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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在六爷身边的日子,很忙。我总是觉得自己像个转陀螺,没怎么停过。每日沏两壶茶成了我偷懒的时间。六爷渐渐放下许多事给我。由挑几封信让我按他的意思回信,到就只扔给我信让我自己琢磨。而现在,许多并不太重要的信都只由我过目,然后挑紧要的告诉六爷一声,其余全由我看着办。任务繁重,六爷书房另一端的那张书案几乎成了我的办公处。每日卯时即起,却往往要到亥时二刻才有得睡。黑灯瞎火的,害我不知摔了多少青。回房后怕吵到虞靖、燕巧,连哼也没敢哼,匆匆梳洗一下就上床睡觉。

但这样频繁地接触各地军务,也使我对整个天下局势有了相当清晰的概念。

王上占据西北三川河谷一带,北有华水横亘,其余三面皆有山川阻隔,神都即位于其中。且其周围关隘大都依三川河谷的山势水势而立:潼关,拒其西,扼戎嘉之险;虎牢阻其东,扼崇阳山北麓与华水之间的通道;伊阙阻其南,扼崇阳山与圆朵山之间至河河谷通道;仲津阻其北,扼华水渡口。雄关虎将,王上能与豫王对峙多年,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到豫王,当年本是东北一支小队伍。但豫王雄心壮志,也颇多才具。表面上依附王上,暗中壮大自己声势,最终称雄一方。同为王上手下大将,六爷这一支却是自太爷起就辅佐王上。西北三川河谷的三分之二可说全是先太爷之功。可惜天妒英才,太爷在六爷才十四岁上就盍然而逝。六爷小小年纪就承袭了先太爷的爵位,引兵作战,西南这一方便是他亲手打下的江山。

现今,六爷手握­精­兵三十万,且麾下能人异士群集,要虎将有陈何年、鲜于醇之辈,要谋士有谌鹊、宣霁之流,实力于三方之中是最盛的。所以王上用他又忌他,豫王防他又拉拢他。

在这东北、西北、西南之外的东南却是颇有些复杂。小股势力有许多,像蒋和秋、郑言武、周湖这类就是,还有许多山寨、流寇,要打下来容易,要安置却让人头疼。到时,兵力牵制,反为人所乘隙。所以这东南一方,六爷没动,豫王似乎也不打算动。但个东南却是块让人眼红的地方啊。土地富饶不说,地势特别也罢,单是平这连年战乱所收的民心就是一大声势啊!

据我猜,六爷与豫王都是在等一个契机吧,一个既名正言顺,又无牵制的契机。

九月半,六爷有事出府。我认命地在书房里整理各地来的文书。衍州别将孙长龄来信回说,郦阳张贲已受不了九寨匪寇之扰,多次请示救援。我边看信边笑,六爷这招真是高明!那张贲摆明就是来当靶子的。他不闻不问,任其治下流寇猖獗,六爷可上本参他;他尽心尽力,但强龙岂压得住地头蛇?搞不好身家­性­命都搭上。横竖都是两边见弃的子,他是何苦来哉!

我摇头叹息一声,提笔拟了回信。意思就是六爷准他调兵赴救郦阳,亮出旗号,也就是敲锣打鼓地闹哄到郦阳。让该躲的躲起来,再驻上个十天半个月,让张贲好好款待一番,然后打道回府。下次再有求救,也可酌情行事。

写完,我又看了一遍。会不会太不厚道了?可是,各为其主,张贲,你自求多福吧。

正这么想时,眼前掠上一道­阴­影。我抬头,居然是谌鹊。他从永州回来了?我连忙站起,行了一礼,“奴婢见过谌先生。”

他­阴­郁地看着我,“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着这种话,正常人很难不紧张担心起来。我恭敬而坦然地道:“回先生的话,奴婢奉命在此整理文书。”

“整理文书?”他轻捻起我刚写完的信,瞧了一遍,“这信是六爷让你写的?”

“是。是六爷的意思。”我答得模棱两可。六爷的确让我代他拟回信,但此信的内容,六爷现在还不知道。

他似乎勉强信了,将信放下,在一旁的客座上坐了。我赶紧倒上一盏茶。“谌先生请用茶。六爷去了湘平知府那里,还要过会儿才回来。”

他点点头,接过茶喝了口,忽地“噫”了声,“这是首山毛峰?”

“是。正是青螺县的‘老竹大方’。”

“嗯……入口芬芳,犹若兰惠,醇厚爽口,回味甘甜……”他细看茶盏,“轻如蝉翼,­嫩­似莲须。果然不错。”

我敛眉在旁恭立。首山毛峰,冲泡后,雾气结顶,清香四溢。一芽一叶泡开后,便成“一枪一旗”,光亮鲜活。其长约半寸,尖芽紧偎­嫩­叶之中,状似雀舌,自然是极品。想当初,那本<茶经>可不是白看的。

“你叫什么名字?”

“平澜。”我声音平平,没有任何波动。

“水平处不见微澜,实乃纳动于静中。好名字!谁起的?”这个­阴­沉的人今天似乎特别有兴致。但这么和煦的问话,听在我耳里却总有种凉湿­阴­寒的感觉。

“是师傅起的。家师姓水,水睿。”的确,平澜是我十岁以后的名字,之前的名儿么,不说也罢。

“水先生就是你师傅?”声音听起来相当惊讶,他一双鹰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才道:“难怪有如此才智了。原来是这样……”

我不知如何开口,索­性­一径儿沉默。

他又喝了口茶,“啊,我刚从永州回来。本来还想顺道拜会一下水先生,怎奈军务紧急,总得先回禀六爷一声,夏阳事定了。”

我眸光一闪,扯开一个笑脸,“这可好了,六爷常惦记此事呢。”

“如今是可以放心了。”谌鹊笑笑,就此揭过。

我在旁站着。夏阳合攻之事,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有了事先的有备无患,再加上谌鹊坐镇,几是万无一失了。事定是必然。

由着一个月的整理文书军务,对于那事也了解得更为全面。蒋和秋是勉强出兵,一个半月前其部下参将何周延叛变,两军交锋,是勉力压下,会同意出兵显是屈于豫王之势。本就不想打,加之曾有内乱,军士缺乏斗志。六爷首攻蒋军,自然溃不成军。而豫王本就慑于六爷威名,在见到这种情况下,军心必乱。周、郑两军同在东南称霸,矛盾嫌怨还会少?稍加离间,两军默契就消,不能互相支援,当然纷纷争逃。这时,再集中兵力攻打豫王中军,自可一战而获全胜。

不过,单是胜军的消息,让谌鹊亲自来报也太过小题大作了吧?

“谌先生已到了?”六爷的声音传来,我一眼过去。一身白锦的他如仙子般已至书房。我赶紧倒上一杯茶。

“见过六爷。”

“不必多礼。”

看着他们行礼,我将六爷脱下的风衣挂好,又合上了书房的门。

“谌先生此次辛苦了。”

“分内之事,六爷言重。”谌鹊将军报递上,顿了顿又道。“豫王军已退,而蒋、周、郑三军也不成气候。六爷是否考虑乘胜追击?”

这个倒是有些费神了。进退各有其利弊,若乘胜追击,自可拿下东南的一部分,于豫王也是一大打击。但这么一来会耗损己方兵力,而豫王势必元气大损,反是让王上捡了个现成的便宜。而守,则可保各方势力均衡,但到底是失去了侵吞东南的一个大好时机。

六爷沉思良久,终究还是一拍书桌道:“撤了吧。让陈何年休整兵卒。这一次暂且放下。”

“是。六爷明鉴。”谌鹊像是放下了心,扭头又朝我看了眼。

我心一跳,却没有避开他探试的视线。他的眼底有种深深的忧虑,我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看得出来,无论是什么他都不想留下我,亦或是我们七个。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感觉迫近危险过,仿佛只要被他看着,就有一种死亡的气息环绕周身……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直至谌鹊走后。从来没有觉得这般无助过,保护不了任何人,也依恃不了任何人。呵,不要说保护,就是自己的命,也全在六爷的眨眼间的一个心思。而六爷,他又会维护我们这七个小女子多少?甚或他本就不会维护什么。

“七星只是一种声势”,一开始,就已注定我们的命运。我们的用处只是制造声势,如果这个声势达到了,或者已没有这个必要去制造声势了,那我们也就该赴死了。除非,我们能有声势以外的用处。

我看向窗外,已是九月十五,秋风吹来令人心神俱爽的高旷气象,但是,那一片蓝天却象征着风云变幻的搏杀。今后的日子会很难,却意味着七条命的生死存亡。我唯有一搏!

“在想什么呢?”六爷问着,很沉厚的声音,震得心也禁不住微微地颤抖。

我没有抬头,只是平平地道:“回六爷,之前衍州别将孙长龄来信回说,郦阳张贲已受不了九寨匪寇之扰,多次请示救援。孙将军请六爷示下。”

六爷并没有马上说话,只是以一种极深沉的眼光看着我。他在打量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已破釜沉舟。

“你怎么回的?”六爷的口气很淡,他在试探。

“奴婢以为不如调兵赴救郦阳,亮出旗号,光明正大地救援郦阳。让该躲的躲起来,再驻上个十天半个月,让张贲将军好好款待一番,然后打道回府。下次再有求救,也可酌情行事。”

我一直低着头,在说完后,我感到头上的目光一紧。六爷,我会让自己很有用,只要你能给我机会。

六爷走到我身边,白­色­的锦袍就这么飘逸在前面。我见他修长的手指伸来,一个闪神,已被他擎住下巴。错愕中,我对上六爷清隽的眼,狭长而明媚,幽深而不见底的清韵中有一种执着的严肃与几分评估。我稳住心神,努力自己目光平稳地对上他的视线。

“六爷,平澜的提议不知可不可用?”

这是求证。

六爷看了我许久,轻轻一叹,放开我走回书案。敲了敲桌子,“从今往后,这些事你不必再回与我。”

我轻垂眼,“是。”成功了。但我却并没有很开心,路还很长,我要走得倍加小心。

“平澜,你这一个月来瘦了好多……”午饭时,燕巧看着我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啊,天欲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不欲多说。这一个月来的辛苦如果能结出什么成果,那也不枉我通宵达旦地苦­干­了。

“那你担了什么大任呢?”虞靖夹了块鱼在碗里,又用筷子点点我的脸,“面­色­青灰,眼圈发黑,你在玩命啊?做不了的摆到明天就是了,哪有你那么拚命的?”

到底还是发现了。我嘿嘿傻笑,“明天也有明天的活嘛。再说,有你们那么照看我,我哪里玩得了命?”

“平澜,你是不是在计划什么?我们两个帮不帮得上忙?”燕巧放下筷子,一脸专注地看着我。

我知道一旦连燕巧也认真起来,那就代表这是非得交待清楚不可了。告诉她们并不是不妥,但我不想她们活得像我那么累。这一个月来,我时常在六爷书房里彻夜地整理各方事务,大到军政,小到地方民情,我要掌握一手全面的资料,理清各方的势力消长,才能对六爷的势力、对豫王的势力、对王上的势力,了如只掌。我若要成为六爷必不可少的一只左右手,这是必备的。当初师傅让我和虞靖练习的攻防战略,现在的确非常有用,至少,在训练中被师傅反复复提点的错误我不会再犯。心思都在这上面转,自然日里思,梦里也想,于生活方面当然不能顾全。我摸摸脸,果然削下了一大块。但身不由己啊!

我看着她们,一时欲言又止。告诉她们,让她们提早防范,是一件好事,但却是一件累事,消磨人的心力,没有快乐,只有不得不去下的狠心,不得不去防备的疑忌……

“你真的在打算做什么?”虞靖不让我躲开,双手抓住我的肩膀。

我叹口气,“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有人要除掉我们……”

“会吗?修月她们不是已嫁给了六爷?”燕巧轻问。

我淡笑,她们没有看到许多东西,这样的天真,在这里是要不得的。“那么如果有一天,六爷纳了新夫人呢?如果那新夫人恰巧是有背景,有势力的人呢?我们保护得了自己吗?”

虞靖眯细了眼,“你的意思是……”

“我们要让自己很有用。在这宅子里也好,在六爷身边也好,甚至在于军中也好,只要能让自己成为必不可少,至少也是不能轻易舍弃……”我把话打开,迟早要说,不如趁着还未吃亏的现在。

“原来这一阵子你在思考这些……”

“虞靖、燕巧,既然已说到这里,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三个都要开始忙了。燕巧好一点,在这个园子里你没有涉足一些要处,只是种种花,没什么要紧,只要别得罪人就行。但虞靖你,身在帐房,财务一手抓,又颇得帐房主管赏识,你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

“你想让我抓过这个宅子的财务?”虞靖惊呼。

这个我曾想过,却是非太多,并不适合虞靖大刀阔斧的­性­格,“不,你不适合。要让你整日和那些丫鬟奴仆周旋这几个银两、铜钱的生活你吃不消的。所以,我从今晚开始,会把现在天下局势慢慢讲给你听,你要好好准备了。”

虞靖深吸一口气,“你是说……”

“没错。我们要让自己的名字成为不可缺少,才不会受到侵犯。”

午后的日光透光窗棱在小屋里投­射­出束束飞扬的灰尘。已是十月中旬了呀,路正长,时间却并不宽裕。

日子仿佛回到了蒙乾镇的时候,午后,我拿着一卷卷的地图或文书与虞靖燕巧一起探讨。虞靖­精­神奕奕,又是以前那个壮志凌云,心怀天下的她了。亲和敏达,机智明睿。更重要的是她的气势,在谈到凌州的军情时,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炫烂得耀眼。我至此才缓出一口气,或许,这样的生活才是虞靖要的吧?

这样的切磋中,我也受益不少,虞靖那种一气呵成的直接让我在许多问题上少了不少顾忌,比如豫王在虎州的兵力纠结。虎州是靠近东南的一个大州,豫王在那边的势力很大,也因此,东南的大半虽并非属于豫王,却制于豫王。所以我本来想若能派人在虎州以西三十里的豳城设下兵力,是为防守一线。但豳城地势上却易攻难守,打下容易守住难啊!若不能及时救援,就算得了也是得不偿失。

幸好虞靖不是那么想。她说豳城还早,六爷的东南还未打下,要图豫王还为时尚早。而且,若要打,就当集中兵力直击虎州,迂回到豳城反而失了先机。

经由这一说,我倒有了一个隐约的主意,就是六爷如果要进图天下,那么到底是从王上这里先入手呢?还是由豫王这里先入手?看着豳城,我定下了方向,却没有和虞靖她们细说,因为,这个还太早,五年,至少也要三四年,那时各方因素都已成熟。这是叛乱罪,虽然大家都已心知肚明。

不过这样几日下来,虞靖的短处也渐渐明显。我奇怪以前怎么看不出来,有些疏漏之处是致命的,但她就是不觉。慢慢地,往日师傅对她的训叱回荡在脑海里,“气势盛处却不知自敛,可知败笔就在于此?”是呀!气势过盛却容易流于倨傲,骄意一起,难保不会马前失蹄。

燕巧也很不错,她往往只是淡淡地Сhā上一两句嘴,却都是恰到好处。她的懒散在正事上是丝毫不见的。敏锐处她可以看到许多细微的不妥。我笑看她和虞靖,她们二人若能互相配合,那是连虞靖的欠缺之处也补上了。到时,如果她们能入军中,我又混迹六爷身边,应该可以成就一番。只是,若如此一来,只怕我们七个是更遭人猜忌了吧?

退也是死,进也是死,这就是我为何迟迟未向六爷说起虞靖燕巧的原因了。真是矛盾啊!

正在寻思,一个丫鬟在书房外禀报,“六爷,刚才秦夫人忽然晕倒了……”

我一惊,拘缘?怎么了?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连手中的笔滑落在地也不知道。一句她怎么样就要出口,硬是在看了眼六爷后忍住。

“叫大夫看过了么?”六爷细长的眉宇微拧,“枕霞呢?”

“回六爷的话,大管事已在凌波阁了,刚刚叫了宋大夫去看了……”

我皱眉,真是,也不打探清楚,让人在这里­干­着急!我看看六爷,小心地开口,“六爷,不如去看看吧?”

六爷清隽的眉目看过来,终于点了点头,“这便过去吧。”

“是。”

我不等丫鬟说完,便手脚麻利地替六爷拿起了挂在一边的金丝撒花披风。十月底了呢,深秋的风已是令人瑟缩的冷了,会不会是伤风了呢?

心急如焚地赶到拘缘住的凌波阁,还没进门,却见枕霞面­色­平和地走了出来。我仔细看了看她,放下小半的心,应该不怎么要紧吧。

“怎么了?”六爷向前望了望屋子。

枕霞抿­唇­轻轻一笑,“给六爷道喜了。”

“喜?”六爷询问地看着她。

我也莫名其妙。

枕霞朝六爷笑着,“夫人正在屋里等着六爷呢。”说着她便躬身退在一边。

真是喜事么?为什么我觉得枕霞的眼神里并没见喜事,反而有一丝隐约的冷漠?拘缘……

进入内院,我看着六爷进屋,却只能在门外心焦地等着。到底怎么样呢?我回头去问枕霞,“大管事,夫人到底是……”

枕霞微勾­唇­角,“也给平澜姑娘道喜了。夫人这是有孕了。”

什么?!拘缘有孩子了?她要当妈了?我要当姨娘了?我们要有侄儿或侄女了?我全然沉浸在惊喜中,连枕霞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

呵呵呵呵,真是喜了!啊!要是告诉燕巧虞靖她们,她们一定也会很兴奋。呵呵呵呵,要当姨娘了……

大半天,我一直站在门外的大槐树底下傻笑,直至六爷从屋里出来。拘缘明艳的脸上流金溢彩,伴着六爷清隽高洁的身影,看来十分的唯美,像一幅画,也像一首诗。拘缘,是那么的美,六爷应该很爱她吧,也因此才会让她怀上他的孩子。

“六爷……”拘缘的脸轻垂,娇羞无限,微显苍白的脸上有种一抹动人的娇艳。

六爷则是含笑看着挽在左侧的拘缘,轻柔的语气如山间清泉,清澈动人,只是稍嫌冷冽,“好好休息,想吃什么就吩咐下人去做,想要什么直接跟枕霞招呼一声也行。别亏待了自己。”

“好。”拘缘半是松散的云鬓轻抬,那双眸子妩艳而温柔,又杂着浓浓的情意,望之让人怦然心动。

“我还有事,晚些再来看你。”此时的六爷完全像一个多情的丈夫。

“嗯。”拘缘轻轻点了下头,有些依恋地放开六爷的手臂。我从不知道拘缘那么一个清高自许的人居然也会有那么温柔得近乎缠绵的时候,那种娴雅,恍如一汪春水,几让人溺毙在里面。

我也很想上前和她说说话,但六爷已向院外走了,我只能跟上去。嗯,拘缘,只要你幸福就好。

快午膳时,我加快速度将手中的卷宗整理妥当。拘缘有孩子了,呵呵,我要当姨娘了。我已等不及要让燕巧虞靖一起分享这个大喜讯了。

六爷仍旧慢条斯理地看着各方的军报,不时还敛眉沉思一下。我在一旁等得心焦。自己快当爹了耶!居然还能坐在这里办公?正有些抱怨地觑着六爷,不防他一个抬头,抓个正着。

我扁扁嘴,索­性­开口,“六爷,今儿夫人有喜,是不是早点去用膳?”

六爷出乎意料地轻嗤了声,“你要见识得还多着呢!”

咦?什么意思?我困惑地思索着六爷这句话的意思。

“好了,你让枕霞在‘景斜园’摆宴,把其他人也叫去。”六爷没给我时间深想,立时就吩咐下来一事。

“是。”我依命退下,心里不时在琢磨六爷的那句话。到底六爷在暗示什么呢?是什么我应该见识到的么?六爷叫人在‘景斜园’摆下宴来,又叫上所有人,分明是很重视。可是为什么他刚刚的那句话却让人有一种不太舒服的算计感?像是一种礼仪和方式,没有欣喜的感觉在里头。但明明刚才在凌波阁里他还是一副温柔多情的样子,而他明明就是那个快出世的孩子的父亲,为什么一转眼,就见不到了那种本该存在的温馨呢?

在与枕霞说明之后,我又返回书房,却在途中看到了六爷。于是,我默默跟在六爷身后,是往‘景斜园’的方向。

“拘缘怀了孩子你真那么开心?”六爷忽然开口问我,语气清淡,让人觉不出什么心思。

我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老实地说:“是。”我快要有侄儿或侄女了,能不开心?再说,拘缘看上去也很幸福。

六爷不欲置评地朝我淡瞥了一眼,笑得冷漠。

看着这朵笑容,我心里升起无比的不安。心中有了一个想法,却不敢去承认。会不会六爷的意思是指……

到了‘景斜园’的饭厅,我就感觉到了这种让人不痛快的气氛。

修月刚到园子里,靠着棵树微眯着眼,像在闭目养神,又像在深思什么。张烟与秋航在另一棵树下清清冷冷地站着。瞧六爷走来,三人都迎了上来,目中有欣喜,却都不约而同地闪过苦涩。

六爷淡笑着,温和中有一种让人摸不着的疏离。“拘缘呢?”

张烟脸­色­一变,秋航则是别开了头。修月目光不变,仍是那张明秀雅致的笑脸,“应该快来了吧。”

事实上,拘缘是在大家都落座后才姗姗来迟。妩艳多情的脸上杂着一丝骄意与得­色­,我紧了紧眉,却见六爷含笑而起,轻轻揽住她轻盈的身子,坐到自己身边。然后才抬头对众人道:“今儿有桩喜事。拘缘有孕了。”

那么亲和声音听在我耳里却转成一种­阴­森,抬头看了下在座的其他三人,张烟与秋航那一闪而逝的不甘与哀怨让我心惊。再看修月,她却是笑着向六爷道:“真是件喜事了,恭喜六爷,恭喜拘缘。但愿拘缘你能一举得男。”

明明她的眼里不见笑意,可是她的声音却奇异地透着欢喜。那么诡异,让我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竟成了这样!我低下头,真的不忍再看,修月的强颜欢笑,张烟、秋航的伤心,而拘缘却一点也没顾忌她们,巧知倩兮地回给修月甜甜一笑,“谢谢你的吉言。”

生存在这里已是不易,却没想到连昔日的情谊也消逝得这般容易。

六爷刚刚的意思,我终于明白了。他是早已看清了的,是那般自负,是那般笃定。是呀,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我闭上眼,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弥漫在胸臆间,梗得让人难受。无论如何,我们是再也回不到最初了,那段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日子,那段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日子,那段共同读书,共同捣蛋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我不敢再回忆,怕不能面对现在,这个宅子是个吃人不吐骨的地方,每个人都不是绝对的安全,怀念是最最奢侈的东西,我已享受不起。我低眼瞥见修月、张烟、秋航房里的几个丫环,眼神冷厉,我忽然一个激灵。透入骨髓的­阴­冷渗入胸间,如果,如果有人居心叵测地利用各自的主子为自己谋利,那拘缘……

我转头看到拘缘笑靥如花,她可知道她已卷入危机之中?

一整晚,我躺在床上合不了眼,想着拘缘,想着修月,想着六爷,想着枕霞,他们到底有着怎样的心思?如履薄冰,拘缘,你要小心!

次日辰时二刻,我借口沏茶转到了凌波阁。这个时辰是拘缘起床的时候,也是该有早膳的时候。正巧,我在走廊上便看见一个约十七八岁的丫鬟端了早膳往内院走。

我忙跑上前,笑着问:“呀,这位姐姐,这是给夫人送早膳哪?”

那丫鬟见到我,一顿,忙笑着回道:“是平澜姑娘呀,来看夫人吗?”

我点头笑笑,“别姑娘不姑娘的,我和姐姐都是侍候人的丫鬟。这不,我也是奉了六爷的意思来看看夫人怎样了。刚起哪?”

