺配沙门岛,从我这里经过,被我们杀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一二百人。这裴宣使得好双剑,「上枪棒剑刀四事,此又抽出一件独赞之,有神色。」让他年长,现在山寨中为主,烦请二位义士同往小寨相会片时。便叫小喽啰牵过马来。戴宗、杨林卸下甲马,「细。」骑上马,望山寨来。行不多时,早到寨前,下了马。裴宣已有人报知,连忙出寨降阶而接。戴宗、杨林看裴宣时,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稳。心中暗喜。当下裴宣邀请二位义士到聚义厅上,俱各讲礼罢,相请戴宗正面坐了;次是杨林、裴宣、邓飞、孟康五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
戴宗在筵上说起晁、宋二人如何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四方豪杰,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仗义疏财;「一如何。」众好汉如何同心协力;「二如何。」八百里梁山泊如何广阔;「三如何。」中间宛子城如何雄壮;「四如何。」四下里如何都是茫茫烟火;「五如何。」如何许多军马,不愁官兵来捉,「六如何。」只管把言语说他三个。「写得错错落落。」裴宣回道:小弟也有这个山寨,「一也有。」也有三百来匹马,「二也有。」财赋也有十余辆车子,粮食草料不算,「三也有。」也有三五百孩儿们;「四也有。」傥若二兄不弃微贱时,引荐于大寨入伙,也有微力可效。「五也有。」未知尊意若何?「写得错错落落。」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物,并无异心。更得诸公相助,如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杨林去蓟州见了公孙胜先生同来,那时一同扮做官军,星夜前往。众人大喜。
酒至半酣,移至后山断金亭上看那饮马川景致吃酒,「一百八人实难收罗,故借戴宗寻公孙作线,便顺手串出四五人也。然又恐写得冷落,便露出凑泊之迹,故特特写作加意之笔。」戴宗看了这饮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山沓水匝,真乃隐秀!「八字画尽饮马川,抵无数名人游记。」你等二位如何来得到此?邓飞道:原是几个不成材小厮们「骂世。」在这里屯扎,后被我两个来夺了这个去处。众皆大笑,五筹好汉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剑助酒。「看他特写移席,特写评赞山水,特写骂世语,特写舞剑,皆极力要写作加意之笔。」戴宗称赞不已。至晚便留到寨内安歇。次日,三位好汉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别,自回寨里收拾行装,整理动身,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和杨林离了饮马川山寨,在路晓行夜住,早来到蓟州城外,投个客店安歇了。杨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是个学道人,必在山间林下,不住城里。「妙论,使吾浩叹。○今之学道之人,皆不在山间林下;今之山间林下,却葬无数死人,哀哉!」戴宗道:说得是。当时二人先去城外一到处询问公孙胜先生下落消息,并无一个人晓得他。「先生好。」住了一日,次早起来,又去远近村坊街市访问人时,亦无一个认得,「先生好。」两个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认得他?「不然若使有人认得,斯不足以称先生矣。」当日和杨林入蓟州城里来寻他。两个寻问老成|人时,都道:不认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县名山大刹居住。「先生好。」
杨林正行到一个大街,只见远远地一派鼓乐迎将一个人来。「过接。」戴宗、杨林立在街上看时,前面两个小牢子,一个著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著若干缎子采绘之物,后面青罗伞下罩著一个押狱刽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那人祖贯是河南人氏,姓杨名雄;因跟一个叔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续后一个新任知府认得他,因此就参他做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因为他一身好武艺,面貌微黄,以此人都称他做病关索杨雄。当时杨雄在中间走著,背后一个小牢子擎著鬼头靶法刀。原来才去市心里决刑了回来,众相识与他挂红贺喜,送回家去,正从戴宗、杨林面前迎将过来。一簇人在路口拦住了把盏。只见侧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个军汉来,为头的一个叫做踢杀羊张保。「杨志被牛所苦,杨雄为羊所困,皆非必然之事,只是借久水兴洪波耳。」这汉是蓟州守御池的军汉,带著这几个都是城里城外时常讨闲钱使的破落户汉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为见杨雄原是外乡人来蓟州,却有人惧怕他,因此不怯气。当日正见他赏赐得许多段疋,带了这几个没头神,吃得半醉,好赶来要惹他;又见众人拦住他在路口把盏,那张保拨开众人,钻过面前,叫道:节级拜揖。杨雄道:大哥,来吃酒。张保道:我不要吃酒;我特来问你借百十贯钱使用。杨雄道:虽是我认得大哥,不曾钱财相交,如何问我借钱?张保道:你今日诈得百姓许多财物,如何不借我些?杨雄应道:这都是别人与我做好看的,怎么是诈得百姓的?你来放刁!我与你军卫有司,各无统属!张保不应,便叫众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红缎子都抢了去。杨雄叫道:这厮们无礼!待向前打那抢物事的人,被张保劈胸带住,背后又是两个来拖住了手。那几个都动起手来,小牢子们各自回避了。杨雄被张保并两个军汉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气,解拆不开。
正闹中间,只见一条大汉挑著一担柴来,「一路行文,如龙初成,鳞甲隐隐而起。」看见众人逼住杨雄动挥不得。那大汉看了,路见不平,便放下了担,分开众人,前来劝道:你们因甚打这节级?那张保睁起眼来,喝道:你这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敢来多管!那大汉大怒,性发起来,将张保劈头只一提,一交攧翻在地。那几个破落户见了,待要来劝手,早被那大汉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杨雄方才脱得身,把出本事来施展;一对拳头撺梭相似,那几个破落户都打翻在地。「数语救正(出)杨雄。○非一张保便困杨雄,亦只是借以引出石秀耳,须知行文之苦。」张保见不是头,爬将起来,一直走了。「了。没毛牛之必至于死者,不死不弄出杨志也;踢杀羊之一直逃去者,只此已足显杨雄也。行文都无浪笔,须知。」杨雄忿怒,大踏步赶将去。张保跟著抢包袱的走。「活画小人。」杨雄在后面追著,赶转一条巷内去了。「将杨雄递开去,便令戴宗先结石秀有地,笔法甚好。○一个巷内。」那大汉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寻人厮打。戴宗、杨林看了。暗暗喝采,道:端的是好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向前邀住,动道:好汉,看我二人薄面,且罢休了。两个把他扶劝到一个巷内。「又一个巷内。」杨林替他挑了柴担,「好。○写得亲热。」戴宗挽住那汉子,「好。○写得亲热。」邀入酒店里来。杨林放下柴担「好。」同到阁儿里面。那大汉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祸。戴宗道:我兄弟两个也是外乡人,因见壮士仗义之心,只恐一时拳手太重,误伤人命,特地做这个出场。请壮士酌三杯,到此相会,结义则个。那大汉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这场;又蒙赐酒相待,实是不当。杨林便道:四海之内,皆是兄弟,怎如此说?且请坐。戴宗相让。那汉那里肯僭上。戴宗,杨林一带坐了。那汉坐在对席。叫过酒保,杨林身边取出一两银子来,把与酒保,道:不必来问。但有下饭,只顾买来与我们了,一发总算。酒保接了银子去,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
三人饮过数杯。戴宗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那汉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是石秀,是另又一样人物。」路见不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外乡贩卖羊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既蒙拜识,当以实告。戴宗道:小可两个因来此间干事,得遇壮士如此豪杰。流落在此卖柴,怎能够发迹?不若挺身「挺身二字妙绝。做事业要挺身出去,了生死亦要挺身出动挺身真世(是?)出世间之要诀也。」江湖上去做个下半世快乐也好。石秀道:小人只会使些枪棒,别无甚本事,如何能够发达快活!戴宗道:这般时节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朝廷用闭塞字,妙,言非朝廷不爱人材,只是奸臣闭塞之也。奸臣用不明字,更妙,言奸臣闭塞朝廷,亦非有大过恶,只由不明故也。不明二字,何等轻细,却断得奸臣尽情,断得奸臣心服,真是绝妙之笔。俗本乃误作朝廷不明,奸臣闭塞,复成何语耶?只二字转换,其优劣相去如此。古本俗本之相去,胡可尽说,亦在天下善读书人,取两本细细对读,便知其异耳。」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伙,如今论秤分金钱,换套穿衣服,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只是好看语,盖有权术的,开口便防人一着,如宋江之于武松,皆此类也。学究不知世事,便因此语续出半部,真要笑杀。」
石秀叹口气道: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戴宗道:壮士若肯去时,小可当以相荐。石秀道:小人不敢拜问二位官人贵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杨,名林。石秀道:江湖上听得说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杨林身边包袱内取一锭十两银子,送与石秀做本钱。「看他写戴宗全学宋江,绝倒。○又学宋江说好话,又学宋江使银子,写得戴宗使活是第二宋江。」石秀不敢取受,再三谦让,方才收了,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诉说些心腹之话,投托入伙,「移云接月之笔。○人但知接下之疾,岂复料此文乃直兜至翠屏山后耶?」只听得外面有人寻问入来。三个看时,却是杨雄带领著二十余人,都是做公的,赶入酒店里来。戴宗、杨林见人多,吃了一惊,乘闹哄里,两个慌忙走了。「卸去戴、杨,交入杨、石,移云接月,出笔最巧。○子弟少时读书,最要知古人出笔,有无数方法:有正笔,有反笔,有过笔,有沓笔,有转笔,有偷笔。上五法易解。所谓偷笔,则如此文是也。盖一路都是戴宗作正文,至此忽趁势偷去戴宗,竟入杨雄、石秀正传,所谓移云接月,用力不多而得便至大。知此,则作史记非难事也。」
石秀起身迎住,道:节级,那里去来?杨雄便道:大哥,何处不寻你,却在这里饮酒。「便放出戴宗一会那延,好笔。」我一时被那厮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气力救了我这场便宜。一时间只顾赶了那厮,去夺他包袱,撇了足下。这伙兄弟听得我厮打,都来相助,依还夺得抢去的花红缎疋回来,「亦补。」只寻足下不见。有人说道:两个客人劝他去酒店里吃酒。因此知得,特地寻将来。石秀道:却才是两个外乡客人「写出石秀有心人。」邀在这里酌三杯,说些闲话,「只二语写出石秀有心人。」不知节级呼唤。杨雄大喜,便问道:足下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执性,路见不平,便要去舍命相护,以此都唤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此地贩卖羊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再述一遍,不换一字。」杨雄又问:却才和足下一处饮酒的客人何处去了?「周致。」石秀道:他两个见节级带人进来,只道相闹,以此去了。杨雄道:恁地便唤酒保取两瓮酒来,大碗叫众人一家三碗,吃了先去,明日得来相会。「杨雄领众人来,只为卸去戴宗之地耳。戴宗既已卸去,便并卸去众人,行文亦有狡兔死、走狗烹之法也。」众人都吃了酒,自各散了。杨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见外。想你此间必无亲眷,「恩深义重,反在此句。」我今日就结义你做个弟兄,如何?石秀见说,大喜,便说道:不敢动问节级贵庚?杨雄道:我今年二十九岁。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岁;就请节级坐,受小弟拜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杨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饮馔酒果来,我和兄弟今日吃个尽醉方休。
正饮酒之间,只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先露出一潘字来,先露出一丈人来。」带领了五七个人,「前借二十余人,所以走戴宗也。却恐痕迹太露,又生此五七个人陪之,此书每每如此。」直寻到酒店里来。杨雄见了,起身道:泰山来做甚么?潘公道:我听得你和人厮打,特地寻将来。杨雄道:多谢这个兄弟救护了我,打得张保那厮见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认义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道:好,好。且叫这几个弟兄碗酒了去。杨雄便叫酒保讨酒来。每人三碗了去。「明明陪前一段可知。」便叫潘公中间坐了,杨雄对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自来斟酒。潘公见了石秀这等英雄长大,心中甚喜,便说道: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负他!叔叔原曾做甚买卖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户。潘公道:叔叔曾省得宰牲口的勾当么?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宰杀牲口。潘公道:老汉原是屠户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只有这个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这行衣饭。三人酒至半酣,计算酒钱。石秀将这担柴也都准折了。「柴下落,好。」三人取路回来。
杨雄入得门,便叫:大嫂,快来与这叔叔相见。「这字妙,是个认义叔叔。○与武大引武二回时对看,便知其妙。」只见布里面应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是个认义叔叔,写得妙。」杨雄道:你且休问,先出来相见。「所谓一言难尽。」布起处,走出那个妇人来。「眉批:务要写得与武松初见金莲一般。」原来那妇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不妨便嫁杨雄,却为周年作地耳。」方晚嫁得杨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见那妇人出来,慌忙向前施礼,道:嫂嫂,请坐。石秀便拜。那妇人道:奴家年轻,「字法新妙。」如何敢受礼!杨雄道:这个是我今日新认义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礼。当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与武松一样人,与武松一样事,下武松一样文章,不换一字,妙绝。」那妇人还了两礼,请入来里面坐地,收拾一间空房,教叔叔安歇。「活是潘金莲,读之失笑。」话休絮烦。次日,杨雄自出去应当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帻。客店内有些行李包里,都教去取来杨雄家里安放了。
却说戴宗,杨林自酒店里看见那伙做公的人来寻访石秀,闹哄里两个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寻问公孙胜。两日,绝无人认得,「先生到底好。」又不知他下落住处。两个商量了且回去。当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离了蓟州,自投饮马川来,和裴宣,邓飞,孟康一行人马扮作官军,星夜望梁山泊来。戴宗要见他功劳,纠合得许多人马上山,山上自做庆贺筵席,不在话下。「卸去戴宗,亦是狗烹弓藏之法。」
再说这杨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开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后门头是一条断路小巷。「先伏断头小巷。○上文杨雄赶张保入一条巷内,戴宗邀石秀入一条巷内,便引出后门一条断头小巷来。」有一间空房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点染成一座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里面,又好照管。「几乎不得照管,绝倒。」石秀见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寻了个旧时熟识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帐目。
石秀应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绿点起肉案子,水盆,砧头;打磨了许多刀仗;整顿了肉案;打并了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众邻舍亲戚都来挂红贺喜,「又费挂红贺喜。」吃了一两日酒。杨雄一家得石秀开了店,都欢喜,自此无话。一向潘公,石秀自做买卖。不觉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两个月有余,时值秋残冬到。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穿著。「先下一句新衣穿着,然后下文翻出波澜来,疑其腕中有鬼也。」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店不开;到家里看时,肉店砧头也都收过了。刀仗家伙亦藏过了。「绝世奇文,令人再猜不着。」石秀是个精细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了,「石秀错用心也,却偏说他精细,便令读者走入八阵图中,更寻不出。」自心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好。」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是嫂嫂见我做了这衣裳,一定背我有话说。又见我两日不回,必然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此回本石秀错用心也,乃转入后文,却又真应此言,则又文章家之随手风云,腕中神鬼也。」石秀已把猪赶在圈里,「一句一事。」去房中换了脚手,「一事。」收拾了包裹、行李,「一事。」细细写了一本清帐,「一事。」从后面入来。「此句亦为后日作状,不止叙今日。」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素酒食妙,石秀心中又疑慢之也,邻子窃铁,自古而然。」请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远出劳心,自赶猪来辛苦。石秀道:丈人,礼当。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收过店面,石秀吃一惊;交清帐目,潘公吃一惊。收过店面,石秀再猜不出;交清帐目,潘公再猜不出。全是鬼神搬运之文。」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石秀道:小离乡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听了,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七十回住法各妙,而有此卷为第一。」那老子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
报仇壮士提三尺,破戒沙门丧九泉。
毕竟潘公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t<xt>
第四十四回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第四十四回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
「总批:佛灭度后,诸恶比丘于佛事中广行非法,破坏象教,起大疑谤;殄灭佛法,不尽不止。我欲说之,久不得便,今因读此而寄辩之。恶世比丘行非法时,每欲假托如来象教:或云讲经,或云造像,或云忏摩,或云受戒。外作种种无量庄严,其中包藏无量淫恶。是初不知如县佛事,如来在时,悉有仪则;如讲经者,如来大师于人天中作师子吼,三转法轮,得道为证,非第二人力之所及。如来既灭,有诸大士承佛遗嘱,流通尊经,则必审择希世法器,住于深山,闭门讲说。讲己思惟,思己坐禅,坐己行道,行己覆说。于二六时,不暇剪爪。初不听许在于阛阓椎钟布告,招集男女,拍肩联臂,作诸戏笑,令菩提场杂秽充满。造像法者,如来非欲以己形像流布人间。是皆广用异妙方便,表宣法相,令众欢喜。四王天者,表示四谛:右伽蓝神,左应真者,表于俗谛,及以真谛;十六尊者,表十六句,迦叶阿难,表行与说;三世佛者,表世间尊。如是等像,莫不有表。初不听许广造一切淫祀鬼神,罗列堂殿,引诸女人烧香求福,惑乱僧徒,污染梵行。忏摩法者,超出世间有力大人,了知本性,纯白无垢,非以后心,忏于前心;从本寂静,不造罪故。
譬如以水而洗于水,当知毕竟无有是处。然为微细,余习未除,是用翘勤,质对尊像,求哀自责,誓愿清净,克期一报,永尽无遗。初不听许广开坛场,巧音歌唱,族姓子女,履舄交错,僧尼无分,笑语不择,于惭愧法,无惭无愧。受戒法者,如来制戒,分性与遮,性戒广渊,是为一切法身大士所游戏处,遮戒谨严,则为七众同所受持。若或有人,持于遮戒,通达性戒,是名合道芬陀利华。若不通于性戒妙义,但著袈裟,细视徐行,直不得名持遮戒也。授戒之法,释迦世尊为大和尚,弥勒菩萨作教授师,文殊尸利作羯磨师。
初不听许盲师瞎众,自盯叹誉,网罗士女,作己眷属,交通闺房,僧俗相接,密坐低语,招世毁谤。至如近世佛教滥觞,更有一切庆佛诞生,开佛光明,烧船化库,求乞法名,如是种种怪异之事,竞共兴作,惑乱世间。妖比丘尼,穿门入室,邀诸淫女、寡女、Chu女,连袂接履,招摇梵刹,广起无量不净诸行,尤为非法,恼乱如来。夫释迦者,二月八日沸垦出时,降生皇宫;二月八日沸星出时,成菩提道;二月八日沸星出时,转大法轮;二月八日沸星出时,入于涅槃。其余一切诸大菩萨,无不各各先一99日生,后一日灭。何尝某甲于某日生,某甲某日如世俗事。若为如来开光明者,如来已于无量劫来开大光明,五眼四智,种种具足。何曾有人反以光明,施与如来?若谓如来教人营福,烧化船库,寄来生者,如来法中诃责三业,贪为第一。是故现世国城妻子,犹教之言汝应弃舍,何得反兴妖妄之论,谓来世福,今世可求?
若谓如来听诸女人求法名者,如来在时,尚禁女人不得来于僧伽蓝中,何尝广求在家女人围绕于己?至如经中末利夫人、韦提夫人、舍脂夫人、德曼夫人,秉大誓愿,来从佛学,亦皆仍其旧时名字,何曾为其别立异名?世间当知如是种种怪异之事,皆是恶僧为钱财故,巧立名色。既得钱财,必营房屋;营房室已,次营衣服,广于一身,作诸庄严;作庄严已,恣求淫欲,求淫欲时,何所不至?破坏佛法,破坏世法,破坏常住,破坏檀越。如是恶僧,出现世时,如来象教,应时必灭。是以世尊于垂涅槃,敕诸国王、大臣、长者、一切世间菩萨大人,欲护我法,必先驱逐如是恶僧,可以刀剑而砍刺之。彼若避走,疾以弓箭而射杀之。
在在处处,搜捕扫除,毋令恶种尚有遗留。是则名为真正护法,是则名为爱恋如来,是则名为最胜供养,是则名为众生眼目。若复有人顾瞻祸福,犹豫不忍,是人即为世间大愚可怜悯者,一切如来为之悲哭。譬如壮士,展臂之间,已堕地狱,不可救拔。呜呼哀哉!安得先佛重出于世,一为廓清,令我众生,知是福田,为非福田,不以此言为河汉也!
西门庆一篇,已极尽淫秽之致矣,不谓忽然又有裴如海一篇,其淫其秽又复极尽其致。读之真似初春食河鲀,不复信有深秋蟹螯之乐。及至持螯引白,然后又疑梅圣俞不数鱼虾之语,徒虚语也。
王婆十分砑光,以整见奇;石秀十分瞧科,以散入妙,悉是绝世文字。」
话说石秀回来,见收过店面,便要辞别出门。潘公说道:叔叔且住。老汉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两夜不曾回家,今日回家,见收拾过了家伙什物,叔叔一定心里只道不开店了,因此要去。休说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养叔叔在家。不瞒叔叔说,我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了两日买卖。明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则个。老汉年纪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发和叔叔说知。石秀道:既然丈人恁地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时。潘公道:叔叔,今后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老龟声口。」当时吃了几杯酒并些素食,收过不提。
明早,果见道人挑将经担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钹钟磬,香花灯烛。厨下一面安排斋食。杨雄在外边回家来,分付石秀道:贤弟,我今夜恨当牢,不得前来,「杨节级家里,却与王押司做周年,真是老大不堪之事,只用二字隐括过去,读之一笑。」凡事央你支援则个。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自然兄弟替你料理。杨雄去了。石秀自在门前照管。
此时甫得清清天亮,只见一个年纪小的和尚揭起帘子入来,深深地与石秀打个问讯。石秀答礼道:师父少坐。随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入来。石秀便叫:丈人,有个师父在这里。潘公听得,从里面出来。那小和尚便道:干爷,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开了这些店面,没工夫出来。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无甚罕物相送,些少挂面,几包京枣。老子道:阿也!甚么道理教师父坏钞?教:叔叔,收过了。石秀自搬入去,叫点茶出来,门前请和尚吃。
只见那妇人从楼上下来,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轻抹,「写出回头人,一笑。」便问:叔叔,谁送物事来?石秀道:一个和尚叫丈人做干爷的送来。「不快之极。」那妇人便笑道:是师兄海阇黎裴如海。「写出熟极。」一个老实的和尚。「又熟他性格。○谁疑其不老实耶?绝倒。」他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又熟他族性。」出家在报恩寺中。「又熟他挂搭。」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干爷,「又熟他门徒。」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又熟他年纪。」他法名叫做海公,「又熟他法名。」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又熟他声音。○与卿何涉?」石秀道:原来恁地。「不快之极。」自肚里已瞧科一分了。「一分了。○潘金莲之于西门庆也,王婆以十分砑光成就之;潘巧云之于裴如海也,石秀以十分瞧科看破之。真乃各极其妙。」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和尚。石秀背叉著手,「活画出不快之极。」随后跟出来,布帘里张看。「随后跟出来,妙。一写石秀精细,一写淫选妇不防。」只见妇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来,「三字画贼秃。」合掌深深的打个问讯。那妇人便道:甚么道理教师兄坏钞?和尚道:贤妹,些少微物,不足挂齿。那妇人道:师兄何故这般说?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陆堂了,要来请贤妹随喜,「一个要他去。」只恐节级见怪。那妇人道:看来拙夫「四字活画。○一是活画回头新来人,一是活画偷养汉子妇人也。」也不恁地计较。我娘死时,亦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要来寺里「一个也要来。」相烦还了。和尚道: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说。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办来。那妇人道:师兄多与我娘念几卷经便好。只见里面丫捧出茶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袖子去茶钟口边抹一杯,双手递与和尚。「极写亲热不堪。」那和尚连手接茶,「连手妙,轻重可知。」两只眼涎瞪瞪的「画。」只顾那妇人的眼。这妇人一双眼也笑迷迷的只顾睃这和尚的眼。「写得四眼极其不堪。」人道色胆如天。不防石秀在布帘里一眼张见,「一双眼,张见四只眼,文情妙绝。俗本尽人(失)。」早瞧科了二分,「二分了。」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又于极忙中补文中之所无。」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也不见得!石秀一想,一发有三分瞧科了,「三分了。」便揭起布帘,撞将出来。「疾甚,妙绝。」那贼秃连忙放茶,「疾甚,妙绝。○一连忙。」便道:大郎请坐。
这淫妇便Сhā口道:这个叔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弟。那贼秃虚心冷气,连忙「二连忙。」问道:大郎,贵乡何处?高姓大名?石秀道:我么?「句。」姓石,「句。」名秀!「句。」金陵人氏!「句。○十个字作四句,咄咄骇人。」为要闲管替人出力,又叫拚命三郎!「咄咄骇人。」我是个粗卤汉子,倘有冲撞,和尚休怪!「咄咄骇人。○要好故问,却似惹着爆炭,妙绝。」贼秃连忙道:「三连忙。」不敢,不敢。小僧去接众僧来赴道场。连忙出门去了。「疾甚,妙绝。○四连忙。」那淫妇道:师兄,早来些个。那贼秃连忙走,更不答应。「五连忙。○写贼秃正要迎奸卖俏,陡然看见石秀气色,便连忙放茶,连忙动问,连忙不敢,连忙出门,连忙走,更不应,真活现一个贼秃也。」淫妇送了贼秃出门,自入里面去了。石秀在门前低了头只顾寻思,其实心中已瞧科四分。「四分了。」
多时,「又着此二字,显出贼秃先来之早。」方见行者来点烛烧香。少刻,这贼秃引领众僧都来赴道场。潘公央石秀接著。相待茶汤已罢,打动鼓钹,歌咏赞扬。「一篇淫荡之文,中间偏夹写许多佛事,正复妙绝。」只见这贼秃同一个一般年纪小和尚做阇黎,摇动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夹写许多佛事。」只见那淫妇「只见二字,总是那淫妇、那贼秃、那一堂和尚三段之头,皆石秀眼中事。」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手捉香炉,拈香礼佛。「极写石秀眼里不堪。」那贼秃越逞精神,摇著铃杵,唱动真言。「极写石秀眼里不堪。」那一堂和尚见他两个并肩摩倚,这等模样,也都七颠八倒。「极写石秀眼里不堪。」证盟已毕,请众和尚里面吃斋。「夹写佛事。」那贼秃让在众僧背后,「贼秃贼甚。」转过头来看著这淫妇笑。「笑。」那淫妇也掩著口笑。「笑。○前以四眼字写出不堪,此以二笑字写出不堪。」两个处处眉来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瞧科了,足有五分来不快意。「五分了。」
众僧都坐了吃斋。先饮了几杯素酒,搬出斋来,都下了衬钱。「夹写佛事。」潘公致了不安,先入去睡了。「一个碍眼人去了。」少刻,众僧斋罢,都起身行食去了。转过一遭,再入道场。「夹写佛事。」石秀不快,此时真到六分,「六分了。」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后了。「妙,又一个碍眼人去了。」那淫妇一点情动,那里顾得防备人看见,便自去支援众僧,又打了一回鼓钹动事,把些茶食果品煎点。那贼秃著众僧用心看经,请天王拜忏,设浴召亡,参礼三宝。「处处夹写许多佛事。」追荐到三更时分,众僧困倦,「许多碍眼人都倦了。」那贼秃越逞精神,高声念诵。那淫妇在布下久立,欲火炽盛,不觉情动,便教娅嬛请海师兄说话。那贼秃一头念经,一头趋到淫妇前面。「贼秃贼甚。」这淫妇扯住贼秃袖子,「淫妇淫极。」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反嘱之。」贼秃道:做哥哥的记得。只说「二字妙,两人一时商量出来,使板壁后人绝倒。」要还愿,也还了好。贼秃又道:你家这个叔叔好生利害!「贼秃贼甚。」淫妇把头一摇,道:这个睬他则甚!并不是亲骨肉!「淫妇淫极。○干兄妹是亲骨肉也。」贼秃道:恁地,小僧却才放心。一头说,一头就袖子里捏那淫妇的手。淫妇假意把布帘来隔。那贼秃笑了一声,「石秀眼中,极其不堪。」自出去判斛送亡。「到底夹写佛事。」不想石秀在板壁后假睡,正瞧得看,已看到七分了。「七分了。」当夜五更道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夹写佛事到底。」众僧作谢回去。那淫妇自上楼去睡了。石秀自寻思了,气道:哥哥恁的豪杰,恨撞了这个淫妇!忍了一肚皮鸟气,自去作坊里睡了。
次日,杨雄回家,俱各不提。饭后,杨雄又出去了,只见那贼秃又换了一套整整齐齐的僧衣,迳到潘公家来。那淫妇听得是和尚来了,慌忙下楼,出来迎接著,邀入里面坐地,便叫点茶来。淫妇谢道:夜来多教师兄劳神,功德钱未曾拜纳。贼秃道:不足挂齿;小僧夜来所说血盆忏愿心这一事,特禀知贤妹:要还时,小僧寺里见在念经,只要写疏一道就是。淫妇便道:好,好。忙叫娅嬛请父请出来商量。潘公便出来谢道:老汉打熬不得,夜来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无人管待。却是休怪,休怪。贼秃道:干爷正当自在。淫妇便道:我要替娘还了血忏旧愿;师兄说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还了。先教师兄去寺里念经,我和你明日饭罢去寺里,只要证盟忏疏,也是了当一头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买卖紧,柜上无人。淫妇道:放著石叔叔在家照管,却怕怎的?潘公道:我儿出口为愿,明日只得要去。淫妇就取些银子做功果钱与贼秃去,有劳师兄,莫责轻微。明日准来上刹讨素面吃。贼秃道:谨候拈香。收了银子,便起身谢道:多承布施,小僧将去分俵众僧。来日专等贤妹来证盟。那妇人直送和尚到门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来宰猪赶趁。是日,杨雄至晚方回,妇人待他吃了晚饭,洗了脚手,教潘公对杨雄说道:「虚心。」我的阿婆临死时,孩儿许下血盆经忏愿心在这报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儿去那里证盟了便回,说与你知道。杨雄道:大嫂,你便自说与我,何妨?「一路都写杨雄直性,只是有粗无细,全是衬出石秀。」那妇人道: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与你说。当晚无话,各自歇了。次日五更,杨雄起来,「接连写五个起来,如溪云乱起,读之应接不暇。」自去画卯,承应官府。石秀起来自理会做买卖。只见淫妇起来梳头,「句。」裹脚,「句。」洗脖项,「句。」薰衣裳;「句。」迎儿起来寻香盒,「句。」催早饭;「句。」潘公起来买纸烛,「句。」讨轿子。「句。○古本有如此妙文,俗本都失。」石秀自一早晨顾买卖,也不来管他。「极其不快。」饭罢,把娅嬛迎儿也打扮了。「好笑。」已牌时候,潘公换了一身衣裳,「好笑。」来对石秀道:相烦叔叔照管门前。老汉和拙女同去还些愿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当照管。丈人但照管嫂嫂,多烧些好香,「绝倒。」早早来。石秀自瞧科八分了。「八分了。」
且说潘公和迎儿跟著轿子,「送亲。」一迳望报恩寺里来。这贼秃已先在山门下伺候;看见轿子到来,喜不自胜,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劳和尚。那淫妇下轿来,谢道:多多有劳师兄。贼秃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众僧都在水陆堂上。从五更起来诵经,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贤妹来证贤妹来证盟。是多有功德。把这妇人和老子引到水陆堂上,「一引。」已自先安排下香花灯烛之类,有十数个僧人在彼看经。那淫妇都道了万福,参礼了三宝。贼秃引到地藏菩萨面前,「二引。」证盟忏悔。通罢疏头,便化了纸,请众僧自去吃斋,著徒弟陪侍。那贼秃却请干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一引把这淫妇引到僧房里深处,「三引。」预先都准备下了叫声师哥,拏茶来。只见两个侍者捧出茶来,白雪锭器盏内,朱红托子,「雪白锭器盏内,绝细好茶也,却于半句中间夹出朱红托子四字,笔法之妙,俗子何知。」绝细好茶。吃罢,放下盏子,请贤妹里面坐一坐。又引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四引。」琴光黑漆春台,挂几幅名人书画,小桌儿上焚一炉妙香。「佛灭度后,末恶世中,有恶比丘破坏佛法,皆复私营房室,造作种种非律器皿,弹琴烧香,藏蓄翰墨。如是恶人出现之时,能令佛法应时速灭。何以故?非律仪故,消信施故,不坐禅故,不观心故,多淫欲故,背和合故,起疑谤故,增生死故。若复是时,有大菩萨誓愿护法,出兴于世,身为国王及作大臣、长者居士、善男信妇女,见此恶人行非法时,即当白佛,鸣鼓椎钟,罢今其人还俗策使。其诸非法房室器皿,即当毁坏,母今遗留。能如是者,则为佛法之所永赖,则为如来之所付托,则为一切诸佛欢喜,则为后世众生增长信心。若复有人惑于祸福,听信妖言为,彼恶人更生庇护,是人即当堕大地狱,妻不贞良。出大藏,附识于此。」潘公和女儿一台坐了,贼秃对席,迎儿立在侧边。那淫妇道:师兄,端的是好个出家人去处,清、幽、静、乐。贼秃道:妹子休笑话;怎生比得贵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师兄一日,我们回去。那贼秃那里肯,便道:难得干爷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斋食已是贤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筋面了去?师哥,快搬来!说言未了,却早托两盘进来,都是日常里藏下的希奇果子,异样菜蔬并诸般素馔之物,排一春台。淫妇便道:师兄,何必治酒?反来打搅。贼秃笑道:不成礼数,微表薄情而已。师哥将酒来斟在杯中。贼秃道:干爷多时不来,试尝这酒。老儿饮罢道:好酒!端的味重!「好。」贼秃道:前日一个施主家传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几瓶来与令婿。老儿道:甚么道理!贼秃又劝道:无物相酬,贤妹娘子,「贤妹下忽添娘子字,好。」胡乱告饮一杯。两个小师哥儿轮番筛酒。迎儿也吃劝了几杯。「好。」那淫妇道:酒住,「有心。」吃不去了。贼秃道:难得娘子「竟称娘子矣,好。」到此,再告饮一杯。潘公叫轿夫入来,各人与他一杯酒吃。贼秃道:干爷不必记挂,小僧都分付了,已著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处吃酒面。「好。」干爷放心,且请开怀多饮几杯。「好。」
原来这贼秃为这个妇人,特地对付这等有力气的好酒。潘公吃央不过,多吃了两杯,当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干爷去上睡一睡。和尚叫两个师哥,只一扶,把这老儿搀在一个冷净房里去睡了。这里和尚自劝道:娘子,开怀再饮一杯。那淫妇一者有心,二来酒入情怀,不觉有些朦朦胧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央我吃酒做甚么?「活画。」贼秃低低告道:只是敬爱娘子。「活画。」淫妇便道:我酒是罢了「活画。○其言未毕,愿更详之。」贼秃道:请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牙。「活画。○罪过。」淫妇便道:我正要看佛牙了来。「活画。○却又说还血盆愿心。」这贼秃把那淫妇一引,引到一处楼上,「五引。」是那贼秃的卧房,铺设得十分整齐。淫妇看了,先自五分欢喜,「今之妖僧,所以必营卧房也。」便道:你端的好个卧房,干干净净!贼秃笑道:只是少一个娘子。「贼秃贼甚。○看他逐渐入港。」那淫妇也笑道:你便讨一个不得?「淫妇淫极。○看他针针相接,梭梭相逐。」贼秃道:那里得这般施主?淫妇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则个。贼秃道:你叫迎儿下去了,我便取出来。「贼秃贼甚。」淫妇便道:迎儿,你且下去,看老爷醒也未。「淫妇淫甚。」迎儿自下得楼来,去看潘公。贼秃把楼门关上。淫妇笑道:师兄,你关我在这里怎的?「便是不知怎的,卿试猜之。」这贼秃淫心荡漾,向前搂住那淫妇,道:我把娘子十分爱慕,我为你下了两年心路;今日难得娘子到此,这个机会作成小僧则个!淫妇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却要骗我。倘若他得知,却不饶你!贼秃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怜见小僧则个!那淫妇张著手,说道:贼秃家,倒会缠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淫甚。」贼秃嘻嘻的笑著,说道:任从娘子打,只怕娘子闪了手。「贼甚。」那淫妇淫心飞动,便搂起贼秃,道:我终不成当真打你?「淫甚。」贼秃便抱住这淫妇,向床前卸衣解带,了其心愿。「佛牙遂入血盆,一时心愿都毕。」
好半日,「只三字写得极其不堪。今之人家,必欲纵其妻妇女登山入庙者,亦未思其好半日之不堪也。」两个云雨方罢。那贼秃搂住这淫妇,说道:你既有心于我,我身死而无怨;只是今日虽然亏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时的恩爱快活,不能彀终夜欢娱,久后必然害杀小僧。那淫妇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寻思一条计了;我家的人一个月到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我自买了迎儿,教他每日在后门里伺候,若是夜晚,他一不在家时,便掇一个香桌儿出来,烧夜香为号,你便入来不妨。只怕五更睡著了,不知省觉,那里寻得一个报晓的头陀,买他来后门头大敲木鱼,高声叫佛,便好出去。若买得这等一个时,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晓。贼秃听了这话,大喜道:妙哉!你只顾如此行。我这里自有个头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来策望便了。淫妇道:我不敢留恋长久,恐这厮们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误约。那淫妇连忙再整云鬟,重匀粉面,开了楼门,便下楼来,教迎儿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来。轿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门前伺候。那贼秃直送那淫妇到山门外。那淫妇作别了,上轿自和潘公,迎儿归家,不在话下。
却说这贼秃自来寻报晓头陀。本房原有个胡道,今在寺后退居里小庵中过活,诸人都叫他做胡头陀;每日只是起五更来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天明时收掠斋饭。贼秃唤他来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锒子送与胡道。胡道起身说道:弟子无功,怎敢受禄?日常又承师父的恩惠。贼秃道:我自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我早晚出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僧。这些银子权且将去买衣服穿著。原来这贼秃日常时只是教师哥不时送些午斋与胡道;待节下又带挈他去诵经,得些斋衬钱。「补一层,便衬起心感。」胡道感恩不浅,寻思道:他今日又与我银两,必有用我处;何必等他开口?胡道便道:师父但有使令小道处,即当向前。贼秃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说时,我不瞒你:所有潘公的女儿要和我来往,「不说我要和,却说要和我,口角如活。」约定后门首但有香桌儿在外面时,便是教我来。我难去那里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无,我才可去。又要烦你五更起来,叫人念佛时,可就来那里后门头;看没人,便把木鱼大敲报晓,高听叫佛,我便好出来。胡道便道:这个「句。○略顿一顿,口角如活。」有何难哉。当时应允了。其日,先来潘公后门讨斋饭。「先来一次,针线之极。」只见迎儿出来说道:你这道人如何不来前门讨斋饭,却在后门里来?那胡道便念起佛来。里面这淫妇听得了,便出来问道:你这人莫不是五更报晓的头陀?胡道应道:小道便是五更报晓的头陀,教人省睡,「妙。」晚间宜烧些香,「妙。」佛天欢喜。「妙。」那淫妇听了大喜,便叫迎儿去楼上取一串铜钱来施他。「名曰布施。」这头陀张得迎儿转背便对淫妇说道:小道便是海师父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先来探路。淫妇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间你可来看,如有香桌儿在外,你可便报与他则个。胡道把头来点著。迎儿取将铜钱来与胡道去了。那淫妇来到楼上,把心腹之事对迎儿说。奴才但得些小便宜,如何不随顺了!「省笔。」
却说杨雄此日正该当牢,未到晚,先来取了铺盖去监里上宿。这一日倒是迎儿巴不到晚,早去安排了香桌儿,黄昏时掇在后门外。「写小儿女不知人事情性如活,写奴才献勤如活。○俗本误。」那妇人闪在傍边伺候。初更左侧,一个人,戴顶头巾,闪将入来。迎儿一吓,「奇绝妙绝之文。○迎儿吃一吓,妙绝。俗本皆失,可笑。」道:谁?「只一个字,写出吃吓来,令小儿女情性如活。」那人也不答应。「如活。」这淫妇在侧边伸手便扯去他头巾,露出光顶来,轻轻地骂一声:贼秃!倒好见识!「奇绝妙绝之文。俗本皆误。○淫妇倒好见识。」两个厮抱厮搂著上楼去了。迎儿自来掇过香桌儿,关上了后门,也自去睡了。他两个当夜如胶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鱼似水,「极写不堪,却极其雅驯也。」快活淫戏了五七遍。「只三字写得极其不堪。」正好睡哩,只听得咯咯地木鱼响,「奇绝,妙绝。」高声念佛,贼秃和淫妇一齐惊觉。「一齐二字,奇妙如活。俗本尽误。」那贼秃披衣起来,道:我去也。今晚再相会。淫妇道:今后但有香桌儿在后门外,你便不可负约。如无香桌儿在后门,你便切不可来。贼秃下床,淫妇替他戴上头巾。「淫极妙绝之文。俗本误。」迎儿关了后门,簌「只一字妙绝如活。」去了。自此为始,但是杨雄出去当牢上宿,那贼秃便来。家中只有这个老儿,未晚先自要睡;迎儿这个丫头已自做一床了;「极写不堪。」只要瞒著石秀一个。那淫妇淫发起来,那里管顾。这贼秃又知了妇人的滋味,便似摄了魂魄的一般。这贼秃只待头陀报了,便离寺来。那淫妇专得迎儿做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往来戏耍,将近一月有余。「又省,又错落。」
且说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时自在坊里歇宿,常有这件事挂心,每日委决不下,又不曾见这贼秃往来。「先反跌一句,妙。」每日五更睡觉,不时跳将起来料度这件事。「斗笋合缝,又紧又密。」只听得报晓头陀直来巷里敲木鱼,高声叫佛。石秀是乖觉的人,早瞧了九分,「九分了。」冷地里,思量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写石秀又作三番:第一番听得,第二番张见,第三番方是杀。今第一番。」当是十二月中旬之日,五更时分,石秀正睡不著,只听得木鱼敲响,头陀直敲入巷里来,到后门口高声叫道: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奇妙无比。」石秀听得叫的跷蹊,便跳将起来,去门缝里张时,「第二番张见。」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关门。「妙笔。」石秀瞧到十分,「十分了。○此十分瞧科之文,作者乃特特与十分砑光相对。俗本悉行改失,何也?○设不遇古本,岂不惜哉!」恨道:哥哥如此豪杰,却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做成这等勾当!巴得天明,把猪出去门前挂了,卖个早市;「偏有此闲细之笔。」饭罢,讨了一遭赊钱,「偏有此闲细之笔。」日中前后,「看他写出天明、饭罢、日中,前后次序,闲婉之甚。」迳到州衙前来寻杨雄。
却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雄。杨雄便问道:兄弟,那里去来?石秀道:因讨赊钱,就来寻哥哥。杨雄道:我常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来这里坐一坐。杨雄把这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拣一处僻静阁儿里,两个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案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只低头寻思。「是石秀。」杨雄是个性急人,便问道:「是杨雄。」兄弟心中有些不乐,莫不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石秀道:家中也无有甚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敢说么?「是石秀。」杨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见外?有的话,但说不妨。「是杨雄。」石秀道:哥哥每日出来,只顾承当官府,不知背后之事。这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杨雄道:我自无背后眼。你且说是谁?石秀道:前者,家里做道场,请那个贼秃海阇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兄弟都看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血盆忏愿心,两个都带酒归来。我近日只听得一个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时,看见果然是个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出去。似这等淫妇,要他何用!「四字问得妙。」杨雄听了大怒道:这贱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是石秀。」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后再来敲门。那厮必然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从哥哥发落。杨雄道:兄弟见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发说话。「是石秀。」杨雄道:我明日约你便是。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酒肆,各散了。只见四五个虞候,叫杨雄道:「偏生出别样事头,故妙。」那里不寻节级!知县相公后花园里坐地,教寻节级来和我们使棒。快走!快走!杨雄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唤我,只得去应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当下自归来家里,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里歇息。
且说杨雄被知府唤去,到后花园中使了几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来,一连赏了十大赏钟。杨雄吃了,都各散了。众人又请杨雄去吃酒。至晚,吃得大醉,扶将归来。那淫妇见丈夫醉了,谢了众人,却自和迎儿搀上楼梯去,明晃晃地点著灯盏。杨雄坐在床上,迎儿去脱靴鞋,「先作一陪。」淫妇与他除头巾,解巾帻。「奇绝妙绝之文。」杨雄见他来除巾帻,一时蓦上心来,「奇绝妙绝之文。○因除巾帻,忽然提着贼秃戴巾也。俗本悉改失。」自古道:醉发醒时言。指著那淫妇,骂道:你这贱人!「句。」这贼妮子!「句。」好歹我要结果了你!「句。○无头无脑,写得活是醉人。」那淫妇吃了一惊,不敢回话,且伏侍杨雄睡了。杨雄一头上床睡,一头口里恨恨的骂道:你这贱人!「一你这。」你这淫妇!「二你这。」你这你这大虫口里倒涎!「三你这,四你这。」你这你这我手里不到得轻轻放了你!「五你这,六你这。○支离佶屈,写得活是醉人。」那淫妇那里敢喘气,直待杨雄睡著。看看到五更,杨雄醉醒了,讨水吃。那淫妇起来舀碗水递与杨雄吃了,桌上残灯尚明。「是酒醒时景物。」杨雄吃了水,便问道:大嫂,你夜来不曾脱衣裳睡?「活是酒醒人。」那淫妇道:你吃得烂醉了,只怕你要吐,那里敢脱衣裳,只在脚后倒了一夜。杨雄道:我不曾说甚言语?「活是酒醒人。」淫妇道:你往常酒性好,但醉了便睡。我夜来只有些儿放不下。杨雄又问道:石秀兄弟这几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绝妙酒醒遮头盖脚语。」你家里也自安排些请他。那淫妇便不应,自坐在踏床上,眼泪汪汪,口里叹气。「写淫妇机变可畏。」杨雄又说道:大嫂,我夜来醉了,又不曾恼你,做甚么了烦恼?那淫妇掩著泪眼只不应。「如活。」杨雄连问了几声,那淫妇掩著脸假哭。「如活。」杨雄就踏床上,扯起他在床上,务要问他为何烦恼。
那淫妇一头哭,一面口里说道:「如活。」我爹娘当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声口如活。○看他说出自家贞节。」谁想半路相抛!今日只为你十分豪杰,嫁得个好汉,谁想你不与我做主!「声口如活。○看他如此说入去便令杨雄不觉入其玄中,妇人可畏都如此。」杨雄道:又作怪!谁敢欺负你,我不做主?那淫妇道:我本待不说,「如活,又恩爱钦顺之极。」又怕你著他道儿;欲待说来,「如活。」又怕你忍气。杨雄听了,便道:你且说怎么地来?那淫妇道:我说与你,你不要气苦。「看他恩爱之至,安得不入玄中。」自从你认义了这个石秀家来,初时也好,「顿一句。」向后看看放出剌来,「奇语。」见你不归时,时常看了我,说道:哥哥今日又不来,嫂嫂自睡,也好冷落。「却便宛然。」我只不睬他,「贞节。」不是一日了。「妙妙。」这个且休说。「又顿一句,声声如活。」昨日早晨,我在厨房洗脖项,这厮从后走出来,看见没人,从背伸只手来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无?「却又宛然。」被我打脱了手。「贞节。」本待要声张起来,「何等贞节。」又怕邻舍得知,笑话装你的幌子;「何等恩爱。」巴得你归来,却又滥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说,「写得恩爱软顺之极,安得不入玄中。」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来问石秀兄弟怎的!「声声如活。」杨雄听了,心中火起,便骂道:「是杨雄。」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倒来我面前,又说海阇黎许多事,说得个没巴鼻!眼见得那厮慌了,便先来说破,使个见识!「和盘托出,是个杨雄。」口里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亲兄弟!赶了出去便罢!「是杨雄。」
杨雄到天明,下楼来对潘公说道:牢了的牲口腌了罢,「绝倒。○活写出性急人。」从今日便休要买卖!一霎时,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将了肉出来门前开店,只见肉案并柜子都拆翻了。「又要做周年耶?」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四字写出精细乖觉。」因杨雄醉后出言,走透了消息,倒这婆娘使个见识撺掇,定反说我无礼,教他丈夫收了肉店。我若和他分辩,教杨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却别作计较。「石秀可畏,我恶其人。」石秀便去作坊里收拾了包裹。「第二番也。」杨雄怕他羞辱,也自去了。「决撒得好笑。」石秀提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妙笔。○便不单是去。」来辞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搅了许多时;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小人告回。帐目已自明明白白,并无分文来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诛地灭!「石秀可畏,我恶其人。」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由他自去了。
这石秀只在近巷内「又一条巷。」寻个客店安歇,赁了一间房住下。石自寻思道:杨雄与我结义,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虽一时听信了这妇人说,心中恨我,我也分别不得,务要与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听他几时当牢上宿,起个四更,便见分晓。在店里住了两日,去杨雄门前探听,当晚只见小牢子取了铺盖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当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当晚回店里,睡到四更起来,跨了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开了店门,径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在黑影里张时,好交五更时候;只见那个头陀挟著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石秀一闪,闪在头陀背后,「骇疾。」一只手扯住头陀,一只手把刀去子上阁著,「骇疾。」低声喝道:「低声喝,妙。」你不要挣扎!若高做声便杀了你!「妙妙。」你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怎地?那头陀道:好汉!你饶我便说!石秀道:你快说!我不杀你!头陀道:海阇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桌儿为号,唤他入钹;「奇文。」五更里教我来敲木鱼叫佛,唤他出钹。「奇文。」石秀道:他如今在那里?「精细之至。」
头陀道:他还在他家里睡觉;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鱼与我。「奇极。」头陀手里先夺了木鱼。头陀把衣服正脱下来,被石秀将刀就颈下一勒,「骇疾。○一勒妙,真已有成竹于胸中。」杀倒在地,头陀已死了。石秀穿上直掇、护膝,「妙。」一边Сhā了尖刀,「妙。」把木鱼直敲入巷里来。「奇极之文。」
那贼秃在上,好听得木鱼咯咯地响,连忙起来披衣下楼。迎儿先来开门,贼秃随后从门里闪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顾敲做甚么!「绝倒。」石秀也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交放翻,「骇疾。」按住,喝道:不要高做声!高做声便杀了你!「妙妙。」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奇极。」那贼秃知道是石秀,那里敢挣扎做声;被石秀都剥了衣裳,赤条条不著不丝。「妙绝,奇极之文。」悄悄去屈膝边拔出刀来,三四刀搠死了,「三四刀又妙,石秀可畏之极。」却把刀来放在头陀身边;「杀人是极忙遽事,看他何等闲逸脱套。」将了两个衣服,卷做一捆包了,「精细之极,石秀可畏。」再回客房里,轻轻地「妙。」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妙。」关上了,自去睡,不在话下。
说本处城中一个卖糕粥的王公,其中五更,挑著担糕粥,点著个灯笼,一个小猴子跟著,出来赶早市。正来到死边过,却被绊一交,把那老子一担糕粥倾泼在地下。只见小猴子叫道:苦也!一个和尚醉倒在这里!「绝倒。」老子摸得起来,摸了两手腥血,叫声苦,不知高低。几家邻舍听得,都开了门出来,点火照时,只见遍地都是血粥,「奇文。」两个尸首躺在地上。众邻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陈告。正是:
祸从天降,灾向地生。
毕竟王公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t^.天)堂)
第四十五回病关索大翠屏山 拚命三火烧祝家店
第四十五回病关索大翠屏山拚命三火烧祝家店
「总批:佛灭度后,诸恶比丘于佛事中广行非法,破坏象教,起大疑谤;殄灭佛法,不尽不止。我欲说之,久不得便,今因读此而寄辩之。恶世比丘行非法时,每欲假托如来象教:或云讲经,或云造像,或云忏摩,或云受戒。外作种种无量庄严,其中包藏无量淫恶。是初不知如县佛事,如来在时,悉有仪则;如讲经者,如来大师于人天中作师子吼,三转法轮,得道为证,非第二人力之所及。如来既灭,有诸大士承佛遗嘱,流通尊经,则必审择希世法器,住于深山,闭门讲说。讲己思惟,思己坐禅,坐己行道,行己覆说。于二六时,不暇剪爪。初不听许在于阛阓椎钟布告,招集男女,拍肩联臂,作诸戏笑,令菩提场杂秽充满。造像法者,如来非欲以己形像流布人间。是皆广用异妙方便,表宣法相,令众欢喜。四王天者,表示四谛:右伽蓝神,左应真者,表于俗谛,及以真谛;十六尊者,表十六句,迦叶阿难,表行与说;三世佛者,表世间尊。如是等像,莫不有表。初不听许广造一切淫祀鬼神,罗列堂殿,引诸女人烧香求福,惑乱僧徒,污染梵行。忏摩法者,超出世间有力大人,了知本性,纯白无垢,非以后心,忏于前心;从本寂静,不造罪故。
譬如以水而洗于水,当知毕竟无有是处。然为微细,余习未除,是用翘勤,质对尊像,求哀自责,誓愿清净,克期一报,永尽无遗。初不听许广开坛场,巧音歌唱,族姓子女,履舄交错,僧尼无分,笑语不择,于惭愧法,无惭无愧。受戒法者,如来制戒,分性与遮,性戒广渊,是为一切法身大士所游戏处,遮戒谨严,则为七众同所受持。若或有人,持于遮戒,通达性戒,是名合道芬陀利华。若不通于性戒妙义,但著袈裟,细视徐行,直不得名持遮戒也。授戒之法,释迦世尊为大和尚,弥勒菩萨作教授师,文殊尸利作羯磨师。
初不听许盲师瞎众,自盯叹誉,网罗士女,作己眷属,交通闺房,僧俗相接,密坐低语,招世毁谤。至如近世佛教滥觞,更有一切庆佛诞生,开佛光明,烧船化库,求乞法名,如是种种怪异之事,竞共兴作,惑乱世间。妖比丘尼,穿门入室,邀诸淫女、寡女、Chu女,连袂接履,招摇梵刹,广起无量不净诸行,尤为非法,恼乱如来。夫释迦者,二月八日沸垦出时,降生皇宫;二月八日沸星出时,成菩提道;二月八日沸星出时,转大法轮;二月八日沸星出时,入于涅槃。其余一切诸大菩萨,无不各各先一99日生,后一日灭。何尝某甲于某日生,某甲某日如世俗事。若为如来开光明者,如来已于无量劫来开大光明,五眼四智,种种具足。何曾有人反以光明,施与如来?若谓如来教人营福,烧化船库,寄来生者,如来法中诃责三业,贪为第一。是故现世国城妻子,犹教之言汝应弃舍,何得反兴妖妄之论,谓来世福,今世可求?
若谓如来听诸女人求法名者,如来在时,尚禁女人不得来于僧伽蓝中,何尝广求在家女人围绕于己?至如经中末利夫人、韦提夫人、舍脂夫人、德曼夫人,秉大誓愿,来从佛学,亦皆仍其旧时名字,何曾为其别立异名?世间当知如是种种怪异之事,皆是恶僧为钱财故,巧立名色。既得钱财,必营房屋;营房室已,次营衣服,广于一身,作诸庄严;作庄严已,恣求淫欲,求淫欲时,何所不至?破坏佛法,破坏世法,破坏常住,破坏檀越。如是恶僧,出现世时,如来象教,应时必灭。是以世尊于垂涅槃,敕诸国王、大臣、长者、一切世间菩萨大人,欲护我法,必先驱逐如是恶僧,可以刀剑而砍刺之。彼若避走,疾以弓箭而射杀之。
在在处处,搜捕扫除,毋令恶种尚有遗留。是则名为真正护法,是则名为爱恋如来,是则名为最胜供养,是则名为众生眼目。若复有人顾瞻祸福,犹豫不忍,是人即为世间大愚可怜悯者,一切如来为之悲哭。譬如壮士,展臂之间,已堕地狱,不可救拔。呜呼哀哉!安得先佛重出于世,一为廓清,令我众生,知是福田,为非福田,不以此言为河汉也!
西门庆一篇,已极尽淫秽之致矣,不谓忽然又有裴如海一篇,其淫其秽又复极尽其致。读之真似初春食河鲀,不复信有深秋蟹螯之乐。及至持螯引白,然后又疑梅圣俞不数鱼虾之语,徒虚语也。
王婆十分砑光,以整见奇;石秀十分瞧科,以散入妙,悉是绝世文字。」
话说当下众邻舍结住王公,直到蓟州府里首告。知府却才升厅。一行人跪下告道:这老子挑著一担糕粥,泼翻在地下。看时,有两个死在粥里:「先说泼粥,次说死尸,妙绝。○在粥里,妙。」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头陀。俱各身上无一丝。头陀身边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汉每日常卖糕粥糜营生,只是五更出来赶趁。今朝得起早了些个,和这铁头猴子只顾走,不看下面,一交绊翻,碗碟都打碎了。相公可怜!「重诉跌碎碗碟,轻带两个死尸,妙得经纪老子情性。知此,则听讼直易易也。」只见血渌渌的两个死尸,又吃一惊!「只诉自己吃惊,不管两人被杀,妙妙。」叫起邻舍来,倒被扯住到官!「倒被妙,活是不知高低老子。」望相公明镜办察!知府随即取了供词,行下公文,委当方里甲带了忤作公人,押了邻舍王公一干公等,下来简验尸首,明白回报。众人登场看简已了,回州禀复知府:被杀死僧人系是报恩寺阇黎裴如海。傍边头陀系是寺后胡道。和尚不穿一丝,身上三四道搠伤致命方死。胡道身边见有凶刀一把。只见顶上有勒死伤痕一道,系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惧罪自行勒死。「益叹石秀胸中精细,做事出人。」知府叫拘本寺僧,鞫问缘故,俱各不知情由。知府也没个决断。当案孔目禀道:眼见得这和尚祼形赤体,必是和那头陀干甚么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杀死,不干王公之事。邻舍都教召保听候;尸首著仰本寺住持,即备棺木盛殓,放在别处;立个互相杀死的文书便了。知府道:也说得是。随即发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话下。
前头巷里「又是一条巷。」那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只曲儿,唱道:堪笑报恩和尚,撞著前生冤障;将善男瞒了,「妙。」信女勾来,「妙。」要他喜舍肉身,「妙妙。」慈悲欢畅。「妙。」怎极乐观音方才接引,「妙。」蚤血盆地狱塑来出相?「妙。○真是绝妙好辞。」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记多心经上。「妙。」到如今,徒弟度生回,「妙,绝倒。」连长老涅盘街巷。「妙,绝倒。」若容得头陀,头陀容得,和合多僧,「妙。○多僧者,上下各二也。」同房共住,「妙妙。」未到得无常勾帐。「妙。」只道目莲救母上西天,从不见这贼秃为娘身丧!「妙妙。」
后头巷里「又是一条巷。」也有几个好事的子弟,听得前头巷里唱著,不服气,便也做只临江仙唱出来赛他道:淫戒破时招杀报,「妙。」因缘不爽分毫。「妙。」本来面目忒蹊跷:「妙。」一丝真不挂,「妙妙。」立地放屠刀!「真正绝妙好辞。」大和尚今朝圆寂了,「绝倒。」小和尚昨夜狂骚。「绝倒。」头陀刎颈见相交,「妙。」为争同|茓死,「妙,同|茓绝倒。」誓愿不相饶。「妙。」两只曲,条条巷「又是条条巷。」都唱动了。那妇人听得,目瞪口呆,却不敢说,只是肚里暗暗地叫苦。
杨雄在蓟州府里,有人告道杀死和尚头陀,心里早知了些个,寻思:此一事准是石秀做出来的。我前日一时间错怪了他。我今日闲些,且去寻他,问他个真实。正走过州桥前来,只听背后有人叫道:哥哥,那里去?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撞着略换。」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石秀道: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把杨雄引到客店里小房内,说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石秀可畏,笔笔写出咄咄相逼之势。」杨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之愚蠢,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猜破了,说兄弟许多不是。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石秀道: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别样之事?「此语前武松亦曾说,却觉其阔大;今在石秀文中,便见其尖刻。真乃各极其妙。」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此句直贯下尽剥在此,皆石秀语。中间却夹写一句将出衣裳,越显石秀咄咄可畏。」将出和尚头陀的衣裳。尽剥在此!「将出衣裳了,又说此四字,写得如活。」杨雄看了,心头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是杨雄。」石秀笑道:你又来了!「石秀又狠毒,又精细,笔笔写出。」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却不错杀了人?「石秀转说转复可畏。」「容眉批:石三郎精细,真有意思,杨雄一莽汉耳。」杨雄道:似此怎生罢休得?「罢休二字绝倒。忽然说到碎割,忽然说到罢休,是杨雄也。」石秀道:哥哥,只依著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杨雄道:贤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石秀道:此间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
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曾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精细。」小弟先在那里等候著,当头对面,把这是非都对得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多恐杨雄不肯,且先说是休弃;到得是非对毕,飕地递过刀来。石秀节节精细,节节狠毒,我畏其人。」「容夹批:妙。」却不是上著?杨雄道:兄弟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说谎!「杨雄似不肯。」石秀道:不然,「咄咄可畏。」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的事。「写石秀可畏之极。」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是杨雄。」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来,你休要误了。石秀道:小弟不来时,所言俱是虚谬。「句句生棱,字字出角,转说转复可畏。」杨雄当下别了石秀,离了客店,且去府里办事;至晚回家,并不提起,亦不说甚,只和每日一般。「前夜何不便尔?文情回合成趣。」
次日,天明起来,对那妇人说道:我昨夜梦见神人怪我,说有旧愿不曾还得。「也是还愿,绝倒。」向日许下东门外岳庙里那炷香愿,未曾还得。今日我闲些,要去还了。须和你同去。那妇人道:你便去还了罢。要我去何用?「同是还愿,一肯去,一不肯去,写来绝倒。」杨雄道:这心愿是当初说亲时许下的,必须要和你同去。那妇人道:既是恁地,我们早吃些素饭,烧汤洗浴了去。杨雄道:我去买香纸,雇轿子。你便洗浴了,梳头Сhā带了等我。就叫迎儿也去走一遭。杨雄又来客店里相约石秀:饭罢便来,兄弟,休误。石秀道:哥哥,你若得来时,只教在半山里下了轿,你三个步行上来。我自在上面一个僻处等你。不要带闲人上来。「石秀色爸精细,可畏之甚。」
杨雄约了石秀,买了纸烛归来,吃了早饭。那妇人不知有此事,只顾打扮的整整齐齐。迎儿也Сhā带了。轿夫扛轿子,早在门前伺候。杨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烧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烧香。早去早回。「宛然前日石秀告潘公语,回合成趣。」那妇人上了轿子,迎儿跟著,杨雄也随在后面。出得东门来,杨雄低低分付轿夫道:与我上翠屏山去,我自多还你些轿钱。
不到两个时辰,早来到翠屏山上。原来这座翠屏山在蓟州东门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乱坟;上西一望,尽是青草白杨。并无庵舍寺院。当下杨雄把那妇人抬到半山,叫轿夫歇下轿子,拔去葱管,搭起轿帘,「微细必悉。」叫那妇人出轿来。妇人问道:怎地来这山里?杨雄道:你只顾且上去。轿夫,只在这里等候,不要来,少刻一发打发你酒钱。轿夫道:这个不妨,小人只在此间伺候便了。
杨雄引著那妇人并迎儿,三个人上了四五层山坡,只见石秀坐在上面。那妇人道:香纸如何不将来?「妇人未上轿,杨雄以买香纸诓之;及其既上轿,杨雄便只空身跟来,以免后文收拾也。」杨雄道:我自先使人将上去了。把妇人一引,引到一处古墓里。「前日一引二引三引四引五引,今日只一引,回合成趣。」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在树根前来,「精细之极。」道:嫂嫂拜揖。「只四字,亦复咄咄可畏。」那妇人连忙应道:叔叔怎地也在这里?一头说,一面肚里吃了一惊。「活画。」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咄咄可畏。」杨雄道:你前日对我说道,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著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未,今日这里无人,你俩个对得明白。那妇人道: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甚么?「妙绝,绝倒。」「容夹批:画。」石秀睁著眼道:嫂嫂!你怎么说?「活画石秀。○只四字妙绝。」那妇人道:叔叔,你没事自把髯儿提做甚么?「妙绝,绝倒。○合前后二语,想妇人此时千难万难,妙笔能体出也。」「容夹批:画。」石秀道:嫂嫂!嘻!「只一字妙绝。○上只四字,此只一字,而石秀一片精细,满面狠毒,都活画出来。俗本妄改许多闲话,失之万里。」便打开包里,取出海阇黎并头陀的衣服来,撤放地下,道:你认得么?「咄咄畏人。」「余评:石秀将前言对明,使杨雄石秀之心可羡。石秀色欲不染古之罕矣。」那妇人看了,飞红了脸,无言可对。石秀飕地掣出腰刀,「石秀狠毒之极,笔笔写出。」便与杨雄说道:此事只问迎儿!「看他写翠屏山,全是石秀调遣杨雄。」
杨雄便揪过那丫头,「是杨雄。」跪在前面,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如何在和尚房里入奸,「一如何。」如何约会把香桌儿为号,「二如何。」如何教陀头来敲木鱼,「三如何。○问中三用如何。」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余评:丫环招明前与(门者)黎和尚偷情之事,后者观之,有言丫环不招前事,则潘氏亦不肯招,便杨雄无证,不能杀戮其妻。此不是也。就丫环不招,石秀拿得真装,杨雄亦杀其妻,切不可如此断。」迎儿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杀我。我说与你。如何僧房中吃酒;「一如何。」如何上楼看佛牙;「二如何。」如何赶他下楼看潘公酒醒;「三如何。」第三日如何头陀来后门化斋饭;「四如何。」如何教我取铜钱布施与他;「五如何。」如何娘子和他约定,但是官人当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儿放出后门外,便是暗号,头陀来看了去报知和尚;「六如何。」如何海阇黎扮做俗人,带顶头巾入来,娘子扯去了,露出光头来;「七如何。」如何五更听敲木鱼响,要看开后门放他出去;「八如何。」如何娘子许我一副钏镯,一套衣裳,「所许前略此补。」「容夹批:画。」我只得随顺了;「九如何。」如何往来已不止数十遭,后来便吃杀了,「十如何。」如何又与我几件首饰,教我对官人说石叔叔把言语调戏一节,这个我眼里不曾见,因此不敢说。「十一如何。○补前所无,又说得好。」「容夹批:画。」「袁夹批:补出前情。」只此是实,并无虚谬。迎儿说罢,石秀便道:哥哥,得知么?「石秀可畏,语语咄咄来逼。」我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说!「语语咄咄来逼。」请哥哥却问嫂嫂备细缘由!「看他又调遣。」
杨雄揪过那妇人来,「是杨雄。」喝道:贼贱人!丫头已都招了,你便一些儿休赖,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你这贱人一条性命!那妇人说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了我这一遍!「容夹批:画。」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石秀狠毒之极,我恶其人。○写得石秀拦接之间,骇疾不可当。」须要问嫂嫂一个从头备细原由!杨雄喝道:贱人!你快说!那妇人只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一如何。」如何来结拜我父做干爷;「二如何。」做好事日,如何先来下礼;「三如何。」我递茶与他,如何只管看我笑;「四如何。」如何石叔叔出来了,连忙去了;「五如何。」如何我出去拈香,只管捱近身来;「六如何。」半夜如何到布帘前捏我的手,便教我还了愿好;「七如何。」如何叫我是娘子,骗我看佛牙;「八如何。」如何求我图个长便;「九如何。」何何教我反间你,便捻得石叔叔出去;「十如何。」如何定要我把迎儿也与他,说不时,我便不来了;「十一如何。○迎儿说一遍,巧云又说一遍,却句句不同,迎儿所说皆是事,巧云所说皆是情也。」一一都说了。石秀道:你却怎地对哥哥倒说我来调戏你?「上第十句,已明明招出石秀,务要特地再提出来,洗刷清白,咄咄相逼,可畏可恨。」那妇人道:前日他醉了骂我,我见他骂得跷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见破绽,说与他;「容夹批:画。」也是前两三夜,他先教道我如此说,「补文中之所无。」这早晨便把来支吾;实是叔叔并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说得明白了,任从哥哥心下如何措置。「石秀转说转更可畏。○通篇结束到此一句,写石秀只为明白自己,并非若武松之于金莲,令人可恨。」杨雄道:兄弟,你与我拔了这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然后我自伏侍他!「杨雄好笑。」石秀便把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便把二字,写石秀可畏可恨。」
杨雄割两条裙带把妇人绑在树上。石秀把迎儿的首饰也去了,「便把妙,径把又妙,都写石秀可畏可恨。」递过刀来,「写石秀却在人情之外,天地间固另有此一等狠毒人。」说道:哥哥,这个小贱人留他做甚么!一发斩草除根!「何至于此,可畏可恨。」杨雄应道:果然!「好笑。」兄弟把刀来,我自动手!迎儿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杨雄手起一刀,挥作两段。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活画绝倒。」石秀道:嫂嫂!不是我!「石秀狠毒,句句都画出来。○不是你劝的事,又是你帮的事耶?」「芥眉批:武松杀淫妇、奸夫,一团雄武,石秀杀和尚、婆娘,一味松秀,各成一个极痛快局面。」杨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头,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妇人叫不得。杨雄却指著骂道:你这贼贱人!我一时误听不明,险些被你瞒过了!一者坏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我想你这婆娘,心肝五脏怎地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不堪。」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闲。」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件事分开了,却将钗钏首饰都拴在包裹里了。「好。」
杨雄道:兄弟,你且来,和你商量一个长便。如今一个奸夫,「少说了一个。」一个淫妇,「亦少说一个。」都已杀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石秀道:兄弟自有个所在,请哥哥便行。「写石秀精细出人。」杨雄道:却是那里去?石秀道:哥哥杀了人,兄弟又杀人,不去投梁山泊入伙,却投那里去?杨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认得他那里一个人,如何便肯收录我们?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
谁不知道?放著我和你一身好武艺,愁甚不收留?杨雄道:凡事先难后易,免得后患。我却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著我们。「容夹批:是。」石秀道:他不是押司出身?「石秀写得色色出人。」我教哥哥一发放心。前著,哥哥认义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里和我吃酒的那两人:一个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他与兄弟十两一锭银子,尚兀自在包里,「忽然回合。」因此可去投托他。杨雄道:既有这条门路,我去收拾了些盘缠便走。「容夹批:蠢。」石秀道:哥哥,你也这般搭缠。「芥眉批:杨雄到底有雌气,全赖石秀才做得个丈夫。」倘或入城事发拏住,如何脱身?放著包裹里见有若干钗钏首饰,兄弟又有些银两,再有人同去也够用了;「逗一句引下文,妙笔。」何须又去取讨?惹起是非来,如何解救?这事少时便发,不可迟滞,我们只好望山后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拿了杆棒;杨雄Сhā了腰刀在身边,提了朴刀。却待要离古墓,只见松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人割了,却去投奔梁山泊入伙!我听得多时了!「奇文。」「余评:杨雄、石秀二人听见时迁言白日青天之事,使二人未知是时迁,闻知此言,肝胆皆裂矣。」杨雄、石秀看时,那人纳头便拜。「又奇。」杨雄却认得。这人姓时,名迁,祖贯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只一地里做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勾当;曾在蓟州府里吃官司,却是杨雄救了;人都叫他做鼓上蚤。当时杨雄便问时迁:你如何在这里?时迁道:节级哥哥听禀:小人近日没甚道路,在这山里掘些古坟,觅两分东西。因见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来冲撞。却听说去投梁山泊入伙,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鸡盗狗的勾当,几时是了?跟随得二位哥哥上山去,却不好?未知尊意肯带挈小人否?石秀道:既是好汉中人物,他那里如今招纳壮士,那争你一个?若如此说时,我们一同去。时迁道:小人认得小路去。「好。」当下引了杨雄,石秀三个人自取小路下后山投梁山泊去了。
却说这两个轿夫在半山里等到红日平西,不见三个下来;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过了,「如活。」不免信步寻上山来。只见一群老鸦成团打块在古墓上。「奇文。」两个轿夫上去看时,原来却是老鸦夺那肚肠吃,以此聒噪。「奇文。」轿夫看了,吃著一惊,慌忙回家报与潘公,一同去蓟州府里首告。知府随即差委一员县尉带了忤作行人来翠屏山检验尸首。已了,回复知府,禀道:检得一口妇人潘巧云割在松树边;使女迎儿杀死在古墓下;坟边遗下一堆妇人与和尚头陀衣服。「写石秀胸中经济如许。」知府听了,想起前日海和尚头陀的事,备细询问潘公。那老子把这僧房酒醉一节和这石秀出去的缘由细说了一遍。知府道:眼见得这妇人与和尚通奸。那女使头陀做。想石秀那厮路见不平,杀死头陀,和尚;杨雄这厮今日杀了妇人女使无疑定是如此。只拿得杨雄,石秀,便知端的。当即行移文书,捕获杨雄,石秀。其余轿夫等,各放回听候。潘公自去买棺木,将尸首殡葬,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时迁,离了蓟州地面,在路夜宿晓行,不则一日,行到郓州地面;过得香林洼,早望见一座高山。不觉天色渐渐晚了,看见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个人行到门首,店小二待关门,只见这三个人撞将入来。小二问道:客人,来路远,以此晚了?时迁道:我们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个入来安歇,问道:客人,不曾打火么?时迁道:我们自理会。小二道:今日没客歇,灶上有两只锅干净,客人自用不妨。时迁问道:店里有酒肉卖么?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买了去,只剩得一瓮酒在这里,并无下饭。时迁道:也罢;先借五升米来做饭,却理会。小二哥取出米来与时迁,就淘了,做起一锅饭来。石秀自在房中安顿行李。「叙得清出。」杨雄取出一只钗儿,把与店小二,「叙得清出。」先回他这瓮酒来吃,明日一发算帐。小二哥收了钗儿,便去里面掇出那瓮酒来开了,将一碟儿熟菜放在桌子上。时迁先提一桶汤来叫杨雄,石秀洗了脚手;「写时迁渐引入事来。」一面筛酒来,就来请小二哥一处坐地吃酒;「非必要小二同饮,只为要问起祝家备细也。」放下四只大碗,斟下酒来吃。
石秀看见店中檐下Сhā著十数把好朴刀,「奇。」问小二道:你家店里怎的有这军器?小二哥应道:都是主人家留在这里。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么样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这里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唤做独龙山。山前有一座凛巍巍冈子便唤做独龙冈。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这里方圆三十里,唤做祝家庄、庄主太公祝朝奉有三个儿子,称为祝氏三杰。庄前庄后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户。各家分下两把朴刀与他。这里唤作祝家店。常有数十个家人来店里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这里。石秀道:他分军器在店里何用?小二道:此间离梁山泊不远,只恐他那里贼人来借粮,因此准备下。石秀道:与你些银两,回与我一把朴刀用,如何?「生波。」小二哥道:这个使不得,器械上都编著字号。我小人吃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这主人法度不轻。石秀道:我自取笑你,你却便慌。且只顾吃酒。小二道:小人吃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宽饮几杯。
小二哥去了。杨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只见时迁道:哥哥,要肉么?杨雄道:店小二说没了肉卖,你又那里得来?时迁嘻嘻的笑著去灶上提出一只老大公鸡来。「都是生发后文,无甚出色。」杨雄问道:那里得这鸡来?时迁道:小弟却才去后面净手,见这只鸡在笼里,寻思没甚吃酒,被我悄悄把去溪边杀了,提桶汤去后面,就那里浔得干净,煮得熟了,把来与二位哥哥吃。杨雄道:你这厮还是这等贼手贼脚!石秀笑道:还未改本行!三个笑了一回,把这鸡来手撕开了,一面盛饭来。只见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将起来,前后去照管;只见厨桌上有些鸡毛和鸡骨头,却去灶上看时,半锅肥汁。小二慌忙去后面笼里看时,不见了鸡,连忙出来问道:客人,你们好不达道理!如何偷了我店里报晓的鸡吃?时迁道:见鬼了!耶!耶!「如闻其声。」我自路上买得这只鸡来吃,何曾见你的鸡!小二道:我店里的鸡却那里去了?时迁道:敢被野猫拖了,黄猩子吃了,鹞鹰扑去了?我却怎地得知?「好,如闻其声。」小二道:我的鸡才在笼里,不是你偷了是谁?石秀道:不要争。值几钱,赔了你便罢。店小二道:我的是报晓鸡,店内少他不得。你便赔我十两银子也不济,只要还我鸡!石秀大怒道:你诈哄谁!老爷不赔你便怎的!店小二笑道:客人,你们休要在这里讨野火吃!只我店里不比别处客店:拏你到庄上便做梁山泊贼寇解了去!「看他要生出事头,无可生处,如此曲折写来。」石秀听了,大骂道:便是梁山泊好汉,你怎么拏了我去请赏?杨雄也怒道:好意还你些钱,不赔你怎地拏我去?小二叫一声:有贼!只见店里赤条条地走出三五个大汉来,迳奔杨雄,石秀来。被石秀手起,一拳一个,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时迁一拳打肿了脸,做声不得。这几个大汉都从后门走了。杨雄道:兄弟,这厮们一定去报人来,我们快吃了饭走了罢。三个当下吃饱了,把包裹分开背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枪架子上拣了一条好朴刀。「好。」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过了他!便去前寻了把草,灶里点个火,望里面四下烧著。「毕竟写出是石秀。」看那草房被风一煽,刮刮杂杂火起来。那火顷刻间天也似般大。三个拽开脚步,望大路便走。
三个人行了两个更次,只见前面后面火把不计其数;约有一二百人,发著喊,赶将来。石秀道:且不要慌,我们且拣小路走。「石秀只是乖。」杨雄道:且住!一个来杀一个!两个来杀一双!待天色明朗即走!「此处却写出杨雄。」「眉批:此处忽然写杨雄。」说犹未了,四下里合拢来。杨雄当先,石秀在后,时迁在中,「独写杨雄。」三个挺著朴刀来战庄客。那伙人初时不知,轮著枪棒赶来,杨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个,前面的便走,后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赶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里庄客见说杀伤了十数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头,都退去了。三个得一步赶一步。正走之间,喊声又起。枯草里舒出两把挠钩来,正把时迁一挠钩搭住,拖入草窝里去了。「苦一时迁拖去,便令下文住手不得,生出三打祝家庄也。」
石秀急转身来救时迁,背后又舒出两把挠钩来,却得杨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拨拨开,望草里便戳。发声喊,都走了。「不可不救,不可定救,只如此好。」两个见捉了时迁,怕深入重地,亦无心恋战:不得时迁了,且四下里寻路走罢。见远远的火把乱明,小路又无丛林树木,照得有路便走,「画出。」一直望东边去了。众庄客四下里赶不著,自救了带伤的人去,将时迁背翦绑了,押送祝家庄来。
且说杨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见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头酒肆里买碗酒饭吃了去,就问路程。两个便望村店里来,倚了朴刀坐下,叫酒保取些酒来,就做些饭吃。酒保一面铺下菜蔬,烫将酒来。方欲待吃,只见外面一个大汉走入来,生得阔脸方腮,眼鲜耳大,貌丑形粗,穿一领茶褐紬衫,戴一顶万字头巾,系一条白绢搭膊,下面穿一双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们挑了担来庄上纳。店主人连忙应道:装了担,少刻便送到庄上。那人分付了,便转身;又说道:快挑来!却待出门,正从杨雄,石秀前面过。杨雄却认得他。便叫一声小郎,你如何在这里,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转头来看了一看,却也认得,便叫道:恩人如何来到这里?望著杨雄便拜。
不是杨雄撞见了这个人,有分教:
三庄盟誓成虚谬,众虎咆哮起祸殃。
毕竟杨雄,石秀,遇见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小`说`
第四十七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宋公明二打祝家庄
第四十七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宋公明二打祝家庄
「总批:吾幼见陈思镜背八字,顺逆伸缩,皆成二句,叹以为妙。稍长,读苏氏织锦回文,而后知天下又有如是化工肖物之才也。幼见希夷方圆二图,参伍错综,悉有定象,以为大奇。稍长,闻诸葛八阵图法,而后知天下又有如是纵横神变之道也。今观耐庵二打祝家一篇,亦犹是矣:以墨为兵,以笔为马,以纸为疆场,以心为将令。我试读其文,真乃墨无停兵,笔无住马,纸几穿于蹂躏,心已绝于磨旗者也。欧鹏救矮虎,三娘便战欧鹏;邓飞助欧鹏奔三娘,祝龙便助三娘取宋江;马麟为宋江迎祝龙,邓飞便弃欧鹏保宋江;宋江呼秦明替马麟,秦明便舞狼牙取祝龙;马麟得秦明便夺矮虎,三娘却撇欧鹏战马麟;廷玉助祝龙取秦明,欧鹏便撇三娘接廷玉;邓飞舍宋江救欧鹏,廷玉却撇邓飞诱秦明;邓飞救秦明赶廷玉,马麟便撇三娘保宋江。此是第一阵。
此军落荒正走,忽然添出穆弘、杨雄、石秀、花荣三路人马。彼军亦添出小郎君祝彪。虽李俊、张横、张顺下水不得,而戴宗、白胜亦在对岸助喊。此是第二阵。第一阵,妙于我以四将战彼三将,而我四将中前后转换,必用一将保护宋江,则亦以三将战三将,而迭跃挥霍写来,便有千万军马之势。第二阵妙于借秦明过第一拨中,却借第三拨花荣、穆弘作第二拨前来策救,真写出一时临敌应变,不必死守宋江成令;而末又补出戴宗、白胜隔港呐喊,以见不漏一人也。然又有奇之尤奇者:于鸣金收军之后,忽然变出三娘独赶宋江,而手足无措之际,却跳出一李逵。吾不怪其至此又作奇峰,正怪其前文如何藏过。乃一之为甚,而岂意跳出李逵之后,尚藏过一林冲。盖此第三阵尤为绝笔矣!
