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吴启东再见到金小曼的时候,就半开玩笑似地问她:
“小曼,那天你是不是走到北京去了?”
小曼正在饭桌旁吃一碗泡饭,她用筷子尖点点里屋母亲的背影小声道:
“当心让我妈听见。”
罕剧团的学员是不允许谈恋爱的。再说小曼的母亲唱了一辈子戏,也绝不允许女儿再找个唱戏的。
排练场是另外一个约会的地方。
大多数人回忆起自己的初恋来,感觉有点像偷东西。那种东躲西藏,心神不定带来的刺激甚至超过了恋爱事件本身。
恋爱那阵子,小曼的耳朵变得特别地灵,好像可以伸缩的天线一样,将远远近近的事情全都接收进耳朵里。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明天一早她就要返回学校去了,这就意味着他们又将是整整一个星期见不着面。她现在的心情就像放在油锅上煎着,吃什么都不对味,觉是根本不想睡的,睁着眼睛听着院子里的各种动静,有猫跳墙的声音,不知谁家的水管子漏水了,长时间地发出滴答滴答钟表般走动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小曼在朦胧中刚要睡去,却听到钵窗发出格啦一下声音很小但很清脆的声音曼竖起耳朵来听,果然又听到了另一声响∏什么人在用小石子敲钵。
金小曼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她听到另一个房间里父亲的酣声很均匀。她关门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院子里泻了一地的月光,四周竟像白昼一样亮曼跟着启东一前一后行走在罕剧团静静的小院里,小院里本来就静,这会儿更加没了人声,那些房屋好像瞌睡一样静静地阖着门,关着窗,他们两个一前一后,一男一女,像在月光下跳一种古老仪式似的影子舞。
排练场的大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那是一扇沉重的木头门。
他们不敢开灯,并排坐在黑影里喘着粗气曼说这么晚了你叫我到这儿来到底有什么事。启东说其实也没什么事曼说没事我就回去啦。
她说是要回去,身子却不动。他们看到月光从很小的窗口照射进来,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下∨练场有很多很多这样的窗子,排练场变成一格一格的。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排练场的夜晚原来是这样的。
“启东,我今天才发现排练场这地方很像监狱,你愿意在这儿呆一辈子吗?”
“很多人还不是在这儿呆了一辈子,比如说你爸和你妈。”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可不想像他们那样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
“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我想上北京去。我想总有一个地方能实现我的梦想。”
“你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呢?”
小曼想了一下说:“反正跟现在不一样。得是轰轰烈烈的,热热闹闹的,总之不能太平淡了。”
启东说:“我的梦想就是唱戏。”
小曼和启东是同时毕业的曼想我已经走出这么远,可启东还在原地踏步。他一直留在团里唱罕戏,小曼到北京后就跟他断了联系。
金小曼的工作是做“金色老年”节目的编辑兼导游。她理想中的角色是当个节目主持人,可“金色老年”节目主持人是一对上了岁数的老年夫妇。那对手上长着褐色老年斑的家伙霸占着演播厅的所有位置,年轻人只能干户外的活,比如说去拍一个介绍新开发的旅游点的节目,这类活儿组里一般就会交给金小曼或者胡蔼丽去干。胡蔼丽对金小曼一直怀有敌意,二人同性相斥,表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背地里却暗暗较着劲,谁都想压谁一头。她们头儿似乎看出什么来,给她俩分的活不偏不倚,一人一半,叫两个女孩谁都无话可说。
不管怎么说,金小曼对电视台那份工作还是喜欢的,为此她很感激白阿姨,但是白阿姨的那种矫情的、不自然的生活方式也让她感到很难受,她讲究得过了头,爱美也爱得过了头,她不吃鸡蛋黄,禁糖,低盐,整天疑神疑鬼,见了油炸食品会像见了毒药一样发出一声尖叫,好像全家的人都憋着劲要害她似的。她喜怒无常,搅得金小曼的情绪也忽高忽低在别人家里,工作也是人家给找的,小曼就是再看不惯也得忍着。
这个家里就白宫对她好,那好是不讲条件的,一心一意的。
白宫喜欢走哪都跟着小曼,有时课也不去上了,跟小曼一起到远郊区去拍外景,组里的人就会对小曼开玩笑说,瞧你表弟又来了。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都管他叫表弟。
有一回他们一行人到一个叫作鸡鸣山的地方去玩,那是一个尚未开发的旅游景点,四周荒凉,山峰刀削斧劈般地直立着,山壁上尽是枯黄的祼石。起风了,金小曼这才意识到冬天就快来了♀是她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北京的冬天一定很冷。
他们穿行在一个狭窄而黢黑的山洞里,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就好像在一个巨人的内脏中行走,无法看到来时的路,前面的路也是消渺茫的♀时候小曼的手碰到了另外一只手,那手冰冷而且瘦削,却把她攥得紧紧的。他们这样手桥手走了一段路,那只手竟然渐渐地热起来。
那天回到家中,晚饭时白宫一直躲闪着小曼的眼睛,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他母亲问他为什么脸色这样苍白,他支支吾吾地说是刚才有点晕车,于是就勉勉强强吃了半碗米饭,话也不说一句,碗一推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在转播一场足球赛,电视机前却空无一人,没有一个观众,晚饭后大家都各忙各的去了,小保姆素儿在厨房里刷碗,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响着,她似乎还在轻轻哼着一支什么流行歌曲,不过她唱歌总是跑调,从一支歌串到另一支歌。在她看来所有的歌都是差不多的,只管张嘴唱就是了。
金小曼穿过客厅来到白宫门前。电视机里的解说员卦热闹着,他声嘶力竭说得几乎吐了血,场上的球员倒显得有些不紧不慢。他说“进了……不过又打在门柱上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好球……可惜又被反弹了回来……”总之他一个人这么来来回回地瞎激动,电视机屏幕前没有一个观众。
红的光蓝的光打在对面的墙上,显得有些寂寥。金小曼叩响了白宫的房门,她没想到事情从此发生了转折。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