“是呀。”她看看手中的碗,“这是厨房刚炖的黑豆菟丝子粳米粥。”

“哦?补肾安胎呀?”我笑问,却见她目光闪烁。“姐姐定还有其他事,我反正要进去,不如我端进去?”

“啊?这,这个……”她犹犹豫豫,我却一把夺了过来。她盯着我看了会,终于还是一笑“那就劳烦姑娘了。”

“姐姐还跟我客气什么?”我笑嘻嘻地看着粥碗,“菟丝子补益肾­精­,好多方中都是极好的安胎配药,姐姐也懂医道?”

“我一个丫鬟,自比不得姑娘有名师授业。哪里懂得这些?”

我忽然掀开碗盖一闻,“啊,好香!姐姐真是好手艺。不如……我尝一口吧?”我作势要喝,却一个眼花,那丫鬟已扑到我身上,顺带碰翻了粥碗。

果然有名堂!我脸­色­一变,直朝她看去,那丫鬟也是微微一颤,但马上镇定下来,“哟,对不住,刚刚看见有只蜂子朝你这儿飞,我一时手急……唉……对不住啊,姑娘。”

我冷冷朝她看了眼,轻笑,“姐姐这是哪儿的话,这碗粥,啧!真是糟蹋了姐姐一番苦心了。”

“呃……不妨事不妨事。”她支吾了会,“那我去再煮碗来好了,姑娘先请进屋吧。”

我看着她匆匆逃离,人已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若不是我冒称自己懂医道,这粥不是要喝进拘缘肚子里?一定要提点提点拘缘才行了。

推开房门,拘缘已脸­色­发白地坐在床沿。她听见了?我上前抓住她的手。好冰!

“拘缘?”

她抬头看我,眼神恍惚,“平澜……”

“拘缘,你怎么了?”我吓一跳。

“我……我好怕……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住这个孩子……平澜……”她扑在我怀里轻泣,那么无助。

我拍拍她,“别怕,别怕。我马上去跟六爷说。你不会有事的,孩子也不会有事的。我一定全力保护你们……”

“平澜……我该怎么办?”

“小心再小心。只要小心,总不会让他们钻到空子的……”

拘缘抬头看我,那么小心翼翼,让人心疼得难受。“那个丫鬟,怎么办?”

“留着她,今日的事被我撞破,她是不敢再动手的。你放心。”我替她擦­干­眼泪。

“可是……”

“只能留着她,若她走了,还会有其他人来,到时我们在明,她在暗,越发防不甚防……拘缘,相信我,你一定会没事的。相信我……”

“平澜……”

回到书房,六爷仍在批阅文书,知我来了,头也没抬,“你这茶倒是泡的久啊?去哪了?”

我看着他俊逸的侧脸,心里却是半分把握也无。“奴婢路上碰着了燕巧,说是前儿景加令送来的玉盘鹰开了。”玉盘鹰是西南樟地的一种奇花,其果可入药,有极好的活血化瘀疗效。但却极难培育,前几天燕巧还刚跟我提起过。

“玉盘鹰?”六爷冷冷地看着我,却没追究。他交给我封信,嘱我拟了,发往衍州。

我坐在书案前,神思不属,一直不停地想着该怎么跟六爷提起。一个上午便这么溜过去了。我还是没辙。

枕霞照例来唤六爷用膳,我看到枕霞,忽然想到了一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趁着枕霞还在说的时候,我Сhā了句嘴,“六爷,夫人有喜,是不是也该开些补益安胎的药来补补了?”

六爷看了我一眼,“嗯,的确应该好好补补,枕霞,你好好留意着办。”

“是。”

我又加了一句,“六爷,夫人她毕竟只有十七,诸多方面担心不全,什么东西吃得什么东西吃不得,那房里的丫鬟也不见得很晓得。夫人是有身子的人了,这方面可犹为要注意呢。”这是险棋,此话一出,我必遭许多人怨恨。但眼下这是最行之有效的了,依枕霞在这宅子里的地位,有她担待,自可保拘缘平安。

枕霞一听此话,一双杏眼微眯,直朝我看过来。

六爷眉­色­一敛,如针的眼光刺得我脊上发凉。“记下了?”

“是。”枕霞看看我,不轻不重地应着。

“你先下去吧。”

枕霞依言退下,走时把书房门顺手带上。

“平澜。”六爷的语声里有着严厉。

我立马跪下。

“你早上是去了凌波阁吧。”

“回六爷的话。是。”

“哼”六爷淡青­色­的袍角停在眼前,“我身边的人,如果连自己都保全不了,我要他何用?”

我心一紧,衣袖里,狠狠掐住了指节,没有说话。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明白,可现在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平澜愚钝……”

六爷仿佛叹了口气,“平澜,你很聪明,也够机伶,但这历练还是少了点。在这里,­妇­人之仁,可是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靠别人的庇护的人,又岂能活得长久?”

道理可以这么说,可是人情呢?我做不到……

“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别把自己也扯进去翻不了身。”说完这句话,六爷出门而去,留我在书房里跪着。

我闭上眼瘫坐在地,如何能置身事外?当日我们同进同出,六七年的情谊岂是说放手就可放手的?一开始,我们就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谁又能真的撇得开谁?至少,现在的我做不到。

平澜,你很聪明,也够机伶,但这历练还是少了点。在这里,­妇­人之仁,可是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靠别人的庇护的人,又岂能活得长久?

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别把自己也扯进去翻不了身。

我头痛欲裂,一整晚,六爷的声音如梦魇般缠绕于耳际。别把自己也扯进去……可是,可是,如何能放开手?那是血­肉­相联的情意啊。保一时是一时。

梦中一切都是那么混乱,像是要把人劈开两半,一时拘缘抱着满身是血的孩子痛哭,一时又换成了修月不冷不热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平澜,孩子死了……还我孩子!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凄厉的声音像一把匕首一下Сhā入胸间,钝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平澜,平澜。醒过来!”

我猛然睁开眼,是虞靖。我呼出一口气,一摸脸,都是汗。

“怎么了?做恶梦了?”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虞靖见我这样,倒来一杯水。“喝口水,再睡会儿,还早。”

我接过水,再一看窗外,月­色­正浓。原来我睡得并不久……

“虞靖,你说,拘缘会不会平安无事?”

虞靖挑眉看我,“六爷对自己的子嗣会不看顾?轮得到我们来­操­这份闲心?”

我看着她叹口气,虞靖的心结怕是解不开了。只是,“拘缘真的很危险……”

“平澜,这种事你最好不要卷进去,是非太多了。”虞靖也是一叹,“各人自求多福吧。”

窗外月­色­清亮,光晕柔和,他……是置身事外的吧?

在我的半强迫下,燕巧和虞靖总是一有空就去凌波阁看看。我也尽量抽空过去,在多方安排下,加上枕霞的担待,拘缘两个月下来,平安无事,胎儿发育正常,身体也好,连妊娠时的不良反应也挨过去了。

六爷见我反而执意着手下去,倒忽然转了态度,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忙活。仿佛评估,仿佛深思,而更多的,我隐约感到了算计,一种深远的算计。也好,你要看,我就让你看个明白,各人自取所得。反正这根出头的椽子我是做定了。

时近年底了,各处都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虞靖的帐房,各房的红包,月俸,都要计算分发。而书房这里也是这样,各地的政务军要都得在十二月廿五之前敲定。因为之后有十天的假期,当然紧急军务是除外的。饶是如此,也让人忙得不可开交。因为这些并不很重要,所以累得狠的人是我,还要为拘缘的事­操­心,我应付得几乎心力憔悴。而六爷似乎很乐见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训练我独当一面的能力,但无论是何目的,我仍是错不得,一点也错不得。

其实最受不了的不是军务而是这天。太冷!已下了两场雪了,我几乎已把所有厚重的衣服穿上身了,但还是成日冷得直打哆嗦。小时候生过一场病,说是一个冬天不能着凉,后来病好了,这身子也捂得受不得一点冷了。六爷府里待下人应该还不算苛刻,入冬后每人三床被,一床垫被,两床盖。之于虞靖燕巧是够了,但我仍是整晚整晚地冻得睡不着。

这一日我实在受不了,乘着六爷说要嘉奖我这几日劳苦功高时,就半真半假地说了:“奴婢不求别的什么,只让六爷能再多加奴婢几床被子就行。”

六爷微讶地看我,“怎么你的冬衣没发?”

我只能嘿嘿讪笑了声,“发了。可奴婢自幼被家里人捂惯了,怕冷。”

六爷点点头,转身就对身边一个丫鬟吩咐道:“告诉枕霞一声,给平澜加两床被子,嗯……再拿库里还剩的绵料给添置几件暖厚的冬衣。”

“是。”那丫鬟有些吃惊地看了我一眼,领命而去。

当晚我就拿到了被子,隔了几日,连绵厚的三件丝绵素浅灰长袍也拿到了,让我幸福了好几天。

现在想来,那时似乎正应了句乐极生悲的古话,这日晚上回去,就见虞靖、燕巧面­色­发黑地站在门口,脸­色­委屈又愤恨。

“怎么了?”我忙问。

虞靖看了我一眼,满眼都是不平,“这明摆着就是欺负人!”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看看她,转身想进屋看看。现在已近三更了,她们两个不进屋却要在外面受冻吗?

燕巧一把拉住我,眼神难过,“平澜,我真替你抱不平!你每晚那么晚睡,好不容易有些嘉奖却有那么多人在背时中伤。你活得那么苦……”

我一愣,随即笑道:“这是什么话!怎么好端端的……”

我话还未完,就被虞靖打断,“别瞒我们了,因为拘缘的事,你得罪了不少人,这几个月她们没少找你麻烦。要不是今天……要不是今天,你是不是仍要每天笑呵呵的?该死!我居然全不知情!”

我心里一惊,却还是嘴硬道:“什么跟什么啊!你们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很困了,才不要和你们胡说八道……”

燕巧拉欲往屋里走的我,“你的被子都被水浸得全湿了,你还怎么睡?”

她平静的语气却让我大吃一惊,“那……那你们的呢?”

“那是拜我所赐,我在帐务上不给一些人留情,她们报负来了,燕巧也遭了殃。”

我看着虞靖,从心底升起一股冷意,逼人太甚!我都已退避三舍了,却还不知足,非得要我下手么?

燕巧摇摇我的手臂,有丝担心,“平澜……”

我抬头朝她平平地一笑,“是我不好。你们今晚修月那儿睡吧,她手下的人调教得好些。”

“那你呢?”虞靖深沉地看着我,没有轻易就应下我的话。

“我么……再去书房看看,有一卷文书还没看呢。本想先来睡,可现在睡不成了,索­性­把它弄好省心。”

“你不睡了?”

我朝她们一笑,“快去吧。再晚小心连修月都不给你们开门。”

“平澜我……”虞靖还要再说什么,却让燕巧拉着走了。

我向燕巧感激地看了眼,我知道依虞靖的脾­性­,不把我也扯走是不会­干­休的,但我需要好好的想一想,静静地想一想。

看着她们走到不见,我再度回头瞥了眼卧房。我从不想去伤害别人,可似乎一味防守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往上的路那么窄,我又怎可希望别人会让开一些好让大家都平平安安地走?是我错了。

我无意识地在小径上走着,想着日后的应对之策,回神时却发现自己站在小湖边。很陌生的景象,但这个地方我知道,是水纹苑,六爷的禁区。只有这里才有这个宁静幽雅仿佛能洗去人一身机锋的平和温煦得让人如沐春风的湖泊。

夜很冷,无风却已冷得让我的指节冻得发痛。我看着已然冻住的湖水,四周很暗,却衬得这结了冰的湖水澄亮晶莹,我两次见它都是在夜里。想来水应该极清,不然不会有如此清澈的反光。冻得发僵的手抚上湖畔早已落光了叶子积满了雪的柳树,却发现这覆了雪的树枝比我的手要暖和。

是真的很冷,看着沉寂的湖水,我感觉自己也在结冰。从心里开始,冰透到外。他们到底想要逼我到时候?我如此退让竟不能让他们有丝毫满意么?我真的不想害人,不想变得残忍,可他们却已逼到了这个份上,让我欲退不能,因为身后已是我的同伴,再往后就是悬崖。

是呀,­妇­人之仁在这里,是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我不想死,我也更不想让我的同伴有丝毫损伤,人有亲疏之分,那么只有如此了……

我看着湖水,那么清冽,冻住了也不见几分­阴­冷,反而是那样的洁净与温和。像玉,暖玉。你一定不耻我的做法吧?是呀,那么卑鄙的念头,连我自己都厌恶自己。是不想,却无能为力。我深吸一口气,已近卯时,细瘦的月光洒在湖面上,那么圣洁柔和,光风霁月,让我觉得连吸一口气都是那样的不配。不配,却已不能回头。

快天亮了吧。我闭上眼,从这一刻起,我将不再手软!

卯时半刻,我已在书房候着六爷。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六爷六爷才翩然而至。清晨下着点小雪,六爷一袭雪白的锦裘大氅,夹带着雪的清新。

我见他来了,立时上前,替他解去大氅,又绞上一块热帕子让他擦去眉际沾着的雪。屋里因为早早已有人放入了火盆,此时已颇为暖和。

六爷接过帕子擦脸,在交还我时又仔细看了看我,“你今日怎么那么早?”

“回六爷,昨儿还剩下一卷文书呢!再过会儿谌先生宣先生还有鲜于将军不是要来议事么?总得赶在他们前面把事了了。”我回过身去将东西整好。六爷的眼神过利,让人心惊。

“是么?”他笑语,没再说下去。

我暗里松了一大口气,昨夜已是我第二次擅闯禁区了。

“六爷,这是河州剑峰发来的密信。说王上在河州调兵。”河州靠近豫王的势力,多年来豫王一有动向,河州便有危急。王上在年内作此安排,是否有意在来年对豫王有所行动?不过,如果王上想要动豫王,首先第一个要通知的人就是六爷。只有六爷也动了,才可让豫王左右受制,于军事上占据主动。王上断不会放弃这种打算,只是为何这一次调兵,反而是让六爷安排在河州的人来通知呢?不合常情,必然有诡诈之处。

反观六爷也是敛眉深思,似乎一时间也摸不透王上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还有,张贲已从郦阳给召回了。”我又拣出另一份公函。张贲撤回,这在意料之中。只是才短短小半年,会不会王上也太虎头蛇尾了点?若说是想讨好六爷,当初就不该派人来,派了又这么快招回,朝令夕改,似乎王上也还不至于如此草率。种种迹象似乎都预示着一个­阴­谋。是什么呢?

六爷清隽的眼,又一次流出一股讥讽之意,“不必理会。雕虫小技,下手也太软了些!”

是么?只是雕虫小技?我心有疑问,但于王上,我毕竟没有六爷那么相知甚熟。

于是我继续整理文书,好不容易把该­干­的­干­完,议事的人也来了。正是谌鹊、宣霁、鲜于醇。谌鹊依旧是那股子死气沉沉的样子,鹰隼的眼不露锋芒地瞥过我,向六爷行礼。宣霁一身青­色­的绵袍,见过六爷后冲我一笑。我回了一礼,转过身,那么眼前这位昂藏威武,一身短袄也遮不去戎马之气的粗犷大汉应该就是威名赫赫的鲜于醇将军了?

我淡淡一笑,是了。这位将军是从先太爷起就已位至将军,不止在先太爷手里立下汗马功劳,到了六爷手里,更是南征北战。六爷能如此年轻就掌控西南,鲜于醇与另一位大将陈何年功不可没。其军下,治军严明而不苛刻,生­性­豪爽而不粗砺,为人谨慎而不拘小节。六爷能收得此人,大业便已成了一半。

六爷见到他们显然也很是欣悦,笑着道:“快进来吧,鲜于将军是武将出身,自是不畏严寒,宣先生定是快吃不消吧?”

宣霁呵呵笑道:“是啊,这天冻得不行,也只有鲜于将军能如此轻装一骑,非但不见丝毫冷意,一趟马下来近乎要出汗了呢。”

鲜于醇一听此话哈哈一笑,“我是个武夫出身,自比不得宣先生娇贵,这凌州的天气比起当年在北地戍边的天候来可是差远了。瞧我皮厚­肉­粗的,这南地的小小冬天又岂能奈我何?”

此话说得大伙都笑了。

“鲜于将军是个茶痴,正好,我这里可有个­精­于茶艺的人。”六爷转头看向我,“平澜,去沏壶热茶来。”

“是。”我微笑领命而去。

待沏上茶来,我还未将茶放上鲜于醇的案桌,就见他空里嗅了几口。

“啊,好浓的鲜花香。冬日里喝花茶么?”他皱皱眉,显然觉得一个大男人喝花茶不大像样。可这并非花茶。

我在一边笑禀:“启禀将军,这是平江岩茶,并非花茶。夏日才最宜花茶,平澜断不会这般没见识。”

“是平江岩茶?!”他吃惊,近乎小心翼翼地看着茶碗。

我抿­唇­轻笑,“是。正是大红袍。”

“是了,是了,平江岩茶虽未经窨花,茶汤却有浓郁的鲜花香。”他点点头,端起茶,缓缓啜了口,闭着眼回味,“啊!绝品!甘馨可口,回味无穷。兼有红茶的甘醇与绿茶的清香,香久益­精­,味久益醇。难得你还知道用的小壶小杯……你这小丫头倒真是伶俐!”

“将军过奖。”

此时宣霁在旁Сhā话,“将军可莫小看这位姑娘,她可是水先生的弟子呢!”

“水睿?难怪,难怪了。”鲜于醇低头看看茶碗,连声称赞。

平江岩茶条形壮结、匀整,­色­泽绿褐鲜润,冲泡后茶汤呈深橙黄|­色­,清澈艳丽,叶底软亮,叶缘朱红,叶心淡绿带黄,本是极为好看。看来鲜于将军真是个茶痴了。

几人瞅着鲜于醇又说笑一阵,就转入正题。他们三人俱是六爷重臣,断不会只为小事而来。

果然,谌鹊先开口,“六爷,听说神都那边有意封六爷为晋岑王。”神都那边指的自然是王上,而谌鹊如此称呼,显然已早不把王上放在眼里。我轻轻一笑,所谓谋士的傲气,谌鹊也并不是没有弱点。

不过他说的话倒是有些意思,封六爷为晋岑王,其意很明白。岑州是豫王的核心,就像神都之于王上。这招,不可谓不高明。将岑州封给六爷,等于扔出了烫手的山芋,看来那个叫常望月的还有些门道。

六爷眼一眯,“平澜,你将早上那两件函文说一遍。”

“是。”我口吻平静,转身他们三人,“王上在河州剑峰暗中调兵,并召回了郦阳张贲。”

很简单的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里头却有着让人耐人寻味的东西。三人都闭上了口,谌鹊沉吟了会,“六爷,如果将三件事连起来看倒是可成一体,只是,王上是有意,却并未下旨,显然这是后续地安排,那之前,他想做什么?”

说得好!果然不愧是一代名流!

宣霁在一旁喝了口茶,“各边似乎都没什么动静,王上这是想来暗的?”

六爷微闭着眼笑了笑,“王上那点子伎俩我还不放在心上,倒是封晋岑王这事得好好合计合计。”

我听着心中一动,这事说不定是险也是机。

谌鹊一听此话面上一宽,显然早已有主意了。宣霁与鲜于醇都在那里沉思,两方斟酌都觉有些棘手。

六爷那双狭长的凤目看了看众人,忽然朝我瞥来,“平澜你说说。”

我惊诧,这在私下里我也经常说些想法,可却从不曾在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六爷的意思是让我正式入他幕僚?我看了眼在座的三人,他们俱是吃惊地看着我,其惊诧程度不亚于看到怪物。而谌鹊的眼神更为锐利,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这一次,我已走上了一条只能进不能退的路。暗中紧了紧手,我很沉稳地开口,甚至­唇­角都沾了丝笑意,“奴婢以为这正是六爷的机会。名正言顺地扫平东南的机会。”

此话一出,我听到了两声抽气的声音。宣霁与鲜于醇都朝我看来,其惊更甚刚才。

六爷微笑不变,“继续说。”

“六爷兵重西南,而豫王位据东北,势盛东南,王上封六爷为晋岑王,正好有了这个王令兵出东南,消灭豫王在东南的势力。”

“那,敢问姑娘,王上如果乘机派兵南下呢?”鲜于醇的声音正经起来,我心中暗赞一声,略欠了欠身,“回将军的话,六爷打的是东南,于豫王并无直接冲突……”

宣霁拊了下掌,接过我的话,“不错!豫王不但不会与六爷交锋,还会在旁虎视眈眈,等着王上南下。王上必不敢轻举妄动,不但不会南下,反而会应六爷的兵出东南,进兵豫王。姑娘好周全的谋略!”

我低头一笑,“宣先生实在过奖。”身侧谌鹊的目光何止­阴­厉,真是有些可怕了。若是可以,他不定现在就会杀了我吧。

“你小小年纪又在这儿妄论什么,下去吧。”六爷淡淡地说着,但我听出他对于我的提议很为中意。

“是,奴婢逾越了。”我温顺地答道,然后退出书房。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已在六爷的外务上站住了脚根,不能说我的战略有多出­色­,但看六爷与谌鹊宣霁的神­色­,我的话已一掷定乾坤。

走出书房,我在园外看见了修月。

“修月?”我上前。

修月朝我上下一看,“到我园子里说说话吧,你现在也正空着。”

这定是有话要和我说了。“好。”

我跟着她默默地走到了藏秋园。园内下人都安分地走得远远的,内园里,雪还未扫,我俩踏步其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四行。忽然想起在蒙乾镇,冬日落雪后,我们一样在书斋后的空地上玩雪,我虽怕冷,但对玩雪却是甚为喜欢,即使玩一场后总是伤风一阵,也会挨师傅的骂。那段毫无心机的日子呀……我呼出一口气,现在已再无这个心­性­了……

修月停下步子,“平澜,我不想绕弯子,直接跟你说,拘缘的事儿你别再Сhā手了。”

我别开眼,她的话在我意料之中。

“昨晚上燕巧虞靖都和我说了,那事真的只是看不过受宠的眼红么?”她看住我,一字一句,“你明白,那是警告。”

我低头不语,是,修月的话句句在理,但……

“平澜,你真是太死心眼了。这个宅门里能保住自己已是不易,你却还要自己招惹麻烦。你可知道你再Сhā手下去会连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我抬头朝她轻笑,“修月,那你今日为什么找我谈?如果你也真的那么放得下手,你又为什么要劝我?我现在是众矢之的,你找我又是何等的引人注目?”

她一时语塞,看了我半晌,终于长叹一声,“平澜,你我都是认定一事便会做它到底的人。可是,你有太多太过在乎的东西,牵绊太多,纵使有些事你做了,也会黯自神伤,到头来最苦的还是自己。这就是你我不同的地方。有时候,你该为自己想想,而不是为别人。”她说到这儿,忽然扣住我的双肩,“还有,有些人真的那么值得你去舍命相救吗?”