如此一篇血战文字,却以王矮虎做光起头,遂使读者胸中只谓儿戏之事,而一变便作轰雷激电之状,直是惊吓绝人。
矮虎、三娘本夫妻二人,而未入此回,则夫在此,妻在彼;既过此回,即妻在此,夫在彼。一篇以捉其夫去始,以捉其妻来终,皆属耐庵才子戏笔。」
话说当下宋江在马上看时,四下里都有埋伏军马,且教小喽啰只往大路杀将去,只听得三军屯塞住了。众人都叫起苦起。宋江问道:怎么叫苦?众军都道:前面都是盘陀路,走了一遭,又转到这里。宋江道:教军马望火把亮处有房屋人家取路山去。又走不多时,只见前军又发起喊来,叫道:甫能望火把亮亮处取路,又有苦竹签铁蒺藜,遍地撒满鹿角,都塞了路口!宋江道:莫非天丧我也!
正在慌急之际,只听得左军中间,穆弘队里闹动,「写来令人又吃一吓,笔法淋漓突兀之极。」报来说道:石秀来了!「只一石秀来,写得淋漓突兀至此。」宋江看时,见石秀捻著口刀,奔到马前,道:哥哥休慌,兄弟已知路了!暗传下将令,教三军只看有白杨树便转弯走去,不要管他路阔路狭!宋江催趱人马只看有白杨树便转。约走过五六里路,只见前面人马越添得多了。「笔笔写来,淋漓骇绝。」宋江疑忌,便唤石秀,问道:兄弟,怎么前面贼兵众广?石秀道:他有灯烛为号。花荣在马上看见,「忽然记得将军神箭,笔笔生龙活虎。」把手指与宋江,道:哥哥,你看见那树影里这碗烛灯么?只看我等投东,他便把那烛灯望东扯;若是我们投西,他便把烛灯望西扯。只那些儿,想来便是号令。「如此写出祝彪英灵,真有不烦一刀,不费一矢之略。」宋江道:怎地奈何得他那碗灯?花荣道:有何难哉!便拈弓搭箭,纵马向前,望著影中只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红灯射将下来。「若写祝家赶杀,便是俗笔。若写山寨血战,亦是俗笔。看他写祝家只是一碗灯,写宋江只是一枝箭,战阵之事,写来全是仙笔,亦大奇也。」四下里埋伏军兵,不见了那碗红灯,便都自乱撺起来。「妙。」宋江叫石秀引路,且杀出村口去。只听得前山喊声连天,一带火把纵横撩乱。宋江教前军扎住,「写来令人又吃一吓,笔笔淋漓突兀之极。」且使石秀领路去探。石多时,回来报道:是山寨中第二拨马军到了,「石秀来作一吓,第二拨到又作一吓,其用笔之奇至此。」接应杀散伏兵!宋江听罢,进兵夹攻,夺路奔出村口。祝家庄人马四散去了。
会合著林冲、秦明等众人军马同在村口驻札,却好天明,去高阜处下了寨栅,整点人马,数内不见了镇三山黄信。宋江大惊,询问缘故。有昨夜跟去的军人见的来说道:黄头领听著哥哥将令,前去探路,不堤防芦苇丛中舒出两把挠钩,拖翻马脚,被五七个人活捉去了,救护不得。宋江听罢,大怒,要杀随行军汉,如何不早报来。林冲、花荣劝住宋江。众人纳闷道:庄又不曾打得,倒折了两个兄弟。似此怎生奈何!杨雄道:「石秀既有探路之功,便让杨雄说出李应。」此间有三个村坊结并。所有东村李大官人前日已被祝彪那厮射了一箭,见今在庄上养病。哥哥何不去与他计议?宋江道:我正忘了也。他便知本处地理虚实。分付教取一对缎匹羊酒,选一骑好马并鞍辔,亲自上门去求见。林冲,秦明权守栅寨。
宋江带同花荣、杨雄、石秀「一个护身,两个介绍。」上了马,随行三百马军,取路投李家庄来。到得庄前,早见门楼紧闭,吊桥高拽起了;墙里摆列著许多庄兵人马,门楼上早擂起鼓来。宋江在马上叫道:俺是梁山泊义士宋江,特来谒见大官人,别无他意,休要堤备。庄门上杜兴看见有杨雄、石秀在彼,「好。」慌忙开了庄门,放只小船过来,与宋江声喏。宋江慌忙下马来答礼。杨雄、石秀近前禀道:「好。」这位兄弟便是引小弟两个见大官人的,唤做鬼脸儿杜兴。宋江道:原来是杜主管。相烦足下对李大官人说:俺梁山泊宋江久闻大官人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因祝家庄要和俺们做对头,经过此间,特献彩缎名马羊酒薄礼,只求一见,别无他意。杜兴领了言语,再渡过庄来,直到厅前。李应带伤披被坐在床上。杜兴把宋江要求见的言语说了。李应道:他是梁山泊造反的人,我如何与他厮见?无私有意。你可回他话道:只说我卧病在床,动止不得,难以相见;改日得拜会;所赐礼物,不敢祗受。杜兴再渡过来见宋江,禀道:俺东人再三拜上头领;本欲亲身迎迓,奈缘中伤,患躯在床,不能相见,改日专当拜会。适来所赐礼物并不敢受。宋江道:我知你东人的意了;我因打祝家庄失利,欲求相见则个;他恐祝家庄见怪,不肯出来相见。杜兴道:非是如此,委实患病。「只一句截住。」小人虽是中山人氏,到此多年了,颇知此间虚实事情。「何必见李应,见杜兴犹见李应矣,用笔何等净便之极。」中间是祝家庄,东是俺李家庄,西是扈家庄:这三村庄上誓愿结生死之交,有事互相救应。今番恶了俺东人,自不去救应。「只一句便放倒一边,皆耐庵匠心所运也。」只恐西村扈家庄上要来相助;他庄上别的不打紧;只有一个女将,唤做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刀,好生了得。「详。○又即引动下文。」是祝家庄第三子祝彪定为妻室,早晚要娶。若是将军要打祝家庄时,不须堤备东边,只要紧防西路。「特特折笔写到李家,只为要提出此句也。得此一笔,下文便好注意只写西边,此所谓耐庵匠心之笔也。」祝家庄上前后有两座庄门:「详。」一座在独龙冈前,一座在独龙冈后。若打前门,却不济事;须是两面夹攻,方可破得。「详。」前门打紧路杂难认,一遭都是盘陀路径,阔狭不等。但有白杨树便可转弯,方是活路;如无此树便是死路。「详。○此虽石秀已知,然在杜兴口中,不得不写一过。」石秀道:他如今都把白杨树斫伐去了,将何为记?「前并不见此事,忽然口中问出,虚实互用,笔法妙绝。」杜兴道:虽然斫伐了树,如何起得根尽?也须有树根在彼。「作书不过弄笔之事也,乃写来便若真有其事而亲临其地者,真正才子,谁其匹之。」只宜白日进兵攻打,黑夜不可进去。「详。」
宋江听罢,谢了杜兴,一行人马却回寨里来。「足矣,此行可谓不虚。」林冲等接著,都到大寨里坐下。宋江把李应不肯出见并杜兴说的话对众头领说了。李逵便Сhā口道:好意送礼与他,那厮不肯出来迎接哥哥;我自引三百人去打开鸟庄,脑揪这厮出来拜见哥哥!宋江道:兄弟,你不省的:他是富贵良民,惧怕官府,如何造次肯与我们相见?李逵笑道:那厮想是个小孩子,怕见!众人一齐都笑起来。宋江道:虽然如此说了,两个兄弟陷了,不知性命存亡。你众兄弟可竭力向前,跟我再去打祝家庄。众人都起身说道:哥哥将令,谁敢不听。不知教谁前去?黑旋风李逵说道:「定是大哥,暗中亦猜得着。」你们怕小孩子,我便前去!宋江道:你做先锋不利,今番用你不著。「此篇每以闲笔写李逵气闷,令读者绝倒。」李逵低了头忍气。宋江便点马麟、邓飞、欧鹏、王矮虎四个,跟我亲自做先锋去。第二点戴宗、秦明、杨雄、石秀、李俊、张顺、张横、白胜准备下水路用人;第三点林冲、花荣、穆弘、李逵分作两路策应。众军标拨已定,都饱食了,披挂上马。
且说宋江亲自要去做先锋,攻打头阵;前面打著一面大红帅字旗,「一面红旗,引出两面白旗。」引著四个头领,一百五十骑马军,一千步军,杀奔祝家庄来,直到独龙冈前。宋江勒马,看那祝家庄上,起两面白旗,旗上明明绣著十四个字,道: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极写祝彪可人。」当下宋江在马上心中大怒,设誓道:我若打不得祝家庄,永不回梁山泊!众头领看了,一齐都怒起来。宋江听得后面人马都到了,留下第二拨头领攻打前门。「写得明画。」宋江自引了前部人马转过独龙冈后面来看祝家庄时,后面都是铜墙铁壁,把得严整。
正看之时,只见直西一彪军队,呐著喊,从后杀来。「三庄相联,殊难布笔,先以一段按下李应,次作一番先写扈家,是皆耐庵匠心运成、非易构之笔也。」宋江留下马麟、邓飞把住祝家庄后门;「写得明画。」自带了欧鹏、王矮虎分一半人马前来迎接。山坡下来军约有二三十骑马军,当中簇拥著一员女将,正是扈家庄女将一丈青扈三娘;一骑青马上,「加一青字,便觉青极。」轮两口日月双刀,引著三五百庄客,前来祝家庄策应。宋江道:刚说扈家庄有个女将,好生了得,想来正是此人。谁敢与他迎敌?说犹未了,只见这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亲迎则得妻,不亲迎则不得妻,必亲迎乎?」听得说是个女将,指望一合便捉得过来;当时喊了一声,骤马向前,挺手中枪便出迎敌。两军呐喊。那扈三娘拍马舞刀来战王矮虎。一个双刀的熟闲,一个单枪的出众。「忽作戏论。」两个敌十数合之上,宋江在马上看时,见王矮虎枪法架隔不住。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便捉过来;谁想斗过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颤脚麻,枪法便都乱了。不是两个性命相扑时,王矮虎却要做光起来!「绝倒。」那一丈青是个乖觉的人,心中道:这厮无理!便将两把双刀直上直下砍将入来。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拨回马待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粉臂,将王矮虎提脱雕鞍,众庄客齐上,横拖倒拽,活捉去了。
欧鹏见捉了王英,「疾接出欧鹏。」「眉批:欧鹏。」便挺枪来救。一丈青纵马跨刀,接著欧鹏,两个便斗。原来欧鹏是军班子弟出身,使得好一条铁枪。「如此忙又有闲笔,写欧鹏武艺。」宋江看了,暗暗的喝采。恁的欧鹏枪法精熟,也敌不得那女将半点便宜!邓飞在远远处「忽Сhā出邓飞。」看见捉了王矮虎,欧鹏又战那女将不下,跑著马,舞起一条铁链,大发喊赶将来。「邓飞本欲助欧鹏战三娘,却因祝龙来取宋江,便疾退转保护,此发喊赶来,乃在半道,写得迅疾骇人。」祝家庄上已看多时,诚恐一丈青有失,慌忙放下吊桥,开了庄门。祝龙「彼军添出祝龙。」亲自引了三百余人,骤马提来捉宋江。「不说助三娘,却说捉宋江,迅疾骇人。」马麟看见,「疾接出马麟。」「眉批:马麟。」一骑马使起双刀来迎住祝龙厮杀。「亦不说救宋江,却说战祝龙,马麟迎住祝龙,面邓飞疾回保护,笔笔迅疾骇人。」邓飞恐宋江有失,「疾掣转邓飞。」不离左右。看他两边厮杀,喊声迭起。宋江见马麟斗祝龙不过,「马麟、祝龙一对。」欧鹏斗一丈青不下,「欧鹏、三娘一对。」正慌哩,只见一彪军马从刺斜里杀将来。宋江看时,大喜;却是霹雳火秦明,「忽转出秦明。」「眉批:秦明。」听得庄后厮杀,前来救应。宋江大叫:秦统制,你可替马麟!秦明明个急性的人,更兼祝家庄捉了他徒弟黄信,正好没气,「如此忙又有闲笔写秦明心事。」拍马飞起狼牙棍,便来直取祝龙。祝龙也挺枪来敌秦明。马麟引了人却夺王矮虎。那一丈青看见了马麟来夺人,便撇了欧鹏,却是接住马麟厮杀。两个都会使双刀,马上相迎著,正如风飘玉屑,雪撒琼花。宋江看得眼也花了。「秦明直取祝龙,便已替下马麟;乃马麟偏不归阵,却去救夺矮虎;三娘见来夺人,便反撇了欧鹏,来战马麟。一番接换,忽变出四口刀来,迅疾骇人,不独宋江眼花也。」
这边秦明和祝龙斗到十合之上,祝龙如何敌得秦明过。庄门里面那教师栾廷玉,「彼军添出栾廷玉。」带了铁锤,上马挺枪,杀将出来。欧鹏便来迎住栾廷玉厮杀。「三娘方撇欧鹏,欧鹏恰迎廷玉,迅疾骇人。」栾廷玉也不来交马,带住枪时,刺斜里便走。欧鹏赶将去,被栾廷玉一飞锤,正打著,「写廷玉亦极迅疾。」翻筋斗攧下马去。邓飞大叫:孩儿们!救人!「疾接入邓飞。」舞著铁链迳奔栾廷玉。宋江急唤小喽啰救得欧鹏上马。「邓飞舍宋江,奔廷玉,宋江便得救欧鹏,迅疾骇人之极。」那祝龙当敌秦明不住,拍马便走。栾廷玉也撇了邓飞,却来战秦明。「邓飞舍宋江,奔廷玉,廷玉却撇邓飞,战秦明,笔笔迅疾骇人,不曾有点墨少停。」两个了一二十合,不分胜败。栾廷玉卖个破绽,落荒即走。秦明舞棍迳赶将去。栾廷玉便望荒草之中,跑马入去。
秦明不知是计,也追入去。原来祝家庄那等去处都有人埋伏;见秦明马到,拽起马索来,连人和马都绊翻了,发声,捉住了秦明。「写秦明被捉,亦极迅疾。」邓飞见秦明坠马,「疾赶上邓飞。」慌忙来救时,见绊马索起,待回身,两下里叫声著,挠钩似乱麻一般搭来,就马上活捉了去。「写邓飞补捉,又极迅疾。○看廷玉撇了邓飞,却战秦明,及捉得秦明,便并捉得邓飞,笔笔跳掷而去,非五指之所得搦定也。」宋江看见,只叫得苦,止救得欧鹏上马。
马麟撇了一丈青,急奔来保护宋江,「疾掣回马麟。○以上一番血战,骤读之,疑谓此以四人战彼三人,及细读之,而始知此四人者,段段除出一人,保护宋江,实止三人出战也。真正才子,真正奇文。」望南而走。背后栾廷玉祝龙一丈青分投赶将来。看看没路,正待受缚,只见正南上一个好汉飞马而来;「疾。」背后随从约有五百人马。宋江看时,乃是没遮拦穆弘,「忽飞出穆弘。」「眉批:穆弘。」东南上也有三百余人,两个好汉飞奔前来;「疾。」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拚命三郎石秀。「又飞出杨雄、石秀。」「眉批:杨雄、石秀。」东北上又一个好汉,高声大叫:留下人著!「疾。」宋江看时,乃是小李广花荣。「又飞出花荣。○行文固有水穷云起之法,不图此处水到极穷,云起极变也。使我读之,头目岑岑矣。」「眉批:」花容。三路人马一齐都到。宋江心下大喜,一发并力来战栾廷玉祝龙。庄上望见,恐怕两个吃亏,且教祝虎守把住庄门,「如此忙又有闲笔,顿此一句。」小郎君祝彪骑一匹劣马,使一条长枪,自引五百余人马从庄后杀将出来,「彼军又添出祝彪。」一齐混战。庄前李俊、张横、张顺「又回顾到李俊、张横、张顺。」下水过来,被庄上乱箭射来,不能下手。戴宗、白胜「又补出戴宗、白胜。」「眉批:李俊、张横、张顺、戴宗、白胜。」只在对岸呐喊。「只补写二段,亦复天摇地震。」宋江见天色已晚了,急叫马麟先保护欧鹏出村山去。「如此忙用笔偏如此周折。」宋江又叫小喽啰筛锣,聚拢众好汉,且战且走。宋江自拍马到处寻了看,只恐兄弟们迷了路。「上来如此一篇奇文,真是天崩地塌,山摇海啸,非复目光所照,心魂所知矣。读至此句,方图少得休息,不意下文一转,忽然兴精作怪,重出奇情。才子之笔,千载无两。」
正行之间,只见一丈青飞马赶来。「迅疾骇人。」宋江措手不及,便拍马望东而走。「迅疾骇人。」背后一丈青紧追著,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迅疾骇人。」赶投深村处来。一丈青正赶上宋江,待要下手,「迅疾骇人。」只听得山坡上有人大叫道:那鸟婆娘赶我哥哥那里去!宋江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无数好汉莫不各出死力,血战至深,乃至戴宗、白胜,亦复收拾已毕。却于不意中,独漏一李逵,至此忽然跳出,奇情奇文,不知其先构局、后下笔,先下笔、后变局也。」「眉批:李逵。」轮两把板斧,引著七八十个小喽啰,大踏步赶将来。「连日闷闷,此得一吐。」一丈青便勒转马,望这树林边去。宋江也勒住马看时,只见树林边转出十数骑马军来,当先簇拥著一个壮士,正是豹子头林冲,「收拾众人已毕,忽然漏一李逵,已属意外之事,不谓还有一林冲也。才子奇情,我直无以测之矣。」「眉批:林冲。」在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那里去!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两个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林冲把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逼斜了,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挟过马来。「头上活捉矮虎过去,尾上活捉三娘过来,是役也,只是夫妻二人交易而退,为之失笑。」宋江看见,喝声采,不知高低。林冲叫军士绑了,骤马向前道:不曾伤犯哥哥么?宋江道:不曾伤著。便叫李逵快走村中接应众好汉,且教来村口商议,天色已晚,不可恋战。黑旋风领本部人马去了。林冲保护宋江,押著一丈青在马上,取路出村口来。当晚众头领不得便宜,急急都赶出村口来。祝家庄人马也收回庄上去了。满村中杀死的人不计其数。祝龙教把捉到的人都将来陷车囚了,一发拿住宋江,解上东京去请功。扈家庄已把王矮虎解送到祝家庄去了。
且说宋江收回大队人马,到村口下了寨栅,先教将一丈青过来,「先教妙。」唤二十个老成的小喽啰,「老成妙。」著四个头目,骑四匹快马,「快马妙。」把一丈青拴了双手,也骑了一匹马,连夜与我送上梁山泊去,「连夜妙。」交与我父亲宋太公收管,「交太公妙。」便来回话,「便回话妙。」待我回山寨,自有发落。「待我妙。○字字都成妙语。」众头领都只道宋江自要这个女子,尽皆小心送去。「妙,绝倒。○一篇天摇地震文字之后,忽作此风致煞尾,奇笔妙笔,总出常人意外。」先把一辆车儿教欧鹏上山去将息。「细匝。」一行人都领了将令,连夜去了。宋江其夜在帐中纳闷,一夜不睡,坐而待旦。
次日,只见探事人报来说:军师吴学究引将三阮头领并吕方、郭盛带五百人马到来!宋江听了,出寨迎接了军师吴用,到中军帐中坐下。吴学究带将酒食来与宋江把盏贺喜,「何喜可贺,下文又未及详,遂令读者无不疑为一丈青也。」一面犒赏三军众将。吴用道:山寨里晁头领多听得哥哥先次进兵不利,特地使将吴用并五个头领来助战,不知近日胜败如何?宋江道:一言难尽!叵耐祝家那厮,他庄门上立两面白旗,写道: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这厮无礼!先一遭进兵攻打,因为失其地利,折了杨林、黄信;夜来进兵,又被一丈青捉了王矮虎,栾廷玉打伤了欧鹏,绊马索拖翻捉了秦明、邓飞,如此失利,若不得林教头活捉得一丈青时,折尽锐气!今来似此如之奈何!若是宋江打不得破祝家庄,救不得这几个兄弟来,情愿自死于此地;也无面目回去见得晁盖哥哥!吴学究笑道:这个祝家庄也是合当天败;恰好有这个机会,吴用想来,事在旦夕可破。宋江听罢,十分惊喜,连忙问道:这祝家庄如何旦夕可破?机会自何而来?吴学究笑著,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机会来。正是:
空中伸出拿云手,救出天罗地网人。
毕竟军师吴用说出甚么机会来,且听下回分解。.tt xt ~小 说
第四十八回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
第四十八回解珍解宝双越狱孙立孙新大劫牢
「总批:千军万马后忽然飏去,别作湍悍娟致之文,令读者目不暇易。
乐和说:你有个哥哥。解珍却说:我有个姐姐。乐和所说哥哥,乃是娘面上来;解珍所说姐姐,却自爷面上起。乐和说起哥哥,乐和却是他的妻舅;解珍说起姐姐,解珍又是他兄弟的妻舅。无端撮弄出一派亲戚,却又甜笔净墨,绝无囷蠢彭亨之状。昨读《史记》霍光与去病兄弟一段,叹其妙笔,今日又读此文也。
赖字出《左传》;赖人姓毛,出《大藏》。然此族今已蔓延天下矣,如之何!」
话说当时吴学究对宋公明道:今日有个机会,是石勇面上来投入伙的人,又与栾廷玉那厮最好,亦是杨林、邓飞的至爱相识。他知道哥哥打祝家庄不利,特献这条计策来入伙,以为进身之礼,随后便至。五日之内可行此计,却是好么?宋江听了,大喜道:妙哉!方笑逐颜开。
原来这段话正和宋公明初打祝家庄时一同事发。「如此风急火急之文,忽然一阁阁起,却去另叙事,见其才大如海也。○欲赋天台山,却指东海霞,真是奇情恣笔。」乃是山东海边有个州郡,唤做登州。登州城外有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来伤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猎户,当厅委了杖限文书,捉捕登州上山大虫,又仰山前山后里正之家也要捕虎文状:限外不行解官,痛责枷号不恕。
且说登州山下有一家猎户,弟兄两个:哥哥唤做解珍,兄弟唤做解宝。弟兄两个都使浑铁点钢叉,有一身惊人的武艺。当州里的猎户们都让他第一。那解珍一个绰号唤做两头蛇。这解宝绰号叫做双尾蝎。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只八个字,写得二解单兄双弟,更列一丝半线,入后忽然因亲及亲,牵出许多绳索来,又是一样方法。」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细膀阔。「写出好汉。」这兄弟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的身材,面圆身黑,两只腿上刺著飞天夜叉;有时性起,恨不得拔树摇山,腾天倒地。「写出好汉。」那兄弟两个当官受了甘限文书,回到家中,整顿窝弓药箭,弩子铛叉,穿了豹皮裤,虎皮套体,拿了钢叉;「详悉写之,以见二解得虎之难,而毛之赖之为不仁也。○今世之前人心竭力尽,而后人就口便吞者,亦岂少哉!」两个迳奔登州山上,下了窝弓,去树上等了一日,不济事了,「得虎之难如此。」收拾窝弓下去;次日,又带了干粮,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兄弟两个把窝弓下了,爬上树去,直等到五更,又没动静。「得虎之难如此。」两个移了窝弓,来西山边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著。「得虎之难如此。」两个心焦,说道:限三日内要纳大虫,迟时须用受责,却是怎地好!
两个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时分,不觉身体因倦,两个背厮靠著且睡,「一路皆极写得虎之苦。」未曾合眼,忽听得窝弓发响。两个跳将起来,拿了钢叉,四下里看时,只见一个大虫中了药箭,在那地上滚。「写大虫入园,亦不是一笔,妙。」两个捻著钢叉向前来。那大虫了人来,带著箭便走。「第一句是滚,第二句是走,第三句方是入园里去,妙。」两个追将向前去,不到半山里时,药力透来,那大虫当不住,吼了一声,骨碌碌滚将下山去了。「上得虎不作一笔,此失虎亦不作一笔,可见文无大小,皆无浪笔。」解宝道:好了!我认得这山是毛太公「姓便不佳。○今日此族最盛。」庄后园里,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讨大虫。当时兄弟两个提了钢叉「细。」迳下山来投毛太公庄上敲门。
此时方才天明,两个敲开庄门入去,庄客报与太公知道。多时,「事不佳矣。」毛太公出来。解珍、解宝放下钢叉,「细。」声了喏,说道:伯伯,多时不见,今日特来拜扰。毛太公道:贤侄如何来得这等早?有甚话说?解珍道:无事不敢惊动伯伯睡寝,如今小侄因为官司委了甘限文书,要捕获大虫,一连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个,不想从后山滚下在伯伯园里。望烦借一路取大虫则个。毛太公道:不妨。「二字是口头便语,而小人之奸猾者尤说之最熟。」既是落在我园里,二位且少坐。敢是肚饥了?吃些早饭去取。「可见早饭不可乱吃。」叫庄客且去安排早膳来相待。当时劝二位吃了酒饭。「又多时。」解珍、解宝起身谢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烦去取大虫还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我庄后,怕怎地?且坐吃茶,「吃饭后又吃茶,皆极其那(挪)延。」去取未迟。解珍、解宝不敢相违,只得又坐下。庄客拿茶来,教二位吃了。「又多时。」毛太公道:如今和贤侄去取大虫。解珍、解宝道:深谢伯伯。
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庄后,方叫庄客把钥匙来开门,「入到庄后方叫,妙,便活写出老奸矣。」百般开不开。「又多时。」毛太公道:这园多时不曾有人来开,敢是锁簧锈了,「活写老奸。○只合应云不是。」因此开不得。去取铁锤来打开了罢。庄客身边取出铁锤,「钥匙便到了方讨,铁锤便身边取出。皆极力写出老奸败笔。」打开了锁,众人都入园里去看时,遍山边去看,寻不见。毛太公道:贤侄,你两个莫不错看了,认不仔细,敢不曾落在我园里?「看他一路渐渐赖来。」解珍道:恁地得我两个错看了?是这里生长的人,如何认不得?毛太公道:你自寻便了,有时自去。「上犹作通长商量语,此渐作白眼冷看语矣。毛口毛舌,真是写来如画。」解宝道:哥哥,你且来看。「如画。」这里一带草滚得平平地都倒了,「一证。」又有血迹在上头。「二证。○看此二句,便知二解不是无端来赖毛家,且令下文苦要还虎,便更无商量也。」如何说不在这里?必是伯伯家庄客抬过了。「先指庄客,后斥太公,讨虎亦不作一笔。」毛太公道:「眉批:毛解争虎,一声一口,是一篇绝妙小文字。」你休这等说;我家庄上的人如何得知有大虫在园里,便又抬得过?你也须看见方才当面敲开锁来,「看他说得极干净,便如活画。」和你两个一同入园里来寻。你如何这般说话?解珍道:伯伯你须还我这个大虫去解官。「上犹云庄客抬过,此竟云你须还我,其辞渐迫。」太公道:你这两个好无道理!我好意请你吃酒饭,「酒饭便作话本,老奸可畏可丑,每每如此。」你颠倒赖我大虫!解宝道:有甚么赖处!你家也见当里正,官府中也委了甘限文书;却没本事去捉,倒来就我见成,「真是毒极。」你倒将去请功,教我兄弟两个吃限棒!「真是毒极。」毛太公道:你吃限棒,干我甚事!「老奸可畏,上犹赖,至此竟不复赖矣。」解珍、解宝睁起眼来,便道:你敢教我搜一搜么?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写老奸相凌之语如画。」各有内外!你看这两个叫化头「不知教谁看,活画老奸声口。○句句明欺之。」倒来无礼!解宝抢近厅前,寻不见,心中火起,便在厅前打将起来。解珍也就厅前攀折拦杆,打将入去。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宝白昼抢劫!「看他只叫出八个字,而喝其名字,喝其罪状,字无虚发,活画老奸。」那两个打碎了厅前桌椅,见庄上都有准备,两个便拔步出门,指著庄上,骂著:你赖我大虫,和你官司里去理会!
那两个正骂之间,只见两三匹马投庄上来,引著一伙伴当。解珍认得是毛太公儿子毛仲义,「虽姓毛,幸名义,疑尚可诉也,其又孰知虽锡嘉名,实承恶教,父子不义,同恶相济也哉?甚矣!名之不足以定人,而仁义忠信,徒欺我也。○名之佳者莫如霍去病、辛弃疾、晁无咎、张无垢,皆以改过自勉,其他以好字立名者,我见其人矣。」接著说道:你家庄上庄客「仍旧托辞庄客,写二解未常无礼。」捉过了我大虫,你爹不讨还我,颠倒要打我弟兄两个!毛仲义道:这厮村人不省事,我父亲必是被他们瞒过了;你两个不要发怒,随我到家里,「宛然留吃早饭、铁锤打锁教法。」讨还你便了。解珍、解宝谢了。毛仲义叫开庄门,教他两个进去;待得解珍、解宝入得门来,「疾。」便叫关上庄门,「疾。」喝一声下手!「疾。」两廊下走出二三十个庄客。恰才马后带来的都是做公的。「疾。」那兄弟两个措手不及。众人一齐上,把解珍、解宝绑了。「疾。○有是父,有是子。」毛仲义道:我家昨夜射得一个大虫,「看他说。」如何来白赖我的?乘势抢掳我家财,打碎家中什物,当得何罪?解上本州,也与本州除了一害!
原来毛仲义五更时先把大虫解上州里去了;带了若干做公的来捉解珍、解宝。不想他这两个不识局面,正中了他的计策,「注一通,此又一文法也。」分说不得。毛太公教把两个使的钢叉「一。」做一包赃物,「二。○赃物上写一做字,令人失笑。」扛了计多打碎的家伙什物,「三。」将解珍、解宝剥得赤条条地,背剪绑了,解上州里来。本州有个六案孔目,姓王,名正,「又是一个好名字人。」是毛太公的女婿,「村中既有毛男,州里又有毛女,毛头毛脑既多,而毛手毛脚遂不可当矣。○此篇写得因亲及亲,如此句,亦是先衬一笔也。」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禀说了,把解珍、解宝押到厅前,不繇分说,捆翻便打;定要他两个招做混赖大虫,各执钢叉,因而抢掳财物。解珍、解宝吃拷不过,只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两面二十五斤的重枷来枷了,钉下大牢里去。毛太公毛仲义自回庄上商议道:这两个男女放他不得!不如一发结果了他,免致后患。当时父子二人自来州里分付孔目王正:与我一发斩草除根,了此一案。我这里自行与知府透打关节。
却说解珍、解宝押到死囚牢里,引至亭心上来「亭心一见。」见这个节级。为头那人姓包,名吉,「又是一个好名字人。○极贪鄙人却名义,极奸邪人却名正,极凶恶人却名吉,可叹可笑。」已自得了毛太公银两并听信王孔目之言,教对付他两个性命。便来亭心里坐下。「亭心。」小牢子对他两个说道:快过来跪在亭子前!「看他特地将亭子写一番。」包节级喝道:你两个便是甚么两头蛇,双尾蝎,是你么?解珍道:虽然别人叫小人这等混名,实不曾陷害良善。「其语隐然相刺,亦真有两头蛇、双尾蝎之能。」包节级喝道:你这两个畜生!今番我手里教你两头蛇做一头蛇,双尾蝎做单尾蝎!且与我押入大牢里去!
那一个小牢子把他两个带在牢里来;便没人,那小节级便道:你两个认得我么?我是你哥哥的妻舅。「遥遥贤亲,凭空而坠。」解珍道:我只亲弟兄两个,别无那个哥哥。「故作一折,文澜横溢。○一哥哥不肯认,下却弯环枝蔓,牵出无数亲戚,又是一样文情。」那小牢子道:你两个须是孙提辖的弟兄?「且置妻舅而辨哥哥,声声如话。」「眉批:解乐认亲,一声一口,是一篇绝妙小文字。」解珍道:孙提辖是我姑舅哥哥。「第一句认哥哥。」我不曾与你相会。「第二句不认哥哥妻舅。」足下莫非是乐和舅?「第三句又忽然想出,声声如话。」那小节级道:正是;我姓乐,名和,祖贯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将姐姐嫁与孙提辖为妻。我自在此州里勾当,做小牢子。人见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铁叫子乐和。姐夫见我好武艺,也教我学了几路枪法在身。原来这乐和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诸般乐品学著便会;作事道头知尾;说起枪棒武艺,如糖似蜜价爱。「好乐和。」为见解珍、解宝是个好汉,有心要救他;只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只报得他一个信。「只报一个信句,与下只央寄个信句,闲中穿应,甚好。」乐和道:好教你两个得知:如今包节级得受了毛太公钱财,必然要害你两个性命;你两个却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说孙提辖则休:你既说起他来,只央你寄一个信。「真是行到水穷,,坐看云起,而所起之云,又止肤寸,不图后文冉冉而兴,腾龙降雨,作此奇观也。」乐和道:你却教我寄信与谁?解珍道:我有个姐姐,「乐和说你有个哥哥,解珍却云我有个姐姐,东穿西透,绝世文情。」是我爷面上的,「乐和所说哥哥,娘面上来;解珍所说姐姐,爷面上出。东穿西透,绝世文情。」与孙提辖兄弟为妻,「乐和算来,是孙提辖妻舅;二解算来,又是孙提辖兄弟妻舅。东穿西透,绝世文情。○上文先云父母又亡,不谓父母面上却寻出如此一派亲眷,真正绝世奇文。」「眉批:亲上叙亲,极繁曲处偏清出如画,史公列传多有之,须留眼细读,始尽其妙,无以小文而忽之也。」见在东门外十里牌住。他是我姑娘的女儿,叫做母大虫顾大嫂,开张酒店,家里又杀牛开赌。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孙新这等本事也输与他。「此本赞姐姐语,却连姐夫都赞出来,妙笔。○又似戏语,乐和妙人,定曾失笑。」只有那个姐姐和我弟兄两个最好。孙新孙立的姑娘是我母亲;以此,他两个又是我姑舅哥哥。「上云孙提辖是我姑舅哥哥,此又云顾大嫂是我爷面上姐姐,诚恐读者疑姑舅亦是爷面上亲,便令妙文塞断,故特特又自注一句。」央烦你暗地寄个信与他,把我的事说知,姐姐必然自来救我。
乐和听罢,分付说:贤亲,你两个且宽心著。先去藏些烧饼肉食,来牢里开了门,把与解珍、解宝吃了,推了事故,锁了牢门,教别个小节级看守了门,一迳奔到东门外,望十里牌来。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悬挂著牛羊等肉;后面屋下,一簇人在那里赌博。「如画。」乐和见酒店里一个妇人坐在柜上,心知便是顾大嫂,走向前,唱个喏,道:此间姓孙么?顾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要沽酒,要买肉?如要赌钱,后面请坐。「接连三句,遂令乐和之来,真乃甚风吹到。」乐和道:小人便是孙提辖妻舅乐和的便是。顾大嫂笑道:原来却是乐和舅。可知尊颜和姆姆一般模样。「此句妙,不惟为乐大娘子作引,亦写出乐和人物标致也。」且请里面拜茶。乐和跟进里面客位里坐下。顾大嫂便动问道:闻知得舅舅在州里勾当,家下穷忙少闲,不曾相会。「是亲戚中语。」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乐和道:小人若无事,也不敢来相恼。今日厅上偶然发下两个罪人进来,虽不曾相会,「是亲戚中语。」多闻他的大名: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顾大嫂道:这两个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里?乐和道:他两个因射得一个大虫,被本乡一个财主毛太公赖了,又把他两个强扭做贼,抢掳家财,解入州里中。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钱物,早晚间,要教包节级牢里做翻他两个,结果了性命。小人路见不平,独自难救。只想一者占亲,二乃义气为重,特地与他通个消息。他说道,只除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著力,难以救拔。顾大嫂听罢,一片声叫起苦来,「一篇写顾大嫂,全用不着窈窕淑女四字。」便叫火家:快去寻得二哥家来说话!这个火家去不多时,寻得孙新归来与乐和相见。原来这孙新,祖是琼州人氏,军官子孙;因调来登州驻扎,弟兄就此为家。孙新生得身长力壮,全学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几路好鞭枪;因此人多把他弟兄两个比尉迟恭,叫他做小尉迟。「连哥说弟。」顾大嫂把上件事对孙新说了。孙新道:既然如此,教舅舅先回去。他两个已下在牢里,全望舅舅看觑则个。我夫妻商量个长便道理,却迳来相投。乐和道:但有用著小人处,尽可出力向前。顾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将出一包碎银,付与乐和道:烦舅舅将去牢里,散与众人并小牢子们,好生周全他两个弟兄。乐和谢了,收了银两,自回牢里来替他使用,不在话下。
且说顾大嫂和孙新商议道:你有甚么道理救我两兄弟?孙新道:毛太公那厮有钱有势;他防你两个兄弟出来,须不肯干休,定要做翻了他两个,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别样也救他不得。顾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我和你妙,今夜便去妙,真乃目无难事。○亦可号之为母旋风,意思实与李逵无二。」孙新笑道:你好粗卤!我和你也要算个长便,劫了牢,也要个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乐和本说哥哥,解珍忽说姐姐;乐和寻着姐姐,孙新仍挽到哥哥。笔笔盘旋,处处跌打,妙绝妙绝。」和这两个人时,「又于许多亲戚外,添出两个人。」行不得这件事。顾大嫂道:这两个是谁?孙新道:便是那叔侄两个,最好赌的邹渊、邹闰;「十五字一句,例如两人在纸背踢跳而出。」如今见在登云山台峪里聚众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两个相帮,此事便成。顾大嫂道:登云山离这里不远,你可连夜请他叔侄两个来商议。孙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了酒食肴馔,我去定请得来。顾大嫂分付火家宰了一口猪。铺下数盘果品按酒,排下桌子。
天色黄昏时候,只见孙新引了两筹好汉归来。那个为头的姓邹,名渊,原来是莱州人氏;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性气高强,不肯容人,江湖上唤他绰号出林龙。「写出好汉。」第二个好汉,名唤邹闰,是他侄儿;年纪与叔叔彷佛,二人争差不多;身材长大,天生一等异相,脑后一个肉瘤;往常但和人争斗,性起来,一头撞去;忽然一日,一头撞折了涧边一株松树,看的人都惊呆了;因此都唤他做独角龙。「写出好汉。」当时顾大嫂见了,请入后面屋下坐地,把上件事告诉与他,次后商量劫牢一节。邹渊道:我那里虽有八九十人,只有二十个心腹的。明日干了这件事,便是这里安身不得了。我却有个去处,我也有心要去多时,只不知你夫妇二人肯去么?顾大嫂道:遮莫甚么去处,都随你去,只要救了我两个兄弟!「写顾大嫂何等肝肠。」邹渊道:如今梁山泊十分兴旺,宋公明大肯招贤纳士。他手下见有我的三个相识在彼:一个是锦豹子杨林,「已被祝家捉去。」一个是火眼狻猊邓飞,「亦已被祝家捉去。」一个是石将军石勇。「此在山泊边开店。○先一映出。」都在那里入伙了多时。我们救了你两个兄弟,都一发上梁山泊投奔入伙去,如何?顾大嫂道:最好!有一个不去的,我便乱枪戳死他!「写顾大嫂活是黑旋风。」邹闰道:还有一件:我们倘或得了人,诚恐登州有些军马追来,如之奈何?孙新道:我的亲哥哥见做本州军马提辖。如今登州只有他一个了得;「得此一语,后便省手。」几番草寇临城,都是他杀散了,到处闻名。「不惟表出孙立本事,亦遂为对调张本也。」我明日自去请他来,要他依允便了。邹渊道:只怕他不肯落草。孙新说道:我自有良法。
当夜吃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两个好汉在家里,却使一个火家,带领了一两个人,推辆车子,快去城中营里请哥哥孙提辖并嫂嫂乐大娘子。说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烦来家看觑。顾大嫂又分付火家道:只说我病重临危,有几句紧要的话,须是便来,只有一番相见嘱付。「大虫口中又能作此情语,奇妙无比。○我年虽幼,而眷属凋伤,独为至多,骤读此言,不觉泪下。」火家推车儿去了。孙新专在门前侍候,等接哥哥。
饭罢时分,远远望见车儿来了,「远望如画。」载著乐大娘子,「近睹如画。」背后孙提辖骑著马,十数个军汉跟著,「远望是车,车上是乐大娘子,乐大娘子背后是孙提辖,孙提辖背后是军汉,写得一行如画。○非画来人,画望来人者也。」望十里牌来。孙新入去报与顾大嫂得知,说:哥嫂来了。顾太嫂分付道:只依我如此行孙新出来接见哥嫂,且请大哥大嫂下了车儿,回到房里看视弟媳妇病症。孙提辖下了马,入门来,端的好条大汉!谈黄面皮,「是病。」落腮胡须,「是尉迟。」八尺以上身材,「是尉迟。」姓孙,名立,绰号病尉迟;射得硬弓,骑得劣马;使一管长枪,腕上悬一条虎眼竹节钢鞭;「是尉迟。」海边人见了,望风便跌。「写出好汉。」当下病尉迟孙立下马来,进得门,便问道:兄弟,婶子害甚么病?孙新答道:他害的症候甚是蹊跷。请哥哥到里面说话。孙立便入来。孙新分付火家著这伙跟马的军士去对门店里吃酒。「精细。」便教火家牵过马,请孙立入到里面来坐下。
良久,孙新道:请哥哥嫂嫂去房里看病。孙立同乐大娘入进房里,见没有病人。孙立问道:婶子病在那里房内?只见外面走入顾大嫂来;邹渊,邹闰跟在背后。「写得奇绝。」孙立道:婶子,你正是害什么病?顾大嫂道:伯伯拜了。「万福一句,亦与寻常妇人不同。」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四百四病中,未闻有此症,笔势踢跳之极。」孙立道:却又作怪!救甚么兄弟?顾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聋装哑!「口未开,便责之,活是黑旋风意思。」你在城中岂不知道他两个?「不出姓名,妙绝。」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上文两番叙亲,至此一句忽合,绝世文情。」孙立道:我并不知因由。是那两个兄弟?「照上不出姓名句。」顾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大嫂字字读之快。」只得直言拜禀:这解珍、解宝被登云山下毛太公与同王孔目设计陷害,早晚要谋他两个性命。我如今和这两个好汉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两个兄弟,都投梁山泊入伙去。恐怕明日事发,先负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请伯伯姆姆到此,说个长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时,我们自去山梁山泊去。如今天下有甚分晓!走了的到没事,见在的到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们吃官司、坐牢,那时没人送饭来救你。伯伯尊意如何?孙立道:我是登州的军官,怎地敢做这等事?顾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今日便和伯伯并个你死我活!「绝妙大嫂,佩服其言,可以愈疟。」顾大嫂身边便挈出两把刀来。「如火。」邹渊、邹闰各拔出短刀在手。「如火。」孙立叫道:婶子且住!「写伯伯叫,衬出婶婶凶来。」休要急行。待我从长计较,慢慢地商量。乐大娘子惊得半晌做声不得。「闲笔能到。」顾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时,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们自去下手!孙立道:虽要如此行时,也待我归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个虚实,方可行事。顾大嫂道:伯伯,你的乐阿舅透风与我们了!「又牵出他内亲,一时妙口妙手。」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迟。孙立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众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得?终不成日后倒要替你们吃官司?罢!罢!罢!都做一处商议了行!先叫邹渊登云山寨里收拾起财物马匹,「马匹重。」带了那二十个心腹的人,来店里取齐。邹渊去了。又使孙新入城里来问乐和讨信,就约会了,暗通消息解珍、解宝得知。
次日,登云山寨里邹渊收拾金银已了,自和那起人到来相助;孙新家里也有七八个知心腹的火家,并孙立带来的十数个军汉:共有四十余人。孙新宰了两口猪,一腔羊,众人尽吃了一饱。顾大嫂贴肉藏了尖刀,扮做个送饭的妇人先去。「绝妙大嫂,只先去二字,活是黑旋风意思。」孙新跟著孙立,「弟跟兄。」邹渊领了邹闰,「叔领侄。○两句只十二字,又用一颠一倒,笔端乃妙之极。」各带了火家,分作两路入去。「线索清出。」
却说登州府牢里包节级得了毛太公钱物,只要陷害解珍、解宝的性命。当日乐和拿著水火棍正立在牢门里狮子口边,只听得拽铃子响。乐和道:甚么人?顾大嫂道:送饭的妇人。乐和已自瞧科了,便来开门放顾大嫂入来,再关了门将过廊下去。包节级正在亭心里「亭心再见。」看见,便喝道:这妇人是甚么人?敢进牢里来送饭!自古狱不通风!乐和道:这是解珍、解宝的姐姐自送来饭。包节级喝道:休要叫他入去!你们自与他送进去便了!「又作一勒。」乐和讨了饭,去开了牢门,「开了牢门。」把与他两个。解珍、解宝问道:舅舅,夜来所言的事如何?「补出夜来暗约。」乐和道:你姐姐入来了。只等前后相应。乐和便把匣床与他两个开了。「开了匣床。」只听得小牢子入来报道:孙提辖敲门,要走入来。包节级道:他自是营管,来我牢里,有何事干!休要开门!「又作一勒。」顾大嫂一踅,踅下亭心边去,「疾甚。○亭心。」外面又叫道:孙提辖焦躁了打门。包节级忿怒,便下亭心来。「亭心。」顾大嫂大叫一声我的兄弟在那里,「其势极凶,其声极痛,令我吓,又令我酸。」身便挈出两把明晃晃尖刀来。包节级见不是头,望亭心外便走。「亭心。」解珍、解宝,提起枷从牢眼里钻将出来,「疾甚。」正迎著包节级。包节级措手不及,被解宝一枷梢打去,把脑盖劈得粉碎。「疾甚。」当时顾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个小牢子,一齐发喊,从牢里打将出来。孙新两个把住牢门,见四个从牢里出来,一发望州衙前便走。「想见其夜来定计,写得疾甚。」邹渊、邹闰早从州衙里提出王孔目头来。「王正完,又疾甚。○只勤叙一边,一边只一句便足。」一行人大喊,步行者在前,孙提辖骑著马,弯著弓,搭著箭,压在后面。「写得如火如锦。」街上人家都关上门,不敢出来。「又衬一句。」州里做公的人认得是孙提辖,谁敢向前拦当。「又衬一句。」众人簇拥著孙立奔出城门去,一直望十里牌来,扶搀乐大娘子上了车儿,「扶搀二字,人知写出闺房之秀,不知正反衬女中大虫也。」顾大嫂上了马,「妯娌绝倒。」帮著便行。
解珍、解宝对众人道:叵耐毛太公老贼冤家!如何不报了去!「是。○论事不报不快,论文不报不完。」孙立道:说得是。便令兄弟孙新,与舅舅乐和,先护持车儿前行著,「是。」我们随后赶来。孙新、乐和簇拥著车儿先行了。孙立引著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并火家伴当一迳奔毛太公庄上来,正值毛仲义与太公庄上庆寿饮酒,「庆寿妙绝,随手成趣。」却不提备。一伙好汉呐声喊杀将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义并一门老小尽皆杀了,不留一个;「毛太公、毛仲义完。○可谓杀得精光。」去卧房里搜简得十数包金银财宝,后院牵得七八匹好马,「马匹重。」把四匹梢带载。解珍、解宝拣几件好的衣服穿了;「换去囚服,甚细。」将庄院一把火齐放起烧了。各人上马,带了一行人,赶不到三十里路,早赶上车仗人马,一处上路行程。于路庄户人家又夺得三五匹好马,「马匹重。」一行星夜奔上梁山泊去。
不一二日,来到石勇酒店里。那邹渊与他相见了,问起杨林、邓飞二人。石勇说起:宋公明去打祝家庄,二人都跟去,两次失利。听得报来说,杨林、邓飞俱被陷在那里,不知如何。备闻祝家庄三子豪杰,又有教师铁棒栾廷玉相助,「千丈游丝,忽然飘到。」因此二次打不破那庄。孙立听罢,大笑道:我等众人来投大寨入伙,正没半分功劳。献此一条计,去打破祝家庄,为进身之报,如何?石勇大喜道:愿闻良策。孙立道:栾廷玉和我是一个师父教的武艺。我学的枪刀,他也知道;他学的武艺,我也尽知。我们今日只做登州对调来郓州守把,经过来此相望,他必然出来迎接我们;进身入去,里应外合,必成大事。此计如何?正与石勇说计未了,只见小校报道:吴学究下山来,前往祝家庄救应去。「斗笋都紧簇。」石勇听得,便叫小校快去报知军师,请来这里相见。说犹未了,已有军马来到店前,乃是吕方、郭盛并阮氐三雄;随后军师吴用带领五百余人马到来。石勇接入店内,引著这一行人都相见了,备说投托入伙,献计一节。吴用听了大喜。说道:既然众位好汉肯作成山寨,且休上山,便烦疾往祝家庄,行此一事,成全这段功劳,如何?孙立等众人皆喜,一齐都依允了。吴用道:小生如今人马先去。众位好汉随后一发便来。
吴学究商议已定,先来宋江寨中,见宋公明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吴用置酒与宋宋江解闷,备说起石勇、杨林、邓飞三个的一起相识是登州兵马提辖病尉迟孙立,和这祝家庄教师栾廷玉是一个师父教的。今来共有八人,投托大寨入伙。特献这条计策,以为进身之报。今已计较定了:里应外合,如此行事。随后便来参见兄长。宋江听说罢,大喜,把愁闷都撇在九霄云外,忙教寨内安排置酒,等来相待。
却说孙立教自己的伴当人等跟著车仗人马投一处歇下,只带了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孙新、顾大嫂、乐和共是八人,来参宋江。都讲礼已毕,宋江置酒设席等待,不在话下。吴学究暗传号令与众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分付已了,孙立等众人领了计策,一行人自来和车仗人马投祝家庄进身行事。
再说吴学究道:启动戴院长到山寨里走一遭,快与我取将这四个头领来,「又奇。○跨节生枝,又一住法。」我自有用他处。
不是教戴宗连夜来取这四个人来,有分教:
水泊重添新羽翼,山庄无复旧衣冠。
毕竟吴学究取那四个人来,且听下回分解。..(/t/|小//说///)
第四十九回吴学究双掌连环计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第四十九回吴学究双掌连环计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总批:三打祝家,变出三样奇格,知其才大如海。而我之所尤为叹赏者,如写乐廷玉竟无下落。呜呼,岂不怪哉!夫开庄门,放吊桥,三祝一乐一齐出马,明明在纸,我得而读之也,如之何三祝有杀之人,廷玉无死之地,从此一别,杳然无迹,而仅据宋江一声叹惜,遂必断之为死也?吾闻昔者英雄,知可为则为之,知不可为则瞥然飏去。譬如鹰隼击物不中,而高飞远引深自灭迹者,如是等辈往往而有,即又恶知廷玉之不出此?如是则廷玉当亦未死。然吾观扈成得脱,终成大将,名在中兴,不可灭没,彼岂真出廷玉上哉!而显著若此,彼廷玉非终贫贱者,而独不为更出一笔,然则其死是役,信无疑也。所可异者,独为当日宋江之军,林冲、李俊、阮二在东,花荣、张横、张顺在西,穆弘、杨雄、李逵在南,而廷玉当先出马,乃独冲走正北。夫不取有将之三面,而独取无将之一面,存此一句之疑,诚不能无未死之议。然吾独谓三鼓一炮之际,四马势如嵎虎,使此时廷玉早有所见,力犹可以疾按三祝全军不动,其如之何而仅以身遁,计出至下乎?此又其必死之明验也。曰:然则独走正北无将之一面者,何也?日:正北非无将之面也;宋江军马四面齐起,而不书正北,当是为廷玉讳也。盖为书之则必详之,详之而廷玉刀不缺,枪不折,鼓不衰,箭不竭,即廷玉不至于死;廷玉而终亦至于必死,则其刀缺、枪折、鼓衰、箭竭之状,有不可言者矣。《春秋》为贤者讳,故缺之而不书也。曰:其并不书正北领军头领之名,何也?曰:为杀廷玉则恶之也。
呜呼,一栾廷玉死,而用笔之难至于如此,谁谓稗史易作,稗史易读乎耶?
史进寻王教头,到底寻不见,吾读之胸前弥月不快;又见张青店中麻杀一头陀,竟不知何人,吾又胸前弥月不快;至此忽然又失一乐廷玉下落,吾胸前又将不快弥月也。岂不知耐庵专故作此鹘突之笔,以使人气闷。然我今日若使看破寓言,更不气闷,便是辜负耐庵,故不忍出此也。
第二连环计,何其轻便简净之极!三打祝家一篇累坠文字后,不可无此捷如风、明如玉之笔,以挥洒之。」
话说当时军师吴用启烦戴宗道:贤弟可与我回山寨去取铁面孔目裴宣、圣手书生萧让、通臂猿候健、玉臂匠金大坚。「玄之又玄,几乎玄杀。」可教此四人带了如此行头连夜下山来。我自有用他处。戴宗去了。
只见寨外军士来报:西村扈家庄上扈成,牵牛担酒,特来求见。宋江叫请入来。扈成来到中军帐前,再拜恳告道:小妹一时粗卤,年幼不省人事。误犯威颜;今者被擒,望乞将军宽恕。奈缘小妹原许祝家庄上。前者不合奋一时之勇,陷于缧绁。如蒙将军饶放,但用之物,当依命拜奉。宋江道:且请坐说话。祝家庄那厮好生无礼,平白欺负俺山寨,因此行兵报仇,须与你扈家无冤。只是令妹引人捉了我王矮虎,因此还礼。拿了令妹。你把王矮虎回放还我,我便把令妹还你。扈成答道:不期已被祝家庄拿了这个好汉去。吴学究便道:我这王矮虎今在何处?扈成道:如今拘锁在祝家庄上,小人怎敢去取?宋江道:你不去取得王矮虎来还我,如何能彀得你令妹回去!吴学究道:兄长休如此说。「忽然接来一按按住,遂令祝家西臂亦断,妙绝。」只依小生而言:今后早晚祝家庄上但有些响亮,你的庄上切不可令人来救护;倘或祝家庄上有人投奔你处,你可就缚在彼。若是捉下得人时,那时送还令妹到贵庄。只是如今不在本寨,前日已使人送在山寨,奉里在宋太公处。你且放心回去。我这里自有个道理。扈成道:今番断然不去救应他。若是他庄上果有人来投我时,定缚来奉献将军麾下。「西臂已断,写得决绝。」宋江道:你若是如此,便强似送我金帛。扈成拜谢了去。
孙立便把旗号上改唤作登州兵马提辖孙立,领了一行人马,都来到祝家庄后门前。「好。」庄上墙里,望见是登州旗号,报入庄里去。栾廷玉听得是登州孙提辖到来相望,说与祝氏三杰道:这孙提辖是我弟兄,自幼与他同师学艺。今日不知如何到此?带了二十余人马,开了庄门,放下吊桥,「开庄门,放吊桥。○此回勤写庄门吊桥,以为一篇节目。」出来迎接。孙立一行人都下了马。众人讲礼已罢,栾廷玉问道:贤弟在登州守把,如何到此?孙立答道:总兵府行下文书,对高我来此间郓州守把城池,堤防梁山泊强寇;便道经过,闻知仁兄在此祝家庄,特来相投。本待从前门来,因见村口庄前俱屯下许多人马,「是远来不知头路语。」不好冲突,特地寻觅村里,从小路问到村后,入来拜望仁兄。栾廷玉道:便是这几时连日与梁山泊强寇厮杀,已拿得他几个头领在庄里了。只要捉了宋江贼首,一并解官。天幸今得贤弟来此间镇守。正如锦上添花,旱苗得雨。孙立笑道:小弟不才,且看相助捉拿这厮们,成全兄长之功。
栾廷玉大喜,当下都引一行人进庄里来,再拽起了吊桥,关上了庄门。「拽吊桥,关庄门。」孙立一行人安顿车仗人马,更换衣裳,都在前厅来相见祝朝奉,与祝龙、祝虎、祝彪三杰都相见了。一家儿都在厅前相接。栾廷玉引孙立等上到厅上相见。讲礼已罢,便对祝朝奉说道:我这个贤弟孙立,绰号病尉迟,任登州兵马提辖。今奉总兵府对调他来镇守此间郓州。祝朝奉道:老夫亦是治下。孙立道:卑小之职,何足道哉?早晚也要望朝奉提携指教。祝氏三杰相请众位尊坐。孙立动问道:连日相杀,征阵劳神?祝龙答道:也未见胜败。众位尊兄鞍马劳神不易。孙立便叫顾大嫂引了乐大娘子叔伯姆两个去后堂拜见宅眷;「好。」唤过孙新、解珍、解宝参见了,说道:这三个是我兄弟。「好。」指著桨和便道:这位是此间郓州差来取的公吏。「好。」指著邹渊、邹闰道:这两个是登州送来的军官。「好。」祝朝奉并三子虽是聪明,却是他又有老小「一。」并许多行李车仗人马,「二。」又是栾廷玉教师的兄弟,「三。」那里有疑心,只顾杀牛宰马做筵席管待众人饮酒。
过了一两日,到第三日,「提动。」庄兵报道:宋江又调军马杀奔庄上来了!祝彪道:「第一日,只写祝彪出庄。」我自去上马拿此贼!便出庄门,放下吊桥,「出庄门,放吊桥。」引一百余骑马军杀将出来。早迎见一彪军马,约有五百来人。当先拥出那个头领,弯弓Сhā箭,拍马轮枪,乃是小李广花荣。祝彪见了,跃马挺枪,向前来斗。花荣也纵马来战祝彪。两个在独龙冈前,约斗数十合,不分胜败。花荣卖个破绽,拨回马便走。「卖个破绽,拨马便走,当知此日将令,原只要如此,俗本自增引他赶来四字,失之千里。」祝彪正待纵马要追去,背后有认得的,说道:将军休要去赶,恐防暗器。此人深好弓箭。祝彪听罢,便勒转马来不赶,领回人马,投庄上来,拽起吊桥;「投庄上,拽吊桥。」看花荣时,已引军马回了。「可知将令。」祝彪直到厅前下马,进后堂来饮酒。孙立问道:小将军今日拿得甚贼?祝彪道:这厮们伙里有个甚么小李广花荣,枪法好生了得。斗了五十余合,那厮走了。我却待要赶去追他,军人们道,那厮好弓箭,因此各自收兵回来。孙立道:来日看小弟不才,拿他几个。当日席上叫乐和唱曲,「闲中点笔。」众人皆喜。至晚席散,又歇了一夜。
到第四日午牌,「提动。」忽有庄兵报道:宋江军马又来在庄前了!堂下祝龙、祝虎、祝彪三子都披挂了,出到庄前门外。「第二日,写三祝出庄。○出庄门。」远远地听得鸣锣擂鼓,呐喊摇旗,对面早摆下阵势。这里祝朝奉坐在庄门上,左旁栾廷玉,右边孙提辖;祝家三杰并孙立带来的许多人马,都摆在门边。早见宋江阵上豹子头林冲高声叫骂。祝龙焦躁,「先祝龙。」喝叫放下吊桥,「放吊桥。」绰枪上马,引一二百人马,大喊一声,直奔林冲阵上。庄门下擂起鼓来,两边各把弓弩射住阵脚。林冲挺起丈八蛇矛,和祝龙交战。连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两边鸣锣,各回了马。「可知将令。」祝虎大怒,「次祝虎。」提刀上马。跑到阵前,高声大叫:宋江决战!说言未了,宋江阵上早有一将出马,乃是没遮拦穆弘来战祝虎。两个斗了三十余合,又没胜败。「可知将令。」祝彪见了大怒,「三祝彪。」便绰飞身上马,引二百余骑,奔到阵前。前宋江队里病关索杨雄,一骑马、一条枪,飞抢出来战祝彪,孙立看见两队儿在阵前厮杀,心中忍耐不住,「故意作此疑笔。」便唤孙新:取我的鞭枪来!就将我的衣甲、头盔、袍袄把来披挂了!牵过自己马来,这骑马,号乌骓马。「是尉迟。○此句乃补写第四十八回淡黄面皮一段文。」备上鞍子,扣了三条肚带,腕上悬了虎眼钢鞭,绰枪上马。祝家庄上一声锣响,孙立出马在阵前。「可知将令。」宋江阵上,林冲、穆弘、杨雄都勒住马立于阵前。「可知将令。」孙立早跑马出来,说道:看小可捉这厮们!孙立把马兜住,喝问道:你那贼兵阵上有好厮杀的出来与我决战!宋江阵内鸾铃响处,一骑马跑将出来。众人看时,乃是拚命三郎石秀来战孙立。两马相交,双枪并举。两个斗到五十合,孙立卖个破绽,让石秀一枪搠入来;虚闪一个过,把石秀轻的从马上捉过来,直挟到庄门撇下,喝道:把来缚了!「只如戏事。」祝家三子把宋江军马一搅,都赶散了。「一赶便散,可知将令。」
三子收军,回到门楼下,见了孙立众皆拱手钦伏。孙立便问道:共是捉得几个贼人?祝朝奉道:起初先捉得一个时迁,次后拿得一个细作杨林,又捉得一个黄信;扈家庄一丈青捉得一个王矮虎;阵上捉得两个:秦明、邓飞,今番将军又捉得一个石秀,这厮正是烧了我店屋的;共是七个了。孙立道:一个也不要坏他;「妙,只如戏事。」快做七辆囚车装了,与些饭酒,将养身体,休教饿损了他,不好看。「只如戏事,读之失笑。」他日拿了宋江,一并解上东京去,教天下传名,说这个祝家庄三杰!「真会说,只如戏事。」祝朝奉谢道:多幸得提辖相助。想是这梁山泊当灭了。邀请孙立到后堂宴。石秀自把囚车装了。
看官听说:石秀的武艺不低似孙立,要赚祝家庄人,故意教孙立捉了,使他庄上人一发信他。「自注一遍。」孙立又暗暗地使邹渊、邹闰,乐和去后房里把门户都看了出入的路数。杨林、邓飞见了邹渊、邹闰心中暗喜。乐和张看得没人,便透个消息与众人知了。顾大嫂与乐大娘子在里面,又看了房户出入的门径。「将写第五日,却先详此数笔,甚妙。」
至第五日,「提动。」孙立等众人都在庄上闲行。当日辰牌时候,早饭已后,只见庄兵报道:今日宋江分兵做四路,「此处说分兵四路,下却只写三路,奇矣。又正少栾廷玉一路,更奇之奇也。盖其用笔之妙,都非世人所知矣。」来打本庄!孙立道:分十路待怎地!你手下人且不要慌,早作准备便了。先安排些挠钩套索,须要活捉,拿死的也不算!「妙,只如戏笔。○已捉者惟恐饿坏,未捉者又恐失手,处处丁宁详至。」庄上人都披挂了。祝朝奉自亲自率引著一班儿上门楼来看时,见正东上一彪人马,当先一个头领,乃是豹子头林冲,背后便是李俊、阮小二;「正东上,先叙头领。」约有五百以上人马。「次叙人马。」正西上又有五百来人马,「正西上,先叙人马。」当先一个头领乃是小李广花荣,随背后是张横、张顺;「次叙头领。」正南门楼上望时,也有五百来人马,当先三个头领乃是没遮拦穆弘、病关索杨雄、黑旋风李逵;「正南上,头领总叙,二段三换。」四面都是兵马。战鼓齐鸣,喊声大举。栾廷玉听了道:今日这厮们厮杀,不可轻敌。我引了一队人马出后门「一个出去了。」杀这正西北上的人马。「此一句便结果栾廷玉矣,不惟不知其如何杀死,亦并不知人马为谁也。」祝龙道:我出前门「两个出去了。」杀这正东上的人马。祝虎道:我也出后门「三个出去了。」杀那西南上的人马。祝彪道:我自出前门「四个都出去了。」捉宋江,是要紧的贼首!祝朝奉大喜,都赏了酒,「偏写细事。」各人上马,尽带了三百余骑,奔出庄门。其余的都守庄院门楼前呐喊。此时「二字妙,又用一法提动。」邹渊、邹闰已藏了大斧,只守在监门左侧;「邹渊、邹闰在监测。」解珍、解宝藏了暗器,不离后门;「解珍、解宝在后门。」孙新、乐和已守定前门左右;「孙新、乐和在前门。」顾大嫂先拨军兵保护乐大娘子,「妙。」却自拿了两把双刀在堂前蜇;只听风声,便乃下手。「顾大嫂在堂前。○以上一段写人人磨擦,事事齐备。」
且说祝家庄上擂了三通战鼓,放了一个炮,把前后门都开,「前后庄门都开了。」放了吊桥,「放下吊桥。」一齐杀将出来。「都杀出去了。」四路军兵出了门,四下里分投去厮杀。临后「二字妙,又用一法提动。」孙立带了十数个军兵立在吊桥上;「妙绝,如火如锦。」门里孙新便把原带来的旗号Сhā起在门楼上;「妙绝,如火如锦。○暗用拔帜立帜事。」乐和便提著枪直唱将入来;「妙绝,如火如锦。」邹渊、邹闰听得乐和唱,便忽哨了几声,轮动大斧,早把守监门的庄兵砍翻了数十个;便开了陷车,放出七只大虫来,各各架上拔了枪;「妙绝,如火如锦。」一声喊起,顾大嫂掣出两把刀,「妙绝,如火如锦。」直奔入房里,把应有妇人,一刀一个,尽都杀了。「祝家一门毕。」祝朝奉见势头不好了,却待要投井时,早被石秀一刀剁翻,割了首级。「祝朝奉毕。」那十数个好汉分投来杀庄兵。后门头解珍、解宝便去马草堆里放起把火,黑天冲天而起。「妙绝,如火如锦。○以上一段,写庄内伏兵拉杂四起。」四路人马见庄上火起,并力向前。祝虎见庄里火起,先奔回来。「祝虎从前门回来。」孙立守在吊桥上,「妙绝。」大喝一声:你那厮那里去!拦住吊桥。「是以通篇勤写吊桥也。」祝虎省得,便拨转马头,再奔宋江阵上来。这里吕方、郭盛两戟齐举,早把祝虎连人和马搠翻在地;众军乱上,剁做肉泥。「祝虎毕。」
前军四散奔走。孙立、孙新迎接宋公明入庄。「百忙中先定主将,真正奇笔,真正大笔。」东路祝龙斗林冲不住,飞马望庄后而来;「祝龙望后门回来。」到得吊桥边,「是以勤写吊桥也。」见后门头解珍、解宝「妙绝。」把庄客的尸首一个个撺将下来。火焰里,祝龙急回马望北而走,猛然撞著黑旋风,踊身便到,轮动双斧,早砍翻马。祝龙措手不及,倒撞下来,被李逵只一斧,把头劈翻在地。「祝龙毕。」祝彪见庄兵走来报知,不敢回,直望扈家庄投奔,「祝彪又变一法,却写得情势都活。」被扈成叫庄客捉了,绑缚下。正解将来,来见宋江,恰好遇著李逵,只一斧,砍翻祝彪头来,「祝彪毕。○以上一段写祝家兄弟一齐殄灭。」庄客都四散走了。李逵再轮起双斧,便看著扈成砍来。扈成见局面不好,投马落荒而走,弃家逃命,投延安府去了;后来中兴内也做了个军官武将。「百忙中有此闲笔。」且说李逵正杀得手顺,直抢入扈家庄里,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快人快事快笔。」叫小喽啰牵了有的马匹,把庄里一应有的财赋,捎搭有四五十驮,将庄院门一把火烧了,「快人快事快笔。」回来献纳。
再说宋江已在祝家庄上正厅坐下,众头领都来献功,生擒得四五百人,夺得好马五百余匹,活捉牛羊不计其数。「纪功也。」宋江见了,大喜道:只可惜杀了栾廷玉那个好汉!正嗟叹间,「前并不见有一笔写栾廷玉相持以及被杀之事,至此忽然嗟叹其杀了可惜,文法疏奇之甚,皆学史公笔也。○读此回至不曾见栾廷玉如何死,与前文史进寻王进不见,张青店中头陀不知何人,三事俱极闷闷,乃作者固欲人闷闷,以为娱乐也。」闻人报道:黑旋风烧了扈家庄,砍得头来献纳。宋江便道:前日扈成已来投降,谁教他杀了此人?如何烧了他庄院?只见黑旋风一身血污,腰里Сhā著两把板斧,直到宋江面前唱个大喏,「极面黑旋风。」说道:祝龙是兄弟杀了;祝彪也是兄弟砍了;扈成那厮走了;扈太公一家都杀得干干净净:兄弟特来请功!宋江喝道:祝龙曾有人见你杀了,别的怎地是你杀了?黑旋风道:我砍得手顺,望扈家庄赶去,正撞见一丈青的哥哥解那祝彪出来,被我一斧砍了;只可惜走了扈成那厮!「宋江说只可惜杀了栾廷玉那汉,李逵偏道只可惜走了扈成那厮,二语天然成对,妙绝。」他家庄上被我杀得一个也没了!宋江喝道:你这厮!谁叫你去来?你也须知扈成前日牵羊担酒前来投降了!如何不听得我的言语,擅自去杀他一家,故违我的将令?李逵道:你便忘记了,我须不忘记!那前日教那个鸟婆娘赶著哥哥要杀,你今却又做人情!你又不曾和他妹子成亲,便又思量阿舅、丈人!「忽然将上文一丈青公案再一勾染,便令下文异样出色,妙心妙笔。」宋江喝道:你这铁牛,休得胡说!我如何肯要这妇人。我自有个处置。你这黑厮拿得活的有几个?李逵答道:谁鸟耐烦,见著活的便砍了!「诨而趣。」宋江道:他这厮违了我的军令,本合斩首,且把杀祝龙、祝彪的功劳折过了。下次违令,定行不饶!黑旋风笑道: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所谓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三打祝家通篇以密见奇,中间又夹叙李逵,正复以疏入妙。一文之中,疏密并行,真是奇事。」
只见军师吴学究引著一行人马,都到庄上来与宋江把盏贺喜。宋江与吴用商议,要把这祝家庄村坊洗荡了。石秀禀说起这钟离老人指路之力,也有此善心良民在内,亦不可屈坏了好人。「前文极写石秀狠毒,至此忽然作石秀劝宋江语,作者正深表宋江之狠毒,更过于石秀也。」宋江听罢,叫石秀去寻那老人来。石秀去不多时,引著那个钟离老人来到庄上,拜见宋江、吴学究。宋江取一包金帛赏与老人,永为乡民:不是你这个老人面上有恩,把你这个村坊尽数洗荡了,不留一家;因为你一家为善,以此饶了你这一境村坊人民。「眉批:以上吴学究一掌连环计。」那钟离老人只是下拜。宋江又道:「极写宋江奸猾转变。」我连日在此搅扰你们百姓,今日打破了祝家庄,与你村中除害。所有各家,赐粮米一担,以表人心。「忽然相忘,便放出狠毒,直要洗荡村坊;忽然提着,便装出仁心,又赐粮米一石。接连二事,绝不相蒙,顷刻之间,做人两截,写宋江内小人而外君子,真是笔笔如镜。」就著钟离老人为头给散。「老人毕。」一面把祝家庄多余粮米尽数装载上车;金银财赋犒赏三军众将;其余牛羊骡马等物将去山中支用。打破祝家庄,得粮米五十万担。「收足出军本题。」宋江大喜。大小头领将军马收拾起身。又得若干新到头领:孙立、孙新、解珍、解宝、邹渊、邹闰、乐和、顾大嫂并救出七个好汉。孙立等将自己马也捎带了自己的财赋,同老小乐大娘子跟随了大队军马上山。当有村坊乡民,扶老挈幼,香花灯烛,于路拜谢。宋江等众将一齐上马,将军兵分作三队摆开,连夜便回山寨。
话分两头。且说扑天雕李应恰才将息得箭疮平复,闭门在庄上不出,暗地使人常常去探听祝家庄消息,已知被宋江打破了,惊喜相半。只见庄客入来报说:有本州知府带领三五十部汉到庄,「突如其来。」便问祝家庄事情。「眉批:篇初先按下李应,而篇后先收完扈成。李应不受宋江羊酒,而终归山泊;扈成献宋江以羊酒,而反佐中兴,皆作者立篇命格之大略。」李应慌忙叫杜兴开了庄门,放下吊桥,迎接入庄。李应把条白绢搭膊络著手,「为避罪计。」出来迎迓,邀请进庄里前厅。知府下了马,来到厅上,居中坐了。侧首坐著孔目;「奇。」下面一个押番,「奇。」几个虞候;「奇。」阶下尽是许多节级、牢子。「奇。」李应拜罢,立在厅前。知府问道:祝家庄被杀一事,如何?李应答道:小人因被祝彪射了一箭,有伤左臂,一向闭门,不敢出去,不知其实。知府道:胡说!祝家庄见有状子告你结连梁山泊强寇,引诱他军马,打破了庄;前日又受他鞍马、羊酒,彩缎、金银;你如何赖得过?李应告道:小人是知法度的人,如何敢受他的东西?知府道:难信你说!且提去府里,你自与他对理明白!「妙。」喝教狱卒牢子,捉了!带他州里去与祝家分辩!两下押番虞侯把李应缚了。众人簇拥知府上了马。知府又问道:那个是杜主管杜兴?「又突如其来。」杜兴道:小人便是。知府道:状上也有你名,一同带去。「妙。」也与他锁了。一行人都出庄门。当时拿了李应、杜兴,离了李家庄,脚不离地解来。「奇绝妙绝。」
行不过三十余里,只见林子边撞出宋江、林冲、花荣、杨雄、石秀一班人马拦住去路。「奇绝妙绝。」林冲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合伙在此!「奇绝妙绝。」那知府人等不敢抵敌、撇了李应、杜兴逃命去了。「奇绝妙绝。」宋江喝叫赶上。「奇绝妙绝。」众人赶了一程,回来说道:我们若赶上时,也把这个鸟知府杀了;但已不知去向。「奇绝妙绝。」便与李应、杜兴解了缚索,开了锁,便牵两匹马过来,与他两个骑了。「奇绝妙绝。」宋江便道:且请大官人上梁山泊躲几时如何?「奇绝妙绝。○真是不劳而定,却又毫无痕迹。」李应道:却是使不得。知府是你们杀了,不干我事。宋江笑道:官司里怎肯与你如此分辩?我们去了,必然要负累了你。既然大官人不肯落草,且在山寨消停几日,打听得没事了时,再下山来未迟。当下不由李应、杜兴不行。大队军马中间如何回得来。「笔下戛戛有声。」一行三军人马,迤逦回到梁山泊了。
寨里头领晁盖等众人擂鼓吹笛,下山来迎接,把了接风酒,都上大寨里聚义厅上扇圈也似坐下。请上李应,与众头领都相见了。两个讲礼已罢,李应禀宋江道:小可两个已送将军到大寨了;既与众头领亦都相见了;在此趋侍不妨,只不知家中老小如何,可教小人下山则个。吴学究笑道:大官人差矣。宝眷己都取到山寨了。贵庄一把火已都烧做白地,大官人回到那里去?李应不信,早见车仗人马队队上山来。「奇绝妙绝。」李应看时,见是自家的庄客并老小人等。李应连忙来问时,妻子说道:你被知府捉了来,随后又有两个巡检引著四个都头,带三百来士兵,到来抄扎家私;「又补出一番奇事,奇绝妙绝。」把我们好好地叫上车子,将家里一应有箱笼、牛羊、马匹、驴骡等项都拿了去;又把庄院放起火来都烧了。「又向妻子口中决绝一句。」李应听罢,只得叫苦。晁盖、宋江都下厅伏罪道:我等兄弟们端的久闻大官人好处,因此行出这条计来。万望大官人情恕。「眉批:以上吴学究二掌连环计。」李应见了如此言语,只得随顺了。宋江道:且请宅眷后厅耳房中安歇。李应又见厅前厅后这许多头领亦有家眷老小在彼,便与妻子道:只得依允他过。宋江等当时请至厅前叙说闲话,众皆大喜。宋江便取笑道:大官人,你看我叫过两个巡检并那知府过来相见。「奇妙。」那扮知府的是萧让;「奇妙。」扮巡检的两个是戴宗、杨林;「奇妙。」扮孔目的是裴宣;「奇妙。」扮虞侯的是金大坚、侯健。「奇妙。」又叫唤那个四个都头,却是李俊、张顺、马麟、白胜。「奇妙。」李应都看了,目瞪口呆,言语不得。
宋江喝叫小头目快杀牛宰马与大官人陪话,庆贺新上山的十二位头领:乃是李应、孙立、孙新、解珍、解宝、邹渊、邹闰、杜兴、乐和、时迁、扈三娘,顾大嫂。女头领同乐大娘子,李应宅眷,另做一席在后堂饮酒。大小三军自有犒赏。正厅上大吹大擂,众多好汉饮酒至晚方散。新到头领俱各拨房安顿。
次日又作席面会请众头领作主张。宋江唤王矮虎来说道:我当初在清风寨时许下你一头亲事,「文情如瀑布千尺,当头挂落。」悬挂在心中,不曾完得此愿。今日我父亲有个女儿,招你为婿。「明是一丈青矣,却又作此一闪,真是灵心利笔,处处引人入胜。」宋江自去请出宋太公来,引著一丈青扈三娘到筵前。宋江亲自与他陪话,说道:我这兄弟王英,虽有武艺,不及贤妹。是我当初曾许下他一头亲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贤妹认义我父亲了。众头领都是媒人,今朝是个良辰吉日,贤妹与王英结为夫妇。一丈青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两口儿「总批批:三字聚合,为之一笑。」只得拜谢了。晁盖等众人皆喜,都称颂宋公明真乃有德有义之士。当日尽皆筵席,饮酒庆贺。
正饮宴间,只见山下有人来报道:朱贵头领酒店里有个郓城县人在那里,「谁耶?」要来见头领。晁盖、宋江听得报了,大喜道:既是这恩人上山来入伙,足遂平生之愿!正是:
恩仇不辨非豪杰,黑白分明是丈夫。
毕竟来的是郓城县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t[
第五十一回 李逵打死殷天赐 柴进失陷高唐州
第五十一回李逵打死殷天赐柴进失陷高唐州
「总批:此是柴进失陷本传也。然篇首朱仝欲杀李逵一段,读者悉误认为前回之尾,而不知此已与前了不相涉,只是偶借热铛,趁作煎饼,顺风吹花,用力至便者也。
吾尝言读书者切勿为作书者所瞒。如此一段文字,瞒过世人不为不久;今日忍俊不禁,就此一处道破,当于处处思过半矣,不得以其稗官也而忽之也!