我忽然不敢再继续听她说下去,“修月,我还有事……”

她抓住我,“听我说完。拘缘,她真的那么无助么?”她忽然一笑,“或许真的有三分无助,可却展现了十二分在你面前。你是六爷身边的人,她很清楚有些不能说出口的话该由谁去说到。”

我屏住呼吸,心里一缩。想逃,修月却锁住我的眼睛,“你知道,你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我惨然一笑,“修月,你说的句句都对,可是,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就可以见死不救呢?”我反握住她的手,“修月,离我远远的,就算宅子里的人会放过我,六爷身边的人也不会放过我。我早已是签了死契的人了,也不在乎这些锦上添花。”

“你………”

“好了,我走了。你快回房吧。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同窗吧,除非到了我有能力控制一切为止,否则都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抽回手,然后走出藏秋园。

雪停了,天依旧­阴­霾,­阴­云密密地堆积在苍穹。这年凌州的冬天,无风,亦凛冽。

已是二十八了,今年是小年,没有年三十,为了就到的除夕,整个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忙得团团转。军务政要已在二十五日之前解决整理妥当,而各州县也无特别紧要的事情,于是我这儿的正经活儿倒反是空下来了。

中午,就只剩下我和燕巧才有时间吃饭,虞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午饭也经常是塞一个包子在嘴里,边嚼边看帐目就这么过了。

“啧!没了虞靖,饭­色­就差了整整几个档次。”燕巧边吃边挑剔。

我夹起一口菜佐着饭吃着,没有吭声。这几日,几乎将我心力榨­干­。

燕巧看看我,“你这几晚怎么过的?”

“睡觉。”我头也没抬。

“没见你和我们一起去过修月的地方,朴园的东西也没动过,你到底睡哪?”

“张烟、秋航都可以。”

“可你一个地方也没去过吧?”燕巧盯住我。

我朝她看一眼,笑道:“书房总是个地方吧。”

燕巧泄气,“不是在早四日前就该结了吗?怎么还有那么多事?”

“总还有许多事是不分过不过年的。”我语气清淡,并不想多说。

“那朴园那边你打算怎么办?那几床被褥差不多也要烂了。”

我眼一沉,冷笑,“那就让它烂着吧。”

燕巧看着我忽然不说话了,我心里微涩,可是这种黑暗我并不想让她沾染。匆匆吃完饭,我又回到书房。六爷去了凌州郊外,整个书房一时有些静。我环顾四周,窗明几净,六爷是个爱­干­净的人,手下的丫鬟小厮也都调教得明明白白。同样,他对手下人也要求做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朴园那几床被褥算什么,这些小事根本不用燕巧来­操­心的。

从窗台望出去,远远地看见家丁丫鬟来来往往,过年的喜气散布四周,浓烈地燃烧开来。六爷对下人的要求自是严厉,但仍是有零零落落的炮仗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是除夕了,虽不合规矩,但热闹欢喜之余也不那么计较。

还在蒙乾镇的时候,也是这般吧。我、张烟、虞靖向来没个约束,放起炮仗来也不输于别家的小子。而修月与秋航是十分安分的人,连看也不看。燕巧喜欢看却不敢放。拘缘是早早被父母拴在家中。不过,晚上都会结伴到师傅的书斋里跟师傅一起。

或许因为是除夕,所以师傅这天晚上都会喝点酒,微醺的他总让人觉得有丝悲哀缠绕在其眉间。有一次,我和虞靖还偷偷看见他拿着一块通体澄黄的玉佩反复思量。那时候不懂,还曾偷出来玩过,现在想来,师傅这一生必定也有许多痛苦与无奈吧。

现在想起他那日的绝情来,也明白了他自有他的隐衷,只是我们都不能知道。

除夕了,云散,雪止,多风。凌州的雪很轻,风轻轻一卷,即满天飘零,“千树万树梨花开”原来不止北地才有。喜庆的气息很浓,大伙都乐呵呵地忙着。

但我忽然发觉,府里有一批人很平静,一种预先安排过的镇定。那是侍卫。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六爷在安排着什么,但我却看不出端倪。

算了,我还有我的事,六爷既然有所决断,想也布置妥当了。我在书房院外拐了个弯,前面即是帐房,虞靖正在那里忙活。

我敲门进去,“虞靖,怎么还在忙?”

“啊,平澜哪,你去帮帮燕巧吧,她被叫去替补各种杂役,上午已不不知吐了多少苦水。”虞靖整张脸都埋在帐册里,头也没顾得上抬。

我略一迟疑,“好。今晚有空你过来一趟,我有话要跟你说。”

虞靖抬头,“什么事?”

“现在你先忙吧。”我不再打扰,转身往回走。燕巧那么懒散,必不堪被这么叫来叫去地打杂。如果由我叫她去书房帮忙倒还可救她一救。

和燕巧在小园子里聊了半天的话,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晚间。冬日的天总是暗得快。

六爷一落座,仆人便如流水般地进出‘景斜园’,一道道菜­色­花样繁复,让人眼花缭乱。

先是丽人献茗,上的是首山毛峰。再来便是开胃菜,乾果四品:­奶­白杏仁、柿霜软糖、酥炸腰果、糖炒花生。蜜饯四品:蜜饯鸭梨、蜜饯小枣、蜜饯荔枝、蜜饯哈蜜杏。饽饽四品:鞭蓉糕、豆沙糕、椰子盏、鸳鸯卷。酱菜四品:麻辣|­乳­瓜片、酱小椒、甜酱姜牙、酱甘螺。

然后是前菜七品:凤凰展翅、熊猫蟹­肉­、虾籽冬笋、五丝洋粉、五香鳜鱼、酸辣黄瓜、陈皮牛­肉­。膳汤一品:罐煨山­鸡­丝燕窝。御菜十品:原壳鲜鲍鱼、烧鹧鸪、芜爆散丹、­鸡­丝豆苗、珍珠鱼丸、猴头蘑扒鱼翅、滑熘鸭脯、素炒鳝丝、腰果鹿丁、扒鱼肚卷、清蒸时鲜、炒时蔬、酿冬菇盒、荷叶­鸡­、岑州海参。还有糕点如许:冰花糕、松子海罗­干­、芙蓉香蕉卷。

酒是最好的花雕,当然也上了凌州最是清洌的‘垅觉芳’。

末了还有时令点心、高汤水饺。

所谓富家气派,我算是见识到了。看着满桌的酒菜,光是看就觉得舍不得下筷。六爷自是淡噙着笑意,修月、张烟、秋航、拘缘四个也开心地吃着菜,一桌子人显得和气又喜意洋洋。但为什么我看着六爷的眼,却发觉他有一丝异于平时的冷静呢?像在全力备战。

我微微皱眉,眼光看上拘缘,她笑得那么祥和,肚子已隆起来,那里有一个生命正在成长,明年夏天就会有一个孩子呱呱坠地。

宴席进行了大半,院里却猛然刮来一阵强劲的大见,吹得人睁不开眼。‘景斜园’的院门被风吹开,外面响起了打斗声。我一惊,难道……我飞快地看向六爷,只见他仍是淡噙着笑意。六爷等的就是这个么?灵光一闪,“他那点子伎俩我还不放在心上”,来的这些刺客是王上派的?如果是,那可真是个卑鄙却有用的主意,那是说如果六爷没防备的话。

屋子里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只有六爷拿着酒杯轻酌着。一阵轻风吹过,我忽然感到眼前一闪,六爷已长剑出鞘,直指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屋里的黑衣人。刺客!丫鬟仆人们都惊叫起来,都纷纷涌向门外。我快步上前扶住拘缘已略显笨重的身子,对其他人大喊,“全呆在一边!外面更危险。”

听打斗声的激烈,显然来的远不止三四个。此时出去,无异自寻死路。我护着拘缘,拉住张烟,让丫鬟们围成一圈,环住她们的主子。看六爷胸有成竹的样子,应付一个刺客应该可以吧。我心急地看着眼前一青一黑两条身影,他们打得如何我不知道,但看六爷依旧气定神闲的样子,显是游刃有余了。我吁出一口气,一旁修月紧抓着的我的衣角也轻轻松开了。才想安慰一下紧张得不行的拘缘,却见那刺客不知挥出什么,六爷翻身一跃,仆人中已有两人忽然倒地。是暗器?!还来不及惊诧,那刺客趁六爷一跃之时便向我们这一处扑来。目标似乎直指拘缘。

我情急之中已抱住拘缘一个转身,手被人抓住,我忍痛将拘缘顶开,人已被刺客拉过去。手似乎脱臼了,疼得人冷汗直冒。那刺客没料到他居然会抓错人,一个怔愣,六爷的剑已当胸刺来。

这是气势惊人一的剑,也是必杀的一剑,刺客眼神一冷,将我横在胸前,竟是要用我来挡剑!

冰冷的杀气充斥全身,一时我只能瞪大眼睛瞧着死亡之剑刺过来,心跳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止。我抖着­唇­,喉咙里却像塞着一团绵花似的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顺着越来越贴近胸口的剑,我对上六爷的眼,那里面是一片冰冷冰冷的杀意,似乎闪过一抹迟疑,但随即是更冷的寒光,他眼一紧,居然是直直看着我的眼将剑送入。

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快速而冰冷地夺去呼吸,我很清楚地感觉到长剑贯穿了身体,于身后晕开一阵温热,渗入我冰冷的胸口。胸口很疼,却比不上浑身那种冰冷的感觉。

六爷的剑随即拔出,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我摇摇欲坠,背后有人倒下,耳边似乎有人在大声呼喊,但我已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楚。

快死了吗?……我模糊地想着,眼前是一片黑暗­阴­冷,已没有痛的感觉了,却觉得很冷,异常得冷……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清洌的,那令人窒息的杀气居然是冲着我来的……心口好痛,有异于剑刺入时尖锐撕裂的痛,却像是坠入谷底般冰冷得要裂开的疼痛。

……呵……快死了么……我有些讶异自己居然还头脑清醒。我费力地看着,想看看拘缘,想看看燕巧她们……想看看六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是了……我一定死了……这里是­阴­间……难怪他们都不在……不在呵…

真是冷啊……是哪里呢?那么黑……好累啊……不知自己还在挣扎什么,好想放手……

似乎背心传来一股遥远的的暖意……让人眷恋……很浓……但却是那么远……像在招引着什么……我想够……整个人却沉重得根本无法动一动……唉……算了吧……

可是那暖意无比执着,一直一直就这么源源不绝……

渐渐地,似乎有那么一点暖了……黑暗仍在继续……压得人透不过气,但好像不那么冷了……可是这时候,浑身却开始灼烫起来,满眼满眼的,都是红雾。似乎呼吸着每一口气的都是热烫得如同火炉里的热浪……原来她们用的不是土葬……是火葬……

火点在身上,无处不烫……我挣扎着喘息……都是火苗……不是黑的,都是红的……好难受啊……连手指都动不了的沉重的身体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坠……她们竟是在烤我么?……还不如埋在地里……黑就黑点……好热……模糊中还飞来一只大火炉,啊……

好痛!胸口有如火灼般的疼痛……眼皮好重,我竭力睁开……想看清地狱的模样……

咦……有烛光在摇……淡绿的纹帐,雕花的床板。我转转眼睛……桌上伏着一个人,是……燕巧么?我没死么?还是幻觉?死人也有幻觉么?

窗边,似乎也有个人影……白­色­的锦袍……谁呢……

我想开口,喉咙却像火在烧般,灼痛得像要冒出火来,只能发出自己也听不清的呻吟。而窗边那人却像是震了震,猛地回过头来……

唔……头脑阵阵晕眩,让我看不清迅速靠近的身影,眼皮再也撑不住地合上……我好想看清到底是谁……恍惚中一双手抓住肩膀,扼得胸口好疼……我皱眉,力道好猛……还似乎紧了紧……耳边听到一句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谁让你去挡那一剑的!你知不知道只要我……”

只要什么呢?我没再听到任何声音,只觉黑暗又一次来临……

当意识再一次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口中苦得要命。是什么?我皱眉,用力撑开眼皮,入眼是一只汤匙,有一股浓烈的药味传来。然后,在我听见一声尖叫的同时,有些微烫的液体倒在我脸上。嗯……我嫌恶地闭上眼……

“啊……醒了!醒了!终于醒了!谢天谢地!平澜……你听得见我吗?你看看我,别又闭上眼睛……”是燕巧的声音,叫到后来成了哽咽。

我睁开眼,呼吸还是有点闷,但我明白我已算是逃过一劫了。“燕巧……”我轻喘,发觉说话很累,喉咙里有点凉凉的感觉,却充斥了苦味。

“她说话了,她说话了!”燕巧扑在床前,热切地看着我,我又看到了虞靖有些憔悴的脸,两人的眼里都布满了血丝。

“平澜……”她的声音沙哑,有种压抑后的轻颤,叫得那么小心翼翼。

我虚弱地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除了喘还是喘,仿佛吸不够气似的。但“燕巧,你能不能……”

燕巧附耳过来。

“你能不能先把……我的脸给擦了……”

燕巧倒吸一口气,瞪着我,紧闭着嘴。虞靖在一旁暗急,“她说了什么?”

我轻扯扯嘴角,脸上的汁液快要流到脖子里了。终于,燕巧不甘不愿地拿手巾给我将汁液擦掉,虽然气我,动作却很轻。

虞靖呼出一口气,“平澜……你吓死所有人了。”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着我,仿佛我会随时消失一样。“你知不知道,当时,当时我们都以为你要死了……刺得那么深……那么凶险……当胸贯穿的一剑……”

那一剑呵……我心里一缩,即使我现在已然活了下来,即使一切已过去,仍是让人不寒而栗。

燕巧握住我的手,“你已昏迷了十天了……就在七天前,大夫还说你没救了……你可知道你的伤有多重?”她说得好轻,像是怕我会被吓到。

我看着她,好想说什么,“……我活下来了……死不了了”

“还说!”她的眼泪滴在我的手上,很热,“大夫说那一剑,几乎就刺到心了,只那么一寸。一寸!只要再往下一点点,你……你就……”

只差那么一点么……我眨眨有些­干­涩的眼,忽然有一个问题,“你们一直守着我么?”

“嗯。”虞靖点头,“拘缘也要守着你,其他人劝着才走的。”

拘缘……我忽然不想问了,是幻觉吧……我看看虞靖,淡笑,“今儿初几了?”“初十了。你已昏迷整整十天了。”

初十?糟了……没时间了。我努力想撑起身,却浑身使不出一点力,只能躺着空喘。

燕巧见状慌忙扶我靠上床壁,“你想怎么样?动嘴就行了,我帮你做好了。”

我深吸几口气,“……燕巧,你去守门。”

“守门?”燕巧惊疑,随即瞪着我,“你才刚醒!昏迷了十天的人,你才刚醒!”

“别浪费我的力气……去守门。”我咬牙。

燕巧眼里有怒火,却仍是站到门边。我看住虞靖,“你的帐册还没交吧?”

虞靖蓦地盯住我,“你知道?”

“……帐房主事金儒的底我已查得清清楚楚了,你一直算不清楚的那本帐本里,是不是少了一大笔钱?”

“是,八万两银子不知去向,这也是我一直留着审核的原因。”

我闭上眼,轻喘,“不只八万,一共有十二万……是他私自挪用了。你将这笔款项记在预支军备上,交上去就行了……”

“预支军备?”虞靖吃惊。

“拜最初审对的帐册所赐……我觉出凌州卫左军道的军费有问题,所以记了下来……”

“与这笔钱有关?”

“现在无关……”我笑笑,好累,头又开始有点晕晕的了。

“你难道想把二者联起来……?”虞靖满面惊诧。

“……虞靖,以后你们会好过许多……”我闭上眼,感觉开始模糊了,但还有一句话,“虞靖,你记住啊。金儒要是给你钱,多少都不要推却,但不可收第二次……”

“你先休息,这些以后再说。”

“……别打断我……记住一定要收下他的钱,不然你会有麻烦的……”他会杀了你的……但我还来不及说完,熟悉的黑暗再度袭来……

“……也不想想自己是几岁的人了,出什么风头!……我看阎王爷也是怕了你才不敢收你……喝药……不喝?你敢吐掉试试看?信不信我会灌你?……苦?你还能感觉到苦就已经不错了。起初三天,你是个连神医都要放弃的人,现在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不知道要好好对待,居然一醒过来就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平伯伯生下你可不是要你这么折腾自个儿的……”

有人在耳边碎碎念,一直念一直念,我有时不禁也怀疑,以前怎么没觉得燕巧也可以这么罗嗦呢?看来每个人都有潜力啊……燕巧她真的好空,每日每夜地盯着我,自从那日我醒过之后,就陆陆续续有人来看我,她在一边看沙漏,时间一到就赶人。唉,我很感动,却也颇为烦恼。

门口一阵轻响,我和燕巧都看过去。是拘缘。

“拘缘?你一个大肚子怎么过来了?”我让燕巧扶我靠在床壁上。仔细地看了看拘缘,她一张脸明显瘦了很多,眼睛红红的,都凹下去了。

她坐到床边,抖着­唇­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孕­妇­不宜情绪激动,这几天我可过腻了以泪洗面的日子了……”

她忽然哭出声,身子一软,居然就跪在床边。

我大吃一惊,忙伸手扶她,却扯动伤口,一下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我忙示意燕巧,她却只投给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我气结,“拘缘,你起来。现在是严冬!你不管你孩子了?快起来。”

她摇摇头,语气坚决,“平澜,我的命,这孩子的命,都是你救的,是你舍命救下的。就让我在这里……”

“乱讲!你以为我挡这一剑是为什么?要你来给我磕几个头么?你要是让孩子出世不健康,那你才是辜负我!咳咳……咳咳咳咳”一时说得大声,肺里感觉有一阵撕痛,忍不住就咳起来。

拘缘忙给我喂了口水,一旁燕巧也轻轻扶起她。“好了,都没事了。”

我喝过水,看着拘缘的满脸泪痕,轻叹,“拘缘,你还真不像个探病的人哪。都不说些让我开心的话。”

“平澜……我……”

“回去吧。好好养好身体……你是有身子的人,到病人房里来不好。”

“平澜……”

燕巧总算出来打圆场了,“好了,你这么哭哭啼啼的对伤势也无好转啊,保护好宝宝,这才是你能做,也最有用的。”

拘缘为难地看着我,犹豫了半天,“那你好好照顾她……平澜,我过些天再来看你。”

“好。”

我才想躺下睡一会,修月也来了。

她坐在床边细细地陪我说着话,但我总觉她有些异样。看我的眼神中有复杂,有犹豫,很模糊,也有些迷离。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

没过多久,燕巧在一旁Сhā话,“时间到了,探视的明日请早。”

修月站起,朝我淡淡地一笑,嘱咐了些话也就走了。

我直觉有异,看向燕巧,“你什么时候成了牢头了?”

本以为她会生气,但却见她认真地看住我。“有些事你不知道吧。”

“什么事?”

“那晚的刺客没有留下活口。”

没有?我眼一闪,淡笑,“留了也没用。六爷知道那些刺客的来历,他们的主子就是知道了也动不了的。”

“是么?”燕巧微有些诧异,眼里还是有着不信,“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受伤倒下的那一刻,那刺客也只是受了重伤,是六爷再补了一剑……”她抓住我的手竟有些冷汗,神­色­间流露出恐惧的意味来,“那一剑几乎就割下了那人的头……”

割下头?我的手一抖,好…好狠……

“我们都吓傻了,六爷那件袍子上溅满了血,剑尖也滴着血,就这么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你,整个人像从地狱里来的一样……可他看着拘缘的眼神比他杀人的时候更让人心惊胆颤……”

她看着我,眼神是那么苍凉,什么时候连燕巧也变得那么不快乐?我看着她握住我的手,温暖坚定却有些颤抖,她在怕什么?

“平澜……我们想办法逃走吧。”她看着我,我在她眼里看见了一丝悲剧的意味。是不是那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了结局呢?

我来不及回答,门已被人推开,一道俊逸的身影映入眼,是六爷,但他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严峻的气息,夹带着风雪,扑面而来,冷冽异常。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下去。”

我心里微颤,燕巧咬着­唇­看着我,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在六爷的冷眼下退了出去。

六爷坐在圆桌前,看着药碗良久,才转过头看我,“好些了?”

我摸不清他的意思,只能答道:“好些了。”话出口才知道这是一句重复。

六爷冷笑,“我看也是好些了。”

话中的冷厉让我不由想起那一剑来,一记寒颤。他盯着我,“天下皆知,你们都是我的人。”

是呀,的确天下皆知。我小心地看着六爷,他不会说废话,那么下面他要说什么?

“这天下想必也包括王上吧。”他淡笑。

王上!我心中一惊,六爷的意思是……手不禁微微发抖,我紧攥住被衾。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这么说,也有可能故意这么做,他,他到底要胁迫我什么呢?

“你能做些什么让王上改变这种想法呢?”

我深吸几口气,“没有理由去改变王上的想法,只能让他没办法去做他有可能做的事。”我轻轻地说着,语意里有一种连我自己都震惊的­阴­狠。

六爷笑了,他看着药碗,­唇­角弧形优美而舒展,有一种天高地阔的高朗。

我看着这抹笑,脑中闪现的是燕巧离去时悲哀又担心的眼神,胸口蓦地疼了起来。我咬住­唇­,忍住胸口的咳意,下了一个决定,“六爷……六爷,我可以倾力助你完成天下,只求在最后,您能放了我。”

六爷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淡淡的光。

我靠上床壁,有种心力憔悴的感觉,无力去想其他。

很长时间的安静,六爷无言,我亦无言。忽然六爷的手一拍桌面,平静地看着我,“下月初,我要上神都参加十二皇子的冠礼了。”

十二皇子的冠礼?是了,王上最小的儿子也已成|人了。我迎上六爷的眼光,忽然明白六爷的意思了。他打算动手了……冠礼,十二皇子……

五皇子!我一时想起一事,刺客应该是由五皇子经手的吧?王上毕竟是王上,身份尊贵,不会去结交这些江湖高手,倒是五皇子的府里,据说是豢养了一批死士的。本来如果留有活口的话不失为一个威胁五皇子的筹码,但……“六爷,你为什么……”我出口的问话在看到他有些别样的寒意时住嘴,把话岔开,“六爷若想取天下,是希望由豫王处下手,还是王上处?”

他眼神微讶,“你以为呢?”

我认真地想了想,“王上年纪大了,立储势在必行,如果他能立一个有助于六爷的皇子为储君,那就省事多了。”

他眼神明丽又幽深,看着我时居然有种波光粼粼的感觉。“……我走后,就由你来掌理书房事务。”他起身就走,在门边时,又停了停,“还有宣霁。”

“是。”我答道,见他就要出了房门,不由又问,“六爷……”这一桩事让人担心。

他没有回头,“她的身份还不在我的眼里。”

我舒了一口气,有这一句承诺,是可以放心了。

养伤的日子很空却不清闲,我让虞靖仔细画了一卷地图。半壁江山,事关六爷与王上的最终较量,也事关所有人的生死,我不能不慎重再慎重。

六爷那句话真是字字诛心哪!天下皆知,六爷的人,如果六爷一倒,我们岂不成了势必要拔除的祸根?燕巧说要逃跑,可如今我们如何能逃?又逃得到哪里去呢?生死相关,忧佳相随,从一开始就注定的。

伤口开始结痂了,但那个狰狞的伤口呀,每次看到它,我就感到一股子死亡的气息萦绕周身。幸好有燕巧,每晚都是她替我换药,我是真的不敢看它。

不过挨了这一剑,我似乎因祸得福。六爷因我护主有功,就赏了‘洗秋阁’西角一处离书房较近的屋子给我住了,虞靖燕巧她们也沾了我的光,都搬来了这里。园中的下人见情势大变,便纷纷换了一副面孔,对虞靖燕巧逢迎拍马,又是送礼,又是道歉。着实让我之前的一些安排变得有些白费。但显然也是有人不识好歹的,比如掌管内务中各房物件的墨荷,仗着有个哥哥在军中颇受重用,就在这里趾高气扬了。

燕巧端了药进来,一把夺下我手中的地图,“喝药了。”

我看看她,无言地接过药,浓重的药味让人实在难以下咽,“怎么还有野山参哪?六爷给的应该没了吧?拘缘的照理也该吃完了。还有这个,当归,何首乌,哪来的啊?大夫新开的?”

“人家孝敬的。”燕巧笑笑,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孝敬?我一想就恍然,一定是当初暗整我们的人来示好来了。

“呵呵呵,今天中午吃清蒸人参­鸡­。”

我皱眉,“我不是已吃了很多红枣枸杞粥了么?还有当归,人参地整日地补,再多的血也回来了。”

“伤了就是伤了,怎么补也难回复往日的健康。”燕巧收起笑,她仍是很怨六爷。

我正了脸­色­,“燕巧,以后把那个念头消了吧,也不要再闹情绪了。”六爷这一次可以不和她计较,但难保下一次。

“我不在乎……”

“我在乎。别说赌气的话。”我转了转语气,“咦?这几天都没见虞靖过来,她的事办得怎样了?”

燕巧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她来过了,你正睡着。事办了,那金儒一出手就给了五千两。”

“好。你让她有空替我买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城东西柳巷老烟枪里的那把招牌烟斗,再一包上好的烟丝。”

“你要这个做什么?那招牌金烟斗可是好价钱哪!没二三千两银子连价都用不着去谈。”

“是啊。但不是有五千两么?那钱来得不正道,想虞靖拿着也觉手脏,还不如马上脱手呢!”

“你又在打算什么了?”燕巧斜眼看着我。

我笑笑,“我们总也不能任人欺负是吧?六爷下个月初就要去神都了,这府里可就没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可以让我们活得安宁的人了。”

燕巧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发发劳­骚­,“重伤还休养不到一个月的人就要劳神劳力……”

“好了。六爷已经很客气了,让宣霁来,已减去我一半的事了。我们都是下人,这点分寸还是要把握住的。”我说得很淡,但燕巧应该听明白了吧。

二月初二,雪融,六爷的车驾也出发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懒在卧房里,宣霁已替我代了好几天的工。于是里里外外穿上三件夹袄,外面又罩上一件绵袍,轻喘着总算走到到书房,抚着胸口才要推开房门,门已自动打开。露出一张温煦阳光的笑脸,是宣霁。

“啊,平澜姑娘总算来了,你再不来,我可真要累死了。来来来,快进来吧。”

我有些头晕地笑笑,“宣先生辛苦了。”

宣霁仔细看看我,连忙将我让到屋里,刚想倒口热茶,又顿住,“姑娘还在吃药……”

我在书案前坐下,“宣先生不必麻烦,我坐会就好。”

宣霁上下打量我一下,又看看手中的暖炉,将之递给我,“姑娘先暖暖手,这里的活儿只怕有得忙呢。”

我好笑地看他十分宝贝地将这个小巧的暖炉交到我手上,想起那日他与鲜于醇的对话,知他也是极怕冷的。

他对着我看着看着就露出一丝深邃的眼神来,“姑娘这次的伤可真是凶险哪……”

我淡淡地一笑,到底是六爷的人,“护主是平澜的本分,就是死了,也是值的。”

“姑娘忠义宣某佩服。”

“宣先生言重了。”我看了看堆积在案头的卷帙,才一个月,就积了那么多么?

宣霁为我解惑,“新年开头总有许多事要安排谋划,一个年头一个年尾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尤其是今年。”

总有许多事要安排谋划?我总觉得宣霁似乎话中有话,特别是最后一句。但我不想Сhā手太多他事,只是“哦”了声,不再闲话家常,便翻开一匝信函看起来。

真的是好多,直到午时,手中的活儿才算稍微告一段落,说告一段落,其实只是把十天前应该完成的东西解决而已。我捏捏手,活动一下有些冻僵的指节。

对面宣霁也是拍了拍后颈,冲我一笑,“过些天只怕还更有得忙呢。”

我暗暗皱眉,他老在暗示我什么,难道六爷到现在还不放心么?不想迂回,于是我直接道:“宣先生有话请直说。”

宣霁爽朗一笑,“姑娘真是沉得住气,我百般把话挑起,你只作不见。”

我语气很淡,“平澜只想处理好分内的事而已。”

宣霁苦笑,“姑娘别恼,宣某只是觉得六爷此次上神都似乎有着特别的打算,并非只是参加冠礼那么简单呢。”

他会不知道?北地毕竟不是六爷的地方,六爷会上神都势必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会把宣霁留在后方必有一番计较,他会不知情么?难道六爷到现在还不放心么?心里微恼,是可以假装不知情,但如此一来,只怕这一个月的共事可能就不那么顺利了。既然他要的是坦诚相见,那明言也无妨,我还可以省事点。

“六爷是有一番计较在里面。比如让王上对五皇子不再信任,比如让各皇子开始意识到皇位的重要­性­。”我的话说得很含蓄。五皇子是不能再让他留在王上身边了,而对付一个王子,让他失去王上的信任,那他将有着什么样的命运已可预料。六爷会怎么做我不甚明了,但依他提到五皇子时的­阴­冷眼神来看,五皇子只怕难逃一死。而如果各皇子开始有意识地争夺储位,那对六爷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先不说定有皇子想百般讨好六爷以期能借助六爷在朝中的势力以登上储位,就是没有,朝中党派纷争一起,到时王上自顾不暇,对于六爷出兵东南也是一大安稳。

“六爷对姑娘很是看重哪。”宣霁语气毫不经意,几乎听不出试探的意味来。

“平澜只是六爷一个随侍丫环。”我平静地对上他的视线,轻轻一笑。谋士,我没忘记,他是六爷的谋士,六爷的人哪!再怎么光风霁月也只为六爷全全设想。

走在雪地里,我思索着年前与现在一些事情之间的联系。看来王上也是不容再留六爷了,只是为什么呢?在豫王的根基还稳稳当当的现在?这一手也真是小­鸡­肚肠,刺杀不成就来个讨好,封晋岑王,又调兵河州已示全力配合,可是现在又让人怎么领情呢?老实说王上的一举一动真是缺少章法,当初能成就如此大业的人应该不是这样的吧?难道师傅说的是真的?

…王上一生无过亦无功,前半生仰仗一人,此人身后,再无可依恃……

真的是这样么?师傅没说那个王上依恃的人是谁,这世上有如此人物也是奇了。到底是谁呢?比谌鹊还厉害,却默默无闻的人。

面前晃过一人,我下意识地抬头,是墨荷。我不动声­色­地走过,她的事我已有安排,没必要现在就去招惹她。只是没想到我闪了闪,却发现她依然在眼前,那就是有意挡道了?

我看她,等她说话。

“平澜,你别以为你挡了那一剑就可以在府里耀武扬威,我告诉你,就凭你的资格还早得很呢!”

我轻笑,转身想绕过她走去前院,但显然我想放过她,她还不甘心被我放过呢!

“你站住!”

人的耐­性­有限,何况前院还有一场戏等着我去看呢!“墨荷姑娘,我没有自以为是地去以为过什么,你的担心早了点。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一把扯住我,拉到伤口,让我疼得一个趔趄。“哼!都是一群不要脸的狐媚子!”

什么?!我眼一眯,冷冷朝她看过去,“墨荷姑娘,请你说话­干­净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狐媚子你指的是谁?四位夫人是六爷名媒正娶的夫人,是主子,你一个小小的内务管事胆敢对夫人不敬?你好大的胆子!”

她明显气噎,但仍不甘心就此被我震住,硬是把头一扬,“我就是大胆了你又能怎么样?我哥哥在军中很受重用,连六爷都时常提起他……”

真够硬气的!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是么?我都不知道一个丫环的亲威竟可以­干­涉六爷府中的家事了?什么时候一个小兵的势力居然也可以渗到府里来了?”凡是六爷这种身份地位的莫不忌讳自己的府里有外应,如今你可是撞上来的。

“你!你……”她指着我只能抖啊抖的,却也的确无话可说了。

我不想再耽搁,掠过她,仍去我原本要去的地方,但这个墨荷是不能让她再呆在府里了。

才转至前院,就听见府里管下人的沈伯在骂人。

“你个臭丫头,竟然偷主子的东西?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不止骂声还有藤条打开皮­肉­的声音,以及丫环痛苦的哀求声。

我走上前,朝沈伯一福,“平澜见过沈伯。”

一张四五十岁,显得­精­明而圆滑的脸抬起向我看过来,“啊,是平澜姑娘啊,你身子刚好,怎么不多休息休息呀?”

“劳沈伯关心,平澜前段日子已积下了不少事,再不去办只怕难逃六爷责罚了。”

“呵呵,也是,六爷将令牌给了姑娘,姑娘要­操­劳的事就少不了了。”

“沈伯这是在笑话我呢!”我笑笑,六爷那块玉牌似乎权威很大呢!“啊,对了,这不是映画姐姐么?沈伯这是怎么了?”

沈伯朝她狠狠瞪了一眼,“哼!没出息的东西,居然偷主子的东西在外面贩卖……”

我笑着止住了沈伯再次要往丫环身上鞭下去的手,“哎!沈伯有话好好说嘛!这年才开个头,何必生那么大的气?我瞧映画姐姐也不是有心的,定是一时糊涂,您就饶她这一回可好?”

沈伯朝我看了一眼,“我也想饶她来着,可她偷的是秦夫人屋里的两对金凤簪子,这近一千两的价钱,我无法交待啊。”

“啊,这样啊……”我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交到沈伯手里,“沈伯啊,要不这样,我这里还有一千两,您就多担待点,饶她这一回吧。”见他犹豫,我又将早就备好的一只盒子拿了出来,“对了,上次在衔上看到了一支烟杆,瞧沈伯就是个老爷气派,也只有这支烟杆才配得上您,您看中不中意?”

沈伯一打开盒子就呆住了,眼里发出亮光来,一张嘴张开是再也合不拢了。“啊,有劳姑娘费心,这怎么好意思?”

“沈伯如此照顾我,我哪里是那么忘恩负义之人?这儿还有一包烟丝。我是外行,也不知道好不好,如果不好,沈伯您不要见怪。”

沈伯乐得眉开眼笑,一个劲儿地说好。他小心将东西收好,又朝映画瞪了眼,“这次看在平澜姑娘的份上就饶你一回……平澜姑娘出手大方,我记下了,日后有用得着我沈万祥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沈伯客气了,不过一点小东西而已。”我笑笑,轻轻扶起已映画,“如此平澜就不打扰您了,先走一步。”

“姑娘好走。”

待回到偏院,我放开映画,将剩下的一千两银票塞到她手上,“去把你娘和弟弟给救出来吧,五百两还债,剩下的给他们安个家。”

她呆呆地朝我看了半晌,突然跪了下来,“姑娘大恩大德,映画无以回报,这条命日后就是姑娘的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映画,映画万死不辞。”

我看着她抹着泪跪在脚边,心里微涩,“那次是谁让你在粥里放东西的?”拘缘房里的人应该不会危害主子,定是有人指使或利诱或要胁。

她迟疑了下,终于咬了咬牙,附在耳边念出了一个名字。

我冷笑,果然是她。“我不必你万死不辞地报答我什么,只要你日后把那人吩咐你做的事都告诉我就行,还有……”我盯住她,“不要再做那种会危害到我重视的人的事,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你!”

“映画一定铭记姑娘今日的话。”

其实宣霁是个很博学内蕴的人,半个月下来,我和他在闲暇时也天南地北地聊,他的见解很是有趣,因为跑过的地方多,对于各方人情知道得很全面。我听着他讲西南边远之地的一些蛮族的风俗,呵!那可真是让我见识了什么叫做舌灿莲花、天花乱坠了。比之虞靖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个和谌鹊完全两种类型的人,谌鹊­阴­沉,总带着一丝­阴­谋的气息;而他却是爽朗又清新,是那种真正可以做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因为我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一点­阴­影,他像是活在盛世般充满了昂扬与积极。纵然他对我也有着心结,但总不似谌鹊来得那么深刻。

说到这个,我也有疑惑,为什么他们,六爷身边的人总是对我怀着深刻得有些怪异的防忌?本来我以为只是谌鹊才有,对于六爷重用我不以为然,或对于我能够有如此心智让他防备,而一开始宣霁并没有对我怎样。可现在,连宣霁都对我有着这种若隐若现的防备了,为什么呢?

这几日,我也拐着弯地想套话,宣霁并非是口守得很紧的人,但于这事上却咬得极紧,纵使对于我还是那副君子坦荡荡的磊落襟怀。

一定有什么缘由在里面吧?而这事似乎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

“平澜姑娘想什么哪?”一回神,宣霁正笑着好亮眼地看着我,表情像是抓到我的把柄。

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随手拿过一封密函,“我在想明日就会有人将封州来的云罗送来了,不知可不可以在六爷不知道的状况下拿来先尝尝呢?”

宣霁的茶品在这半个月里有明显地提高,有时候讲茶经,我对他提起过这封州云罗的极品滋味,当时他就很是嘴谗。果然,他眼睛一亮,“是么?明日就到?那平澜姑娘啊……”

我边笑边看密函,

“商州晴川一带周湖集结军队,邀郑先远准备攻我岐化……”

我一惊,周湖居然集结军队攻打泸州岐化?他知道了什么?那么快的动作?

“怎么了?”宣霁见我神­色­大变,忙走到身边,我将信递给他。

周湖的消息有那么灵通么?就算他知道了六爷将被封为晋岑王,依他的眼界也不可能想到六爷的要出兵东南的计划呀?他到底有着怎样的计量呢?我越想越是不放心,就拿出虞靖给我画的地图细看起来。这几日与她探讨,也将许多不足给补上了,可以说这幅地图就是日后图谋大事的详表,该先取哪里,先图哪州都已有很详备地注解。

宣霁冷静地看完信,又交回给我,细想了想之后,就宽慰地一笑,“不要紧,泸州有儒辉在呢,出不了事。周湖在他手里什么花样也耍不出的。”

我听得一愣,不觉放下手中的地图,“儒辉?是谁?”又是一个谋士么?没听人提过但似乎有些耳熟呢。

“啊,他姓刑,是泸州平康人氏,跟着六爷也有五年了。”

“刑儒辉?怎么没听谁提起过呢?为什么会在南边?”我努力思索着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他与王上有段仇怨在,这事王上知道,我们这几个六爷身边的人也清楚,所以他不便留在凌州,也不便大肆宣扬……咦?这地图……”

“等等,他与王上有段仇怨,六爷为什么还会冒险用他?天下有才之士并不少,留个王上防备的人在身边不是自找忌恨么?”除非那个刑儒辉有着什么可以让六爷不惜被王上猜忌也要把他留在身边的特质。

宣霁朝我抱歉地一笑,“这是他的私事,我虽为他朋友,但这种事由他自己来说比较好。哎,对了,这图是你画的?”

我有些失望地收起地图,随口答道,“不是我画的。”

但宣霁似乎很有兴趣,“这幅图可是用兵之要啊!全天下怕也找不出第二幅了,鲜于将军见了也一定会震惊的。平澜姑娘,到底是谁画的?”

我看他一眼,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虽说这幅地图是我布局已久以期让他来牵出虞靖的,但如果能够再换出点消息的话……“这是她的东西,我虽为她朋友,但这种事由她自己来说比较好,我不能妄泄朋友的秘密。”

宣霁从地图上挪开眼光,看住我,“姑娘的意思是……?”

我笑笑,“先生这么聪明一定不用我明说的。”

他别开头考虑,几次转过头看我,我就这么要笑不笑,懒懒地任他看,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不如姑娘……”

“先生这话怎么说的?”我为他倒上一杯茶,“想平澜也不是那种随处乱讲话的人,先生大可放心。”

“不是信不过姑娘,只是,这事多少也是儒辉的人生一大痛处。若非此事,他必定不会混迹乱世之中,早作他的逍遥神仙去了。”

“哦?”

“他是一个真君子。所谓圣人修心以养德,他确是做到了澄明如镜,明镜如水,他将什么都看得很清,能看清自己的本心,自己的用心,也能看清时势的明晦,懂得行止进退。”宣霁望着窗外的脸有着一抹神思,“可惜,如果没有那事就好了……”

“到底是什么事呢?”在宣霁口中,那个刑儒辉似乎有着极好的心境修养,但这样一个人却是有着一段深仇的。

“儒辉的父亲是三十年前王上手下的光禄议郎,刑钧。他的母亲是当时艳冠北地的天下第一美女江怀沁。本来刑伯父是极受王上重用的,但有一天,王上驾临刑府……刑夫人出来见礼……祸事就这么来了。”宣霁长叹一声。

我心中有些明了了,君夺臣妻。

“王上身边的人见机就定下了毒计,栽赃嫁祸,抄了刑府,将刑府十五岁以上男丁都处以极刑,而女子或发配军中,或充为官妓,刑夫人不愿受辱,在处置刑伯父的旨意一下,就自尽了。当时儒辉才十岁,被一个家丁偷偷带走,逃到了泸州……”

我沉默,王上如此狡诈小人,这江山要是跟了他的姓,只怕天下苍生都难于幸免。刑儒辉,刑钧,刑钧……此人身后,果真是再无人可依恃了。

我叹口气,将地图一扬,“此图是我同门师姐虞靖所画。宣先生也见过的。”

月底,六爷回来了,也带来了一连串的变动。先是封为晋岑王的的恩旨,再是统领西南各州的兵符也交给了六爷。

这事不简单,就算王上心存畏惧,为刺客一事讨好六爷,也不可能将西南各州的兵符都交给六爷。那可是自毁长城的事,西南尽是六爷的势力,但并非所有的州县都是六爷的人,王上会甘心那么做?兵权对于王者意味着什么是清清楚楚的,王上会这么做?或者是什么理由让王上不得不这么做?

六爷的脸­色­依旧平静,初下马车的时候几乎不沾风尘。从他脸上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隐隐觉得他似乎做了什么。我不知道刺客事件算不算是个契机,但六爷却是想借题发挥。要动手了。我看看虞靖的地图,正好是时候。

两天后,我和宣霁在书房禀报一月来的大小事宜。

“……商州的事情就是这样,周湖是不足为道,但他的这番动作却颇费猜疑了。”宣霁将泸州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六爷皎洁的手指轻轻在桌上敲着,“是冯定山,他定是也探到了上边要封我为晋岑王,我若定下东南对他的威胁可是更大了,东南既不是他的部下,那挑拨一下,坐山观虎斗便是他的如意算盘。如果能有机会捞点渔翁之利那是更好了。”

不错,依豫王的心­性­,这是极可能的事。

“不必理会他,泸州有儒辉在,自是不用担心。事情已解决了吧?”

“是,儒辉已稳住了周湖,只等六爷回凌州,他就动手除了。”

“嗯,该是时候了。”六爷目光淡淡,忽然一抬眼,这片星光便洒在我身上,“怎么样?”

“回六爷的话,一切安好。”我将令牌奉上,“各地军务除了泸州一件其余都算平静。”

六爷看我一眼,隐约中我似乎见他叹了口气,“令牌你还收着。”

一旁的宣霁­射­过来一道颇含深意的目光,我不解,明明没什么错啊。

“府中也没出什么事吧?”六爷又问,不过这句话却问得有些特别的意思了。

我眉目不动,“是有一件……帐房核的府中开支似乎有一笔预支军备的费用,共有十二万两,但我核对年里的军费时,又看到了同样的一笔记录。”也就是说一笔款子分拿了两次,一共是二十四万两。

六爷看住我,“查下去不就行了,这种事情还用回于我?”

“是小事,但毕竟牵涉到府中的事务。六爷,我只是您的随侍丫鬟,身份上不能僭越。”在这府中六爷以下除了枕霞与沈万祥还有金儒,没人有这个资格Сhā手这件事,六爷交给我的令牌是可以一用,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

“那你查到些什么?”六爷轻轻端起茶呷了口,并不在意。

“这笔钱记录在凌州卫左军道的军费用度上,记帐的是个叫何健的小将,听说,他有个妹妹在府里……”

六爷抬起头盯住我,神情似笑非笑,看得我一惊。“说下去。”

我吸一口气,“是,那个丫鬟叫墨荷,是掌管内务的一个侍女。”

六爷眼光诡异,“今日午后,叫金儒到书房来,对了,那个负责审核帐务的……虞……”

“虞靖。”我轻轻提醒,一旁的宣霁惊讶地看我一眼,我只作不见。

“嗯,也一起叫来。”他起身,将外袍抓在手中。我知道他这是要去凌波阁,刚才映画已来禀报说拘缘身子不舒适,正请了大夫在看。

定是相思已深,想要好好和六爷说说话吧,我没跟上,只将六爷送出园子。

宣霁一见六爷走了,就抓着我问,“虞靖姑娘在帐房做事?”

“是,她没提起过?”我笑问。我知道这几日宣霁与虞靖极为投缘。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这事牵出来?如果那金儒和墨荷串供,虞姑娘可会……”

“如果金儒不和墨荷串供呢?”如果是和虞靖串供呢?

宣霁一怔,随即了悟地看着我,“那墨荷做了什么?”

我心下也有些犹豫,只因为几句话就把一个人赶出去,是不是太不厚道?但“一个人要在这府中立足,是不能说得太多的。”

宣霁打量我半天,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很是怪异。

我奇怪,“你笑什么?”

“姑娘聪慧实在少有人匹敌,我现在才知道,虞姑娘也是你故意引见给我的吧?”

我朝他看看,“虞靖的天赋想必宣先生已经清楚地看到了,那让六爷失去如此一个助手,岂不可惜?”

他点头,“是啊,你如此安排在下极为佩服。只是,姑娘这样的心智居然也会会错意,真是……呵呵……真是……”

我皱眉,“请先生明示。”

“呵呵呵呵……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呵呵呵呵……”他笑着扬长而去,留我在原地费解。什么意思?我会错意?什么时候?

“什么?你要我咬死了墨荷?”虞靖的筷子一顿,差点喊出来。一旁的燕巧也等着让我解释。

“那笔款子迟早要被六爷知道,瞒得过谁?金儒当初让你审核帐务就是要让你作替死鬼,只是没想到反被你抓到了他的把柄。如今事情揭穿,他的主动权握在你手里,你若说是墨荷,他必定会全力助你。”

虞靖皱眉,“他会乖乖听话?万一穿帮了怎么办?”

我吃一口菜,“不会。他还想要自己这条老命呢。只要事情不牵扯到他,管他是不是曾经听命于人呢?”

“听命于人?”燕巧抓住我的话尾。

“当然是听命于人。依我们七人的特殊身份,若无人指使他也不会来动,随便找个小丫鬟就行了,再说,虞靖初来府中,这审对帐务的要务又怎么交到虞靖手里?”

“那人是谁?”

我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这人目前我们还没法动她,知道了也没用。不过除了这个墨荷,她一时间也不会再玩花样了吧。”

虞靖点点头,继续吃饭,“军中的这人会怎么处置?……也算连累他了。”

我白她一眼,“你当那人那么清白呀?身为军中帐务的记录,他又哪里­干­净了?这种事虽没有十二万两那么多,但也不差多少。年里他还在城东建平衔上买了栋房子。建平衔是个什么所在?凭他一个小小的管帐的能买得起?”我握住虞靖的手,“你安心吧,我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冤枉个好人。”

“也没有啦。”虞靖朝我陪罪地笑笑,忽然又抬起头来,“除夕那天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个?”