柴皇城妻写作继室者,所以深明柴大官人之不得不亲往也。以偌大家私之人,而既已无儿无女,乃其妻又是继室,以此而遭人亡家破之日,其分崩决裂可胜道哉!继室则年尚少,年尚少而智略不足以御强侮,一也。继室则来未久,来未久而恩威不足以压众心,二也。继室则其志未定,志未定而外有继嗣未立,内有帷箔可忧,三也,四也。然则柴大官人即使早知祸患,而欲敛足不往,亦不可得也。
嗟乎!吾观高廉倚仗哥哥高俅势要,在地方无所不为,殷直阁又倚仗姐夫高廉势要,在地方无所不为,而不禁愀然出涕也。曰:岂不甚哉!夫高俅势要,则岂独一高廉倚仗之而已乎?如高廉者仅其一也。若高俅之势要,其倚仗之以无所不为者,方且百高廉正未已也。乃是百高廉,又当莫不各有殷直阁其人;而每一高廉,岂仅仅于一殷直阁而已乎?如殷直阁者,又其一也。
若高廉之势要,其倚仗之以无所不为者,又将百殷直阁正未已也。夫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阁,然则少亦不下千殷直阁矣!是千殷直阁也者,每一人又各自养其狐群狗党二三百人,然则普天之下,其又复有宁宇乎哉!呜呼!如是者,其初高俅不知也,既而高俅必当知之。夫知之而能痛与戢之,亦可以不至于高俅也;知之而反若纵之甚者,此高俅之所以为高俅也。
此书极写宋江权诈,可谓处处敲骨而剔髓矣。其尤妙绝者,如此篇铁牛不肯为髯陪话处,写宋江登时捏撮一片好话,逐句断续,逐句转变,风云在口,鬼蜮生心,不亦怪乎!夫以才如耐庵,即何难为江拟作一段联贯通畅之语,而必故为如是云云者,凡所以深著宋江之穷凶极恶,乃至敢于欺纯是赤子之李逵,为稗史之《梼杌》也。
写宋江入伙后,每有大事下山,宋江必劝晁盖: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如祝家庄、高唐州,莫不皆然。此作者特表宋江之凶恶,能以权术软禁晁盖,而后乃得惟其所欲为也。何也?盖晁盖去,则功归晁盖;晁盖不去,则功归宋江,一也。晁盖去,则宋江为副,众人悉听晁盖之令;晁盖不去,则宋江为帅,众人悉听宋江之令,二也。夫则出其位至尊,入则其功至高,位尊而功高,咄咄乎取第一座有余矣!此宋江之所以必软禁晁盖,而作者深著其穷凶极恶,为稗史之《梼杌》也。
劫寨乃兵家一试之事也。用兵而至于必劫寨,甚至一劫不中而又再劫,此皆小儿女投掷之戏耳;而今耐庵偏若不得不出于此者,盖为欲破高廉,斯不得不远取公孙;远取公孙,斯不得不按住高廉;意在杨林之一箭,斯不得不用学究之料劫也。
此篇本叙柴进失陷,然至柴进既陷而又必盛张高廉之神师者,非为难于搭救柴进,正以便于收转公孙。所谓墨酣笔疾,其文便连珠而下,梯接而上,正不知亏公孙救柴进,亏柴进归公孙也。读书者切勿为作书者所瞒,此又其一矣。
玄女而真有天书者,宜无不可破之神师也。玄女之天书而不能破神师者,耐庵亦可不及天书者也。今偏要向此等处提出天书,而天书又曾不足以奈何高廉,然则宋江之所谓玄女可知,而天书可知矣。前曰:终日看习天书。
此又曰:用心记了咒语。岂有终日看习而今始记咒语者?明乎前之看习是诈,而今之记咒又诈也。前曰:可与天机星同观。此忽曰:军师放心,我自有法。岂有终日两人看习,而今吴用尽忘者?明乎前之未尝同观,而今之并非独记也。著宋江之恶至于如此,真出篝火狐鸣下倍蓰矣。」
话说当下朱仝对众人说道:若要我上山时,你只杀了黑旋风,与我出了这口气,我便罢!「奇谈骇事。○文章妙处,全在脱卸。脱卸之法,千变万化,而总以使人读之,如神鬼搬运,全无踪迹,为绝技也。只如上回已赚得朱仝,则其文已毕,入此回,正是失陷柴进之正传。今看他不更别起事端,而便留李逵做一关捩,却又更借朱仝怨卸顺手带下,遂令读者深叹美髯之忠,而竟不知耐庵之巧。真乃文坛中拔赵帜,立赤帜之材也。○每见读此文者,误认尚是前回余文。小说之不能读,而欲读天下奇书,其谁欺?欺小衙内乎?」「眉批:看他过接法。」李逵听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鸟!晁、宋二位哥哥将令,干我屁事!「将令与屁合作一句,李大哥妙人,有此妙语。」朱仝怒发,又要和李逵厮拼。三个又劝住了。朱仝道:若有黑旋风时,我死也不上山去!「奇谈骇事。○总之是耐庵立意要脱卸到下文,非美髯立意要死併李逵也。」柴进道:恁地却也容易。我自有个道理,只留下李大哥在我这里便了。「看他文章过接奇绝处,如星移掣,瞥然便去,不令他人留目。」你们三个自上山去,以满晁、宋二公之意。朱仝道:如今做下这件事了,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城县追捉,拿我家小,如之奈何!吴学究道:足下放心。此时多敢宋公明己都取宝眷在山上了。朱仝方才有些放心。柴进置酒相待,就当日送行。三个临晚辞了柴大官人便行。柴进叫庄客备三骑马,送出关外。临别时,吴用又分付李逵道:你且小心,只在大官人庄上住几时,切不可胡乱惹事欺人。「每于事前先逗一线,如游丝惹花,将迎复脱,妙不可言。」待半年三个月,等他性定,却来取你还山。「此一句极似承上文吃紧语,然却是假笔。」多管也来请柴大官人入伙。「此一句极似无来历突然语,然却是正笔。○只此二笔,要分正反,洵知文之难作,与文之难读也。」三个自上马去了。
不说柴进和李逵回庄。且只说朱仝随吴用,雷横来梁山泊入伙,行了一程,出离沧州地界,庄客自骑了马回去。三个取路投梁山泊来,于路无话,早到朱贵酒店,先使人上山寨报知。晁盖宋江引了大小头目,打鼓吹笛,直到金沙滩抑接。一行人都相见了,各人乘马回到山上大寨前下了马,都到聚义厅上,叙说旧话,朱仝道:小弟今蒙呼唤到山,沧州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城县捉我老小,如之奈何?宋江大喜道:我教兄长放心,尊嫂并令郎己取到这里多日了。朱仝便问道:现在何处?宋江道:奉养在家父太公歇处,兄长,请自己去问慰便了。朱仝大喜。宋江著人引朱仝到宋太公歇所,见了一家老小并一应细软行李。妻子说道:近日有人书来说你己在山寨入伙了;因此收拾,星夜到此。朱仝出来拜谢了众人。宋江便请朱仝、雷横山顶下寨。「陡然将朱、雷一结,令两龙齐来入|茓,看他何等笔力。○闲中忽大书宋江便请四字,见宋江之无晁盖也;又大书山顶下寨四字,见宋江之多树援也。一笔一削,遂拟春秋,岂意稗官,有此奇事!」「眉批:不但结朱仝,并结雷横,谓之两头一结法。」一面且做筵席,连日庆贺新头领,不在话下。「毕。」
说沧州知府至晚不见朱仝抱小衙内回来,差人四散去寻了半夜,次日,有人见杀死林子里,报与知府知道。府尹听了大惊,亲自到林子里看了,痛苦不已,备办棺木烧化;次日升厅,便行开公文,诸处缉补,捉拿朱仝正身。郓城县己自申报朱仝妻子挈家在逃,不知去向。行开各州县,出给赏钱捕获,「笔墨周致,又补郓城县事。」不在话下。「毕。」
只说李逵在柴进庄上,住了一个来月,「闲杀铁牛。」忽一日,「轻轻三字,生出后回无数大文字。」见一个人赍一封书火急奔庄上来,柴大官人却好迎著,接著看了,大惊道:既是如此,我只得去走一遭!李逵便问道:「须知急Сhā入真是妙笔,不得但赞描画李逵如活而已。」大官人,有甚紧事?柴进道:我有个叔叔柴皇城,见在高唐州居住,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锡那厮来要占花园,呕了一口气,卧病在床,早晚性命不保。必有遗嘱的言语分付,特来唤我。叔叔无儿无女,「注出必须亲往之故。」必须亲身去走一遭。李逵道:既是大官人去时,我也跟大官人去走一遭,如何?「以事论之,谓是旁文;以文论之,却是正事。须看耐庵妙笔,莫只看李逵妙人也。」柴进道:大哥肯去时,就同走一遭。柴进即便收拾行李,选了十数匹好马,带了几个庄客;次日五更起来,柴进、李逵并从人都上了马,离了庄院,望高唐州来。
不一日来到高唐州,入城直至柴皇城宅前下马,留李逵和从人在外面厅房内。柴进自迳入卧房里来看叔叔,坐在榻前,放声恸哭。皇城的继室「既已无儿无女矣,乃其妻又是继室,皆所以深明柴进之必亲往也。」出来劝柴进道:大官人鞍马风尘不易,初到此间,且休烦恼。「家破人亡时,只有妇人哭,男子劝之理,岂有男子哭,妇人反劝之理哉?分明写出皇城家中,又无痛痒,又无缓急,此继室之所以为继室,而柴进之不得不亲往也。○只继室二字,直从意匠惨淡处经管出来,作文岂是易事,而读文又乌不得不难也!」柴进施礼罢,便问事情,继室答道:此间新任知府高廉,兼管本州兵马,「便伏交战诸文,设无此一语,下直取而杀之可也。」是东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倚仗他哥哥势要,在这里无所不为;「一部书并不正写高俅一笔,而高俅之恶贯,于斯盈矣。无所不为者,一辞不足以尽之之谓也。」带将一个妻舅殷天赐来,人尽称他做殷直阁。那厮年纪却小,又倚仗他姊夫的势要,又在这里无所不为。「高俅无所不为,犹可限也;高俅之伯叔兄弟无所不为,胡可限也!高俅之伯叔兄弟无所不为,不可限也;高俅之伯叔兄弟,又有亲戚,又复无所不为,胡可限也!高俅之伯叔兄弟,又有亲戚,又复无所不为,不可限也;高俅伯叔兄弟之亲戚,又当各有其狐狗奔走之徒,又当各各无所不为,胡可限也!嗟乎!天下者朝廷之天下也,百姓者朝廷之赤子也。今也纵不可限之虎狼,张不可限之馋吻,夺不可限之儿肉,填不可限之鸡壑,而欲民之不畔,国之不亡,胡可得也。」有那等献劝的卖科,对他说我家宅后有个花园,水亭盖造得好,「前书高俅之伯叔兄弟夺人ℚi女;此书高俅伯叔兄弟之妻舅夺人田宅。盖高俅之党愈多,而高俅之势愈赫矣。前书高俅因伯叔兄弟夺人ℚi女,而欲诬诛林冲;此书高俅因伯叔兄弟之妻舅夺人田宅,而至祸连甲兵。盖高俅之势愈赫,而高俅之恶愈盈矣。」那厮带许多奸诈不良的三二十人,进入家里,来宅子后看了,「写得赫赫。」便要发遣我们出去,他要来住。「写得赫赫。」皇城对他说道:我家是金枝玉叶,有先朝丹书铁券在门,诸人不许欺侮。你如何敢夺占我的住宅?赶我老小那里去?那厮不容所言,定要我们出屋。皇城去扯他,反被这厮推抢殴打;因此,受这口气,一卧不起,饮食不吃,服药无效,眼见得上天远,入地近!今日得大官人来家做个主张,便有山高水低,也更不忧。柴进答道:尊婶放心。只顾请好医士调治叔叔。但有门户,小侄自使人回沧州家里去取丹书铁券来,和他理会。「先顿一句在此者,非表丹书铁券之即来,正表丹书铁券之未来也。」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此四字是叠一句法,本言便告到官府也不怕他,却于官府二字下,叠出今上卸前四字,以表丹书铁券之老大足恃,而不谓后文之殊不然也。」也不怕他。继室道:皇城干事全不济事,还是大官人理论得是。
柴进看视了叔叔一回,却出来和李逵并带来人从说知备细。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这厮好无道理!「忽然提出道理二字,令奸臣一吓。」我有大斧在这里!教他吃我几斧,却再商量!柴进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没来由,和他粗卤做甚么?他虽倚势欺人,我家放著有护持圣旨;这里「指高廉也。」和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指道君也。必道君皇帝方大似他,然则他之为他,其大何如哉!○只知这里之有高廉,而不知大似他的身边之有高俅,何哉?」放著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快论确论。」我只是前打后商量!「五字是李大哥生平,亦是一大篇题目,不得作一句闲话读也。」那厮若还去告状,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亦是下文一大篇题目,不是口头顺便快语而已。」柴进笑道:可知朱仝要和你厮并,见面不得!「本为要留李逵生出事来,故上文写作朱仝怒决耳。今偏倒撋此笔,以自掩其笔墨之迹,耐庵每每如此。」这里是禁城之内,如何比得你山寨横行!李逵道:禁城便怎地?江州无为军,偏我不曾杀人!「妙人妙语,全是妩媚,毫无粗卤,令我读之解颐。」柴进道:等我看了头势,用著大哥时,那时相央。无事只在房里请坐。「又于柴进口中特作按压之语,以见下文突如其来,非柴进之所料也。」
正说之间,里面侍妾慌忙来请大官人看视皇城。柴进入到里面卧榻前,只见皇城阁著两眼泪,对柴进说道:贤侄志气轩昂,不辱祖宗。我今被殷天锡殴死,你可看骨肉之面,亲书往京师拦驾告状,与我报仇。九泉之下也感贤侄亲意!保重,保重,再不多嘱!言罢,便没了命。柴进痛苦了一场。继室恐怕昏晕,「不惟不哭,反劝人勿哭,极写继室二字。」劝住柴进道:大官人烦恼有日,「只四字,写尽新死人家相劝人语。」且请商量后事。柴进道:誓书在我家书,不曾带得来,星夜教人去取,须用将往东京告状。叔叔尊灵,且安排棺椁盛殓,成了孝服,却再商量。柴进教依官制,备办内棺外椁,依礼铺设灵位。一门穿了重孝,大小举哀。李逵在外面,听得堂里哭泣,自己摩拳擦掌价气;「妙人,写得如画。」问从人,都不肯说。「一发可恼。」宅里请僧修设好事功果。
至第三日,只见这殷天锡,骑著一匹撺行的马,「撺打妙。」将引闲汉三二十人,手执弹弓、川弩,吹筒、气毬,粘竿、乐器;城外游玩了一遭,带五七分酒,佯醉假颠,迳来到柴皇城宅前,勒住马,叫里面管家的人出来说话。「描写如画,正与高衙内一样脚色。」柴进听得说,挂著一身孝服,慌忙出来答应。那殷天锡在马上问道:你是他家甚么人?柴进答道:小可是柴皇城亲侄柴进。殷天锡道:我前日分付道,教他家搬出屋去,如何不依我言语?柴进道:便是叔叔卧病,不敢移动。夜来己是身故,待断了七了搬出去。殷天锡道:放屁!我只限你三日,便要出屋!三日外不搬,先把你这厮枷号起,先吃我一百讯棍!柴进道:直阁休恁相欺;我家也是龙子龙孙,放著先朝丹书铁券,谁敢不敬?「好。」殷天锡喝道:你将出来我看!柴进道:现在沧州家里,己使人去取来。殷天锡大怒道:这厮正是胡说!便有誓书铁券,我也不怕!「又好。」左右,与我打这厮!众人却待动手。原来黑旋风李逵在门缝里张看,「全是妩媚,毫无粗卤,妙人。」听得喝打柴进,便拽开房门,大吼一声,直抢到马边,早把殷天锡揪下马来,一拳打翻。「何等快便,何等条直,拦驾告状,何为也哉!」那二三十人却待抢他,「写得好。」被李逵手起,早打倒五六个,一哄都走了,却再拿殷天锡提起来,拳头脚尖一发上。柴进那里劝得住,看那殷天锡时,早己打死在地。「只是一顿打,却作两截写。○快活。」柴进只得叫苦,便教李逵且去后堂商议。柴进道:眼见得便有人到这里,你安身不得了。官司我自支吾,你快走回梁山泊去。李逵道:我便走了,须连累你。「至性人语。○纯是一团道理在胸中,方说得出此八个字来。怪不得他骂人无道理也。○必如此人,方能与人同生同死,他人只是闲时好听语耳。」柴进道:我自有誓书铁券护身,你便去是。事不宜迟!李逵取了双斧,带了盘缠,出后门,自投梁山泊去了。
不多时,只见二百余人,各执刀杖枪棒,围住柴皇城家。柴进见来捉人,便出来说道:我同你们府里分诉去。众人先缚了柴进,便入家里搜捉行凶黑大汉,不见,只把柴进绑到州衙内,当厅跪下。知府高廉听得打死了他舅子殷天锡,正在厅上咬牙切齿恨,只待拿人来,早把柴进殴翻在厅前阶下。高廉喝道:你怎敢打死了我殷天锡!
柴进告道:小人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家间有先朝太祖誓书铁券。现在沧州居住。为是叔叔柴皇城病重,特来看视。不幸身故,见今停丧在家。殷直阁将引三二十人到家,定要赶逐出屋,不容柴进分说,喝令众人殴打,被庄客李大救护,一时行凶打死。高廉喝道:李大现在那里?柴进道:心慌逃走了。高廉道:他是庄客,不得你的言语,如何敢打死人?你又故纵他逃走了,却来瞒昧官府!你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牢子!下手加力与我打这厮!柴进叫道:庄客李大救主,误打死人,非干我事!放著先朝太祖誓书,如何便下刑法打我?高廉道:誓书在那里?「好。」柴进道:己使人回沧州去取来了。高廉大怒,喝道:这厮正是抗拒官府!左右!腕头加力,好生痛打!众人下手,把柴进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只得招做使令庄客李大打死殷天锡。取那二十五斤死囚枷钉了,发下牢里监收。殷天锡尸首检验了,就把棺木殡殓,不在话下。这殷夫人要与兄弟报仇,教丈夫高廉抄扎了柴皇城家私,监禁下人口,封占了房屋围院。柴进自在牢中受苦。
却说李逵连夜回梁山泊,到得寨里,来见众头领。朱仝一见李逵,怒从心起,挈条朴刀,迳奔李逵,「须知此只是周旋前文,盖既已一时借作波折,便不得不与之收拾完缴,所谓情生文,文又生情,了不得已也。」黑旋风拔出双斧,便斗朱仝。「胸中自有一场大祸,且未及说,而见人要斯杀,便用与之斯杀,妙人之妙如此。」「眉批:此是余文,不入朱仝传,亦不作李逵传。」晁盖、宋江并众头领一齐向前劝住。宋江与朱仝陪话道:前者杀了小衙内,不干李逵之事;却是军师吴学究因请兄长不肯上山,一时定的计策。今日既到山寨,便休记心,只顾同心协助,共兴大义,休教外人耻笑。便叫李逵:兄弟,与美髯公陪话。李逵睁著怪眼,叫将起来,「有时要他死亦肯,有时要他陪话亦不肯,真是第一妙人。」说道:他直恁般做得起!我也多曾在山寨出气力!「自是李逵心口如一语。」他又不曾有半点之功,却怎地倒教我陪话!宋江道:兄弟,却是你杀了小衙内,「此语与下语不连。」虽是军师严令。「此语与下语又不连。」论齿序,他也是你哥哥。「此语与下语又不连。」且看我面,与他伏个礼,「看他句句不连。」我却自拜你便了。「弯弯曲曲,一句一换,直换到此句,不得不令李逵心肯,写尽宋江权术,当面转变而出。○耐庵何难为宋江作一片理直气畅语,足使李逵心服,而必故为如此屈曲断续之辞,此盖所以深明宋江之权术,乃至忍于欺天性一直之李逵,而又敢于李逵面前,明明变换以欺之,所谓深恶痛绝之笔也。」李逵吃宋江央及不过,便道:我不是怕你;为是哥哥逼我,没奈何了,与你陪话!「一逼字,没奈何了四字,写李逵服宋江,毕竟不是心服,妙笔。」李逵吃宋江逼住了,只得撇了双斧,拜了朱仝两拜。朱仝才消了这口气。「毕。」山寨里晁头领且教安排筵席与他两个和解。「补写晁盖,正是反剔宋江。」
李逵说起:「方才说起,虽文势不得不然,亦活写李逵天趣。」柴大官人因去高唐州看亲叔叔柴皇城病症,却被本州高知府妻舅殷天锡,要夺屋宇花园,殴骂柴进,吃我打死了殷天锡那厮。宋江听罢,失惊道:你自走了,须连累大官人吃官司!吴学究道:兄长休惊。等戴宗回山,便有分晓。「未审虚实,轻动大军,既不可;差人往探,稽延时日,又不可。忽然斜Сhā一句,有意无意,便似恰好凑着者,巧心妙笔,独我能知之耳。」李逵问道:戴宗哥哥那里去了?吴用道:我怕你在柴大官人庄上惹事不好,特地教他来唤你回山。他到那里不见你时,必去高唐州寻你。「反作一注注开去,以自掩其笔墨之迹,妙绝。○每每有一段事,前文不能及,因向后文补叙出者,此自是补叙之一例。今此文乃是前文实实本无,而一时不得不生出此一法,以自叙其两难之笔,谓之随手撮出例,并非补叙之一例也。」
说言未绝,只见小校来报:戴院长回来了。「看他何等迅疾。○看此句始悟上文之能。」宋江便去迎接,到了堂上坐下,便问柴大官人一事。戴宗答道:去到柴大官人庄上,己知同李逵投高唐州去了。迳奔那里去打听,只见满城人传说:殷天锡因争柴皇城庄屋,被一个黑大汉打死了。见今负累了柴大官人陷于缧绁,下在牢里。柴皇城一家人口家私尽都抄扎了。柴大官人性命早晚不保!晁盖道:这个黑厮又做出来了,但到处便惹口面!李逵道:柴皇城被他打伤,呕气死了,又来占他房屋;又喝叫打柴大官人;便是活佛,也忍不得!「妙人妙语,正以不可解为奇,并不知活佛又是甚东西也。」
晁盖道:柴大官人自来与山寨有恩,今日他有危难。如何不下山去救他。我亲自去走一遭。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如何可便轻动?「写宋江自到山寨,便软禁晁盖,不许转动,而又每以好语遮饰之,权诈可畏如画。」小可与柴大官人旧来有恩,情愿替哥哥下山。吴学究道:高康州城池虽小,人物稠穰,军广粮多,不可轻敌。烦请林冲、「第一员便点林冲,陡然提出五狱楼下故事。」花荣、秦明、李俊、吕方、郭盛、孙立、欧鹏、杨林、邓飞、马麟、白胜等十二个头领部引马步军兵五千作前队先锋;中军主帅宋公明、吴用并朱仝、雷横、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杨雄、石秀:十个头领部引马步军兵三千策应。共该二十二位头领,辞了晁盖等众人,离了山寨,望高唐州进发。
梁山泊前军得高唐州地界,早有军卒报知高廉,高廉听了,冷笑道:你这伙草贼在梁山泊窝藏,我兀自要来剿捕你;今日你倒来就缚,此是天教我成功,左右快传下号令,整点军马出城迎敌,著那众百姓上城守护。这高知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一声号令下去,那帐前都统、监军、统领、统制、提辖军职一应官员,各各部领军马;就教场里点视己罢,诸将便摆布出城迎敌。高廉手下有三百梯己军士,号为飞天神兵。「轻轻添出四字,便就柴进传中收出公孙胜来,可谓文心梯接而上,不得认真谓当同真有其人也。」「眉批:看他趁势过接。」一个个都是山东、河北、江西、湖南、两淮、两浙选来的精壮好汉。知府高廉亲自引了,披甲背剑,「便奇。」上马出到城外,把部下军官周回排成阵势;却将神军列在中军,摇旗呐喊,擂鼓鸣金,只等敌军来到。
却说林冲、花荣、秦明「总出三人。」引领五千人马到来,两军相迎,旗鼓相望;各把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两军吹动画角,发起擂鼓,花荣、秦明带「别出二人。○上总出三人,此又别出二人,便单单让出林冲一个头来,为五狱楼下、白虎堂前、山神庙里无数大书,一齐吐气也。○作书须学此等笔法。」同十个头领都到阵前,把马勒住。头领林冲,横丈八蛇矛,跃马出阵,「自狱楼下忍此一口气,节堂前再忍一口气,草场外再忍一口气,乃至水泊里再忍一口气,直到此一处,方乃一齐发作,快文亦快事也。」厉声高叫:姓高的贼,快快出来!「姓高的贼所包甚广,俗本讹。」高廉把马一纵,引著三十余个军官,都出到门旗下,勒住马,指著林冲骂道:你这伙不知死的叛贼!怎敢直犯俺的城池!林冲喝道:你这个害民的强盗!「骂高廉只此一句,下自痛骂高俅,妙绝。」我早晚杀到京师,把你那厮欺君贼臣高俅碎尸万段,方是愿足!「对高廉骂高俅,各人心中自有怨毒,妙绝。○柴进传中忽为林冲传作结,真所谓惜他人酒杯,浇自己垒块矣。○此等意思,又确是林武师,宋江不尔,武松不尔,鲁达不尔,李逵不尔,石秀近之矣,而犹不尔。」高廉大怒,回头问道:谁人出马先拿此贼去?军官队里转出一个统制官,姓于,名直,拍马轮刀,竟出阵前。林冲见了,迳奔于直。两个战不到五合,于直被林冲心窝里一蛇矛刺著,翻筋斗下马去。「小喜作折。」高廉见了大惊,再有谁人出马报仇?军官队里又转出一个统制官,姓温,双名文宝;使一条长枪,骑一匹黄骠马,銮铃响,珂佩鸣。早出到阵前;四只马蹄,荡起征尘,直奔林冲,秦明见了,大叫:哥哥稍歇,看我立斩此贼!林冲勒住马,收了点钢矛,让秦明战温文宝。两个约斗十合之上,秦明放个门户,让他枪搠进来,手起棍落,把温文宝削去半个天灵盖,死放马下,「小喜作折。」那马跑回本阵去了。两阵军相对声呐喊。
高廉见连折二将,便去背上挈出那口太阿宝剑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八字,耐庵撰之于前,诸小说家用之于后,至今日已成烂熟旧语,乃读之便似活画出一位法官。字字有身分,有威势,有声响,有稜角,始信前人描画之工也。」只见高廉队中卷起一道黑气。那道气散至半空里,飞沙走石,撼天摇地,括起怪风,迳扫过对阵来。林冲、秦明、花荣等众将对面不能相顾,惊得那坐下马乱撺咆哮,众人回身便走。高廉把剑一挥,指点那三百神兵从众里杀将出来。背后官军协助,一掩过来,赶得林冲等军马星落云散,七断八续;呼兄唤弟,觅子寻爷;五千军兵,折了一千余人,直退回五十里下寨。「先将两番小喜作一波折,然后转出一番大败来,看他处处不作直笔。」高廉见人马退去,也收了本部军兵,入高唐州城里安下。
却说宋江中军人马到来,林冲等接著,且说前事。宋江,吴用听了大惊。与军师道:是何神术,如此利害?吴学究道:想是妖法。若能回风返火,便可破敌。宋江听罢,打开天书看时,第三卷上有回风返火破阵之法。「忽然又作一折。」宋江大喜,用心记了咒语并密诀,整点人马,五更造饭吃了,摇旗擂鼓,杀进城下来。
有人报入城中,高廉再点得胜人马并三百神兵,开放城门,布下吊桥,出来摆成阵势。宋江带剑纵马出阵前,望见高廉军中一簇皂旗。「如画。」吴学究道:那阵内皂旗便是使神师计的军兵。但恐又使此法,如何迎敌?宋江道:军师放心,我自有破阵之法。诸军众将勿得疑,只顾向前杀去。高廉分付大小将校:不要与他强敌挑斗。但见牌响,一齐并力擒获宋江,我自有重赏。两军喊声起处,高廉马鞍上挂著那面聚兽铜牌,上有龙章凤篆,「先Сhā在前。」手里拿著宝剑,出到阵前。宋江指著高廉骂道:昨夜我不曾到,兄弟误折了一阵。今日我必要把你诛尽杀绝!高廉喝道:你这伙反贼快早早下马受缚,省得我腥手污脚!言罢,把剑一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黑气起处,早卷起怪风来。宋江不等那风到,口中也念念有词,左手捏诀,右手提剑一指,喝声道:疾!那阵风不望宋江阵里来,倒望高廉神兵队里去了。「小喜作折。」宋江却待招呼人马,杀将过去。高廉见回了风,急取铜牌,把剑敲动,向那神兵队里卷一阵黄沙,就中军走出一群怪兽毒虫,直冲过来。「又是一番大败,却于其前亦先作一波折。」宋江阵里众多人马惊呆了。宋江撇了剑,拨回马先走,「可知天书非玄女所授。」众头领簇捧著,尽都逃命;大小军校,你我不能相顾,夺路而走。高廉在后面把剑一挥,神兵在前,官军在后,一齐掩杀将来。宋江人马大败亏输。高廉赶杀二十余里,鸣金收军,城中去了。
宋江来到土坡下,收住人马,扎下寨栅,虽是损折了些军卒,却喜众头领都有;「特特注明。」屯住军马,便与军师吴用商议道:今番打高唐州连折了两阵,无计可破神兵,如之奈何?「眉批:此一段是为后回作地法。」吴学究道:若是这厮会使神师计,他必然今夜要来寨;「须知此非学究妙算,正是耐庵妙笔。○详见下批。」可先用计提备。此处只可屯扎些少军马,我等去旧寨内驻扎。宋江传令:只留下杨林、白胜看寨;「杨林、白胜,于众中为下材,然却不可使之无所树立,故每于此等事便调遣之,耐庵真有宰相之才。」其余人马退去旧寨内将息。
且说杨林、白胜引人离寨半里草坡内埋伏;等到一更时分,只见风雷大作。杨林、白胜同三百余人在草里看时,只见高廉步走,引领三百神兵,吹风唿哨,杀入寨中来,见是空寨,回身便走。杨林、白胜呐喊声,高廉只怕中了计,四散便走,三百神兵各自奔逃,杨林、白胜乱放弩箭,只顾射去,一箭正中高廉左肩。「妙绝。○上文吴用只合云:那厮会使神师计,必须请将公孙胜来方可。却忽然又算两军并杀方急,若必须请将公孙胜来,则又将如何按住高廉一面耶?左思右想,陡然算到不如射他一箭。然日里方夺路逃命之际,情势必所不及,故又左思右想,算出预备劫寨一番。此皆良工心苦,独我能知之也。○后文又劫寨者,盖言高廉惯要劫寨,以遮掩此文笔墨之迹,切勿为古人所备,则称善读书人矣。」众军四散,冒雨赶杀。高廉引领了神兵,去得远了。杨林、白胜人少,不敢深入。「只要一箭足矣,不用深入也。」少刻,雨过云收,复见一天星斗。月光之下,草坡前搠翻射倒,拿得神兵二十余人,「如画。」解赴宋公明寨内,具说雷风云之事。宋江、吴用见说,大惊道:此间只隔得五里远近,却又无雨无风!众人议道:正是妖法。只在本处,离地只有三四十丈,云雨气味是左近水泊中摄将来的。「便写得一似真有此事。」杨林说:高廉也是披发仗剑,杀入寨中。身上中了我一弩箭,回城中去了。为是人少,不敢去追。宋江分赏杨林、白胜;把拿来的中伤神兵斩了;分拨众头领,下了七八个小寨,围绕大寨,提防再来劫寨;「岂有再来劫寨之理,正是耐庵自掩之笔也。○后文偏又当真再来劫寨,则耐庵弄奇犯险,每以此等笔法为能事也。」一面使人回山寨取军马协助。「于高廉中箭后传出二令,一备再劫,一取救兵,皆故意避开取公孙胜一句,以自掩其笔墨之迹,妙绝。」
且说高廉自中了箭,回到城中养病,令军士:守护城池,晓夜堤备,且休与他厮杀。待我箭疮平复起来,捉宋江未迟。「劫寨一段文字,乃正为此句耳,须知之。」
却说宋江见折了人马,心中忧闷,和军师吴用商量道:只这个高廉尚且破不得,倘或别添他处军马,并力来助,如之奈何!吴学究道:我想要破高廉妖法,只除非我如此此如此。若不去请这个人来,柴大官人性命也是难救;高唐州城子永不能得。正是:
要除起雾兴云法,须请诵天彻地人。
毕竟吴学究说这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戴宗二取公孙胜 李逵独劈罗真人
第五十二回戴宗二取公孙胜李逵独劈罗真人
「此篇纯以科诨成文,是传中另又一样笔墨。然在读者,则必须略其科诨,而观其意思。何则?盖科诨,文章之恶道也。此传之间一为之者,非其未能免俗而聊复尔尔,亦其意思真有甚异于人者也。何也?盖传中既有公孙,自不得又有高廉。夫特生高廉以衬出公孙也,乃今不向此时盛显其法术,不且虚此一番周折乎哉!然而盛显法术,固甚难矣。不张皇高廉,斯无以张皇公孙也;顾张皇高廉以张皇公孙,而斯两人者,争奇斗异,至于牛蛇神鬼,且将无所不有,斯则与彼《西游》诸书又何以异?此耐庵先生所义不为也。吾闻文章之家,固有所谓避实取虚之法矣。今兹略于破高廉,而详于取公孙,意者其用此法与?然业已略于高廉,而详于公孙,则何不并略公孙,而特详于公孙之师?盖所谓避实取虚之法,至是乃为极尽其变,而李大哥特以妙人见借,助成局段者也。是故凡李大哥Сhā科打诨,皆所以衬出真人;衬出真人,正所以衬出公孙也。若不知作者意思如此,而徒李大哥科诨之是求,此真东坡所谓士俗不可医,吾未如之何也。
此篇又处处用对锁作章法,乃至一字不换,皆惟恐读者堕落科诨一道去故也。
此篇如拍桌溅面一段,不省说甚一段,皆作者呕心失血而得,不得草草读过。」
话说当下吴学究对宋公明说道:要破此法,只除非快教人去蓟州寻取公孙胜来,便可破得高廉。宋江道:前番戴宗去了几时,全然打听不著,却那里去寻?吴用道:只说蓟州,「句。」有管下多少县治,「句。」镇市,「句。」乡村,「句。」他须不曾寻得到。我想公孙胜他是个学道的人,必然在个名山大川,洞天真境居住。「为学道人一锥。○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今番教戴宗可去蓟州管下山川去处寻觅一遭,不愁不见他。宋江听罢,随即叫请戴院长商议,可往蓟州寻取公孙胜。戴宗道:小可愿往,只是得一个做伴的去方好。「晨院长怕途中寂寞,正耐庵怕文章寂寞也。」吴用道:你作起神行法来,谁人赶得你上?戴宗道:若是同伴的人,我也把甲马拴在他腿上,教他也便走得快了。
李逵便道:「院长真说得快,大哥又接得快。○肉飞眉动之文。」我与戴院长做伴走一遭。戴宗道:你若要跟我去,须要一条路吃素,「恶。○前并不以此难杨林,今忽偏以此难铁牛,故恶。○亏得题目恶,方生出妙文来。」都听我的言语。李逵道:这个有甚难处,「今日不曾难,真是不难;后日难起来,真是不易。铁牛真是心直口直。」我都依你便了。宋江,吴用分付道:路上小心在意,休要惹事。若得见了,早早回来。李逵道:我打死了殷天锡,却教柴大官人吃官司,我如何不要救他?「情理惧到,刳心剔胆之言,对贤菩萨,只存得此一片心耳。」今番并不许惹事了!「不日并不敢,而日并不许,自家分付自家,铁牛可爱如此。」二人各藏了暗器,拴缚了包裹,拜辞了宋江并众人,离了高唐州,取路投蓟州来。
走得二三十里,李逵立住脚道:大哥,买碗酒吃了走也好。「却早来了,妙人。」戴宗道:你要跟我作神行法,须要只吃素酒。李逵笑道:「看他赔已笑字,妙人。」便吃些肉也打甚么紧。「只作先探一句。」戴宗道:你又来了;今日己晚,且向前寻个客店宿了,明日早行。两个又走了三十余里,天色昏黑,寻著一个客店歇了,烧起火来做饭,沾一角酒来吃。李逵搬一碗素饭「一碗。」并一碗菜汤「一碗。」来房里与戴宗吃。「妙绝之笔,并不曾写李逵如何,而读者早已为之失笑矣。」戴宗道:你如何不吃饭?李逵应道:我且未要吃饭哩。「看他说谎,铁牛苦心。」戴宗寻思:这厮必然瞒著我背地里吃荤戴宗自把菜饭吃了,悄悄地来后面张时,见李逵讨两角酒,一盘牛肉,立著在那里乱吃。「两角酒,一盘牛肉,自不必说;妙处乃在乱吃字与立着字,活写出铁牛饥肠馋吻,又心慌智乱也。」戴宗道:我说什么!且不要道破他,明日小小地耍他耍便了!「恶。」戴宗先去房里睡了,李逵吃了一回酒肉,恐怕戴宗问他,也轻轻的来房里说睡了。「轻轻妙。李逵亦有轻轻之日,真是奇事。俗本作暗暗,可笑。」到五更时分,戴宗起来,叫李逵打火,做些素饭吃了。各分行李在背上,算还了房宿钱,离了客店。行不到二里多路,戴宗说道:我们昨日不曾使神行法,今日须要赶程途。你先把包裹拴得牢了,我与你作法,行八百里便住。戴宗取四个甲马去李逵两只腿上缚了,分付道:你前面酒食店里等我。「恶。」戴宗念念有词,吹口气在李逵腿上。李逵拽开脚步,浑如驾云的一般,飞也似去了。戴宗笑道:且著他忍一日饿!戴宗也自拴上甲马,随后赶来。
李逵不省得这法,只道和他走路一般好耍,「是以来也。」那当得耳朵边有如风雨之声,两边房屋树木一似连排价倒了的,脚底下如云催雾趱。「神行法奇事,偏有此奇笔描写之。」李逵怕将起来,「李逵亦有怕将起来之日,奇事。」几遍待要住脚,两条腿那里收拾得住,却似有人在下面推的相似,脚不点地只管走去了。看见酒肉饭店,连排飞也似过去,又不能够如去买吃。「恶,恶极。」李逵只得叫:爷爷,「看他口中叫唤,无伦无次。」且住一住!看见走到红日平西,「好笔力。」肚里又饥又渴,越不能够住脚,惊得一身臭汗,气喘做一团。戴宗从背后赶来,叫道:李大哥,怎的不买些点心吃了去?「恶极。」李逵叫道:哥哥!「再叫哥哥,哀切之至,如闻其声。」救我一救!饿杀铁牛了!戴宗怀里摸出几个炊饼来自吃。「恶极。」李逵叫道:我不能够住脚买吃,你与我个充饥。戴宗道:兄弟,你立住了与你吃。「恶极。」李逵伸著手,只隔一丈远近,只接不著。「恶极。」李逵叫道:好哥哥!「哥哥上又加好字,哀切之至,如闻其声。」且住一住!戴宗道:便是今日有些蹊跷,我的两腿也不能够住。李逵道:啊也!「稚子声口。」我这鸟脚不由我半分,只管自家在下边奔了去!「脚则我之脚也,今日不由我。又日只管自家,便若我自我,脚自脚,各不相及也者。如此妙语,自非李大哥,谁能道之。」不要讨我性发,把大斧砍了下来!「以大斧唬吓自家之脚,妙语,非李大哥不能道。」戴宗道:只除是恁的般方好;「妙人。」不然,直走到明年正月初一日,也不能住!「妙人。」李逵道:好哥哥!「又叫好哥哥,哀切之至。」休使道儿耍我!砍了腿下来,把甚么走回去?戴宗道:你敢是昨夜不依我?今日连我也奔不得住,你自奔去。李逵叫道:好爷爷!「哥哥二字忽换作爷爷,越哀越切,情事如画。」你饶我住一住!戴宗道:我的这法不许吃荤,第一戒的是牛肉。若还吃了一块牛肉,直要奔一世方才得住!「恶极。○走一世方才得住,亦是妙语,质言之,正是走杀二字耳。○脱犹未死,则何以为一世哉。」李逵道:却是苦也!我昨夜不合瞒著哥哥,其实偷买五七斤牛肉吃了!正是怎么好!「的的妙人。○就此处写出夜来牛肉多少,妙笔。」戴宗道:怪得今日连我的这腿也收不住!你这铁牛害杀我也!「恶极。」李逵听罢,叫起撞天屈来。「妙人。」戴宗笑道:你从今以后,只依得我一件事,我便罢得这法。李逵道:老爷!「看他口中无伦无次,哀切如画。」你快说来,看我依你!「看我依你,妙语非李大哥不能道。」戴宗道:你如今敢再瞒我吃荤么?李逵道:今后但吃时,舌头上生碗来大疔疮!「奇语。○此语至今日已成烂熟恶贱之句,然在此处读之,宛然新出于口,何也?」我哥哥会吃素,「吃素又有会不会,妙语非李大哥不能道。」铁牛却其实烦难,「烦难妙,却不道有甚难处。」因此上瞒著哥哥试一试。今后并不敢了!「吃荤又有试一试,又有并不敢,句句妙绝。」戴宗道:既是恁地,饶你这一遍!赶上一步,把衣袖去李逵腿上只一拂,喝声住。李逵应声立定。戴宗道:我先去,你且慢慢的来。「不便收缴,再作一波。」李逵正待抬脚,那里移得动;拽也拽不起,一似生铁铸就了的。「恶极。」李逵大叫道:又是苦也!哥便再救我一救!「其辞宛转哀切,的的画出妙人。」戴宗转回头来,笑道:你方才罚咒真么?「恶极。」李逵道:你是我亲爷,「其辞愈哀,其声愈切。○由哥哥改作好哥哥,由好哥哥改作好爷爷,由好爷爷改作老爹,由老爹改作亲爷,可谓无伦无次,无所不叫矣。」却如何敢违了你的言语!戴宗道:你今番真个依我?便把手绾了李逵,喝声起。两个轻轻地走了去。李逵道:哥哥可怜见铁牛,早歇了罢!「宛转哀切,的的妙人。○九字中全不诉适来之苦,而苦情一时诉尽,妙笔。」见个客店,两个入来投宿。戴宗、李逵入到房里,去腿上卸下甲马,取出几陌纸钱烧送了,问李逵道:今番却如何?李逵扪著脚,叹气道:这两条腿方才是我的了!「的的画出妙人。○有不信此脚之意。」
戴宗便叫李逵安排些素酒素饭吃了,烧汤洗了脚,上床歇息。睡到五更,起来洗漱罢,吃了饭,还了房钱,两个又上路。行不到三里多路,戴宗取出甲马道:兄弟,今日与你只缚两个,教你慢行些。李逵道:亲爷!「昨入店时已叫哥哥,此处忽然重叫亲爷,活画出谈虎色变来。」我不要缚了!「不要缚诚是,然何计与神行者相追逐哉?」戴宗道:你既依我言语,我和你干大事,如何肯弄你!你若不依我,教你一似夜来,只钉住在这里,直等我去蓟州寻见了公孙胜,回来放你!李逵慌忙叫道:你缚!你缚!「诚乃早知如此,悔不当初矣。」戴宗与李逵当日各只缚两个甲马,作起神行法,扶著李逵同走。原来戴宗的法,要行便行,要住便住。李逵从此那里敢违他言语,于路上只是买些素酒素饭,吃了便行。
话休絮烦,两个用神行法,不旬日,迤逦来蓟州城外客店里歇了。次日,「一日。」两个入城来,戴宗扮做主人,李逵扮做仆者。绕城中寻了一日,并无一个认得公孙胜的。两个自回店里歇了;次日,「又一日。」又去城中小街狭巷寻了一日,绝无消耗。李逵心焦,骂道:这个乞丐道人!却鸟躲在那里!「无亲无疏,无上无下,但不合意,便大骂之。三代直道而行,我仅见李大哥耳。」我若见时,恼揪将去见哥哥!戴宗道:你又来了!便不记得吃苦!「妙语。」李逵陪笑道:不敢!不敢!我自这般说一声儿耍。「的的写出妙人。○与后对锁作章法。」戴宗又埋怨一回,李逵不敢回话。「妙人。」两个又来店里歇了,次日早起,「又一日。」却去城外近村镇市寻觅。戴宗但见老人,「先逗出老人二字,然后转过面店老人来,行文亦有步步莲花之法。」便施礼拜问公孙胜先生家在那里居住,并无一人认得。戴宗也问过数十处。「前已空过两日,到第三日,读者已料更空不过,却偏要再分上半日作一空也。」
当日晌什时分,「当日晌午。」两个走得肚饥,路旁边见一个素面店。两个直入来买些点心吃,只见里面都坐满,没一个空处。戴宗、李逵立在当路。「看他如此做出机会来,曲笔妙笔,非人所能也。」过卖问道:客官要吃面时,和这老人合坐一坐。「只是轻轻地落出一笋,绝不见斧削之迹。」戴宗见个老丈独自一个占著一副大座头,便与他施礼,唱个喏,两个对面坐了,李逵坐在戴宗肩下。分付过卖造四个壮面来。戴宗道:我吃一个,你吃三个不少么?李逵道:不济事!一发做六个来,我都包办!「本欲便写拍桌溅汁,斗出机会,然又恐突然便拍,不惟无此粗糙李逵,亦无此粗糙文章也。今先写肚饥,作第一段。」过卖见了也笑,等了半日,不见把面来,「写等久,作第二段。」李逵却见都搬入里面去了,「写都搬进去,作第三段。○其实不堪,不得不拍。」心中己有五分焦躁。只见过卖却搬一个热面,放在合坐老人面前。「写单搬一个,作第四段。○一发不堪,不得不拍。」那老人也不谦让,拿起面来便吃。「写老人便吃,作第五段。○一发不堪,不得不拍。○只李逵一拍,看他曲曲写来,誓不肯作直笔。」那粉面却热,老儿低著头,伏桌儿吃。「上五段为拍桌作引,此一段为溅汁作注。看他笔法安顿之妙。」李逵性急,叫一声过卖,骂道:却教老爷等了这半日!把那桌子只一拍,「先有上五段,便令此句不突。」泼那老人一脸热汁,「先有前一注,便令此句不突。○看他如此斗出机会来,曲笔妙笔,非人所能也。」那分面都泼翻了,老儿焦躁,便起来揪住李逵,喝道:你是何道理打翻我面!李逵捻起拳头,要打老儿。戴宗慌忙喝住,与他陪话,道:老丈休和他一般见识。小可陪老丈一分面。那老人道:客官不知;老汉路远,早要吃了面回去听讲,迟时误了程途。戴宗问道:老丈何处人氏?却听谁人讲甚么?