“嗯。看你忙得辛苦又有点白费力,我就想跟你说了,但见你反而挺乐在其中的,也就走了。”我把笑闷在饭碗里。虞靖那个个­性­会因我几句话就信才怪哩!她一定要仔细查清楚,等确证无疑了才肯听别人说话的。

“哼!”她狠瞪了一眼偷笑的燕巧和我。

帐务的事情很顺利地解决了,金儒又给虞靖送来了一万两银票以示谢意。但他对虞靖在帐房管事已有颇多猜疑,不过幸好,虞靖经由宣霁的引见,也成功入了书房。离了帐房那琐碎又是非的地方,虞靖以书房书记的身份到了六爷身边。

大才得展,又是在六爷身边,虞靖的劲头很高,将几日来我与她所定下的布局详细道来,不但宣霁惊讶连连,就是谌鹊也有惊叹。只是谌鹊的眼光时常在我和虞靖身上打转,似乎是惊疑不定,看着他的眼睛,我心下一冷,他不会打算连我们两个一起除掉吧?到底为什么,他一定要除掉我们呢?总一定有个理由吧。这个理由宣霁也知道,只是不如谌鹊那么在意,到底是什么呢?这种情况只出现在六爷身边的谋士,府里没一点端倪,看来在这个府里我是绝对不可能探到什么了。

天气开始慢慢转暖,让人心喜,而修月与张烟也传出了有孕的喜讯。阖府上下都显得有些热闹了,拘缘的产期就在七月,现在又添上两个,赶制童衣成了大伙的首忙。

这是府里,而军务上,东南边的事也渐渐开始紧凑起来。东南各股军事力量在豫王的挑拨下都想着要先下手为强,泸州渐渐吃紧。但也因为这样,那个刑儒辉的能力才让人不得不佩服起来。泸州不过区区二万兵勇,但已阻下七八次各地军匪的袭击,不但都是大胜,还灭了周湖,郑先远的部队,怪才呀!难怪六爷和宣霁等人都没将泸州的军情放在心上。

不过,放心可以,要继续放任东南的军事行动则不可能。所以这边六爷已定下日子准备赴泸州,出征东南。

三月,是个春暖花娇的时段,桃花吐苞,一经春雨便落英缤纷,煞是好看。东南,出兵东南的日子就定在这个桃月的下旬。

六爷写了出兵的表折上去,王上自然恩准,不到月半,王上便派了钦差送来了回音,还有一棵据说用穹山绝顶的千年冰玉雕琢而成的牡丹。穹山是整个中原大地最奇特的一座山,山势固然高峻非凡,少人攀登,而且据闻此山有仙气,众位仙人多集于此山饮酒下棋,逍遥悠然。这些也不过是穹山之奇比较司空见惯之处,真正称其为神州第一山的原因是因为此山上绝顶有千年冰玉,传闻能医百病,驱凶邪。千百年来总有无数好汉想登上此峰凿取冰玉,但去时百人,能活着下来的总不会多于一个。因此常人要能得之一小块已是不易,而这盆冰玉牡丹先不说其雕琢这样一大棵要费去多少人力物力,单论其雕工就已­精­致绝伦到天下独步的地步。倾国牡丹,王上这礼可是大得很哪!

但六爷初接这盆牡丹时却脸­色­一变,近乎咬牙发出的声音让那钦差吓得差点跪倒。我有些奇怪地望望宣霁与谌鹊,他们也是一脸疑惑。在枕霞领着钦差下去休息时,我听见六爷仿佛极为疲惫的声音,“今晚‘景斜园’备宴,你们去安排吧。”

谌鹊微微紧了紧眉,“六爷,您还是去的好……”

“先生放心,我不会误了正事,你们先下去吧。”六爷眯着眼,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神,只是那声音似悲似恨,有着一种压抑在骨髓里的痛楚,极隐约,却也因为如此而更让人感觉心疼。

“是。”宣霁朝六爷看了眼,也与谌鹊一起退下。我看着六爷背过去的身影,忽然感到有一种气闷感,像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连带地扯动伤口,渐渐发疼,透入心底。

晚宴时,‘景斜园’闹哄哄地,人人都对着园子里那棵冰玉牡丹感叹着,倾国名花再加上千年冰玉,绝伦雕工,真真是叹为观止。开宴时,六爷便来了,神­色­间已很为平常,让人完全瞧不出方才的不对劲来。

“王上殊恩臣实是受之有愧啊。”

“哎,王爷此话怎讲?王爷功勋卓著,彪炳千古,天下英雄王爷不敢居又有谁能居之?王上不赏你又能赏谁呢?啊,哈哈哈哈……”那钦差灌了口酒,大笑着说。

六爷眉目不动,也跟着一笑,“秋大人过赞了,过赞了。”

“王爷少年英雄,听说王妃也有了身孕了。”

我眉一皱,果然是王上的爪牙。

“内子的确怀了身子。”他转头向一个侍女吩咐,“去请几位夫人过来。”

那姓秋的嘿嘿一笑,“那下官先在此恭祝王爷能得一名小王爷了……”

“秋大人客气了。”六爷笑得冷冽,目光让我看得心惊,那姓秋的还茫然未觉。

“四位夫人到。”枕霞轻声一唤,修月、张烟、秋航、拘缘都盛装入席。拘缘已有六个月的身子了,行动甚为不便,但还是一一与众人见了礼。

入座后,那姓秋的一笑,“王爷,听说这几位夫人都是水先生门下弟子,诗文曲艺无不­精­通,今日如此尽兴,何不请夫人即兴赋诗一首,也好让我这等粗人一览风采?”

我心里一恼,狠狠朝他看过去。哼!死肥猪!胆敢如此嚣张,不知死活!

六爷脸­色­未变,就朝拘缘看过去,“拘缘,既然秋大人想要看看你的文采,你不妨试试……就以这株冰玉牡丹为题好了。”

拘缘细细打量了一番,浅浅的嗓音便吟了出来,

“神岭偶承造化缘,千古奇峰今始登。觅得鬼斧通仙路,招来巧匠夺天工。冰雪裁出真国­色­,寒玉妆点赛倾城。春风拂露香染衣,月明清夜奏长笙。”

我微微一笑,看六爷神情也似颇为赞许。

“内子拙作,班门弄斧,见笑见笑。”

姓秋的似乎这时才惊醒过来,连连说,“下官惭愧,下官惭愧。如此短的时间内能吟出如此佳作,夫人之才秋某佩服………好个‘月明清夜奏长笙’,吉兆,吉兆啊……”

宴至中途,我便偷偷溜了出来。应酬宴会总是让人烦闷又无聊,整个园子里大多数人都在忙,于是我只好再次擅闯禁区,毕竟那儿清静得让人无比喜爱。

我站在水纹湖畔,斜靠着已抽出­嫩­芽的柳树,夜风徐来,柳丝儿在颈间一拂一拂地,轻轻地柔柔地,有点痒,很是惬意。虽然三月中旬的天还是很冷,但那种冷中又透着暖意的风让人仍是感觉十分舒适,春寒嶛峭在这里是感觉不到的。

修月,张烟有孕的事总算是定下来了。其实这事在六爷还未回来时我便已知晓,本来就要告诉枕霞了,是我压下了。在这个府里,我总觉得就算是小心再小心也是不易,六爷回来,应该无人敢明目张胆地动什么手脚吧。

想到六爷,又想起在书房时他那种悲怆的语气,似是想起了什么。那一刻,六爷的背影让人忍不住地想怜惜。什么原因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冷极的声音,我一诧,是六爷?!

我惊愕地回头,六爷,他……不是应该还在宴会么?

六爷冷眼看着我,“这是第几次了?”

“呃,奴婢知错,请六爷责罚。”我低头,直觉六爷心情并不好,看来今儿是个霉运日。

长时间没了声音,我奇怪地抬头,却见六爷看着湖面出了神。那神情似是怀念,似是哀伤,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我轻轻抚住胸口,想说话,终于还是忍住。

他看着那湖,像是一个儿子看着母亲,向来冷冽的眼神柔和地像要沁出水来。那是一种幽静深远的感情,让人心震动。

“……这湖底建着一座坟……”六爷轻轻地说着,仿佛梦呓。

我看着他,不知该不该出声。

“平澜,你会助我打下这个天下么?”六爷回过头,朝我极淡地一笑,很淡,却很真实,那笑里有一种波澜在涌动,明明滟滟,竟似有种魔力,让人不能抗拒。我在他像蛊的淡笑下,不由自主地点头。

“好。”他又展出一笑,这次是一个极自信,几乎带着点不可一世的笑容,仿佛天下已尽在掌握。“那这一次与我一同出征吧。”

我回过神,一听此话轻轻摇了摇头,“六爷,您出兵东南,凌州就是成后方,虽说王上那里您已有安排,但也要防于万一。奴婢与虞靖身为同门,她的能力六爷您也已看清了,她在军务这方面远比奴婢要出­色­。况且虞靖盛在气势,六爷初次出兵东南,首要就在士气,能一出兵而震慑住东南各军那日后平定起来就容易多了。奴婢心­性­只是稳中求进,所以还是将奴婢留在凌州,而先让虞靖随军吧。”

六爷深思地看着我,“你……也罢。你伤也才好,就先留守凌州吧。我走之后,府中要务还有西南诸事就由你一人主理,有什么事就发书函至泸州……就这样吧,你可以离开了。”他又回过头看着那个明净安详的湖。

“是。”我轻轻一声,退下,将安静留给六爷。

三月底,六爷前赴泸州,带上了宣霁、谌鹊,还有虞靖。密密的一排军马前行,六爷一匹黑马是那样醒目,让人一眼就能看见。我收回眼,只见拘缘、修月、张烟、秋航的眼中都清清楚楚地写着不舍与担忧,心下微微一叹。

在走回书房的路上,桃花已开始谢了,满地的残红,让人伤感,是个离别的季节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唯别而已矣……这一次终究不是简单的赴会,而是真正的杀场,刀光剑影,稍一不慎就有­性­命之虞,着实要担心哪!天际零零散散地飘着细雨,微凉的细线钻入衣领便透入肌肤。虞靖,但愿你能一战而立威名……六爷,也要一战而立威名。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安定的后方,让你们绝无后顾之忧。

六爷,虞靖,我等着你们凯旋!

“最近怎么样?看你几乎都没回去睡了。”燕巧将饭送到书房,坐在一旁的矮几上摆着碗筷。近几日,她的首要工作几乎就是给我送饭。

我低头看着一封封来自各州县的书函,也实在没空。王上果然并不想太安分,在衍州蠢蠢欲动,虽不敢有太明显地动作,但也大意不得。“嗯,六爷虞靖他们应该再过三天就要到泸州了,这几日的事还算少的,我想趁着这几日的空把一切都安排一下,免得到时候应接不暇,手忙脚乱,反而乱了后方阵营,给他们添麻烦。”

燕巧没说话,只是递给我碗筷。

我接过,不由朝她看一眼,“担心虞靖呀?放心吧,我让虞靖一天写一封信给我,那边一有什么变动我马上可以和虞靖商量对策的。”

“我不担心……”燕巧低声道,却是欲言又止。

我放下手中的书函,坐到她身边,“燕巧,有什么心事尽管说吧。我俩之间还有什么要避讳的?”

“你可知道拘缘这几日的状况?”

拘缘?她倒的确是好几日没见了,“她怎么了?”

“她……在发脾气。”

“发脾气?”发什么脾气?难道是因为六爷出征?还是……

燕巧长叹一声,“六爷出征是公事,她可以怨,但没脾气可以发。”

那么就是因为修月张烟她们的事了。我皱眉,明知必然却仍是希望能晚点到来。昔日情份,真的那么不堪一击么?居然还在这种时候!心中不无暗恼,“张烟跑去凌波阁了?她那个­性­子,莫不是不小心说了什么话了?”修月是断不会做这些事的,只有那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张烟,天真起来可能就跑去比比两人的肚子谁的大了。

“没错,这种事也只有张烟做得出来。不过,也不能全怪她……秋航好久没去看她了,她也怪寂寞的,就到凌波阁去探探……”

“秋航?”她们平时可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一对伙伴啊!什么都一起分享的一对人怎么也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把手中的事­干­完了就到秋航那儿去一趟,你花房还有事么?如果没有,就留在这儿帮我看军报吧。”依燕巧的能力应该也可以应付的。

但她居然推掉了,“我在这儿守着好了,这些军报还是你自己看。我只提供意见倒还好,真要我决断什么,我的个­性­你不是不知道,懒懒散散的,一个厌烦我怕误了大事。”

看着她那么认真的眼神,我只能放弃,燕巧,她把什么都看得很清,太清。

傍晚前,我终于放开一叠文书,来到秋航的园子里。去的时候,秋航正坐在窗前发呆。

“秋航。”我叫一声,她才回过神看我。

“啊,平澜?你来了,最近伤口不再痛了吧?”她拉我在桌边坐下。

“早不痛了,哪有痛两三个月的道理?你呢?最近在忙什么呢?”

“我?”她自嘲一笑,将一旁的点心摆到我面前,“我有什么可忙的?”

我暗悔失言,沉默了会,“不急嘛,你才几岁的人啊?”

她闻言神­色­更暗,“可她们都有了身孕了……”她看我一眼,没有说下去。

我的确是眼光一沉,她们?曾经那样的姐妹,居然……我抬头深吸口气,“秋航,我们在这里什么都没有,难道,你要把我们唯一保留下来的感情都舍弃么?……张烟很寂寞。”

她咬住­唇­,眼睛涨得通红,“可是,可是……你不明白的……”

“我是不明白,可我知道张烟,她是个一有快乐就想和人分享的人,而她最看重你。她并不想要你给她什么,只想要你去看看她。她在你这里吃了闭门羹,又在拘缘那里听了不畅快的话,她一个人在垂柳阁……”

“别说了……平澜,你让我怎么面对她?我也心有不平,我的寂寞谁来理?”她哭出声。

我仰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友情在爱情面前,真的那么薄弱?那么不堪一击?“一定不可以互相慰藉么?你照顾她的寂寞,她陪伴你的寂寞,这样做真有那么困难么?”

她看着我悲哀地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句承诺也给不出。看着她的悲哀,看着她的泪水,我忽然感到自己好无力。一切都是那么无能为力,无可挽回。

走出拾翠园,我觉得自己的心空空的,往日明媚的笑脸一个个晃在眼前,有拘缘,有张烟,有秋航,所有人的笑脸,混在一起,融合成一种幸福。而现在,在不知觉间,什么都换了颜­色­,那一张张的笑脸仿若水中倒影,一粒石子下去,只那么一个晕圈,就全碎了,全碎了……

“平澜,平澜!”远远地,似乎有人叫我。

我恍惚地抬起头,是拘缘。轻扯起笑意,“怎么今天不懒在床上了?”

她白我一眼,依旧那么俏丽,可却没了往日那一份纯然的感觉。“床上躺多了也累。”

“是么?躺着也会累?”我淡淡地说着笑语,心意沉沉。

“是呀,我这种­妇­道人家也只能在屋子里养养身同,睡睡觉而已,比不得有些个天才,还能行军作战,建功立业呢!”她眼睛微斜,看着南方的天际。

我笑意一涩,她……“好了,怀孕的人可要好生修养,园子里走走就好,不要跑太远了。我书房正忙着,也要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她朝我一笑,点了下头,“那好,你去忙吧。也要顾着点身子,伤才刚好。”

“知道了。”我朝身后摇摇手,不想让她看到我撑不住的笑脸。

一切都变了,真的变了……

我折回书房,燕巧趴在桌上睡着了,口水快浸到了书页,看着她的可爱忽然觉得好难得。燕巧,燕巧……

外面有风,这么睡着一定会冻着的。我转回身想合上门,却见枕霞望着我发怔,我奇怪,“大管事?”

她有点反应,却是看着我眼睛,十分地迷离。她这种神情使我觉得手足无措,我小心地再叫了声,“大管事……?”

她开口了,却仿如梦呓,“……明明笑得那么温和,可为什么眼睛里却有种让人禁不住想怜惜的悲哀呢……”

嗯?我被吓住,“枕……枕霞大管事?!”

这一次她终于回神,收拾了下自己的情绪平稳地开口,“这是衍州来的信件,请姑娘过目。”她说得好正经,让我想询问都无从开口。

“哦,好。麻烦大管事了。”

“不客气。”她再度深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疑惑地回过身,正巧对上燕巧的眼睛,她正幽幽地朝着我看。

“怎么了?”我问。

“……果真是如此……哦,没什么,刚刚醒。”她拍拍脸,站起来,“那我回花房了。”

“嗯。”我点头,看着她离去。

笑得温和,可眼里却有着悲哀。枕霞与燕巧是这么看我的么?我望向窗外,天际的云暗暗,似乎随时要下雨的样子,连空气里都飘散着丝丝让人心凉的湿气。

衍州送来的信件中传来了一个大变动,五皇子在柳州青水驻了重兵。衍州别将孙长龄一看出不对就马上来信请示。想不到王上还真是做得出来,宁可将江山拱手让给豫王,也不让六爷坐大,看来对他来说六爷才是最大的心腹大患。

五皇子是拚着这次机会也要出头了,上次刺客事件想必王上也很不痛快,对五皇子的信任也大不如前,他当然要趁此重新赢回王上的重用。兵出柳州青水,目标自然直指衍州晋平。那可是个重镇啊!此处北拒柳州林平,是西北入西南的必经之道,又通凌州、昌州,四通八达,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五皇子要是攻下晋平,那不但是凌州,整个西南都易入王上彀中。

晋平,晋平……毕竟六爷只是臣下,在衍州的兵力只留有一万五千。如此兵力怎敌得了五皇子的来势汹汹?

要冷静!要冷静!我坐下来,端起茶猛喝一口,将头脑中纷乱的思绪细细理来。孙长龄手中­精­兵一万,其余俱留守在郦阳,但要是赶赴晋平,则王上就有可能从秦山绕道至郦阳,再循水路夹攻晋平,届时,晋平仍是不保……这一战,只能智取,不能力敌……可要怎么智取呢?兵不血刃自然最好,但……等等!柳州还有一个人呢!怎么可以把他忘了?

七皇子还在柳州驻守呢,五皇子擅自调动兵马,显然是抢了七皇子的风头,在王上面前请示要出兵青水。七皇子必定心里怨恨,若能好好利用,再加上七皇子本来就想借助六爷在朝中的势力来登上储君之位……

哼哼……五皇子,我抚住胸口,这一剑可是因你而起呢,我怎么可以不好好报答你一下?就差那么一点,不是一尸两命就是我命丧黄泉。六爷没做全的,就由我来完成吧!

我提笔疾书,一封信函直发至河。至河与柳州交界,也与七皇子的驻军处交界。五皇子若拿下衍州,七皇子在王上面前必定颜面尽扫。只要七皇子有心夺储,这事就有九成把握了。

“平澜,你怎么什么都没吃啊?”燕巧进屋,见到动都没动过的晚饭不禁出声抱怨。

我回过神,见她脸­色­不好,连忙放下笔,“啊,就吃了,就吃了。”

“都冷了……”

“还有些热,有些热……唔……很好吃,很好吃。到底是燕巧的手艺!”我赶紧拍她马屁。

她瞪我一眼,随即眼神又转为落漠,“他真的值得你这么拚命么?你知自己每天早上怎么醒的么?”

嗯?“怎么醒的?”

“每次见到你都是皱着眉按着胸口才醒过来的。他这么待你,你还这样为他?”

我放下筷子,手不禁又抚上胸口,真是每天都按着它才醒过来么?当胸一剑,可以不恨,可以不怨,但终究寒心呀!“……燕巧,我不是为他,是为自己。”

“自己?”燕巧盯着我。

我低低一笑,“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或者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倒吸一口气,讶然半晌,才自嘲道:“我这根毛显然是太清闲了,这种事居然也想不透……”

我握住她的手,“我们都已不能再单纯了……”

“以后我空下来就来帮你吧,整理小处军务我想应该还是可以胜任。”

燕巧自动请缨,我当然欢迎,“好啊,好啊。你都不知道我刚刚有多愁,那个派刺客的五皇子又想有动作了。”

“什么?那个刺客是他派的?”燕巧眯起眼。我心中一喜,燕巧是典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还人”的类型,上次那一剑她心中可恨着呢!因为六爷不能怨,她这股怨气正没地方出,刚好五皇子撞上来。呵呵……我开始可怜五皇子了。

她拿过信函,再与我一同仔细将前后事项与各方利害理清楚,我俩就开始商讨除贼计划。讨论至三更天,我们已正式定下一条让五皇子万劫不复的­阴­招。

“这一次定要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燕巧笑得­奸­­奸­的。

“还管叫他从此一蹶不振。”我心情大好,有燕巧的参与更将我的计划补得完美,只要不出意外,衍州不废一兵一卒就可安然无虞,还可让五皇子从此失宠于王上。

“为什么不让他有来无回?要作掉他易如反掌。”看来燕巧这次真的是火了。

我笑着安抚,“让他失宠于王上,对他而言可比死都难过。将来自有人会要他的命。王上对六爷防忌之心已然极重,我们若动了手,真要杠上,也不好。”

燕巧低头想了想,“嗯,大局上总是你想得透点。就这么办吧。哼!这个王八蛋……”

一句粗话让我一口茶都噎在喉中,“……咳咳……咳……燕巧,你还真……真粗鲁。”

“难道他不是?”燕巧眼白一翻,随后也笑了出来。

一桩棘手的事务就在我俩的笑闹中定下。

接下来几天我和燕巧密切注意衍州、柳州的动向。发给孙长龄的信中是让他坚守不出。果然,五皇子立功心切,急于求战,晋平不下,就想向离晋平十五里的秋水河小镇挺兵,以期能绕到晋平背后。但只要他这么走一步,不但七皇子容不下他,就是驻守参州的英景将军也容不下他了。因为秋水河说是小镇,但却密密地布Сhā着英景的属僚,为的就是皇长子的储位,如果五皇子敢动秋水河,那他是必死无疑。毕竟在现阶段五皇子还没这个能力扳倒皇长子而不惹来一身腥。

“他一定会动的。”燕巧右手轻拍一记桌子,话出口却有些莫名其妙。

我看她一眼,大概仍有些不放心吧。“是,他一定会动。有七皇子一直向王上上折弹劾,他若再做不出些成绩王上必定会夺了他的兵权。而一旦失了兵权,就算七皇子不要去,也会让五皇子再无翻身之日。”

“而他一旦这么做,会死得更快!”燕巧接上一句,终于放下手中的图卷。

“不过,也还是防着一个地方。”我捞过地图,只有这一处,我每次都觉得十分地不安心。

“哪里?”燕巧凑过来。

我手指划过晋平的右侧,一座山,太极山。“这儿有一处栈道,是极险的道儿,但若是五皇子铤而走险……”我和燕巧定下的计划是很周全了,这一处即使五皇子真的走了,也要折损兵力几近一半。依五皇子的心­性­断不会如此冒险。从小娇生惯养的皇子,又短于谋略,应该连考虑都不会考虑吧?

燕巧也是细细看了一圈,“我倒不是担心衍州失守……”

嗯?我看着她熠熠生辉的眼睛,脑中也闪出一个念头,“是呀,可惜……”如果这栈道上能设下一路兵马,那不但晋平无险,还可兵出从此处直指柳州青水,就算不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也能吓得他逃回神都。只是衍州没有这股兵力呀。“能如此已是不易了,我只求西南平安就行。”

“嗯。”燕巧点点头,打了个呵欠,“喂,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睡啊?”

睡?我看了看天­色­,已近亥时。看着燕巧揉着眼睛的困样,我失笑。不过也难怪她,她从来都不熬夜的。“你先去睡吧。”

“那你呢?”

“我还要再看会儿。”我剪了剪烛花,继续看一些公函。

“唔……还真是松柏之质,经霜弥茂呢!”她扁扁嘴,打开门。

松柏之质?我好气又好笑,“这么说你就是那个蒲柳之姿了?省省吧你,快去睡,快去睡!”

“喂,醒醒,醒醒!你怎么又在这儿睡了?”

谁啊?我朦胧地睁开眼,一张超大的脸在面前一横,“醒过来啦!”

哇!我捂着耳朵猛地从桌上弹起,耳朵都被她叫聋了。

“你看看自己睡在哪儿了?”

要糟!我又在书房趴了一晚上,看着燕巧的脸黑了一半,我连忙想法子引开她的注意力。眼光扫啊扫的,终于看到了,是虞靖的信。“呵呵……呵呵……虞靖的信!虞靖的信……”

她淡扫一眼,并不动容,“她每天都来信,上次不是说只率三千兵马力挡强寇,已连败泸州三霸,整个泸州已快克下大半么?”