老儿答道:老汉是本处蓟州管下九宫县「好县名。」二仙山下人氏,「好山名。○如七宝村、挑花庄、狮子桥、对影山等,皆与本文关合作致,不是无端指斥。」因来这城中买些好香回去,听山上罗真人讲说长生不老之法。戴宗寻思:莫不公孙胜也在那里?便问老人道:老丈贵庄曾有个公孙胜么?老人道:客官问别人定不知,多有人不认得他。老汉和他是邻舍。他只有个老母在堂。「着。」这个先生一向云游在外,「着。」此时唤做公孙一清。「着。」如今出姓,都只叫他清道人,不叫做公孙胜,此是俗名,无人认得。「为前一遭及昨二日寻不着注破。」戴宗道: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拜问老丈:九宫县二仙山离此间多少路?清道人在家么?老人道:二仙山只离本县四十五里便是。清道人他是罗真人上首徒弟。他本师如何放他离左右!戴宗听了大喜,连忙催趱面来吃;和那老人一同吃了,「若此处又必分表戴宗吃一个,李逵吃五个,岂不是呆鸟?」算还面钱,同出店肆,问了路途。戴宗道:老丈先行;「不令先行,少间如何销缴?凡作文须切记此法。」小可买些香纸也便来也。老人作别去了。
戴宗,李逵回到客店里,取了行李,包裹,再拴上甲马,离了客店,两个取路投九宫县二仙山来。戴宗使起神行法,四十五里,片时到了。二人来到县前,问二仙山时,有人指道:离县投东,只有五里便是。两个又离了县治,投东而行,果然行不到五里,早来到二仙山下。见个樵夫,戴宗与他施礼,说道:借问此间清道人家在何处居住?樵夫指道:只过这个山嘴,门外有条小石桥的便是。「山居如画。先问居,次问人。文章极小处,都有节次。」两个抹过山嘴来,见有十数间草房,一周围矮墙,墙外一座小小石桥,「山居如画。」两个来到桥边,见一个村姑,提一篮新果子出来,「山居如画。○诗云: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一樵夫,一村姑,一石桥,一果篮,写来真令人想杀山居也。」戴宗施礼问道:娘子从清道人家出来,清道人在家么?村姑答道:在屋后炼丹。「山居如画。○高唐州斯杀忙杀人,二仙山炼丹闲杀人,乃忙者不知忙到何时方了,闲者又不知闲到何时方了,令我一叹也。」戴宗心中暗喜。分付李逵道:你且去树多处躲一躲,待我自入去见了他却来叫你。
戴宗自入到里面看时,一带三间草房,门上悬挂一个芦帘。「山居如画。」戴宗咳嗽一声,只见一个白发婆婆从里面出来。戴宗当下施礼道:告禀老娘,小可欲求清道人相见一面。婆婆问道:官人高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从山东到此。婆婆道:孩儿出外云游,不曾还家。戴宗道:小可是旧时相识,要说一句紧要的话,「无紧要,尚回不在家;安有有紧要,反望其出来耶?戴宗徒知紧要之紧要,而不知世上之所谓紧要,乃山中之所谓扯淡,真可笑,亦可哀也。」求见一面。婆婆道:不在家里,有甚话说,留下在此不妨。待回家自来相见。戴宗道:小可再来。就辞了婆婆,却来门外对李逵道:今番须用著你;「是以院长必须得一个做伴同来也。」方才他娘说道不在家里,如今你可去请他。他若说不在时,你便打将起来,「好。」却不得伤犯他老母,「又好。」我来喝住你便罢。「又好。○未放火,先算收火者,待李逵不得不尔也。」
李逵先去包裹里取出双斧,Сhā在两胯下,「数日闷人,一时松颡,写得活画。」入得门里,大叫一声著个出来。「四字绝倒。深山学道人家,曾未曾闻此声,真非李大哥道不出也。○明知学道之家定无余人,而云着个出来者,盖言自出来也得,娘出来也得也。四字中已画出火杂杂扳爷之势矣。○读之觉纸上有声甚厉。」婆婆慌忙迎著问道:是谁?见了李逵睁著双眼,先有八分怕他,问道:哥哥有甚话说?李逵道:我乃梁山泊黑旋风,「我常笑世间出将入相之人,其名震天震地,而以告于住山学道之士,方且瞠目不省何物。如黑旋风到处惊人,今日便欲以之惊此老母,可丑也。」奉著哥哥将令,教我来请公孙胜。你叫他出来,佛眼相看!若还不肯出来,放一把鸟火,把你家当都烧做白地!又大叫一声早早出来。「妙人妙绝。」婆婆道:好汉莫要恁地。我这里不是公孙胜家,自唤做清道人。李逵道:你只叫他出来,我自认得他鸟脸!「妙人妙绝。」婆婆道:出外云游未归。李逵拔出大斧,先砍翻一堵壁。「妙人妙绝。」婆婆向前拦住。李逵道:你不叫你儿子出来,我只杀了你!拿起来便砍。「妙人妙绝。」把那婆婆惊倒在地。只见公孙胜从里面奔将出来,叫道:不得无礼!「一个只见。」只见戴宗便来喝道:铁牛!如何吓倒老母!「又一个只见。○看他用两只见,便知都从李逵眼中写出,笔法之妙如此。」戴宗连忙扶起。李逵撇了大斧,便唱个喏道:阿哥休怪。不恁地你不肯出来。「妙人妙绝。」
公孙胜先扶娘入去了,「写公孙胜好。若写宋江,便要跪问其母不已,埋怨李逵不已矣。」却出来拜请戴宗、李逵;邀进一间净室坐下,「写公孙胜好。」问道:亏二位寻得到此。戴宗道:自从哥哥下山之后,小可先来蓟州寻了一遍,并无打听处,只纠合得一伙弟兄上山。今次宋公明哥哥因去高唐州救柴大官人,致被知府高廉两三阵用妖法赢了;无计奈何,只得教小可和李逵迳来寻请足下。遍蓟州,并无寻处。偶因素面店中得个此间老丈指引到此。却见村姑说足下在家烧炼丹药,老母只是推却;因此使李逵激出哥哥来。这个太莽了些。望乞恕罪。宋公明哥哥在高唐州界上度日如年;请哥哥便可行程,以见始终成全大义之美。公孙胜道:贫道「只开口二字,已不肯去矣。」幼年飘荡江湖,多与好汉们相聚。自从梁山泊分别回乡,非是昧心:一者母亲年老,无人奉侍;「真孝。」二乃本师罗真人留在座前。「真悌。」恐怕山寨有人寻来,故意改名清道人,隐居在此。戴宗道:今者宋公明正在危急之际,哥哥慈悲,只得去走一遭。公孙胜道:干碍老母无人养瞻。本师罗真人如何肯放?其实去不得了。戴宗再拜恳告。公孙胜扶起戴宗,说道:再容商议。公孙胜留戴宗、李逵在净室里坐定,安排些素酒素食相待。三个吃了一回,戴宗又苦苦哀告道:若是哥哥不肯去时,宋公明必被高廉捉了,山寨大义,从此休矣!公孙胜道:且容我去禀问本师真人。若肯容许,便一回去。戴宗道:只今便去启问本师。公孙胜道:且宽心住一宵,明日早去。「亦先逗出一宵二字。」戴宗道:公明在彼,一日如度一年,烦请哥哥便问一遭。
公孙胜便起身引了戴宗、李逵离了家里,取路上二仙山来。此时己是秋残初冬时分,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来到半山里,却早红轮西坠。「不惟写景,亦已觑定准备半矣。」松阴里面一条小路,「山居如画。」直到罢真人观前,见有朱红牌额,上写著紫虚观三个金字。「真乃如画。」三人来到观前著衣亭上,整顿衣服,从廊下入来,迳投殿后松鹤轩里去。两个童子「童子。」看见公孙胜领人入来,报知罗真人。传法旨,教请三人入来。当下公孙胜引著戴宗,李逵到松鹤轩内,正值真人朝真才罢,坐在云床上。公孙胜向前行礼起居,躬身侍立。戴宗当下见了,慌忙下拜。「自见宋公明,几以为天下之人物,至此而止矣,又岂知深山穷谷之和,又有如是之人物乎?写戴宗慌忙下拜,盖戴宗于是乎恍然自失矣。」李逵只管光著眼看。「有戴宗,不可无李逵,写得各极其妙。」罗真人问公孙胜道:此二位何来?公孙胜道:便是昔日弟子曾告我师,山东义友是也。今为高唐州知府高廉显逞异术,有兄宋江,特令二弟来此呼唤。弟子未敢擅便,故来禀问我师。罗真人道:一清既脱火坑学炼长生,何得再慕此境?戴宗再拜,道:容乞暂请公孙先生下山,破了高廉便道还山。罗真人道:二位不知,此非出家人闲管之事。汝等自下山去商议。「不因此一跌,安得生出下文绝奇文字来。看官须感激真人,莫便错怪真人也。」公孙胜只得引了二人,离了松鹤轩,连晚下山来。「连晚妙,为下文蛛丝马迹。」
李逵问道:那老仙先生说甚么?「妙笔妙笔。设无此一曲,则竟当时发作耳,又安肯待到半夜耶?才子作文,真乃心到手到,非他人之所知也。○老仙先生四字,是铁牛胸中忽然杜撰出来之文,字字出人意外,又字字在人眼前。妙绝妙绝,令我绝倒。」戴宗道:你偏不听得!李逵道:便是不省得这般鸟做声。「妙人妙绝,令我绝倒。」戴宗道:便是他的师父说道教他休去!李逵听了,叫起来道:教我两个走了许多路程,我又吃了若干苦,「知其受创之深。」寻见了,却放出这个屁来!莫要引老爷性发,一只手捻碎你这道冠儿,一只手提住腰胯,把那老贼道直撞下山去!「于事则先有此语,而后有半夜之事;于文则先有半夜之事,而后有此语,盖是先衬之法也。○又与前脑揪相对作章法。」戴宗瞅著道:你又要钉住了脚!李逵陪笑道:不敢!不敢!我自这般说一声儿耍。「与前对锁作章法。」
三个再到公孙胜家里,当下安排些晚饭。戴宗和公孙胜吃了。李逵却只呆想,不吃。「偷吃牛肉,便吃五七斤;同吃壮面,便吃五六个;干事不成,便只呆想不吃。李大哥诚乃无处不是。○俗本讹。」公孙胜道:且权宿一宵,明日再去恳求本师。「涉笔成趣。」若肯时,便去。戴宗只得叫了安置,收拾行李,和李逵来净室里睡。这李逵那里睡得著;「胸中既有连累柴大官人一事,耳中又有必捉公明哥哥一句,真是如何睡得着。写李逵忠孝过人,令人感泣。」捱到五更左侧,轻轻地爬将起来;「李逵又有轻轻之日,妙人妙绝。」听那戴宗时,正的的睡熟;「妙。」自己寻思道:「一寻思。○李逵又有寻思之日,李逵又有寻思两遍之日,都是妙人奇事。」却不是干鸟气么?你原是山寨里人,却来问甚么鸟师父!「快论确论。」我本待一斧砍了,出口鸟气;不争杀了他,却又请那个去救俺哥哥?「妙。○是李逵寻思语。」又寻思道:明朝那厮又不肯,不误了哥哥的大事?「极快极确。」我只是忍不得了,「妙妙。○只是忍不得,一似李逵又有忍得之日,妙人奇事。」莫若杀了那个老贼道,教他没问处,只得和我去?「快论确论。」
李逵当时摸了两把板斧,轻轻地开了房门,「为了弟兄,便有无数轻轻,吾闻其语,未见其人也。」乘著星月明朗,一步步摸上山来:到得紫虚观前,却见两扇大门关了,傍边篱墙喜不甚高。李逵腾地跳将过去,开了大门,一步步摸入里面去,直至松鹤轩前,只听隔窗有人念诵什么经号之声。「不省得这般鸟做声,妙绝。○俗本作玉枢宝经,谁知之,谁记之乎?甚矣古本之不可不读也。」李逵爬上来,搠破纸窗张时,「李逵又有搠破窗张别人之日,妙人奇事。」见罗真人独自一个坐在日间这件东西上;「云床也,乃自戴宗眼中写之,则曰云床;自李逵眼中写之,则曰东西,妙绝。○俗本讹。」面前桌儿上咽猥猥地「香也,却从李逵眼中写成四字,用笔之妙,几于出入神化矣。○俗本又讹,真乃可恨。」两枝蜡烛点得通亮。李逵道:这贼道!却不是当死!一踅踅过门边来,把手只一推,扑的两扇亮齐开。李逵抢将入去,提起斧头,便望罗真人脑门上只一劈,早斫倒在云床上。「奇文。」李逵看时,流出白血来,「奇文。○一个看时。」笑道:眼见得这贼是童男子身,颐养得元阳真气,不曾走泄,正没半点的红!「奇文。○因此文,忽然想到李大哥亦定是童男子身,不尔,教他何处破身也?一笑。」李逵再仔细看时,连那道冠儿劈做两半,一颗头直砍到项下。「两个看时。○再看一遍,以见不曾眼错,皆特特与明早作照耀也。」李逵道:这个人只可驱除了他!「与后真人语对锁作章法。」先不烦恼公孙胜不去!便转身,出了松鹤轩,从侧首廊下奔将出来。只见一个青衣童子,拦住李逵,「奇文不欲便住,故再蹴起一波。」喝道:你杀了我本师,待走那里去!李逵道:你这个小贼道!也吃我一斧!手起斧落,把头早砍下台基边去。「偏不杀一个,妙笔。」李逵笑道:如今只好撒开!迳取路出了观门,飞也似奔下山来;到得公孙胜家里,闪入来,闭上了门。净室里听戴宗时,「妙。」兀自未觉,李逵依前轻轻地睡了。「李逵要他只管轻轻,真是奇事。」
直到天明,公孙胜起来,安排早饭相待两个吃了。戴宗道:再请先生引我二人上山,恳告真人。李逵听了,咬著唇冷笑。「冷笑如画。○又好笑,又怕神行法,咬唇二字,活画出妙人。」三个依原旧路,再上山来;入到紫虚观松鹤轩中,见两个童子。「依然妙。」公孙胜问道:真人何在?童子答道:真人坐在云床上养性。李逵听了,吃了一惊,把舌头伸将出来,半日缩不入去。「妙人妙绝。○此句至今日亦成烂熟套语,乃今在此处读之,依旧妙不可言,何也。」三个揭起帘子入来看时,「三个看时。」见罗真人坐在云床上中间。「奇文。」李逵暗暗想道:昨夜我敢是错杀了?「妙人妙想。○我敢是错杀,你敢是错认,对锁作章法。」罗真人便道:汝等三人又来何干?戴宗道:特来哀告我师慈悲救取众人免难。罗真人便道:这黑大汉是谁?「此一问,真乃陡然相逼,下文却变出趣事,文情转变,令人不测。」戴宗答道:是小可义弟,姓李,名逵。真人笑道:本待不教公孙胜去;看他的面上,教他去走一遭。「真人无假,只是顽耳。」戴宗拜谢,对李逵说了,「五字妙。紧照上文不省鸟做声句也。俗本失之,其过不小。」李逵寻思:那厮知道我要杀他,却又鸟说!「偏奸猾,妙人。」
只见罗真人道:我教你三人片刻时便到高唐州,如何?三个谢了。戴宗寻思:「李逵寻思,戴宗寻思,总写真人小小狡狯,便令二人无不颠倒。」这罗真人,又强似我的神行法!「涉笔成趣。」真人唤道童取三个手帕来。戴宗道:上告我师,却是怎生教我们便能够到高唐州?罗真人便起身,道:都跟我来。三个人随出观门外石岩上来。先取一个红手帕铺在石上道:一清可登。公孙胜双脚踏在上面。罗真人把袖一拂,喝声道:起。那手帕化作一片红云,载了公孙胜,冉冉腾空便起,离山约有二十余丈。「便为擒高廉时作影。」罗真人唤声住。那片红云不动。却铺下一个青手帕,教戴宗踏上,喝声起。那手帕却化作一片青云,载了戴宗,起在半空里去了。那两片青红二云,如芦席大,起在天上转。李逵看得呆了。「写得如画。○爱神行则爱,爱腾云则爱,妙人妙绝。」
罗真人却把一个白手帕,铺在石上,唤李逵踏上。李逵笑道:你不是耍?若跌下来,好个大疙瘩!「偏奸猾,妙人。○只一跌字,亦必先逗。」罗真人道:你见二人么?李逵立在手帕上。罗真人喝一声起。那手帕化作一片白云,飞将起去。李逵叫道:阿也!「稚子之声。」我的不稳,放我下来!「偏奸猾,妙人。」罗真人把右手一招,那青红二云平平坠将下来。戴宗拜谢,侍立在右手,公孙胜侍立在左手。李逵在上面叫道:我也要撒尿撒屎!你不放我下来,我劈头便撒下来也!「妙人妙语。○反以劈头唬人,绝倒。」罗真人问道:我等自是出家人,不曾恼犯了你,你因何夜来越墙而过,入来把斧劈我?若是我无道德,己被杀了。又杀了我一个道童!李逵道:不是我!你敢认错了?「与上文对锁作章法。」罗真人笑道:虽然只是砍了我两个葫芦,「直到此处方注出。」其心不善。且教你吃些磨难!把手一招,喝声去。一阵恶风,把李逵吹入云端里。只见两个黄巾力士押著李逵,耳朵边有如风两之声,下头房屋树木一似连排曳去的,脚底下如云催雾趱,正不知去了多少远,諕得魂不著体,手脚摇动。「与前神行法对锁作章法。」忽听得刮刺刺地响一声,却从蓟州府厅屋上骨碌碌滚将下来。「奇文。」
当日正值府尹马士弘坐衙,「偏撰一名,如真有之者。」厅前立著许多公吏人等。看见半天里落下一个黑大汉来,众皆吃惊。「奇文。○半天二字,是谁量定?亦是千古奇文,而人人不觉者,附记于此。」马知府见了,叫道:且拿这厮过来!当下十数个牢子狱卒,把李逵驱至当前。马府尹喝道:你这厮是那里妖人?「特来请法师破妖人,却反被法师弄做妖人,笔颠墨倒,妙不可言。」如何从半天里吊将下来?李逵吃跌得头破额裂,半晌说不出话来。「绝倒。」马知府道:必然是个妖人!教:去取些法物来!「奇文。」牢子、节级将李逵捆翻,驱下厅前草地里,一个虞候掇一盆狗血没头一淋;又一个提一桶尿粪来望李逵头上直浇到脚底下。李逵口里、耳朵里,都是狗血、尿屎。「亲做一遍妖人,便学得许多破妖人之法。明日回去,即以此知府之法,还破彼知府之妖,可也。○未见公孙胜作法破高廉,先见马知府作法破李逵,笔颠墨倒,妙不可言。」李逵叫道:我不是妖人,我是跟罗真人的伴当!「偏奸猾,妙人。」原来蓟州人都知道罗真人是个现世的活神仙。从此便不肯下手伤他,再驱李逵到厅前。早有使人禀道:这蓟州罗真人是天下有名的得道活神仙。若是他的从者,不可加刑。马府尹笑道:我读千卷之书,每闻古今之事,未见神仙有如此徒弟!「丑语。○汝读千卷之书,每闻古今之事,曾见神仙如何徒弟?」既系妖人!牢子,与我加力打那厮!众人只得拿翻李逵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奇语。」马知府喝道:你那厮快招了妖人,更不打你!李逵只得招做妖人李二。「换来换去,只是李大李二,绝倒。」取一面大枷钉了,押下大牢里去。李逵来到死囚狱里,说道:我是值日神将,如何枷了我?好歹教你这蓟州一城人都死!「偏奸猾,妙人。」那押牢节级禁子都知罗真人道德清高,谁不钦服;都来问李逵:你端的是什么人?李逵道:我是罗真人亲随值日神将,因一时有失,恶了真人,把我撇在此间,教我受些苦难。三两日必来取我。你们若不把些酒肉来将息我时,我教你们众人全家都死!「偏奸猾,妙人。」那节级牢子见了他说,倒都怕他,只得买酒肉请他吃。「戴宗不得而禁之也,绝倒之文。」李逵见他们害怕,越说起风话来。牢里众人越怕了,又将热水来与他洗浴了,换些干净衣裳。「细。」李逵道:若还缺了我酒肉,我便飞了去,教你们受苦!「连日作神行法,真令铁牛瘦了一半,深感真人,送我乐土。」牢里禁子只得倒陪告他。李逵陷在蓟州牢里不题。
且说罗真人把上项的事一一说与戴宗。戴宗只是苦苦哀告,求救李逵。罗真人留住戴宗在观里宿歇,动问山寨里事物。戴宗诉说晁天王宋公明仗义疏财,专只替天行道,誓不损害忠臣烈士,孝子贤孙,义夫节妇,许多好处。罗真人听罢默然。「四字写出真人。俗本作听罢甚喜,真俗本耳!」一住五日,戴宗每日磕头礼拜,求告真人,乞救李逵。罗真人道:这等人只可驱除了罢,「与前对锁作章法。俗本悉无,真是可恨。」休带回去!戴宗告道:真人不知,这李逵虽是愚蠢,不省礼法,也有些小好处:第一,鲠直;第二,不会阿谄于人,虽死其忠不改,第三,并无淫欲邪心,贪财背义,勇敢当先。「明明分出第一第二第三,而其文拉杂无辩,一见戴宗心忙口乱,一见李逵赞叹不尽也。」因此宋公明甚是爱他。不争没了这个人回去,教小可难见兄长宋公明之面。罗真人笑道:贫道己知这人是上界天杀星之数,「于真人口中轻轻先逗出两座星辰名字,为第七十回通气。」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故罚他下来杀戮。吾亦安肯逆天,坏了此人?「甚矣定业可畏,而稗官之劝戒不小也。」只是磨他一会,我叫取来还你。戴宗拜谢。罗真人叫一声力士安在?就松鹤轩前起一阵风。风过处,一尊黄巾力士出现,躬身禀覆:我师有何法旨?「此回纯是此等文字,盖笔墨亦有气类也。」罗真人道:先差你押去蓟州的那人,罪业己满。你还去蓟州牢里取他回来。速去速回。力士声喏去了,约有半个时辰,从虚空里把李逵撇将下来。戴宗连忙扶住李逵,问道:兄弟,这两日在那里?李逵看了罗真人,只管磕头拜说:亲爷爷,铁牛不敢了也!「忽然移过亲爷爷三字来,妙人妙不可言。」罗真人道:你从今以后可以戒性,竭力扶持宋公明,休生歹心。李逵再拜道:你是我亲爷,却如何敢违了你的言语!「与前对锁作章法。」戴宗道:你正去那里去了这几日?「戴宗只道是走,妙绝。○半日只写李逵,可谓冷杀戴宗矣,故如又强似我神行法,你去那里走几日之句,皆踅笔相顾之法也。」李逵道:自那日一阵风直刮我去蓟州府里,从厅屋脊上直滚下来,被他府里众人拿住。那个鸟知府道我是妖人,捉翻我,捆了,却教牢子狱卒把狗血和尿屎淋我一头一身,打得我两腿肉烂,把我枷了,下在大牢里去。众人问我:是何神众,从天上落下来?只吃我说道:罗真人的亲随值日神将。因有些过失,罚受此苦,过二三日,必来取我。虽是吃了一顿棍棒,却也得些酒肉吃。那厮们惧怕真人,却与我洗浴,换了一身衣裳。方才正在亭心里诈酒肉吃,「真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意。」只见半空里跳下一个黄巾力士,把枷锁开了,喝我闭眼,一似睡梦中,直捉到这里。公孙胜道:师父似这般的黄巾力士有一千余员,都是本师真人的伴当。李逵听了,叫道:活佛!「自好哥、老爷、亲爷以至活佛,不伦不次,信口而出,妙人妙绝。○称道士是佛,绝倒。」你何不早说,免教我做了这般不是。只顾下拜。「反责他人,妙人妙绝。」戴宗也再拜恳告道:小可端的来得多日了。高唐州军马甚急,望乞师父慈悲,放公孙先生同弟子去救哥哥宋公明,破了高廉,便送还山。罗真人道:我本不教他去,今为汝大义为重,权教他去走一遭。我有片言,汝当记取。公孙胜向前跪听真人指教。正是:
满怀济世安邦愿,来作乘鸾跨凤人。
毕竟罗真人对公孙胜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txt
第五十三回 入云龙斗法破高廉 黑旋风下井救柴进
第五十三回入云龙斗法破高廉黑旋风下井救柴进
「请得公孙胜后,三人一同赶回,可也。乃戴宗忽然先去者,所以为李逵买枣糕地也;李逵特买枣糕者,所以为结识汤隆地也;李逵结识汤隆者,所以为打造钩镰枪地也。夫打造钩镰枪,以破连环马也。连环马之来,固为高廉报仇也;高廉之死,则死于公孙胜也。今公孙胜则犹未去也。公孙胜未去,是高廉未死也;高廉未死,则高俅亦不必遣呼延也;高俅不遣呼延,则亦无有所谓连环马也;无有所谓连环马,则亦不须所谓钩镰枪也;无有连环马,不须钩镰枪,则亦不必汤隆也。乃今李逵已预结识也;为结识故,已预买糕也;为买糕故,戴宗亦已预去也。夫文心之曲,至于如此,洵鬼神之所不得测也。
写公孙神功道法,只是一笔两笔,不肯出力铺张,是此书特特过人一筹处。
写公孙破高廉,若使一阵便了,则不显公孙;然欲再持一日,又太张高廉。趁前篇劫寨一势,写作又来劫寨,因而便扫荡之。不轻不重,深得其宜矣。
前劫寨是乘胜而来,后劫寨是因败而至;前后两番劫寨,以此为其分别。
然作者其实以后劫寨自掩前劫寨之笔痕墨迹,如上卷论之详矣。
此回独大书材冲战功者,正是高家清水公案,非浪笔漫书也。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不其然乎。
李逵朴至人,虽极力写之,亦须写不出。乃此书但要写李逵朴至,便倒写其奸猾;写得李逵愈奸猾,便愈朴至,真奇事也。
古诗云:井水知天风。盖言水在井中,未必知天风也。今两旋风都入高唐枯井之底,殆寓言当时宋江扰乱之恶,至于无处不至也。
卷末描画御赐踢雪乌雅只三四句,却用两那马句,读之遂抵一篇妙绝马赋。」
话说当下罗真人道:弟子,你往日学的法术却与高廉一般。吾今特授与汝五雷天心正法,依此而行。可救宋江,保国安民,替天行道,你的老母,我自使人早晚看视,勿得忧念。「独此母不入山泊山泊,为一部书之所无。」汝本上应天间星数,「略逗。」以此暂容汝去一遭;切须专持从前学道之心,休被人欲摇动,误了自己脚跟下大事。公孙胜跪受了诀法,便和戴宗、李逵拜辞了罗真人,别了众道伴下山。归到家中,收拾了宝剑二口并铁冠道衣等物了当,拜辞老母,离山上路。
行过了三四十里路程,戴宗道:小可先去报知哥哥,「好,又显事急,又显神足。」先生和李逵大路上来,却得再来相接。公孙胜道:正好;贤弟先往报知,吾亦趱行来也。戴宗分付李逵道:于路上小心伏侍先生,但有些差池,教你受苦。李逵道:他和罗真人一般的法术,我如何敢轻慢了他!「余波作笑。」戴宗拴上甲马,作起神行法来,预先去了。
却说公孙胜和李逵两个离了二仙山九宫县,取大路而行,到晚寻店安歇。李逵惧怕罗真人法术,十分小心伏侍公孙胜,那里敢使性。两个行了三日,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武冈镇,只见街市人咽辏集。公孙胜道:这两日于路走得困倦,买碗素菜素酒吃了行。李逵道也好。「也好者,仅好而有所未尽之辞也。」却见驿路旁一个小酒店,两个人来店里坐下。公孙胜坐了上首;李逵解了腰包,「单写李逵解包,便显待先生如此其敬也。」下首坐下,叫过卖一面打酒,就安排些素馔来吃。公孙胜道:你这里有甚素点心卖?过卖道:我店里只卖酒肉没有素点心;市口人家有枣糕卖。李逵道:我去买些来。「迤逦生出事来。」「眉批:买枣糕忽然生出一段奇文来。」便去包裹取了铜钱,迳投市镇上来买了一包枣糕。
欲待回来,只听得路旁侧首,有人喝采道:好气力!「奇文骇笔。○李大哥哥耳边忽然有此三字,虽欲不生出事来,不可得也。」李逵看时,一伙人围一个大汉,把铁瓜锤在那里使,众人看了喝采他。李逵看那大汉时,「先看大汉,看得出色。」七尺以上身材,面皮有麻,鼻子上一条大路。「就李逵眼中写出大汉形状来。」李逵看那铁锤时,「次看铁锤,看得出色。」约有三十来斤。「就李逵眼中写中铁锤斤两来。」那汉使得发了,一瓜锤正打在压街石上,把那石头打做粉碎,众人喝采。「此一行正为上文好气力三字作注,非李逵眼见此事也。」李逵忍不住,便把枣糕揣在怀里,便来拿那铁锤。「妙人。○此一拿,全从好气力三字中生出来。○须知此一拿,全是心服大汉气力真好,非是要显自己气力又好,来比落大汉也。下文只因那汉喝道甚么鸟人,便不免翻出恼来,亦喝道甚么鸟好。其实此时一片都是心服,看他看一看大汉,又看一看铁锤,一时眼前心上,真有十二分爱惜也。○此一拿正是端详铁锤,不是轻觑大汉。写李大哥哥不肯一笔轻薄,是此书手法。」那汉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拿我的锤!「眼光声口恰是李逵一流人物。」李逵道:你使得甚么鸟好,教众人喝采!看了到污眼!你看老爷使一回教众人看。「妙人。○胸中实实爱惜,只因他出口轻薄,便亦接口轻薄之,真乃一片天趣。」那汉道:我借与你,你若使不动时,且吃我一顿脖子拳了去!「眼光声口,恰是李逵一流人物。」李逵接过瓜锤,如弄弹丸一般,使了一回,轻轻放下,面又不红,心头不跳,口内不喘。那汉看了,倒身便拜,说道:愿求哥哥大名。「写大汉意思,恰是李逵一流人物。」
李逵道:你家在那里住?「一边问名,一边却问住处,非表李逵精细,不肯人前漏汇;盖图便于收卷,不肯延挨笔墨也。」那汉道:只在前面便是。引了李逵到一个所在,见一把锁锁著门。「便早写出无妻小,无家当来,皆图便于收卷,不肯延挨笔墨耳。」那汉把钥匙开了门,请李逵到里面坐地。李逵看他房里都是铁砧、铁锤、火炉、钳、凿、家伙,寻思道:这人必是个打铁匠人,山寨里正用得著,何不叫他也去入伙?。「公孙到,方才破高谦;高谦死,方才惊太尉;太尉怒,方才遣呼延;呼延至,方才赚徐宁;徐宁来,方才用汤隆。一路文情,本乃如此生去。今却忽然先将汤隆倒Сhā前面,不惟教钩镶之文未起,并用钩镶之故亦未起,乃至并公孙先生亦尚坐在酒店中间,而铁匠却已预先整备。其穿Сhā之妙,真不望世人知之矣。」李逵又道:汉子,你通个姓名,教我知道。那汉道:小人姓汤,名隆,父亲原是延安府知寨官,因为打铁上,遭际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叙用。近年父亲在任亡故,小人贪赌,「所好略同,闲中点染。」流落在江湖上,因此灌在此间打铁度日。入骨好使枪棒;「字怯奇。」为是自家浑身有麻点,人都叫小人做金钱豹子。「前请公孙遇一豹子,此请公孙又遇一豹子,何豹子之多也!」敢问哥哥高姓大名?李逵道:我便是梁山泊好汉黑旋风李逵。汤隆听了再拜道:多闻哥哥威名,谁想今日偶然得遇!李逵道:你在这几时得发迹!不如跟我上梁山泊入伙,教你也做个头领。汤隆道:若得哥哥不弃,肯带携兄弟时,愿随鞭镫。就拜李逵为兄。李逵认汤隆为弟。「一片恩爱,与他人结拜不同。」汤隆道:我又无家人伴当,同哥哥去市镇上吃三杯淡酒,表结拜之意。今晚歇一夜,明日早行。「故作一折。」李逵道:我有个师父在前面酒店里,等我买枣糕去吃了便行,耽搁不得,只可如今便行。汤隆道:如何这般要紧?「故作一折。○上午街头弄锤,下午随人落草,实是出奇之事,不得不作一折。」李逵道:你不知。宋公明哥哥见今在高唐州界厮杀,只等我这师父到来救应。汤隆道:这个师父是谁?李逵道:你且休问,快收拾了去。「来得迅疾,结得迅疾,真正绝奇文字。」汤隆急急拴了包裹盘缠银两,戴上毡笠儿,跨了口腰刀,提条朴刀,弃了家中破房旧屋,粗重家伙,跟了李逵,直到酒店里来见公孙胜。
公孙胜埋怨道:你如何去了许多时?再来迟些,我依前回去了!「呼延未到,先备汤隆,可谓亦太早计矣;忽然反衬出一句公孙回去来,夫得一未便用之汤隆,却失一急欲用之公孙,奇情幻笔,非人所知也。」李逵不敢做声回话,引过汤隆拜了公孙胜,备说结义一事。「活写出新得兄弟,分外快活来。」公孙胜见说他是打铁出身,心中也喜。李逵取出枣糕,叫过卖将去整理。三个一同饮了几杯酒,吃了枣糕,算还酒钱。李逵、汤隆各背上包裹,「单写李逵、汤隆背包,便显待先生如此其敬也。」与公孙胜离了武冈镇,迤逦望高唐州来。
三个于路,三停中走了两停多路,那日早却好迎著戴宗来接。「是待公孙先生礼。」公孙胜见了大喜,连忙问道:近日相战如何?戴宗道:高廉那厮近日箭疮平复,「陡然接出,擒纵在手。」每日引兵来搦战。哥哥坚守不敢出敌,只等先生到来。公孙胜道:这个容易。李逵引著汤隆拜见戴宗,说了备细。「活写出新待兄弟快活来。」四人一处奔高唐州来。离寨五里远,早有吕方、郭盛引一百余军马迎接著。「是待公孙先生礼。」四人都上了马,一同到寨。宋江、吴用等出寨迎接。「是待公孙先生礼。」各施礼罢,摆了接酒风,叙问间阔之情,请入中军帐内。众头领亦来作庆。李逵引过汤隆来参见宋江,吴用并众头领等。「活写出新得兄弟分外快活来。○看他如此倥偬之际,只知得意自家新有兄弟,全是一派天趣。○然其实描写李逵得意处,却都是遮掩其倒Сhā之法耳,读者母为作者所瞒也。」讲礼己罢,寨中且做庆贺筵席。「上文与公孙作庆已过,此正是庆李逵之得汤隆也。」
次日,中军帐上,宋江、吴用、公孙胜商议破高廉一事。公孙胜道:主将传令,且著拔寨都起。看敌军如何,小弟自有区处。当日宋江传令各寨一齐引军起身,直抵高唐州城壕,下寨己定。次早五更造饭,军人都披挂衣甲。宋公明、吴学究、公孙胜三骑马直到军前,摇旗擂鼓,呐喊筛锣,杀到城下来。
再说知府高廉在城中箭疮己痊,隔夜小军来报知宋江军马又到,早晨都披挂了衣甲,便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将引三百神兵并大小将校出城迎敌。两军渐近,旗鼓相望,各摆开阵势。两阵里花腔鼍鼓擂,杂彩绣旗摇。宋江阵门开处,分出十骑马来,雁翅般摆开在两边。「绝妙军容。」「眉批:雁翅般是一样军容,纺车般是一样军容,十队破连环是一样军容。看他只是洒笔而墨,便有无数阵图摆出,不似三国志处处战到若干合,一刀斩于马下而已。」左手下五将:花荣、秦明、朱仝、欧鹏、吕方;右手下五将是:林冲、孙立、邓飞、马麟、郭盛;中间三个总军主将,三骑马出到阵前。「绝妙军容。」看对阵金鼓全鸣,门旗开处,也有二三十个军官簇拥著高唐州知府高廉出在阵前,立马门旗之下,厉声喝骂道:你那水洼草贼!既有心要来厮杀,定要见个输赢!走的不是好汉!宋江问一声:谁人出马立斩此贼?小李广花荣挺枪跃马,直至垓心。高廉见了,喝问道:谁与我直取此贼去?那统制官队里转出一员上将,唤做薛元辉,使两口双刀,骑一匹劣马,飞出垓心,来战花荣,两个在阵前斗了数合,花荣拨回马,望本营便走。薛元辉纵马舞刀,尽力来赶。花荣略带住了马,拈弓取箭,扭转身躯,只一箭,把薛元辉头重脚轻射下马去。两军齐呐声喊。
高廉在马上见了大怒,急去马鞍前取下那面聚兽铜牌,把剑去击。那里敲得三下,只见神兵队里卷起一阵黄砂来,罩得天昏地黑,日色无光。喊声起处,豺狼虎豹怪兽毒虫就这黄砂内卷将出来。众军恰待都起,公孙胜在马上早挈出那一把松文古定剑来,「松文好色泽,古定好名目。」指著敌军,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道金光射去,那伙怪兽毒虫都就黄砂中乱纷纷坠于阵前。众军人看时,却都是白纸剪的虎豹走兽,黄砂皆荡散不起。「此等处看他只略叙,不肯极力铺张,皆特避俗笔也。」宋江看了,鞭梢一指,大小三军一齐掩杀过去;但见人亡马倒,旗鼓交横。高廉急把神兵退走入城。宋江军马赶到城下,城上急拽起吊桥,闭上城门,擂木、炮石,如雨般打将下来。宋江叫且鸣金,收聚军马下寨,整点人数,各获大胜,回帐称谢公孙先生神功道德,随即赏劳三军。
次日,分兵四面围城,尽力攻打。公孙胜对宋江,吴用道:昨夜虽是杀败敌军大半,眼见得那三百神兵退入城中去了。今日攻击得紧,那厮夜间必来偷营劫寨。「前劫寨,所以为一箭地也;此又劫寨,所以免明日之再战也。然两文对立,亦便借作章法矣。」今晚可收军一处,至夜深,分去四面埋伏。这里虚扎寨栅,教众将只听霹雳响,看寨中火起,一齐进兵。传令己了,当日攻城至未牌时分,都收四面军兵还寨,却在营中大吹大擂饮酒。「谋定之军,每每如此。」看看天色渐晚,众头领暗暗分拨开去,四面埋伏己定。
却说宋江、吴用、公孙胜、花荣、秦明、吕方、郭盛上土城坡等候。是夜高廉果然点起三百神兵,背上各带铁葫芦,于内藏著硫磺焰硝,烟火药料;各人俱执钩刃,铁扫帚,口内都衔著芦哨。「劫寨神兵结束,前略此详。」二更前后,大开城门,放下吊桥,高廉当先,驱领神兵前进,背后却带三十余骑,奔杀前来。离寨渐近,高廉在马上作起妖法,却早黑气冲天,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播土扬尘。三百神兵取火种,去那葫芦口上点著,一声芦哨齐响,黑气中间,火光罩身,大刀阔斧,滚入寨里来,高埠处,公孙胜仗剑作法,就空寨中平地上刮刺刺起个霹雳。三百神兵急待步,只见那空寨中火起,火焰乱飞,上下通红。无路可出。四面伏兵齐起,围定寨栅,黑处偏见。「只是略叙,不肯极力铺张。」三百神兵不曾走得一个,都被杀在阵里。「先了神兵。」高廉急引了三十余骑奔走回城。背后一枝军马追赶将来,乃是豹子头林冲。看看赶上,急叫得放下吊桥。高廉只带得八九骑入城,其余尽被林冲和人连马生擒活了去。「独写林冲者,直为五狱楼下、白虎堂前、山神庙里吐气也。」高廉退到城中,尽点百姓上城守护。「吾闻设兵将以保障城池,以奠安百姓也,未闻兵亡将折,而反驱百姓以守其城池也。千古通弊,为之浩叹!」高廉军马神兵被宋江、林冲杀个尽绝。「大书宋江,以明主军;大书林冲,以志快活。笔法妙绝。」
次日,宋江又引军马四面围城甚急。高廉寻思;我数年学得法术,不想今日被他破了!似此如之奈何?。只得使人去邻近州府求救。急急修书二封,教去东昌寇州,二处离此不远。这两个知府都是我哥哥抬举的人。「丑。」教星夜起兵来接应。差了两个帐前统制官,赍擎书信,放开西门,杀将出来,投西夺路去了。众将却待去追赶,吴用传令:且放他出去,可以将计就计。宋江问道:军师如何作用?吴学究道:城中兵微将寡,所以他去求救。我这里可使两枝人马,诈作救应军兵,于路混战:高廉必然开门助战,乘势一面取城,把高廉引入小路,必然擒获。宋江听了大喜,令戴宗回梁山泊另取两枝军马,分作两路而来。
且说高廉每夜在城中空阔处堆积柴草,竟天价放火为号,城上只望救兵到来。过了数日,守城军兵望见宋江阵中不战自乱,「好。」急忙报知。高廉听了,连忙披挂上城瞻望,只见两路人马,战尘蔽日,喊杀连天,冲奔前来;四面围城军马,四散奔走。「好。」高廉知是两路救军到了,尽点在城军马,大开城门,分头掩杀出去。
且说高廉撞到宋江阵前,看见宋江引著花荣、秦明,三骑马望小路而走。「妙,写得如锦如火。」高廉引了人马急去追赶,急听得山坡后连珠炮响,心中疑惑,便收转人马回来。两边锣响,左手下小温侯,「一个古人。」右手下赛仁贵,「又一个古人。」各引五百人马冲将出来。高廉急夺路走时,部下军马折其大半;奔走脱得垓心时,望见城上已都是梁山泊旗号;「妙,写得如锦如火。」举眼再看,无一处是救应军马;只得引著败卒残兵,投山僻小路而走。行不到十里之外,山背后撞出一彪人马,当先拥出病尉迟,「又一个古人。」拦住去路,厉声高叫:我等你多时!好好下马受缚!,高廉引军便回。背后早有一彪人马截住去路,当先马上却是美髯公。「又一个古人。○看他四面截住,便撮出四个古人,真乃以文为戏,读之令人叹绝。○极小一篇文字,亦必作一章法,真是不得不叹绝也。」两头夹攻将来,四面截了去路,高廉只得弃了马,「次了马。」却走上山。那四下里部军一齐赶上山去。高廉慌忙,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起!驾一片黑云,冉冉胜腾空,直上山顶。「高谦妖术不便住,至此又生出一段。」只见山坡边转出公孙胜来;见了,便把剑在马上望空作用,只中也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将剑望上一指,只见高廉从云中倒撞下来,「只是略叙,不肯极力铺张。」侧首抢过Сhā翅虎雷横,一朴刀把高廉挥做两段。雷横提了首级,都下山来,「前独详写林冲者,所以使沉冤一快也;此必大书雷横者,所以使新来立功也。耐庵笔下调遣众人,不肯草草如此。」先使人去飞报主帅,宋江已知杀了高廉,收军进高唐州城内,先传下将令,休得伤害百姓;一面出榜安民,秋毫无犯;「如此言,所谓仁义之师也。今强盗而忽用仁义之师,是强盗之权术也。强盗之权术,而又书之者,所以深叹当时之官军反不能然也。彼三家村学究,不知作史笔法,而遽因此等语,过许强盗真有仁义,不亦怪载!○看他写宋江此来,本是救柴进,却反将救柴进作第二句,将假仁义陡然翻作第一句,以表江之权术,真有大过人者,为诸盗之魁也。」且去大牢中救出柴大官人来。那当牢节级,押狱禁子,已都走了,止有三五十个罪囚,尽数开了枷锁释放,数中只不见柴大官人一个,「千曲百折,得破高唐,无不以为救出柴进,易如探囊也。忽然又作一跌,真正出自意外。」「眉批:不见柴进,第一跌。」宋江心中忧闷。寻到一处监房内,却监著柴皇亲一家老小;又一座牢内,监著沧州提捉到柴进一家老小,同监在彼,「补前所无。」为是连日厮杀,未曾取问发落。「自注一句。」只是没寻柴大官人处。「再一跌。○前一跌是初入之时,此一跌是搜遍之后,写得妙绝。」吴学究教唤集高唐州押狱禁子跟问时,数内有一个禀道:小人是当牢节级蔺仁。前日蒙知府高廉所委,专一牢固监守柴进,不得有失;「补一。」又分付道:但有凶吉,你可便下手。「补二。」三日之前知府高廉要取柴进出来施刑,小人为见本人是个好男子,不忍下手,只推道:本人病至八分,不必下手。「补三。」后又催并得紧,小人回称:柴进已死。「补四。」因是连日厮杀,知府不闲,小人却恐他差人下来看视,必见罪责;昨日引迤进去后面枯井边,开了枷锁,推放里面躲避,如今不知存亡。「真正奇文,出自意外。」
宋江听了,慌忙著蔺仁引入。直到后牢枯井边望时,见里面黑洞洞地,不知多少深浅;「写枯井。」上面叫时,那得人应;「写枯井。」把索子放下去探时,约有八九丈深。「写枯井。○先定枯井,便衬出李逵舍身下探之忠勇,妙笔。」宋江道:柴大官人眼见得都是没了!宋江垂泪。吴学究道:主帅且休烦恼。谁人敢下去探望一遭,便见有无。说犹未了,转过黑旋风李逵来,大叫道:等我下去!「妙人。○一半忠勇,一半好奇。一半忠勇。为连累你吃官司句作结;一半好奇,为神行法青红云作结。」宋江道:正好。当初也是你送了他,今日正宜报本。「掂斤播两,是宋江语,令人闻之,可恼可畏。我若作李逵,便不复下去。」李逵笑道:我下去不怕,你们莫要割断了绳索!「自神行法吃亏后,处处小心叮嘱,又处处好奇欲试,写出妙人妙绝。○与上大疙瘩句一样句法。」吴学究道:你却也忒奸猾!「骂得妙,妙于极不确,却妙于极确,令人忽然失笑。」且取一个大蔑箩,把索子络了,接长索头,扎起一个架子,把索挂在上面。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手拿两把板斧,坐在箩里,却放下井里去。
索上缚两个铜铃。渐渐放到底下,李逵却从箩里爬将出来,去井底下摸时,摸著一堆,却是骸骨。「故作吓人语,妙笔妙笔。」「眉批:摸着骸骨,第二跌。」李逵道:爷娘!甚鸟东西在这里,「此句写出井底之黑,画井底真是井底。」又去这边摸时,底下湿漉漉,没下脚处。「此句写井底湿,画井底真是井底。」李逵把双斧拔放箩里,两手去摸底下,四面却宽;「此句写井底空洞,画井底真是井底。」一摸摸著一个人,做一堆儿蹲在水坑里。李逵叫一声柴大官人,那里见动,「又故作吓人语,妙笔妙笔。○入监不见柴进是第一跌,下井摸着骸骨是第二跌,摸着叫唤不应是第三跌。此书之妙,莫妙于逐步作跌,而俗子偏学其科诨以为奇也。」「眉批:那里见动,第三跌。」把手去摸时,只觉口内微微声唤。李逵道:谢天地!「三个字直与柴皇城家出后门时两句说话,正是一副道理。」恁地时,还有救哩!随即爬在箩里,摇动铜铃。众人扯将上来,摇动铜铃。却只李逵一个,「妙人妙绝,绝倒我也。」「眉批:只一李逵,第四跌。」备细说了下面的事。宋江道:你可再下去,先把柴大官人放在箩里,先发上来,却再放箩下来取你。李逵道:哥哥不知,我去蓟州著了两道儿,今番休撞第三遍。「真是奸猾。○两番写李逵奸猾,忽翻出下文发喊大叫来,妙文随手而成,正不知有意得之,无意得之也。」宋江笑道:我如何肯弄你!你快下去。
李逵只得再坐箩里,又下井去。「偏是他下井,偏是他下去两遍,字字可为失笑。○写李逵好奇,故肯下去;又奸猾,故不肯下去。妙人妙绝处,全在只得二字。」到得底下,李逵爬出箩去,把柴大官人拖在箩里,摇动索上铜铃。上面听得,早扯起来。到上面,众人大喜。「先喜寻着。」及见柴进头破额裂,两腿皮肉打烂,眼目略开又闭,众人甚是凄惨,「次悲受苦,写得有节次。」叫请医生调治。李逵却在井底下发喊大叫。「不惟自己要紧,亦急要看柴大官人也。」宋江听得,急叫把箩放将下去,取他上来。李逵到得上面,发作道:你们也不是好人!「妙人妙绝。」便不把箩放下来救我!宋江道:我们只顾看柴大官人,因此忘了你,休怪。宋江就令众人把柴进扛扶上车睡了;把两家老小并夺转许多家财,共有二十余辆车子,叫李逵、雷横先护送上梁山泊去,「护送用雷横、李逵,一是新到效劳,一是完连累一案。」却把高廉一家老小良贱三四十口,处斩于市;「快活。」赏谢了蔺仁;再把府库财帛仓粮米并高廉所有家私,尽数装载上山。
大小将校,离了高唐州,得胜回梁山泊。所过州县,秋毫无犯。「特笔之,以愧当时官军也。」在路已经数日,回到大寨。柴进扶病起来,称谢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晁盖教请柴大官人就山顶宋公明歇处,另建一所房子与柴进并家眷安歇。「每一人上山,必特书宋江牢茏作自己心腹,今此独书出自晁盖,岂晁盖至此已悟耶?」晁盖、宋江等众怕大喜。自高唐州回来,又添得柴进、汤隆两头领,且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东昌寇州两处「顺风斜渡,又一过接之法。」已知高唐州杀了高廉,失陷了城池,只得写表,差人申奏朝廷;又有高唐州逃难官员,都到京师说知事实。高太尉听了,知道杀死他兄弟高廉,「特书高俅黩皇师,报私怨,以深恶之也。」次日五更,在待漏院中,专等景阳钟响。百官各具公服,直临丹墀,伺候朝见。当日五更三点,道君皇帝升殿。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天子驾坐。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高太尉出班奏道:今有济州梁山泊贼首晁盖、宋江累造大恶;打劫城池,抢掳仓廒,聚集凶徒恶党,现代济州杀害官军,闹了江州无为军;今又将高唐州官民杀戮一空,仓廒库藏尽被掳去。此是心腹大患,若不早行诛剿,他日养成贼势,难以制伏。伏乞圣断。天子闻奏大惊,随即降下圣旨,就委高太尉选将调兵,前去剿捕,务将扫清水泊,杀绝种类。高太尉又奏道:量此草寇,不必兴举大兵。臣保一人,可去收服。天子道:卿若举用,必无差错,即令起行。飞捷报功,加官赐赏,高迁任用。高太尉奏道:此人乃开国之初,河东名将呼延赞嫡派子孙,单名唤个灼字;使两条钢鞭,有万夫不当之勇;见受汝宁郡都统制,手下多有精兵勇将。臣保举此,可以征剿梁山泊。可授兵马指挥使,领马步精锐军士,克日扫清山寨,班师还朝。天子准奏,降下圣旨:著枢密院即便差人勒前往汝宁州星夜宣取。当日朝罢,高太尉就于帅府著枢密院拨一员军官,擎圣旨前去宣取。「奉旨调将,是第一段。○一路特详呼延出军重大,以明是役之惊天动地,非复前文小小捕盗之比。」「眉批:奉旨调将。」当日起行,限时定日,要呼延灼赴京听命。
却说呼延灼在汝宁州统军司坐衙,听得门人报道:有圣旨,特来宣取将军赴京,有委用的事。呼延灼与本州官员出郭迎接到统军司,开读已罢,设宴管待使臣;火急收拾了头盔衣甲,鞍马器械,带引三四十从人,一同使命,离了汝宁州,星夜赴京。于路无话,早到京师城内殿司府前下马,来见高太尉。「未见天子,先见太尉,可叹可笑。」
当日高俅正在殿帅府坐衙。门吏报道:汝宁州宣到呼延灼,见在门外。高太尉大喜,叫唤进来参见。高太尉问慰已毕,与之赏赐;次日早朝,引见道君皇帝。天子看见呼延灼一表非俗,喜动天颜,就赐踢雪乌骓一匹。「下文将有连环马一篇奇文,便先向此处生出踢雪乌骓一匹,装作头彩,绝妙章法也。」那马,「句。」浑身墨锭似黑,四蹄雪练价白,因此名为踢雪乌骓。「先画其毛片。○一段。」那马,「句。○二那马句,神彩奕奕。」日行千里。「次叹其德性。○一段。」奉圣旨赐与呼延灼骑坐。「两那马下,又撰一道圣旨,文势淋漓突兀。」「眉批:天子赐马。」呼延灼谢恩已罢,「天子赐马是第二段。」随高太尉再到殿帅府,「既见天子,又到太尉,可叹可笑。」商议起军剿捕梁山泊一事。呼延灼道:禀明恩相:小人觑探梁山泊,兵粗将广,马劣枪长,「绝妙好辞,遂为山泊作赞。」不可轻敌小觑。乞保二将为先锋,同提军马到彼,必获大功。高太尉听罢大喜,问道:将军所保谁人,可为前部先锋?
不争呼延灼举保此二将,有分教:
宛子城重添良将,梁山泊大破官军。
且教:
功名未上凌烟阁,姓字先标聚义厅。
毕竟呼延灼对高太尉保出谁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吴用使时迁偷甲 汤隆赚徐宁上山
第五十五回吴用使时迁偷甲汤隆赚徐宁上山
「总批:盖耐庵当时之才,吾直无以知其际也。其忽然写一豪杰,即居然豪杰也;其忽然写一奸雄,即又居然奸雄也;甚至忽然写一淫妇,即居然淫妇。今此篇写一偷儿,即又居然偷儿也。人亦有言:非圣人不知圣人。然则非豪杰不知豪杰,非奸雄不知奸雄也。耐庵写豪杰,居然豪杰,然则耐庵之为豪杰可无疑也。独怪耐庵写奸雄,又居然奸雄,则是耐庵之为奸雄又无疑也。虽然,吾疑之矣。夫豪杰必有奸雄之才,奸雄必有豪杰之气;以豪杰兼奸雄,以奸雄兼豪杰,以拟耐庵,容当有之。若夫耐庵之非淫妇、偷儿,断断然也。今观其写淫妇居然淫妇,写偷儿居然偷儿,则又何也?噫噫。吾知之矣!非淫妇定不知淫妇,非偷儿定不知偷儿也。谓耐庵非淫妇非偷儿者,此自是未临文之耐庵耳。夫当其未也,则岂惟耐庵非淫妇,即彼淫妇亦实非淫妇;岂惟耐庵非偷儿,即彼偷儿亦实非偷儿。经曰:不见可欲,其心不乱。群天下之族,莫非王者之民也。若夫既动心而为淫妇,既动心而为偷儿,则岂惟淫妇偷儿而已。惟耐庵于三寸之笔,一幅之纸之间,实亲动心而为淫妇,亲动心而为偷儿。既已动心,则均矣,又安辩泚笔点墨之非人马通奸,泚笔点墨之非飞檐走壁耶?经曰:因缘和合,无法不有。自古淫妇无印板偷汲法,偷儿无印板做贼法,才子亦无印板做文字法也。因缘生法,一切具足。
是故龙树著书,以破因缘品而弁其篇,盖深恶因缘;而耐庵作《水浒》一传,直以因缘生法,为其文字总持,是深达因缘也。夫深达因缘之人,则岂惟非淫妇也,非偷儿也,亦复非奸雄也,非豪杰也。何也?写豪杰、奸雄之时,其文亦随因缘而起,则是耐庵固无与也。或问曰:然则耐庵何如人也?曰:才子也。何以谓之才子也?曰:彼固宿讲于龙树之学者也。讲于龙树之学,则菩萨也。菩萨也者,真能格物致知者也。
读此批也,其于自治也,必能畏因缘。畏因缘者,是学为圣人之法也。
传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也。其于治人也,必能不念恶。不念恶者,是圣人忠恕之道也。传称王道平平,王道荡荡是也。天下而不乏圣人之徒,其必有以教我也。
此篇文字变动,又是一样笔法。如:欲破马,忽赚枪;欲赚枪,忽偷甲。
由马生枪,由枪生甲,一也。呼廷既有马,又有炮,徐宁亦便既有枪,又有甲。呼延马虽未破,炮先为山泊所得;徐宁亦便枪虽未教,甲先为山泊所得,二也。赞呼延踢雪骓时,凡用两那马句,赞徐宁赛唐猊时,亦便用两那副甲句,三也。徐家祖传枪法,汤家却祖传枪样;二祖传字对起,便忽然从意外另生出一祖传甲来,四也。于三回之前,遥遥先Сhā铁匠,已称奇绝;却不知已又于数十回之前,遥遥先Сhā铁匠,五也。
写时迁人徐守家,已是更余,而徐宁夫妻偏不便睡;写徐宁夫妻睡后,已入二更余,而时迁偏不便偷。所以者何?盖制题以构文也。不构文而仅求了题,然则何如并不制题之为愈也。
前文写朱仝家眷,忽然添出令郎二字者,所以反衬知府舐犊之情也。此篇写徐宁夫妻,忽然又添出一六七岁孩子者,所以表徐氏之有后,而先世留下镇家之甲定不肯漫然轻弃于人也。作文向闲处设色,惟毛诗及史迁有之,耐庵真正才子,故能窃用其法也。
写时迁一夜所听说话,是家常语,是恩爱语,是主人语,是使女语,是楼上语,是寒夜语,是当家语,是贪睡语。句句中间有眼,两头有棱,辨只死写几句而已。
写徐家楼上夫妻两个说话,却接连写两夜,妙绝,奇绝!
汤隆、徐宁互说红羊皮匣子,徐宁忽向内里增一句云:里面又用香绵裹住。汤隆便忽向外面增一句云:不是上面有白线刺着绿云头如意,中间有狮子滚绣球的?只红羊皮匣子五字,何意其中又有此两番色泽。
知此法者,赋海欲得万言,固不难也。
由东京至山泊,其为道里不少,便分出三段赚法来,妙不可言。
正赚徐宁时,只用空红羊皮匣子;及嫌过徐宁后,却反两用雁翎砌就圈金赛唐猊甲。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真神掀鬼踢之文也。」
话说当时汤隆对众头领说道:小可是祖代打造军器为生。先父因此艺上遭际老种经略相公,得做延安知寨。先朝曾用这连环甲马取胜。欲破阵时,须用钩镰枪可破。汤隆祖传已有画样在此,若要打造,便可下手。「未有枪法,已有枪样,未有教枪人,先有打枪手,又是一样出题法。○枪法祖传,枪样亦祖传,下因别生出一样祖传宝贝来,妙绝。」汤隆虽是会打,却不会使。「忽然一擒,忽然一纵,笔势变动。」若要会使的人,只除非是我那个姑舅哥哥。「不必姑舅哥哥也,先写是姑舅哥哥者,为便于得知藏甲之处也。」会使这钩镰枪法,只有他一个教头。他家祖传习学,不教外人。「此三句见非徐宁不可。」或是马上,或是步行,都有法则;「此三句见非教使不可。」端的使动,神出鬼没!「一个人赞。」说言未了,林冲问道:莫不是见做金枪班教师徐宁?「汤隆称叹半日,却忽然换林冲口出其名字,虽为东京二字关锁,然文势亦极为动也。」汤隆应道:正是此人。林冲道:你不说起,我也忘了。这徐宁的金枪法,「先衬一句作宾。」钩镰枪法,「次出主。○汤隆独赞钩镰者,为破呼延计也;林冲并赞金枪者,为识徐宁注也。」端的是天下独步。在京师时与我相会,较量武艺,彼此相敬相爱;「又一个人赞。○不惟赞徐宁,兼复自赞矣,妙笔。」只是如何能够得他上山?汤隆道:徐宁祖传一件宝贝,「徐既祖传他法,汤又祖传枪样,则破呼延固必用钩镰,而教钩镰固必赚徐宁矣。今便就两上祖传上,再生出一个祖传来,成此一篇绝妙奇文,则真正凭空结撰之才也。」世上无对,乃是镇家之宝。汤隆比时曾随先父知寨往东京视探姑母时,多曾见来,是一副雁翎砌就圈金甲,「写得活现。○上是眼见,下是耳闻,妙绝。」这副甲,「一句这副甲。○赞踢雪乌骓时,用两那马句;赞雁翎金甲时,用两这甲句,各成异样花色。」披在身上,又轻又稳,「四字写出一副妙甲来。○轻是甲之材,稳是甲之德。」刀剑箭矢急不能透;「此句补赞入上四字内。」人都唤做赛唐猊。「名色奇妙。」多有贵公子要求一见,造次不肯与人看。「此句既显徐宁极爱,又显汤隆独知。」这副甲「又一句这副甲。」是他的性命;「五字写爱甲入神,然正为追贼作地也。」用一个皮匣子盛著,直挂在卧房梁上。「非姑舅兄弟,何从得知?」若是先对付得他这副甲来时,不由他不到这里。
吴用道:若是如此,何难之有?放著有高手弟兄在此。「耐庵用人之法如此。」今次却用著鼓上蚤时迁去走一遭。时迁随即应道:只怕无此一物在彼;若端的有时,好歹定要取了来。汤隆说:你若盗得甲来,我便包办赚他上山。宋江问道:你如何去赚他上山?汤隆去宋江耳边低低说了数句。宋江笑道:此计大妙!吴学究道:再用得三个人,同上京走一遭。一个到东京收买烟火药料并炮内用的药材,「百忙中忽然Сhā出别事,妙笔。」两个去取凌统领家老小。「妙笔。」彭圯见了,便起身禀道:若得一人到颍州取得小弟家眷上山,实拜成全之德。「上文百忙中忽然Сhā出二事,虽与偷甲无涉,然犹是东京顺带之事。或此句则并不关东京矣,亦就百忙中一齐Сhā出,不惟妙笔,真奇笔也。」宋江便道:团练放心。便请二位修书,小可自教人去。便喊杨林可将金银书信,带领伴当,前往颍州取彭圯将军老小;薛永扮作使枪棒卖药的,往东京取凌统领老小;李云扮作客商,同往东京收买烟火药料等物;乐和随汤隆同行,又挈薛永往来作伴;一面先送时迁下山去了。「看他写众人起身,又分作三次,不肯作一率笔。」次后且叫汤隆打起一把钩镰枪做样,「入下偷甲文既毕,即徐宁已到山寨矣,打枪安顿此处,妙绝。」却教雷横提调监督。「新铁匠下又陪出一旧铁匠,奇不可言。○倒Сhā铁匠于三回之前,已谓奇不可言,又岂知先已倒Сhā一位于数十回之前耶?」原来雷横祖上,也是打铁出身。再说汤隆打起钩镰枪样子教山寨里打造军器的照著样子打照,自有雷横提督,不在话下。
大寨做个送路筵席,当下杨林、薛永、李云、乐和、汤隆辞别下山去了。「第二番起身。」次日又送戴宗下山往来探听事情。「第三番起身。」这段话,一时难尽。
这里且说时迁「便用此等字法,妙。」离了梁山泊,身边藏了暗器,诸般行头,在路拖逦来到东京,投个客店安下了;次日,踅进城来,寻问金枪班教师徐宁家。有人指点道:入得班门里,靠东第五家黑角子门便是。「如画。」时迁转入班门里,「班门。」先看了前门;「前门。」次后踅来相了后门,「后门。」见是一带高墙,「墙。」墙里望见两间小巧楼屋,「楼。」侧首却是一根戗柱。「戗柱。○每欲画出一篇绝妙文字,必先向前文一一将应用字眼逐件排出,如棋家先列后着也。」时迁看了一回,又去街坊问道:徐教师在家里么?人应道:直到晚方归家,五更便去内里随班。「明日五更事,邻舍隔晚先说,便见不是捏凑之文。」时迁叫了相扰,且回客店里来,取了行头,藏在身边,分付店小二道:我今夜多敢是不归,照管房中则个。小二道:但放心自去,这里禁城地面,并无小人。「劈面注射语,读之绝倒。○与瓦官寺和尚对鲁智深说:那里似个出家人,只像绿林中强盗一般,是一样文法。」
时迁再入到城里买了些晚饭吃了,却踅到金枪班徐宁家左右看时,没有一个好安身处。「入手忽作一跌,令人吃惊。」看看天色黑了,时迁捵入班门里面。「一层。」「眉批:第一节,时迁捵入班门。」是夜,寒冬天色,却无月光。「不惟点出时景,亦复安放时迁一夜。」时迁看见土地庙后一株大柏树,便把两只腿夹定,一节节爬将树头顶上去,骑马儿坐在枝柯上,「又一层。」「眉批:第二节,时迁上树。」捎捎望时,只见徐宁归来,望家里去了。「只见如画。」只见班里两个人提著灯笼出来关门,把一把锁锁了,各自归家去了。「只见如画。○第一只见是主,第二只见是宾,第三只见宾主双亡。只此小小一段,便是妙绝之文。」早听得谯楼禁鼓,却转初更。「初更。」云寒星斗无光,露散霜花渐白。只见班里静悄悄地,「只见如画。只见徐宁归家,只见两人关门,只见静悄悄地。前两只见,是有所见;后一只见,是无所见。活画出做贼人眼中节次。」却从树上溜将下来,踅到徐宁后门边,从墙上下来,不费半点气力,爬将过去,「又一层。」「眉批:第三节,时迁下树,爬过墙伏厨外。」看里面时,却是个小小院子。时迁伏在厨房外张时,见厨房下灯明,两个娅嬛兀自收拾未了。「是收拾将了之辞,便省却徐宁夫妻吃晚饭一段也。」时迁却从戗柱上盘到膊风板边,「眉批:第四节,时迁从戗柱上楼檐。」伏做一块儿,张那楼上时,见那金枪手徐宁和娘子对坐炉边向火,「写出寒景。」怀里抱著一个六七岁孩儿。「写出不是便睡光景,妙绝。○徐宁有儿妙。前朱仝有儿,所以能推知府爱子之心;此徐宁有儿,所以宝惜几世留传之甲也。」时迁看那卧房里时,见梁上果然有个大皮匣拴在上面;「指出正经题目。○张见皮匣是主,并张见弓箭、腰刀、衣服是宾。张见皮匣后,又必张见弓箭、腰刀、衣服者,多恐单写皮匣,便令房中寒俭也。○贼眼中无所不见,写来如画。」房门口挂著一副弓箭,一口腰刀;衣架上挂著各色衣服;「上张见皮匣是主,此又张见弓箭、腰刀,衣服,乃宾也。然亦活衬出内里随直装束来。」徐宁口里叫道:梅香,你来与我折了衣服。「上写弓箭、腰刀,衣服,只是陪伴皮匣,使不寂寞耳。此忽然便就三句内抽出衣服一句来,另自细细描写一通,以见本日真从内里随直出来。却又句句恰与匣中金甲先作映衬,别成异样色泽也。」下面一个娅嬛上来,就侧首春台上先折了一领柴绣圆领;「一。」又折一领官绿衬里袄子「二。」并下面五色花绣踢串,「三。」一个护项彩色锦帕,「四。」一条红绿结子并手帕一包;「五。」另用一个小黄帕儿,包著一条双獭尾荔枝金带;「六。○此六句与金甲映衬。」共放在包袱内,「此一句与皮匣映衬。」把来安在烘笼上。「此一句与梁上映衬。」时迁多看在眼里。「本为梁上匣中金甲而来,却反看了烘笼上包袱内许多衣服,做贼真有如此苦事。」
约至二更以后,「二更交三更。」徐宁收拾上床。娘子问道:明日随值也不?「妮妮如画。」徐宁道:明日正是天子驾幸龙符宫,须用早起五更去伺候。「不惟说明日出去必早之故,亦并说明日归来独迟这故矣。」娘子听了,便分付梅香道:官人明日要起五更出去随班;你们四更起来烧汤,安排点心。「只一五更随直,街上邻舍先说,隔夜娘子又先说,妙绝。○向火弄儿、折衣服后,偏问此一段话,便令匆匆早睡有故。」时迁自付道:眼见得梁上那个皮匣便是盛甲在里面。我若赶半夜下手便好。倘若闹起将来,明日出不得城,却不误了大事?。且捱到五更里下手不迟。「偏写作不便偷。○此篇是全副贼文章,故上写贼眼脑,此写贼心肝,后写贼手脚也。」听得徐宁夫妻两口儿上床睡,「一听得字。」两个娅嬛在房门外打铺。「若作一碍,令人吃惊。」房里桌上却点著碗灯。那五个人都睡著了。两个梅香一日伏侍到晚,精神困倦,齁齁打呼,「活画小儿女。」时迁溜下来,去身边取个芦管儿,就窗棂眼里,只一次,把那碗灯早吹灭了。「又一层。」「眉批:第五节,时迁溜至楼窗外。」
看看伏到四更左侧,「四更。」徐宁起来,便唤娅嬛起来烧汤。那两个使女从睡梦里起来,「活画小儿女。」看房里没了灯,叫道:呵呀!今夜却没了灯!徐宁道:你不去后面讨灯等几时!「极似下半句催促梅香,却不知上半句引逗时迁也,妙绝。」那个梅香开楼门下胡梯响。时迁听得,「二听得字。」却从柱上只一溜,来到后门边黑影里伏了。「又一层。」「眉批:第六节,时迁仍从戗柱溜下伏后门外。」听得娅嬛正开后门出来便去开墙门,「三听得字。○只见他去开墙门,不知他去讨火,写得妙绝。」时迁却潜入厨房里,贴身在厨桌下。「又一层。」「眉批:第七节,时迁潜入厨房伏厨桌。」梅香讨了灯火入来,又去关门,「闲细之笔。」却来灶前烧火。这使女便也起来生炭火上楼去。「一上去。○又写出寒景。」多时汤滚,捧面汤上去,「二上去。」徐宁洗漱了,叫烫些热酒上来。「写出寒景。」娅嬛安排肉食炊饼上去,「三上去。○炭火上去,面汤上去,肉食上去,三上去字,都是厨桌下人分中语。」徐宁吃罢,叫把饭与外面当值的吃。「又有此闲细之笔。」时迁听得徐宁下来叫伴当吃了饭,背著包袱,拿了金枪出门。「四听得字。○二十四字句。」两个梅香点著灯送徐宁出去。「不惟时事如画,亦为遣开梅香,便于时迁入来耳。」时迁却从厨桌下出来,便上楼去,从槅子边直踅到梁上,却把身躯伏了。「又一层。」「眉批:第八节时迁上楼伏梁上。」两个娅嬛又关闭了门户,吹灭了灯火,「此是提灯。○细极。」上楼来,脱了衣裳,倒头便睡。「活画小儿女。」
时迁听得两个梅香睡著了,「五听得字。」在梁上把那芦管儿指灯一吹,那灯又早灭了。时迁却从梁上轻轻解了皮匣。「又一层。」正要下来,徐宁的娘子觉来,听得响,「忽作险笔,令人吃惊。」叫梅香道:梁上甚么响?时迁做老鼠叫。「妙。」娅嬛道:娘子不听得是老鼠叫?因厮打,这般响。「小儿女贪睡怕冷不肯起来,便随口附会一句,真乃如画。」时迁就便学老鼠厮打,溜将下来;「反借此语而下,奇妙之极。」「眉批:第九节,时迁溜下梁来。」悄悄地开了楼门,款款地背著皮匣,下得胡梯,从里面直开到外面,「偷甲毕。」「眉批:第十节,时迁去了。」来到班门口,已自有那随班的人出门,四更便开了锁。「如此一段奇文,却将两头随班人下锁开锁作章法,奇绝。」时迁得了皮匣,从人队里,趁闹出去了;一口气奔出城外,到客店门前,此时天色未晓,敲开店门,去房里取出行李,拴束做一担儿挑了,计算还了舴钱,出离店肆,投东便走。
行到四十里外,方才去食店里打火做些饭吃,只见一个人也撞将入来。「写得突兀。」时迁看时,不是别人,却是神行太保戴宗。见时迁已得了物,两个暗暗说了几句话。戴宗道:我先将甲投山寨去;「妙妙。」你与汤隆慢慢地来。时迁打开皮匣,取出那副雁翎锁子甲来,做一包袱包了;戴宗拴在身上,出了店门,作起神行法,自投梁山泊去了。
时迁却把空皮匣子明明的拴在担子上,「奇奇妙妙。」吃了饭食,还了打火钱,挑上担儿,出店门便走。到二十里路上,撞见汤隆,两个便入酒店里商量。汤隆道:你只依我从这条路去。「妙妙。」但过路上酒店,饭店,客店,--门上若见有白粉圈儿,「奇奇妙妙。」--你便可就在那店里买酒买肉吃;客店之中,就便安歇;特地把这皮匣子放在他眼睛头,「奇奇妙妙。」离此间一程外等我。「奇奇妙妙。」时迁依计去了。汤隆慢慢的吃了一回酒,却投东京城里来。
且说徐宁家里,天明,两个娅嬛起来,只见楼门也开了,下面中门大间都不开;慌忙家里看时,一应物件都有。「写得变动。」两个娅嬛上楼来对娘子说道:不知怎的,门户都开了!却不曾失了物件。娘子便道:「便道者,不起身而道也。一写不曾失物,一写寒天懒起,的的如画。」五更里,听得梁上响,你说是老鼠厮打;你且看那皮匣子没甚事么?「何遽便及皮匣?故从五更鼠打而入,妙妙。不更作俄延,竟瞥然而入,妙妙。」两个娅嬛看了,只叫得苦:皮匣子不知那里去了!那娘子听了,慌忙起来,「听得不曾失物,且卧而不起;听得不见皮匣,便慌忙起来。只一娘子起身,亦必挑剔尽妙如此。」道:快央人去龙符宫里报与官人知道,教他早来跟寻!娅嬛急急寻人去龙符宫报徐宁;连央了三四替人,「定忙处极忙极。」都回来说道:金枪班直随驾内苑去了,「写缓处缓极。」外面都是亲军护御守把,谁人能够入去!「缓处缓极。」直须等他自归。「缓处缓极。」徐宁娘子并两个娅嬛如热鏊上蚂蚁,走头无路,不茶不饭,慌做一团。「写忙处忙极。」
徐宁直到黄昏时候,「写缓处缓极。」方才卸了衣袍服色,著当值的背了,「缓处缓极。」将著金枪,慢慢家来;「缓处缓极。」到得班门口,邻舍说道:「偏写邻舍说,表出家中嚷做一片。」娘子在家失盗!等候得观察不见回来。徐宁吃了一惊,「先知失贼,次知失甲,写吃惊都有轻重。」慌忙走到家里。两个娅嬛迎门道:「先是邻舍,次是丫嬛,次是娘子,如画。」官人五更出去,却被贼入闪将入来,单单只把梁上那个皮匣子盗将去了!徐宁听罢,只叫那连声的苦,从丹田底下直滚出口角来。「奇语。」娘子道:这贼正不知几时闪在屋里!。「写娘子活是娘子。○邻舍说,丫嬛又说,娘子只应如此矣。」徐宁道:「不答娘子,妙绝。」别的都不打紧,这副雁翎甲乃是祖宗留传四代之宝,不曾有失!花儿王太尉曾还我三万贯钱,我不曾舍得卖与他。「忽然撰出一段事,妙绝。」恐怕久后军前阵后要用,生怕有些差池,因此拴在梁上。多少人要看我的,我只推没了。今次声张起来,枉惹他人耻笑!「或问失此宝贝,何得不去缉捕?故作此语解之。○不去缉捕,便单等汤隆矣。」今却失去,如之奈何!徐宁一夜睡不著,思量道:不知是甚么盗了去?「自问。」也是曾知我这副甲的人!。「自答。○自学成才画出失物人家恍恍惚惚,心口问答来。」娘子想道:敢是夜来灭了灯时,那贼己躲在家里了?「亦自答还自问。○前娘子问,徐宁不答;此徐宁自问自答,娘子不接话头,亦只是自答。活画出失物人家恍恍惚惚,东猜西测来。」必然是有人爱你的,将钱问你买不得,因此使这个高手贼来盗了去。「此一段与花儿太尉一段地。」你可央人慢慢缉访出来,别作商议,且不要打草惊蛇。「此一段与枉惹耻笑一段以。」徐宁听了,到天明起来,坐在家中纳闷。
早饭时分,只听得有人扣问。当值的出去问了名姓,入来报道:「是失物纳闷人家气色。」有个延安府汤知寨儿子汤隆,特来拜望。徐宁听罢,教请进客位里相见。汤隆见了徐宁,纳头拜下,说道:哥哥一向安乐?徐宁答道:闻知舅舅归天去了,一者官身羁绊,二乃路途遥远,不能前来吊问。并不知兄弟信息。一向在何处?今次自何而来?汤隆道:言之不尽!自从父亲亡故之后,时乖运蹇,一向流落江湖。今从山东迳来京师探望兄长。徐宁道:兄弟少坐。便叫安排酒食相待。汤隆去包袱内取出两锭蒜条金,重有二十两,送与徐宁,「是钩镰教师聘礼,为之一笑。○有此便见不是为甲报信而来。」说道:先父临终之日,留下这些东西,教寄与哥哥做遗念。为因无心腹之人,不曾捎来。今次兄弟持地到京师纳还哥哥。徐宁道:感承舅舅如此挂念。我又不曾有半分孝顺处,怎么报答!汤隆道:哥哥,休恁地说。先父在日之时,常是想念哥哥这一身武艺,只恨山遥水远,不能够相见一面,因此留这些物与哥哥做遗念。徐宁谢了汤隆,交收过了,且安排酒来管待。
汤隆和徐宁饮酒中间,徐宁只是眉头不展,面带忧容。汤隆起身道:哥哥,如何尊颜有些不喜?心中必有忧疑不决之事。徐宁叹口气道:兄弟不知,一言难尽!夜来家间被盗!汤隆道:不知失去了多少物事?「妙绝,便剔出单单二字来。」徐宁道:单单只盗去了先祖留下那副雁翎锁子甲,又唤作赛唐猊。昨夜失了这件东西,以此心不乐。汤隆道:哥哥那副甲,兄弟也曾见来,端的无比。先父常常称赞不尽。「说我先人,便剔起彼先人;说我先人犹称赞不尽,便剔起彼先人着实宝惜,盖分明劝之必追矣。」却是放在何处被盗了去?「若在山泊中并不曾说梁山上也者。」徐宁道:我把一个皮匣子盛著,拴缚在卧房中梁上;正不知贼人甚么时候入来盗了去。汤隆问道:却是甚等样皮匣子盛著?「若在酒店中并不曾见红羊皮也者。」徐宁道:是个红羊皮匣子盛著,里面又用香绵裹住。「忽然在红羊皮里,另又添出一样铺设,妙不可言。」汤隆失惊道:红羊皮匣子!。「接口说五个[字]一顿顿住,妙绝。」问道:「俗本失问道二字,便令上文红羊皮匣子五字,不得一顿,神色便减多少。」不是上面有白线刺著绿云头如意,中间有狮子滚绣球的?「徐宁在红羊皮匣里添出色泽,汤隆在红羊皮匣外添出色泽,妙文对剔而起,妙不可言。」徐宁道:兄弟,你那里见来?汤隆道:小弟夜来离城四十里在一个村店沽酒吃,见个鲜眼睛黑瘦汉子「一百八人,有正出身便画者;有未出身先画者;有已出身却不画,少间别借一人眼中画出者,奇莫奇于时迁,在四十五回出身,直至此篇方与一画也。」担儿上挑著。我见了,心中也自暗付道:这个皮匣子欲是盛甚么东西的?。「只此三行文字,亦分作三段读,第一段骒红羊皮匣。」临出店时,我问道:你这皮匣子作何用?那汉子应道:原是盛甲的,「第二段是盛甲红羊皮匣。」如今胡乱放些衣服。「第三段是空红羊皮匣,妙绝。」必是这个人了。我见那厮却似闪了腿的,一步步挑著了走。「奇奇妙妙,见必或追着。」何不我们追赶他去?徐宁道:若是赶得著时,却不是天赐其便!汤隆道:既是如此,不要耽搁,便赶去罢。「不令再计,行兵如脱兔,此之谓也。」「眉批:此第一段望空赶。」
徐宁听了,急急换上麻鞋,带了腰刀,提条朴刀,便和汤隆两个出了东郭门,拽开脚步,迤逦赶来。前面见有白圈壁上酒店里。汤隆道:我们且吃碗酒了赶,就这里问一声。「奇奇妙妙。」汤隆入得门坐下,便问道:主人家,借问一声,曾有个鲜眼黑瘦汉子挑个红羊皮匣子过去么?店主人道:昨夜晚是有这般一个人挑著个红羊皮匣子过去了;一似腿上吃跌了的,一步一攧走。「此句不曾问,却答出来,文字变动之极。」汤隆道:哥哥,你听却如何?「一路汤隆语,段段作踢跳之调。」徐宁听了,做声不得。「是气昏人。」两个连忙还了酒钱,出门便去。前面又见一个客店,壁上有那白圈。汤隆立住了脚,「奇奇妙妙。」说道:哥哥,兄弟走不动了,和哥哥且就这客店里歇了,明日早去赶。徐宁道:我却是官身,倘或点名不到,官司必然见责,如之奈何?汤隆道:这个不用兄长忧心,嫂嫂必自推个事故。当晚又在客店里问时,店小二答道:昨夜有一个鲜眼黑瘦汉子「此句前在汤隆口中,此在小二口中,文字变动之极。」在我店歇了一夜,直睡到今日小日中方才去了;「前店显说跌肭,此店虚写跌肭,文字变动之极。」口里只问山东路程。「忽然Сhā出路引,妙绝。」汤隆道:恁地,可以赶了。「段段作踢跳之调。」当夜两个歇了,次日起个四更,离了客店,又迤逦赶来。汤隆但见壁上有白粉圈儿,便做买酒买食吃了问路,处处皆说得一般。「省文。」徐宁心中急切要那副甲,只顾跟著汤隆赶了去。「是气昏人。○又好笔力。」
看看天色又晚了,望见前面一所古庙,庙前树下,时迁放著担儿在那里坐地。「奇奇妙妙。」汤隆看见,叫道:好了!「段段作踢跳之调。」前面树下那个不是哥哥盛甲的红羊皮匣子?「眉批:此第二段押贼赶。」徐宁见了,抢向前来,一把揪住了时迁,喝道:你这厮好大胆!如何盗了我这副甲来!时迁道:住!住!不要叫!「如此接口,匪夷所思。」是我盗了你这副甲来,「偏不赖,匪夷所思。」你如何却要怎地?「反问怎地,匪夷所思。○奇奇妙妙。」徐宁喝道:畜生无礼!倒问我要怎的!时迁道:你且看匣子里有甲也无!汤隆便把匣子打开看时,里面却是空的。「奇奇妙妙。○看他行文何等撇捷,何等洁净,我一生学不到者。」徐宁道:你这厮把我这副甲那里去了!时迁道:你听我说:小人姓张,排行第一,泰安州人氏。本州有个财主要结识老种经略相公,知道你家有这副雁翎锁子甲,不肯货卖,特地使我同一个李三两人来你家偷盗,许俺们一万贯。不想我在你家柱子上跌下来,闪朒了腿,因此走不动,先教李三拿了甲去,只留得空匣在此。你若要奈何我时,便到官司,就拚死我也不招!「一段作对。」若还有肯铙我时,我和你去讨来还你。「一段作正。」徐宁踌躇了半晌,决断不下。「是气昏人。」汤隆便道:哥哥,不怕他飞了去!只和他去讨甲!「承他第二段。」若无甲时,须有本处官司告理!「翻他第一段。」徐宁道:兄弟也说得是。三个厮赶著,又投客店里来歇了。徐宁,汤隆监住时迁一处宿歇。「见鬼绝倒。」原来时迁故把些绢帛扎缚了腿,只做闪朒了的。徐宁见他又走不动,因此十分中只有五分防他。三个又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再行。时迁一路买酒买肉陪告。「一路无事,惟恐寂寞,故特写此一句,便有多少景色可想。若写作徐宁、汤隆买酒肉吃,便无多少景色可想也。」又行了一日。
次日,徐宁在路上心焦起来,不知毕竟有甲也无。正走之间,只见路傍边三四个头口,拽出一辆空车了,背后一个驾车;傍边一个客人,看著汤隆,纳头便拜。「忽然变幻出来,奇奇妙妙。」汤隆问道:兄弟因何到此?那人答道:郑州做了买卖,要回泰安州去。汤隆道:最好;「更不说第二句,陡然便合,何等撇捷,何等洁净,我一生学不到。」我三个要搭车子,也要到泰安州去走一遭。那人道:莫说三个上车,再多些也不计较。汤隆大喜,叫与徐宁相见。徐宁问道:此人是谁?汤隆答道:我去年在泰安州烧香,结织得这个兄弟,姓李,「林连切洛。」名荣,「云元切学。」是个有义气的人。徐宁道:既然如此,这张一又走不动,「闪腿为可赶地,今又为搭车地,妙绝。」都上车子坐地。「眉批:此第三段上车赶。」只叫车客驾车子行。四个人坐在车子上,「一个贼,一个失主,一个报信人,一个闲人,坐得好笑。」徐宁问道:「赶甲极急,搭车又极闲,东究西审,便如活画。」张一,你且说我那个财主姓名。时迁推托再三,说道:他是有名的郭大官人。徐宁却问李荣道:「问一个,又问一个,又画出急,又画出闲。」你那泰安州曾有个郭大官人么?李荣答道:我那本州郭大官人是个上户财主,「是出得一万贯人。」专好结识官宦来往,「是要扳老种经略相公人。」门下养著多少闲人。「是张一李三主人。○只三句,而句句恰当,奇奇妙妙。」徐宁听罢,心中想道:既有主在,必不碍事。又见李荣一路上说些枪棒,喝几个曲儿,「不惟引路,亦已明明写出此客人。」不觉又过了一日。
看看到梁山泊只有两程多路,只见李荣叫车客把葫芦去沽些酒来,「是。」买些肉来,就车子上吃三杯。李荣把出一个瓢来先倾一瓢来劝徐宁。徐宁一饮而尽。李荣再叫倾酒,车客假做手脱,把这葫芦酒,都翻在地上。李荣喝叫车客再去沽些,只见徐宁口角流涎,扑地倒在车子上了。李荣是谁?便是铁叫子乐和。「好笔力。○如脱面具。」三个从车上跳将下来,赶著车子,直送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众人就把徐宁扛扶下船,都到金沙滩上岸。宋江已有人报知,和众头领下山接著。
徐宁此时麻药己醒,众人又用解药解了。徐宁开眼见了众人,吃了一惊,便问汤隆道:兄弟,你如何赚我来到这里?汤隆道:哥哥听我说:小弟今次闻知宋公明招接四方豪杰,因此上在武冈镇拜黑旋风李逵做哥哥,投托大寨入伙。今被呼延灼用连环甲马冲阵,无计可破,是小弟献此钩镰枪法。只除是哥哥会使。由此定这条计:使时迁先来偷了你的甲,却教小弟赚哥哥上路;后使乐和假做李荣,过山时,下了蒙汗|药,请哥哥上山来坐把交椅。徐宁道:却是兄弟送了我也!宋江执杯向前陪告道:见今宋江暂居水泊,专待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非敢贪财好杀,行不仁不义之事。万望观察怜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此数语是宋江所以赚人做强盗者,乃村学究遽许其忠义,何哉?只看他处处用,便可知。」林冲也把盏陪话道:小弟亦到此间,兄长休要推却。「缴还林冲,章法。」徐宁道:汤隆兄弟,你却赚我到此,家中妻子必被官司擒捉,如之奈何!宋江道:这个不妨,观察放心;只在小可身上,早晚便取宝眷到此完聚。晁盖,吴用,公孙胜都来与徐宁陪话,安排筵席作庆,一面选拣精壮小喽啰,学使钩镰枪法,一面使戴宗和汤隆星夜往东京搬取徐宁老小。
旬日之间,杨林自颍州取到彭圯老小;薛永自东京取到凌老小;李云收买到五车烟火药料回寨。「先吉余文。○中间一篇徐家金甲文字,两头却Сhā出别家别事许多余文,章法奇绝。」更过数日,戴宗、汤隆取到徐宁老小上山。「次结正文。」徐宁见了妻子到来到,吃了一惊,问是如何便到得这里。妻子答道:自你转背,官司点名不到,我使了些金银首饰,只推道患病在床,因此不来叫唤。忽见汤叔叔著雁翎甲来说道:「仍用甲,奇奇妙妙。」甲便夺得来了,哥哥只是于路染病,将次死在客店里,叫嫂嫂和孩儿便来看视。把我赚上车子,我又不知路迳,迤逦来到这里。徐宁道:兄弟,好却好了,只可惜将我这副甲陷在家里了!汤隆笑道:好教哥哥欢喜:「余波更作一曲。」打发嫂嫂上车之后,我便翻身去赚了这甲,「甲赚人,人赚甲,一时几转,变动之极。」诱了这个娅嬛,收拾了家中庄有细软,做一担儿挑在这里。徐宁道:恁地时,我们不能够回东京去了!汤隆道:我又教哥哥再知一件事来:「余波之余,再作一曲。」在半路上撞见一伙客人,我把哥哥雁翎甲穿了,「仍用甲,奇奇妙妙。」搽画了脸,说哥哥名姓,劫了那伙客人的财物,这早晚,东京己自遍行文书捉拿哥哥。徐宁道:兄弟,你也害得我不浅!晁盖、宋江都来陪话道:若不是如此,观察如何肯在这里住?随即拨定房屋与徐宁安顿老小。众头领且商议破连环马军之法。
此时雷横监造钩镰枪已都完备,「与前呼应。○得此一呼一应,便知从前偷甲赚人之时,皆打造钩镰之时也。」宋江、吴用等启请徐宁,教众军健学使钩镰枪法。徐宁道:小弟今当尽情剖露,训练众军头目,拣选身材长壮之士。众头领都在聚义厅上看徐宁选军,说那个钩镰枪法。有分教:
三千军马登时破,一个英雄指日降。
毕竟金枪班徐宁怎的教演钩镰法,且听下回分解。..#txt$!小@说&
第五十六回 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
第五十六回徐宁教使钩镰枪宋江大破连环马
「总批:看他当日写十队诱军,不分方面,只是一齐下去;至明日写三面诱军,亦不分队号,只是一齐拥起。虽一时纸上文势有如山雨欲来,野火乱发之妙,然毕竟使读者胸中茫不知其首尾乃在何处,亦殊闷闷也。乃闷闷未几,忽然西北闪出穆弘、穆春,正北闪出解珍、解宝,东北闪出王矮虎、一丈青。七队虽战苦云深,三队已龙没爪现,有七队之不测,正显三队之出奇;有三队之分明,转显七队之神变。不宁惟是而已,又于鸣金收军、各请功赏之后,陡然又闪出刘唐、杜迁一队来。呜呼!前乎此者有战矣,后乎此者有战矣。
其书法也,或先整后变,或先灭后明。奇固莫奇于今日之通篇不得分明,至拖尾忽然一闪,一闪,一闪;三闪之后,已作隔尾,又忽然两人一闪也。
当日写某某是十队,某某是放炮,某某是号带,调拨已定。至明日,忽然写十队,忽然写放炮,忽然写号带。于是读者正读十队,忽然是放炮;正读放炮,忽然又是十队;正读十队,忽然是号带;正读号带,忽然又是放炮。
遂令纸上一时亦复岌岌摇动,不能不令读者目眩耳聋,而殊不知作者正自心闲手缓也。异哉,技至此乎!
吾读呼延爱马之文,而不觉垂泪浩叹。何也?夫呼延爱马,则非为其出自殊恩也,亦非为其神骏可惜也,又非为其藉此恢复也。夫天下之感,莫深于同患难;而人生之情,莫重于周旋久。盖同患难,则曾有生死一处之许;而周旋久,则真有性情如一之谊也。是何论亲之与疏,是何论人之与畜,是何论有情之与无情!
吾有一苍头,自幼在乡塾,便相随不舍。虽天下之騃,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爱吾,则无有更过于此苍头者也,而虞其死也。吾友有一苍头,自与吾交往还,便与之风晨雨夜,同行共住,虽天下之騃,又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知吾,则又无有更过于此苍头者也,而不虞其去也。吾有一玉钩,其质青黑,制作朴略,天下之弄物,无有更贱于此钩者。自周岁时,吾先王母系吾带上,无日不在带上,犹五官之第六,十指之一枝也。无端渡河坠于中流,至今如缺一官,如隳一指也。然是三者,犹有其物也。吾数岁时,在乡塾中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窗光苍然,如是者几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犹疑身在旧塾也。夫学道之人,则又何感何情之与有,然而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者,则吾得而知之矣。吾盖深恶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无不有为为之,故特于呼延爱马,表而出之也。」
话说晁盖、宋江、吴用、公孙胜,与众头领就聚义厅,启请徐宁教钩镰枪法。众人看徐宁时,果是一表好人物,六尺五六长身体,团团的一个白脸,三牙细黑髭髯,十分腰围膀阔。「就众人眼中看出。」选军已罢,便下聚义厅来,拿起一把钩镰枪自使一回。众人见了喝采。徐宁便教众军道:但凡马上使这般军器,就腰胯里做步上来,上中七路,三钩四拨,一搠一分,共使九个变法。「此一段是钩镰变法,是宾。」若是步行使这钩镰枪,亦最得用。先使人步四拨,荡开门户;十二步一变;十六步大转身。分钩镰搠缴二十四步,挪上攒下,钩东拨西;三十六步,浑身盖护,夺硬斗强。此是钩镰枪正法。「此一段是钩镰正法,是主。」有诗诀为证:
四拨三钩通七路,共分九变合神机。二十四步挪前后,一十六翻大转围。「以诗诀总结上二段。○竟似考工记文字。」
徐宁将正法一路路教演,教众头领看。众军汉见了徐宁使钩镰枪,都喜欢。就当日为始,将选拣精锐壮健之人晓夜习学。又教步军藏林伏草,钩蹄拽腿:下面三路暗法。「又补一句。」不到半月之间,教成山寨五七百人。宋江并众头领看了大喜,准备破敌。
却说呼延灼自从折了彭圯、凌振,每日只把马军来水边搦战。山寨中只教水军头领牢守各处滩头,水底钉了暗桩。呼延灼虽是在山西山北两路山哨,决不能够到山寨边。梁山泊却叫凌振制造了诸般水炮,克日定时下山对敌。学使钩镰枪军士已都成熟。宋江道:「本是徐宁训练,吴用调拨,乃反大书宋江者,此篇搞拒王师,罪在不赫,特书尽出宋江之谋,所以深著其恶也。」不才浅见,未知合众位心意否?吴用便道:愿闻其略。宋江道:明日并不用一骑马军,众头领都是步战。「是。」孙、吴兵法却利于山林沮泽。今将步军下山,分作十队诱敌;「是。」但见军马冲掩将来,都望芦苇荆棘林中乱走。却先把钩镰枪军士埋伏在彼,「是。」每十个会使钩镰枪的,问著十个挠钩手,「是。」但见马到,一搅钩翻,便把挠钩搭将入去捉了。平川窄路也如此埋伏。此法如何?吴学究道:「本是吴用调拨,此反书作吴用答,是春秋笔法。」正应如此藏兵捉将。徐宁道:「本是徐宁训练,此反书作徐宁答,是春秋笔法。」钩镰枪并挠钩,正是此法。
宋江当日分拨十队步军人马。刘唐、杜迁引一队,「一。」穆弘、穆春引一队,「二。」杨雄、陶宗旺引一队,「三。」朱仝、邓飞引一队,「四。」解珍、解宝引一队,「五。」邹渊、邹闰引一队,「六。」一丈青、王矮虎引一队,「七。」薛永,马麟引一队,「八。」燕顺、郑天寿引一队,「九。」杨林、李云引一队:「十。」这十队步军先行下山诱引敌军。再差李俊、张横、张顺、三阮、童威、童猛、孟康九个九个水军头领,乘驾战船接应;「十一。」再叫花荣、秦明、李应、柴进、孙立、欧鹏,六个头领乘马引军,只在山边搦战,「十二。」凌振、杜兴专放号炮;「十三。」却叫徐宁、汤隆总行招引使钩镰枪军士。「十四。」中军宋江、吴用、公孙胜,戴宗、吕方、郭盛总制军马指挥号令;「十五。」其余头领俱各守寨。「十六。」宋江分拨已定。是夜三更,先载使钩镰枪军士过渡,四面去分头埋伏已定。「写得明画之极。」四更,却渡十队步军过去。「明画之极。」凌振,杜兴,载过风火炮架,上高处去竖起炮架,搁上火炮。「明画之极。」徐宁,汤隆,各执号带渡水。「明画之极。○此处写得明画,以后便纵横灭没,不复知其首尾何处,又是一样章法。」平明时分,宋江守中军人马隔水擂鼓呐喊摇旗。「论调拨,则中军乃居最后;论挑战,则中军独居最先,又是一样章法。○极似行用中军,却独不用中军,奇绝。」
呼延灼正在中军帐内,听得探子报知,传令便差先锋韩滔先来出哨,随即销上连环甲马。呼延灼全身披挂,骑了踢雪鸟骓马,仗著双鞭,大驱军马杀奔梁山泊来。隔水望见宋江引著许多人马,「奇景如画。」呼延灼教摆开马军。先锋韩滔来与呼延灼商议道:正南上一队步军不知多少的。呼延灼道:休问他多少,只顾把连环马冲将去!韩滔引著五百马军飞哨出去,又见东南上一队军兵起来。却欲分兵去哨,只西南上又拥起一队旗号,招飐呐喊。韩滔再引军回来,对呼延灼道:南边三队贼都是梁山泊旗号。呼延灼道:这厮许多时不出来厮杀,必有计策。「第一段南方三队,逐队写出。」说犹未了,只听得北边一声炮响,「叙十队诱军,就便间入炮声,离奇错落,笔力奇绝。○十队拥起之时,即施放号炮之时,既不可单叙十队,又叙放炮;又不可叙毕十队,方叙放炮。得此奇横之笔,一齐夹杂写出,令人耳目震动。」呼延灼骂道:这炮必是凌振从贼,教他施放!「写出懊恼,令人失笑。」众人平南一望,只见北边又拥起三队旗号。「第二段北方三队,一句写出。」呼延灼对韩滔道:此必是贼人奸计!我和你把人马分为两路:我去杀北边人马,你去杀南边人马。正欲分兵之际,只见西边又是四队人马起来,「第三段西方四队,亦一句写出。」呼延灼心慌;又听得正北上连珠炮响,一带直接到土坡上。那一个母炮周围接著四十九个子炮,名子母炮,响处风威大作。「又极写炮声,纸上皆岌岌震动。离奇错落,笔力奇绝。○十队既是诱军,便写不出声势,却借放炮写出十队声势来,妙笔。」呼延灼军兵不战自乱,急和韩滔各引马步军兵四下冲突。这十队步军,东赶东走,西赶西走。「此十三字是叙徐宁、汤隆号带之功,非叙十队也。○看他写得诱敌者、放炮者、招引者,人人用命,色色精神,妙绝。」呼延灼看了大怒,引兵望北冲将来。「望北第一段。」宋江军兵尽投芦苇中乱走。呼延灼大驱连环马,卷地而来,那甲马一齐跑发,收勒不住,尽望败苇折芦之中枯草荒林之内跑了去。「又算注,又算画,注得明,画得活。」只听里面唿哨响处,钩镰枪一齐举手,先钩倒两边马脚,中间的甲马便自咆哮起来。「又算注,又算画,注得明,画得活。」那挠钩手军士一齐搭住,芦苇中只顾缚人。呼延灼见中了钩镰枪计便勒马回南边去赶韩滔。「望南第二段。」背后风火炮当头打将下来;「又忽写炮,离奇错落,笔力奇绝。」这边那边,漫山遍野,都是步军追赶著。韩滔呼延灼部领的连环甲马乱滚滚都颠入荒草芦苇之中,尽被捉了。二人情知中了计策,纵马去四面跟寻马军夺路奔走时,更兼那几条路上麻林般摆著梁山泊旗号;不敢投那几条路走,一直便望西北上来。「望西第三段。」行不到五六里路,早拥出一队强人,当先两个好汉拦路一个是没遮拦穆弘,一个是小遮拦穆春。「前叙十队不分方面,只是一齐下去,至此忽然在三面闪出六个人来,不必尽见,不必尽不见,正如怒龙行雨,见其一爪两爪也。」「眉批:十队伏军,忽然闪出三段,绝妙章法。」捻两条朴刀,大喝道:败将休走!
呼延灼忿怒,舞起双鞭,纵马直取穆弘、穆春。略斗四五合,穆春便走。「画出诱敌。」呼延灼只怕中了计,不来追赶,「不赶妙。」望正大路而走。「仍望正北第四段。」山坡下又转出一队强人。当先两个好汉拦路;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双尾蝎解宝。「又闪出两个。」各挺钢叉,直奔前来。呼延灼舞起双鞭来战两个。斗不到五七合,解珍解宝拔步便走。「画出诱敌。○两队如此,余队可知。」呼延灼赶不过半里多路,「试赶又妙。○两段,一段写不赶,一段写赶,法变。」两边钻出二十四把钩镰枪,著地卷将来。「画出无处不是钩镰枪,离奇错落,笔力奇绝。」呼延灼无心恋战,拨转马头望东北上大路便走;「望东北第五段。」又撞著王矮虎、一丈青夫妻二人「又闪出两个。」截住去路。呼延灼见路径不平,四下兼有荆棘遮拦,拍马舞鞭,杀开路直冲过去。「变一句。○要变一句,便径变一句,是耐庵筋节处。」王矮虎、一丈青赶了一直赶不上,「赶字亦翻用转来,奇笔妙笔。」呼延灼自投东北上去了,「水穷云尽处,忽留此一线,妙笔。」杀得大败亏输,雨零星乱。
宋江鸣金收军回山,各请功赏。三千连环甲马,有停半被钩镰枪拨倒,伤损了马蹄,剥去皮甲,把来做菜马;「字法奇绝。」二停多好马,牵上山去喂养,作坐马。「开注连环甲马下落,为前篇结案。」带甲军士都被生擒上山。「又开注甲军下落。」五千步军,被三面围得紧急,有望中军躲的,都被钩镰枪拖翻捉了;望水边逃命的,尽被水军头领围裹上船去,拽过滩头,拘捉上山。「又开注步军下落。」先前被拿去的马匹并捉去军士尽行复夺回寨。「要足。」把呼延灼寨栅尽数拆来,水边泊内,搭盖小寨。再造两处做眼酒店房屋等项,仍前著孙新、顾大嫂、石勇、时迁两处开店。「陡Сhā闲事,以文为戏。」刘唐、杜迁拿得韩滔,「挽转第一队。○上文闪出六个人,此处又闪出六个人,灭没撑砑,极笔墨之变事。」把来绑缚解到山寨。宋江见了,亲解其缚,请上厅来,以礼陪话,相待筵宴,令彭圯、凌振说他入伙。「说之之辞,则又是只待招安、安民报国等句也。而总谓之说,盖不听其久假不归也。」韩滔也是七十二煞之数,自然意气相投,就梁山泊做了头领。宋江便教修书,使人往陈州投取韩滔老小来山寨中完聚。「瞥然与前卷凌振、彭圯、徐宁等句作一合相,如孤飞之雁,遥逐前行,妙笔妙笔。」宋江喜得破了连环马,又得了许多军马衣甲盔刀,每日做筵席庆功;仍旧调拨各路守把,提防官兵,不在话下。
却说呼延灼折了许多官军人马,不敢回京,独自一个骑著那匹踢雪乌骓马,「自此以下,以踢雪乌骓生波作折,另是一样章法。」把衣甲拴在马上,「活画出逃败将官来。」于路逃难;却无盘缠;解下束腰金带,卖来盘缠。「活画出逃败将官来。」在路寻思道:不想今日闪得我如此!却是去投谁好?。猛然想起:青州慕容知府「我亦猛然想起。」旧与我有一面相识,何不去那里投奔他?。却打慕容贵妃的关节,「闲中一笔,早为慕容正罪。○非写呼延将军要关节,正表慕容知府有关节也。」那时再引军来报仇不迟!
在路行了二日,当晚又饥又渴,见路傍一个村酒店,呼延灼下马,把马拴住在门前树上;「呼延将军有败逃饥渴之时,御赐名马有拴在野树之时,人生失意,真常事耳。」入来店内,把鞭子放在桌上,「都从马上写,细妙之极。」坐下了,叫酒保取酒肉来吃。酒保道:小人这里只卖酒。要肉时,村里却才杀羊;若要,小人去回买。呼延灼把腰里料袋解下来,取出些金带倒换的碎银两,把与酒保,道:你可回一脚羊肉与我煮了,就对付草料,喂养我这匹马。「一路都从马上着笔,细妙之极。」今夜只就你这里宿一宵,明日自投青州府里去。酒保道:官人,此间宿不妨,只是没好床帐。呼延灼道:我出军的人,但有歇处便罢。「出色写村店,亦出色写失意人。」酒保拿了银子自去买羊肉。呼延灼把马背上捎的衣甲取将下来,松了肚带,「我尝言美人爱青镜,名士爱古砚,大将爱良马,此处又一写出。」坐在门前。等了半晌,只见酒保提一脚羊肉归来。呼延灼便叫煮了,回三斤面来打饼,打两角酒来。酒保一面煮肉打饼,一面烧脚汤与呼延灼洗了脚,「逃败人无可形容,忽然写出洗脚二字,情事如画。」便把马牵放屋后小屋下。「一路都从马上着意。」酒保一面切草煮料,呼延灼先讨热酒吃了一回。少刻肉熟,呼延灼叫酒保也与他些酒肉吃了,分付道:我是朝廷军官,为因收捕梁山泊失利,待往青州投慕容知府。你好生与我喂养这匹马,是今上御赐的,名为踢雪乌骓马。「上文写大军覆没之后,更无一物可恃,只爱念得此一匹马;此文写大军覆没之后,更无一长可说,只夸示得此一匹马。人至失意时,真是活活如此。名士下弟归来,向所亲吟其射策,亦犹是也。」明日我重重赏你。酒保道:感承相公。却有一件事教相公得知;离此间不远有座山,唤做桃花山。「陡然回合。」山上有一伙强人,为头的是打虎将李忠,第二个是小霸王周通。聚集著五七百小喽啰,打家劫舍,时常来搅恼村坊。官司累次著仰捕盗官军来收捕他不得。相公夜间须用小心醒睡。呼延灼说道:我有万夫不当之勇,便道那厮们全伙都来也待怎生!只与我好生喂养这匹马。「别事都不经心,勤勤只嘱此马,不惟章法应尔,亦写将军之与战马,真有死生知己之感也。」吃了一回酒肉饼子。酒保就店里打了一铺,「画出村店。」安排呼延灼睡了。
一者呼延灼连日心闷,二乃又多了几杯酒,就和衣而卧。「便于下文。」一觉直睡到三更方醒,只听得屋后酒保在那里叫屈起来。呼延灼听得,连忙跳将起来,提了双鞭,「只四字写出英雄无用武之地来,可发一笑。」走去屋后问道:你如何叫屈?酒保道:小人起来上草,只见篱笆推翻,被人将相公的马偷将去了!「前篇写偷甲,此篇写偷马,章法对而不对,不对而对,奇妙之极。」远远地望见三四里火把尚明,一定是那里去了!呼延灼道:那里却是何处?酒保道:眼见那条路上正是桃花山小喽啰偷得去了!呼延灼吃了一惊,便叫酒保引路,就田塍上赶了二三里。火把看看不见,正不知投那里去了。呼延灼说道:若无了御赐的马,却怎的是好!。「不惜连环三千,却痛御赐一匹者,众材易集,名士难求也。荀粲佳人难再得之叹,亦此意也。」酒保道相公明日须去州里告了,差官军来剿捕,方能夺回这匹马。
呼延灼闷闷不已,坐到天明,叫酒保挑了衣甲,迳投青州;「第一节先赐一匹马,第二节布出无数马,第三节葬送无数马,第四节并失一匹马,章法妙绝奇绝。○昨日画出一幅逃败将官,画得好笑;今日又画出一幅逃败将官,一发画得好笑。」来到城里时,天色已晚了,且在客店里歇了一夜;次日天晓,迳到府堂阶下,参拜了慕容知府。知府大惊,问道:闻知将军收捕梁山泊草寇,如何却到此间?呼延灼只得把上项诉说了一遍。慕容知府听了道:虽是将军折了许多人马,此非慢功之罪,中了贼人奸计,亦无奈何。下官所辖地面多被草寇侵害。将军到此,可先扫清桃花山,夺取那匹御赐的马;「紧抱题目,妙笔。」却连那二龙山,白虎山「又陡然回合出二处来。」两处强人一发剿捕了时,下官自当一力保奏,再教将军引兵复仇,如何?呼延灼再拜道:深谢恩相主监。若蒙如此,誓当效死报德!慕容知府教请呼延灼去客房里暂歇,一面更衣宿食。那挑甲酒保,自叫他回去了。「前篇有偷甲好汉,此篇又有挑甲酒保,妙妙。」
一住三日,呼延灼急欲要这匹御赐马,「紧提题目,妙笔。」又来禀复知府,便教点军。慕容知府便点马步军二千,借与呼延灼,又与了一匹青骔马。「又引出一匹马来。」呼延灼谢了恩相,披挂上马,带领军兵前去夺马,迳往桃花山进发。
且说桃花山上打虎将李忠与小霸王周通自得了这匹踢雪乌骓马,每日在山上庆喜饮酒。「可见名士所至,望风而靡。」当日有伏路小喽啰报道:青州军马来也!小霸王周通起来道:哥哥守寨,兄弟去退官军。便点起一百喽啰,绰枪上马,下山来迎敌官军。
却说呼延灼引起二千兵马来到山前,摆开阵势。呼延灼出马厉声高叫:强贼早来受缚!小霸王周通将小喽啰一字摆开,便挺枪出马。呼延灼见了,便纵马向前来战。周通也跃马来迎。二马相交,斗不到六七合,周通气力不加,拨转马头,往山上便走。呼延灼赶了一直,怕有计策,急下山来扎住寨栅,等候再战。
却说周通回寨,见了李忠,诉说:呼延灼武艺高强,遮拦不住,只得且退上山。倘或赶到寨前来,如之奈何!李忠道:我闻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在彼,多有人伴;更兼有个甚么青面兽杨志,又新有个行者武松,多有万夫不当之勇。不如写一封书,使小喽啰去那里求救。「如此挽合,如扳弶弩。」若解得危难,拚得投托大寨,月终纳他些进奉也好。「特避便归水泊一句也。」周通道:小弟也多知他那里豪杰;只恐那和尚记当初之事,「轻轻四字,提动无数。」不肯来救。李忠笑道:不然,也是个直性的人,使人到彼,必然亲引军来救我。周通道:哥哥也说得是。就写了一封书,差两个了事的小喽啰,从山滚将下去,「妙绝妙绝,数十卷前绝倒之事,此处忽然以闲笔又画出来。○俗本作踅将下去,骤读之,亦殊不觉其失。及见古本乃是滚字,方叹一言之讹,相去无算也。」取路投二龙山来。行了两日,早到山下,那里小喽啰问了备细来情。
且说宝珠寺里,大殿上坐著三个头领:为首是花和尚鲁智深,第二是青面兽杨志,第三是行者二郎武松。前面山门下,坐著四个小头领:一徊是金眼彪施恩,「一齐出现,真挽弶弩。」原是孟州牢城施管营的儿子,为因武松杀了张都监一家人口,官司著落他家追捉凶身,以此连夜挈家逃走在江湖上,后来父母俱亡,打听得武松在二龙山,连夜投奔入伙;「补血溅鸳鸯一篇尾。」一个是操刀鬼曹正,「一齐出现。」原是同鲁智深,杨志夺取宝珠寺,杀了邓龙,后来入伙;「补双夺珠寺一篇尾。」一个是菜园子张青,一个是母夜叉孙二娘,夫妻两个,「一齐出现。」原是孟州道十字坡卖人肉镘头的,因鲁智深,武松连连寄书招他,亦来投奔入伙。「补人肉馒头一篇尾。」曹正听得说桃花山有书,先来问了详细,直上殿上禀复三个大头领知道。智深道:洒家当初离五台山时,到一个桃花村投宿,好生打了那撮乌一顿。那厮却为认得洒家,倒请上山去吃了一日酒,「凡叙旧事,正以约略为妙耳。俗本止增一二字,便令太详,不复可读。○略于叙旧,详于叙偷,写出妙人。」结识洒家为兄,却便留俺做个寨主。俺见这厮们悭吝,被俺偷了若干金银酒器撒开他。「真是青天白日心事,烈风雷雨弗迷者也。」如今却来求救,且放那小喽啰上关来,看他说甚么。曹正去不多时,把那喽啰引到殿下,唱了喏,说道:青州慕容知府近日收得个进征梁山泊失利的双鞭呼延灼。如今慕容知府先教扫荡俺这里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几座山寨,却借军与他收捕梁山泊复仇。俺的头领今欲启请大头领将军下山相救;明朝无事了时,情愿来纳进奉。杨志道:俺们各守山寨,保护山头,本不去救应的是。洒家一者怕坏了江湖上豪杰;二者恐那厮得了桃花山便小觑了洒家这里;可留下张青、孙二娘、施恩、曹正看守寨栅,俺三个亲自走一遭。随即点起五百小喽啰,六十余骑军马。各带了衣甲军器,迳往桃花山来。
却说李忠知二龙山消息,自引了三百小喽啰下山策应。呼延灼闻知,急领所部军马,拦路列阵,舞鞭出马,来与李忠相杀。原来李忠祖贯濠州定远人氏,家中祖传,靠使枪棒为生;人见他身材壮健,因此呼他做打虎将。「前文所略,至此始出。」当时下山来与呼延灼交战,却如何敌得呼延灼过;斗了十合之上,见不是头,拨开军器便走。呼延灼见他本事低微,纵马赶上山来。小霸王周通正在半山里看见,便飞下鹅卵石来。呼延灼慌忙回马下山来,只见官军迭头呐喊。呼延灼便问道:为何呐喊?后军答道:远望见一彪军马飞奔而来!呼延灼听了,便来后军队里看时。见尘头起处,当头一个胖大和尚,骑了一匹白马,正是花和尚鲁智深,在马上大喝道:那个是梁山泊杀败的撮鸟,敢来俺这里唬吓人!「收捕盗贼,名之为唬吓人,绝倒。」呼延灼道:先杀你这个秃驴,豁我心中怒气!鲁智深轮动铁禅仗,呼延灼舞起双鞭,二马相交,两边呐喊。斗至四五十合不分胜败。呼延灼暗暗喝采道:「章法。」这个和尚倒恁地了得!「又恶知其初之非和尚耶?」两边鸣金,各自收军暂歇。呼延灼少停,却耐不得,再纵马出阵,「又活画出呼延,又急转出杨志,妙笔。」大叫:贼和尚!再出来与你定个输赢,见个胜败!鲁智深却待正要出马,杨志叫道:大哥少歇,看洒家去捉这厮!舞刀出马来与呼延灼交锋。两个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呼延灼又暗暗采道:「章法。」怎的那里走出这两个来!恁地了得!不是绿林中手段!「又恶知其无可奈何,始入绿林耶?○借呼延口中一哭。」杨志也见呼延灼武艺高强,卖个破绽,拨回马,跑回本阵。呼延灼也勒转马头,不来追赶。两边各自收军。鲁智深便和杨志商议道:俺们初到此处,不宜逼近下寨。且退二十里,明日却再来厮杀。「轻轻一折,折出奇景,读下咥然一笑。」带领小喽啰,自过附近山冈下寨去了。
却说呼延灼在帐中纳闷,心内想道:指望到此势如破竹,便拿了这伙草寇,怎知却又逢著这般对手!我直如此命薄!正没摆布处,只见慕容知府使人唤道:叫将军且领兵回来保守城中。今有白虎山,强入孔明、孔亮「白虎山换一法出。」引人马来青州劫牢。怕府库有失,特令来请将军回城守备。呼延灼听了,就这机会,带领军马,连夜回青州去了。「作一不了局,妙。」
次日,鲁智深和杨志、武松又引了小喽啰摇旗呐喊,直到山下来看时,一个军马也无了,倒吃了一惊。「闲处蹙出奇景,令文字不寂寞。」山上李忠、周通,引人下来拜请三立头领上到山寨里,杀羊宰马,筵席相待,一面使人下山探听前路消息。
且说呼延灼引军回到城下,却见了一彪军马,正来到城边。为头的乃是白虎山下孔太公儿子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如挽强弩。」两个因和本乡一个财主争竞,把他一门良贱尽都杀了,聚集起五七百人,占住白虎山,打家劫舍;「亦补醉打孔亮一篇尾。」因为青州城里有他的叔叔孔宾,被慕容知府捉下,监在牢里,孔明、孔亮特地点起山寨小喽啰来打青州,要救叔叔出去。「撮起一事,令文字成贯。」正迎著呼延灼军马,两边拥著,敌住厮杀。呼延灼便出马到阵前。慕容知在城楼上观看,见孔明当先挺枪出马,直取呼延灼。两马相交,斗到二十余合,呼延灼要在知府跟前显本事;又值孔明武艺低微,「是宋江高弟也,闲中忽置一贬,以表宋江之百无一长,只是一片权诈也。○如此写宋江,真是皮里秋阳矣。」只办得架隔遮拦;斗到间深里,呼延灼就马上把孔明活捉了去,孔亮只得引了小喽啰便走。慕容知府城楼上指著,叫呼延灼引兵去赶,官兵一俺,活捉得百十余人。孔亮大败,四散奔走,至晚寻个古庙安歇。
却说呼延灼活捉得孔明,解入城中,来见慕容知府。知府大喜,叫把孔明大枷钉下牢里,和孔宾一处监收。一面赏劳三军,一面管待呼延灼,备问桃花山消息。呼延灼道:本待是瓮中捉氅,手到拿来,无端又被一伙强人前来救应。数内一个和尚,一个青脸大汉,二次交锋,各无胜败。这个武艺不比寻常,不是绿林中手段;因此未曾拿得。慕容知府道:这个和尚便是延安府老种经略帐前军官提辖鲁达;「如此人物,失令做提辖已不可,况并不容做提辖。」今次落发为僧,唤做花和尚鲁智深。这一个青脸大汉亦是东京殿帅府制使官,唤做青面兽杨志。「如此人物,止令做制使已不可况并不令做制使!」再有一个行者,唤做武松,原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如此人物,止令做都头已不可,况并不容做都头!○三句不是重出之文,正与呼延喝采相对,所谓借太守口中一哭也。」这三个占住了二龙山,打家劫舍,累次拒敌官军,杀了三五个捕盗官,直至如今,未曾捉得!呼延灼道:我见这厮们武艺精熟,原是杨制使,鲁提辖,真名不虚传!「上呼延只赞鲁、杨,知府却并及武二,此知府自说三个,呼延却只叹二人,笔下分寸都出。既已这厮,则应削其官矣,仍称之为制使、提辖者,所以深许杨志、鲁达之为边庭有用之才,不得已而至于绿林,而非其自为绿林也。借呼延口中一哭,令千载读之,人人弹泪。」恩相放心,呼延灼今日在此,少不得一个个活捉了解官!知府大喜,设筵管待己了,且请房客内歇,不在话下。
却说孔亮引了败残人马,正行之间,猛可里树林中撞出一彪人马,当先一筹好汉,便是行者武松。「如此牵合,力挽(弓京)弩。○前用鲁、杨斗呼延,此用武松遇孔亮,只三个人,笔下调遣之妙如此。若在俗笔,何难昨日再写一阵,今日总写撞出耶?」孔亮慌忙滚鞍下马,便拜道:壮士无恙?武松连忙答应,扶起问道:闻知足下弟兄们占住白虎山聚义,几次要来拜望;一者不得下山,二乃路途不顺,以此难得相见。今日有事到此?孔亮把救叔叔孔宾陷兄之事告诉了一遍。武松道:足下休慌。我有六七个弟兄,现在二龙山聚义。今为桃花山,李忠,周通,被青州官军攻击得紧,来我山寨求救。鲁、杨二头领同了孩儿们先来与呼延灼交战,两个厮并了一日,不知何故,呼延灼忽然夜间去了。桃花山留我弟兄三人筵宴,把这踢雪马送与我们。「连贯三山,以马为线,妙笔。」今我部领头队人马回山,他二位随后便到。我叫他去打青州,救你叔兄如何?孔亮拜谢武松。等了半晌,只见鲁智深、杨志两个并马都到。「只三个人,何故两个却是并马,一个偏作前军?明明露出调遣匀停之迹,与读书之人欣赏也。」武松引孔亮拜见二位,备说:那时我与宋江在他庄上相会,多有相扰。今日俺们可以义气为重,聚集三山人马,攻打青州,杀了慕容知府,擒获呼延灼,各取府库钱粮,以供山寨之用,如何?鲁智深道:洒家也是这般思相。便使人去桃花山报知,叫李忠、周通,引孩儿们来,俺三处一同去打青州。杨志便道:青州城池坚固,人马强壮;又有呼延灼那厮英勇;不是俺自灭威风,若要攻打青州时,只除非依我一言,指日可得。武松道:哥哥,愿闻其略。那杨志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
青州百姓,家家瓦裂烟飞;水浒英雄,个个摩拳擦掌。
毕竟杨志对武松说出怎地打青州,且听下回分解。。=**t**
第五十七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
第五十七回三山聚义打青州众虎同心归水泊
「总批:打青州,用秦明、花荣为第一拨,真乃处处不作浪笔。
村学先生团泥作腹,镂炭为眼,读《水浒传》,见宋江口中有许多好语,便遽然以忠义两字过许老贼。甚或弁其书端,定为题目。此决不得不与之辩。
辩曰:宋江有过人之才,是即诚然;若言其有忠义之心,心心图报朝廷,此实万万不然之事也。何也?夫宋江,淮南之强盗也。人欲图报朝廷,而无进身之策,至不得已而姑出于强盗。此一大不可也。曰;有逼之者也。
夫有逼之,则私放晁盖亦谁逼之?身为押司,骫法纵贼,此二大不可也。为农则农,为吏则吏;农言不出于畔,吏言不出于庭,分也。身在郓城,而名满天下,远近相煽,包纳荒秽,此三大不可也。私连大贼以受金,明杀平人以灭口。幸从小惩,便当大戒;乃浔阳题诗,反思报仇,不知谁是其仇?至欲血染江水,此四大不可也。语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江以一朝小忿,贻大稚于老父。夫不有于父,何有于他?诚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五大不可也。燕顺、郑天寿、王英则罗而致之梁山,吕方、郭盛则罗而致之梁山,此犹可恕也;甚乃至于花荣亦罗而致之梁山,黄信、秦明亦罗而致之梁山,是胡可恕也。落草之事虽未遂,营窟之心实已久,此六大不可也。
白龙之劫,犹出群力;无为之烧,岂非独断?白龙之劫,犹曰救死;无为之烧,岂非肆毒?此七大不可也。打州掠县,只如戏事,劫狱开库,乃为固然。
杀官长则无不坐以污滥之名,买百姓则便借其府藏之物,此八大不可也。官兵则拒杀官兵,王师则拒杀王师,横行河朔,其锋莫犯,遂使上无宁食天子,下无生还将军,此九大不可也。初以水泊避罪,后忽忠义名堂,设印信赏罚之专司,制龙虎熊罴之旗号,甚乃至于黄钺、白旄、朱钺、皂盖违禁之物,无一不有,此十大不可也。夫宋江之罪,擢及无穷,论其大者,则有十条。而村学先生犹鳃鳃以忠义目之,一若惟恐不得当者,斯其心何心也!
原村学先生之心,则岂非以宋江每得名将,必亲为之释缚、擎盏,流泪纵横,痛陈忠君报国之志,极诉寝食招安之诚,言言刳胸臆,声声沥热血哉?
乃吾所以断宋江之为强盗,而万万必无忠义之心者,亦正于此。何也?夫招安,则强盗之变计也。其初父兄失教,喜学拳勇;其既恃其拳勇,不事生产;其既生产乏绝,不免困剧;其既困剧不甘,试为劫夺;其既劫夺既便,遂成啸聚;其既啸聚渐伙,必受讨捕;其既至于必受讨捕。而强盗因而自思:进有自赎之荣,退有免死之乐,则诚莫如招安之策为至便也。若夫保障方面,为王干城,如秦明、呼延等,世受国恩,宠绥未绝,如花荣、徐宁等,奇材异能,莫不毕效,如凌振、索超、董平、张清等,虽在偏裨,大用有日,如彭玘、韩滔、宣赞、郝思文、龚旺、丁得孙等:是皆食宋之禄,为宋之官,感宋之德,分宋之忧,已无不展之才,已无不吐之气,已无不竭之忠,已无不报之恩者也。乃吾不知宋江何心,必欲悉擒而致之于山泊。悉擒而致之,而或不可致,则必曲为之说曰:其暂避此,以需招安。嗟乎!强盗则须招安,将军胡为亦须招安?身在水泊则须招安而归顺朝廷,身在朝廷,胡为亦须招安而反入水泊?以此语问宋江,而宋江无以应也。
故知一心报国,日望招安之言,皆宋江所以诱人入水泊。谚云:饵芳可钓,言美可招也。宋江以是言诱人入水泊,而人无不信之而甘心入于水泊。传曰:久假而不归。
恶知其非有也?彼村学先生不知乌之黑白,犹鳃鳃以忠义目之,惟恐不得其当,斯其心何心也!
自第七回写鲁达后,遥遥直隔四十九回而复写鲁达。乃吾读其文,不惟声情鲁达也,盖其神理悉鲁达也。尤可译者,四十九回之前,写鲁达以酒为命;乃四十九回之后,写鲁达涓滴不饮,然而声情神理无有非鲁达者。夫而后知今日之鲁达涓滴不饮,与昔日之鲁达以酒为命,正是一副事也。」
话说武松引孔亮拜告鲁智深,杨志求救哥哥孔明并叔叔孔宾,鲁智深便要聚集三山人马前去攻打。杨志道:「请宋公明,偏出自杨志、鲁达二人,脱去武松,此行文避熟之法也。」若要打青州,须用大队军马,方可得济。俺知梁山泊宋公明大名,江湖上都唤他做及时雨宋江,更兼呼延灼是他那里仇人。俺们弟兄和孔家弟兄的人马,都并做一处;「孔家人马,杨志说併做一处,下又交付鲁达,都卸出武松,以避俗笔之熟。」洒家这里,再等桃花山人马齐备,一面且去攻打青州。孔亮兄弟,你却亲身星夜去梁山泊请下宋公明来并力攻城,此为上计。亦且宋三郎与你至厚。你们弟兄心下如何?鲁智深道:「请宋江若单出自杨志口,便是漏失武松;今出自杨志口,又出鲁达口,便知不是漏失武松也。行文之妙如此。」正是如此。我只见今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可惜洒家不曾相会。众人说他的名字,聒得洒家耳朵也聋了,想必其人是个真男子,以至天下闻名。「一段写得笔墨淋漓,是苏舜钦下酒物也。」前番和花知寨在清风山时,洒家有心要去和他厮会。及至洒家去时,又听得说道去了;以此无缘,不得相见。「补叙出一段,便令夺珠寺后,救桃花前,作者自无两番笔墨,鲁达并非老大隔断。」罢了,「二字是计决抖擞之辞,俗本连上作一句读,可笑。」孔亮兄弟,你要救你哥哥时,快亲自去那里告请他来。洒家等先在这里和那撮鸟厮杀!「谓之预补法。」孔亮交付小喽啰与了鲁智深,「本是杨志说併作一处,此却交付鲁达,笔笔周匝。」只带一个伴当,扮做客商,星夜投梁山泊来。
且说鲁智深、杨志、武松二人去山寨里唤将施恩,曹正,再带一二百人下山来相助。桃花山李忠、周通,得了消息,便带本山人马,尽数点起,只留三五十个小喽啰看守寨栅,其余都带下山来青州城下聚集,一同攻打城池,不在话下。
却说孔亮自离了青州,迤逦来到梁山泊边催命判官李立酒店里买酒吃,问路。李立见他两个来得面生,便请坐地地问道:客人从那里来?孔亮道:从青州来。李立问道:客人要去梁山泊寻谁?孔亮答道:有个相识在山上,特来寻他。李立道:山上寨中都是大王住处。你如可去得!孔亮道:便是要寻宋大王。李立道:即是来寻宋头领,我这里有分例。便叫火家快去安排分例酒来相待。孔亮道:素不相识,如何见款?李立道:客官不知:但是来寻山寨头领,必然是社火中人故旧交友,岂敢有失支应?便当去报。孔亮道:小人便是白虎山前庄户孔亮的便是。李立道:曾听得宋公明哥哥说大名来,今日且喜上山。二人饮罢分例酒,随即开窗,就水亭上放了一枝响箭,见对港芦苇深早有小喽啰桌过船来,到水亭下。李立便请孔亮下了船,一同摇到金沙滩上岸,却上关来。孔亮看见三关雄壮,枪刀剑戟如林,心下想道:听得说梁山泊兴旺,不想做下这等大事业!「将白虎之隘陋,只一笔反照出来。」已有小喽啰先去报知,宋江慌忙下来迎接。孔亮见了,连忙下拜。宋江问道:贤弟缘何到此?「武艺低微,所以到此。」孔亮拜罢,放声大器。宋江道:贤弟心中有何危厄不决之难,但请尽说不妨。便当不避水火,一力与汝相助。贤弟且请起来。孔亮道:自从师父离别之后,老父亡化,哥哥孔明与本乡上户争些闲气起来,杀了他一家老小,官司来捕捉得紧;因此反上白虎山,聚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青州城里却有叔叔孔宾被慕容知府捉了,重枷钉在狱中,因此,我弟兄两个去打城子,指望救取叔叔孔宾。谁想去到城下,正撞了那个使双鞭的呼延灼。哥哥与他交锋,致被他捉了,解送青州,下在牢里,存亡未保。小弟又被他追杀一阵。次日,正撞著武松,他便引我去拜见同伴的;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一个是青面兽杨志。他二人一见如故,便商议救兄一事。他道:「他道者,武松道也。上文本是杨志、鲁达道也,此却正云武松道者,洵知上文脱去武松,只是行文避熟,其实杨志、鲁达,即武松也。」我请鲁、杨二头领并桃花山李忠、周通聚集二山人马攻打青州。你可连夜快去梁山泊内告你师父宋公明来救你叔兄两个。以此今日一迳到此。宋江道:此是易为之事,你且放心。
宋江便引孔亮参见晁盖、吴用、公孙胜,并众头领,备说呼延灼走在青州,投奔慕容知府,今来捉了孔明,以此孔亮来到,恳告求救。晁盖道:既然他两处好汉尚兀自仗义行仁,今者,三郎和他至爱交友,如何不去?三郎贤弟,你连次下山多遍,今番权且守寨,愚兄替你走一遭。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这个是兄弟的事。既是他远来相投,小可若是不去,恐他兄们心下不安;小可情愿请几位弟兄同走一遭。「又书晁盖要去,宋江不肯,与后对看。」说言未了,厅上厅下一齐都道:愿效犬马之劳,跟随同去。「须知此句,正为三山归泊作大呼在应。盖今日若干人,一齐都下去,便引后日若干人,一齐都上来也。不善读书人,只谓是宋江面上耳。眼光之大小,岂可以以彼此计!」宋江大喜,当日设筵管待孔亮。饮筵中间,宋江唤铁面孔目斐宣定拨下山人数,分作五军起行:前军便差花荣、秦明、燕顺、王矮虎,「第一拨便是花荣、秦明、而以燕顺、王矮虎副之,为青州故也。」开路作先锋;第二队便差穆弘、杨雄、解宝;「第二拨。」中军便是主将宋江、吴用、吕方、郭盛;「中军居中,又是一样章法。」第四队便是朱仝、柴进、李俊、张横;「第三拨。」后军便差孙立、杨林、欧鹏、凌振、催军作合后。「第四拨。○以前军、中军、后军字,与第二队、第四队,间杂成文,甚好。」
梁山泊点起五军,共计二十个头领,马步军兵三千人马。其余头领,自守晁盖守把寨栅。当下宋江别了晁盖,自同孔亮下山前进。所过州县,秋毫无犯。「凡此书每书所过州县四字者,皆特著宋江之恶,见其过都历国,公然横行,而又以秋毫无犯四字,为之省文也。俗本不知,乃又于二句上另加
于路无事四字。彼又岂知所过州县之即于路,秋毫无犯之即无事哉!世人不识字,至于如此。」已到青州,孔亮先到鲁智深等军中报知,众好汉安排迎接。宋江中军到了,武松引鲁智深、杨志、李忠、周通、施恩、曹正,都来相见了。「上文独脱去武松,此文独提出武松,笔笔妙笔。」宋江让鲁智深坐地。鲁智深道:「二句连读,始知其妙。活写出宋江谦恭,鲁达却付之不知也。权诈人到大人面前,一寸一尺都行不去,可笑可丑。」久闻阿哥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日且喜认得阿哥。「活是鲁达语,八字哭笑都有。」宋江答道:不才何足道哉!江湖上义士甚称吾师清德;「宋江丑语。」今日得识慈颜。「丑语。」平生甚幸。杨志起身再拜道:「写杨志便有旧家子弟体,便有官体,一发衬出鲁达直遂阔大来。」杨志旧日经过梁山泊,多蒙山寨重义相留:为是洒家愚迷,不曾肯住。今日幸得义士壮观山寨。此是天下第一好事。「杨志语又是一样,八字中赞骂都有。」宋江答道:制使威名,播于江湖,只恨宋江相见太晚!鲁智深便令左右置酒招待,一一相见了。
次日,宋江问青州一节,近日胜败如何。杨志道:目从孔亮去了,前后也交锋三五次,各无输赢。「只谓是补,不知是省。」如今青州只凭呼延灼一个;若是拿下此人,觑此城子,如汤泼雪。吴学究笑道:此人可力敌,可用智擒。「八字极写呼延,下文以两扇文字应之,章法严正。」宋江道:用何智可获此人?吴学究道:只除如此如此宋江大喜道:此计大妙!当日分拨了人马。次早起军,前到青州城下,四面尽著军马围住,擂鼓摇旗呐喊弱战。城里慕容知府见报,慌忙教请呼延灼商议道:今次群贼又去报知梁山泊宋江到来,似此如之奈何?呼延灼道:恩相放心。群贼到来,先失地利。这厮们只好在水泊里张狂,今却擅离巢|茓,「说得好,便与前文不犯。」一个来捉一个,那厮们如何施展得?请恩相上城看呼延灼厮杀。呼延灼连忙披挂衣甲上马,叫开城门,放下吊桥,领了一千人马,近城摆开。宋江阵中一将出马。那人手狼牙棍,厉声高骂知府:滥官害民贼徒!把我全家诛戮,今日正好报储雪恨!慕容知府认得秦明,「冤有头,债有主;笔有踪,墨有线,不是孟浪置笔。○高唐林冲奋威,青州秦明怒发,是一样文字。」便骂道: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不会负你,缘何便敢造反?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呼将军,可先下手拿这贼!呼延灼听了,舞起双鞭,纵马直取秦明。秦明也出马,舞动狼牙大棍来迎呼延灼。二将交马,正是对手,直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慕容知府见斗得多时,恐怕呼延灼有失,慌忙鸣金,收军入城。「如此救出秦明,深文曲笔,人所不晓。」秦明,也不追赶,退回本阵,宋江教众头领军校且退十五里下寨。
却说呼延灼回到城中,下马来见慕容知府,说道:小将正要拏那秦明,恩相如何收军?知府道:我见你斗了许多合,但恐劳因:因此收军暂歇。秦明那厮原是我这里统制,与花荣一同背反,这厮亦不可轻敌。呼延灼道:恩相放心,小将必要擒此背义之贼!适间和他斗时,棍法已自乱了。来日教恩师看我立斩此贼!「此一段应前不可力敌一句,下一段应前只可智擒一句。」知府道:既是将军如此英雄,来日若临敌之时,可杀开条路,送三个人出去:一个教他去东京求救;两个教他去邻近府州会合起兵,相助剿捕。「详于三山之请宋江,而不详于青州之请救援,此所谓徐六担板,只见一边也。既写三山之请宋江,又另自写青州之请救援,此所谓一个李白,两个李黑也。又不担板,又不李黑,横穿斜Сhā,情势俱备,如此段,真耐庵贯花之才也。」呼延灼道:恩相高见极明。当日知府写了求救文书,选了三个军官,都发放了当。「不必明日真有是事,乃隔夜却详写如此,譬如花影横窗,有时真有,无时并无,妙绝。」
只说呼延灼回到歇处,卸了衣甲暂歇,天色未明,「文书未及发,官军未及送,写得好笑。」只听得军校来报:「眉批:此一段应只可智擒。」城北门外土坡上有三骑私自在那里埋伏:中间一个穿红袍骑白马的;两边两个。只认右边那个是小李广花荣,左边那个道装打扮。「写三骑,或明或暗,如画如话。」呼延灼道:那个穿红的是宋江了。道装的必是军师吴用。你们休惊动了他,便点一百马军,跟我捉这三个!呼延灼连忙披挂上马,提了双鞭,带领一百余骑军马,悄悄地开了北门,放下吊桥,引军赶上坡来,只见三个正自呆了脸看城。「奇事。」呼延灼拍马上坡,三个勒转马头,慢慢走去。「奇事。」呼延灼奋力赶到前面几株枯树边厢,只见三个齐齐的勒住马。「奇事。」呼延灼方才赶到枯树边,只听得呐声喊。「奇事。」呼延灼正踏著陷坑,人马都跌将下坑去了。「写得妙绝,轻轻而来,实出意外,令读者亦复一惊也。」两边走出五六十个挠钓手,先把呼延灼钓起来,绑缚了去,后面牵著那匹马。「带马。」其余马军赶来,花荣射倒当头五七个,后面的勒转马一哄都走了。
宋江回到寨里,那左右群刀手却把呼延灼推将过来。宋江见了,连忙起身,喝叫快解了绳索,亲自扶呼延灼上帐坐定。宋江拜见。呼延灼道:何故如此?宋江道:小可宋江怎敢背负朝廷?盖为官吏污滥,威逼得紧,误犯大罪,因此权借水泊里随时避难,只待朝廷赦罪招安。不想起动将军,致劳神力。实慕将军虎威,今者误有冒犯切乞恕罪。「处处以此数语说人入伙,正是宋江权诈铁案,而村竖反因此文,续出半部,又衰然加以忠义之名,何也?」呼延灼道:被擒之人,万死尚轻,义士何故重礼陪话?宋江道:量宋江怎敢坏得将军性命?皇天可表寸心。只是恳告哀求。呼延灼道:兄长尊意莫非教呼延灼往东京告请招安,到山赦罪?「忽然借呼延口为秦宫铜镜,崒地将宋江一照,妙笔。宋江处处以招安说人入伙,人无有答之者,于是天下后世,遂真以宋江为日望招安也。此处忽然用呼延反问一句,直令宋江更遮不得,皮里阳秋,其妙如此。」宋江道:将军如何去得?「写宋江只用一句截住,权诈如见,然亦心事如见矣,妙笔。」高太尉那厮是心地偏窄之徒,忘人大恩,记人小过。将军折了许多军马钱粮,他如何不见你罪责?「写宋江巧言如簧,必主于说入伙而后止,皆是皮里阳秋之笔,不重于骂高俅也。」如今韩滔、彭玘、凌振,已多在敝山入伙。倘蒙将军不弃山寨微贱,宋江情愿让位与将军;「数语是宋江正经题目。○情愿让位,丑语难堪。」等朝廷见用,受了招安,那时尽忠报国,未为晚矣。「仍作好言,写宋江权诈可笑。」呼延灼沉吟了半晌,一者是宋江礼数甚恭,「骂杀宋江。」二者见宋江语言有理,「骂杀宋江。」叹了一口气,跪下在地道:非是呼延灼不忠于国,实感兄长义气过人,不容呼延灼不依!愿随鞭镫,决无还理。宋江大喜,请呼延灼和众头领相见了。叫问李忠、周通讨这匹踢雪骓马还将军坐骑。「马字至此始结。」
众人再议救孔明之计。吴用道:只除非教呼延将军赚开城门,唾手可得。更兼绝了这呼延将军念头。「好。」宋江听了,来与呼延灼陪话道:非是宋江贪劫城池,实因孔明叔侄陷在缧之中,非将军赚开城门,必不可得。呼延灼答道:小弟既蒙兄长收录,理当效力。当晚点起秦明、花荣、「仍点秦明、花荣为首,好。」孙立、燕顺、吕方、郭盛、解珍、解宝、欧鹏、王英:十个头领,都扮作军士模样,跟了呼延灼,共是十一骑军马,来到城边,直至壕堑上,大呼:城上开门!我逃得性命回来!城上人听得是呼延灼声音,慌忙报与慕容知府。此时知府为折了呼延灼,正纳闷间,听得报说呼延灼逃得回来,心中欢喜,连忙上马,奔到城上;望见呼延灼有十数骑马跟著,又不见面颜,只认得呼延灼声音。
知府问道:将军如何走得回来?呼延灼道:我被那厮的陷坑捉了我到寨里,却有原跟我的头目,暗地盗这匹马与我骑,就跟我来了。「马尚有余音。」知府只听得呼延灼说了,便叫军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十个头领跟到城门里,迎著知府,早被秦明一棍,把慕容知府打下马来。「结瓦砾场一案,若写孔亮打杀,便如嚼蜡。」解珍、解宝便放起火来;欧鹏、王矮虎,奔上城把上军士杀散。宋江大队人马,见城上火起,一齐拥将入来。宋江急急传令:休教残害百姓,且收仓库钱粮。「宋江权术如此。」就大牢里救出孔明并他叔叔孔宾一家老小,便教救灭了火,「细笔。」把慕容知府一家老幼,尽皆斩首,抄扎家私,分俵众军。「一知府而家私乃至可俵众军,则亦不可不抄扎也。」天明,计点在城百姓被火烧之家,给散粮米救济。把府库金帛,仓廒米粮,装载五六百车;又得了二百余匹好马;就青州府里,做个庆喜筵席,请三山头领同归大寨。「如椽之笔,读之令人壮旺。」李忠、周通、使人回桃花山尽数收拾人马钱粮下山,放火烧毁寨栅。「毕。」鲁智深也使施恩、曹正,回二龙山与张青、二娘,「补出二人。」收拾人马钱粮,也烧了宝珠寺寨栅。「毕。」
数日之间,三山人马都皆完备。宋江领了大队人马,班师回山;先叫花荣、秦明、呼延灼、朱仝,四将开路。所过州县,分毫不扰。乡村百姓,扶老挈幼,烧香罗拜迎接,数日之间,已到梁山泊边。众多水军头领具舟迎接。晁盖引领山寨马步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直到大寨,向聚义厅上,列位坐定。大排筵席,庆贺新到山寨头领。呼延灼、鲁智深、杨志、武松、施恩、曹正、张青、孙二娘、李忠、周通、孔明、孔亮:共十二位新上山头领。坐间林冲说起相谢鲁智深相救一事。「一段如观群龙戏海,彼穿此接,东牵西掣,极文章之致也。○无数大段落,不得不作此大绾结,妙极。」鲁智深动问道: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奇语绝倒,令人闻之,又感又笑。○俗本改。」林冲道:自火拼王伦之后,使人回家搬取老小,已知拙妇被高太尉所逼,随即自缢而死;妻父亦为忧疑染而亡。杨志举起旧日王伦手内山前相会之事。「亦是绝倒事。」众人皆道:此皆注定,非偶然也!晁盖说起黄泥冈劫取生辰纲一事,「又是绝倒事。○凡举三段事,却事事绝倒,不止泛泛叙旧而已。」众皆大笑。次日轮流做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见山寨又添了许多人马,如何不喜,便叫汤隆做铁匠总管,提督打造诸般军器并铁叶连环甲等;侯健管做旌旗袍服总管,添造三才九曜四斗五方二十八宿等旗,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黄金白旄,朱缨皂盖;山边四面筑起墩台,重造西路二处酒店,招接往来上山好汉,一就探听飞报军情。山西路酒店今令张青孙二娘夫妇二人原是酒家前去看守;山南路酒店仍令孙新、顾大嫂夫妇看守;山东路酒店依旧朱贵,乐和;山北路酒店还是李立,时迁。三关上添造寨栅,分调头看守,部领已定,各各遵依,「又是一番大发放。○中间只作闲叙,写出黄钺、白旄、朱缨、阜盖等字,探听、飞报、军情等句,皆深著宋江无君之罪也。」不在话下。
忽一日,花和尚鲁智深来对宋公明道:智深有个相识,是李忠兄弟徒弟,唤叫九纹龙史进,「又陡然回合出一人,与止文连类而动。」见在华州华阴县少华山上,和那一个神机军师朱武,又有一个跳涧虎陈达,一个白花蛇杨春,「又回合出三人。」四个在那里聚义。洒家尝思念他。自从瓦官寺与他别了,无一日不在心上。「念阿嫂则念,念少年则念,写鲁达笔笔淋漓,声声慷慨。」今洒家要去那里探望一遭,就取他四个同来入伙,未知尊意如何?宋江道:我也曾闻得史进大名,若得吾师请他来,最好。虽然如此,不可独自行,可烦武松兄弟相伴走一遭:他是行者,一般出家人。正好同行。「写景。」武松应道:我和师兄去。当日便收拾腰包行李。鲁智深只做禅和子打扮,武松装做随侍行者。两个相辞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晓行夜住,不止一日,来到华州华阴县界,迳投少华山来。
且说宋江自鲁智深、武松去后,一时容他下山,常自放心不下;便唤神行太保戴宗随后跟来探听消息。「布笔都好。」再说鲁智深两个来到少华山下,伏路小喽啰出来拦住,问道:你两个出家人那里来?武松便答道:这山上有史大官人么?「亦倒脱去鲁达,即上文避熟之法。」小喽啰说道:既是要寻史大王的,且在这里少等。我上山报知,头领便下来迎接。武松道:你只说鲁智深到来相探。「既避俗笔之熟,又免俗笔之淡。」
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并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三个下山来接鲁智深,武松,却不见有史进。「出奇。○若非此句,便一卷而去,有何生发?」鲁智深便问道:史大官人在那里?却如何不见他?朱武近前上覆道:吾师不是延安府鲁提辖么?鲁智深道:洒家便是。这行者便是景阳冈打虎都头武松。三个慌忙翦拂道:闻名久矣!听佑二位在二龙山扎寨,今日缘何到此?鲁智深道:我们如今不在二龙山了,投托梁山泊宋公明大寨入伙,今者特来寻史大官人。朱武道:既是二位到此,且请到山寨中,容小可备细告诉。鲁智深道:有话便说。史家兄弟又不见,谁鸟耐烦到你山上去!「不惟爽直,兼写贞烈。○贞烈是赞奇女子字,今赞鲁达却用此二字,真奇事也。○中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好友不交二人,观于鲁达,可以兴矣。」武松道:师兄是个急性的人,有话便说甚好。
朱武道:小人等三个在此山寨,自从史大官人上山以后,好生兴旺。近日史大官人下山,因撞见一个画匠,原是北京大名府人氏,姓王,名义;因许下西岳华山金天圣帝庙内装画影壁,「一篇以西狱圣帝为文字收放。」前去还愿。因为带将一个女儿,名唤玉娇枝同行,却被本州贺太守,原是蔡太师门人;那厮为官贪滥,非理害民。「先出其罪。」一日因来庙里行香,不想见了玉娇有些颜色,累次著人来说,要取他为妾。王义不从,太守将他女儿强夺了去,却把王义剌配远恶军州。路过这里,正撞见史大官人,告说这件事。史大官人把王义救在山上,将两个防送公人杀了,直去府里要剌贺太守;被人知觉,倒吃拿了,见监在牢里。又要聚起军马,扫荡山寨。我等正在这里无计可施!
鲁智深听了道:这撮鸟敢如此无礼物倒恁么利害!洒家便去结果了那厮!「直爽是大师天性。」朱武道:且请二位到寨里商议。鲁智深立意不肯。武松一手挽住禅杖,一手指著道:哥哥不见色已到树梢尽头?「画出活武松,画也画不出。」鲁智深看一看,吼了一声,愤著气,只得都到山寨里坐下。「画出活鲁达,画也画不出。」朱武便叫王义出来拜见,再诉太守贪酷害民,强占良家女子。三人一面杀牛宰马,管待鲁智深,武松。鲁智深道:史家兄弟不在这里,酒是一滴不吃!要便睡一夜,明日却去州里打死那厮罢!「句句使人洒出热泪,字字使人增长义气,非鲁达定说不出此语,非此语定写不出鲁达,妙绝妙绝。」武松道:哥哥不得造次。我和你星夜回梁山泊去,报宋公明,领大队人马来打华州,方可救得史大官人。「写爽直,便真正爽直;写精细,又真正精细。一副笔墨,叙出两副豪杰,又能各极其致,妙绝。」鲁智深叫道:等我们去山寨里叫得人来,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了!「句句字字和血和泪写出来。」武松道:便打杀了太守也怎地救得史大官人?武松却决不肯放哥哥去。「写鲁达不顾事之不济,写武松必求事之必济,活提出两个人。」朱武又劝道:师兄且息怒。武都头实论得是。鲁智深焦躁起来,便道:都是你这般性慢,直娘贼「骂得奇绝,骂人而人不怨,友道不匮,永锡尔类故也。」送了我史家兄弟!「二语骂尽千古。」只今性命在他人手里,还要饮酒细商!「和血和泪之墨,带哭带骂之笔,读之纸上岌岌震动,妙绝之文。○俗本皆改去,何也?」众人那里劝得他呷一半盏。「鹅项凳边,铁匠间壁,正与此处对看。」当晚和衣歇宿,明早,起个四更,提了禅杖,带了戒刀,不知那里去了。「使我敬,使我骇,使我哭,使我思。○写得便与剑侠诸传相似。」武松道:不听人说,此去必然有失。朱武随即差两个精细小喽啰前去打听消息。
却说鲁智深奔到华州城里,路傍借问州衙在那里。人指道:只过州桥,投东便是。鲁智深却好来到浮桥上,只见人都道:和尚且躲一躲,太守相公过来!「反作一迎,妙笔。」鲁智深道:我正要寻他,却正好撞在洒家手里!那厮多敢是当死!贺太守头踏一对对摆将过来,看见太守那乘轿子,却是暖轿;轿窗两边,各有十个虞候簇拥著,人人手执鞭枪铁链,守护两下,「忽作一迎,忽又作一闪,妙笔。○只一暖轿家丁,便活衬出史进前日行刺来。」鲁智深看了寻尼道:不好打那撮鸟;若打不著,倒吃他笑!贺太守却在轿窗眼里,看见了鲁智深欲进不进,过了渭桥,到府中下了轿便叫两个虞候分付道:你与我去请桥上那个胖大和尚到府里赴斋。虞候领了言语,来到桥上,对鲁智深道:太守相公请你赴斋。鲁智深想道:这厮合当死在洒家手里!我却才正要打他,只怕打不著,让他过去了。我要寻他,他却来请洒家!鲁智深便随了虞候迳到府里。太守己自分付下了,一见鲁智深进到厅前,太守叫放了禅杖,去了戒刀,请后堂赴斋。鲁智深初时不肯。众人说道:你是出家人,好不晓事!府堂深处,如何许你带刀杖入去?鲁智深想道:只俺两个拳头也打谇了那厮脑袋!「妙解。」廊下放了禅杖,戒刀,跟虞候入来。贺太守正在后堂,把手一招,喝声捉一这秃贼!两边壁衣内走出三四十个做公的来,横拖倒拽,捉了鲁智深。你便是哪吒太子,怎逃地纲天罗?火首金刚,难脱龙潭虎窟!正是:
飞蛾投火身倾丧,怒鳖吞钩命必伤。
毕竟鲁智深被贺太守拿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t,,
第五十九回 公孙胜芒砀山降魔 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第五十九回公孙胜芒砀山降魔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总批:读《水浒》俗本至此处,为之索然意尽;及见古本,始渭然而叹:呜呼妙哉!文至此乎!夫晁盖欲打祝家庄,则宋江劝: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也。晁盖欲打高唐州,则宋江又劝: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也。晁盖欲打青州,则又劝: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欲打华州,则又劝: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也。
何独至于打曾头市,而宋江默未尝发一言?宋江默未尝发一言,而晁盖亦遂死于是役。今我即不能知其事之如何,然而君子观其书法,推其情状,引许世子不尝药之经以断斯狱,盖宋江弑晁盖之一笔为决不可宥也。此非谓史文恭之箭,乃真出于宋江之手也;亦非谓宋江明知曾头市之五虎能死晁盖,而坐不救援也。夫今日之晁盖之死,即诚非宋江所料,然而宋江之以晁盖之死为利,则固非一日之心矣。吾于何知之?于晁盖之每欲下山,宋江必劝知之。夫宋江之必不许晁盖下山者,不欲令晁盖能有山寨也,又不欲令众人尚有晁盖也。夫不欲令晁盖能有山寨,则是山寨诚得一旦而无晁盖,是宋江之所大快也。又不欲令众人尚有晁盖,则夫晁盖虽未死于史文恭之箭,而已死于厅上厅下众人之心非一日也。如是而晁盖今日之死于史文恭,是特晁益之余矣。若夫晁盖之死,固已甚久甚久也。如是而晁盖至而若惊,晁盖死而若惊,其惟史文恭之与曾氏五虎有之;若夫宋江之心,固晁盖去而夷然,晁盖死而夷然也。故于打祝家则劝,打高唐则劝,打青州则劝,打华州则劝,则可知其打曾头市之必劝也。然而作者于前之劝则如不胜书,于后之劝则直削之者,书之以著其恶,削之以定其罪也。呜呼!以稗官而几欲上与《阳秋》分席,讵不奇绝?然不得古本,吾亦何由得知作者之笔法如是哉!
通篇皆用深文曲笔,以深明宋江之弑晁盖。如风吹旗折,吴用独谏,一也;戴宗私探,匿其回报,二也;五将死救,余各自顾,三也;主军星殒,众人不还,四也;守定啼哭,不商疗治,五也;晁盖遗誓,先云莫怪,六也;骤摄大位,布令详明,七也;拘牵丧制,不即报仇,八也;大怨未修,逢憎闲话,九也;置死天王,急生麒麟,十也。
第二回写少华山,第四回写桃花山,第十六回写二龙山,第三十一回写白虎山,至上篇而一齐挽结,真可谓奇绝之笔。然而吾嫌其同。何谓同?同于前若布棋,后若棋劫也。及读此篇,而忽然添出混世魔王一段,曾未尝有。
突如其来得此一虚,四实皆活。夫而后知文章真有相救之法也。」
话说公孙胜对宋江、吴用,献出那个阵图,「问曰:何不出自吴用?答曰:上金铃吊挂,既已全出吴用,此处例应独出公孙,不得吴用太热,公孙太冷也。」道:是汉末三分诸葛孔明摆石为阵之法:四面八方,分八八六十四队,中间大将居之;其像四头八尾,左旋右转,按天地风云之机,龙虎鸟蛇之状;待他下山冲入阵来,两军齐开,有如伺候;等他一入阵,只看七星号带起处,把阵变为长蛇之势。贫道作起道法,教这三人在阵中,前后无路,左右无门。却于坎地上掘一陷坑,直逼此三人到于那里。两边埋伏下挠钓手,准备捉将。
宋江听了大喜,便传将令,叫大小将校依令而行。再用八员猛将守阵。那八员:呼延灼、朱同、花荣、徐宁、穆弘、孙立、史进、黄信。却教柴进、吕方、郭盛,权摄中军。宋江、吴用、公孙胜带领陈达麾旗。叫朱武指引五个军士在近山高坡上看对阵报事。
是日已牌时分,众军近山摆开阵势,摇旗擂鼓搦战。只见芒砀山下有三二十面锣声震地价响;三个头领一齐来到山下,便将三千余人摆开:左右两边,项充、李衮;中间拥出那个混世魔王樊瑞,骑一匹黑马,立于阵前。那樊瑞虽会使些妖法,却不识阵势;「须知此语,正是反显公孙,非蔑樊瑞也。」看了宋江军马,四面八方,团团密密,心中暗喜道:你若摆阵,中我计了!分付项充、李衮:若见风起,你两个便引五百滚刀手杀入阵去。项充李衮得令,各执定蛮牌,挺著标枪飞剑,只等樊瑞作用。只见樊瑞立在马上,左手挽定流星铜锤,右手仗著混世魔王宝剑,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却早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色无光。项充、李衮呐喊声,带了五百滚刀手杀将过去。宋江军马见杀将过来,便分开做两下。「写得八阵图出,真是妙笔。」项充、李衮一搅入阵,两下里强弓硬弩射住,来人只带得四五十人入来,其余的回本阵去了。「写得八阵图出。」宋江望见项充、李衮已入阵里,便叫陈达把七星号旗只一招,那座阵势,纷纷滚滚,变作长蛇之阵。「写得八阵图出。」项充、李衮正在阵里,东赶西走,左盘右转,寻路不见。高坡上朱武把小旗在那里指引:他两个投东,朱武便望东指;「写得好。」若是投西,便望西指。「写得好。」原来公孙胜在高处看了,已先拔出那松文古定剑来,口中念动咒语,喝声道:疾!便借著那风,尽随著项充,李衮脚边乱卷。「便借那风四字,读之绝倒。○古有诸葛借风,不如公孙借风之更奇也。○如此写公孙道法,真乃脱尽牛鬼蛇神,别成幽溪小洞矣。」两个在阵中,只见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即前八字绝倒。」四边并不见一个军马,一望都是黑气,「此句写此军。」后面跟的都不见了。项充、李衮心慌起来,只要夺路出阵,百般地寻归路处。「写出八阵图来。」正走之间,忽然雷震一声,两个在阵叫苦不迭,一齐跶了双足,翻筋斗攧下陷马坑里去。「妙绝。○凡前文写得极难,皆倒衬后文甚易也。庄子曰:每至于族,见其难为,然后奏刀砉然,如土委地。盖行文之乐,正莫乐于此也,岂其扬公孙,抑史进哉!」两边挠钓手,早把两个搭将起来,便把麻绳绑缚了,解上山坡请功。宋江把鞭梢一指,三军一齐掩杀过去。樊瑞引军马奔走上山,三千人马,折其大半。
宋江收军,众头领都在帐前坐下。军健早解项充、李衮,到于麾下。宋江见了,忙叫解了绳索,亲自把盏,说道:二位壮士,其实休怪;临敌之际,不如此不得。小可宋江久闻三位壮士大名,欲来拜请上山,同聚大义;盖因不得其便,因此错过。倘若不弃,同归山寨,不胜万幸。两个听了,拜伏在地,道:久闻及时雨大名,只是小弟等无缘,不曾拜识。原来兄长果有大义!我等两个不识好人,要与天地相拗;「奇崛之句,写来活是使蛮牌人声口。」今日既被擒获,万死尚轻,反以礼待。若蒙不杀,誓当效死报答大恩。樊瑞那人,无我两个,如何行得?义士头领,若肯放我们一个回去,「好。」就说樊瑞来投拜,不知头领尊意如何?宋江便道:壮士不必留一人在此为当。便请两个回贵寨。宋江来日专候佳音。「写宋江权术过人处,真是非常之才。」两个拜谢道:真乃大丈夫!若是樊瑞不从投降,我等擒来,奉献头领麾下。「便活是使蛮牌人声口。」宋江听说大喜,请入中军,待了酒食,「看他尽放回去,又有尽放回去之法,写得权术非常。○一也。」换了两套新衣,「二也。」取两匹好马,「三也。」呼小喽啰拿了枪牌,「四也。」亲送二人下坡回寨。「五也。○便过诸葛七纵一等也。○因明用八阵,便又暗用借风七纵一事以陪之,耐庵文心之巧如此。」
两个于路,在马上感恩不尽;来到芒砀山下,小喽啰见了大惊,接上山寨。樊瑞问两个来意如何。项充、李衮道:我逆天之人。合该万死!「句句活是使蛮牌人声口。」樊瑞道:兄弟,如何说这话?两个便把宋江如此义气说了一遍。樊瑞道:既然宋公明如此大义,我等不可逆天,「是一家之言。」来早都下山投拜。两个道:我们也为如此而来。「用项充、李衮相说,竟出樊瑞自家主意,好。」当夜把寨内收拾已了,次日天晓,三个一齐下山,直到宋江寨前,拜伏在地。宋江扶起三人,请入帐中坐定。三个见了宋江,没半点相疑,彼此倾心吐胆,诉说平生之事。「极表三人。」三人拜请众头领都到芒砀山寨中,杀牛宰马,管待宋公明等众多头领,一面赏劳三军。饮宴已罢,樊瑞就拜公孙胜为师。宋江立主教公孙胜传授五雷天心正法与樊瑞。樊瑞大喜,「绾结妙绝,只在篇中,又出篇外,才子之才如此。」数日之间,牵牛拽马,卷了山寨钱粮,驮了行李,收聚人马,烧毁了寨栅,「又结一处。○前三处实,此一处虚。有三处实,正不可无一处虚也。」跟宋江等班师回梁山泊,于路无话。
宋江同众好汉军马已到梁山泊边,却欲过渡;只见芦苇岸边大路上一个大汉望著宋江便拜。「奇文妙接。」慌忙下马扶住,问道:足下姓甚名谁?何处人氏?那汉答道:小人姓段,双名景住。人见小人赤发黄须,都唤小人为金毛犬。祖贯是涿州人氏。生平只靠去北边地面盗马。今春去到枪竿岭北边,盗得一匹好马,雪练也似价白,浑身并无一根杂毛。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那马一日能行千里,北方有名,唤做照夜玉狮子马,乃是大金王子骑坐的,「文情由前踢雪骓生来,马名照后玉麒麟立出,前映后带,绝世奇文。」放在枪竿岭下,被小人盗得来。江湖上只闻及时雨大名,无路可见,欲将此马前来进献与头领,权表我进身之意。不期来到凌州西南上曾头市过,被那曾家五虎夺去了。小人称说梁山泊宋公明的,不想那厮多有污秽的言语,小人不敢尽说。「且复收口作一顿跌,文有步骤。」逃走得脱,特来告知。宋江看这人时,虽是黄发卷须,却也一表非俗。心中暗喜,便道:既然如此,且回到山寨里商议。带了段景住,一同都下船,到金沙滩上岸。晁天王并众头领接到聚义厅上。宋江教樊瑞、项充、李衮和众头领相见。段景住一同都参拜了。打起聒听鼓来,且做庆贺筵席。
宋江见山寨连添了许多人马,四方豪杰望风而来,因此叫李云、陶宗旺监工,添造房屋并四边寨栅。「又作一小发放。」段景住又说起那匹马的好马,宋江叫神行太保戴宗去曾头市探听那匹马的下落。戴宗去了四五日,回来对众头领说道:这个曾头市上共有三千余家。内有一家唤做曾家府。这老子原是大金国人,名为曾长者,生下五个孩儿,号为曾家五虎:大的儿子唤做曾涂,第二个唤做曾密,第三个唤做曾索,第四个唤做曾魁,第五个唤做曾升,又有一个教师史文恭,一个副教师苏定。去那曾头市上,聚集著五七千人马,扎下寨栅,造下五十余辆陷车,发愿要与我们势不两立,定要捉尽我山寨中头领,做个对头。那匹千里玉狮马见今与教师史文恭骑坐。更有一般堪恨那厮之处,杜撰几句言语,教市上小儿们都唱道:
摇动铁镮铃,神鬼尽皆惊。铁车并铁锁,上下有尖钉。扫荡梁山清水泊,剿除晁盖上东京!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曾家生五虎!天下尽闻名!