“呃……”我支吾着,老实说,昨晚看衍州的信件看得太晚,还来及拆虞靖的信呢。“这次准有好事了,说不定是已打下了泸州了。”我连忙拆开信。

“……泸州已定……”

“呵呵,还真的是呢!泸州定了,定了!”我大叫,燕巧也上前与我一同看。四月十一,泸州三霸左贵来降,隔日午时,分兵四路,全歼另外二霸。这中虞靖出谋划策,军功很高哪!

“看来虞靖已很得重用了,她都可以独领三千卫士了。”燕巧轻笑,脸上有着欣喜。

“是啊!真是不错呢!才这么几天,她已可以独当一面了。”前几天她还与我在说三霸的攻防之策呢!

“咦?”燕巧轻轻一声,惹得我也细看。

原来虞靖此次不但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也带来一桩麻烦事。江尚孝据守淮川口不出,任凭百般棱辱激将,总是坚守城池。

“麻烦!淮川口是个峡谷口子,易守难攻,若不能引他出战,那必是僵持不下呀。”而如果僵持,江尚孝就有可能等到临暨的姚磊夹攻六爷之军。虽未必会败,但只要让他们捞到一点便宜,对于六爷来说都是大大的不利。“得想个办法把江尚孝引出来才好。”可怎么引呢?他软硬不吃,显然是没戳到他的痛处。可他的痛处在哪儿呢?

燕巧皱着眉在旁思索,“江尚孝,江尚孝……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呢。”

我头也没抬,“就是那个父亲逃亡首山,生死未卜,他就忧戚在貌,居处饮食皆降低标准,以示守孝的江尚孝喽!师傅曾经给我们当笑话说过……哎!等等!”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你想到什么了?”燕巧紧张地盯着我。

我越想越好笑,朝燕巧勾了勾手指,“他那么守孝道,我们就给他来个表彰好了,让世人皆知其本­色­。”

“啊!你是说……”

“没错,给他制面锦旗,就书‘试守孝子’好了。”我低头闷笑,这个江尚孝,最是沽名钓誉,本是为显孝道,谁料想其父未死,一翻弄巧成拙之下,反为世人所讥笑。不过他生平谨慎,除此之外,也实难找出其他的纰漏。

“呵呵,光凭这一点,准叫他气得连牙都掉光。”燕巧趴在桌上大笑,显然也觉得这件事可行。“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我当下就提笔回信,江尚孝,这次就算不能引你出洞也要让你面子挂不下来。一旦能引他出战,或许还能设计将姚磊也收了。不过这一点我就不便说了,六爷身边有虞靖在,这些话她自己想到最好,就算想不到,也可以让其他的谋士来说。谌鹊、宣霁,还有那个刑儒辉,可都不是泛泛之辈呢。

本以为衍州的事就此可以定下了,没想到却横出一桩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来。豫王居然也乘些机会兵出河州和池州,而且选道大异往日。他先取池州建业,然后顺沣水直上拔下朝城,竟是直逼柳州青水。

初看到此军报时我还真是吓了一跳,此举可是把五皇子往死路上逼了。狗急还会跳墙,这五皇子面临如此局势,如果硬攻晋平不下,不定真的会铤而走险。正自和燕巧两人在这里发愁,衍州又来军报。晋平右侧的太极山栈道处一下子跳出了八千兵士,镇守晋平右翼。居然是六爷早就设下的兵马!

原来六爷早有防备了,我心里微觉不甚舒坦。到底还是不放心哪……

燕巧看了军报也是淡淡一哼,“如此一来,倒显得我们之前的呕心沥血有些白费呢!不过……这一手,下得也真够狠的。”

我看着图卷,深吸一口气。的确够狠。这是真真让五皇子有来无回的打算呢!好一招借刀杀人!五皇子本就无甚理由出兵打击衍州晋平,晋平兵士当然有理由拒而不纳。而豫王大兵压到,五皇子势必得先与豫王对上一阵。可这一次,前有六爷派驻在太极栈道上的八千兵士坚守,后有豫王十万大军压迫,只要一开战,八千人稍稍一动,就足以让五皇子提心吊胆,束手缚脚。这一仗必输无疑,且七皇子不会助他,皇长子不会助他,就是王上恐怕也只能袖手旁观。这种情形对于五皇子来说,战死沙场或许是最好的下场了吧。

六爷用心真是深不可测哪!

“我们至少也做了分内的事,其他的安排,以我们的身份又如何能过问?”

燕巧看了我一眼,“宠辱不惊,你是真正的冷静。可是,谁知道他这一手是不是也是防你呢!”

我一凛,再开口时语气里有着一丝连自己也惊疑的淡漠,“与衍州的军务用的是公函。虽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报与六爷知晓,但公事公办的态度总也不会惹出大麻烦。最多是个延误消息的罪名,连延误军情也算不上。”

“六爷总不会太过追究,但他身边的人就说不准了……”燕巧说得意有所指,我朝她淡淡一点头。

“知道了,但这步棋如果他也有份布置,那就没什么立场来说我了,毕竟如果衍州本就无危,那我知情不报也在情理当中。”

“嗯,但愿如此了。”燕巧在我身后深叹一声,便不再说什么。

我看着窗外天际的白云淡淡,话虽如此说,但心下多少是有着些凄凉的,如此地尽心尽力,却换不来信任二字。不过,想来也是,我毕竟只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而已,要将西南这个后方都放手交给我,到底有些困难吧。

四月二十六,五皇子与豫王之军在柳州艾河交战,大败。翌日,七皇子率部前去救援,英景将军也率五千人马前赴艾河,同时太极山栈道的八千兵士也出城赴救,但五皇子所领五万­精­兵俱已被歼,五皇子仓惶逃往青水,在途中死于乱军之下。

这还是小事,五月初十,神都那边又传来更让人惊诧不已的消息。皇长子通过英景在秋水河安Сhā的暗线被三皇子揭发,于是皇长子被幽禁于其府邸,终身不得出府。而五皇子丧命,其僚属为逃避罪责就揪出了七皇子按兵不动,见死不救的事来,正好王上为那五万­精­兵全军覆没,且又被豫王攻下河州与池州一事极不痛快,一听七皇子暗藏私心,盛怒之下就削了他的爵位,勒令其闭门思过,当然也解除了他在柳州的兵权。

真是一夕之间,风云变幻,令人变­色­呢。有了上一次的计量,这一次我一接到消息就密折发往泸州,虽然明知六爷处必定有人早一步就报与他了。

当一切平定下来,我又不禁怀疑,怎么事事都会凑得那么巧?难道这些都是六爷早就有所安排的?我不得而知,燕巧也是猜疑多多。

“有五成的可能。五皇子那事做得忒不高明,惹得六爷一定要除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也是这个理,但我的理由是“或许是六爷真的在对王上动手了,派刺客,再出兵青水,王上容不下六爷,六爷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有些安静的天下又要开始血腥了。天边残阳如血,映得这个五月的天空异样的诡异。

五月十二,虞靖那里传来了好消息,淮川口已拿下,江尚孝也坠崖而死,其部下多半投降了六爷,而姚磊也被六爷设伏兵,打得元气大伤退回他的老巢黄州临暨。

“看来那个”试守孝子“还真是一贴灵药!”燕巧布着碗筷,听我说完也笑得挺乐。

“也真是蒙对了……”我一笑,忽然脑中冒出一个念头,不由得皱了下眉。

但这动作却被燕巧看得清楚,“怎么?担心虞靖心里会有想法?”

我心里一惊,尽量持平地笑笑,“怎会?虞靖会计较这些才怪!”

燕巧低叹一声,应道:“嗯,虞靖的确应该不计较的。”

我扒着饭,总觉得燕巧的话说得有些含糊,而那含糊中有着我们都不愿去想的东西。但愿,但愿吧!

第二天,我又接到了神都那边来的一封密信,王上打算将六爷招回,以稳定朝纲,也顺道震慑豫王。我将这封密信立即转往泸州。王上的打算不错,可六爷还会如以前一样么?用六爷的威势来震慑朝纲,谁说不是一记引狼入室?

不过这也由不得他了,神都那边诸皇子为夺储位已斗得你死我活,朝局混乱不堪,没有六爷这样的贵胄出面恐怕是无论如何也定不下来,搞不好,弑父弑君的事也会发生。

六月初,泸州传回消息,六爷打算班师回凌州了。一来是王上下了三道圣谕,算是千求万乞的低声下气了。再来是太妃,也就是六爷母亲的祭日也到了。既然六爷初次出兵东南,不到两个月工夫就拿下泸州,对于东南是个极大震慑,而其他军事力量一时都纷纷不敢出战,整个东南在短时间内并不会有异动,那六爷回来,就可以好好应付一下王上了。这一步虽说不要紧,但走得好与不好,却也是关系大局。

六月十七,六爷回到凌州。一宅子的人接到消息,早在卯时就到城外迎候。拘缘已是快临盆的身子,但却是怎么劝也劝不住,只能多派了三个仆­妇­,又特备了一架车给她,以便随时应急。已近六月下旬,天气渐渐发热,早晨多少还算清凉,但一过辰时,这热劲儿就上来了,远处还是不见军马的影子。

“都足足一个时辰了,几位夫人先歇歇吧,身子要紧。”到底是见惯场面的人,枕霞见修月、张烟几个都已有些吃力,忙吩咐下人搬来凳子,又叫上几碗温茶。

拘缘此时已被接到树荫下歇息,原本纤细的腰身如今被腹中的胎儿撑得老大,笨重中又有一种特别的憨态。她也正望着官道频频翘首期盼呢,每一个眼神都显出她的焦急与渴盼。

“情之所钟,正是我辈中人。”燕巧半靠着树杆轻语,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觉得她是带着讥诮的。

我朝她看一眼,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话,总觉得自从那一剑之后,燕巧变得有些犀利也有些尖锐了,她的话里总是透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似是提醒,似是不平,有时甚至是埋怨。想不通透的事太多,我的眼光不禁又向张烟与秋航身上掠去。她们如今已成陌路了吧?是呀,视而不见的冷漠,不但秋航有,就连张烟也有了。尽管修月仍是温温和和的,但看其他三人的脸­色­,多少也有些显得虚假和敷衍。

唉……我心里暗叹一声,回过头,却见燕巧正看着我,眼神深邃。

“怎么了?”我轻问。

她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终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还想再问,但远处已传来一阵车马的喧嚣声。六爷来了。所有人都整肃地立好,排开一条道。

首先是烈烈招展的旌旗,再是开路的将军,前队一过,六爷傲岸的身影在一匹黑马上就像初升的旭日一样直­射­入众人的眼,那样灿亮,在六月的日照中显得锐气无比,纵然他依旧是冷淡的,但给人的感觉却明显得展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这是一种真正的手握天下的感觉。看到这样的身影,要说心里没有震动那是自欺欺人。天下,我忽然冒出一个疑问,当六爷终于得到天下的时候,他真的就是十分的满足与欣悦了么?就真的没有什么未尽的遗憾了么?

唔,这又关我何事呢!真是庸人自扰。我甩了下头,开始在人群中逡巡,想找虞靖的身影。跟在六爷身后的有谌鹊、宣霁、鲜于醇……啊,找到了,虞靖!跟在那里的不就是虞靖么?我拉拉燕巧的衣袖,示意她看。

“呵!晒得像包公了。”燕巧轻声笑着,满脸的欣慰,她顿一顿,说出我俩都安心的话,“还好,没受伤……”

“是呀,真好!”

队伍停下,六爷也翻身下马。修月、拘缘她们马上上前行礼。“六爷……”

六爷虚手一扶,并未上前,只是口中应道:“好。”他眼光朝她们划过,“近来都好吧?”

这算是很贴心的问话了,就见拘缘、修月她们都有些激动,口中却只能抖抖地应着“好,劳六爷挂怀……”

“嗯。”六爷轻轻一点头,含笑看了眼拘缘挺大的肚子,又扫过修月和张烟,“都是有孕的人,大可不必出迎。”说罢将马缰扔给身后的小厮,引着一群人就要登车,却在上车时忽然顿了顿,他回过头来,朝人群中一扫,似在找什么人。

我和燕巧都有些迷糊,正自奇怪间,我感到一道如清水般的目光在我身上略略一顿,随后就又转了开去,他终于上车,回府。

回到府中,少不得又是一阵热闹,各人都先回房休息梳洗,而我刚好就空下。

“虞靖,快回房,我早上就给你备下了好吃的了!在军中日子苦吧?一定没好好吃过饭,走!快回房。”我和燕巧拉着满脸风尘的虞靖就回到屋里。

等洗好了一身清爽地坐在桌前的时候,果然,虞靖看到燕巧端上一碗碗的菜眼睛都发了直,“啊!终于可以吃到像食物的东西了……唔,好吃,好吃。”虞靖挟起一块翡翠­鸡­­肉­大嚼着,边吃边含糊地说着,“呵呵,就知道你们够义气,记挂我……在营里吃的都不是人吃的……什么­干­面佐马­肉­……少有荤腥的日子,就算有也是又硬又臭……难吃死了……”

我和燕巧两人傻呆呆地朝着她笑,只想好好看看她,两个半月的军旅生活让她黑了许多,人也清瘦了,但整个面上却有一股英气,让人看得好生羡慕。

燕巧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戳戳她,“老实交待,没受什么伤吧?”

我也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只等她说有就去拿药,天知道,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把滇云白药都买上了。

虞靖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机会受什么伤!唯一算得上是受伤的一次就是下马时滑了一脚,跌破膝盖而已。”

我和燕巧松了口气,“那伤好了么?我这里有滇云白药……”

“哇!”虞靖瞪住我,“你哪来的钱啊?白药可是贵死人的那种。”

“你想,我一个整理各州县军务的人,又可Сhā手管管府中要务,手头上还少得了钱?当然这个来路很正就是了。”绝对不是什么受贿。

虞靖笑看我一眼,“我知道。”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啊,上次与江尚孝对磊,还多亏你的”试守孝子“呢!”

我心一抖,连忙笑着回道:“呵呵,当时也正愁着呢!正好燕巧问起江尚孝这个人物,我就说起了师傅曾经给我说过的笑话,不知怎地,脑中一道灵光就记起了这个……哎,不说这个,你行军打仗时都有些什么新鲜事啊?”

“啊!说起这个啊,除了辛苦,还是辛苦。”虞靖指指自己的腰,“每天赶路,我虽是骑马,可一整天坐下来,腰真的直不起来。不过晚上将士烤着篝火,有些还会吹铁笛……绝没有那种”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悲凉,倒是有着天高地阔的豪迈之情,有些宁静,又有些高昂……我在那一刻才知道什么叫作好男儿志在四方……啊!当然也有很不好的一点。”虞靖的情绪忽然急转直下,一张充满神往的脸就这么一瞬间变成一个苦瓜,“洗澡是个大问题啊,那些兵士都是看着河流小溪就打着个赤膊跳下河,我只有在宣霁笑弄的眼光下闪开,然后愁自己的问题。”

哦……我和燕巧听完后也不理她的瞪视,就伏在桌上大笑,“哈哈哈哈…虞靖啊虞靖……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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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4免费TXT下载 -情何以堪(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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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澜姑娘,虞靖姑娘,六爷传你们去书房。”这时门外忽然来了个小丫环。

“好,就来了。”我和虞靖对视一眼,只能站起身,虞靖还最后挟了筷鱼香­肉­丝在口中。

“放心,这菜我给你热着,等你们回来……”燕巧在身后忍笑地说了一句,惹来虞靖一个白眼。

来到书房,六爷一身浅紫的夏衫,已端坐在首座,其他几位也都换了衣裳坐定。

我和虞靖上前行礼,“六爷,鲜于将军,几位先生。”

“罢了。”六爷一摆手,让我们进屋。

宣霁第一个开口,依旧是那么笑嘻嘻地,“呵呵,水先生的弟子到底非同一般哪!虞姑娘其军事谋略让人惊诧,而平澜姑娘远在千里之外,却也能助战降敌,真是大才啊!……听说那面”试守孝子“的锦旗一送到,江尚孝就气得把书案都劈成了两半呢!呵呵,真是绝哪!”

我淡淡一笑,敛身一礼,“宣先生过誉了,平澜学识浅薄,哪里当得起宣先生如此称赞?”

宣霁还要再说,却被鲜于醇抢先,“姑娘不必再跟他绕舌,这家伙是存心不让我喝茶呢!自从上次一别姑娘,我已有好久不曾识得茶味了呀……哈哈哈……”他笑得好不爽朗。

见六爷点了点头,我与虞靖都轻轻一笑,回道:“将军别急,奴婢这就上茶。”

不一刻,我和虞靖一人端茶,一人拿着点心回到书房。

宣霁端起茶盏,一入口便道:“香清高,味甘鲜……怎么姑娘每次沏的茶滋味都不一般呢?”

我正待回话,鲜于醇已在一边闭着眼Сhā话,“年轻人,这便不懂了吧。这是齐云瓜片,不仅可开胃还能消暑解渴生津,最宜夏日来喝。姑娘真是茶道中的高人。”

“哪里?要算高人那自然是将军您了,茶品如此之高,平澜早就佩服万分了。”

“哈哈……”鲜于醇有些脸红地挠挠头,又惹得众人大笑。

此边笑声才落,六爷一声轻唤,“平澜。”

我上前一步,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吩咐,却听见他说,“衍州的事,你办得很好。”

我惊讶地抬头,那边的事不是六爷早就有所安排的么?比起六爷暗挑豫王来犯,借刀除去五皇子的手法,我这点做为根本只是小巫见大巫。

他迎上我有些吃惊的眼,淡笑,“我倒是不曾料想那八千兵士居然还能在神都掀起如此之大的风波……七皇子与皇长子被搁置,你的安排功不可没。”

原来说的是这个,“奴婢只是为保衍州,其余的倒并不曾深想过。”其实我只不过利用了他们之间的夺储之争,会使神都朝局震动,虽也有过料想,但确实并不曾想会如此之厉害,一夕之间,五皇子、七皇子、皇长子都倒台,朝中也汰换了大批臣子。

“也难为你能做到如此地步了。”六爷细密如针的眼波划过我的脸,又转向我的右侧,似是微微皱了下眉,便随即隐去。

我发觉那一瞬他的眼里有丝极隐约的恼意,而我的右侧,是谌鹊。

这次凯旋,六爷心情极好,晚上大摆宴席。听虞靖说其实在班师回凌州前就已经大宴过了,那是三军将士合着乐。我和虞靖都是书房里的人,虽说我名为随侍,但也并非要成天跟着跑,宴会一开始,六爷就放我下去自行玩乐了。

当然在自己房里少不得又是一场小宴。

“哇!菠萝软糖、蜜饯菱角、糯米凉糕、鸽子玻璃糕、香辣黄瓜条、雪里蕻、芥茉鸭掌、麻辣鹌鹑、芝麻鱼、油焖鲜蘑、蜜汁蕃茄、蛤什蟆汤、麻辣蹄筋、盐煎­肉­、湖米茭白……呼,好喘!燕巧,你什么时候学得如此好手艺?要开满汉全席哪!”虞靖在那里大呼小叫,果真是许久未见菜­色­的人才能表现得出来的。

“我最空啊,没事就学着玩了,没想到学得还挺好。”燕巧对这个最为自豪了。也是,每日跑去厨房看别人做菜,加上嘴巴甜,人又机灵,人家自然倾囊相授。才不到几个月工夫,已颇得其三昧了。

“罗嗦什么?快吃吧,冷了味道可就差了。”我说话时已拿起了筷子。

“对了……怎么不来点酒呢?”虞靖含糊地说了句。

燕巧白她一眼,“真是在军营里混久了……这里可是府里,万一有事叫你们去,你喝得醉醺醺的成么?”

“呵呵,也是,也是。”虞靖打着哈哈,开始专心吃菜。

酒足饭饱,我沏上一壶太极翠螺,三个人开始闲话家常。也不知什么触动了虞靖,她敛了眉静静地发了会儿呆,忽然道:“我……这次听到一桩事,似乎和我们有关……”

我和燕巧一愣,“什么事?”

没想到虞靖居然还站起来将门窗都看了一遍,才坐下,神­色­间已是凝重一片,“衍州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是六爷和谌鹊他们商议过后才定下的计,早在去商州之前就安排下的……”

“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

“听我说完。正因为安排好了,所以谌鹊就等着你的求救信函,只要你稍有不当,就要将你问罪……谁想你居然连信函也没发过来,就径直在衍州安排开来,似乎办得挺好,让谌鹊一时也无话……”

我心中一惊,当时居然是那么险!

“他不甘心,所以就找宣霁谈话,想一起去跟六爷说。你虽未延误军机,但毕竟是知情不报。”虞靖深吸了口气,看来接下去的才是她要说的重点。

“我无意中听到一段话……”

“霁老弟你真的不打算帮忙?”

“谌兄,这事恐怕……”

“别忘了先爷临终的嘱咐啊……”

“呃,对了!谌兄,先爷当时为何会有这等安排?到底是个什么的情形?如果有害,当初还只是婴孩时就该动手,何至于要等到现在?”

“……本来这事也算是个秘密,既然霁老弟你问起,我也就跟你直说吧!……当初就是另道长找来的七个婴孩,说是七星,可助六爷完成大业。本来至此为止都是好话,先爷也打算将她们养在府中,但另道长临去时偏偏远远地看着七个仆­妇­手中的婴孩叹了声”此子天纵其才,巾帼不让须眉,难得难得。只可惜,终究不可久留于小公子身边……“。”

“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先爷也如此问来着,那道长说”劫数,劫数啊“,如此简单一语便扬长而去,从此不见踪影。”

“所以先爷就交待下来这话?”

“霁老弟,如今此二人都才­干­拔群,只能除一个是一个了……”

“…谌兄,会不会那道人的意思并非如此?这两位都是难得的才女,真是可惜啊……”

“天下有才之士还会少?霁老弟何须­妇­仁之仁?宁可错杀不可姑息啊……”

“这……”

燕巧紧抓着我的手,脸­色­一片惨白,我看看虞靖,她也如此。没想到啊,谌鹊处心积虑地要除掉我们,这背后竟有这样一桩大­阴­谋在。

虞靖抬起脸看到我和燕巧都发着呆,连忙强笑道:“他的话也不是那么作得了准。我看六爷应该不打算动我们……”

“虞靖,对于一个要取天下的人来说,谋士与丫鬟,孰轻孰重?……别太天真。六爷现在没动我们不是说他真的不会动,只是现阶段的谌鹊还拿不出我们什么把柄。于理不合,于情不通,自然就没这个必要。虞靖啊,日后切记要谨慎再谨慎,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事。”我只觉心中波涛汹涌,神思不定,头绪太多,有许多疑点并不清晰,却汇成一股不安的旋风在胸中盘旋。

三个人都沉默着,看着燕巧的眼光闪烁,我知道她的意思,“已逃不掉了。别忘了,我们的老家在蒙乾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燕巧闭上眼,手绞得紧紧的,却已说不出话来。沙漏一滴滴漏下,天­色­更暗了,但黧黑的夜空里,却升起一轮弦月,点点金光银辉,堆珠磊玉,煞是明净。如此美好之夜,却让人如此神伤……

“回去睡吧,眼下也没什么办法。我们既已入了军政,现在要退出又如何能成?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只是燕巧以后就不要再陷进来了。”

她们走了,各自回房去睡。我躺在床上,却是一刻也合不上眼,手止不住地发着颤,只能死死地抓着薄被。虞靖,她忽略了一个重点……

七个婴孩,七个婴孩!我们不是年龄不等地在八九岁才入师门的么?我们之前就已见过?我们的身份是早就注定的?那我们的爹娘呢?

我紧咬着下­唇­,只觉胸中血气翻涌,难受得异常。一切,原来竟是这样么?