没一个不唱,真是令人忍耐不得!「曾头市写得又有一样出色处,真乃风云海狱之才。○要知因偷马引出曾家五虎,亦与上文因偷鸡引出祝氏三雄,特特相犯,以显笔力。」晁盖听罢,心中大怒道:这畜生怎敢如此无礼!我须亲自走一遭!不捉得这畜生,誓不回山!我只点五千人马,启请二十个头领相助下山;其余都和宋公明保守山寨。
当日晁盖便点林冲、「特点林冲第一,章法奇绝人。」呼延灼、徐宁、穆弘、张横、杨雄、石秀、孙立、黄信、燕顺、邓飞、欧鹏、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杜迁、宋万:「点至后半,忽然是最初小夺泊人,章法奇绝人。」共是二十个领,部领三军人马下山。宋江与吴用,公孙策众头领就山下金沙滩饯行。「上文若干篇,每动大军,便书晁盖要行,宋江力劝。独此行宋江不劝,而晁盖亦遂以死。深文曲笔,读之不寒而栗。○俗本妄添处,古本悉无,故知古本之可宝也。」饮酒之间,忽起一阵狂风,正把晁盖新制的认军旗半腰吹折。众人见了,尽皆失色。「大书众人失色,以见宋江不失色也。不然者,何不书宋江等众人五字耶?」吴学究谏道:「又大书吴用谏,以见宋江不谏,深文曲笔,遂与阳秋无异。」哥哥方才出军,风吹折认旗,于军不利。不若停待几日,却去和那厮理会。晁盖道:天地风云,何足为怪?趁此春暖之时,不去拿他,直待养成那厮气势,却去进兵,那时迟了。你且休阻我;遮莫怎地,要去走一遭!吴用一个那里别拗得住,「句句深著宋江之罪,深文曲笔。」晁盖引兵渡水去了。宋江回到山寨,密叫戴宗下山去探听消息。「此语后无下落,非耐庵漏失,正故为此深文曲笔,以明曾市之败,非宋江所不料,而绝不闻有救缓之意,以深著其罪也○骤读之,极似写宋江好;细读之,始知正是写宋江罪。文章之妙,都在无字句处,安望世人读而知之!」
且说晁盖领著五千人马二十个头领来到曾头市相近,对面下了寨栅。次日,先引众头领上马去看曾头市。众多好汉立马正看之间,只见柳林中飞出一彪人马来,约有七八百人。当先一个好汉,便是曾家第四子曾魁,高声喝道:你等梁山泊反国草寇!我正要来拿你解官请赏,原来天赐其便!还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晁盖大怒,回头一看,早有一将出马去战曾魁。那人是梁山初结义的好汉豹子头林冲。「特于此处大书林冲本色,以为一篇眼目。」两个交马,斗了二十余合,曾魁料道斗林冲不过,掣枪回马,便往柳林中走,林冲勒马不赶。「此篇于战处只略写,意只重在晁、宋之间耳。」晁盖引转军马回寨,商议打曾头市之策。林冲道:来日直去市口搦战,就看虚实如何,再作商议。
次日平明,引领五千人马向曾头市口平川旷野之地列成阵势,擂鼓呐喊。曾头市上炮声响处,大队人马出来,一字儿摆著七个好汉:中间便是都教师史文恭;上首副教师苏定,下首便是曾家长子曾涂;左边曾密、曾魁;右边曾升、曾索:都是全身披挂。教师史文恭弯弓Сhā箭,「照后箭。」坐下那四便是千里玉狮子马,「照前马。」手里使一枝方天画戟。三通鼓罢,只见曾家阵里推出数辆陷车,放在阵前,「曾头市写得又有一样出色。」曾涂指著对阵,骂道:反国草贼,见我陷车么?我曾家府里杀你死的,不算好汉!我一个个直要捉你活的,装载陷车里解下东京,方显是五虎手段!你们趁早纳降,还有商议!众将一发掩杀过去,两军混战,曾家军马一步步退入退村里。林冲、呼延灼,东西赶杀,却见路途不好,急退回收兵。「本日战处只略写,却取次日失事先一勾染出来,用笔妙甚。」当日两边各折了些人马。晁盖回到寨中,心中甚忧。「一句引。」众将劝道:哥哥且宽心,休得愁闷,有伤贵体。往常宋公明哥哥出军,亦曾失利,好歹得胜回寨。今日混战,各折了些军马,又不曾输了与他,何须忧闷?晁盖只是郁郁不乐。「又一句引。」
一连三日搦战,曾头市并不曾见一个。第四日,忽有两个僧人直到晁盖寨里投拜。「写得突兀。」军人引到中军帐前,两僧人跪下告道:小僧是曾头市上东边法华寺里监寺僧人;今被曾家五虎不时常来本寺作践啰皂,索要金银财无所不至!小僧尽知他的备细出没去处,只今特来拜请头领入去劫寨。剿除了他时,当坊有幸!晁盖见说大喜,便请两个僧人坐了,置酒相待。独有林冲谏道:「一路详写林冲独谏,以恶宋江之居然不来,深文曲笔,都要细看。」哥哥休得听信,其中莫非有诈。晁盖道:他两个出家人,怎肯妄语?「轻轻便说出三个原故,明足拒谏之人,每每如此。○一。」我梁山泊久行仁义之道,所过之处并不扰民;他两个与我何仇,却来掇赚?「二。」况兼曾家未必赢得我们大军,何故相疑?「三。」兄弟休生疑心,误了大事。我今晚自去走一遭。林冲苦谏,道:哥哥必要去时,林冲分一半人马去劫寨,哥哥只在外面接应。「极写林冲,总是反刺宋江,妙极。」晁盖道:我不自去,谁肯向前?「前写宋江下山,一时厅上厅下一齐愿去,何至令晁盖作如许语?深文曲笔,处处有刺。」你却留一半军马在外接应。林冲道:哥哥带谁人去?晁盖道:点十个头领分二千五百人马入去。十个头领是:刘唐、呼延灼、阮小二、欧鹏、阮小五、燕顺、阮小七、杜迁、白胜、宋万。「写十将,亦复间列成文,章法奇绝人。」
当晚造饭吃了,马摘铃,军衔枚,夜色将黑,便悄悄地跟了两个僧人直奔法华寺来。晁盖看时,却是一座古寺。晁盖下马,入到寺内,见没僧众,问那两个僧人道:怎地这个大寺院没一个和尚?僧人道:便是曾家畜生薅恼,不得已,各自归俗去了;只有长老并几个侍者,自在塔院里居住。头领暂且屯住了人马,等更深些,小僧直引到那厮寨里。晁盖道:他的寨在那里?和尚道:他有四个寨栅,只是北寨里便是曾家兄弟屯军之处。若只打那个寨子时,这三个寨便罢了。晁盖道:那个时分可去?和尚道:如今只是二更天气,且待三更时分,他无准备。初时听得曾头市上时,整整齐齐打更鼓响;又听了半个更次,绝不闻更点之声。「只略写。」僧人道:这厮想是都睡了。如今可去。僧人当先引路。晁盖带同诸将上马,领兵离了法华寺,跟著便走。行不到五里多路,黑影处不见了两个僧人,「来得突兀,去得突兀。」前军不敢行动;看四处时,又且路径甚杂,都不见有人家。军士却慌起来,报与晁盖知道。呼延灼便叫急回旧路。走不到百十步,只见四下里金鼓斋鸣,喊声震地,一望都是火把。晁盖众将引军夺路而走,才转得两个弯,撞见一彪军马,当头乱箭射将来,扑的一箭,正中晁盖脸上,「亦只略写。」倒撞下马来;却得三阮,刘唐,白胜五个头领死并将去,救得晁盖上马,杀出村中来。「十个人入去,却偏是五个初聚义人死救出来,生死患难之际,令人酸泪迸下。○单写初聚义五人死救晁盖,便显出满山人无不心在宋江,而视
晁盖如无也。深又曲笔,妙不可言。」村口林冲等引军接应。刚才敌得个住。两军混战,直杀到天明,各自归寨。
林冲回来点军时,三阮、宋万、杜迁,只逃得自家性命;「只逃自家性命者,盖言不及顾晁盖也,妙绝。」带去二千五百人马止剩得一千二三百人,亏得跟著呼延灼的,都回到寨中。「一千二三百人亏呼延者,盖言晁盖不亏呼延也,妙笔。」众头领且来看晁盖时,那枝箭正射在面颊上;急拔得箭出,血晕倒了;看那箭时,上有史文恭字。「写得精神。」林冲叫取金疮药敷贴上。原来却是一枝药箭。晁盖中了箭毒,已自言语不得。林冲叫扶上车子,「极写林冲交情,以深恶宋江;又令火併一篇,有起有结,章法奇绝人。」便差刘唐、三阮,杜迁、宋万,先送回山寨。「差六人,章法奇绝人。读之,令人忽然想到初火併时,不胜风景不殊之痛。○古本之妙如此,而俗本尽讹,故知古本可宝也。」其余十四个头领在寨中商议:今番晁天王哥哥下山来,不想遭这一场,正应了风折认旗之兆。我等极该收兵,一齐回去。但是必须等公明哥哥将令下来,方可回军,「但知生宋江,不顾死晁盖,深文曲笔,直写出宋江平日使众人视晁盖如无也。」岂可半途撇了曾头市自去?「书不撇曾市,以见撇晁盖也,妙绝。」当是晚二更时分,天色微明,十四个头领都在寨中嗟咨不安,进退无措,「得此语,便令其罪悉归宋江,妙绝。」忽听伏路小校慌急来报:前面四五路军马杀来,火把不计其数!林冲听了,一齐上马。三面上山,火把齐明,照见如同白日,四下里呐喊到寨前。林冲领了众头领,不去抵敌,拔寨都起,回马便走。「上文等宋江将令,只是借此一笔,以著宋江之恶耳。其文既见,便可脱换而去,若必真等将令,又是死板文字也。」曾家军马背后卷杀将来。两军且战且走。走过了五六十里,方才得脱;计点人兵,又折了五七百人;大败亏输,急取旧路,望梁山泊回来。
众头领回到水浒寨上山,都来看视晁头领时,已自水米不能入口,饮食不进,浑身虚肿。宋江守定在床前蹄哭,「俗士读之,便谓宋江好,不知正极写宋江之诈也。○哭亦何罪?但通长读之,殊复不堪耳。我生生世世,不愿见此等人。」众头领都守在帐前看视。「宋江独哭,难乎其为下也;众人不哭,难乎其为上也。独哭,宋江今日之恶也;不哭,宋江平日之恶也。」当日夜至三更,晁盖身体沉重,转头看著宋江,嘱咐道:贤弟莫怪我说: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一路写宋江之于晁盖一位,可谓虎视耽耽;至是晁盖将死,却忽然生出一难,笔力险怪不可言。○莫怪我说,妙绝。」言罢,便瞑目而死。众头领都听了晁盖遗嘱。「笔法。」
宋江见晁盖已死,「字法。○已死者,惟日望之之辞。」放声大哭,如丧考妣。「独写宋江哭,俗士以为好。○特写宋江如丧考妣四字,以表其哭之不伦,妙绝。」众头领扶策宋江出来主事。吴用,公孙胜劝道:哥哥且省烦恼;生死人之分定,何故痛伤?且请理会大事。宋江哭罢,便教把香汤浴了尸首,装殓衣服巾帻,停在聚义厅上。众头领都来举哀祭祀。一面合造内棺外椁,选了吉时,盛放在正厅上,建起灵帏,中间设个神主,上写道:梁山泊主天王晁公神主。山寨中头领,自宋公明以下,都带重孝;小头目并众小喽啰亦带孝头巾。林冲却把枝誓箭,就供养在灵前。「笔法。○山寨定鼎之功,实惟武师始终以之,章法奇绝人。○众人听遗嘱,林冲供誓箭,皆特写晁盖死后宋江又不如意,便生出许多文情来。」寨内扬起长幡,请附近寺阮僧众上山做功德,追荐晁天王。「虽必有之事,然亦前映法华僧人,后引大圆和尚。」宋江每日领众举哀,无心管理山寨事务。林冲与吴用,公孙胜并众头领商议立宋公明为梁山泊主,诸人拱听号令。「首书林冲,笔法。」
次日清晨,香花灯烛,林冲为首,「笔法。」与众等请出宋公明在聚义厅上坐定。林冲开话道:「林冲一段是义。」哥哥听禀:国一日不可无君,家一日不可无主。晁头领是归天去了,山寨中事业,岂可无主?四海之内,皆闻哥哥大名;来日吉日良辰,请哥哥为山寨之主,诸人拱听号令。「再提此句,以显下文宋江之有号令也。」宋江道:晁天王临死时嘱咐:如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便立为梁山泊主。此话众头领皆知。「一碍。」誓箭在彼,「一碍。○妙绝之文,读之令人不愿为恶,受如此苦。○权诈人一生受苦,如宋江其验也。真率人世界越阔,如李逵其验也。」岂可忘了?又不曾报得仇,雪得恨,如何便居得此位?吴学究道:「吴用一段是智。」晁天王虽如此说,今日又未曾捉那人,山寨中岂可一日无主?若哥哥不坐时,其余便都是哥哥手下之人,谁人敢当此位?「锥心之言。」况兼众人多是哥哥心腹,亦无人敢有他说。「又一句锥心之言。」哥哥便可权且尊临此位坐一坐,「善处之言。」待日后别有计较。「又一句善处之言。」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今日小可权当此位,「心事毕见。」待日后报仇雪恨已了,拿住史文恭的,不拘何人,须当此位。黑旋风李逵在侧边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个大宋皇帝你也肯!「每每宋江一番权诈后,便紧接他大哥一番直遂以形击之,妙不可言。○有眼如电,有舌如刀,逵之所以如虎也。包藏祸心,外施仁义,江之所以如鬼也。」宋江大怒道:「不得不怒。」这黑厮又来胡说!再若如此乱言,先割了你这厮舌头!李逵道:我又不教哥哥不做;说请哥哥做皇帝,倒要先割我舌头!「越弹压,越说出来,妙人妙文。○不做字妙,俗本讹。」吴学究道:这厮不识时务的人,「语语妙绝。○识时务者为俊杰,又岂知不识时务者为对贤耶?」众人不到得和他一般见识。「语语妙绝。」且请息怒,主张大事。
宋江焚香已罢,林冲、吴用扶到主位,居中正面坐了第一把椅子。「又书林冲、吴用搀,画尽宋江权诈。○越权诈,越见丑不可当。○居中正面四字,丑不可当。○论来尊宋江,正与尊晁盖一样耳,何至又有不同?嗟乎!人自不读其文耳。无如此许多字句便可以知晁盖,有如此许多字句便可以知宋江。夫文字,人之图像也。观其图像,知其好恶,岂有疑哉?」上首军师吴用,下首公孙胜。左一带林冲为头,右一带呼延灼居长。众人参拜了,两边坐下。宋江便说道:「便字字法,言不须拟议也。」小可今日权居此位,全赖众兄弟扶助,回心合意,共为股肱,一同替天行道。「看他开口第一句,便买住众心,妙绝。」如今山寨人马数多,非比往日,可请众兄弟分做六寨驻扎。「此岂临时猝办之言?」聚义厅今改为忠义堂。「此岂临时猝办之言?」前后左右立四个旱寨。后山两个小寨,前山三座关隘,山下一个水寨,两滩两个小寨,今日各请弟兄分投去管。「先作一总,次复分说,有章法。」忠义堂上是我权居尊位,第二位军师吴学究,第三位法师公孙胜,第四位花荣,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吕方,第七位郭盛。「第一章。」左军寨内:第一位林冲,第二位刘唐,第三位史进,第四位杨雄,第五位石秀,第六位杜迁,第七位宋万。「第二章。」右军寨内:第一位呼延灼,第二位朱同,第三位戴宗,第四位穆弘,第五位李逵,第六位欧鹏,第七位穆春。「第三章。」前军寨内:第一位李应,第二位徐宁,第三位鲁智深,第四位武松,第五位杨志,第六位马麟,第七位施恩。「第四章。」后军寨内:第一位柴进,第二位孙立,第三位黄信,第四位韩滔,第五位彭圯,第六位邓飞,第七位薛永。「第五章。」水军寨内:第一位李俊,第二位阮小二,第三位阮小五,第四位阮小七,第五位张横,第六位张顺,第七位童威,第八位童猛。「第六章。」六寨计四十三员头领。「忽作一结,有章法。」山前第一关令雷横、樊瑞守把;第二关令解珍、解宝守把;第三关令项充、李衮守把;「第七章。」金沙滩小寨令燕顺、郑天寿、孔明、孔亮四个守把;鸭嘴滩小寨令李忠、周通、邹渊、邹闰四个守把。山后两个小寨,左一个旱寨令王矮虎、一丈青、曹正;右一个旱寨令朱武、陈达、杨春:六人守把。「第八章。」忠义堂内,左一带房中:掌文卷,萧让;掌赏罚,裴宣;掌印信,金大坚;掌算钱粮,蒋敬。「第九章。」右一带房中:管炮,凌振;管造船,孟康;管造衣甲,侯健;管筑城垣,陶宗旺。「第十章。」忠义堂后两厢房中管事人员:监造房屋,李云;铁匠总管,汤隆;监造酒醋,朱富;监备筵宴,宋清;掌管什物,杜兴,白胜。「第十一章。」山下四路作眼酒店,原拨定朱贵,乐和,时迁,李立,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第十二章。」管北地收买马匹,杨林,石勇,段景住。「第十三章。○如此十三章,岂是临时猝办之言?前书谦让,后书分拨,以深表宋江之权诈也。」分拨已定,各自遵守,毋得违犯。梁山泊水寨内,大小头领,自从宋公明为寨主,尽皆一心,拱听约束。「此亦反表前此之有二心也。二心也者,一心晁盖,一心宋江也。作者恶宋江之至矣。」明日,宋江聚众商议:本要与晁天王报仇,兴兵去打曾头市,却思庶民居丧,尚且不可轻动,我们岂可不待百日之后然举兵?众头领依宋江之言,守在山寨,「俗士必将以此为孝,不知此正大书宋江之缓于报仇也。○俗本亦小讹,今依古本订正。」每日修设好事,只做功果,追荐晁盖。
一日,请到一僧,法名大圆,乃是北京大名府在城龙华寺法主;只为游方来到济南,经过梁山泊,就请在寨内做道场。因吃斋闲语间,宋江问起北京风土人物。「极写宋江缓于报仇。」那大圆和尚说道:头领如何不闻河北玉麒麟之名?宋江听了,猛然省起,说道:你看我们未老,却恁地忘事!「笔墨飞舞。」北京城里是有个卢员外,双名俊义,绰号玉麒麟;是河北三绝;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时,小可心上还有甚么烦恼不释?「不悲失晁盖,但愿得麒麟:虽复文字转接,亦是深文曲笔。」吴用笑道:哥哥何故自丧志气?若要此人上山,有何难哉!宋江答道:他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如何能够得他来落草?吴学究道:吴用也在心多时了,不想一向忘却。小生略施小计,便教本人上山。宋江便道:人称足下为智多星,端的名不虚传!敢问军师用甚计策,赚得本人上山?吴用不慌不忙说出这段计来,有分教卢俊义撇却锦簇珠围,来试龙潭虎|茓。正是:
只为一人归水浒,致令百姓受兵戈。
毕竟吴学究怎么赚卢俊义上山,且听下回分解。..。txt小./
第六十回 吴用智赚玉麒麟 张顺夜闹金沙渡
第六十回吴用智赚玉麒麟张顺夜闹金沙渡
「总批:吴用卖卦用李逵同去,是偶借李逵之丑,而不必尽李逵之材也。偶借其丑,则不得不为之描画一二;不必尽其材,则得省即省。盖不过以旁笔相及,而未尝以正笔专写也。是故,入城以后,是正笔也。正笔则方写卢员外不暇矣,奚暇再写李逵?若未入城以前,是旁笔也。旁笔即不惜为之描画一二者,一则以存铁牛本色,一又以作明日喧动之地也。
中间写小儿自哄李逵,员外自惊天口,世人小大相去之际,令我浩然发叹。呜呼!同读圣人之书,而或以之弋富贵,或以之崇德业;同游圣人之门,而或以之矜名誉,或以之致精微者,比比矣!于小儿何怪之有?
卢员外本传中,忽然Сhā出李固、燕青两篇小传。李传极叙恩数,燕传极叙风流。乃卒之受恩者不惟不报,又反噬焉;风流者笃其忠贞,之死靡忒,而后知古人所叹:狼子野心,养之成害,实惟恩不易施;而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实惟人不可忽也。稗官有戒有劝,于斯篇为极矣。
夫李固之所以为李固,燕青之所以为燕青,娘子之所以为娘子,悉在后篇,此殊未及也。乃读者之心头眼底,已早有以猜测之三人之住情行径者,盖其叙事虽甚微,而其用笔乃甚著。叙事微,故其首尾未可得而指也;用笔著,故其好恶早可得而辨也。《春秋》于定、哀之间,盖屡用此法也。
写卢员外别吴用后,作书空咄咄之状,此正白绢旗、熟麻索之一片雄心,浑身绝艺,无可出脱,而忽然受算命先生之所感触,因拟一试之于梁山;而又自以鸿鹄之志未可谋之燕雀,不得已望空咄咄,以自决其心也。写英雄员外,正应作如此笔墨,方有气势。俗本乃改作误听吴用,寸心如割等语,一何丑恶至此!
前写吴用,既有卦歌四句,后写员外,便有绢旗四句以配之,已是奇绝之事。不谓读至最后,却另自有配此卦歌四句者,又且不止于一首而已也。
论章法,则如演连珠;论一一四句,各各入妙,则真不减于旗亭画壁赌记绝句矣。俗本处处改作唐突之语,一何丑恶至此!
写许多诱兵忽然而出,忽然而入,番番不同,人人善谑,奇矣。然尤奇者,如李逵、鲁智深、武松、刘唐、穆弘、李应入去后,忽然一断,便接入车仗人夫,读者至此孰不以为已作收煞,而殊不知乃正在半幅也。徐徐又是朱仝、雷横引出宋江、吴用、公孙胜一行六七十人,真所谓愈出愈奇,越转越妙。此时忽然接入花荣神箭,又作一断,读者于是始自惊叹,以为夫而后方作收煞耳,而殊不知犹在半福。徐徐又是秦明、林冲、呼延灼、徐宁四将夹攻,夫而后引入卦歌影中。
呜呼!章法之奇,乃令读者欲迷;安得阵法之奇,不令员外中计也!」
话说这龙华寺和尚说出三绝玉麒麟卢俊义名字与宋江。吴用道:小生凭三寸不烂之舌,直往北京说卢俊义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来;只是少一个奇形怪状的伴当和我同去。「奇语猜不出。」说犹未了,只见黑旋风李逵高声叫道:军师哥哥,小弟与你走一遭!「看他出席自荐,便知李逵之奇形怪状,不惟他人所惊,亦其自家所惊也。○我尝思天下美人无有不自以为美者,天下丑人亦无有不自以为丑者,如之何又有不自以为丑之人也?」宋江喝道:兄弟,你这性子怎去得?李逵道:别,遭,「一字句。」你道我生得丑,「绝倒语,如有隐恨者。」嫌我,「二字句。」不要我去「绝倒语,如有隐恨者。○不说下半截,妙不可言,既以丑自荐,又以丑自讳也。」宋江道:不是嫌你;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极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李逵叫道:不妨!我不去也料别人中得军师的意!「只用不妨二字答宋江,下却另为自负之言以鸣得意,妙不可言。○以奇形怪状独步一时,奇绝妙绝。」吴用道: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带你去;若依不得,只在寨中坐地。「既欲用之,又故难之,便令吴用权术、李逵性情,一齐出见。」李逵道: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吴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断了酒,回来你却开;第二件,于路上做道童打扮,随著我,我但叫你,不要违拗;第三件,最难,你从明日开始,并不要说话,只做哑子一般:依得这三件,便带你去。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都依得;闭著这个嘴不说话,却是憋杀我!吴用道:你若开口,便惹出事来。李逵道:也容易,我只口里衔著一文铜钱便了!「闲中忽作调侃世人语,令我一叹。」众头领都笑。那里劝得住?当日忠义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次日清早,吴用收拾了一包行李,教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担下山。宋江与众头领都在金沙滩送行,再三付吩吴用小心在意,休教李逵有失。吴用,李逵别了众人下山。宋江等回寨。
且说吴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每日天晚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于路上,吴用被李逵呕得苦。「活。○此行本欲以李逵之丑喧动员外,若必详写一路惹事本正本末,岂惟顾奴失郎,亦当累纸不尽耳。只用一二段约略点缀,一意迳趋正传,手法高妙,非特等史所能。」行了几日,赶到北京城外店肆里歇下。当晚李逵去厨下做饭,一拳打得店小二吐血。小二哥来房里告诉吴用道:你家哑道童忒狠;小人烧火迟了些,就打得小二吐血!吴用慌忙与他陪话,把十数贯钱与他将息,自埋怨李逵,不在话下。「岂有李逵而不惹事者,然一惹事而枝节烦蔓,文几不可了矣,只如此预先安放,有意无意,正自工良心苦。」
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安排些饭食吃了,吴用唤李逵入房中分付道:你这厮苦死要来,一路呕死我也!今日入城,不是耍处,你休送了我性命!李逵道:我难道不省得?「的的妙人,的的妙语,的的妙笔。」吴用道:我再和你打个暗号:若是我把头来一摇时,你便不可动弹。李逵应承了。「只一李逵惹事,既已穿Сhā于前,又复安放于后,工良心苦,始有此文。○如此,方得一片笔墨入卢员外正传去。」两个就店里打扮入城:吴用戴一顶乌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白绢道服,系一条杂彩吕公绦,著一双方头青布履,手里拿一副渗金熟铜铃杵;李逵戗几根蓬松黄发,绾两枚浑骨丫髻,穿一领粗布短褐袍,勒一条杂色短须绦,穿一只蹬山透土靴,担一条过头木拐棒,挑著个纸招儿,上写著讲命谈天,卦金一两。「两人如画。」两个打扮了,锁上房门,离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门来。此时天下各处盗贼生发,各州府县俱有军马守把。此处北京是河北第一个去处,更兼又是梁中书统领大军镇守,如何不摆得整齐?
且说吴用,李逵两个,摇摇摆摆,却好来到城门下。守门的约有四五十军士,簇捧著一个把门的官人在那里坐定。吴用向前施礼。军士问道:秀才那里来?吴用道:小生姓张,名用。这个道童姓李。江湖上卖卦营生,今来大郡与人讲命。身边取出假文引,教军士看了。众人道:这个道童的鸟眼像贼一般看人!「写初到城门人便惊怪,便衬出一到街市无不喧哄,所以得动卢员外也。吴用要奇形怪状伴当同去,本旨如此,不是闲画李逵,读之须知。」李逵听得,正待要发作;吴用慌忙把头来摇,李逵便低了头。「绝倒。○李逵发作是此传闲文,只平平放倒,不用十分描写,妙。」吴用向前把门军士陪话道:小生一言难尽!这个道童,又聋又哑,只有一分蛮气力;却是家生的孩儿,没奈何带他出来。这厮不省人事,望乞恕罪!辞了便行。李逵跟在背后,脚高步低,「又添出四字,不止两眼像贼而已,凡此皆为得动卢员外作地,不是闲画李逵也。」望市心里来。吴用手中摇铃杵,口里念著口号道: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此乃时也,运也,命也。「隐括子平全书。」知生知死,知贵知贱。若要问前程,先赐银一两。「既以丑仆动其耳,又以高价动其心。」说罢,又摇铃杵。北京城内小儿,约有五六十个,跟著看了笑。却好转到卢员外解库门首,「星卜贱伎,何至得动卢员外?故知得奇形怪状伴当气力不少。」一头摇头,一头唱著,去了复又回来,小儿们哄动越多了。「写得例若纸上活有吴用,活有李逵,活有群小儿,妙笔。○不惟活有而已,直写得纸上吴用是一样气色,李逵是一样气色,群小儿是一样气色,妙在何处?妙在一头摇头四字。」
卢员外正在解库厅前坐地,看著那一班主管收解,只听街上喧哄,唤当值的问道:如何街上热闹?当值的报覆道:员外,端的好笑!街上一个别处来的算命先生在街上卖卦,要银一两算一命,谁人舍得?「四字正挑着员外,妙笔。○一段先叙先生。」后头一个跟的道童且是生惨濑,走又走得没样范,小的们跟定了笑。「渗赖句应前贼眼,样范句应前脚高步低。一段次叙拌当。」卢俊义道:既出大言,必有广学。「小儿自笑道童丑貌,员外自赏先生大言,人之相去,诚有如此。」当值的,与我请他来。当值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员外有请。吴用道:是那个员外请我?「请则请耳,问甚员外?只图不像山泊好汉,岂知反不像算命先生。世间固有着意而反失之者,如此正自不少也。」当值的道:卢员外相请。吴用便与道童跟著转来,揭起帘子,入到厅前,教李逵只在鹅项椅上坐定等候。「用李逵毕。」吴用转过前来向卢员外施礼。卢俊义欠身答著,问道:先生贵乡何处,尊姓高名?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别号天口:「既说假姓矣,却又将真姓拆作隐语,而能恰与算命先生宛合,真正妙才妙笔。」祖贯山东人氏。能算皇极先天神数,知人生死贵贱。卦金白银一两,方才排算。卢俊义请入后堂小阁儿里,分宾坐定;茶汤已罢,叫当值的取过白银一两,奉作命金。烦先生看贱造则个。吴用道:请贵庚月日下算。卢俊义道: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不必道在下豪富,「七字闭杀天下算命人谄口。」只求推算下行藏。在下今年三十二岁。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此年无此月,此日无此时,必得八字会合,方有此人,是必无此人也。」吴用取出一把铁算子来,搭了一回,拿起运算元一拍,大叫一声怪哉!「动女子小人则用软语,动豪杰丈夫必用险语,夫性各有所近,政不嫌于突如其来也。」卢俊义失惊问道:贱造主何吉凶?吴用道:员外必当见怪。岂可直言!「再用一激,妙绝。○动豪杰员外须作此语,若对纨裤员外,则止应转口云:若不见怪,当以直言告知。」卢俊义道:正要先生与迷人指路,但说不妨。吴用道:员外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卢俊义笑道:先生差矣。卢某生于北京,长在豪富;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更兼俊义作事讲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如何能有血光之灾?
吴用改容变色,急取原银付还,起身便走,「又用一激,妙绝。○待豪杰员外须作此语,若待纨裤员外,则止应转口云:幸喜某星相救矣。」嗟叹而言:天下原来都要阿谀谄妄!罢!罢!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小生告退。「语语激动豪杰员外,却语语活似算命声口,妙笔。」卢俊义道:先生息怒;卢某偶然戏言,愿得终听指教。吴用道:从来直言,原不易信。卢俊义道:卢某专听,愿勿隐匿。吴用道:员外贵造,一切都行好运;独今年时犯岁星,正交恶限;恰在百日之内,要见身首异处。此乃生来分定,不可逃也。「先关断一句,妙。」卢俊义道:可以回避否?吴用再把铁算子搭了一回,沉吟自语,道:只除非去东南方巽地一千里之外,可以免此大难;「东南避难一句,若今日越说得确,便后日越未必来;若今日越说得不甚确,便后日越来得无疑惑。此皆行兵知彼,说法鉴机之秘诀也。」然亦还有惊恐,却不得伤大体。「东南避难一句亦不甚劝,妙绝,盖不甚劝,斯深于劝矣。」卢俊义道:若是免得此难,当以厚报。吴用道:贵造有四句卦歌,小生说与员外写于壁上;「要他亲笔,恶极妙极。」日后应验,方知小生妙处。「黄昏渡河,始信其妙。」卢俊义叫取笔砚来,便去白壁上平头自写。吴用口歌四句道:
卢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俗本讹。○四句忽然在前,忽然在后,忽然在壁上,忽然在河里,又是一样章法。」
当时卢俊义写罢,吴用收拾运算元,作揖便行。「写得捷如脱兔,妙笔。」卢俊义留道:先生少坐,过午了去。吴用答道:多蒙员外厚意,小生恐误卖卦,改日有处拜会。「不必先说,不必不说,妙笔。」抽身便起。卢俊义送到门首。李逵拿了棒,走出门外。吴学究别了卢俊义,引了李逵,迳出城来;回到店中,算还房宿饭钱,收拾行李,包裹,李逵挑出卦牌。出离店肆,对李逵说道:大事了也!我们星夜赶回山寨,安排迎接卢员外去。他早晚便来也!「数语写吴真有名士风流。」
且不说吴用,李逵还寨。却说卢俊义自送吴用出门之后,每日傍晚立在厅前,独自个看著天,忽忽不乐;亦有时自语自言,正不知甚么意思。「写卢员外,暗用书空咄咄事,妙绝。不然而真为吴用所赚,亦何以为卢员外也。」这一日却耐不得,便叫当值的去唤众主管商议事务。「笔势突兀,便活衬出卢员外来。俗本皆讹。」少刻都到。那一个为头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这李固原是东京人,因来北京投奔相识不著,冻倒在卢员外门前,卢员外救了他性命,「其恩如此。」养在家中;「其恩如此。」因见他勤谨,写得算得,教他管顾家间事务;「其恩如此。」五年之内,直抬举他做了都管,「其恩如此。」一应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著四五十个行财管干;「其恩如此。」一家内外都称他做李都管。「其恩如此。○卢员外传中,忽然又入一篇小传笔力奇绝。」当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随李固来堂前声喏。卢员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
说犹未了,阶前走过一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髭须,十分腰细膀阔,戴一顶木瓜心攒头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著一双土黄皮油膀夹靴;脑后一对挨兽金环,鬓畔斜簪四季花朵。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得他大。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员外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却了这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著软翠。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妙人。」不止一身好花绣,更兼吹得弹得,唱得舞得,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妙人。」亦是说得诸路乡谈,省得诸行百艺的市语。「妙人。」更且一身本事,无人比得,拿著一张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四字作一篇绝妙射赋读,正使他人千追万琢不能到。」晚间入城,少杀也有百十虫蚁。若赛锦标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妙人。」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妙人。」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单讳个青字。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原来他却是卢员外一个心腹之人,「卢员外传中,忽然又入一段小传笔力奇绝。」也上厅声喏了,做两行立住:李固主在左边,燕青立在右边。
卢俊义开言道:我夜来算了一命,道我有百日血光之灾,只除非出去东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逃。因想东南方有个去处,是泰安州,那里有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灾厄。「连日书空咄咄,实不曾作此想,而忽自云然者,鸿鹄之志,固不可与燕雀道也。」我一者,去那里烧炷香,消灾灭罪;「不是卢员外语。」二者,躲过这场灾晦;「亦不是卢员外语。」三者做些买卖,「一发不是卢员外语。」观看外方景致。「亦不是卢员外语。○连举数言,悉非心语,写得卢员外智深勇沉,真好人物。」李固,你与我觅十辆太平车子,装十辆山东货物,你就收拾行李,跟我去走一遭。燕青小乙看管家库房钥匙,只今日便与李固交割。我三日之内便要起身。李固道:主人误矣。常言道:卖卜卖卦,转回说话。「奇语如古谣谚。」休听那算命的胡言乱语,只在家中,怕做甚么?卢俊义道:我命中注定了。你休逆我。若有灾来,悔却晚矣。燕青道:主人在上,须听小乙愚言:这一条路,去山东泰安州,正打梁山泊边过。「一语便已道着,非道着吴用奇计,正道着员外雄心也。○不枉员外呼之为我那人。」近年泊内是宋江一伙强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盗,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烧香,等太平了去。休言夜来那个算命的胡讲。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装阴阳人来煽惑主人。「只是有意无意之语,却宛然千伶百俐声口,又令行文波臻横生,妙笔。」小乙可惜夜来不在家里;若在家时,三言两语,盘倒那先生,倒敢有场好笑!「绝世妙人,绝世妙语,若真有之,真乃绝世妙事;今即无之,亦是绝世妙文。」卢俊义道:你们不要胡说,谁人敢来赚我!梁山泊那伙贼男女打甚么紧!我看他如何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学成武艺显扬于天下,也算个男子大丈夫!说犹未了,「不得不说,却又不欲尽说,忽作一顿,妙笔。」屏风背后,走出娘子贾氏来,也劝道:丈夫,我听你说多时了。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休听那算命的胡说,撇下海阔一个家业,耽惊受怕,去虎|茓龙潭做买卖。你且只在家里收拾别室,清心寡欲,高居静坐,自然无事。「观其所以留丈夫者,而知意不在于留丈夫也。读之令人掩口,却又大雅不露,妙笔。」卢俊义道:你妇人家省得甚么!「却不知省得一件。」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语。
燕青又道:小人靠主人福荫,学得些个棒法在身。不是小乙说嘴,帮著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个草寇出来,小人也敢发落得三五十个开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写一个愿去,空中映发。」卢俊义道:便是我买卖上不省得,要带李固去;他须省得,便替我大半气力;因此留你在看守。自有别人管帐,只教你做个桩主。李固道:小人近日有些脚气的症候,十分走不得多路。「写一个不愿去,空中映发。○读者初至此处,竟不知其妙在何处,故妙绝也。」卢俊义听了,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要你跟我去走一遭,你便有许多推故!若是那一个再阻我的,教他知我拳头的滋味!李固吓得只看娘子,「如画。」娘子便漾漾地走进去,「如画。」燕青亦更不再说。「如画。○三句写三个人,便活画出三个人神理来,妙笔妙笔。」
众人散了,李固只得忍气吞声,自去安排行李,讨了十辆太平车子,唤了十个脚夫,四五十拽头口,把行李装上车子,行货拴缚完备。卢俊义自去结束。第三日烧了神福,给散了家中大男小女,一个个都分付了,当晚先叫李固引两个当值的尽收拾了出城。李固去了。娘子看了车仗,流泪而入。「看他写娘子流泪仍在今日,不在明日,妙笔。○极猬亵事,写得极大雅,真正妙笔也。」
次日五更,卢俊义起来,沐浴罢,更换一身新衣服,吃了早膳,取出器械,到后堂里辞别了祖先香火;「出门景色,一部所无。」临时出门上路,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个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贾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频寄书信回来!说罢,燕青流泪拜别。「写娘子昨日流泪,今日不流泪也,却恐不甚明显,又特地紧接燕青流泪,以形击之,妙笔妙笔。」卢俊义分付道: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以出去三瓦两舍打哄。燕青道:主人如此出行,小乙怎敢怠慢?「只二语精义交至,令我读之泪下。」
卢俊义提了棍棒,出到城外。李固接著。卢俊义道:你引两个伴当先去。但有干净客店,先做下饭等候:车仗脚夫,到来便吃,省得耽搁了路程。李固也提条杆棒,先和两个伴当去了。卢俊义和数个当值的,随后押著车仗行;但见途中山明水秀,路阔坡平,心中欢喜道:我若是在家,那里见这般景致!「此第三句之半也,点逗轻妙之甚。」行了四十余里,李固接著主人;吃点心中饭罢,李固又先去了。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里,李固接著车仗人马宿食。卢俊义来到店房内,倚了棍棒,挂了毡笠儿,解下腰刀,换了鞋袜宿食,皆不必说。「第一日虽无事,亦必详写,此水浒传例也。」
次日清早起来,打火做饭,众人吃了,收拾车辆头口,上路又行。「第二日独写出店上路之时,以引起下文小二报信也。」自此在路夜宿晓行,已经数日,「省。○先详后省,故不见其空缺。今之特等官,真老大空缺耳。」来到一个客店里宿食。天明要行,只见店小二哥对卢俊义说道:好教官人得知:离小人店不得二十里路,正打梁山泊边口子前过去。山上宋公明大王,虽然不害来往客人,官人须是悄悄过去,休得大惊小怪。「瞥然而出。○每每惊天惊地之事,其来必轻轻冉冉。」卢俊义听了道:原来如此。便叫当值的「奇绝。」取下衣箱,打开锁,去里面提出一个包,「奇绝。」包内取出四面白绢旗;「奇绝。」问小二哥了四竹竿,「奇绝。」每一枝缚起一面旗来,每面栲栳大小七个字,「奇绝。」写道:
慷慨北京卢俊义,金装玉匣来探地。太平车子不空回,收取此山奇货去!「此回前用卦歌,此用白绢旗,后用三阮唱歌,作章法。○绝妙好诗,俗本之讹,真乃可恨。○奇货字又用得妙。」
李固、当值的、脚夫、店小二看了,一齐叫起苦来。「不曰李固等,而必备写众人,活画出一齐叫苦情状来。」店小二问道:官人莫不和山上宋大王是亲么?「吓极说出趣话来。」卢俊义道:我自是北京财主,却和这贼们有甚么亲!我特地要来捉宋江这厮!小二哥道:官人低声些!不要连累小人!不是要处!你便有一万人马,也近他不得!卢俊义道:放屁!你这厮们都合那贼人做一路!店小二掩耳不迭。「四字,却写出梁山声势。」众脚夫都痴呆了。李固和当值的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怜见众人,留了这条性命回乡去,强似做罗天大醮!卢俊义喝道:你省得甚么!这等燕雀,安敢和鸿鹄厮拼?「用古不合,是精于用古之法者也。」我思量平生学得一身本事,不曾逢著买主!今日幸然逢此机会,不就这里发卖,更待何时?我那车子上叉袋里不是货物,却是准备下袋熟麻索!「可知连日咄咄不是为趋吉避凶之计,写卢员外精神过人。」倘若这贼们当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朴刀一个砍翻,你们众人与我便缚在车子里!货物撇了不打紧,且收拾车子装贼;「可知此行不为买卖而来,真乃写得精神过人。」把这贼首解上京师,请功受赏,方表我平生之志。若你们一个不肯去的,只就这里把你们先杀了!「只此一句,写卢员外与山泊众人一鼻孔出气。」
前面摆四辆车子,上Сhā了四把绢旗;后面六辆车子,随后了行。那李固和众人,哭哭啼啼,只得依他。卢俊义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三个丫儿扣牢了,「要出色写其人,因出色写其刀,妙笔。」赶著车子奔梁山泊路上来。众人见了崎岖山路,行一步怕一步。卢俊义只顾赶著要行。从清早起来,行到已牌时分,远远地望见一座大林,有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树。却好行到林子边,只听得一声呼哨响,吓得李固和两个当值的没躲处。卢俊义教把车仗押在一边。车夫众人都躲在车子下叫苦。「勤勤描写众人,皆染叶衬花之法。」卢俊义喝道:我若搠翻,你们与我便缚!
说犹未了,只见林子边走四五百小喽啰来;「来得闪闪忽忽。」听得后面锣声响处,又有四五百小喽啰截住后路,「一发闪闪忽忽。」林子里一声炮响,托地跳出一筹好汉,手搭双斧,「读之觉纸上乱如麻,杂如火,闪闪忽忽,真正妙绝。」厉声高叫:卢员外!认得哑道童么?「趣极。○偏是哑道童,偏厉声高叫,妙绝。」「眉批:自李逵已下,逐个有逐个出来法,逐个有逐个去法,写得纵横变乱之极。○一路俱作趣语,又是一番妙笔也。」卢俊义猛省,喝道:我时常有心要来拿你这伙强盗,今日特地到此!快教宋江下山投拜!倘或执迷,我片时间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李逵大笑道:员外,你今日被俺军师算定了命,「趣极。」快来坐把交椅!卢俊义大怒,著手中朴刀来斗李逵。李逵轮起双斧来迎。两个斗不到三合,李逵托地跳出圈子外来。转过身望林子里便走。「妙。○一路都以三合便走为章法。」卢俊义著朴刀随后赶去。李逵在林木丛中东闪西躲,「妙。」引得卢俊义性发,破一步,抢入林来。李逵飞奔乱松林中去了。「一个去了。」卢俊义赶过林子这里,一个人也不见了;「闪闪忽忽之极。」却待回身,只听得松林傍转出一伙人来,一个人高声大叫:员外不要走!难得到此,认认洒家去!「趣极。」卢俊义看时,却是一个胖大和尚,「又一样出来法。」身穿直裰,倒提铁禅杖。卢俊义喝道:你是那里来的和尚?鲁智深大笑道:酒家便是花和尚鲁智深!今奉军将令,著俺来迎接员外避难!「趣极。」卢俊义焦躁,大骂:秃驴敢如此无礼!挺著朴刀,直取鲁智深。鲁智深轮起铁禅杖来迎。两个斗不到三合,鲁智深拨开朴刀,回身便走。「又一个去了。」卢俊义赶将去。正赶之间,喽啰里走出行者武松,「又一样出来法。」轮两口戒刀,直奔将来叫道:员外!只随我去,不到得有血光之分!「句句趣极。」卢俊义不赶智深,迳取武松。又不到三合,武松拔步便走。「又一个去了。」卢俊义哈哈大笑道:我不赶你!你这厮们何足道哉!说犹未了,只见山坡下一个人在那里叫道:卢员外,你不要夸口!岂不闻人怕落荡,铁怕落炉?军师定下计策,犹如落地定了八字。你待走那里去?「句句趣极。」卢俊义喝道:你这厮是谁?那人笑道:小可只是赤发鬼刘唐。「又一样出来法。」卢俊义骂道:草贼休走!手中朴刀,直取刘唐。方才斗得三合,「此处不说便走,文法一变也。」剌斜里一个人大叫道:员外,没遮拦穆弘在此!「又一样出来法。」当时刘唐、穆弘两个,两条朴刀,双斗卢俊义。正斗之间,不到三合,「亦不说便走,文法一变。」只听得背后脚步响。「又一样出来法。」卢俊义喝声著!刘唐、穆弘跳退数步。卢俊义急转身看背后那人时,却是扑天雕李应。「一个人有一样出法,而李应此处尤为奇笔。」三个头领,丁字脚围定。卢俊义全然不慌,越斗越健,正好步斗,只听得山顶一声锣响,三个头领,各自卖个破绽,一齐拔步走了。
卢俊义此时也自一身臭汗,不去赶他;却出林子外来寻车仗人伴时,十辆车子,人件头口,都不见了。卢俊义便向高阜处四下里打一望,只见远远地山坡下一伙小喽啰把车仗头口赶在前面;将李固一千人,连连串串,缚在后面;鸣锣擂鼓,解投松树那边去。「上文无数诱兵,逐递而出,至此处忽然收到人夫车仗,读者只谓已作结煞矣;却不知还有一半在后,一递一递正要出来。章法变动之极,非小篇所得侔也。」卢俊义望见,心头火炽,鼻里烟生,提著朴刀,直赶将去。约莫离山坡不远,只见两筹好汉喝一声道:那里去!一个是美髯公朱仝,一个是Сhā翅虎雷横。「先是一个一个,次是接连三个,此是一齐两个,后是六七十个,后又是并肩四个,末是散散四五个,章法变动之极。○又一样出来法。妙。」卢俊义见了,高声骂道:你这伙草贼!好好把车仗人马还我!朱仝手捻长髯大笑道:「妙。」卢员外,你还恁地不晓事件!我常听俺军师说:一盘星辰,只有飞来,没有飞去。「句句趣极。」事已如此,不如坐把交椅。卢俊义听了大怒,挺起朴刀,直奔二人。朱仝、雷横各将兵器相迎。斗不到三合,两个回身便走。「又两个去了。」卢俊义寻思道:须是赶翻一个,却才讨得车仗!舍舍性命,赶转山坡,两个好汉都不见了,只听得山顶上击鼓吹笛;「妙绝之笔。」仰面看时,风刮起那面杏黄旗来,上面绣著替天行道四字;「妙绝之笔。」转过来打一望,望见红罗销金伞下盖著宋江,「妙绝之笔。」左有吴用,右有公孙胜。一行部从六七十人,「又一样出来法。○此一段另增出无数色泽,真正妙绝之笔。」一齐声喏道:员外,且喜无恙!「句句趣极。」卢俊义见了越怒,指名叫骂。山上吴用劝道:员外,且请息怒。宋公明久慕威名,特令吴某亲诣门墙,迎员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请休见外。卢俊义大骂:无端草贼,怎敢赚我!宋江背后转过小李广花荣,拈弓取箭,看著卢俊义,喝道:卢员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荣神箭!说犹未了,飕地一箭,正射落卢俊义头上毡笠儿的红缨,吃了一惊,回身便走。「便走字,上都在此,此忽在彼,笔端变动,真乃才子。○读至此处,又只谓结煞矣,却不知还有一半在后,章法奇绝妙绝。」山上鼓声震地,只见霹雳火秦明,豹子头林冲,引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东山边杀出来;又见双鞭将呼延灼,金枪手徐宁,「四将又一样出来法。」也领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山西边杀出来;吓得卢俊义走头没路。看看天又晚,脚又痛,肚又饥,正是慌不择路,望山僻小径只顾走。「上文数段悉是诱兵走,此二段悉是员外走,笔力转变,非人所知。」约莫黄昏时分,平烟如水,蛮雾沈山;月少星多,不分丛莽。「四句绝妙好辞。」看看走到一处,不是尽头,须是地尽处。抬头一望,但见满目芦花,浩浩大水。「妙绝。」卢俊义立住脚,仰天长叹道:是我不听人言,今日果有此祸!
正烦恼间,只见芦苇里面一个渔人,摇著一只小船出来。那渔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胆!这是梁山泊出没的去处,半夜三更,怎地来到这里!「又一样出来法。○又写得吉凶不定,妙甚。」卢俊义道:便是我迷踪失路,寻不著宿头。你救我则个!渔人道:此间大宽转有一个市井,却用走三十余里向开路程;更兼路杂,最是难认;若是水路去时,只有三五里远近。「使其必从。」你舍得十贯钱与我,我便把船载你过去。卢俊义道:你若渡得我过去,寻得市井客店,我多与你些银两!那渔人摇船傍岸,扶卢俊义下船,把铁篙撑开。约行三五里水面,只听得前面芦苇丛中橹声响,一只小船飞也似来;船上有两个人:「又一样出来法。」前面一个赤条条拿著一条木篙,后面那个摇着橹,「此段先写篙,次写橹。」前面的人横定篙,口里唱著山歌道:
英雄不会读诗书,「英雄不读书,千古快论。彼刘项原来之诗,真是儒生酸馅耳。○不曰不曾读,而曰不会读,便有睥睨不屑之意。项羽本纪起首数行,此只以七字尽之,异哉!」只合梁山泊里居。「只合二字妙绝。一若安分守己之甚者,而读之乃觉嘻笑怒骂,色色俱有。才子之笔,真奇事也。○既以读书人居廊庙,则不读书人定合居山泊矣。千古通病,可胜叹息。」准备窝弓收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卢俊义听得,吃了一惊,不敢做声。又听得左边芦苇丛中,也是两个人摇一只小船出来:「又一个出来。」后面的摇著橹,有咿哑之声;前面的横定篙,「此段先写橹,次写篙。」口里也唱山歌道:
虽然我是泼皮身,杀贼原来不杀人。「分疏奇快,读之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者喜其实未尝杀一人,惧者惧其直将杀尽世间也。○亦暗用药师疗鹤事。」手拍胸前青豹子,眼睃船里玉麒麟。「如此妙绝之语,俗本悉行改窜,真乃可恨。○极险之情,极趣之笔,读之便欲满引一斗。」
卢俊义听了,只叫得苦。只见当中一只小船,飞也似摇将来,「又一个出来。」船头上立著一个人,倒提铁钻木篙,「此段单写篙,省却橹。○三段凡三样。」口里亦唱著山歌道:
芦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日后验矣,先生妙哉!○卦歌恰是太岁唱出,奇绝之事,奇绝之文。○三面皆唱卦歌,是何卦歌之多也!」「袁眉批:即以此诗作山歌唱,妙。」「余评:三首诗句平俗无味。」
歌罢,三只船一齐唱喏:中间是阮小二,左边是阮小五,右边是阮小七。「水军通姓名,或不自通,或自通,或通而长,或通而短,亦段段各变。」那三只小船一齐撞将来。卢俊义心内自想又不识水性,便声便叫渔人:快与我拢船近岸!那渔人哈哈大笑,对卢俊义说道:上是青天,下是绿水;我生在浔阳江,来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绰号混江龙李俊的便是!「通姓名却作誓辞,奇妙不可言。○读至此段,又欲满引一斗。」员外还不肯降,枉送了你性命!
卢俊义大惊,喝一声:不是你,便是我!拿著朴刀,望李俊心窝里搠将来。李俊见朴刀搠将来,拿定桌牌,一个背抛筋斗,扑搠的翻下水去了。「又是一样去法,愈变而愈妙也。」那只船滴溜溜在水面转,朴刀又搠将下去了。「写得妙绝。○先是刀下去,次是人下去,只落水一句,不肯草草着笔。」只见船尾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出来,叫一声:我是浪里白条张顺!「又一个出来。○李俊通姓名,有许多语;张顺通姓名,只一语,可谓长短各极其致。○读至此,又欲满引一斗。」把手挟住船梢,脚踏水浪,把船只一侧,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八字奇文。」正是:
铺排打凤捞龙计,坑陷惊天动地。
毕竟卢俊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tt,,
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
第六十一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场石秀跳楼
「总批:写卢员外宁死不从数语,语语英雄员外。梁山泊有如此人,庶几差强人意耳。俗本悉遭改窜,对之使人气尽。
写宋江以忠义二字网罗员外,却被兜头一喝;既又以金银一盘诱之,却又被兜头一喝。遂令老奸一生权术,此书全部关节,至此一齐都尽也。呜呼!其才能以权术网罗众人者,固众人之魁也;其才能不为权术之所网罗如彼众人者,固亦众人之魁也。卢员外之坐第二把交椅,诚宜也。乃其才能不为权术之所网罗,而终亦不如能以权术网罗众人者之更为奸雄。呜呼!不雄不奸,不奸不雄。然则卢员外即欲得坐第一交椅,又岂可得哉!
读俗本至小乙求乞,不胜笔墨疏略之疑。窃谓以彼其人,即何至无术自资,乃万不得已而且出于求乞?既读古本,而始流泪叹息也。嗟乎!员外不知小乙,小乙自知员外。夫员外不知小乙,故不知小乙也。若小乙而既已知员外矣;既已知员外,则更不能不知员外;更不能不知员外,即又以何辞弃员外而之他乎?或曰:人之感恩,为相知也。相知之为言我知彼,彼亦知我也。今者小乙自知员外,员外初不能知小乙,然则小乙又何感于员外而必恋恋不弃此而之他?曰: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夫我之知人,是我之生平一片之心也,非将以为好也;其人而为我所知,是必其人自有其人之异常耳,而非有所赖于我也。若我知人,而望人亦知我,我将以知为之钓乎?必人知我,而后我乃知人,我将以知为之报与?夫钓之与报,是皆市井之道;以市井之道,施于相知之间,此乡党自好者之所不为也。况于小乙知员外者,身为小乙则其知员外也易;员外不知小乙者,身为员外则其知小乙也难。然则小乙今日之不忍去员外者,无他,亦以求为可知而已矣。
大而后小乙知员外,员外亦知小乙:前乎此者为主仆,后乎此者为兄弟,诚有以也。夫而后天下后世无不知员外者,即无不知小乙;员外立天罡之首,小乙即居天罡之尾,洵非诬也。不然,而自恃其一身技巧,不难舍此远去。嗟乎!自员外而外,茫茫天下,小乙不复知之矣。夫舍我心所最知之员外,而别事一不复可知之人,小乙而猪狗也者则出于此;小乙而非猪狗也,如之何其不至于求乞也?
自有《水浒传》至于今日,彼天下之人,又孰不以燕小乙哥为花拳绣腿、逢场笑乐之人乎哉!自我观之,仆本恨人,盖自有《水浒传》至于今日,殆曾未有人得知燕小乙哥者也。李后主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是燕小乙哥之为人也。
蔡福出得牢来,接连遇见三人,文势层见迭出,使人应接不暇,固矣。
乃吾读第一段燕青,不觉为之一哭失声,哀哉!奴而受恩于主,所谓主犹父也;奴而深知其主,则是奴犹友也。天下岂有子之于父而忍不然,友之于友而得不然也与?哭竟,不免满引一大白。又读第二段李固,不觉为之怒发上指,有是哉!昔者主之生之,可谓至矣,尽矣;今之奴之杀之,亦复至矣,尽矣。古称恶人,名曰穷奇,言穷极变态,非心所料,岂非此奴之谓与?
我欲唾之而恐污我颊,我欲杀之而恐污我刀。怒甚,又不免满引一大白。再读第三段柴进,不觉为之慷慨悲歌,增长义气。悲哉!壮哉!卢员外死,三十五人何必独生;卢员外生,三十五人何妨尽死。盖不惟黄金千两,同于草莽,实惟柴进一命,等于鸿毛。所谓不诺我,则请杀我,不能杀我,则请诺我,两言决也。
感激之至,又不免满引一大白。或曰:然则当子之读是篇也,亦既大醉矣乎?笑曰:不然,是夜大寒,童子先唾,竟无处索酒,余未尝引一白也。
最先上梁山者,林武师也;最后上梁山者,卢员外也。林武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卢员外,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其押解之文,乃至于不换一字者,非耐庵有江朗才尽之日,盖特特为此,以销一书之两头也。
董超、薛霸押解之文,林、卢两传可谓一字不换;独至于写燕青之箭,则与昔日写鲁达之杖,遂无纤毫丝粟相似,而又一样争奇,各自入妙也。才子之为才子,信矣!
薛霸手起棍落之时,险绝矣,却得燕青一箭相救;乃相救不及一纸,而满村发喊,枪刀围匝,一二百人,又复擒卢员外而去。当是时,又将如之何?
为小乙者,势不得不报梁山。乃无端行劫,反几至于不免。于一幅之中,而一险初平,骤起一险,一险未定,又加一险,真绝世之奇笔也。
必燕青至梁山,而后梁山之救至,不惟虑燕青之迟,亦殊怪梁山之疏也。
燕青一路自上梁山,梁山一路自来打听,则行路之人又多多矣,梁山之人如之何而知此人之为燕青,燕青如之何而知此人之为梁山之人也?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之前倒Сhā射鹊,才子之为才子,信也!
六日之内而杀宋江,不已险乎?六日之内杀宋江,而终亦得劫法场者,全赖吴用之见之早也。乃今独于一日之内而杀卢俊义,此其势于宋江为急,而又初无一人预为之地也。呜呼!生平好奇,奇不望至此。生平好险,险不望至此,奇险至于如此之极,而终又得劫法场,才子之为才子,信也!」
话说这卢俊义虽是了得,却不会水;被浪里白条张顺扳翻小船,到撞下水去。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钻过对岸来。只见岸上早点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里等,「一个只见。○从水底下钻上岸来,接连写此无数只见,文势如满盘珠迸也。」接上岸来,团团围住,解了腰刀,尽脱了湿衣服,便要将索绑缚。只见神行太保戴宗传令,高叫将来:不得伤犯了卢员外贵体!「两个只见。」只见一人捧出一袱锦衣绣袄与卢俊义穿了。「三个史见。」只见八个小喽啰抬过一乘轿来,推卢员外上轿便行。「四个只见。」只见远远地早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著一簇人马,动著鼓乐,前来迎接;为头宋江、吴用、公孙胜,后面都是众头领。「五个只见。」只见一齐下马。「六个只见。○此六字只是半句,未毕。」卢俊义慌忙下轿,宋江先跪,后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写得使人心动泪落,虽有金铁之人,至此不能自持矣。」卢俊义亦跪在地下道:既被擒捉,只求早死!宋江道:且请员外上轿。众人一齐上马,动著鼓乐,迎上三关,直到忠义堂前下马,请卢俊义到厅上,明晃晃地点著灯烛。宋江向前陪话,道:小可久闻员外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得拜识,大慰平生!却才众兄弟甚是冒渎,万乞恕罪。吴用向前道:昨奉兄长之命,特今吴某亲诣门墙,以卖卦为由,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
宋江便请卢员外坐第一把交椅。「晁盖之誓何在?处处故出宋江之恶,不为少讳也。」卢俊义大笑道:卢某昔日在家,实无死法;「此句照破前日吴用。」卢某今日到此,并无生望。「此句喝破今日宋江。」要杀便杀,何得相戏!「数语画出一位英雄员外,读之令人起敬起爱,叹名下真无虚士也。俗本草草,一何可笑!○亦暗用严将军语。」宋江陪笑道:岂敢相戏?实慕员外盛德,如饥如渴,已非一日;所以定下计策,屈员外作山寨之主,早晚共听严命。卢俊义道:住口!卢某要死极易,要从实难!「真正英雄员外,语语读之,使人壮气。」吴用道:来日却又商议。「吴用于此不措一语,但主延挨时日而已,盖其计已久定也。」当时置酒备食管待。卢俊义无计奈何,只得默默饮数杯,小喽啰请去后堂歇了。
次日,「次日。」宋江杀牛宰马,大排筵宴,请出卢员外来赴席;再三再四偎留在中间坐了。酒至数巡,宋江起身把盏陪话道:夜来甚是冲撞,幸望宽恕。虽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马,员外可看忠义二字之面。「宋江忠义二字,处处网罗豪杰,独不能网罗卢员外,妙笔。」宋江情愿让位,休得推却。卢俊义道:咄!「只一字,便令谈忠说义人,惊心夺魄。」头领差矣!「宋江开口说忠义,员外却接口说差矣,妙绝。」卢某一身无罪,薄有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义两字,今日还胡乱饮此一杯;「快绝之谈,足令老奸心死。」若是说起忠义来时,卢某头颈热血可以便溅此处!「快绝之谈,语语令老奸心死。」吴用道:员外既然不肯,难道逼勒?只留得员外身,留不得员外心。只是众兄弟难得员外到;既然不肯入伙,且请小寨略住数日,却送回还宅。「吴用只是一意,妙笔。」卢俊义道:头领既留卢某不住,何不便放下山?「英雄员外语语健旺,俗本尽讹。」实恐家中老小不知这般消息。吴用道:这事容易,先教李固送了车仗回去,员外迟去几日,却何妨?「写吴用实是妙人。」吴用便问李都管:你的车仗货物都有么?李固应道:一些儿不少。宋江叫取两个大银,把与李固;两个小钱,打发当值的,那十个车脚,共与他白银十两。众人拜谢。卢俊义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说与娘子,不要忧心。我若不死,可以回来。「到底是英雄员外语。」李固道:头领如此错爱,主人多住两月,但不妨事。「李固又有李固心事。」辞了,便下忠义堂去。吴用随即起身说道:员外宽心少坐,小生发送李都管下山便来。吴用一骑马,原先到金沙滩等候。
少刻,李固和两个当值的并车仗头口人伴都下山来。吴用将引五百小喽啰围在两边,坐在柳阴树下,「写吴用实是妙人。」便唤李固近前说道:你的主人已和我们商议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句非早定员外之座,正阴破宋江之心,盖知宋江之深者,莫如吴用;吴用口中,并不以第一把予员外,则知宋江心中,久不以第一把予晁盖也。此书处处故出宋江之恶,不为少讳如此。」此乃未曾上山时预先写下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四句卦歌,一用之以赚员外出门,再用之以排员外下水,三又用之使员外还家不得,奇绝。」我叫你们知道:壁下三十八个字,每一句头上出一个字。「自注一遍,奇绝。」芦花滩上有扁舟,头上芦字,「奇绝。」俊杰黄昏独自游,头上俊字;「奇绝。」义士手提三尺剑,头上义字;「奇绝。」反时须斩逆臣头,头上反字:「奇绝。○四句,后二句忽变,正妙,不必印板写出三遍也。」这四句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奇绝。○宋江反诗,黄文炳达句闲评;卢俊义反诗,吴用亲口注释,可谓各极其妙。」今日上山,你们怎知?本待把你众人杀了,显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姑放你们回去,便可布告京城:主人决不回来!「不惟李固反噬,惟吴用亦实教之。」李固等只顾下拜。吴用教把船送过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
话分两头。不说李固等归家。且说吴用回到忠义堂上,再入筵席,各自默默饮酒,至夜而散。次日,「次日。」山寨里再排筵会庆贺。卢俊义道:感承众头领不杀;但卢某杀了倒好罢休,不杀便是度日如年;今日告辞。「英雄员外,到底不作软语。」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识员外;来宋江体已备一小酌,对面论心一会,望勿推却。又过了一日。「又过一日。」次日,宋江请;「次日。」次日,吴用请;「次日。」又次日,公孙胜请。「又次日。」话休絮烦;三十余个上厅头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三十余日可知。」光阴荏苒,日月如流,早过一月有余。「过一月有余。」卢俊义性发,又要告别。宋江道:非是不留员外,争奈急急要回;来日忠义堂上安排薄酒送行。「又来日。」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又来日。」只见众领领都道:俺哥哥敬员外十分,俺等众人当敬员外十二分!「好话。」偏我哥哥饯行便吃:砖儿何厚,瓦儿何薄!「妙妙。」李逵在内大叫道:我受了多少气闷,直往北京请得你来,却不容我饯行了去;我和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更妙更妙。」吴学究大笑道:不曾见这般请客的,我劝员外鉴你众薄意,再住几时。「吴用只是一意,妙笔。」更不觉又过四五日。「又过四五日。」卢俊义坚意要行。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将引一班头领直到忠义堂上,开话道: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出气力,偏我们酒中藏著毒药?卢员外若是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老大不便!「又妙又妙。○厅上厅下,写得参差蓬勃,声音情状都有。」吴用起身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与你央及员外再住几时,有何不可?常言道:将酒劝人,本无恶意。「吴用只是一意,妙笔。」卢俊义抑众人不过,只得又住了几日。「又几日。」前后却好三五十日。「总结一句,笔法老到。」自离北京是五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两个多月。但见金风淅淅,玉露冷冷,早是深秋时分。卢俊义一心要归,对宋江诉说。宋江笑道:这个容易,来日金沙滩送行。「又来日。」卢俊义大喜。次日,还把旧时衣裳刀棒送还员外,一行对众头领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盘金银相送。「又写宋江银子处处网罗豪杰,独不能网罗卢员外,妙绝。」卢俊义笑道:山寨之物,从何而来,卢某好受?「骂得痛快。」若无盘缠,如何回去,卢某好却?「又算得阔绰。」但得度到北京,其余也是无用。「数语写得进以礼,退以义,绰绰有余,真乃英雄员外。」宋江等众头领直送过金沙滩,作别自回,不在话下。
不说宋江回寨。只说卢俊义拽开脚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方到北京;日已薄暮,赶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卢俊义离了村居飞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褴褛,看著卢俊义,伏地便哭。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先出小乙,布笔甚好,亦恐员外归家后,更Сhā不下也。」便问:小乙,你怎地这般模样?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缘故。燕青说道:自从主人去后,不过半月,李固回来对娘子说:主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当是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违拗,将一房家私,尽行封了,赶出城外;更兼分付一应亲戚相识: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小乙非是飞不得别处去;「得此一语,便令千伶百俐人,乃复求乞,更不遭驳。」因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这残喘,在这里候见主人一面。「只二十余字,已抵一篇豫让列传矣。读此语时,正值寒科深更,灯昏酒尽,无可如何,因拍桌起立,浩叹一声,开门视天,云黑如磨也。」若主人果自山泊里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倒补员外。」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倒补娘子。」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勾当!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到来反说!「前嘱付云:休去三瓦两舍;此喝骂云:莫不倒来反说,皆写员外失之燕青,而欲得之李固,皆文家反衬之法也。」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员外衣服。「不惟小乙哭,我亦要哭,非哭员外,哭小乙也。」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
奔到城内,迳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堂上,纳头便拜。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李固语与娘子语不差一字,写两人一路,绝倒。」贾氏从屏风后哭将出来。卢俊义说道:娘子见了,且说燕青小乙怎地来?贾氏道:丈夫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娘子语与李固语不着一字,绝倒。」卢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来历。李固便道:主人且请换了衣服,拜了祠堂,吃了早膳,那时诉说不迟。「写李固安排手脚,乃恰与出门时事逐句相应,妙绝之笔。」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方才举箸,只听得前门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来。
其时梁中书正在公厅,左右两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当面。李固和贾氏也跪在侧边。「俗本作贾氏和李固,古本作李固和贾氏。夫贾氏和李固者,犹似以尊及卑,是二人之罪不见也;李固和贾氏者,彼固俨然如夫妇焉,然则李固之叛,与贾氏之淫,不言而自见也。先贾氏,则李固之罪不见;先李固,则贾氏之罪见,此书法也。」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别又增出八字,便正李固之罪,明更非吴用之教之也。○吴用之教李固也,其计可谓毒甚矣,乃李固只增八字,而其毒遂更甚于吴用百倍。天下负恩之奴,真有如此之奇凶者。」今被擒来,有何理说?卢俊义道:小人一时愚蠢,被梁山泊吴用,假做卖卜先生来家,口出讹言,煽惑良心,掇赚到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今日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去!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许多时?见放著你的妻子并李固告状出首,怎地是虚?李固道:「看他写李固道,贾氏道,一递一口,俨然唱随,读之丑不可堪。」主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家中壁上见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证见。不必多说。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难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钱。张孔目上厅禀道: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书道:说得是!喝叫一声:打!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由分说,打得皮开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道:果然命中合当横死!「忽然捎带算命,可谓随笔成趣。」我今屈招了罢!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府前府后看的人都不忍见。「特下此语,以反衬受恩之奴,结发之妻,不是浪笔。」当日推入牢门,押到庭心内,跪在面前,狱子炕上坐著。那个两院押牢节级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为他手段高强,人呼他为铁臂膊。旁边立著这个嫡亲兄弟小押狱,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那人拄著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写二蔡,便若一幅绝妙白描地狱变相。」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蔡庆把卢俊义且带去了。
蔡福起身,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此下写只见一人,又只见一人,令人眼光闪动应接不及。」手里提著饭罐,满面挂泪。「只四字活画出屈原、申生、豫让等一辈人。」蔡福认得是浪子燕青。「李固之急于杀员外也,应书先遇李固可也;李固急于杀员外,而书先遇燕青,夫然后知燕青之忠事员外,加于常情万万也。」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么?燕青跪在地下,眼泪如抛珠撒豆,告道:节级哥哥!可怜见小的主人卢俊义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缩一便字,妙绝,不惟小乙说不完,虽读者亦不忍读完也。」说不了,气早咽住,爬倒在地。「真是活画,画亦画不出。读之真乃猪狗有心,皆当下泪。」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写二蔡。」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
蔡福行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又只见一人。」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蔡福来到楼下看时,正是主管李固。「俗本作却是,古本作正是。却是者,出自意外之辞也;正是者,不出所料之辞也。只一字,便写尽叛奴之毒,公人之惯,古本之妙如此。」各施礼罢,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只将绝字换过耀字,而光字亦都换却矣。换古之妙,至此方是出神入化。笑村学先生,取古人语拗曲改直,自称绝调也。○吾生平所见笔舌之妙,无踰临川清远先生者。其牡丹亭传奇杜丽娘入塾诗曰: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上句以是字换过食字,而恰恰字异音同,已为奇绝;至下句并不换一字,而化扳重为风流,变圣经为香口,真乃千秋绝唱,一座尽倾也。○然犹未若吾友斫山先生之妙舌也,其他多不可举,姑举其一。一日会食蛤蜊,有较书在席,问客曰:不审何故,雀入大水化为蛤。先生应口答曰:卿且莫理会此,我正未解卿家何故,雀入大蛤便化为水耳。一座哄然大笑,乃至有翻酒失箸者。其灵唇妙舌,日有千言,言言仿此。盖其心清如水,故物来毕照,非他人之所得及也。」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
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得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主管,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也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非不为二蔡地,盖行文欲险,不得不尔。」李固便道:金子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完成此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扛尸。李固拜谢,欢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跟将入来,叫一声:蔡节级相见。「又只见一人。○接笔而来,叠墨而起,妙不可言。」蔡福看时,但见那一个人生得十标致,且是打扮整齐:身穿鸦翅青圆领,腰系羊指玉闹妆;头带俊莪冠。足蹑珍珠履。那人进得门,看著蔡福便拜。「前二人读之易知,此一人思之难解,奇绝妙绝。」蔡福慌忙答礼:便问:官人高姓?有何见教?那人道:可借里面说话。蔡福便请入来一个商议阁里「阁名绝倒,不知商议何事?不出与官过赃,替人谋命耳。」分宾坐下。那人开话道:节级休要吃惊;「开语令人吃惊。」在下便是沧州横海郡人氏,姓柴,名进,大周皇帝嫡派子孙,绰号小旋风的便是。「此来用柴进者,何也?富莫富于卢员外,贵莫贵于柴王孙,富贵相衬,一也;高唐救出之后,至今未尝立功,借此立功,二也。」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差遣前来,打听卢员外消息。谁知被赃官「梁中书。」污吏,「张孔目。」淫妇「贾氏。」奸夫,「李固。○四物以类相从,写得好笑。」通情陷害,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妙妙。」不避生死,特来到宅告知:若是留得卢员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儿差错,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打破城池,尽皆斩首!「妙妙。」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今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妙妙。」蔡福听罢,吓得一身冷汗,半晌答应不得。柴进起身道:好汉做事,休要踌躇,便请一决。「又妙又妙。」蔡福道:且请壮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进便拜道:既蒙语诺,当报大恩。「又妙又妙。」出门唤个从人,取出黄金,递与蔡福,唱个喏便走。「又妙又妙。○以上三段,写燕青是一样,写李固是一样,写柴进是一样。」外面从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个不会走的!「百忙中忽作趣语,然非此传正例也。」
蔡福得了这个消息,摆拨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项的事,却对兄弟说一遍。蔡庆道:哥哥生平最断决,量这些小事,有何难哉?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既然有一千两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写二蔡。」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贿赂,必然周全卢俊义性命。葫芦提配将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汉,「此等语鲁达不肯说,此七十二人之所以逊于三十六人也与?」俺们干的事便完了。蔡福道:兄弟这一论正合我意。你且把卢员外安顿好处,早晚把些好酒食将息他,传个消息与他。蔡福,蔡庆两个议定了,暗地里把金子买上告下,关节己定。
次日,李固不见动静,前来蔡福家催并。蔡庆回说:我们正要下手结果他,中书相公不肯,已叫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嘱付下来,我这里何难?「妙妙如闻。」李固随既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间过钱人去嘱托,梁中书道:这是押狱节级的勾当,难道教我下手?过一两日,教他自死。「妙妙如闻。」两下里厮推。张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里又打关节,教极发落。张孔目将了文案来禀,梁中书道:这事如何决断?张孔目道:小吏看来,卢俊义虽有原告,却无实迹;虽是在梁山泊住了许多时,这个是扶同诖误,难同真犯。只宜脊杖四十,剌配三千里。不知相公心下如何?梁中书道:孔目见得极明,正与下官相合。「笑杀。」随唤蔡福牢中取出卢俊义来,就当厅除了长枷;读了招状文案,决了四十脊杖,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厅前钉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门岛。原来这董超、薛霸自从开封府做公人,押解林冲去沧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剌配北京。梁中书因见他两个能干,就留在留守司勾当。「闲中忽补闲事,笔墨奇逸之甚。」今日又差他两个监押卢俊义。「林冲者山泊之始,卢俊义者山泊之终,一始一终,都用董超、薛霸作关锁,笔墨奇逸之甚。」
当下董超、薛霸领了公文,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以下皆特地与林冲文相也。」各自归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李固得知,只得叫苦;便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说话。董超、薛霸到得那里酒店内,李固接著,请阁儿里坐下,一面铺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罢,李固开言说道:实不相瞒,卢员外是我仇家。「千载受恩深处,必至于此,读之使人寒心。」今配去沙门岛,路途遥远,他又没一文,「绝倒之语,为守财虏寒心。」教你两个空费了盘缠。急待回来,也待三四个月。我没甚的相送,两锭大银,权为压手。多只两程,少无数里,就便的去处,结果了他性命,揭取脸上金印回来表证,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两蒜条金与你。你们只动得一张文书;留守司房里,我自理会。董超、薛霸两个相视。董超道:只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这李官人,有名一个好男子,「绝倒,世间月旦,大率如此矣。」我便也把件事结识了他,若有急难之处,要他照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义的人,「足见高谊,绝倒杀人。」慢慢地报答你两个。
董超、薛霸收了银子,相别归家,收拾包裹,连夜起身。卢俊义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疮作痛,容在明日上路罢!薛霸骂道:你便闭了鸟嘴!老爷自晦气,撞著你这穷神!沙门岛往回六千里有余,费多少盘缠!你又没一文,教我们如何摆布!卢俊义诉道:念小人负屈含冤,上下看视则个!董超骂道:你这财主们,闲常一毛不拔;今日天开眼,报应得快!你不要怨怅,我们相帮你走。卢俊义忍气吞声,只得走动。
行出东门,董超、薛霸把衣包、雨伞,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两个一路上做好做恶,管押了行。「眉批:一路特地与林冲文一般,耐庵每每偏要如此。」看看天色傍晚,约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个村镇,寻觅客店安歇。当时小二哥引到后面房里,安放了包裹。薛霸说道:老爷们苦杀,是个公人,那里倒来伏侍罪人?你若要吃饭,快去烧火!卢俊义只得带著枷来到厨下,问小二哥讨了个草柴,缚做一块,来灶前烧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饭,洗刷碗盏。卢俊义是财主出身,这般事却不会做,草柴火把又湿,又烧不著,一齐灭了;甫能尽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写得好极。」董超又喃喃呐呐的骂。做得饭熟,两个都盛去了,卢俊义并不敢讨吃。两个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残汤冷饭,与卢俊义吃了。薛霸又不住声骂了一回,吃了晚饭,又叫卢俊义去烧脚汤。等得汤滚,卢俊义方敢去房里坐地。两个自洗了脚,掇一盆百煎滚汤赚卢俊义洗脚。「与林冲文倒转。」方才脱得草鞋,被薛霸扯两条腿纳在滚汤里,大痛难禁。薛霸道:老爷伏侍你,颠倒做嘴脸!两个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条铁索将卢员外锁在房门背后声唤到四更,两个公人起来,叫小二哥做饭,自吃饱了,收拾包裹要行。卢俊义看脚时,都是燎浆泡,点地不得。当日秋两纷纷,路上又滑,「写得好极。○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为此秋雨作一注脚。」卢俊义一步一攧,薛霸起水火棍,拦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劝,一路上埋冤叫苦。
离了村店,约行了十余里,到一座大林。卢俊义道:小人其实走不动了,可怜见权歇一歇!两个做公带入林子里,正是东方渐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两个起得早了,好生因倦;欲要就林子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卢俊义道:小人Сhā翅也飞不去!薛霸道:莫要著你道儿,且等老爷缚一缚!「可谓与林冲传一字不换矣,笔力之大如此。」腰间解上麻索来,兜住卢俊义肚皮去那松树上只一勒,反拽过脚来绑在树上。「缚法于林冲文为加详。」薛霸对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著;若有人来撞著;咳嗽为号。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个。薛霸道:你放心去看著外面。说罢,起水火棍,看著卢员外道:你休怪我两个:你家主管教我们路上结果你。便到沙门岛也是死,不如及早打发了!你到阴司地府不要怨我们。明年今日是你周年!卢俊义听了,泪如雨下,低头受死。
薛霸两只手拏起水火棍望著卢员外脑门上劈将下来。「故作险笔,惊死读者。」董超在外面,只听得一声扑地响,只道完事了,慌忙走入来看时,卢员外依旧缚在树上;「奇之甚,妙之甚。」薛霸倒仰卧在树下,水火棍撇在一边。「奇之甚,妙之甚。」董超道:却又作怪!莫不使得力猛,倒吃一交?「又趣甚。」用手扶时,那里扶得动,只见薛霸口里出血,心窝里露出三四寸长一枝小小箭杆,「奇之甚,妙之甚。」却待要叫,只见东北角树上,坐著一个人。「」听得叫声著!撇手响处,董超脖项上早中了一箭,两脚蹬空,扑地也倒了。「奇之甚,妙之甚。」
那人托地从树上跳将下来,拔出解腕尖刀,割绳断索,劈碎盘头枷,就树边抱住卢员外放声大哭。卢俊义闪眼看时,认得是浪子燕青,「奇之甚,妙之甚。○一路偏要定得与林冲传一样,乃至不差一字,然后转出燕青救主来,却与鲁达救林冲,并无毫厘相犯,所谓不辞险道,务臻妙境也。」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见么?燕青道:小乙直从留守司前跟定这厮两个到此。不想这厮果然来这林子里下手。如今被小乙两弩箭结果了,主人见么?卢俊义道:虽然你强救了我性命,却射死了这两个公人。这罪越添得重,待走那里去的是?燕青道:当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时,别无去处。卢俊义道:只是我杖疮发作,脚皮破损,点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迟,我背著主人去。「莫伶俐于小乙也,而此时此际,遂宛然李铁牛身分者,至性所发,固当不谋而合也。○只六字,逐抵一篇陆秀夫张世杰列传。」心慌手乱,便踢开两个死尸,带著弓,Сhā了腰刀,拏了水火棍,背著卢俊义,一直望东便走;十到十数里,早驮不动,见了个小小村店,入到里面,寻房住下;叫做饭来,权且充饥。两个暂时安歇这里。
却说过往的看见林子里射死两个公人在彼,近处社长报与里正得知,却来大名府里首告,随即差官下来检验,却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复梁中书,著落大名府缉捕观察,限了日期,要捉凶身。做公的人都来看了,论这箭,眼见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迟!一二百做公的分头去一到处贴了告示,说那两个模样,晓谕远近村房道店,市镇人家,挨捕捉拏。却说卢俊义正在店房将息杖疮,正走不动,只得在那里且住。店小二听得有杀人公事,无有一个不说;又见画他两个模样,小二心疑,却走去告本处社长:我店里有两个人,好生脚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长转报做公的去了。
却说燕青为无下饭,拿了弓去近边处寻几个虫蚁吃;「脱得妙绝,又无痕影。」却待回来,只听得满村里发喊。燕青躲在树林里张时,看见一二百做公的,枪刀围匝,把卢俊义缚在车子上,推将过去。燕青要抢出去时,又无军器,只叫得苦;「方脱一险,又成一险,奇峰怪壑,层见叠出,真欲惊死天下人。」寻思道:若不去梁山泊报与宋公明得知,叫他来救,却不是我误了主人性命?当时取路。行了半夜,肚里又饥,身边又没一文;走到一个土冈子上,丛丛杂杂,有些树木,就林子里睡到天明,心中忧闷,只听得树上喜鹊咕咕噪噪,「写至此处,可谓笔慌墨促,急不得了矣;偏有余力,作此奇波,才子洵非恒情可量耳。」寻思道:若是射得下来,村坊人家讨些水煮爆得熟,也得充饥。「只一喜鹊作波,却又写出燕青绝技,又写出燕青穷途,妙笔妙笔。」走出林子外抬头看时,那喜鹊朝著燕青噪。「百忙中作闲笔,却画出许多身分,上是听得鹊噪,此方是走出来看也。」燕青轻轻取出弩弓,暗暗问天买卦,望空祈祷,说道:燕青只有这一枝箭了!「特写燕青神技。」若是救得主人性命,箭到,「句。」灵鹊坠空;若是主人命运合休,箭到,「句。」灵鹊飞去。「祝辞都妙。」搭上箭,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闻此妙语,如见妙人。」弩子响处,正中喜鹊后尾,带了那枝箭直飞下冈子去。「中鹊而鹊飞去,后知作者之意,固不在于得鹊也。」
燕青大踏步赶下冈子去,不见喜鹊,却见两个人从前面走来:「如此交卸过来,文字便无牵合之迹。不然,燕青恰下冈,而两人恰上冈,天下容或有如是之巧事,而文家固必无如是之率笔也。」前头的,带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金裹银环,上穿香皂罗衫,腰系销金(月荅)膊,穿半膝软袜麻鞋,提一条齐眉棍棒;「奇哉,此何人斯?」后面的,白范阳遮尘笠子,茶褐攒线袖衫,腰系绯红缠袋,脚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条短棒,跨口腰刀。「奇哉,又何人斯?」这两个来的人,正和燕青打个肩厮拍。燕青转回身看一看,寻思:我正没盘缠,何不两拳打倒他两个,夺了包裹,却好上梁山泊?揣了弓,抽身回来。这两个低著头只顾走。「如画。」燕青赶上,把后面带毡笠儿的后心一拳;扑地打倒。却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却被那汉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后面那汉子爬将起来,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门便剁。「又蹴出一险事,令人一惊未了,一惊又起,妙绝。」燕青大叫道:好汉!我死不妨,可怜无人报信!那汉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问道:你这厮报甚么信?燕青道:你问我待怎地?前面那汉把燕青一拖,却露出手腕上花绣,慌忙问道:你不是卢员外家甚么浪子燕青?「燕青自通姓名既不可,那汉自晓姓名又不可,良工苦心,忽算到花绣上来,奇妙不可言。○一路写燕青忠勇处,处处写出妙人,可谓雕青剔绿之文矣。」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说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阴魂做一处!便道:我正是卢员外家浪子燕青!「读之甚似极曲折者,却不知其极迳直也。○此处固不迳直不得,若其迳直而又似曲折,则非他笔之所能耳。」二人见说,一齐看一看道:早是不杀了你,原来正是燕小乙哥!你认得我两个么?我是梁山泊头领病关索杨雄,他便是拚命三郎石秀。「用杨雄、石秀,亦从奸夫淫妇上映带而来。」杨雄道:我两个今奉哥哥将今,差往北京,打听卢员外消息。军师与戴院长亦随后下山,专候通报。「先伏一句。」燕青听得是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两个说了。杨雄道:既是如此说时,我和小乙哥哥上山寨报知哥哥,别做个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听消息,便来回报,「只轻轻颺下一笔,其弱如丝,又岂料其后文,变作惊天动地耶!」石秀道:最好。便取身边烧饼干肉与燕青吃,「结射鹊一案。」把包裹与燕青背了,跟著杨雄连夜上梁山泊来。见了宋江,燕青把上项事备细说了遍。宋江大惊,便会众头领商议良策。
且说石秀只带自己随身衣服,来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饭罢,入得城来,但见人人嗟叹,个个伤情。「奇文骇笔。」石秀心疑,来到市心里,问市户人家时,只见一个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这北京有个卢员外,等地财主,因被梁山泊贼人掳掠前去,逃得回来,倒吃了一场屈官司,迭配去沙门岛,又不知怎地路人坏了两个公人;昨夜来,今日午时三刻,解来这里市曹上斩他!客人可看一看。石秀听罢,兜头一杓冰水;「六日后斩宋江,已成险绝之笔;此更写出当日斩卢俊义,令我读至此处,不敢更望有转笔处。○真是吓死人,才子之才如此。」急走到市曹,却见一个酒楼,石秀便来酒楼上,临街占个阁儿坐下。酒保前来问道:客官,还是请人,还是独自酌杯?「急杀人时,偏有此消停之语,写得如画。」石秀睁著怪眼道: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卖来,问甚么鸟!酒保倒吃了一惊,打两角酒,切一盘牛肉将来,石秀大碗大块,吃了一回。坐不多时,只听得楼下街上热闹,「吓杀吓杀,如之何?如之何?」石秀便去楼窗外看时,「先将楼窗挑逗一笔。」只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酒保上楼来道:客官醉也?楼下出人公事!快算了酒钱,别处去回避!石秀道:我怕甚么鸟!你快走下去,莫要地讨老爷打!酒保不敢做声,下楼去了。
不多时,只听得街上锣鼓喧天价来。「吓,吓杀,如之何?如之何?」石秀在楼窗外看时,「再将楼窗挑逗一句。」十字路口,周回围住法场,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排后拥,把卢俊义绑押到楼前跪下。铁臂蔡福拿著法刀;一枝花蔡庆扶著枷梢说道:「写二蔡。」卢员外,你自精细著。不是我兄弟两个救你不得,事做拙了。前面五圣堂里,我己安排上你的坐位了,你可以一块去那里领受。说罢,人丛里一声叫道:午时三刻到了。「吓,吓杀,如之何?如之何?」一边开枷。「吓杀。」蔡庆拏早住了头,「吓杀。」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吓杀。」当案孔目高声读罢犯由牌。「吓杀。」众人齐和一声。「吓杀,如之何?如之何?」楼上石秀只就一声和里,掣出腰刀在手,应声大叫: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吓杀人,乐杀人,奇杀人,妙杀人。」蔡福蔡庆撇了卢员外,扯了绳索先走。「兼写二蔡。」石秀楼上跳将下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杀翻十数个;「吓杀乐杀,奇杀妙杀。」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
原来这石秀不认得北京的路,「只谓救出一个,却是陷入两个,笔力之奇,如龙搅海,的的才子。」更兼卢俊义惊得呆了,越走不动。梁中书听得报来,大惊,便点帐前头目,引了人马,分头去把城门关上;差前后做公的将拢来。随你好汉英雄,怎出高城峻垒?正是:
分开陆地无牙爪,飞上青天久羽毛。
毕竟卢员外同石秀当下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t--
第六十三回 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第六十三回呼延灼月夜赚关胜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总批:此回写水军劫寨,何至草草如此?盖意在衬出大刀,则余人总非所惜。
所谓琬琰之藉,无过白茅者也。
写大刀处处摹出云长变相,可谓儒雅之甚,豁达之甚,忠诚之甚,英灵之甚。一百八人中,别有绝群超伦之格,又不得以读他传之眼读之。
写雪天擒索超,略写索超而勤写雪天者,写得雪天精神,便令索超精神。
此画家所谓衬染之法,不可不一用也。」
话说蒲东关胜当日辞了太师,统领一万五千人马,分为三队,离了东京,望梁山泊来。
话分两头。且说宋江与同众将每日攻打城池,李成、闻达那里敢出对阵。索超箭疮深重,又未平复,更无人出战。宋江见攻打子不破,心中纳闷:离山已久,不见输赢。是夜在中军帐里闷坐,默上灯烛,取出玄女天书,正看之间,忽小校报说:军师来见。吴用到得中军帐内,与宋江道:我等众军围许多时,如何杳无救军来到,城中又不出战?向有三骑马奔出城去,必是梁中书使人去京师告急。他丈人蔡太师必然上紧遣兵,中间必有良将。倘用围魏救赵之计:且不来解此处之危,反去取我梁山泊大寨,如之奈何?兄长不可不虑。「论事可谓英雄所见略同,论文可谓忽伸忽缩,极奇极变矣。」我等先著军士收拾,未可都退「又妙。」正说之间,只见神行太保戴宗到来报说:东京蔡太师拜请关菩萨玄孙蒲东郡大刀关胜,引一彪军马,飞奔梁山泊来。寨中头领主张不定,请兄长早早收兵回来,且解梁山之难!吴用道:虽然如此,不可急还。今夜晚间,先教步兵前行,留下两支军马,就飞虎峪两边埋伏。城中知我等退军,必然追赶;若不如此,我兵先乱。「真好。」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传令便差小李广花荣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左边埋伏;「是。」豹子头林冲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右边埋伏。「是。」再叫双鞭呼延灼引二十五骑马军,带著凌振,将了风火等炮,离城十数远近;但见追兵过来,随即施放号炮,令甚两下伏兵齐去并杀追兵。「是。」一面传令前队退兵,要如雨散云行,遇兵勿战,慢慢退回。「是。」步军队里,半夜起来,次第而行;直至次日已牌前后方才尽退。「看他写退兵亦必详尽如此。」
城上望见宋江兵马,手拖旗帜,肩担刀斧,纷纷滚滚拔寨都起,有还山之状。城上看了仔细,报与中书知道:梁山泊军马,今日尽数收兵都回去了。梁中书听得,随即唤李成、闻达商议。闻达道:想是京师救军去取他梁山泊,这厮们恐失巢|茓,慌忙归去。可以乘劫追杀,必擒宋江。说犹未了,城外报马到来,赍东京文字,约会引兵取去贼巢;他若退兵,可以速追。「紧簇。」梁中书便叫李成、闻达各带一支军马从东西两路追赶宋江军马。
且说宋江引兵正回,见城中调兵追赶,舍命便走。一边李成、闻达直赶到飞虎峪那边,只听得背后火炮齐响。李成、闻达吃了一惊,勒住战马看时,后面旗幡对刺,战鼓乱鸣。李成、闻达措手不及,左手下撞出小李广花荣,右手撞出豹子头林冲,各引五百军马,两边杀来。李成、闻达知道中计,火速回军。前面又撞出呼延灼,引著一支军马,死并一阵。杀得李成、闻达头盔不见,衣甲飘零,退入城中,闭门不出。宋江军马次第方回。渐近梁山泊,却好迎著丑郡马宣赞拦路。宋江约住军兵,权且下寨;「若出俗笔,便写竟回山寨,然则一万五千人马何在耶?故痴心妄想此句必不可少。」暗地使人从从偏僻小路赴水上山报知,约会水陆军兵两下救应。
且说水寨内船火儿张横与兄弟浪里白条张顺商议道:我和你弟兄两个,自来寨中,不曾建功。现今蒲东大刀关胜三路调军,打我寨栅,不若我和你两个先去劫了他寨,捉得关胜,立这件大功。众兄弟面上好争口气。张顺道:哥哥,我和你只管得些水军;倘或不相救应,枉惹人耻笑。张横道:你若这般把细,何年月日能够建功?你不去便罢,我今夜自去!张顺苦谏不听,当夜张横点了小船五十余只,每船上只有三五人,浑身都是软战,手执苦竹枪,各带蓼叶刀,趁著月光微明,寒露寂静,把小船直抵旱路。此时约有二更时分。
却说关胜正在中军帐里点灯看书。有伏路小校悄悄来报:芦花荡里,约有小船四五十只,人人各执长枪,尽去芦苇里两边埋伏,不知何意,特来报知。关胜听了,微微冷笑,回顾贴旁首将,低低说了一句。「以下皆极画关胜,正不及为水军诸人惜也。○绝妙一幅云长变相。」且说张横将引三二百人,从芦苇中间藏踪蹑迹,直到寨边,拔开鹿角,迳奔中军,望见帐中灯烛荧煌,关胜手捻髭髯,坐著看书,「又一幅绝妙云长变相。○张横望见灯烛荧煌,关胜看书;三阮望见灯烛荧煌,并无一人。两灯烛荧煌句,相照作章法。俗本讹。」张横暗喜,手搭长枪,抢入帐房里来。旁边一声锣响,众军喊动,如大崩地塌,山倒江翻,吓得张横拖长枪转身便走。四下里伏兵乱起,张横同二三百人。不曾走得一个,尽数被缚,推到帐前。关胜看了,笑道:无端草贼,安敢张我!「草贼骂曰无端,劫寨名为张我,真正英雄,真正阔大,真正儒雅,真正风流。○皆极画关胜。」喝把张横陷车盛了,其余的尽数监著;直等捉了宋江,一并解上京师。「每赖此句,便得不杀。」
不说关胜捉了张横。却说水寨阮头领正在寨中商议使人去宋江哥哥处听令。只见张顺到来报说:我哥哥因不听小弟苦谏,去劫关胜营寨,不料被捉,囚车监了!阮小七听了,叫将起来,说道:我兄弟们同生同死,吉凶相救!你是他嫡亲兄弟,却怎地教他独自去,被人捉了?你不去救,我弟兄三个自去救他!张顺道:为不曾得哥哥将令,却不敢轻动。阮小七道:若等将令来时,你哥哥吃他剁做泥了!阮小二,阮小五都道:说得是!张顺说他三个不过,只得依他。当夜四更,点起大小寨头领,各驾船一百余只,一齐杀奔关胜寨来。岸上小军望见水面上战船如蚂蚁相似,都傍岸边,慌忙报知主帅。关胜笑道:无见识奴!「骂得妙,儒雅人骂人亦骂得儒雅,真乃妙笔传出。○俗本于此四字下,添入许多字,反减许多色泽。古本于此四字下,更无许多字,却有许多色泽,不可不知。」回顾首将,低低说了一句。「极写关胜。○此与前同作章法。」却说三阮在前,张顺在后,呐声喊,抢入寨来。只见寨内灯烛荧煌,并无一人。「此与前变作章法。」三阮大惊,转身便走。帐前一声锣响,左右两边,马军步军,分作八路,簸箕掌,栲栳圈,重重叠叠围裹将来。张顺见不是头,扑通的先跳下水去。三阮夺路得到水边,后军却早赶上,挠钓齐下,套索飞来,早把活阎罗阮小七横拖倒拽捉去了。阮小二、阮小五、张顺却得混江龙李俊带领童威猛死救回去。
不说阮小七被捉,囚在陷车之中。且说水军报上梁山泊来,「报上去。」刘唐便使张顺从水里直到宋江寨中报说这个消息;「报下来,一丝不错。」宋江便与吴用商议怎退得关胜。吴用道:来日决战,且看胜败如何。正定计间,猛听得战鼓乱起,「藏过所定之计,下便若出意外,此又一样笔法,非前文之所有。」却是丑郡马宣赞部领三军直到大寨。宋江举众出迎,看了宣赞在门旗下勒战,便问:兄弟,那个出马?只见小李广花荣「妍丑一双。」拍马持枪,直取宣赞。宣赞舞刀来迎。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十合,花荣卖个破绽,回马便走。宣赞赶来,花荣就了事环带住钢枪,拈弓取箭,侧坐雕鞍,轻舒猿臂,翻身一箭。宣赞听得弓弦响,却好箭来,把刀只一隔,铮地一声响,射在刀面上。「不是写花荣,乃是写宣赞。○写宣赞者,非止写宣赞也,写宣赞所以写关胜也。古有之云:欲知其人,先看所使。但极写宣赞,便已衬出关胜来也。」花荣见箭不中,再取出第二枝箭,看得较近,望宣赞胸膛上射来。宣赞镫里藏身,又射个空。「极写宣赞。」宣赞见他弓箭高强,不敢追赶,霍地勒回马跑回本阵。花荣见他不赶,连忙勒转马头,望宣赞赶来;又取第三枝箭,望得宣赞后心较近,再射一箭。只听铛地一声响,正射在背后护心镜上。「虽意在极写宣赞,然终亦让出花荣,盖天罡之与地煞,固当有其辩耳。」宣赞慌忙驰内阵,使人报与关胜,关胜得知便唤小校:快牵我那马来!霍地立起身,绰青龙刀,骑火炭马,门旗开处,直临阵前。「又一幅绝妙云长变相。」宋江看见关胜天表亭亭,「四字绝妙云长变相。」与吴用指指点点喝采,「指指点点妙,活画出所定计来。○上文定计,藏过其文,却隐隐约约于一路逗出之,妙妙。」回头又高声对众将道:将军英雄,名不虚传!「回头妙,高声妙。」只这一句,林冲大怒,叫道:我等弟兄,自上梁山,大小五七十阵,未尝挫了锐气,今日何故灭自己威风!说罢,挺枪出马,来取关胜。「怒叫妙。」关胜见了大喝道:水泊草寇,我不直得便凌逼你!单唤宋江出来,吾要问他何意背反朝廷!「英雄儒雅,俨似其祖。○极写关胜也。」宋江在门旗上听了,喝住林冲,纵马亲自出阵,欠身与关胜施礼,说道:郓城小吏宋江谨参,一惟将军问罪。「定计如此,真是妙绝。」关胜喝道:汝为小吏,安敢背叛朝廷?宋江答道:盖为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不许忠良进身,「是一段说话,照关胜、宣赞、郝思文说,妙妙。」布满滥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是一段说话,照梁山泊众人说,妙妙。」宋江等替天行道,并无异心。关胜喝道:分明草贼!替何天?替何道?「骂得畅,骂得倒,极画关胜。」天兵在此,还巧言令色!「四字骂尽宋江一生,真乃绝妙关胜。」若不下马受缚,著你粉骨碎身!猛可里霹雳火秦明听得,大叫一声,舞狼牙棍,纵马直抢过来;「是一个虎将。」林冲也大叫一声,挺枪出马,飞抢过来。「又一个虎将。」两将双取关胜。关胜一齐迎住。三骑马向征尘影里,转灯般厮杀。宋江忽然指指点点,便教鸣金收军。「忽然指指点点,妙绝妙绝。○忽然放出二将,忽然收转二将,定计如此,真是妙绝。」林冲、秦明回马,一齐叫道:正待擒捉这厮,兄长何故收军罢战?「一齐叫妙。」宋江高声道:贤弟,我忠义自守;以两取一,非所愿也。「语语锥入其耳,定计妙绝。」纵使一时捉他,亦令其心不服。「语语锥耳。」吾看大刀义勇之将,世本忠臣;乃祖为神,家家家庙。「语语锥耳,安能不入玄中?○三家字成句,句法奇绝。」若得到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让位。「虽是计赚之言,然此位则岂宋江之所得让乎?又于闲处逗露宋江心事,以恶之也。」林冲、秦明变色各退。「变色妙。○以上皆所定之计也,俗本尽讹,遂不可读。」当日两边各自收兵。
且说关胜回到寨中,下马卸甲,心中暗忖道:「已入玄中,写来如画。」我力斗二将不过,看看输与他了,宋江倒收了军马,不知是何意思?「已入玄中,写来如画。」便叫小军推陷车中张横、阮小七过来,问道:宋江是个郓城县小吏,你这厮们如何伏他?「忽转到陷车,笔墨超忽之甚。」阮小七应道:俺哥哥,山东,河北驰名,叫做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你这厮,不知忠义之人,「以此六字骂关胜,可谓更骂不着,乃恰与关胜合拍,何也?」如何省得!关胜低头不语,「深入玄中,写来如画。」且教推过陷车。当晚坐卧不安,走出中军看月,寒色满天,霜华遍地;关胜嗟叹不已。「又一幅绝妙云长变相,精神意思,都画出来。」
有伏路小校前来报说:有个胡须将军,匹马单鞭,要见元帅。「突如其来,又不是突如其来,笔法可想。」关胜道:你不问他是谁?小校道:他又没衣甲军器,并不肯说姓名,只言要见元帅。「不便出名好。」关胜道:既是如此,与我唤来。没多时,来到帐中,拜见关胜。关胜回顾首将,剔灯再看,「又一幅绝妙云长变相。」形貌他略认得,便问那人是谁。那人道:乞退左右。关胜大笑道:大将身居百万军中,若还不是一德一心,安能用兵如指?吾帐上帐下,无大无小,尽是机密之人;你有话,但说不妨。「极写关胜绝伦超群,真是妙绝之论。○此语庶几惟郭子仪、岳武穆有之,读之令人起敬起畏。」那人道:小将呼延灼的便是。前日曾与朝廷统领连环马军征进梁山泊。谁想中贼奸计,失陷了军机,不得还京见驾。昨都听得将军到来,真乃不胜之喜。早间阵上,林冲,秦明待捉将军,宋江火急收军,诚恐伤犯足下。此人素有归顺之意,独奈众贼不从。方才暗与呼延灼商议,正要驱使众人归顺。将军若是听从,明日夜间,轻弓短箭,骑著快马,从小路直人贼寨,生擒林冲等寇,解走京师,不惟将军建立大功,亦令宋江与小将得赎重罪。关胜听了大喜。请入帐中,置酒相待。呼延灼备说宋江专以忠义为主,不幸陷落贼巢,关胜掀髯饮酒,拍膝嗟叹「又一幅绝妙云长变相。」不题。
却说次日宋江举兵搦战。关胜与呼延灼商议:晚间虽有此计,今日不可不先赢此将。呼延灼借副衣甲穿了,「好。」上马都到阵前。宋江独自骂呼延灼道:山寨不曾亏负你半分,因何夤夜私去!呼延灼道:无知小吏,成何大事!「独骂宋江妙。○如此虚虚实实,安得不入玄中?」宋江便令镇三山黄信出马,直奔呼延灼。两马相交,斗不到十合,呼延灼手起一鞭,把黄信打死马下。「不说真假,竟叙打死,则非黄信可知也。俗本讹。」关胜大喜,令大小三军一齐掩杀。呼延灼道:不可追掩:吴用那厮广有神机;若还赶杀,恐贼有计。「从来苦肉计不令创巨,读之绝倒。」关胜听了,火急收军,都回本寨;到中军帐里,置酒相待,动问镇三山黄信如何。「极写关胜忠信过人,不愧乃祖日在天上,心在人内二语。」呼延灼道:此人原是朝廷命官,青州都监,与秦明,花荣一时落草,平日多与宋江意思不合。今日要他出马,正要打杀此贼。「又说得妙,安得不入玄中?」关胜大喜,传下将令,教宣赞,郝思文两路接应;自引五百马军,轻弓短箭,叫呼延灼引路,至夜二更起身;三更前后,直奔宋江寨中,炮响为号,里应外合,一齐进兵。是夜月光如昼。黄昏时候,披挂已了,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军卒衔枚疾走,一齐乘马,呼延灼当先引路,众人跟著。转过山径,约行了半个更次,前面撞见三五十个小军,低声问道:来的不是呼将军么?「如此定计,真正妙绝。」呼延灼喝道:休言语!随在我马后走!「真正妙绝。」呼延灼纵马先行。关胜乘马在后。又转过一层山嘴,只见呼延灼把枪尖一指,远远地一盏红灯。「远远红灯。○只一红灯,作三层写来,便令一行人马如画。」关胜勒住马。问道:有红灯处是那里?呼延灼道:那里便是宋公明中军。急催动人马。将近红灯,「将近红灯。」忽听得一声炮响,众军跟定关胜,杀奔前来。到红灯之下「红灯之下。」看时,不见一个;「妙。」便唤呼延灼时,亦不见了;「妙。」关胜大惊,知道中计,慌忙回马。听得四边山上一齐鼓响锣鸣。正是慌不择路,众军各自逃生。关胜连忙回马时,只剩得数骑马军跟著。「先下此句,便令挠钩舒出,更无人救,笔法之妙如此。」转出山嘴,又听得脑后树林边一声炮响,四下里挠钓齐出,把关胜拖下雕鞍,夺了刀马,卸去衣甲,前推后拥,拿投大寨里来。
却说林冲,花荣自引一支军马,截住宣赞。月明之下,三马相交,「一幅好画。」斗无二三十合,宣赞气力不加,回马便走。肋后撞出个女将一丈青扈三娘,撒起红锦套索,把宣赞拖下马来。「独添女将,为丑郡马三这渲染。」步军向前,一齐捉住,解投大寨。「一段。」
话分两处。这边秦明,孙立引一支军马去捉郝思文,当路劈面撞住。郝思文拍马大骂:草贼匹夫!当吾者死,避我者生!秦明大怒,跃马挥狼牙棍直取郝思文。二马相交,约斗数合,孙立侧首过来,郝思文慌张,刀法不依古格,被秦明一棍搠下马来,三军齐喊一声,向前捉住。「一段。」再有扑天李应引领大小军兵,抢奔关胜寨内来,先救了张横、阮小七,并被擒水军人等,夺去一应粮草马匹,却去招安四下败残人马。「三段。」
宋江会众上山,此时东方渐明。「妙。○因此一句,令人想见一夜月下。」忠义堂上分开坐次,早把关胜、宣赞、郝思文分头解来。宋江见了,慌忙下堂,喝退军卒,亲解其缚;把关胜在正中交椅上,纳头便拜叩首伏罪,说道:亡命狂徒,冒犯虎威,望乞恕罪!「好。」呼延灼亦向前来伏罪道:小可既蒙将令,不敢不依。万望将军免恕虚诳之罪!「又好。」关胜看了一班头领,义气深重,回顾宣赞、郝思文道:我们被擒在此,所事若何?「极画关胜,精神意思都有。」二人答道:并听将令。「极画关胜。○写得被擒之后,其威令犹行于下如此,又只是四个字,妙妙。」关胜道:无面还京,愿赐早死!宋江道:何故发此言?将军,倘蒙不弃微贱,可以一同替天行道;若是不肯,不敢苦留,只今便送回京。「语玉器投其性之所近,定计如此,真是妙绝。○吴用所定计,直至此处方毕。」「眉批:直至此语皆是吴用所定计。」关胜道:人称忠义宋公明,果然有之!人生世上,君知我报君,友知我报友。「凿凿名论,可为厥祖义释曹公注脚。」今日既已心动,愿住部下为一小卒。「今日既已心动,卓然纯臣之言,诚哉日在天上心在人内家法也。○说心动,便知其心之难动;彼自言心不动者,正转转心动之人耳。」宋江大喜;当日一面设筵庆贺,一边使人招安逃窜败军,又得了五七千人马;军内有老幼者,随即给散银两,便放回家;一边差薛永书往蒲东搬取关胜老幼,都不在话下。
宋江正饮宴间,默然想起卢员外,石秀陷在北京,潸然泪下。「独不想起晁盖,何也?」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吴用自有措置。只过今晚,来日再起军兵,去打大名,必然成事。关胜便起身说道:关某无可报答爱我之恩,「人生除君亲而外,惟爱我之恩不可忘也。只一句,直提出乃祖云长全副心事来。○爱我二字,便隐括上文吴用一篇定计,妙绝。」愿为前部。宋江大喜,次日早晨传令,就教宣赞郝思文为副,拨回旧有军马,便为前部先锋;其余原打大名头领不缺一个,添差李俊、张顺将带水战盔甲随去,「为安道全也,非为索超也,若诱索超之用之,则所以自掩其笔迹也。」以次再望大名进发。
这里却说梁中书在城中,正与索超起病饮酒。是日,日无晶光,朔风乱吼,「三句写得索超跌顿有法,雪天穿Сhā无痕。」只见探马报道:关胜、宣赞、郝思文并众军马俱被宋江捉去,已入伙了!梁山泊军马现今又到!梁中书听得,諕得目瞪口呆,杯翻筷落。只见索超禀道:前都中贼冷箭,今番定复此仇!梁中书便斟热酒,立赏索超,「便捷之甚。」教:快引本部人马出城迎敌!李成、闻达随后调军接应。其时正是仲冬天气,连日大风,天地变色,马蹄冻合,铁甲如冰。索超出席提斧,直至飞虎峪下寨。「写得竟是一首绝妙饮马长城窟行,真正绝妙好辞。」
次日,宋江引前部吕方、郭盛上高阜看关胜厮杀。三通战鼓罢,这里关胜出阵。对面索超出马。当时索超见了关胜,却不认得。「是新起病人,妙。」随征军卒说道:这个来的便是新背叛的大刀关胜。索超听了,并不打话,直抢过来,迳奔关胜。关胜也拍舞刀来迎。两人斗无十合,李成却在中军看见索超战关胜不下,自舞双刀出阵,夹攻关胜。「写关胜。」这边宣赞、郝思文见了,各持兵器,前来助战。五骑马搅做一块。「写宣赞、郝思文。」宋江在高阜看见,鞭梢一指,大军卷杀过去。李成军马大败亏输,连夜退入城去。宋江催兵直抵城下扎营寨。
次日彤云压阵,天惨地裂,索超独引一支军马出城冲突。「只雪天二字,一路渐次写来,真若北风图,对之欲寒也。○写索超极其精神。」吴用见了,便教军校迎敌戏战:他若追来,乘劫便退。因此,索超得了一阵,欢喜入城。「好。」当晚云势越重,风色越紧。吴用出帐看时,却早成团打滚,降下一天大雪。「凡三写欲雪之势,至此方写出雪来,妙笔。○俗本都讹。」吴用便差步军去大名城外靠山边河狭处掘成陷坑。上用土盖。那雪降了一夜,平明看时,约已没过马膝。「写索超极其精神,写雪亦极其精神。」
却说索超策马上城,望见宋江军马各有惧色,东西策立不定,当下便点三百军马蓦地冲出城来。宋江军马四散奔波而走;却教水军头领李俊、张顺、身披软战,勒马横枪,前来迎敌。却才与索超交马,弃枪便走,特引索超奔陷坑边来。索超是个性急的。那里照顾。那里一边是路,一边是涧。李俊弃马跳入涧中,向著前面,口里叫道:宋公明哥哥快走!「妙绝,真乃戏战也。」索超听了,不顾身体,飞马撞过阵来。山背后一声炮响,索超连人和马跌将下去。后面伏兵齐起。这索超便有三头六臂,也须七损八伤。正是:
烂银深盖藏圈套,碎玉平铺作陷坑。
毕竟急先锋索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co
第六十四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第六十四回托塔天王梦中显圣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总批:盖至是而宋江成于反矣,大书背疮以著其罪,盖亦用韩信相君之背字法也。独怪耐庵之恶宋江如是,而后世之人犹务欲以忠义予之,则岂非耐庵作书为君子春秋之志,而后人之颠倒肆言,为小人无忌惮之心哉!有世道人心之责者,于其是非可不察乎?
宋江之反始于私放晁盖也。晁盖走而宋江之毒生,晁盖死而宋江之毒成。
至是而大书宋江疽发于背者,殆言宋江反状至是乃见,而实宋江必反之志不始于今日也。观晁盖梦告之言,与宋江私放之言,乃至不差一字,是作者不费一辞,而笔法已极严矣。
打大名一来一去,又一来又一去,极文家伸缩变化之妙。
前文一打祝家庄,二打祝家庄,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解珍、解宝一段文字,可谓奇幻之极。此又一打大名府,二打大名府,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张旺、孙五一段文字,又复奇幻之极也。世之读者殊不觉其为一副炉锤,而不知此实一样章法也。
写张顺请安道全,忽然横斜生出截江鬼张旺一段情事。奇矣!却又于其中间,再生出瘦后生孙五一段情事。文心如江流,漩澓真是通身不定。
梁山泊之金拟聘安太医,却送截江鬼,一可骇也。半夜劫金,半夜宿娼,而送金之人与应受金之人同在一室,二可骇也。欲聘太医而已无金,太医既来而金如故,截江小船却作寄金之处,三可骇也。江心结冤,江心报复;虽一遇于巧奴房里,再遇于定六门前,而必不得及,四可骇也。板刀尚在,血迹未干,而冤头债脚疾如反掌;前日一条缆索,今日一条缆索,遂至丝毫不爽,五可骇也。孙五发科,孙五解缆,孙五放船,及至事成,孙五吃刀,孙五下水,不知为谁忙此半日,六可骇也。孙五先起恶心,孙五便先丧命;张旺虽若稍迟,毕竟不能独免;不知江底相逢,两人是笑是哭,七可骇也。不过一叶之舟,而忽然张旺、孙五二人,忽然张顺、张旺、孙五三人,忽然张旺一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张旺四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三人,忽然王定六一人,忽然无人。章应物诗云:野渡无人舟自横。
偏于此舟祸福倏忽如此,八可骇也。」
却说宋江因这一场大雪,定出计策,擒了索超,其余军马都逃入城去,报说索超被擒。梁中书听得这个消息,不繇他不慌,传令教众将只是坚守,不许出战;意欲便杀卢俊义、石秀,又恐激了宋江,朝廷急无兵马救应,其祸愈速;只得教监守著二人,再行申报京师,听凭太师处分。「先安顿一笔,便令下文宽然有余,手法老到之极。」
且说宋江到寨,中军帐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宋江见了大喜,喝退军健,亲解其缚,请入帐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抚慰道:你看我众兄弟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此语不可说关胜,而可说索超。盖关胜忠义之子,索超位不出李成、闻达上也。」若是将军不弃,愿求协助宋江,一同替天行道。杨志向前另自叙礼,诉说别后相念。两人执手洒泪,事已到此,不得不服。「写索超服,亦与关胜不同。○生出杨志来作一收缩,妙甚。」宋江大喜。再教置酒帐中作贺。
次日商议打城,一连数日,急不得破,宋江闷闷不乐。是夜独坐帐中,忽然一阵冷风,刮得灯光如豆;风过处,灯影下,闪闪走出一人。宋江抬头看时,却是天王晁盖,「写得怕人。」却进不进,叫道:兄弟,你在这里做甚么?「妙绝妙绝,只一句,便将宋江不为报仇之罪直提出来。」宋江吃了一惊,急起身问道:哥哥从何而来?冤仇不曾报得,中心日夜不安;「宋江不为晁盖报仇偏不用他人声罪,偏是宋江自责,可谓业镜台前,神识自首矣。」又因连日有事,一向不曾致祭;「不报仇已不可说,乃至不致祭,彼宋江之于晁盖,殆何如也?写得深文曲笔,妙不可言。○不报仇无明文,自晁盖死至此凡四卷,皆其文也。
恐人读而不能明正其罪,故特于此写其自责,而又别添不致祭三字以重之,笔法真止妙绝。」今日显灵,必有见责。晁盖道:兄弟不知,我与你心腹弟兄,我今特来救你。如今背上之事发了,「眉批:背上之事四字定罪分明。」只除江南地灵星可免无事,兄弟曾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今不快走时,更待甚么?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休怨我不来救你。「句句用宋江私放晁盖语,乃至不换一句者,所以深明宋江背反之志,实自私放晁盖之日始也。」宋江意欲再问明白,赶向前去说道:哥哥,阴魂到此,望说真实!晁盖道:兄弟,你休要多说,只顾安排回去,不要缠障。我便去也。「句句用钗放晁盖语,不少一句。」宋江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便请吴用来到中军帐中;宋江备述前梦。吴用道:既是天王显圣,不可不信其有。目今天寒地冻,军马亦难久住,正宜权回山,守待冬尽春初,雪消冰解,那时再来打城,亦未为晚。「亦不全信天王,妙甚。一见宋江、吴用平日初未尝以天王为意,一则大军进退庶不同于儿戏也。」宋江道:军师之言虽是,只是卢员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缧绁,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兄弟来救。不争我们回去,诚恐这厮们害他性命。此事进退两难,如之奈何?当夜计议不定。
次日,只见宋江神思疲倦,身体发热;头如斧劈,一卧不起。众头领都到帐中看视。宋江道:只觉背上好生热疼。众人看时,只见鏊子一般红肿起来。「大书背疮以明宋江反状已见,盖深恶之之笔也。」吴用道:此疾非痈即疽;吾看方书,豆粉可以护心,毒气不能侵犯。快觅此物,安排与哥哥吃。「得此一句安放,便令建康往还有余。」只是大军所压之地,急切无有医人!「用一跌法,跌出张顺。」只见浪里白条张顺说道:小弟旧在浔江时,因母得患背疾,百药不能得治,后请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自此小弟感他恩德,但得些银两,便著人送去请他。「书此一以表张顺生平,一以见道全必来,且令杀人不愁出首也。」令见兄长如此病症,只除非是此人医得。只是此去东途路远,急速不能便到。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吴用道:兄长梦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灾,只除江南地灵星可治,莫非正应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这个人,快与我去,休辞生受;只以义气为重,星夜去请此人,救我一命!「极丑之语,可谓平生奸伪,病见真性矣。○晁盖之仇,独不以义气为重何也?作者下此等句,皆是反衬法衬出宋江之恶来。」吴用叫取蒜金一百两与医人,「便生出截江鬼一段文字来。」再将二三十两碎银作盘缠,分付张顺: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来,「便生出李巧奴一段文字来。」切勿有误。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里相会。「分付细到。」兄弟是必作急快来!张顺别了众人,背上包裹,望前便去。且说军师吴用传令诸将:火速收军,罢战回山。车子上载了宋江,只今连夜起发。大名府内,曾经我伏之计,只猜我又诱他,定是不敢来追。「两番退兵,前以迟,此以速,皆极兵家之用,写吴用真正妙才。」一边吴用退兵不题。却说梁中书见报宋江兵又去了,正是不知何意。李成,闻达道:吴用那厮诡计极多,只可坚守,不宜追赶。「不出所料。」
话分两头。且说张顺要救宋江,连夜趱行,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艰难。「写景妙,自此一路都是风雪中事。」张顺冒著风雪,舍命而行,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看那渡船时,并无一只,张顺只叫得苦。「先作一顿。」没奈何,绕著江边又走,只见败苇里面有些烟起,「是写大江,是写风雪,是写渡船,是写薄暮,是写赶路人,妙妙。」张顺叫道:梢公,快把渡船来载我!只见芦苇里簌簌的响,走出一个人来,「先响,次人。○忽然生出一个人,文情奇变之极。」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问道:客人要那里去?张顺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府干事至紧,多与你些船钱,渡我则个。那梢公道:载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过江去,也没歇处。你只在我船里歇了,到四更风静雪止,我却渡你过去,只要多出些船钱与我。张顺道:也说得是。便与梢公钻入芦苇里来,见滩边缆著一只小船,蓬底下,一个瘦后生在那里向火。「忽然又生出一个人,文情奇变之极。」梢公扶张顺。下船,走入舱里,把身上湿衣裳脱下来,叫那小后生就火上烘焙。「看他两个便似世间好兄弟好朋友相似,何等情义真切。○叹今世间之好兄弟好朋友,其情义真切,亦只是此两个。」张顺自打开衣包,取出绵被,和身一卷,倒在舱里,叫梢公道:这里有酒卖么?买些来吃也好。「下船便开包,开包便取被,取被便卧倒,卧倒方问酒,活画风雪,活画薄暮,活画辛苦,活画船里歇了。」梢公道:酒却没买处,要饭便吃一碗。张顺再坐起来,吃了一碗饭,放倒头便睡。「未吃晚饭,先已睡倒;再坐起来吃了晚饭,便又睡倒。写张顺连日辛苦如画,便令下文便于细缚。」一来连日辛苦,二来十分托大,初更左侧,不觉睡著。那瘦生一头双手向著火盆,「画也画不出。」一头把嘴努著张顺,一头口里轻轻叫那梢公「画也画不出,妙绝。」道:大哥,你见么?「偏先是瘦后生发科,令我悲叹。」梢公盘将来去头边只一捏,觉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摇道:你去把船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反叫他把船放开,不知下手那个,令我悲叹。」那后生推开蓬,「一句一画。」跳上岸,「一句一画。」解了缆,「一句一画。」跳上船「一句一画。」把竹篙点开,「一句一画。」搭下橹,「一句一画,妙绝。」咿咿呀呀地摇出江心里来。「不知为谁出力?不知把谁下手?可叹可叹。」梢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缆船索妙。○此回皆极写眼前果报也。」轻轻地把张顺捆缚做一块,便去船梢板底下取出板刀来。「读至此句,令我忽然想着夜闹浔阳,不觉失笑。○读至夜闹浔阳,则替宋江担忧;读至此回,又替张顺担忧。人生百年,安得不老哉!」张顺却好觉来,双手被缚,挣挫不得。梢公手拿板刀,按在他身上。张顺告道:「只四字直反衬出夜闹浔阳一篇文字来。至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四字,遂可为其注脚也。」好汉!你饶我性命,都把金子与你!梢公道:金子也要,你的性命也要!「笔势奇险,使人吃惊。」张顺连声叫道:你只教我囫囵死,冤魂便不来缠你!「上艄公语险极,此张顺语捷极。」梢公道:这个却使得!「又恶知其使不得哉。」放下板刀,把张顺扑通的丢下水去。那梢公便去打开包来看时,见了许多金银,倒吃一吓;「妙绝妙绝。」把眉头只一皱,「妙绝妙绝。」便叫那瘦后生道:五哥进来,和你说话。「妙绝妙绝。徒然又蹴起一番波澜,大奇大奇。○写人险恶真有如此,可畏可恨。」那人钻入舱里来,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得,砍得伶仃,推下水去。「大奇大奇。○是他发科,是他放船,是他吃刀下水,然则人又何乐而为恶哉?」梢公打并了船中血迹,自摇船去了。
却说张顺是个水底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时被推下水,就江底咬断索子,赴水过南岸时,见树林中隐隐有些灯光;张顺爬上岸,水渌渌地转入林子里,看时,却是一个酒店,半夜里起来醡酒,破壁缝透出火来。「如画。」张顺叫开门时,见个老丈,纳头便拜。老丈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么?张顺道:实不相瞒老丈,小人从山东来,要去建康府干事,晚来隔江觅船,不想撞著两个歹人,把小子应有衣服金银尽都劫了,窜入江中。小人却会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则个!老丈见说,领张顺入后屋中,把个衲头与他替下湿衣服来烘,「是一番脱换。」烫些热酒与他吃。「是一番相待。○写王家子父有次第,有轻重。」老丈道:汉子,你姓甚么?山东人来这里干何事?「口口只问山东,有路数人。」张顺道:小人姓张;建康府太医是我兄弟,特来探望他。老丈道:你从山东来,曾经梁山泊道?「由山东问至梁山泊。」张顺道:正从那里经过。老丈道:他山上宋头领,不劫来往客人,又不杀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由梁山泊问至宋头领。」张顺道: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只怪滥官污吏。老丈道:老汉听得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似我这里草贼!若待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伙滥官污吏薅恼!「一段真乃妙笔妙舌,便有过望草贼之意。○非怪草贼之不能救贫济老,怪草贼之不能治彼滥官污吏也。」张顺听罢道:公公不要吃惊,小人便是浪里白条张顺;因为俺哥哥宋公明害发背疮,教我将一百两黄金来请安道全。谁想托大,在船中睡著,被这两个贼男女缚了双手,窜下江里;被我咬断绳索,到得这里。老丈道:你既是那里好汉,我教儿子出来,和你相见。「艄公后忽然添出一人,老丈后亦忽然添出一人,都是出奇之笔。」不多时,后面走出一个瘦后生来,「又一瘦后生,奇极妙极。」看著张顺便拜道:小人久闻哥哥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识。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为走跳得快,人人都唤小人做活闪婆王定六。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师,不得传受,「一拍便合,不费多墨。」权在江边卖酒度日。却才哥哥被两个劫了的,小人都认得:一个是截江鬼张旺;那一个瘦后生却是华亭县人,唤做油里鳅孙五。「亦还他名色。」这两个男女,时常在这江里劫人。哥哥放心,在此住几日,等这厮来吃酒,我与哥哥报仇。张顺道:感承哥哥好意。我为兄长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里。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请安太医,回来却相会。当下王定六将出自己一包新衣裳,都与张顺换了,「又一番脱换。」杀鸡置酒相待,「又一番相待。」不在话下。
次日天晴雪消,王定六再把十数两银子与张顺,且教入建康府来。张顺进得城中,迳到槐桥下,看见安道全正门前货药。张顺进得门,看著安道全,纳头便拜。安道全看见张顺,便问道:兄弟多年不见,甚么风吹得到此?张顺随至里面,把这闹江洲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诉了;后说宋江现患背疮,特地来请神医,杨子江中,险些儿送了性命,因此空手而来,都实诉了。安道全道:若论宋公明,天下义士,去医好他最是要紧。「只一句表出安道全。」只是拙妇亡过,「四字妙,便已伏巧奴之亲热,出门之便捷也。」家中别无亲人,离远不得;以此难出。张顺苦苦要求道:若是兄长推却不去,张顺也不回山!安道全道:再作商议。张顺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应允。
原来安道全新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唤做李巧奴--时常往来,正是打得火热。「无端又生出一段事来,可谓文随手变。」当晚就带张顺同去他家,安排酒吃。李巧奴拜张顺为叔叔。「此句不写巧奴之视张顺如亲,正写道全之视巧奴如室也。」三杯五盏,酒至半酣,安道全对巧奴说道:我今晚就你这里宿歇,明日早,和这兄弟去山东地面走一遭;多只是一个月,少至二十余日,便回来看你。「丑语。」那李巧奴道:我却不要你去,「丑语。」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丑语。○悉与下有人敲门后一段对读。」安道全道:我药囊都己收拾了,只要动身,明日便走。你且宽心,我便去也不到耽搁。李巧奴撒娇撒痴,倒在安道全怀里,说道:你若还不念我,「句。」去了,「句。」我只咒得你肉片片儿飞!「写得无丑不备。」张顺听了这话,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婆娘。「先伏一句。」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扶去巧奴房里,睡在床上。巧奴却来发付张顺,道:你自归去,我家又没睡处。「先来发遣,以为门首小房之地;小房里歇,以为张见张旺之地。不然,太医高亲,岂可撇之门首?不在门首,如何却得报仇哉?布笔都是一副心血算出。」张顺道:我待哥哥酒醒同去。巧奴发遣他不动,只得安他在门首小房里歇。「笔墨曲折,情事团凑。」
张顺心中忧煎,那里睡得著。「睡得着便生出事来,睡不着又生出事来,妙绝。」初更时分,有人敲门,「奇。○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此人却来敲门,定是依得他口者也。可叹可笑。」张顺在壁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闪将入来,便与虔婆说话。「如画绝倒。」那婆子问道:你许多时不来,却在那里?今晚太医醉倒在房里,却怎生奈何?那人道:我有十两金子,「即以太医金子来与太医争光,绝倒。」送与姐姐打些钗环;老娘怎地做个方便,教他和我厮会则个。虔婆道:你只在我房里,我叫女儿来。张顺在灯影下张时,却正是截江鬼张旺。「写得冤家路窄,盖真有之。」近来这厮,但是江中寻得些财,便来他家使。张顺见了,按不在火起;再细听时,只见虔婆安排酒食在房里,叫巧奴相伴张旺。「真乃无丑不备,写之污纸,言之污颊。」张顺本待要抢入去,却又怕弄坏了事,走了这贼。约莫三更时分厨下两个使唤的也醉了;「如画。○偏是此等人无夜不醉,是以君子义不欲醉也。」虔婆东倒西歪,却在灯前打醉眼子。「如画。」张顺悄悄开了房门,踅到厨下,见一把厨刀,油晃晃放在灶上;「油晃晃只三字,便活写出娼妓人家厨下。俗本误作明晃晃,便少却多少色泽,且与下文口卷不合也。」看这虔婆倒在侧首板凳上。张顺走将入来,拿起厨刀,先杀了虔婆;要杀使唤的时,原来厨刀不甚快,砍了一个人,刀口早倦了。「是厨刀。○亦作一顿。」那两个正待要叫,却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边,「便捷。○一顿便起,笔力跳动。」绰起来一斧一个,砍杀了。房中婆娘听得,慌忙开门,正迎著张顺,「张顺进去,不如小姐娘出来,其法可想。」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张旺灯影下见砍翻婆娘,推开后窗,跳墙便走。「又作一纵,大奇大奇。○瘦后生偏随手了事,截江鬼偏到此又脱,一快一迟都妙。」张顺懊恼无及,忽然想著武松自述之事,随即割下衣襟,沾血去粉墙写道:杀人者,我安道全也!「忽然想着武松旧事,忽然偷用武松文法,而其实武松一字不同。何则?武松是自认,张顺是推人,只是题目不同,便令一篇都变也。」一连写了数十余处。「亦与武松变。○自认只一而已足,陷人多多为益善也。」
捱到五更将明,只听得安道全在房里酒醒,便叫我那人。「丑。○只如此称唤,岂复肯去山东者哉!」张顺道:哥哥不要做声,我教你看你那人!「我那人,你那人,接口成趣。」安道全起来,看见四处死尸,吓得浑身麻木,颤做一团。张顺道:哥哥,你再看你写的么?「你写的三字,妙幻之极。」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张顺道:只有两条路,从你行。若是声张起来,我自走了,哥哥却用去偿命;若还你要没事,家中取了药囊,「拙妻早已亡过。」连夜迳上梁山泊,救我哥哥:这两件,随你行!安道全道:兄弟!你忒这般短命见识!
趁天未明,张顺卷了盘缠,同安道全回家,开锁推门,「是无家之人。」取了药囊;出城来,迳到王定六酒店里。王定六接著,说道:昨日张旺从这里走过,可惜不遇见哥哥。「文字忽然穿到有人敲六之前,奇妙不可言。」张顺道:我也曾遇见那厮,可惜措手不及。正是要干大事,那里且报小仇。「写张顺不必杀张旺,所以深表张顺也。」说言未了,王定六报道:张旺那厮来也!「惜其去,报其来,斗文紧簇,这次写冤家路窄。」张顺道:且不要惊他,看他投那里去!「妙妙,偏不在巧儿房中,偏不在定六门前。」只见张旺去滩头看船。王定六叫道:张大哥,你留船来载我两个亲眷过去。张旺道:要趁船,快来!王定六报与张顺道:安兄,你可借衣与小弟穿,小弟衣裳却换与兄长穿了,才去趁船。「写张顺分外细慎,不似张横。」安道全道:此是何意?张顺道:自有主张,兄长莫问。安道全脱下衣服与张顺换穿了;张顺戴上头巾,遮尘暖笠影身;「妙。」王定六取了药囊。走到船边,张旺拢船傍岸,三个人上船。张顺爬入后悄,揭起艎板,板刀尚在;悄然拿了,再入船舱里。「只板刀尚在四字,写得果报森然,令人不寒而栗。○不必用板刀也,而亦必拿过,见其细慎之至也。」张旺把船摇开,咿哑之声,又到江心里面。「妙,果报可畏如此。」张顺脱去上盖,「不欲污道全之服也,写得色色细慎过人。」叫一声梢公快来!你看船舱里有血迹!「妙妙,即用前血迹字,然在张顺口中只是无意而合。」张旺道:客人休要取笑。一头说,头钻入舱里来;被张顺胳搭注:月字旁搭。地揪住,喝一声:强贼!认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么!「读之快活之甚,松颡之甚,千古恶人看样。」张旺看了,做声不得。张顺喝道:你这厮谋了我一百两黄金,又要害我性命!你那个瘦后生那里去了?「要问。」张旺道:好汉,小人见金子多了,怕他要分,我便少了;「妙语绝倒,此即臧文仲窝位注脚,自古至今,无不尔尔,莫单笑截江鬼也。」因此杀死,丢入江里去了。「本领既大,心计转粗,不至于是不止也。」张顺道:你这强贼!老爷生在浔阳江边,长在小孤山下,做卖鱼牙子,天下传名!只因闹了江州,占住梁山泊里,随从宋公明,纵横天下,谁不惧我!「雄文骇俗,读之起舞。」你这厮骗我下船,缚住双手,撺下江心,不是我会识水时,却不送了性命!今日冤仇相见,饶你不得!就势只一拖,提在船舱中,取缆船索把手脚四马攒蹄捆缚做一块,「亦是缆船索,写得果报可畏。」看著那扬子大江,直丢下去,「写得果报可畏。」喝一声道:也免了你一刀!「写得果报可畏。」王定六看了,十分叹息。「四字妙绝,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不多一分,不呼一寸。十分叹息,良有以也。」张顺就船内搜出前日金子并零碎银两,「银则犹是也,金少十两矣。」都收拾包裹里,三人桌船到岸,对王定六道:贤弟恩义,生死难忘!你若不弃,便可同父亲收拾起酒店,赶上梁山泊来,一同归顺大义,未知你心下如何?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说罢分别。张顺和安道全换转衣服,就北岸上路。「色色细备,一笔不漏。」王定六作辞二人,复上小船,自摇回家,「本是山泊金子,欲送安太医,却送截江鬼,乃未几而仍归山泊者,安太医不得有,截江鬼又不得有也。本是截江鬼小船,乃截江鬼与瘦后生摇却半世,截江鬼又独摇数日,至是却属王定六摇归者,瘦后生不复在,截江鬼亦不复在也。嗟乎!观于此,而人犹不义命自安,纷纷妄求,不亦大哀也哉!」收拾行李赶来。
且说张顺与同安道全下得北岸,背了药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个文墨的人,不会走路;行不得三十余里,早走不动。「行文至此,已属余尾,却忽作一顿。」张顺请入村店,买酒相待。正吃之间,只见外面一个客人走到面前,叫声:兄弟,如何这般迟误!张顺看时,却是神行太保戴宗,「妙绝妙绝,又妙于道全之速去,又妙于定六之迟来。」扮做客人赶来。张顺慌忙教与安道全相见了,便问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目今宋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进,看看待死!张顺闻言,泪如雨下。「写张顺。」安道全道:皮肉血色如何?「便似医人声口。」戴宗答道:肌肤憔悴,终夜叫唤,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难保!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体得知疼痛,便可医治;只怕误了日期。「一句趱入。」戴宗道:这个容易。取两个甲马,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药囊,「妙。○前若便用此法,何以有扬子江心一案?今若不用此法,何以使背疮不误日期?故知一笔一画,皆有其故也。」分付张顺:你自慢来,我同太医前去。两个离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只用一字,忽结太医,却颺下张顺作余波。」
且说这张顺在本处村店里一连安歇了两三,日只见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亲,果然过来。「不更生头,顺笔带下,妙甚。」张顺接见,心中大喜,说道:我专在此等你。王定六大惊道:哥哥何由得还在这里?那安太医何在?「写王定六。」张顺道:神行太保戴宗接来迎著,已和他先行去了。王定六却和张顺并父亲一同起身,投梁山泊来。
且说戴宗引著安道全,作起神法,连夜赶到梁山泊;寨中大小头领接著,拥到宋江卧榻内,「只一拥字,直画出众人情义来。」就床上看时,口内一丝两气。安道全先诊了脉息,说道:众头领休慌,脉体无事。身躯虽是沉重,大体不妨。不是安某说口,只十日之间,便要复旧。众人见说,一齐便拜。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气,然后用药:外使敷贴之饵,内用长托之剂。「并治法皆详写。」五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肉体滋润。不过十日,虽然疮口未完,却得饮食如旧。只见张顺引著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见宋江并众头领,诉说江中被劫,水上报冤之事。众皆称叹:险些误了兄长之患!
宋江才得病好,便又对众洒泪,商量要打大名,救取卢员外,石秀。「看他洒泪二字,可谓丑极。仍不为晁天王报仇洒泪,故恶之也。」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不可轻动;动则急难痊可。吴用道:不劳兄长挂心,只顾自己将息,调理体中元气。吴用虽然不才,只就目今春初时候,定要打破大名城池,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妇奸夫,以满兄长报仇之意。宋江道:若得军师真报此仇,宋江虽死瞑目!「大书宋江甘心为卢员外报分,以正其弑晁盖之罪也。」吴用便就忠义堂上传令。有分教:大名城内,变成火窟枪林;留守司前,翻作尸山血海。正是:
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豪杰尽倾心。
毕竟军师吴用怎地去打大名,且听下回分解。..^t-。
第六十五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
第六十五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
「金批:吾友斫山先生,尝向吾夸京中口技,言:是日宾客大会。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既围揖坐定,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二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遥遥闻深巷犬吠声,甚久,忽耳畔鸣金一声,便有妇人惊觉欠申,摇其夫,语畏亵事。夫吃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响。
既而儿醒,大啼。夫令妇与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鸣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鸣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既而夫上床寝;妇人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鼾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狗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而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如故。
盖久之久之,犹满堂寂然,宾客无敢先哗者也。吾当时闻其言,意颇不信,笑谓先生:此自是卿粲花之论耳,世岂真有是技?维时先生亦笑谓吾:岂惟卿不得信,实惟吾犹至今不信耳!今日读火烧翠云楼一篇,而深叹先生未尝吾欺,世固真有是绝异非常之技也。
调拨时,一人一令;及乎动手,却各各变换,不必尽不同,不必尽同。
无他,世固无印板厮杀,不但无印板文字也。
调拨作两半写,点逗亦作两半写,城里众人发作亦作两半写,城中大军策应亦作两半写,又是一样绝奇之格。
写梁山泊调拨劫城一大篇后,却写梁中书调拨放灯一小篇;写梁中书两头奔走一大篇后,却写李固、贾氏两头奔走一小篇,使人读之,真欲绝倒。」
话说吴用对宋江道:令日幸喜得兄长无事,又得安太医在寨中看视贵疾,此是梁山泊万千之幸。比及兄长卧病之时,小生累累使人去大名探听消息,「补文中之所无,好笔。」梁中书昼夜忧惊,只恐俺军马临城。又使人直往大名城里城外井处遍贴无头告示,晓谕居民勿得疑虑: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大军到郡,自有对头:因此,梁中书越怀鬼胎。「又补一事。○併告示都补出来。」又闻蔡太师见说降了关胜,天子之前更不敢提:只是主张招安,大家无事,因累累寄书与梁中书,教且留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好做手脚。「再补一事,其文愈足。」宋江见说,便要催趱军马下山去打大名。吴用道:即令冬尽春初,早晚元宵节近。大名年例大张灯火。我欲趁此机会,先令城中埋伏,外面驱兵大进,里应外合,可以破之。宋江道:此计大妙!便请军师发落。吴用道:为头最要紧的是城中放火为号。你众兄弟中谁敢与我先去城中放火?只见阶下走过一人道:小弟愿往。众人看时,却是鼓上蚤时迁。时迁道:小弟幼年间曾到大名,城内有楼,唤做翠云楼,楼上楼下大小有百十个阁子。眼见得元宵之夜必然喧哄。小弟潜地入城,到得元宵节夜,只盘去翠云楼上,放起火来为号,军师可自调遣人马入来。吴用道:我心正待如此。你明日天晓,先下山去。只在元宵夜一更时候,楼上放起火来,「若依将令,放火当在一更;及后叙事,乃入二更有余,皆极情事之妙。」便是你的功劳。时迁应允,得令去了。「第一日只拨一人。」「眉批:调拨之前半截。」
吴用次日「次日。」却调解珍、解宝「次日第一调。」扮做猎户去大名城内官员府里献纳野味;正月十五日夜间,只见火起为号,便去留守司截住报事官兵。「若依将令,应截报事官兵;及后叙事,乃截中书回马,都妙。」两个得令去了。「两个三个去了。」再调杜迁、宋万,「第二调。」扮做卖米客人,推辆车子,去中宿歇;元宵夜,只看号起时,却来先夺东门。「只一东门,凡用两队人内外双夺,妙绝妙绝,真可谓万全之策矣。○此一队内夺东门。」两个得令去了。「四个五个去了。」再调孔明、孔亮「第三调。」扮做仆者前去大名城内闹市里房檐下宿歇,只看楼前火起,便要往来接应。「定不哥少,妙妙。○依将令,本是仆者;后叙事,却扮乞丐,都妙。」两个得令去了。「六个七个去了。」再调李应、史进「第四调。」扮做客人去大名东门外安歇,只看城中号火起时,先斩把门军士,夺下东门,好做出路。「此一队外夺东门。」两个得令去了。「八个九个去了。」再调鲁智深、武松「第五调。」扮做行脚僧前去大名城外庵院挂搭,只看城中号火起时,便去南门外截住大军,「句。」冲击去路。「便料定他去路,妙妙。」两个得令去了。「十个十一个去了。」再调邹渊、邹闰「第六调。」扮做卖灯客人直往大名城中寻客店安歇,只看楼中火起,便去司狱司前策应。「第一紧着,妙妙。○司狱司是一篇大书正经题目,却怪其只拨一人;及读至叙事文中,始知孔明、孔亮、柴进乐和悉入狱来,方叹行文变化之妙也。若前幅如此调遣,后幅如此遵依,此所谓画样葫芦,何以谓之兵犹鬼神哉?」两个得令去了。「十二个十三个去了。」再调刘唐、杨雄「第七调。」扮做公人直去大名州衙前宿歇,只看号火时,便去截住一应报事人员,令他首尾不能救应。「二解截司前兵,此截州前报兵,妙。」两个得令去了。「十四个十五个去了。」再调公孙胜先生「第八调。」扮做云游道人,却教凌振扮做道童跟著,将带风火轰天等数百个,直去大名城内净处守待,只看号火起时施救。「定不可少。○有此一拨,又添无数声势。」两个得令去了。「十六个十七个去了。」再调张顺跟随燕青「第九调。」从水门里入城,迳奔卢员外家单捉淫扫奸夫。「上调劫城大军已毕,此二队独为卢家调出。○此队在卢家后门。」再调王矮虎、孙新、张青、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第十调。」扮做三对村里夫妇内城看灯,寻至卢俊义家中放火。「此队来卢家门前。」再调柴进带回乐和,「第十一调。」扮做军官,直去蔡节级家中,要保救二人性命。「此一队又独为蔡家调出。拉杂之中,其其详尽,妙绝妙绝。」众头领俱各得令去了。「十八个、十九个、二十个、二十一个、二十二个、二十三个、二十四个、二十五个、二十六个、二十七个去了。一路逐队结,此二队总结,章法不板。○第二日拨二十六人。」
此是正月初头。不说梁山泊好汉依次各各下山进发。且说大名梁中书唤过李成,闻达,王太守等一干官员商议放灯一事。「商议,则非欲歇者矣。寇至而忧,寇退而乐,食肉之人,从来如此,可叹可笑。」梁中书道:年例城中大张灯火,庆贺二宵,与民同乐,全似东京体例;「须知非学圣人也,学丈人也。」如今被梁山泊贼人两次侵境,只恐放灯因而惹祸。下官意欲往歇放灯,你众官心下如何计议?闻达便道:想此贼人潜地退去,没头告示乱贴,此是计穷,必无立意,相公何必多虑?若还今年不放灯时,这厮们细作探知,必然被他耻笑。「惜小耻成大辱,从来有此等计算。」可以传下钧旨晓示居民:比上年多设花灯,添扮社火,市中心添搭两座鳌山,依照东京体例,通宵不禁,十三至十七,放灯五夜。教府尹点视居民勿令缺少;「府尹第一节。」相公亲自行春,务要与民同乐。「相公第二节。」闻某亲领一彪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札,以防贼人奸计;「大刀第三节。」再著李都监亲引铁马军,绕城巡逻,勿令居民惊扰。「天王第四节。○议劫城者,一队一队调遣出来;议放灯者,亦一队一队分拨开去。写得真是绝倒。」梁中书见说大喜。众官商议已定,随即出榜晓谕居民。
这北京大名府是河北头一个大郡;冲要去处却有诸路买卖,云屯雾集,只听放灯。都来赶趁。「只此一句,便知二十七人已一齐入得城来,妙笔高笔。」在城坊隅巷陌该管厢官每日点视,只得装扮社火;豪富之家催促悬挂花灯。「第一段,催放灯火。○只得字、催促字,写尽放灯弊政,可笑。」远者三二百里买,近者也过百十里之外,便有客商,年年将灯到城货卖。「第二段,收买花灯。」家家门前扎起灯栅,都要赛挂好灯,巧样烟火;户内缚起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都挂名人书画并奇异骨董玩器之物;在城大街小巷,家家都要点灯。「第三段,扎缚灯棚。」大名府留守司州桥边搭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红黄大龙两条,每片麟甲上点灯一盏,口喷净水。去州桥河内周围上下点灯不计其数。铜佛寺前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青龙一条,周回也有千百盏花灯。翠云楼前也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著一条白龙,四面灯火,不计其数。「第四段,总叙三处螯山。」原来这座酒楼,名贯河北,号为第一;上有三檐滴水,雕梁绣柱,极是造得好;楼上楼下,有百十处阁子,终朝鼓乐喧天,每日笙歌聒耳。「第五段,独详翠云楼一处。」城中各处宫观寺院佛殿法堂中,各设灯火,庆贺丰年。三瓦两舍,更不必说。「第六段,补叙城中无处无灯。」
那梁山泊探细人,得了这个消息,报上山来。吴用得知大喜,去对宋江说知备细。宋江便要亲自领兵去打大名。安道全谏曰:将军疮口未完,切不可轻动;稍若怒气相侵,实难痊可。吴用道:小生替哥哥走一遭。随即与铁面孔目裴宣点拨八路军马:第一队,「上文一番分拨,只谓大军已行,不意隔二纸有余,重复有此调遣,令人出自意外也。○分作二段,却二段各成大篇,奇绝之格。」大刀关胜引领宣赞,郝思文为前部,镇三山黄信在后策应,「前云黄信打死,此云黄信策应,更不言是假扮,真正高手妙笔。」都是马军。「又是一样调拨之法,真出奇无穷。○二十八个、二十九个、三十个、三十一个。」第二队,豹子头林冲引领五麟,邓飞为前部,小李广花荣在后策应,都是马军。「三十二个、三十三个、三十四个、三十五个。」第三队,双鞭呼延灼引领韩滔,彭圯为前部,病尉迟孙立在后策应,都是马军。「三十六个、三十七个、三十八个、三十九个。」第四队,霹雳火秦明引领欧鹏,燕青为前部,跳涧虎陈达在后策应,都是马军。「四十个、四十一个、四十二个、四十三个。○以上四队马军。」第五队,调步军师头领没遮拦穆弘将引杜兴、郑天寿。「又变一样调拨之法。○四十四个、四十五个、四十六个。」第六队,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将引李立、曹正。「四十七个、四十八个、四十九个。」第七队,步军头领Сhā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五十个、五十一个、五十二个。」第八队,步军头领混世魔王樊瑞,将引项充、李衮。「五十三个、五十四个、五十五个。○以上四队步军。」这八路马步军兵,各自取路,即今便要起行,毋得时刻有误。正月十五日,二更为期,都要到大名城下。马军步军一齐进发。那八路人那依令下山。「第一日拨一人,第二日拨二十六人,第三日拨二十八人,前后共拨五十五人,而为章法忽散、忽整、忽联、忽断,殊不见其累坠也。」其余头领尽跟宋江保守山寨。「如此一番大战,而杨志、索超二人独不见调者,为梁中书受恩深处,不欲以负心教天下也,亦暗用云长义放曹公事。」
且说时迁越墙入城,城中客店内却不著单身客人。「斜Сhā出地方紧急。」他自由的街上闲走,到晚来东岳庙神座底下安身。正月十三日,「十三日,看他偏能逐日写。」却在城内往来观看那搭缚灯棚,悬挂灯火。正看之间,只见解珍、解宝挑著野味,在城中往来观看;「看他如此五十余人,前既调遣一番,后又正叙一番,中间又能点逗一番。○点逗出解珍、解宝。」「眉批:点逗之前半截。」又撞见杜迁、宋万两个从瓦子里走将出来。「点逗出杜迁、宋万。○点逗四人作一节。」时迁当日先去翠云楼上打一个踅,只见孔明披著头发,身穿羊皮破衣,右手拄一条杖子,左手拿个碗,腌腌臜臜,在那里求乞,「点逗出孔明。」见了时迁,打抹他去背说话。时迁道:哥哥,你这般一个汉子,红红白白皮面,不像叫化的。城中做公的多,倘或被他看破,须误了大事。哥哥可以躲闪回避。说不了,又见个丐者从墙边来;看时,却是孔亮。「点逗出孔亮。」时迁道:哥哥,你又露出雪也似白面来,亦不像忍饥受饿的人;这般模样,必然决撒!却才道罢,背后两个人,劈角儿揪住,喝道:你们做得好事!回头看时,却是杨雄、刘唐。「点逗出杨雄、刘唐。」时迁道:你惊杀我也!杨雄道:都跟我来。带去僻静处埋怨道:你三个好分晓!却怎地在那里说话?倒是我两个看见;倘若被他眼明手快的公人看破,却不误了大事?我两个都已见了,弟兄们不必再上街去。「又从口中虚点余人。」孔明道:邹渊、邹闰昨日街上卖灯,鲁智深,武松已在城外庵里。再不必多说,「又虚点出邹渊、邹闰、鲁智深、武松。」只顾临期各自行事。「点逗四人又作一节。」五个说了,都出到一个寺前。正撞见一个先生,从寺里出来。众人抬头看时,却是入云公孙胜;背后凌振,扮作道童跟著。七个人都点头会意,各自去了。「点逗出公孙胜、凌振。○点逗二人又作一节。」
看看相近上元。梁中书先令大刀闻达将引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寇。十四日,「十四日。」却令李天王李成亲引铁骑马军五百,全副披挂,绕城巡视。次日正是月十五日。是日好生晴明,梁中书满心欢喜。「自十三、十四、写至十五;又自是日、是晚、初更,写至二更,妙极妙极。」未到黄昏,一轮明月却涌上来,照得六街三市,熔作金银一片。「灯光月光,只用六字写尽。」士女挨肩叠背。烟火花炮比前越添得盛了。「是放灯第三日语。」是晚,「晚。」节级蔡福分付教兄弟蔡庆看守著大牢,我自回家看看便来。方才进得家门,只见两个人闪将入来,前面那个军官打扮,后面仆者模样。灯火之下看时,「妙。」蔡福认得是小旋风柴进,后面的却不晓得是铁叫子乐和。「若干人,有从十三日点逗者,有从十五日点逗者,有十三十五两日都点逗者,笔法参差,墨气腾鬱,总非恒手之所得有也。○将令在十五日,则十三十四日犹闲甚也;将令在十五日之二更,则十五日之黄昏犹闲甚也。因其闲甚,而取若干从点逗一番;又因其闲甚,而取若干人再点逗一番,则其笔力横绝,诚有大过人者故也。○点逗出柴、乐和。○不晓得是乐和,便已点出乐和矣,奇绝妙绝。」蔡节级便请入里面去,现成杯盘,「妙。」随即管待。柴进道:不必赐酒。在下到此,有件紧事相央。卢员外,石秀全得足下相觑,称谢难尽。令晚小子欲就大牢里,赶此元宵热闹,看望一遭。望你相烦引进,休得推却。蔡福是个公人,早猜了八分;「好。」欲待不依,诚恐打破城池,都不见了好处,又陷了老小一家性命;只得担著血海的干系,便取些旧衣裳,教他两个换了,也扮做公人,换了巾帻;「细。○却少不得。」带柴进,乐和迳奔牢中去了。
初更左右,「初更。」王矮虎、一丈青,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三对儿村里夫妇,乔乔画画,装扮做乡村人,挨在人丛里,便入东门去了;「点逗出王矮虎、一丈青、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眉批:点逗之后半截。」公孙胜带同凌振,挑著荆蒌,去城隍庙里廊下坐地;「公孙胜、凌振再见。」这城隍庙只在州衙侧边。邹渊、邹闰挑著灯在城中闲走;「邹渊、邹闰再见。」杜迁、宋万各推一辆车子,迳到梁中书衙前,闪在人闹处;「杜迁、宋万再见。」原来梁中书衙只在东门里大街住。刘唐、杨雄,各提著水火棍,身边都自有暗器,来州桥上两边坐定;「刘唐、杨雄再见。」燕青领了张顺,自从水门里入城,静处埋伏:「点逗出燕青、张顺。」都不在话下。
不移时,楼上鼓打二更。「一更。○看他已写至二更矣,偏能徐徐而引,不作急腔促板,真乃笔力过人。」却说时迁挟著一个篮儿,里面都是硫磺、焰硝,放火的药头,篮儿上Сhā朵闹蛾儿踅入翠云楼后;走上楼去,「时迁再见。○又写得如画。」只见阁子内,吹笙萧,动鼓板,掀云闹社,子弟们闹闹嚷嚷,都在楼上打哄赏灯。时迁上到楼上,只做卖闹娥的,各去阁子里去看。撞见解珍、解宝,拖著钢叉,叉上挂著兔儿,在阁子前踅。「已写至二更后,尚能以闲笔令解珍、解宝再见,真正笔力过人。」时迁便道:更次到了。怎生不见外面动掸?「偏作一顿。」解珍道:我两个方才在楼前,见探马过去,多管兵马到了。「并不实写,只从口中渐渐传出,妙不可言。」你只顾去行事。言犹未了,只见楼前都发起喊来,说道:梁山泊军马到西门外了!「此已算实写,然亦只是众人口中传出,妙不可言。」解珍分付时迁:你自快去!我自去留守司前接应!奔到留守司前,「忽接此句,便卸却时迁,转去众人也。不然者,将令老鼠入牛角,更无转动处矣。行文不可不知此法。」只见败残军马一齐奔入城来,说道:闻大刀吃劫了寨也!「省却一段大文字。」梁山泊贼寇引军都到城下也!「此一发是实写,角亦只就口中传来,妙不可言也。○看他纯用鹧笔,真是绝世奇文。」李成正在城上巡逻,听见说了,飞马来到留守司前,教点军兵,分付闭上城门,守护本州。
却说王太守亲引随从百余人,长枷铁锁,在街镇压;「画出行春太守,笔法闲婉。」听得报说这话,慌忙回留守司前。却说梁中书正在衙前醉了闲坐,「如画。醉了闲坐,是二更以后;梁中书寇警在郊,而醉了闲坐,是蔡太师女婿梁中书也。」初听报说,尚自不甚慌;「活画文官行径。」次后没半个更次,流星探马接连报来,吓得一言不吐,单叫:备马!备马!「活画文官行径。」说言未了,只见翠云楼上烈焰冲天,火光夺目,十分浩大。「此是时迁功劳。○时迁虚写。」「眉批:城中发作之前半截。」梁中书见了,急上得马,却待要去看时,「第一段,要去看火。」只见两条大汉,推两辆车子,放在当路,便去取碗挂的灯来,「妙。」望车子点著,随即火起。「此是杜迁、宋万功劳。」梁中书要出东门时,「第二段,要出东门。」两条大汉口称:李应、史进在此!手捻朴刀,大踏步杀来。把门官军吓得走了,手边的伤了十数个。「李应、史进自外而入。」杜迁、宋万却好接著出来,「杜迁、宋万自内而出。」四个合做一处,把住东门。「调时分,此时合,文字变动,妙绝妙绝。」梁中书见不是头势,带领随行伴当,飞奔南门。「第三段,要出南门。」南门传说道:「妙妙。从东门走南门,而必至南门方知有寇,其于情事岂有当乎?只须传说便复回马,不必定至南门,妙绝妙绝。○下文中梁中书实夺南门而去,此却先写传说有贼,中路回马,不惟使仓卒奔波如画,兼令行文跌顿有法也。」一个胖大和尚。轮动铁禅杖:一个虎面行者,掣出双戒刀;发喊杀入城来!「鲁智深、武松虚写。」梁中书回马,再到留守司前,「第四段,再回司前。」只见解珍、解宝,手捻钢叉,在那里东冲西撞;「本令截住报事人员,却反截住中书回府,文字变化得妙。」急待回州衙,不敢近前。「第五段,要至州衙。」王太守却好过来,刘唐、杨雄两条水火棍齐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街前;虞侯押番,各逃残生去了。「本令截住报兵,却反打死太守,文字变化得妙。○若不变化,岂有凶板厮杀哉!」梁中书急急回马奔西门,「第六段,急奔西门。」只听得城隍庙里火炮齐响,轰天震地。「此是公孙胜、凌振功劳。○公孙胜、凌振亦虚写。」邹渊、邹闰,手拿竹竿,只顾就檐下放起火来;「邹渊、邹闰,本令狱中策应,却先各处放火,文字段段变化,妙妙。」南瓦子前,王矮虎、一丈青杀将过来:孙新、顾大嫂身边掣出暗器,就那里协助;铜佛寺前,张青、孙二娘入去,爬上鳌山,放起火起。「以上写得拉杂之极,清出之极,迅疾之极,闲婉之极,绝世奇文,非眼所见。」此时大名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窜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
却说梁中书奔到西门。接著李成军兵,急到南门城上,「第七段,再到南门。○看他三写南门,第一闻人传说,半路退转;第二奔到楼上,不敢出去;直至后第三,方夺路拚命而走,极文章跌顿之妙也。」勒住马在鼓楼上看时,只见城下军马摆满,旗号写大刀关胜,火焰光中,抖擞精神,施逞骁勇;左有韩滔,右有彭圯,黄信在后催动人马,雁翅般横杀将来,已到门下。「以下数队写得如火如潮,如霆如龙。○马军。」「眉批:城外策应之前半截。」梁中书出不得城去,和李成躲至北门城下,「第八段,躲至北门。」望见火光明亮,军马不知其数,却是豹子头林冲,跃马横枪,左有马麟,右有邓飞,花荣在后催动人马,飞奔将来。「马军。」再转东门,「第九段,再转东门。」一连火把丛中,只见没遮拦穆弘,左有杜兴,右有郑天寿,三筹好汉当先,手捻朴刀,引领一千余人,杀入城来。「步军。」梁中书迳奔南门,舍命夺路而走。「第十段,迳夺南门而去。」吊桥边火把齐明,只见黑旋风李逵,左有李立,右有曹正,李逵浑身脱剥,手搭双斧,从城濠里飞杀过来;李立、曹正,一齐俱到。「步军。」李成当先,杀开条血路,奔出城来,护著梁中书便走。只见左手下杀声震响,火把丛中,军马无数,却是双鞭呼延灼,拍动坐下马,舞动手中鞭,迳抢梁中书。「马军。」李成手举双刀,前来迎敌。那时李成无心恋战,拨马便走。左有韩滔,右有彭圯,两肋里撞来,孙立在后催动人马,并力杀来。正斗间,背后赶上小李广花荣,拈弓搭箭,射中李成副将,翻身落马。李成见了,飞马奔走。未及半箭之地,只见右手下锣鼓乱鸣,火光夺目,却是霹雳火秦明,跃马舞棍,引著燕顺、欧鹏,背后陈达,又杀将来。李成浑身是血,且走且战,护著梁中书,冲路而去。「不曾写了,忽然一住,章节法奇绝。」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之事。「忽然顺笔带出城,忽然逆笔挽入城。」宋万去杀梁中书一门良贱。「是一件事。」「眉批:城中发作之后半截。」刘唐,杨雄去杀王太守一家老小。「是一件事。」孔明,孔亮已从司狱司后墙爬将入去。「二人在牢后,写得明画之极。」邹渊、邹闰却在司狱司前接住往来之人。「二人在牢前,写得明画之极。」大牢里柴进,乐和看见号火起了,便对蔡福,蔡庆道:你弟兄两个见也不见?更待几时?「二人在牢中,写得明画之极。」蔡庆在门边看时,邹渊,邹闰便撞开牢门,大叫道:梁中泊好汉全伙在此!好好送出卢员外,石秀哥哥来!「写牢前二人入来,迅疾之极。」蔡庆慌忙报蔡福时,孔明、孔亮早从牢屋上跳将下来。「写牢后二人入来,迅疾之极。」不由他兄弟两个肯与不肯,柴进身边取出器械,便去开枷,放了卢俊义、石秀。「写牢中二人发作,迅疾之极。○牢前人入来时,牢后人已跳下;牢后人跳下时,牢中人已动手。写得七手八脚,迅疾骇人,而又能清(氵此)如画也。」柴进说与蔡福:你快跟我去家中保护老小!一齐都出牢门来。邹渊、邹闰接著,合做一处。「二邹入来,牢里早已出来,只用接着二字,写尽一时骇疾。○以上是一件事。」蔡福,蔡庆跟随柴进,来家中保全老小。「是一件事。」卢俊义将引石秀、孔明、孔亮、邹渊、邹闰,五个兄弟,迳奔家中来捉李固、贾氏。
却说李固听得梁山泊好汉引军马入城,又见四下里火起,正在家中有些眼跳,「绝倒。」便和贾氏商量,收拾了一包金珠细软背了,便出门奔走。「先出前门,次出后门,文字处处翻跌。」只听得排门一带都倒,正不知多少人抢将入来。「此是王矮虎、一丈青、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功劳。」李固和贾氏慌忙回身,便望里面开了后门,走过墙边,迳投河下来寻躲避处。「写梁中书两头奔走之后,忽写李固、贾氏两头奔走,读之叹其妙绝也。」只见岸下张顺大叫:那婆娘走那里去!李固心慌,便跳下船中去躲;却待攒入舱里,又见一个人伸出手来,劈髯儿揪住,喝道:李固!你认得我么?「百忙中写来。毕竟是燕小乙哥,妙人趣事。」李固听得是燕青声音,慌忙叫道:小乙哥!我不曾和你有甚冤仇。你休得揪我上岸!「你须与一个人有些冤仇耳。○燕青更不答话,可见骇疾之极。」岸上张顺早把婆娘挟在肋下,拖到船边。「张顺功劳。」燕青拿了李固,「燕青功劳。」都望东门来了。「以上是一件事。」再说卢俊义奔到家中,不见李固和那婆娘,「明作一跌,妙妙。」且叫众人把应有家私金银财宝都搬来装在车子上,往梁山泊给散。「亦是一件事。」
却说柴进和蔡福到家中收拾家资老小,同上山寨。蔡福道: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表二蔡。」柴进见说,便去寻军师吴用。比及寻著,吴用急传下号令去时,城中将及损伤一半。「此等处却令人想宋江。」当时天色大明,吴用、柴进在城内鸣金收军。众头领却接著卢俊义外并石秀都到留守司相见,备说牢中多亏蔡福、蔡庆弟兄两个看觑,已逃得残生。燕青、张青早把李固、贾氏解来。卢俊义见了,且教燕青监下,自行看管,听候发落,「好。」不在话下。
再说李成保护梁中书出城逃难,正撞著闻达领著败残军马回来,合兵一处,「闻达头尾一见,妙笔高山笔,非人所能也。」「眉批:城外策应之后半截。」投南便走。正走之间,前军发起喊来,却是混世魔王樊瑞,左有项充,右有李衮,三筹步军好汉,舞动飞刀,飞枪,直杀将来:背后又是Сhā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各引一千步军,前来截住退路。「前文不曾写了,忽然一住,至此重接头绪,再作混战,章法奇绝。」正是:
狱囚遇赦重回禁,病客逢医又上床。
毕竟梁中书一行人马怎地结煞,且听下回分解。/..t.xt....