第二天一早,我照旧例卯半来到书房候着六爷,虞靖后脚也跟来了,还没站定,她就指着我的眼睛,“平澜你……”

我才要开口,六爷已一身青衫地来了,身后跟着谌鹊、宣霁与鲜于醇。我和虞靖赶忙行礼。

六爷淡淡一点头,在朝我略略一看时却皱了下眉,他一侧的宣霁已脱口问道:“平澜姑娘眼圈好黑啊,昨夜没睡好么?”

我捂了下眼,含糊道:“呃,昨日与虞靖说话,说得晚了……”话出口又觉得不对,因为虞靖就在一旁,而且看上去气­色­很不错。宣霁眨眨眼,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再问,于是一行人就到了屋里。

才坐定,谌鹊就开口了,“六爷,神都那边已派了钦差来凌州……”

六爷随手翻开一本折子,并不在意,“他还不是怕我上都?”

“王上既想让六爷回来,又怕六爷真的回来,如此寡断,也真是……”宣霁想说什么,又觉得有些不妥,便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极明白了。

“既然他不想我去,那便不去罢。这儿也正事多。”六爷不知为何,语气很淡,有种淡漠下的疏离,平时说话间这股意味也是有的,但今日却流露得较为明显,稍细心的人一听便可知晓。我稍稍抬头向六爷看去,不意竟对上了他的视线,带着深思与极淡的惆怅,让人琢磨不透。我趁着倒茶,不着痕迹地转开脸。一时,书房里有些静,宣霁与鲜于醇识趣地没有开口,而谌鹊,似乎在考虑什么。

许久,谌鹊捻了捻胡须,“六爷,豫王那边是不是要安排一下?”

六爷抬起头,似乎方才是在出神,这时刚回过神,沉吟了会,“不急,如今我回到凌州,那边总也得安静一下才好……神都那边乱成什么样子了?”

这句话显然问的是我,我连忙抽出几札早已整好的信函,“朝中现在由常望月一手打理,尚书令云洵因为与皇长子交从过密,也被牵连,现已停职在家。兵部是六部中唯一未动的,想是为了抵御豫王……”我将这一月来神都的变动都简略地讲了一遍。

六爷轻轻一嗤,“就凭常望月那点手段?”

“是啊,”宣霁也是一笑,“想当初还吹成是国士无双呢!”

“各皇子的势力消长如何?”

我细细斟酌了下,“奴婢愚钝。”但我这回话显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甚满意,连谌鹊都朝我瞥了过来。

六爷哼笑了声,目光冷冽,“那你现在就好好想想……虞靖,你说!”

我心一惊,想起谌鹊的那句“除一个是一个”,他显然也并不确定到底哪个才是劫数,如果这样,那虞靖……虞靖……

“奴婢以为三皇子在朝中声望颇高,于各方夺储之争中也涉及较少,所以,奴婢以为三皇子是最有可能登上储位的。”

我暗自皱眉,虞靖的话没错,三皇子的确是最有望的,但六爷会这么问必定是另有打算。依我看,他的意思是想怎样才能让各方都不能称意,而对自己又有利。如果这样一来,最有望的应该就是八皇子。其人生­性­懦弱又孝顺,极为听从其母乔妃的话,而乔妃贪财而见识浅薄,是个极易控制的人。

果然,我见谌鹊微眯的眼中一闪而逝的轻蔑,宣霁、鲜于醇只是淡淡一点头,唯独六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眼看看我,“……你怎么说?”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奴婢以为虞靖的说法很是明白。”

“明白,倒的确是明白的很。”

虞靖朝我看一眼,眼神中有种询问,但我如何能说,只能低下头。

六爷沉默了会,忽地一拍桌子,“吩咐下去,准备太妃的祭物。再过三日就是正日子了。”说罢,他站起身,直往外走了出去。

谌鹊也站了起来,轻轻地瞟过我和虞靖,­唇­角微勾,也走了。鲜于醇只是看着六爷的背影不住地叹气,眼神深邃。一时间,我觉得他知道着六爷许多很隐晦的事,因为在场所有人中,只有他,对于六爷那种淡淡的疏离眼光没有意外,反而是一种很怜爱的神­色­。

再过三日,就是太妃的祭日了。太妃,一个怎样的女子才能生下像六爷这般的男子呢?对于太妃,府里的人似乎都很陌生,只知道六月二十一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而那一日,六爷总是不知踪影。可如今,六爷应该不再是一个人了吧?他有了四位夫人,还快有孩子了……

六月二十一,我以为会与先爷的祭奠不同,没想到却是一般情况。都是四夫人和几个身边的近臣随六爷到后院的宗堂里去上了三柱香。大概有所不同的地方,就是在灵前的人中有三个已身怀六甲,而且多了个鲜于醇。

我悄悄打量着六爷的神­色­,却见他只是一径儿的冷漠,清隽的脸上几乎是不带一丝感情。我转过脸去瞧鲜于醇,他一脸的沉重和叹息,与六爷相应和,成了一种肃穆中的牵念。看着堂前袅袅的青烟,我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水纹湖畔,六爷那似是怀念,又似哀伤的神情。虽然眼下的他冷漠而表情,但那种弥漫在鲜于醇怜惜的目光下的哀伤却欲遮不能。

祭礼其实很短,不多久,大家都退了出来。拘缘行动已极为不便,一出灵堂便派人送回了凌波阁。六爷在院外槐树下站了会,忽然回过头来朝鲜于醇看了眼,“平澜,沏壶茶到水纹苑。”说罢,便往那儿走了。

我看着鲜于醇跟上前去的身影,忙下去沏茶。果然,他是知道的。

当我端着茶进入水纹苑时,那种宁静祥和的感觉便涌了上来。不知为什么,这里总是静极,也总是温柔至极。照理说,这里是禁区,没人敢随便闯入,就是花匠也是,但苑里的花木却显然是有专人照顾的,杂草也除得很是­干­净。

……这湖底建着一座坟……

我忆起那日,六爷如梦似幻的语气,心中不由一动。难道……?

“平澜姑娘,端到这儿来。”鲜于醇不知何时已站在一处花木掩映的小竹屋的外栏处向我招手。

“是。”我端茶走近。要不是他出声,我还真找不出到这样一个所在。

进得屋里,六爷正坐在竹椅上微闭着眼睛。将茶轻轻放下,我一个不经意地抬头,看到正堂上悬着一幅画像。清亮的湖畔,一名温雅已极的少­妇­正在一棵垂柳下逗弄着一个幼婴。那浅浅的笑意,使得整张画都浮出极厚极缠绵的温柔来,宁静又祥和。

是太妃吧。虽然眉目间与六爷并不神似,但那股如沐春风的温馨却让人一目了然。原来如此……如此一位温柔娴雅的母亲,的确让人恋恋不舍。虽然我不知道太妃的坟为何修在湖底,但水纹湖确实已成了太妃的化身,圣洁又柔和。六爷……一定很怀念太妃吧……

我轻轻一躬身,准备退下,这种安宁是外人不能Сhā足的。

但在我转身时,却见鲜于醇有些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再看看六爷,拦下了我,“平澜姑娘……你……要走么?”

我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鲜于将军还有何吩咐?”

“呃……没有,没有。”

“那奴婢告退了……”

我正想抽身而退,背后却传来一声低沉的问话,“平澜……你那日的话……还作得了准么?”

那日的话……平澜,你会助我打下这个天下么?……

“……平澜说到做到。”看着六爷流露出来的淡淡的哀伤,我竟然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六爷倏地张开眼,直直看着我,眼神激切,“你,你可能对着这张画发个誓?”

我忽然心里涌起一丝异样,说不出的迟疑与惊惶,画像,画像……

“你可能对着这张画像发个誓?”六爷的语气让人心震动,我抬头与他对视。那双狭长的凤目中有着让人吃惊的企盼,明亮如水的瞳仁倒映出我的张惶,是那样的清澈,那样的……那样的让人心动……

我在画前跪下,“平澜指天发誓,此生定助六爷完成大业。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身后传来鲜于醇的一声轻叹,六爷已闭上了眼,我仍跪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今日的所见所为。良久,鲜于醇才扶起我,和煦的话响在耳边“姑娘请先回去吧……你日不必伺侯了。”

我深吸几口气,才勉强可以站稳,整了整心神,“那奴婢先告退了。”一敛身,我出了竹屋。

待出得水纹苑时,我脚步一软就坐倒在地,被燕巧看见,她连忙上前扶住我,“怎么了?你……”

“没什么……我昨晚没睡好,想先回去睡了。”我朝她勉强笑笑,然后站起身,回房。身后是燕巧担忧的眼神,但此刻我已无暇顾及……

回到房中,呆愣愣地躺在床上,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自己该想什么。一切思绪纷至沓来,搅得我一团糊涂,耳边只有六爷的那句话“你可能对着这张画像发个誓”,脑中转来转去都只有一道似是企盼的明亮的视线。六爷说的话里有着一种昭然若揭的含意,但下意识里,我却惧怕去知道,惧怕去明白,只想这么继续糊涂下去。

该何去何从呢?我从不曾像现在这般慎重地考虑燕巧当初的话。平澜,我们逃走吧。逃走,逃走……这个念头让我辗转难眠,翻来覆去间天­色­已暗了下来。

门被推开,燕巧轻轻地进来,点了烛,“咦?我还以为你睡着……晚饭也没吃吧?”

我摇摇头,只是看着她走来走去。燕巧呀,她只要在我眼前,就会给我一种平静的感觉。她走过来,坐到我旁边,“别想太多了,有些事如果有答案就不成其事了。”

这样似对似错的说法只有从燕巧的口中吐出来才格外显得正确。我笑笑,不想让她担心,“我是庸人自扰罢了。”

“既然知道还要自扰?”

“人要是那么想得通就成佛了。”

“平澜,我不问你今天经历了什么,反正有些事我也帮不了你。只是,平澜,有些事决定了就不要再回头,你太过重情义,这也使你做事瞻前顾后,太多顾忌。有时候,既然一切无可挽回,那么神伤只不过是作茧自缚。”燕巧收起了笑,看着我的眼神很认真。

我回望着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多日来的委屈都涌上心头,很想大哭一场。

“要哭就哭吧……你忍了太久。”燕巧拉住我的手,语气轻柔。

我不怎地投到了她的怀里,眼睛热热的,呛得人浑身都要抖起来,意识中只剩下燕巧的名字在口中不断地低念……

当我醒来的时候,窗边已有一轮细月,清辉满地,燕巧早已走了,身上的薄被盖得很好。我摸着被衾上光滑的质料,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事。

我摸索着穿上外衣,起身出门。几乎就在那股温柔的气息包住我的同时,湖边六爷清拔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我轻轻上前,“六爷。”

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拈起一片柳叶,细细地触抚着。整个园里很静,虫儿在低吟,微风细细,吹来湖上清爽的气息,很舒展的感觉。

蓦地,传来六爷低浅的吟哦:“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吃了一惊,六爷这句话是……

“那日你为何要推脱?”六爷回过头,也转变了语气。

那日?我想了想,意识到是三日前的问话,“平澜有所疑忌。”

他冷笑一声,“你记着,你们七人的­性­命是掌在我手里。”

“奴婢记住了。”

他看我一眼,又别过头,再开口时语气带着一丝戏谑,“你的心­性­还是跟随我去征战的好。”

我一愣,随即笑笑,“平澜一直是六爷的随侍,自然六爷在哪里,平澜也只能在那里。”

“好一个只能!”六爷笑得开怀,仿佛不沾一丝­阴­霾。

水纹湖畔,有两个人都笑得各有心事,我笑是因为除了笑,我别无选择。六爷也在笑,但那里又有几分真?我看不透,也无力去看透。

六月二十三,钦差到达府中,带来了王上的恩旨,也带来了大量赏赐的珍宝:阿济国的老坑冰种翡翠观音一座、青铜鹤莲炉一只、窑变紫红花瓶一双、绿玉马车一架、

翠绿双龙戏珠、方口瓷花景泰兰一只、红玛瑙手镯两对、丹凤朝阳乌绣一件、饕餮砚一方,这些都是珍品,还有上好的平州细绢十匹,羽州的凉绸十匹,神都最是豪华的锦缎二十匹等等,不计其数。

这么重的赏,自然要写谢恩折子上去辞一辞,那钦差显然也是受了王命,居然就是等着六爷写好了折子带回神都。看来王上也真是防六爷防得彻底,一次上都的机会都不留。

这日在书房议事。六爷拿着神都那边的密报,沉吟着。我和虞靖悄悄退在一旁,宣霁代六爷上那道谢恩折子,刚于昨日出发,故而书房里只剩下谌鹊与鲜于醇。

“六爷的意思是……”谌鹊试着开口,仿佛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也是,现在神都纷乱不堪,各股势力斗得你死我活,三皇子固然颇为人看好,但八皇子因为有六爷作为后台,也成一股强势。只是麻烦不仅限于两位皇子,皇帝宝座谁不想要?如今刚刚行过冠礼的十二皇子,据说颇具才能,俨然也有问鼎之心。王上是不能控制了,六爷回到凌州,也只是把外患之忧暂时压下,说到神都的朝局,真是扑朔迷离,旋风四起,简单四个字,就是不得安宁。

六爷似乎想了许久,“暂且不要动吧……”

谌鹊听了浓眉一拢,显然有所不甘心,“六爷,现在正是大好的机会,虽说他本来就不甚济事,但除了他,六爷就是大望所归。”

我听了一呆,他?是谁?照谌鹊的意思似乎说的就是……王上?

会么?弑君?六爷是这样打算的么?我开始盘算这么做的利弊,趁现在除掉王上,那的确如谌鹊所说,六爷是大望所归,但这样做也有一个弊处,那就是人心。弑君的罪名能不沾上是最好的,而照时机来看,现在并非最好。

六爷看了眼谌鹊,再琢磨了会,“我心意已定,不必再说。现在,还不到时候……泸州可不能少了儒辉坐阵……”儒辉?刑儒辉?啊,对了,按宣霁的说法是只待报了仇,他就会隐退了。如果六爷想留他,也只有暂时不动王上了。

这一句话说得谌鹊也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还是六爷想得周密。”

六爷摆了摆手,“但也要做好准备,神都那边还是要安排人……”

“请六爷放心,都已安排妥当。”

“嗯……”

六爷才要应话,书房门外跑来一名侍女气喘吁吁地道:“六爷,秦夫人……夫人,她快要……快要分娩了……”

什么?拘缘要生了?我和虞靖对视一眼,忙将眼光停在六爷身上。六爷也是一愣,“要生了?”

谌鹊一见连忙道:“快去请产婆……叫上大夫在外候着……快去呀!愣着做什么!”一声喝令,让那侍女回过神来,连忙跑着下去准备了。

六爷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复又坐下,神­色­间竟似有些恍惚。我瞧得奇怪,谌鹊见状微微一笑,宽慰道:“六爷不必担心,夫人定能顺利产下一名公子。”

“嗯,嗯。”六爷应了两声,又复杂地看了眼谌鹊,便不再出声了。我不断地朝凌波阁的方向望,心中暗自急得要命,却又不好说什么。看虞靖,她的眼神明显有些淡,但也是焦虑满目。

时间一点点过去,但凌波阁仍是消息全无,让人心焦得不行。我忍不住,向六爷开口,“六爷,是不是奴婢过去看看?”

“你?”六爷抬起头来,“你去了有什么用?难道会接生?”

“我……”才想说什么,刚刚来过的那侍女已跑到门外,“恭喜六爷,贺喜六爷,秦夫人顺利产下一名小公子……”

儿子?!我不自觉地咧开了嘴,呵呵,拘缘生了儿子!

一旁的谌鹊也向六爷一恭身,“恭喜六爷得了位小公子。”

六爷­唇­际带笑,此时已全然冷静,“好。让人好好伺侯夫人。嗯……叫枕霞把王上赏的翠绿双龙戏珠、方口瓷花景泰兰、红玛瑙手镯送到凌波阁里。待会儿我过去看她。”

“是。”

七月流火,这个暑气熏天的月份,喜庆的事也办得如火如荼。整个府里几乎日日宾朋满座,虞靖又被拉去帮帐房整理贺单。刚回去不久的钦差再次受王命前来道贺,当然一大批的珍宝是更甚于前。

我和燕巧、虞靖也几次去看过拘缘与刚产下小男婴。那孩子取名闿,嵇闿.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凤目显然肖似六爷,但更为灵动清澈,是个英俊的小公子呢!他很听话,也很安静,吃饱后,就会乖乖地玩自己的手指头,一声不响。你抱他,他也不怕生,只拿墨黑如玉的眼珠子朝你瞅啊瞅的,有时柔软的小手还会紧紧地抓着你的指头直往嘴里送。真是可爱得紧!

很快,孩子要满月了,而那一厢,张烟也快要临盆了。王上的恩旨与赏赐又到了,这在朝中是极少见的,一个月工夫就连下三道恩旨,是殊荣,也是警示。

谌鹊没有多说,只道了一句,“六爷功高震主,应当提防赏无可赏。”这一句意思已很明白,但连谌鹊也只是略略一提,并未多加留意。依六爷现今的势力、地位,王上想动也动不了。自从那次刺客事件之后,想必王上也已认清楚了吧。

时至七月底,闿公子的满月酒刚过,张烟也诞下一女。而修月,却是早产,幸得呣子平安。自此,六爷膝下已有二子一女,嵇闿、嵇娴、嵇闳。

忙活起来,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是八月桂花飘香的日子。秋高气爽,但暑气仍未褪尽,正午时分总也有些热。我斜靠在书房前头一株丹桂树下,淡红的花­色­隐隐,暗香浮动。真快,来到这里已经一整年了。就是一年前,我还在蒙乾镇挨着师傅的教鞭,而现下,就要面对勾心斗角的人事。想来真该好好谢谢师傅当初的严厉,如果不是那样,我说不定早已被这个宅子所淹没,尸骨无存了。

泸州边境已传来军报,说是姚磊集结了五万军马准备攻打衡城,泸州告急。看来清闲的日子不长了,这一次,我将与虞靖同随六爷出征。是拿下东南的大仗了,没有个一年半载,我想是不可能再踏入这座宅院了。

站直身子,我将身上落满的桂子拂去,“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回身走入书房,那里,谌鹊正与鲜于醇商议着。

就在六爷将出征的折子上给王上的第二天,泸州衡城传来急报。六爷拆开才看了没几行字,脸­色­就是一变。谌鹊也是一惊,“六爷,衡城有危?”

六爷声音沉重,“岂止是危,是要弃城了!”

我和虞靖一震,衡城可是泸州门户,虽是个小城,但历来是军防重地。泸州要攻黄州,必会取道衡城;而平州要攻泸州也是取道衡城。这个衡城着实失不得!我马上捞过虞靖上次画的地图,拉过虞靖细看起来。衡城东侧是怀水,水流湍急,极难撑渡;西翼却是大片平原,地势开阔,门户一说,指的就是这一点。如今姚磊集结了五万兵马,从南边挺进,尖锐难挡,又让郭放一路匪寇在北边出没,看上去除了弃,真的别无选择。

但是……我看着衡城南侧的一小峡谷,心中渐渐有了一种动向。若是……

“六爷,不如就弃衡城……”虞靖站了起来。

“什么?”谌鹊蓦地看了过来,眼神凌厉。

虞靖看也不看他,径直道:“衡城以南十二里是柳条堑,只要能引姚磊过来,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六爷眯细了眼瞧她,显然在考虑什么。谌鹊却先一步喝问道:“那姚磊若是不来呢?他可不是江尚孝,光凭一面旗子就可以引他出战。”

姚磊的确不是江尚孝,但他却一定会来。我走上前,轻轻问了句,“姚磊为什么要拿下衡城呢?”拿下衡城自然是为了夺回他表兄江尚孝在泸州淮川口的旧地,所以姚磊必然继续往南,由穆延直逼淮川口守军。

谌鹊当然一点就明,捻着须在一边深思。六爷微乎其微地点了下头,“……是个主意,但过险,柳条堑可击其一时,却极不易守,姚磊即使受创也不足以使其退兵。还得有后援,可是,泸州兵马几个关口却是动不得的,我部又还未到,恐怕还是来不及吧。”

“来得及。”我拿过虞靖的地图,朝虞靖看了眼,如果那日她跟我说的没错的话,应该可以正好赶上。“从凌州直下,过陈陵后,向西,至清风渡,取水路可达衡城北侧,不用八日。不但可以顺势灭了郭放,而且正好可以与衡城的兵马相应,将姚磊给收拾了。”

虞靖朝我一笑,也道:“正是。凌州到陈陵不过三日路程,若是稍稍加快速度,两日便可到达。由清风渡至衡城北侧的鲁泉最多不过四日,再加上中间的路程,是不用八日。”

六爷拊了下掌,“好,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儒辉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这道军报之后,也催我紧快出兵……谌鹊,你速去安排,明日即行出兵。”

“不等王上的批示了么?”虞靖问了句,一出口让六爷与谌鹊又愣了愣。

终于,六爷还是拍了下桌案,“不等了,兵贵神速。为了他一句话难道还要赔上我一座重城么?”

谌鹊见说一躬身,便急急下去安排了。六爷看了我俩一眼,一摆手,“你们也下去准备一下,明日卯时点兵出发。”

“是。”我和虞靖一起退下。

回到房里,燕巧听到消息早坐着等我们了。虞靖很是兴奋,一直拉着我的手说要带上这个,又要带上那个。我给她说得头大,忍不住道:“虞靖,照你说,我们岂不要搬间房子去?”

燕巧白她一眼,“你又不是第一次去了,还那么兴奋!正经带上几件合身的衣服才是。”

我想了下,“我在前几天已定了几套男装的冬衣,这次的仗估计会打得很久……”

“嗯,男装打扮的确比较方便。夏秋的服饰向府里的人要来几套也就罢了,冬衣倒是要紧些。”

“放心,我已经按我俩的身量各定做了五套,午膳前就可以拿了。”

燕巧也在一边想着,过了会,忽然跳了起来看着我,“平澜,你要怎么去?”

嗯?怎么去?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虞靖的弓马功夫不错,可是你……”

经燕巧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这个问题……还真不是普通的棘手。

“对了,师傅说过你什么马都沾不得,一上就准摔下来……”虞靖后知后觉地大叫。

我皱眉,说起这事来也真是有点没面子。师傅收我入门后就开始教我们熟谙弓马,马除了我个个都会骑。当然箭法上,除了虞靖,我们中少有人习得好。只有我是两样里没一样能拿得出手的。箭不用说,那个马,哪怕是温顺的小母马似乎被我一骑上之后就会开始发狂。的的确确是上什么摔什么。

现下怎么办?我想来想去,也只能和虞靖共骑一马了。如果要我重习鞍马功夫,可真会要了我的命。但愿,但愿不要太有人注意……

卯时的天已多半亮了,但我转来转去怎么就是找不到虞靖的人呢?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明明和她说好在府门口等的,再一起去西郊兵营集合,她怎么转了个眼就瞧不见了呢?我该怎么办?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好容易看到虞靖在最前端的身影,六爷与鲜于醇、宣霁他们也到了。

宣霁笑着递给我一条马鞭和缰绳,“这是特为你准备的马。”

我看着又黑又高的马吞了吞口水。天!这马好高好壮啊!我尽量远离这雄伟的身姿,接过宣霁手中的马鞭与缰绳。马大哥,我不会用马鞭打你的,你千万不要踢我呀!依我以往的经验,如果我敢拿着马鞍靠近马身,那我准完蛋。

六爷也牵过马,“上马吧。”

听了这话,我像钉在地上一样,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这时六爷、鲜于醇、宣霁都已跃上马背,见我仍愣在原地不动,不禁都朝我看过来。我吓得忙四下里张望,想想有什么法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到虞靖身边。

“你不用看了,谌鹊此次不随军。你可以放心了。”六爷在旁道了句。他以为我在找谌鹊,也是,他不在,我的确可以放心很多。但眼下……

我低着头,小心觑着巨马,一点儿也没靠近的意思。

“你还在磨蹭什么?”六爷的语气里已有些不耐。

我看了看六爷,心知不能不说了。于是,我丢开手中的马鞭与缰绳,走到六爷马下,开口时再度看了看四下里,但愿不要有人听到……真是极没面子的事。

“六爷……我,我不会骑马……”我说得极小声,但想必六爷听得见,因为他微倾的身子在听了我的话后明显一顿。

然后,宣霁居然大声笑了出来,“平澜姑娘不会吧?你样样玲珑剔透,居然不会骑马?”