第六十七回 宋公明夜打曾头市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第六十七回宋公明夜打曾头市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总批:我前书宋江实弑晁盖,人或犹有疑之。今读此回,观彼作者之意,何其反复曲折,以著宋江不为晁盖报仇之罪,如是其深且明也。其一,段景住曰:郁保四把马劫夺,解送曾头市去。夫曾头市三字,则岂非宋江所当刻肉、刻骨、书石、书树,日夜号呼,泪尽出血也者?乃自停丧摄位以来,李然不闻提起。夫宋江不闻提起,则亦吴用之所不复提起,林冲之所不好提起,厅上厅下众人之所不敢提起与不知提起者也。乃今无端忽有段景住归,陡然提起,则是宋江之所不及掩其口也。其二,段景住备说夺马之事,宋江听了大怒。夫蕞尔曾头,顾不自量,一则夺其马,再则夺其马;一夺之不足,而至于再夺。人各有气,谁其甘乎?
然而拟诸射死天王之仇,则其痛深痛浅必当有其分矣。今也,药箭之怨,累月不修;夺马之辱,时刻不待,此其为心果何如也?其三,晁盖遗令:但有活捉史文恭者,便为梁山泊主。及宋江调拨诸将。如徐宁、呼延灼、关胜、索超、单廷珪、魏定国、宣赞、郝思文等,悉不得与斯役。夫不共之仇,不及朝食,空群而来,死之可也。宋江而志在报仇也者,尚当悬第一座作重赏以募勇夫;宋江而志在第一座者,则虽终亦不为天王报仇,亦谁得而责之?乃今调拨诸将,而独置数人,岂此数人独不能捉史文恭乎?抑独不可坐第一座也?其四,新来人中,独卢俊义起身愿往,宋江便问吴用可否?吴用调之闲处。夫调将之法:第一先锋,第二左军,第三右军,第四中军,第五合后,第六伏军。伏军者计算已定,知其必败,败则必由此去,故先设伏以俟之也。今也诸军未行,计算未定,何用知其必败?
何用知其败之必由此去?若未能知其必败,未能知其败之必由此去,而又独调员外先行埋伏,则是非所以等候史文恭,殆所以安置卢俊义也。其五,史文恭披挂上马,那匹马便是照夜玉狮子马。宋江看见好马,心头火起。夫史文恭所坐,则是先前所夺段景住之马;马之所驮,则是先前射死晁盖之史文恭。谚语有之:好人相见分外眼明,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此言眼之所至,正是心之所至也。宋江而为马来者,则应先见马;宋江而为晁盖来者,则应先见史文恭。今史文恭出马,而大书那马;宋江心头火起,而大书看见好马,然则宋江此来专为马也。其六,手书问罪,轻责其杀晁盖,而重责其还马;及还二次所夺,又问照夜狮子。夫还二次马匹,而宋江所失仅一照夜狮子已乎?若还二次马匹,又还照夜狮子,而宋江遂得班师还山,一无所问已乎?
幸也保四内叛,伏窝计成,法华钟响,五曾尽灭也。不幸而青、凌两州救兵齐至,和解之约真成变卦,然则宋江殆将日夜哭念此马不能置也。其七,卢俊义既已建功,宋江乃又椎鼓集众,商议立主。夫商议之为言,末有成论,则不得不集思广谋以求其定,如之何如之何不辞反复连引其语也?今在昔,则晁盖遗令有箭可凭;在今,则员外报仇有功可据。然则卢俊义为粱山泊主,盖一辞而定也。舍此不讲,而又多谦抑,甚至拈阄借粮,何其巧而多变一至于如是之极也?
呜呼!作者书宋江之恶,其彰明昭著也如此,而愚之夫犹不正其弑晁盖之罪,而犹必沾沾以忠义之人目之,岂不大可怪叹也哉!」
话说时段景住跑来,对林冲等说道:我与杨林、石勇前往北地买马,到彼选得壮窜有筋力好毛片骏马,买了二百余匹;回至青州地面,被一伙强人,为头一个唤做险道神郁保四,「横添一落千丈,而不见其迹,妙妙。」聚集二百余人,尽数把马劫夺,解送曾头市去了!「曾头市三字却从段景住口中提起,皆深表宋江不为晁盖报仇也。○仍从马上提起,以下彼此口口都只为马,则其不为晁盖甚明也,妙笔妙笔。」石勇、杨林不知去向。小弟连夜逃来,报知此事。林冲见说,教且回山寨与哥哥相见了,却商议此事。众人且过渡来,都到忠义堂上,见了宋江。关胜引单廷圭、魏定国与大小头领俱各相见了。李逵把下山杀了韩伯龙,遇见焦挺、鲍旭,同去打破凌州之事,说了一遍。宋江听罢,又添四个好汉,正在欢喜。
段景住备说夺马一事。宋江听了,大怒道:前者夺我马匹,至今不曾报仇。晁天王又遭他射死。「看他报仇二字放在夺马下,天王射死放在报仇下,妙笔。」今天如此无礼,若不去剿这厮,惹人耻笑不小!吴用道:即日春暖无事,正好厮杀取乐。「天下岂有不共戴天之事,而需春暖,而需无事,而言取乐者哉?写宋江、吴用全无报仇之心,妙笔。」前者天王失其地利,如今必用智取。且教时迁,他会飞檐走壁,可去探听消息一遭,回来却作商量。时迁听命去了。无三二日,只见杨林、石勇逃得回寨,备说曾头市史文恭口出大言,要与梁出泊势不两立。宋江见说,便要起兵。吴用道:再待时迁回报却去未迟。宋江怒气填胸,要报此仇,片时忍耐不住,「妙妙。○天王之仇一向不提,夺马之仇片时不忍,挑剔妙绝。」又使戴宗飞去打听,立等回报。
不过数日,却是戴宗先回来「写戴宗、时迁,参差疏密可喜。○天王死后,久矣杳不闻有曾头市也,忽然再被夺马,便尔戴宗、时迁奔走旁午,笔笔皆极著宋江之恶也。」说:这曾头市要与凌州报仇,欲起军马。见今曾头市口扎下大寨,「略。」又在法华寺内做中军帐,数百里遍Сhā旌旗,不知何路可进。「略。」次日,时迁回寨报说:小弟直到曾头市里面探知备细。「与戴宗参差疏密互见。」见今扎下五个寨栅。曾头市前面,三千余人守住村口。总寨内是教师史文恭执掌,「详。」北寨是曾涂与副教师苏定,「详。」南寨是次子曾密,「详。」西寨是三子曾索,「详。」东寨是四子曾魁,「详。」中寨是第五子曾升与父亲曾弄守把。「详。」这个青州郁保四,身长一丈,腰阔数围,绰号险道神,「详。」将这夺的许多马匹都喂养在法华寺内。「详。○马亦还他下落,则后文易于收拾也。」
吴用听罢,便教会集诸将一同商议:既然他设五个寨栅,我这里分调五支军将,可作五路去打。卢俊义便起身道:「宋江吃惊之事。○员外若不自家起身,则亦与徐宁、关胜、呼延灼、索超、单廷珪、魏定国等,同不见调矣。」卢某得蒙救命上山,未能报效;今愿尽命向前,未知尊意若何?宋江便问吴用道:员外如肯下山,可屈为前部否?「调拨则调拨耳,前部则前部耳,目顾吴用而口咨嗟之,其不欲员外之蝥弧先登,盖灼如也。」吴用道:员外初到山寨,未经战阵,山岭崎岖,乘马不便,不可为前部先锋;别引一支军马,前去平川埋伏,只听中军炮响,便来接应。「独调员外于无可用武之地,可谓极尽心机,又岂料冷处埋伏之适遇史文恭哉?奇情曲笔,写得妙绝。」宋江大喜,叫卢员外带同燕青,引领五百步军,平川小路听号。「宋江大喜四字书法。○于大军未调之先,先拨置卢员外者,盖旧日众人久已肯服,所虑独卢员外一人故也。○仅领步军五百,笔中有眼。」再分调五路军马:曾头市正南大寨,「看他调拨,又变出一样章法,奇才大笔。」差马军头领霹雳火秦明、小李广花荣,副将马麟、邓飞,引军三千攻打;「三千。」曾头市正东大寨,差步军头领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副将孔明、孔亮,引军三千攻打;「三千。」曾头市正北大寨,差马军头领青面兽杨志、九纹龙史进,副将杨春、陈达,引军三千攻打;「三千。」曾头市正西大寨,差步军头领美髯公朱同、Сhā翅虎雷横,副将邹渊、邹润,引军三千攻打;「三千。」曾头市正中总寨,都头领宋公明,军师吴用、公孙胜,「前书调开卢员外,又调开众将,此又大书宋公明自打总寨者,见其志在亲捉史文恭,以必得第一座也,妙笔。」随行副将吕方、郭盛、解珍、解宝、戴宗、时迁,领军五千攻打。「五千。○看他领军独多,而卢俊义则极少,皆是笔中有眼。」合后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副将项充、李衮,引马步军兵五千。「分明宋江独领一万。」其余头领各守山寨。「处处有此一保存,独此句中屈杀许多大将,妙笔可想。」
不说宋江部领五军兵将大进。且说曾头市探事人探知备细,报入寨中。曾长官听了,便请教师史文恭、苏定商议军情重事。史文恭道:梁山泊军马来时,只是多使陷坑,方才捉得他强兵猛将。这伙草寇,须是这条计,以为上策。曾长官便差庄客人等,将了锄头铁锹,去村口掘下陷坑数十处,上面虚浮土盖,四下里埋伏了军兵,只等敌军到来;又去曾头市北路也掘下数十处陷坑。比及宋江军马起行时,吴用预先暗使时迁又去打听。「此等段落悉与第五十九回晁盖轻入重地照耀。○有吴用,又必得时迁,叹前者之并无吴用也,谁实为之,而谓宋江非弑晁盖者乎?」数日之间,时迁回来报说:曾头市寨南寨北部尽掘下陷坑,不计其数,只等俺军马到来。吴用见说,大笑道:不足为奇!引军前进,来到曾头市相近。此时日午时分,前队望见一骑马来,项带铜铃,尾拴雉尾;马上一人,青巾白袍,手执短枪。「写曾头市正复勍敌。○意思便与小郎君祝彪一样。」前队望见,便要追赶。吴用止住。便教军马就此下寨,「所以然者,此青巾白袍驰马之处,即是掘下陷坑之处故也。○青巾白袍人,竟不知其为谁?妙妙。」四面掘了濠堑,下了铁蒺藜。传下令去,教五军各自分头下寨,一般掘下濠堑,下了蒺藜。
一住三日,曾头市不出交战。「彼固以为以逸待劳也。」吴用再使时迁扮作伏路小军,去曾头市寨中探听他不知何意;所有陷坑,暗暗地记著「一。」离寨多少路远,「一。」总有几处。「一。好。」时迁去了一日,都知备细,暗地使了记号,回报军师。次日,吴用传令,教前队步军各执铁锄,分作两队;「奇极。」又把粮车,一百有余,装载芦苇干柴,藏在中军。「奇极。」当晚传令,与各寨诸军头领。来日巳牌,只听东西两路步军先去打寨。「奇极。」再教攻打曾头市北寨的杨志、史进,把马军一字儿摆开,只在那里擂鼓摇旗,虚张声势,切不可进。「奇极。」吴用传令已了。
再说曾头市史文恭只要引宋江军马打寨,便赶入陷坑。寨前路狭,待走那里去?次日巳牌,只听寨前炮响,军兵大队都到南门。「写寨前一炮,却是东西兵起;寨前又一炮,却是背后兵起,吴用之称智多星,洵非夸也。」次后只见东寨边来报道:「妙妙。」一个和尚轮著铁禅杖,一个行者舞起双戒刀,攻打前后!史文恭道:这两个必是梁山泊鲁智深、武松。「一队口中猜出,一队旗上看出,只二队便有如许变换。○如此匆忙叙事中,又须文字变换,真乃心闲手敏也。」却恐有失,便分人去帮助曾魁。「分之使弱也。」只见西寨边,又来报道:「妙妙。」一个长髯大汉,一个虎面大汉,旗号上写著美髯公朱同、Сhā翅虎雷横,前来攻打甚急!「一队旗上看出。」史文恭听了,又分拨人去帮助曾索。「写分兵明画之极。」又听得寨前炮响。「寨前炮响,寨前又炮响,绝妙兵法,却成绝妙章法。」史文恭按兵不动,只要等他入来塌了陷坑,山下伏兵齐起,接应捉人。这里吴用却调马军从山背后两路抄到寨前,「妙妙,令寨前陷坑无用也。○妙妙,正令寨前陷坑有用也。」前面步军只顾看寨,又不敢去;「可叹。○此吾所谓印板将令也。」两边伏兵都摆在寨前;「可叹。」背后吴用军马赶来,尽数逼下坑去。「彼掘陷坑而我用之,妙不可言。」史文恭却待出来,吴用鞭梢一指,军寨中锣响,一齐推出百余辆车子来,尽数把火点著,「妙妙。」上面芦苇、干柴、硫磺、焰硝,一齐著起,烟火迷天。比及史文恭军马出来,尽被火车横拦当住,只得回避。「又令之不得冲突,所谓计必万全都也。○如此一段便是绝妙阵法,岂得以其稗官也而忽之?」急待退军。公孙胜早在阵中,挥剑作法,刮起大风,卷那火焰烧入南门,早把敌楼排栅尽行烧毁,「妙妙,可谓一打曾头市矣。」「眉批:以上一打曾头市矣。」已自得胜,鸣金收军,四下里入寨,当晚权歇。史文恭连夜修整寨门。两下当住。「写曾头市正复勍敌。」
次日,曾涂对史文恭计议道:若不先斩贼首,难以追灭。嘱付教师史文恭牢守寨栅。曾涂率领军兵,披挂上马,出阵搦战。宋江在中军,闻知曾涂搦战,带领吕方、郭盛,相随出到前军。门旗影里看见曾涂,心头怒起,用鞭指道:谁与我先捉这厮,报往日之仇?「谁与我,虽复顺口之辞,然亦见宋江功归一身之意。」小温候吕方,拍坐下马,挺手中方天画戟,直取曾涂。两马交锋,二器并举。斗到三十合以上,郭盛在门旗下,看见两个中间,将及输了一个。原来吕方本事敌不得曾涂;三十合已前,兀自抵敌不住;三十合已后,戟法乱了,只办得遮架躲闪。
郭盛只恐吕方有失,便骤坐下马,捻手中方天画戟,飞出阵来,夹攻曾涂。三骑马在阵前绞做一团。原来两枝戟上都拴著金钱豹尾。吕方、郭盛要捉曾涂,两枝戟齐举,「写二戟。」曾涂眼明,便用枪只一拨,「写一枪。」却被两条豹尾搅住朱缨,夺扯不开。三个各要掣出军器使用。「此即对影山故事也,乃对影山只是两戟豹尾,此又添出枪上朱缨,便有加倍好看也。」小李广花荣在阵中看见,恐怕输了两个,便纵马出来,左手拈起雕弓,右手急取箭,搭上箭,拽满弓,望著曾涂射来。「二十九字一句,其事甚疾。○对影山射开豹尾,此竟射杀曾涂,妙妙。」这曾涂却好掣出枪来,那两枝戟兀自搅做一团。说时迟,那时疾:曾涂掣枪,便望吕方项根搠来。「三十七字一句,其事甚疾,令人吃惊。」花荣箭早先到,正中曾涂左臂,「其事甚疾。」翻身落马。吕方、郭盛,双戟并施,「其事甚疾。」曾涂死于非命。「曾涂死。」十数骑马军飞奔回来报知史文恭,转报中寨。曾长官听得大哭。
只见旁边恼犯了一个壮士曾升,武艺绝高,使两口飞刀,人莫敢近;当时听了大怒,咬牙切齿,喝叫:备我马来!要与哥哥报仇!曾长官拦当不住。全身披挂,绰刀上马,直奔前寨。史文恭接著,劝道:小将军不可轻敌。宋江军中智勇猛将极多。若论史某愚意,只宜坚守五寨,暗地使人前往凌州,便教飞奏朝廷,调兵选将,多拨官军,分作两处征剿:一打梁山泊,一保曾头市。令贼无心恋战,必欲退兵急奔回山。那时史某不才,与汝兄弟一同追杀,必获大功。说言未了,北寨副教师苏定到来。见说坚守一节,也道:梁山泊吴用那厮诡计多谋,不可轻敌;只宜退守。待救兵到来,从长商议。曾升叫道:杀我哥哥,此冤不报,真强盗也!直等养成贼势,退敌则难!史文恭、苏定,阻当不住。曾升上马,带领数十骑马军,飞奔出寨搦战。
宋江闻知,传令前军迎敌。当时秦明得令,舞起狼牙棍,正要出阵斗这曾升;只见黑旋风李逵,手搭板斧,直奔军前,不问事由,抢出垓心。「写得妙,遂更急于霹雳火也。」对阵有人认得,说道:这个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曾升见了,便叫放箭。原来李逵但是上阵,便要脱膊,「妙人,只用八个字活画出来。」全得项充、李衮蛮牌遮护;「好。」此时独自抢来,被曾升一箭,腿上正著,身如泰山,倒在地下。曾升背后,马军齐抢过来。宋江阵上,秦明、花荣飞马向前死救;背后马麟、邓飞、吕方、郭盛一齐接应归阵。「亦作一跌者,不欲写得曾家太易也。」曾升见了宋江阵上人多,不敢再战,以此领兵还寨。宋江也自收军驻扎。「夹批(金眉批):以上二打曾头市。」
次日,史文恭、苏定只是主张不要对阵。怎禁得曾升催并道:要报兄仇!史文恭无奈,只得披挂上马。那匹马便是先前夺的段景住的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此篇写宋江独为马来,非为晁盖来也,故处处将马出色点染,见是一篇纲领。」宋江引诸将摆开阵势迎敌,对阵史文恭出马。宋江看见好马,心头火起,「写宋江本意只为马,妙笔。」便令前军迎敌。秦明得令,飞奔坐下马来迎。二骑相交,军器并举。约二十余合,秦明力怯,望本阵便走。史文恭奋勇赶来,神枪到处,秦明后腿股上早著,倒攧下马来。吕方、郭盛、马麟、邓飞四将齐出死命来救。虽然救得秦明,军兵折了一阵;「再作一跌者,不欲写得曾家太易也。」收回败军,离寨十里驻扎。
宋江叫把车子载了秦明,一面使人送回山寨将息;密与吴用商量,教取大刀关胜、金枪手徐宁,并要单廷圭、魏定国,四位下山,同来协助。「密与吴用商量,书法妙绝。盖来则定当成功,归则难与争座者,如徐宁、呼延灼、关胜、索超、单廷珪、魏定国诸人是也。乃今敌势浩大,必须添人协助,而此五六人者又未深知其心,于是进退两难,回惑无措,而舍索超、呼延,取关、徐、单、魏,盖写宋江心事历历如鉴也。」宋江又自己焚香祈祷,暗卜一课。吴用看了卦象,便道:恭喜大事无损,今夜倒主有贼兵入寨。「取四人后,又书宋江卜课,写心上有事人皇惑不定如鉴。○只用恭喜大事无损六字答宋江卜课,下却顺便接入下文,妙妙。」宋江道:可以早作准备。吴用道:请兄长放心,只顾传下号令。先去报与三寨头领,今夜起东西二寨,便教解珍在左,解宝在右,其余军马各于四下里埋伏。已定。是夜,天清月白,风静云闲。「好景。」史文恭在寨中对曾升道:贼兵今日输了两将,必然惧怯,乘虚正好劫寨。曾升见说,便教请北寨苏定,南寨曾密,西寨曾索,引兵前来,一同劫寨。二更左侧潜地出哨,马摘鸾铃,人披软战,直到宋江中军寨内;见四下无人,劫著空寨,急叫中计,转身便走。左手下撞出两头蛇解珍,右手下撞出双尾蝎解宝,后面便是小李广花荣,一发赶上。「只三句已足。」曾索在黑地里被解珍一钢叉搠于马下。「曾索死。」放起火来,后寨发喊,东西两边,进兵攻打寨栅,混战了半夜。史文恭夺路得回。「可谓三战曾头市也。」「眉批:以上三战曾头市。」
曾长官又见折了曾索,烦恼倍增。次日,要史文恭写书投降。史文恭也有八分惧怯,随即写书,速差一人擎,直到宋江大寨。小校报知曾头市有人下书。宋江传令,教唤入来。小校将书呈上。宋江拆开看时,写道:
曾头市主曾弄顿首再拜宋公明统军头领麾下:前者小男无知、倚仗小勇,冒犯虎威。「写曾家为着只重在夺马,若射死天王,只是轻轻言之,妙笔。」向日天王下山,理合就当归附,无端部卒施放冷箭,「只四字,不更深言,妙笔。」罪累深重,百口何辞?然窃自原,非本意也。今顽犬已亡,遣使请和。如蒙罢战休兵,愿将原夺马匹尽数纳还;「首尾只重夺马,使人读其书,知其事,以深著宋江之罪也。」更金帛犒劳三军,免致两伤。谨此奉书,伏乞照察。
宋江看罢来书,目顾吴用,满面大怒,扯书骂道:「写宋江、吴用同恶共济,真乃如画。○扯书而必顾吴用,大怒而只是满面,活画出一时如鬼之伎来。」杀吾兄长,焉肯干休!只待洗荡村坊,是吾本愿!下书人俯伏在地,凛颤不已。吴用慌忙劝道:「一个骂,一个劝,一个目顾,一个慌忙,可笑可恨。」兄长差矣!我等相争,皆为气耳;「为气则不为晁盖也。」既是曾家差人下书讲和,岂为一时之忿,以失大义?随即便写回书,取银十两赏了来使。回还本寨,将书呈上。曾长官与史文恭拆开看时,上面写道:
梁山泊主将宋江手书回示曾头市主曾弄:自古无信之国终必亡,无礼之人终必死,无义之财终必夺,无勇之将终必败。理之自然,无足奇者。「竟是绝妙好议论。○看他发出四句大议论,却是句句为夺马,不为杀天王,写宋江之罪著矣。」梁山泊与曾头市,自来无仇,各守边界。总缘尔行一时之恶,遂惹今日之冤。「杀天王亦不深言,只作轻轻二语,妙笔。」若要讲和,便须发还二次原夺马匹,并要夺马凶徒郁保四,「看他只为马。○曾家请罪只说夺马,犹曰避罪不得不尔也。若宋江问罪亦只说夺马,然则宋江之不为天王报仇,又岂有辨哉?」犒劳军士金帛。「讨马之后又及犒军,以见其无所不说,而独不说报仇也。」忠诚既笃,礼数休轻。如或更变,别有定夺。
曾长官与史文恭看了,俱各惊忧。次日曾长官又使人来说:若要郁保四,亦请一人质当。宋江、吴用随即便差时迁、李逵、樊瑞、项充、李衮五人前去为信。临行时,吴用叫过时迁,附耳低言:倘或有变,如此如此。不说五人去了。却说关胜、徐宁、单廷圭、魏定国到了;当时见了众人,就在中军扎住。
且说时迁引四个好汉来见曾长官。时迁向前说道:奉哥哥将令,差时迁引李逵等四人前来讲和。史文恭道:吴用差这五个人来,未必无谋。李逵大怒,揪住史文恭便打。「奇人奇事。」曾长官慌忙劝住。时迁道:李逵虽然粗卤,却是俺宋公明哥哥心腹之人:特使他来,休得疑惑。曾长官心中要讲和,不听史文恭之言,便教置酒相待,请去法华寺寨中安歇,拨五百军人前后围住;却使曾升带同郁保四来宋江大寨讲和。二人到中军相见了,随后将原夺二次马匹并金帛一车送到大寨。宋江看罢道:这马都是后次夺的,正有先前段景住送来那匹千里白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如何不见将来?「写宋江于马极其加意,以反映其视晁盖之仇如弃也。○马便如此记得,晁盖便如此不记得,妙笔。」曾升道:是师父史文恭乘坐著,以此不曾将来。宋江道:你疾忙快写书去,教早早牵那匹马来还我!「写宋江谆谆恳恳只为马。」曾升便写书,叫从人还寨,讨这匹马来。史文恭听得,回道:别的马将去不吝,这匹马却不与他!从人往复去了几遭,宋江定死要这匹马。「妙笔。」史文恭使人来说道:若还定要我这匹马时,著他即便退军,我便送来还他!
宋江听得这话便与吴用商量。尚然未决,「妙笔妙笔。写宋江便有即便退军之意,以见此来单为夺马,更无余志。」忽有人来报道:青州、凌州两路有军马到来。宋江道:那厮们知得,必然变卦。「变卦者,不肯还马也,若果志在报仇,岂忧变卦哉!妙笔。」暗传下号令,就差关胜、单廷圭、魏定国去迎青州军马,「好。○写青州、凌州两路救兵,只是借势层跌,以表宋江意只在马,未尝肯为晁盖报仇耳。不必又显战功,故只如此略略点去。」花荣、马麟、邓飞去迎凌州军马。「好。」暗地叫出郁保四来,用好言抚恤他,十分恩义相待,说道:你若肯建这场功劳,山寨里也教你做个头领。夺马之仇,折箭为誓,一齐都罢。你若不从,曾头市破在旦夕。任从你心。郁保四听言,情愿投拜,从命帐下。吴用授计与郁保四道:你只做私逃还寨,与史文恭说道:我和曾升去宋江寨中讲和,打听得真实了;如今宋江大意,只要赚这匹千里马,实无心讲和;若还与了他,必然翻变。如今听得青州、凌州两路救兵到了,十分心慌。正好乘势用计,不可有误。「即以己之瑕处作诱敌,妙妙。」他若信从了,我自有处置。郁保四领了言语,直到史文恭寨里,把前事具说了一遍。史文恭领了郁保四来见曾长官,备说宋江无心讲和,可以乘势劫他寨栅。曾长官道:我那曾升尚在那里,若还翻变,必然被他杀害。史文恭道:打破他寨,好歹救了。今晚传令与各寨,尽数都起,先劫宋江大寨;如断去蛇首,众贼无用,回来却杀李逵等五人未迟。曾长官道:教师可以善用良计。当下传令与北寨苏定,东寨曾魁,南寨曾密,一同劫寨。郁保四却闪来法华寺大寨内,看了李逵等五人,暗与时迁走透这个消息。
再说宋江同吴用说道:未知此计若何?吴用道:若是郁保四不回,便是中俺之计。他若今晚来劫我寨,我等退伏两边,却教鲁智深、武松引步军杀入他东寨,朱同、雷横引步军杀入他西寨,却令杨志、史进引马军截杀北寨:此名番犬伏窝之计,百发百中。「劫寨之奇,此为第一。○名色亦奇绝。」
当晚却说史文恭带了苏定、曾密、曾魁尽数起发。是夜,月色朦胧,星辰昏暗。史文恭、苏定当先,曾密、曾魁押后,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尽都来到宋江总寨。只见寨门不关,寨内并无一人,又不见些动静。情知中计,即便回身。急望本寨去时,只见曾头市里锣鸣炮响,却是时迁爬去法华寺钟楼上撞起钟来;「偏不写放起火来,筛起锣来;偏就法华寺三字,见景生情,撞起钟来,妙妙。」东西两门,火炮齐响,喊声大举,正不知多少军马杀将入来。却说法华寺中,李逵、樊瑞、项充、李衮一齐发作,杀将出来。史文恭等急回到寨时,寻路不见。曾长官见寨中大闹,又听得梁山泊大军两路杀将入来,就在寨里自缢而死。「曾弄死。」曾密迳奔西寨,被朱同一朴刀搠死。「曾密死。」曾魁要奔东寨时,乱军中马踏为泥。「曾魁死。」苏定死命奔出北门,却有无数陷坑,「写得便似出于意外,故妙。」背后鲁智深、武松赶杀将来,前逢杨志、史进,一时乱箭射死。「苏定死。○写数人草草而死者,意只重史文恭一人也。」后头撞来的人马都攧入陷坑中去,重重叠叠,陷死不知其数。「写吴用不惟不遭陷坑之换,乃能反得陷坑之用,真不愧智多星矣。」
且说史文恭得这千里马行得快,「出色写马妙。」杀出西门,落荒而走。此时黑雾遮天,不分南北。「为晁盖阴魂作引。」约行了二十余里,不知何处,「特书罡字,以见此处非史文恭必走之路,,而前文之冷调员外,为可丑可恨也。」只听得树林背后,一声锣响,撞出四五百军来。当先一将,手提杆棒,望马脚便打。「宋江冷调员外,而史文恭又偏遇着,妙笔妙笔。○写史文恭遇卢俊义,先暗写一番,次明写一番,皆极其摇曳也。」那匹马是千里龙驹,见棒来时,从头上跳过去了。「出色写马,妙妙。○冷调员外者,断不欲其得遇史文恭也;冷调之而又偏遇之,可谓奇绝;乃准予调之而又偏遇之,而又偏失之,而又重获之,一发奇绝也。」史文恭正走之间。只见阴云冉冉,冷气飕飕,黑雾漫漫,狂风飒飒,虚空之中,四边都是晁盖阴魂缠住。「见晁盖之实式凭于卢俊义也。」史文恭再回旧路,「杀出西门作一纵,头上跳过再作一纵,然后以一句擒之,笔力奇矫之甚。」却撞著浪子燕青;「出卢俊义,偏先出燕青,皆极其摇曳。」又转过玉麒麟卢俊义来,「妙笔妙笔。○如此千曲百折,无非欲表宋江之奸恶也。」喝一声:强贼!待走那里去!腿股上只一朴刀搠下马来,便把绳索绑了,解投曾头市来。燕青牵了那匹千里龙驹,迳到大寨。「不惟写得仇是他家报,并写得马亦是他家得,妙妙。」宋江看了,心中一喜一恼。「一喜一恼,只是四字,更不分明,妙不可言。○不善读史者,疏之曰:喜者喜卢员外建功,怒者怒史文恭仇人也。善读史者,疏之曰:喜者喜玉狮子归来,恼者恼玉麒麟有功也。」先把曾升就本处斩首;「曾升死。」曾家一门老少尽数不留;抄掳到金银财宝,米麦粮食,尽行装载上车,回梁山泊给散各都头领,犒赏三军。
且说关胜领军杀退青州军马,花荣领军杀散凌州军马,都回来了。「省。」大小头领不缺一个,已得了这匹千里龙驹照照夜玉狮子马;「看他一篇之中,大书特书只是为马,以定宋江之罪也。」其余物件尽不必说。陷车内囚了史文恭,便收拾军马,回梁山泊来。所过州县村坊并无侵扰。
回到山寨忠义堂上,都来参见晁盖之灵。林冲请宋江传令,「古本有此林冲请三字,俗本无,两本相去如此。」教圣手书生箫让作了祭文;令大小头领,人人挂孝,个个举哀;将史文恭剖腹剜心,享祭晁盖。已罢。「晁盖一生,武师实始终之,写得妙妙。」宋江就忠义堂上与众弟兄商议立梁山泊之主。「晁盖遗誓,明如画石,今日之事,有何商议?商议者,明明不用电流表多项式盖遗誓也。自比以下皆宋江商议之辞,岂复以晁盖为念哉!」吴用便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其余众弟兄,各依旧位。「吴用便道四字,书法。」宋江道:向者晁天王遗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拣是谁,便为梁山泊之主。今日,卢员外生擒此贼,赴山祭献晁兄,报仇雪恨,正当为尊。不必多说。卢俊义道:小弟德薄才,怎敢承当此位?若得居末,尚自过分。宋江道:非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何不一口到底,只奉天王遗令,而又别引他辞。」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员外堂堂一表,凛一躯,众人无能得及。「赞员外语,却是挑众人语。」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兄弟不弃,暂居尊位;员外生于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又非众人所能得及。「挑众人语。」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众,手无缚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一发众人无能得及。「挑众人语。○看他出说三件,却偏不及为天王报仇也。宋江之奸恶无耻,一至于是乎!写得妙妙。」员外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他时归顺朝廷,建功立业,官爵升迁,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句句挑众人语。」宋江主张已定,休得推托。卢俊义拜于地下,说道:兄长枉自多谈;卢某宁死,实难从命。吴用又道:「吴用又道,书法。」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皆人所伏。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之心。原来吴用已把眼视众人,故出此语。「写两人同恶共济如镜。」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我在江州,舍身拼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妙妙,天生是李大哥语。」你只管让来让去假甚鸟!「妙妙,快绝。」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火!「妙妙,是是。」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也上前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都是受过朝廷诰命的:他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妙妙,天生是武二语。」刘唐便道: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让后来人。「妙妙,天生是刘唐语。」鲁智深大叫道:若还兄长要这许多礼数,洒家们各自撒开!「妙妙,天生是鲁提辖语。」宋江道:你众人不必多说,我别有个道理。看天意是如何,方才可定。「天王之遗令置之不论,而别生出许多商议,许多道理,写得可丑可恨之极。」吴用道:有何高见?便请一言。宋江道:有两件事。正是教:梁山泊内,重添两个英雄;东平府中,又惹一场灾祸。直教:
天罡尽数投山寨,地煞空群聚水涯。
毕竟宋江说出那两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t**
第六十八回东平府误陷九纹龙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第六十八回东平府误陷九纹龙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总批:打东平、东昌二篇,为一书最后之笔,其文愈深,其事愈隐,读者不可不察。何以言之?盖梁山泊,晁盖之业也;史文恭,晁盖之仇也;活捉史文恭,便主梁山泊,则晁盖之令也。遒晁盖之令,而报晁益之仇,承晁盖之业,誓箭在彼,明明未忘,宋江不得与卢俊义争,断断如也。然而宋江且必有以争之。如之何宋江且必有以争之?弃晁盖遗令,而别阄东平、东昌二府借粮,则卢俊义更不得与宋江争也,亦断断如矣。或曰:二城之孰坚孰瑕,宋江未有择也;是役之胜与不胜,宋江未有必也。何用知其必济,何用知卢之必不济?彼俱不济,无论;若幸而俱济,则是梁山泊主又未定也。今子之言卢俊义必不得与宋江争也。何故?
噫嘻!闻弦者赏者,读书者论事,岂其难哉!岂其难哉!观其分调众人之时,而令吴用、公孙胜二人悉居卢之部下也,彼岂不曰惟二军师实左右之,则功必易成;功必易成,是位终及之,庶几有以不负天王之言,诚为甚盛心也!乃我独有以知吴与公孙之在卢之部下,犹其不在卢之部下也;吴与公孙虽不在宋之部下;而实在宋之部下也。盖吴与公孙之在卢之部下,其外也;若其内,固曾不为卢设一计也。若吴与公孙虽不在宋之部下,然而尺书可来,匹马可去,借著画计,曾不遗力,则犹在帐中无以异也。且此岸上粮车,水中米船,而不出于吴用耶?阴云布满,墨霭遮天,而不出于公孙胜耶?夫诚不出于吴与公孙则已耳,终亦出于吴与公孙,而宋江未来,括囊以待;宋江一至,争鞭而效,此何意也?迹其前后,推其存心,亦幸而没羽箭难胜耳!不幸而使没羽箭者方且一鼓就擒,则彼吴用、公孙胜之二人者,讵不能从中掣肘,败乃公事,于以徐俟宋江之来至哉!由斯以言,则是宋固必济,卢固必不济;卢俊义之终不得与宋江争也,断断如也。我故曰:打东平、东昌二篇,其文愈深,其事愈隐,读者不可不察也。
此书每欲作重叠相犯之题,如二解越狱,史进又要越狱,是其类色。忽然以月尽二字,翻空造奇,夫然后知极窘蹙题,其中皆有无数异样文字,人自无才不能洗发出来也。
刀枪剑戟如麻似火之中,偏能夹出董将军求亲一事,读之使人又有一样眼色。」
话说宋江不负晁盖遗言,要把主位让与卢员外。众人不伏。宋江又道:目今山寨钱粮缺少,梁山泊东,有两个州府,却有钱粮:一处是东平府,一处是东昌府。我们自来不曾搅扰他那里百姓。今去问他借粮,可写下两个阄儿,我和卢员外各拈一处。如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如何?「天王之遗令曰:如有活捉史文恭者,便做梁山泊主。至此宋江忽别换一令曰:如有先打破城子者,便做梁山泊主。」吴用道:也好。卢俊义道:休如此说。只是哥哥为梁山泊主,某听从差遣。此时不由卢俊义,当下便唤铁面孔目裴宣,写下两个阄儿。焚香对天祈祷已罢,各拈一个。宋江拈著东平府,卢俊义拈著东昌府。众皆无语。
当日设筵饮酒中间,宋江传令,调拨人马。宋江部下:「调拨又换出一格。」林冲、花荣、刘唐、史进、徐宁、燕顺、吕方、郭盛、韩滔、彭圯、孔明、孔亮、解珍、解宝、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孙新、顾大嫂、石勇、郁保四、王定六、段景住,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领水军驾船接应。卢俊义部下:吴用、公孙胜、「将吴用、公孙胜二人悉让卢俊义,以愚众人,奇妙之极,夫又安知其不用吴用之掣其肘乎?」关胜、呼延灼、朱同、雷横、索超、杨志、单廷圭、魏定国、宣赞、郝思文、燕青、杨林、欧鹏、凌振、马麟、邓飞、施恩、樊瑞、项充、李衮、时迁、白胜,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李俊、童威、童猛,引水手驾船接应。其余头领并中伤者看守寨栅。分俵已定。宋江与众头领去打东平府;卢俊义与众头领去打东昌府。众多头领各自下山。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话,日暖风和,草青沙软,正好厮杀。「写得好。」
却说宋江领兵前到东平府,离城只有四十里路,地名安山镇,扎住军马。宋江道:东平府太守程万里,和一个兵马都监,乃是河东上党郡人氏。此人姓董,名平,善使双枪,人皆称为双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虽然去打他城子,也和他通些礼数,差两个人,一封战书去那里下。若肯归降,免致动兵;若不听从,那时大行杀戮,使人无怨。谁敢与我先去下书?只见部下走过郁保四道:小人认得董平,情愿赍书去下。「郁保四新到立功,例也。」又见部下转过王定六道:小弟新来,也并不曾与山寨中出力,今日情愿帮他去走一遭。「王定六亦须立功,例也。」宋江大喜,随即写了战书与郁保四、王定六两个去下。书上只说借粮一事。
且说东平府程太守闻知宋江起军马到了安山镇驻扎,便请本州兵马都监双枪将董平商议军情重事。正坐间,门人报道:宋江差人下战书。程太守教唤至。郁保四、王定六当堂厮见了,将书呈上。程万里看罢来书,对董都监说道:要借本府钱粮,此事如何?董平听了大怒,叫推出去,即便斩首。程太守说道:不可!自古两国相战,不斩来使。于礼不当。只将二人各打二十讯棍,发回原寨,看他如何。董平怒气未息,喝把郁保四、王定六一索捆翻,打得皮开肉绽,推出城去。两个回到大寨,哭告宋江说:董平那厮无礼,好生眇视大寨!
宋江见打了两个,怒气填胸,便要平吞州郡。先叫郁保四、王定六上车,回山将息。只见纹龙史进起身说道:小弟旧在东平府时,与院子里一个娼妓有交,唤做李睡兰,往来情熟。我如今多将些金银,潜地入城,借他家里安歇。约时定日,哥哥可打城池。只待董平出来交战,我便爬去更鼓楼上放起火来。里应外合,可成大事。宋江道:最好。史进随即收拾金银,安在包袱里,身边藏了暗器,拜辞起身。宋江道:兄弟善觑方便,我且顿兵不动。
且说史进转入城中,迳到西瓦子李睡兰家。大伯见是史进,吃了一惊;接入里面,叫女儿出来厮见。李睡兰引去楼上坐了,便问史进道:一向如何不见你头影?听得你在梁山泊做了大王,官司出榜捉你。这两日街上乱哄哄地说宋江要来打城借粮,你如何却到这里?史进道:我实不瞒你说:我如今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不曾有功。如今哥哥要来打城借粮,我把你家备细说了。我如今特地来做细作,有一包金银相送与你,切不可走漏了消息。明日事完,一发带你一家上山快活。「史进丑话。」李睡兰葫芦提应承,收了金银,且安排些酒肉相待,却来和大伯商量道:他往常做客时,是个好人,在我家出入不妨。如今他做了歹人,倘或事发,不是耍处。大伯说道:梁山泊宋江这伙好汉,不是好惹的;但打城池,无有不破。若还出了言语,他们有日打破城子入来,和我们不干罢!虔婆便骂道:老蠢物!你省得甚么人事!自古道:蜂刺入怀,解衣去赶。天下通例,自首者即免本罪!你快去东平府里首告,拿了他去,省得日后负累不好!大伯道:他把许多金银与我家,不与他担些干系,买我们做甚么?虔婆骂道:老畜生!你这般说,却似放屁!我这行院人家坑陷了千千万万的人,岂争他一个!「院中大本领语,读之可畏。」你若不去首告,我亲自去衙前叫屈,和你也说在里面!大伯道:你不要性发,且叫女儿款住他,休得打草惊蛇,吃他走了。待我去报与做公的先来拿了,却去首官。
且说史进见这李睡兰上楼来,觉得面色红白不定。「如画。」史进便问道:你家莫不有甚事,这般失惊打怪?李睡兰道:却才上胡梯,踏了个空,争些儿跌了一交,因此心慌撩乱。「如画。」争不过一盏茶时,只听得胡梯边脚步响,有人奔上来;窗外呐声喊,数十个做公的抢到楼上,「先是大伯上来,次是做公的上来,写得有光景,有次序。」把史进似抱头狮子绑将下楼来,「画出史进。○从极狼狈时,画出极雄健来,奇甚。」迳解到东平府里厅上。程太守看了大骂道:你这厮胆包身体!怎敢独自个来做细作?若不是李睡兰父亲首告,误了我一府良民!快招你的情由,宋江教你来怎地?史进只不言语。「妙,不惟写史进,亦图省笔也。」董平便道:这等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程太守喝道:与我加力打这厮!两边走过狱卒牢子,先将冷水来喷腿上,两腿各打一百大棍。史进由他拷打,只不言语。「妙,写出史进。」董平道:且把这厮长枷木送在死囚里,等拿了宋江,一并解京施行!
却说宋江自从史进去了,备细写书与吴用知道。「如此,即何异吴用在帐中?」吴用看了宋公明来书,说史进去娼妓李睡兰家做细作,大惊。急与卢俊义说知,连夜来见宋江,「大书吴用之急宋江如此,以表其同恶共济,妙妙。」问道:谁叫史进去来?宋江道:他自愿去。说这李行首是他旧日的表子,好生情重,因此前去。吴用道:兄长欠些主张,若吴某在此,决不教去。从来娼妓之家,迎新送旧,陷了多少好人。更兼水性无定,纵有恩情,也难出虔婆之手。此人今去必然吃亏!宋江便问吴用请计。吴用便叫顾大嫂:劳烦你去走一遭;可扮做贫婆,潜入城中,只做求乞的。若有些动静,火急便回。若是史进陷在牢中,你可去告狱卒,只说:有旧情恩念,我要与他送一口饭。入牢中,暗与史进说知:我们月尽夜,「三字变出奇文。」黄昏前后,必来打城。你可就水火之处安排脱身之计。月尽夜,你就城中放火为号,此间进兵,方好成事。--兄长可先打汶上县,百姓必然都奔东平府;却叫顾大嫂杂在数内,乘势入城,便无人知觉。「好甚,不然者。寇警戒严,如何得入去?」吴用设计已罢,上马便回东昌府去了。「写吴用不在宋江部下,而为宋江定计,反显其在卢俊义部下而不为俊义定计也。深文妙笔,读之可思。」宋江点起解珍、解宝,引五百余人,攻打汶上县。果然百姓扶老携幼,鼠窜狼奔,都奔东平府来。
却说顾大嫂头髻蓬松,衣服蓝缕,杂在众人里面,捵入城来,绕街求乞。到州衙前,打听得史进果然在牢中。次日,提著饭罐,只在司狱司前往来伺候。见一个年老公人「老人好善,庶几放入也。」从牢里出来,顾大嫂看著便拜,泪如雨下。那年老公人问道:你这贫婆哭做甚么?
顾大嫂道:牢中监的史大郎是我旧的主人,自从离了,又早十年。只说道在江湖上做买卖,不知为甚事陷在牢里?眼见得无人送饭。老身叫化得这一口儿饭,特要与他充饥。哥哥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强如造七层宝塔!那公人道:他是梁山泊强人,犯著该死的罪,谁敢带你入去。顾大嫂道:便是一刃一剐,自教他瞑目而受。只可怜见引老身入去送这口儿饭,也显得旧日之情!「会说。」说罢又哭。那老公人寻思道:若是个男子汉,难带他入去;一个妇人家,有甚利害!「注出特遣大嫂之故。」当时引顾大嫂直入牢中来,看见史进项带沉枷,腰缠铁索。史进见了顾大嫂,吃了一惊,做声不得。顾大嫂一头假啼哭,一头喂饭。别的节级便来喝道:这是该死的歹人!狱不通风,谁放你来送饭!即忙出去,饶你两棍!「斗出奇文来。」顾大嫂更住不得,只说得:月尽夜叫你自挣扎。「斗出奇文来。」史进再要问时,顾大嫂被小节级打出牢门。史进只听得月尽夜三个字。「斗出奇文来。」
原来那个三月,却是大尽。「斗出奇文来。」到二十九,史进在牢中,见两个节级说话,问道:今朝是几时?那个小节级却错记了,回说道:今日是月尽,夜晚些买帖孤魂纸来烧。「斗出奇文来,奇不可言,骇不可言。」史进得了这话,巴不得晚。「令我吓绝,将如之何!」一个小节级吃得半醉,带史进到水火坑边,史进哄小节级道:背后的是谁?赚得他回头,挣脱了枷,只一枷梢,把那小节级面上正著一下,打倒在地。「吓绝。」就拾砖头敲开木杻,「吓绝。」睁著鹘眼,抢到亭心里;「吓绝。」几个公人都酒醉了,被史进迎头打著,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拔开牢门,只等外面救应。「吓绝,如之何?如之何?」又把牢中应有罪人尽数放了,总有五六十人,就在牢内发起喊来。「吓绝。」有人报知太守。程万里惊得面如土色,连忙便请兵马都监商议。董平道:城中必有细作,且差多人围困了这贼!我却乘此机会,领军出城,去捉宋江;相公便紧守城池,差数十公人围定牢门,休教走了!董平上马,点军去了。程太守便点起一应节级、虞候、押番,各执枪棒,去太牢前呐喊。史进在牢里不敢轻去。外厢的人又不敢进去。顾大嫂只叫得苦。「三句写三面人都尽。」
却说都监董平,点起兵马,四更上马,杀奔宋江寨来。伏路小军报知宋江。宋江道:此必是顾大嫂在城中又吃亏了。他既杀来,准备迎敌。号令一下,诸军都起。当时天色方明,却好接著董平军马。两下摆开阵势。董平出马。--原来董平心灵机巧,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品竹调弦,无有不会;山东、河北皆号他为风流双枪将。宋江在阵前看了董平这表人品,一见便喜。又见他箭壶中Сhā一面小旗,上写一联道: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大处写不尽,却向细处描点出来,所谓颊上三毫,只是意思所在也。」宋江遣韩滔出马迎敌。韩滔手执铁槊,直取董平。董平那对铁枪,神出鬼没,人不可当。宋江再叫金枪手徐宁仗钩镰枪前去替回韩滔。徐宁飞马便出,接住董平厮杀。两个在战场上战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交战良久,宋江恐怕徐宁有失,便教鸣金收军。徐宁勒马回来,董平手举双枪,直追杀入阵来。宋江乘势鞭梢一展,四下军兵一齐围住。宋江勒马上高阜处看望,只见董平围在阵内。他若投东,宋江便把号旗望东指,军马向东来围他;他若投西,号旗便望西指,军马便向西来围他。董平在阵中横冲直撞,两枝枪,直杀到申牌巳后,冲开条路,杀出去了。「写董平。」宋江不赶。董平因见交战不胜,当晚收军回城去了。宋江连夜起兵,直抵城下,团团调兵围住。顾大嫂在城中未敢放火,史进又不敢出来。两下拒住。「小尽却举发,大尽却不动,奇情拗笔,匪夷所及。」
原来程太守有个女儿,十分颜色,董平无妻。累累使人去求为亲,程万里不允。因此,日常间有些言和意不和。「忽从风流二字转出波澜来。」董平当晚领军入城;其日,使个就里的人,乘势来问这头亲事。「妙妙,真英雄,真风流,温太真不足齿也。」程太守回说:我是文官,他是武官,相赘为婿,正当其理。只是如今贼寇临城,事在危急,若还便许,被人耻笑。待得退了贼兵,保护城池无事,那时议亲,亦未为晚。那人把这话回复董平。董平虽是口里应道:说得是,只是心中踌躇,不十分欢喜,恐怕他日后不肯。「军马住宅倥偬,羽书旁午之中,偏有笔力夹写许多蜂媒蝶使,妙妙。」
这里宋江连夜攻打得紧,太守催请出战。董平大怒,「大怒接上文何句,妙不可言。○只大怒二字,便活写出董平,英雄风流,四字都有。」披挂上马,带领三军,出城交战。宋江亲在阵前门旗下,喝道:量你这个寡将,怎当我手下雄兵十万,猛将千员;汝但早来就降,可以免汝一死!董平大怒,回道:文面小吏,该死狂徒,怎敢乱言!说罢,手举双枪,直奔宋江。左有林冲,右有花荣,两将齐出,各使军器来战董平。约斗数合,两将便走。「吴用计可知。」宋江军马佯败,四散而奔。董平要逞骁勇,拍马赶来。宋江等却好退到寿春县界。宋江前面走,董平后面追。「吴用计可知。」离城有十数里,前至一个村镇,两边都是草屋,中间一条驿路。「吴用计可知。」董平不知是计,只顾纵马赶来。宋江因见董平了得,隔夜已使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四个带一百余人,先在草屋两边埋伏,却拴数条绊马索在路上,又用薄土遮盖,只等来时鸣锣为号,绊马索齐起,准备捉这董平。「吴用计可知。」董平正赶之间,来到那里,只听得背后孔明、孔亮大叫:勿伤吾主!却好到草屋前,一声锣响,两边门扇齐开,拽起绳索。那马却待回头,背后绊马索齐起,将马绊倒,董平落马。「吴用计可知。」左边撞出一丈青、王矮虎,右边走出张青、孙二娘,一齐都上,把董平捉了。头盔、衣甲、双枪、只马,尽数夺了。两个女头领将董平捉住,「擒董平偏用两女将,为风流二字渲染也。」用麻绳背翦绑了。两个女将,各执钢刀,监押董平来见宋江。
却说宋江过了草屋,勒住马,立在绿杨树下,迎见这两个女头领解著董平。宋江随即喝退两个女将:我教你去相请董平将军,谁教你们绑缚他来!「吴用计可知。」二女将诺诺而退。「吴用计可知。」宋江慌忙下马,自来解其绳索,便脱护甲锦袍,与董平穿著,纳头便拜。「以上皆吴用所定计可知。○写宋江擒董平,悉出吴用定计者,反显其不为卢员外定一计也。」董平慌忙答礼。宋江道:倘蒙将军不弃微贱,就为山寨之主。「欺董平乎?欺卢俊义乎?」董平答道:小将被擒之人,万死犹轻。若得容恕安身,已为万幸!若言山寨为主,小将受惊不小。「特将山寨之主四字作庄语相对,以形击宋江也。」宋江道:敝寨缺少粮食,特来东平府借粮,别无他意。董平道:程万里那厮原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得此美任,安得不害百姓?「此语为是公论?为是私怨?两边闪耀,便成佳致。」若是兄长肯容董平回去,赚开城门,杀入城中,共取钱粮,以为报效。宋江大喜。便令一行人将过盔甲枪马,还了董平,「细。」披挂上马。董平在前,宋江军马在后,卷起旗幡,都往东平城下。董平军马在前,大叫:城上快开城门!把门军士将火把照时,认得是董都监,随即大开城门,放下吊桥。董平拍马先入,砍断铁锁;背后宋江等长驱人马杀入城来。都到东平府里。急传将令:不许杀害百姓、放火烧人房屋。董平迳奔私衙,杀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夺了这女儿。宋江先叫开了大牢,救出史进。「写两人各急其急,妙甚。」便开府库,尽数取了金银财帛;大开仓廒,装载粮米上车;先使人护送上梁山泊金沙滩,交割与三阮头领接递上山。「完正题。」史进自引人去西瓦子里李睡兰家,把虔婆老幼,一门大小,碎尸万段。「又与董平反衬成色。」宋江将太守家私俵散居民,「快事。」仍给沿街告示,晓谕百姓:害民州官已自杀戳;汝等良民各安生理。「快事。」告示已罢,收拾回军。大小将校再到安山镇,只见白日鼠白胜飞奔前来,报说东昌府交战之事。宋江听罢,神眉剔竖,怪眼圆睁,大叫:众多兄弟不要回山,且跟我来!「过接有气势。」正是:
重驱水泊英雄将,再夺东昌锦绣城。
毕竟宋江复引军马怎地救应,且听下回分解。。.>txt
第六十九回没羽箭飞石打英雄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第六十九回没羽箭飞石打英雄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总批:批详前一回中。
古亦未闻有以石子临敌者。自耐庵翻空出奇,忽然撰为此篇,而遂令读者之心头眼底,真觉石子之来,星流电掣,水泊之人,鸟骇兽窜也。此岂耐庵亦以一部大书张皇一百余人,实惟太甚,故于临绝笔时,恣意击打,以少杀其势耶?读一部七十回,篇必谋篇,段必谋段,之后忽然结以如卷如扫,如驰如撒之文,真绝奇之章法也。
叙一百八人,而终之以皇甫相马。嘻乎,妙哉!此《水浒》之所以作乎?夫支离臃肿之材,未必无舟车之用;而蹄啮嘶喊之疾,未必非千里之力也。泥其外者,未必不金其裹;灶下之斯养,未必不能还王于异国也。惟贤宰相有破格之识赏,斯百年中有异常之报效,然而世无伯乐,贤愚同死,其尤驳者,乃遂走险,至于势溃事裂,国家实受其祸,夫而后叹吾真失之于牡骊黄之外也。嗟乎!不已晚哉!」
话说宋江打了东平府,收军回到安山镇,正待要回山寨,只见白胜前来报说,卢俊义去打东昌府连输了两阵:城中有个猛将,姓张,名清,原是彰德府人,虎骑出身。善会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呼为没羽箭。「写出张清。」手下两员副将:一个唤做花项虎龚旺,浑身上刺著虎斑,脖项上吞著虎头,马上会使飞枪;「写出龚旺。」一个唤做中箭虎丁得孙,面颊连项都有疤痕,马上会使飞叉。「写出丁得孙。」卢员外提兵临境,一连十日,不出厮杀。前日张清出城交锋,郝思文出马迎敌,战无数合,张清便走,郝思文赶去,被他额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马来,「先就口中虚写一石子作引。」却得燕青一弩箭射中张清战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燕青弩箭,亦先虚写作引。」输了一阵。次日,混世魔王樊瑞,引项充、李衮,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孙从肋窝里飞出标叉,正中项充;因此又输一阵。「悉从口中虚写。」二人见在船中养病。军师特令小弟来请哥哥早去救应。「不闻为设一计,而竟请救应,二人诡谋如镜照面。」宋江见说,叹道:卢俊义直如此无缘!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都去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坐这第一把交椅,谁想又逢敌手!「看他无数权诈,无数丑态,遂令人不愿卒读。」既然如此,我等众兄弟引兵都去救应。当时传令,便起三军。诸将上马,跟随宋江直到东昌境界。卢俊义等接著,具说前事,权且下寨。
正商议间,小军来报:没羽箭张清搦战。宋江领众便起,向平川旷野摆开阵势;大小头领一齐上马,随到门旗下。三通鼓罢,张清在马上荡起征尘,往来驰走;门旗影里,左边闪出那个花项虎龚旺,右边闪出这个中箭虎丁得孙。三骑马来到阵前。张清手指宋江,骂道:水洼草贼,愿决一阵!宋江问道:谁可去战此人?只见阵里一个英雄,忿怒跃马,手舞镰枪,出到阵前。宋江看时,乃是金枪手徐宁。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对手。「或予之,好。」徐宁飞马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双枪并举。斗不到五合,张清便走,徐宁赶去。张清把左手虚提长枪,右手便向锦囊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觑得徐宁面门较近,只一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马。「写石子一法。」龚旺、丁得孙便来捉人。宋江阵上人多,早有吕方、郭盛,两骑马,两枝戟,救回本阵。宋江等大惊,尽皆失色。再问那个头领接著厮杀。宋江言未尽,马后一将飞出,看时,却是锦毛虎燕顺。宋江却待阻当,那骑马已自去了。「或夺之,好。」燕顺接住张清,斗无数合,遮拦不住,拨回马便走。张清望后赶来,手取石子,看燕顺后心一掷,打在镗甲护心镜上,铮然有声,伏鞍而走。「写石子又一法。」宋江阵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惧哉!拍马提槊飞出阵去。宋江看时,乃是百胜将韩滔,不打话,便战张清。两马方交,喊声大举。韩滔要在宋江面前显能,抖擞精神,大战张清。不到十合,张清便走。韩滔疑他飞石打来,不去追赶。「又好。」张清回头,不见赶来,翻身勒马便转。韩滔却待挺槊来迎,被张清暗藏石子,手起,望韩滔鼻凹里打中,只见鲜血迸流,逃回本阵。「写石子又一法。」彭圯见了大怒;不等宋公明将令,手舞三尖两刃刀,飞马直取张清。两个未曾交马,「又好。」被张清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圯面颊,丢了三尖两刃刀,奔马回阵。「写石子又一法。」
宋江见输了数将,心内惊惶,便要将军马收转。只见卢俊义背后一人大叫:「好。」今日将威风折了,来日怎地厮杀!且看石子打得我么?宋江看时,乃是丑郡马宣赞,拍马舞刀,直奔张清。张清便道:一个来,一个走!两个来,两个逃!你知我飞石手段么?宣赞道:你打得别人,怎近得我!说言未了,张清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赞嘴边,翻身落马。「写石子又一法。」龚旺、丁得孙却待来捉,怎当宋江阵上人多,众将救了回阵。
宋江见了,怒气冲天,掣剑在手,割袍为誓:我若不得此人,誓不回军!呼延灼见宋江设誓,便道:兄长此言,要我们弟兄何用?就拍踢雪乌骓,直临阵前,大骂张清:小儿得宠,一力一勇!「妙语如古谣谚。」认得大将呼延灼么?「好。」张清便道:辱国败将,也遭吾毒手!言未绝,一石子飞来。呼延灼见石子飞来,急把鞭来隔时,却中在手腕上,早著一下;便使不动钢鞭,回归本阵。「写石子又一法。」宋江道:马军头领,都被损伤。步军头领,谁敢捉得这厮?「唤一起笔。」只见部下刘唐,手捻朴刀,挺身出战。张清见了大笑,骂道:你这败将!马军尚且输了,何况步卒!刘唐大怒,迳奔张清。张清不战,跑马归阵。刘唐赶去,人马相迎。刘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却砍著张清战马。那马后蹄直踢起来,刘唐面门上扫著马尾,双眼生花,早被张清只一石子打倒在地;「写石子又一法。○一路都写石子,此忽Сhā入马尾,奇笔。」急待挣扎,阵中走出军来,横拖倒拽,拿入阵中去了。宋江大叫:那个去救刘唐?「接上卸下,又换上起笔。」只见青面兽杨志便拍马舞刀直取张清。张清虚把枪来迎。杨志一刀砍去,张清镫里藏身,杨志却砍了个空。张清手拿石子,喝声道:著!石子从肋窝里飞将过去。张清又一石子,铮的打在盔上,得杨志胆丧心寒,伏鞍归阵。「写石子又一法。」宋江看了,辗转寻思:若是今番输了锐气,怎生回梁山泊!谁与我出得这口气?朱仝听得,目视雷横说道:一个不济事,我两个同去夹攻!「亦换。」朱仝居左,雷横居右,两条朴刀,杀出阵前。张清笑道:一个不济,又添一个!由你十个,更待如何!全无惧色。在马上藏两个石子在手。雷横先到;张清手起,势如招宝七郎,雷横额上早中一石子,扑然倒地。朱仝急来快救,脖项上又一石子打著。「写石子又一法。○上两石子打不着杨志,此两石子连打朱仝、雷横。」关胜在阵上看见中伤,大挺神威,轮起青龙刀,纵开赤兔马,来救朱仝、雷横。刚抢得两个奔走还阵,张清又一石子打来。关胜急把刀一隔,正中著刀口,迸出火光。关胜无心恋战,勒马便回。「写石子又一法。○写前胜短。」
双枪将董平见了,心中暗忖:我今新降宋江,若不显我些武艺,上山去必无光彩。手提双枪,飞马出阵。张清看见,大骂董平:我和你邻近州府,唇齿之邦,共同灭贼,正当其理!你今缘何反背朝廷?岂不自羞!董平大怒,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两条枪阵上交加,四只臂环中撩乱。约五七合,张清拨马便走。董平道:别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张清带住枪杆,去锦囊中,摸出一个石子,右手才起,石子早到。董平眼明手快,拨过了石子。「好。」张清见打不著,再取第二个石子,又打将去,董平又闪过了。「好。」两个石子打不著,张清却早心慌。那马尾相衔,「好。」张清走到阵门左侧,董平望后心刺一枪来。「好。」张清一闪,镫里藏身,董平却搠了空;「好。」那条枪却搠将过来;「好。」董平的马和张清的马,两厮并著,「好好。○马尾相衔妙,两马厮并妙,两人大战,精彩却从两匹马上活写出来。」张清便撇了枪,双手把董平和枪连臂膊只一拖,「好好。」却拖不动,两个搅做一块。「好好。」宋江阵上索超望见,轮动大斧,便来解救。对阵龚旺、丁得孙两骑马齐出,截住索超厮杀。「好好。」张清、董平又分拆不开;索超、龚旺、丁得孙三匹马搅做一团。林冲、花荣、吕方、郭盛四将一齐尽出,两条枪,两枝戟,来救董平、索超。「好好。○又添出四人。」张清见不是势头,弃了董平,跑马入阵。「好。」董平不舍,直撞入去,却忘了提备石子。张清见董平追来,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马近,喝声著:著!董平急躲,那石子抹耳根上擦过去了,董平便回。「写石子又一法。○写董平长。」索超撇了龚旺、丁得孙,也赶入阵来。「好。」张清停住枪,轻取石子,望索超打来。索超急躲不迭,打在脸上,鲜血迸流,提斧回阵。「写石子又一法。○索超只就董平一段顺手带下。」
且说林冲、花荣把龚旺截住在一边,「一边。」吕方、郭盛把丁得孙也截住在一边。「一边。○两边双起,下分叙之。」龚旺心慌,便把飞枪摽将来,却摽不著花荣、林冲。龚旺先没了军器,被林冲、花荣活捉归阵。「龚旺一边毕。」这边丁得孙舞动飞叉,死命抵敌吕方、郭盛,不堤防浪子燕青在阵门里看见,暗忖道:我这里,被他片时连打一十五员大将;若拿他一个偏将不得,有何面目?放下杆棒,身边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声响,正中了丁得孙马蹄,那马便倒,却被吕方、郭盛捉过阵来。「丁得孙一边毕。」张清要来救时,寡不敌众,只得了刘唐,且回东昌府去。太守在城上看见张清前后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员大将;虽然折了龚旺、丁得孙,也拿得这个刘唐;回到州衙,把盏相贺。先把刘唐长枷送狱,却再商议。
且说说宋江收军回来,把龚旺、丁得孙先送上梁山泊。宋江再与卢俊义、吴用道:我闻五代时,大梁王彦章,日不移影,连打唐将三十六员。今日张清无一时,连打我一十五员大将,真是不在此人之下,也当是个猛将。众人无语。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龚旺、丁得孙为羽翼。如今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获此人。吴用道:兄长放心。小生见了此将出没,久已安排定了。「何不早行?我欲问之。○久已,字法。」虽然如此,且把中伤头领送回山寨,却教鲁智深、武松、孙立、黄信、李立,尽数引领水军,安排车仗船只,水陆并进,船只相迎,赚出张清,便成大事。吴用分拨已定。
再说张清在城内与太守商议道:虽是赢了两阵,贼势根本未除,可使人去探听虚实,却作道理。只见探事人来回报:寨后西北上,不知那里将许多粮米,有百十辆车子;河内又有粮车船,大小有五百余只;水陆并进,船马同来。沿路有几个头领监督。太守道:这厮们莫非有计?恐遭他毒手。再差人去打听,端的果是粮草也不是?次日,小军回报说:车上都是粮草,尚且撒下米来。水中船只虽是遮盖著,尽有米布袋露将出来。「说得如画。」张清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车子,后去取他水中船只。太守助战,一鼓而得。太守道:此计甚妙,只可善觑方便。叫军汉饱餐酒食,尽行披挂,稍驮锦袋,张清手执长枪,引一千军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满天。行不到十里,望见一簇车子,旗上明写:水浒寨忠义粮。「堂名忠义,乃至粮亦名忠义,世人可笑,每每有此。」张清看了,见鲁智深担著禅仗,皂直裰拽扎起,当头先走。张清道:这秃驴脑袋上著我一下石子。鲁智深担著禅杖,此时自望见了,只做不知,大踏步只顾走,却忘了提防他石子。正走之间,张清在马上喝声:著!一石子正飞在鲁智深头上,打得鲜血迸流,望后便倒。「又一石子,妙妙,譬如大雨既歇,犹闻余滴也。」张清军马一齐呐喊,都抢将来。武松急挺两口戒刀,死去救回鲁智深,撇了粮车便走。张清夺得粮车,见果是粮米,心中欢喜,不来追赶鲁智深,且押送粮草。推入城来。太守见了大喜,自行收管。张清要再抢河中米船。太守道:将军善觑方便。张清上马,转过南门。此时望见河港内粮船不计其数。张清便叫开城门,一齐呐喊,抢到河边,都是阴云布满,黑雾遮天;马步军兵回头看时,你我对面不见。此是公孙胜行持道法。「何不早行?我欲问之。」张清看见,心慌眼暗,却待要回,进退无路。四下里喊声乱起,正不知军兵从那里来。林冲引铁骑军兵,将张清连人和马都赶下水去了。河内却是李俊、张横、张顺、三阮、两童,八个水军头领,一字儿摆在那里。张清挣扎不脱,被阮氏三雄捉住,绳缠索绑,送入寨中。水军头领飞报宋江。
吴用便催大小头领连夜打城。太守独自一个,怎生支吾得住。听得城外四面炮响,城门开了,吓得太守无路可逃。宋江军马杀入城中,先救了刘唐;次后便开仓库,就将钱粮一分发送梁山泊,「结完本题。」一分给散居民。太守平日清廉,饶了不杀。「东平、东昌两太守,两样结果,好。」
宋江等都在州衙里聚集众人会面。只见水军头领,早把张清解来。众多弟兄被他打伤,咬牙切齿,尽要来杀张清。宋江见解将,亲自直下堂阶迎接,便陪话道:误犯虎威,请勿挂意!邀上厅来。说言未了,只见阶下鲁智深,使手帕包著头,拏著铁禅杖,迳奔来要打张清。宋江隔住,连声喝退。张清见宋江如此义气,叩头下拜受降。宋江取酒奠地,折箭为誓:众弟兄若要如此报仇,皇天不佑,死于刀剑之下。众人听了,谁敢再言。
设誓已罢,众人大笑,尽皆欢喜;收拾军马,都要回山。只见张清在宋公明面前举荐东昌府一个兽医:覆姓皇甫,名端。此人善能相马,知得头口寒暑病证,下药用针,无不痊可,真有伯乐之才。原是幽州人氏;为他碧眼黄须,貌若番人,以此人称为紫髯伯。梁山泊亦有用他处。可唤此人带引妻小一同上山。「一百八人而以相马终之,岂非欲令读者得之于牝牡、骊黄之外耶?」宋江闻言,大喜:若是皇甫端宜去相聚,大称心怀。张清见宋江相爱甚厚,随即便去,唤到兽医皇甫端来拜见宋江并众头领。宋江看他一表非俗,碧眼重瞳,虬髯过腹,夸奖不已。皇甫端见了宋江如此义气,心中甚喜,愿从大义。宋江大喜。
抚慰已了,传下号令,诸多头领,收拾车仗粮食金银,一齐进发;把这两府钱粮运回山寨。前后诸军都起。于路无话。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宋江叫放出龚旺、丁得孙来亦用好言抚慰。二人叩头拜降。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专工医兽;董平、张清亦为山寨头领。宋江欢喜,忙叫排宴庆贺。都在忠义堂上各依次序而坐。宋江看了众多头领,却好一百单八员。「大结束语,如椽之笔。」宋江开言说道:我等弟兄自从上山相聚,但到处,并无失,皆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今来扶我为尊,皆托众弟兄英勇。「至此竟一句揽归自己,更不再用推让,宋江权术过人如此。」我今有句言语,烦你众弟兄共听。吴用便道:愿请兄长约束。宋江对著众头领开口,说这个主意下来。正是,有分教:
三十六天罡符定数,七十二地煞合玄机。
毕竟宋公明说出甚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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