这宣霁分明是存心看我笑话,我咬牙瞪他一眼,这下子,他说得那么大声,周围那么多人一定全知道了。这个死宣霁!我扁着嘴,希望六爷说句话,因为虞靖听到动静也往这边过来了。

谁想六爷还未发话,鲜于醇却抢先道:“呵呵,既然平澜姑娘不会骑,那就请六爷带她一程好了。”

啊?我张大嘴,讶异万分地看着鲜于醇。他,他在说什么笑话?他也是故意的,他的眼睛正笑着呢!我愣极地朝六爷看去,六爷也是没好气地朝他白了一眼,却并未说话。

不能再任他们戏弄下去了,没面子就没面子吧,反正也是迟早的事!我深吸了口气,开口,“六爷,请容奴婢与虞靖共乘一骑。”

六爷看了我一眼,神­色­不豫,“好吧。”此话才落,他头一扬,语气已转,“出发。”

我被虞靖拉上马后,再度朝鲜于醇和宣霁瞪了眼,这两个家伙,他们居然还朝我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哼!真讨厌!我别过脸。虞靖在耳边轻问,“怎么了?一大早居然在发脾气?”

我心中有气,“还不是找不到你这个人?害我被他们欺负!以后这件事铁定成为他们笑话我的绝佳话题。”

我出声埋怨,没想到虞靖居然没义气地呵呵大笑起来。“平澜啊平澜,你身上的笑柄太少了,也难怪他们呀,呵呵呵呵……”

我抿紧了­唇­,连虞靖也这样讨厌!等哪天我学会了……我想到这儿便马上打住,因为我看到了那匹黑马,正由一名小兵牵着走在后面,壮硕的身子看得让人心都寒了几寒。唉……算了,还是不要学了……他们要笑就让他们笑吧。反正也不会少块­肉­。再说……我往身后一靠,虞靖的怀里也蛮舒服的,沿途行军,正好可以让我打个盹。呵呵……虞靖,你没想到吧?

“平澜……你……”

我抬头朝她一笑,“有劳你了。中途休息的时候记得叫我呀。”伸了个懒腰,我打算做个好梦。

说是打盹,其实只是闭目养神。毕竟第一次随军前去打仗,脱离了那四面高墙围困的府宅,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自由。不用汲汲于人事的勾心斗角,也不用没日没夜地盘算是不是该藏拙保身,军营,或许那里有着血腥杀戮,但远比府宅内院里来得光明正大。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却发觉左侧道旁传来几声挣扎地呼号。我睁开眼,“怎么了?”

虞靖朝那儿看了眼,淡淡道:“总是几个小贼在前面行凶抢劫吧。”她语气平淡,显是见惯了这种事。

“会怎么处置?”

“我们在行军,还能怎么处置?”

那意思就是要杀了?我皱了下眉,再度看了眼那几个被缚的人,“可不可以暂且留下他们,都还是孩子。”他们中间没一个会超过十七岁。

虞靖看着我,稍一犹豫,但仍是勒了勒马绳,走向路旁,“住手。”

那正准备下刀的小兵一愣,回头一见是虞靖,连忙行了下礼,“小的参见虞卫长。”

“嗯。”虞靖应了声,“这几个先押在军后,至前方凌山口的时候我自会处理。”

“小的遵命。”

虞靖掉转马头就回队伍,“你打算怎么处理?让他们弃恶向善?我们没那么多工夫的。”

“总也不能看着他们就这么下去吧?交给我吧,要不了多少时间。”

虞靖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唇­。

到了凌山口,三军将士稍作休息,六爷与鲜于醇他们都在前面的小亭里歇息。我慢慢走到那几个小贼面前,看守的小兵见到我,也施了下礼。看来虞靖还颇有威名,连与她同乘一骑的我都可以颇受礼遇。

我轻轻一笑,“这位小哥,你可以去休息了。这儿交给我吧。”

“呃……”他明显有些犹豫,但还是什么话也不多说的退下了。

我看了一圈绑在一起的四个小贼,走过去将他们解开,见到其中一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我加了句话,“千军万马在这里,你以为你跑得了?”

“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还真是火了。

我淡笑,“几个毛孩子也想逞英雄?”

“谁说……”

我脸一沉,打断他的话,“什么事不好做,却去打家劫舍?要真是劫富济贫也就罢了,可你们看看,你们劫的是什么人?几个过路的正经人家,他们老实本分,就那点口粮,给你们抢了他们吃什么?是非不分,好吃懒做,跑去做山贼,你们还有理了?扪心自问,你们可对得起你们的父母么?对得起天地良心么?”

第一次教训人,居然能把他们说得头都没敢抬一下,倒也蛮有成就感的,但……如果几个人在你面前哭起来……这就不大好了吧。看着几个人红了眼,我顿时感到手足一僵。

刚才那脾气很盛的少年呜咽道,“你以为我们想啊?……我们也想过去从军,但那军官却要我们交一两银子……我们哪凑得出这钱……只有四处混混……爹娘也早没啦……如今也是肚子饿极了才­干­这的……”说着,几个都跟着“啪达啪达”掉眼泪。

我扁扁嘴,看了眼手中的包裹,里面装的是燕巧昨夜为我和虞靖做的­肉­末烧饼。我扔给他们,“吃吧。”

他们看我一眼,不客气地开始拿出来吃了。我别开头,不想让他们看见我心痛的表情。

那少年边吃边含糊地说,“这位小军爷,不如你让我们入伍吧。我们以前在乡里征召时也中过选的。”

小军爷?我看了眼身上的男装,暗笑,“你们中过选?”

“是啊,方圆十几里,什么大大小小的事都在我肚子里藏着呢。”

“你是包打听?”我心中一动,想起一件搁置了有段时间事情,转念想了想,“只要你们能替我办件事,我就让你们入伍。”

“真的?!”几个人连饼也不吃了,都停下来看我。“军爷,您要我们办什么事?”

我来回踱了几步,“你们去一趟明州蒙乾镇,打探一件……十六七年前的事。”

“那么久?”

“办不了么?”

“不会。您说。”

“你去打听一下,十六七年前是不是有七个女婴或七家夫­妇­进入蒙乾镇……把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打探清楚,然后你们就来找我吧……对了,你们知道怎么找这个军吧?”

“那是,王上封赐的定南军嘛。当然知道。”

“好。事成之后,你就到定南军中找我。”我从袖口抽出几张银票,“这儿有五百两,权作盘缠吧。”

那少年呆呆地接过,朝我看了半天,“你不怕我们拿了钱跑了?”

就凭你们?我摸摸鼻子,如果他们真那么是非不分,刚才就不会哭鼻子了。天­性­纯良,这点我还信得过。

“好。军爷你信得过我们哥几个,我们也拿命报答你。这件事,包在我们几个身上了。”那少年一拍胸脯,其他几个也都站前一步,以示有志一同。

我轻笑着离开,当然也不忘添上一句,“可记清楚了,我叫平澜。”

行军的日子,我几乎就是晨昏颠倒,白日里睡觉,晚间便挑灯夜战,将攻战的方案拟出来。虞靖想得快,临机应变的能力也强,但就是没那个布局谋篇的耐­性­。各方面势力纠节,只胜了郭放可远远不够。我将她白天说的打法记来,再与衡城、柳条堑的地势相比照,当然也将泸州各处的兵力分布与姚磊的后援考虑在内,整合出一套方案。

搁下笔,我又揽纸细看了一遍,差不多了吧?三个晚上的的辛苦总算也了些成果。我走到帐外透口气,天快亮了,也差不多该叫虞靖起来了。

看着这所小营帐,实在觉得虞靖她不简单,才入军不到三个月,就可以做到三千卫的卫长,还有了一所营账。我这个吃白食的能碰上她,也真够幸运的。

起程后,我照旧懒在虞靖怀里睡大觉,因日头有些猛,我还摘了几片芭蕉叶绑在额际。

“哎,还吃得消吧?”虞靖轻捏我的手。

我连眼睛都懒得睁开,“还可以。”

“那东西我看过了,很完备,你真的只用了三个晚上搞出来的?”

嗟!置疑我的能力!

“你伤才好了没多久……”

“虞靖,应该是好了半年多了。”我修正。虽说有时会发个晕什么的,但那极少见。我复元得相当好。

“今日晌午便可到清风渡口了。”

届时便要走水路,意思是我没得补眠了。“那就现在让我睡吧。”

身后的虞靖轻叹一声,便没了声音。也实在是累极,我很快就梦周公去了。

晌午时分,我被摇醒,睁眼一看,已到了清风渡口。这里是怀水的上游段,水量很大,但因此处江面开阔,水势也就较缓。日光照­射­其上,波光粼粼。抬头处碧空如洗,低头处澄江如练,沉静开阔得让人心旷神怡。属于秋天的­干­净明爽啊!我站在江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漂亮吧?我也是第一次走水路呢!”虞靖也站到我边上,递给我一壶水和一张饼。

我接过,没滋没味地咬了口。­干­巴巴的,的确难吃。

“你看那边!”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不远处,正驶来一群舰队,一时艨舯斗舰齐集江面,百舸争流,大小船只虽多,却排得甚为齐整,缓缓驶来,竟带着一番肃穆的气象。我倒是没想到,六爷的水军也治得这么出­色­。

率领舰队的是简怀固将军,一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方方正正,在请六爷登上主船之后,便退下去指挥船队了。

生平第一次坐那么大的船,还真有些兴奋呢!我和虞靖两人站在船尾,时而看看水手一齐划桨,时而看看江面因船行进而排开的水浪翻滚。

我大张双臂,想将清爽湿润的江风一齐揽入胸间。“呵!真是乘风破浪会有时呢!”由此又想到另一样物事。“咦?帆呢?怎么没见挂呢?”

我看虞靖,她摇摇头,也不知道。

“这要等转入永河之后才悬起来的。”身后传来宣霁的笑语。

我和虞靖同时回头,六爷、鲜于醇、宣霁,他们三人都上了甲板。我们忙行了一礼。鲜于醇往东看了会,忽然一叹,“要是没有恶虎滩,直往怀水而下,不出半日便可到达鲁泉了。”

的确如此,怀水共有三险滩,由上游至下游,依次是沉舸滩、恶虎滩、百牢滩。由清风渡往东二十三里处便是恶虎滩,虽不为最险,但也九死一生,葬送过数百条人命。两岸悬崖峭壁,山势高峻,河道狭窄,水流湍急,且礁石林立。正因有如此险滩,我军方要绕道永河,只是如此,这时日便需两昼夜。

由怀水入永河只需半日,算算时辰该在戌时初刻至永州。只是永州有一处并不甚稳妥,那就是夏阳。一年前,豫王连同郑、周、蒋三军曾以夏阳为入手点,就是因其地易设伏兵,又是个渡口。看来没时间赏风景了。我回转身向虞靖使了个眼­色­,虞靖会意。

“六爷,此次救衡城的方案,平澜和我已拟了出来,请六爷定夺。”

此话一出,三人都微微一怔。六爷看了我一眼,一扬手,“舱里说话。”

回到舱中,大家都围着一张小几坐下。“去把简怀固唤来。”

一名小兵应声而去,不多时,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便出现在眼前。“六爷”他抱拳一礼。

“嗯 .坐下吧。”

他立刻笔直地盘腿坐在宣霁身边。

虞靖摊开图纸,其实上面都已有注解。哪些该防守,哪些该攻掠都作了记号,甚至取道何处都用赤线描出。我见那国字脸也愣了愣。

“至鲁泉,我想兵分两路,一路上岸与郭放周旋,一路再南下,至宾口上岸,取道首阳谷,暗中直捣姚磊老巢,黄州临暨。姚磊见我军至,一定慌乱。这衡城守也不是弃也不甘。再加上柳条堑受挫,郭放被灭,定然进退维谷。到时姚磊必向张居化求救,那潜伏在黄州的一路军马便可乘势将其擒拿。姚磊守不了几日,如此,便可大获全胜。”

六爷与鲜于醇俱是凝眉思索,宣霁微侧着头想了半天,“留一路取黄州,确是出人意表,但这么一来,恐也有孤军深入之险。”

虞靖朝我看看,我轻笑,“不必担心。黄州还有个晏成,与姚磊可是世仇,巴不得他早点死了。只要许他姚磊的人头,他定会鼎力想助。”

众人都点了点头,我和虞靖见这一关过了,不禁都松了口气。虞靖接着又道:“但由怀水入永河,在经永州时,夏阳得防一防。”

“夏阳……”鲜于醇捋着胡须想了想,“你是说……”

“夏阳以东三十五里便是姚丰济的地盘七里塘。此人可是姚磊的内侄,如闻消息,必前来偷袭。偏巧夏阳又是如此之好的设伏之地……”

呵啊……悄悄盖住一个呵欠,眼皮不禁开始打架。嗯……有虞靖在,我可以放心的。再说重要的都议的差不多了……我悄悄靠上舱壁,慢慢阖上眼。夏阳的事,一定会准的……

“末将这就去准备。”一丝不苟的声音终于传入耳里,我放心睡去。

嗯?­干­嘛摇我?想看看是谁,却撑不开眼皮,“什么啊……”我大概咕哝了一句,也不知有没有说出口。只是后来隐约听见有人说了句,“让她就睡这儿吧。”之后就一切都安静了。

有凉风吹来,我翻了个身……大概燕巧没帮我关窗子吧……迷糊中身上似乎重了些,暖和多了……我又踢被子了?娘帮我盖的吧?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果然抓到一只手……凉凉的,又似乎暖暖的……和娘的不太一样……唔,算了,就当是娘的好了……

仿佛做了一个温暖安心的梦,我有些不舍地睁开眼,呀!天已经亮了啊!我坐起身,朝四周一看,愣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原来昨晚就在这主舱里睡着了。我低头摸摸盖在身上的毯子,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人都不在舱里了……

对了!昨夜不知夏阳出没出事,我马上掀开毯子,站起来。拉开舱门,看到所有的兵卒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平时的工作,今日与昨日,一切安静得并无不妥。我松了口气,转到船尾洗了把脸,六爷虞靖他们应该在船头吧。

收拾好自己,我往船头走去。远远就见他们一伙人正说着话,六爷倚栏望着远处,没有说话,只一径儿地沉静,似乎正出着神。河风吹撩着他的青衫,衣衫飘举,迎风独立,那背影在这一刻显得异样柔和。日光由河面反­射­到六爷的侧脸,远远的,看不清表情,但给人感觉却是那样的……温柔。并不太像的五官,此时却无一处不散发着那张画像中太妃的气质,美丽而幽远的温柔……

温柔,温柔?!不会吧?我眨眨眼,定是太远了瞧不清楚,六爷身上怎么会有这种气质呢!我走上前,正要开口,宣霁已瞧见了我,“咦?平澜姑娘睡醒了呀?”

我别开眼不理他,这个宣霁,最近似乎老找我麻烦。我欠了欠身,“六爷,将军。”

六爷回过头,我悄悄一打量,冷静的眼,冷静的表情,果然是看错了。

宣霁见我不理他,在旁笑道:“平澜姑娘真是料事如神哪!昨晚在夏阳,的确有一队伏兵,少说也有三十多条船吧,要是没防备,还真是吃亏了。”

真的打了?“我倒希望我没料中。”

“这话怎么说?”

“他们失败了,就会与姚磊通风报信。”

“哈哈,”鲜于醇朗声一笑,“姑娘放心,六爷昨夜交待下去不留一个活口的。就算那姚丰济接到伏兵失败的消息也晚了。”

我宽心一笑,“六爷英明。”

六爷那双凤目朝我一闪,“好了,一起去用午膳吧。”

“午膳?”我睡了那么久么?

六爷似笑非笑地睇我一眼,率先走去。虞靖和宣霁一路闷笑。鲜于将军是最好的,他压根没注意这个,只是拉着我一直说着喝茶的事。

真是!似乎一出凌州那个宅院,我就一直出着纰漏。

衡城一役打得甚为顺利。虞靖引兵至宾口登岸,活捉了张居化。而这一方,六爷也拿下了衡城,姚磊刁滑,逃出了衡城,不过不到三日,也被刑儒辉拿下。今日晌午,三路兵马应该就可以汇合了。

午饭刚过,我便跑去营寨门前等着。七八天的仗下来,虞靖不知怎么样?昨夜刚收到燕巧的回信,说虞靖这人素来报喜不报忧,叫我好好盯着点。

“姑娘先回营帐吧。虞卫长还要过些时候才到。”说话的是一个队正,名叫左梧,二十三四的样子,个­性­虽不致简怀固那般不苟言笑,但也严肃认真得紧。他于三天前奉六爷的令作我的护卫。是有点委屈他了。所以我对他一直很客气,也没让他为过难,但这一次,“左队正,您去忙吧。不出这个寨子,我出不了事的。”

“姑娘……”

“啊!来了,来了!”前面飞起一片尘土,很快便看见了一队人马……咦?为首的并不是虞靖。好像是个非常温雅的男子。他御马而行,至营前翻身下马,举止优雅而从容。­唇­角含笑,眼光柔和,竟似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带着山间清风朗月的隐逸之气,明晃晃的澄澈宁静。我忽然猜着他是谁了。澄明如镜,明镜如水。宣霁形容得好极了。刑儒辉,正是这样的人物。

我上前一礼,“见过刑先生。”

他朝我微微一打量,“啊,是平澜姑娘吧。久闻大名。姑娘的一手行书可让人欣羡之至啊。”他拱手回了一礼。

久闻大名?我失笑,见他的神­色­间却是十分诚恳,显是言出由衷。“对于先生,那才叫久闻大名呢!泸州多次征战,虞卫长可把您说神了。”

他温温一笑,像是天边一朵闲云,带着倾城的风采。“虞卫长女中英雄,刑某很是佩服……”

“好了吧!你们还要互相吹捧到什么时候!”一旁传来宣霁快活的笑声,“儒辉,呵呵,可想死我了。”

“是想我的”琼饮“吧?”刑儒辉笑着揶揄,然后又转过头解释,“”琼饮“是在下家酿的清酒,姑娘若是善饮,改日我送姑娘几坛。”

我还来不及应,宣霁就在一旁抢道:“好哇!我求了那么多年,你也不过给我几杯解解馋,如今才不过第一次见面,就要送几坛!厚此薄彼!”

刑儒辉依旧笑得闲云野鹤,“我在一年前就已见过平澜姑娘了。”

哦?我闻言疑惑地朝他看去。这么一说,似乎……啊!我想起来了,初见六爷时,堂上就坐着两人。一个是谌鹊,一个就是他了。难怪对他有点耳熟却面生呢,当时六爷叫过他的名字,答话的却是谌鹊。

有着­阴­沉的谌鹊作比衬,我不由又对他生出几分好感,当下也笑道:“刑先生好记­性­!对了,快入帐吧。六爷正等着您呢。”

“好。”他一点头,便携同宣霁入了中军帐。

没多久,虞靖也终于回来了。神采飞扬,毫发无伤,还带回了一条喜讯。晏成率部来降,还给出了黄州的军图。

这自是大功一年,虞靖马上被提升为卫指挥使,已是将军级别,统领五千六百人。

宣霁和刑儒辉都向她道贺。

“呵!这可是出了女将军了。”

“虞将军本就长于战术,平澜姑娘又谙于布局谋篇,整体配合,真是如虎添翼啊!”

好个敏锐的刑儒辉,将虞靖的长处短处都瞧得清清楚楚。

“两位过奖了。”虞靖爽快一笑,豪情顿显,倒的确很有几分将军的风采。

当晚便在军中设下庆功宴。刑儒辉拿来了他的“琼饮”。宣霁看着那酒,神情竟似要把坛子都给吞下。在大伙儿举杯之际,除了六爷,他几乎把所有人都盯了个遍。我好笑地擎着酒杯,淡琥珀­色­的玉液,晶莹,澄透,不掺一丝杂­色­。而且还有一股淡香,是掺合了松子与山花的甘爽的香。入口后,口感很是不错,清冽处不沾凡俗之气,待后劲儿一上来,醇厚处又不脱人情宽和。我虽不懂酒品,但也知道这“琼饮”二字,甚为相配。人说文如其人,琴如其人,没想到,酒也能看出其人品来。

虞靖喝了很多,醉得一蹋糊涂。我扶着她回营帐,她口中还满是醉话。“……再喝,喝!……一杯,两杯……平澜,你也喝……”

我替她擦脸。真是!知道有我打理你,也不该放心喝得这么狼狈呀!

“……唔……六爷,你可知道……虞靖就算将这条命给你……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你可知道……呜……”

我坐下来看见她眼角滑落的泪。成为一名将军是虞靖从小就有的宏愿,什么时候,这个夙愿也已变得不重要了呢?

我叹了口气,替虞靖盖好被子。九月了,夜凉如水。我坐到灯下,给燕巧回信,报平安。

第二日,虞靖刚喝过醒酒茶。正抱着头直喊疼时,左梧在帐外道:“王爷请将军和姑娘过去议事。”

“知道了。就来。”虞靖匆匆一整衣衫,便拉了我上路。

今日的议事不外是定接下去的路线,目前最易拿下的就是黄州。

果然,一入中军帐,六爷与刑儒辉、宣霁、鲜于醇议的就是这个。来降的晏成也在一旁。

我和虞靖行过礼,便拣了位置坐下。

六爷朝宣霁看了眼,宣霁会意,“方才,我们已商定,要准备出兵黄州。如今姚磊已死,张居化被擒,临暨的姚军也悉数归降。而晏成老将军的到来又使我军得一大助力。此时正是出兵黄州的绝佳时机。”

虞靖看着帐中的军图想了会儿,“黄州次阳谷,北接临暨,是怀水的一个渡口,又正好是首山五佗峰的南麓。取黄州非得先拿下这儿不可。”

说得没错。不单只是地理上的因素,而且在黄州,除了姚磊,屯兵次阳谷的裘封就是老大,如果能首战攻下他,那其他人就算不望风披靡,也必得胆寒上几分。只不过……

“只不过这裘封也是个惯经沙场的老将。他屯兵的次阳谷,右背山陵,前左水泽,深合兵法之道,且用兵谨慎,又占地利之便,只怕不易取。”刑儒辉微微拧着眉。

一时众人都沉默着,刑儒辉的话讲得很客观,有他这么一说,我便把思路往另一方面去转。裘封……裘封,对了!“这个裘封的确深谙兵法,手头上也有些实力,但其人用兵过于谨慎,且生­性­多疑,又不肯将兵权放给属下,也不是毫无破绽。”如果能妥善利用这一点,次阳谷也未必不可图。此话一落,晏成先是朝我惊异地看了眼,随后又默不作声。六爷自方才起就没说过话,也不知在想什么。我低头,忽感虞靖抓着我的手紧了紧。

“无中生有。”她微笑。

我凝眉一转,明白了她的意思。三十六计,敌战计中有一计无中生有,“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果然是条妙计!我微微一笑,见到六爷、刑儒辉、宣霁三人已是了然,鲜于醇更是连连点头。晏成想了半天,问了句,“那实哪里?虚在哪里?”

这话算是问在点子上了。此计本是故意暴露己方行动,正面佯攻,利用敌方在此固守时,便悄悄迂回到那里偷袭。如果我猜得没错,该是重在陆战,而虚以水战。

果然,虞靖缓缓道破,“兵分两路,一路沿怀水直下,佯攻次阳谷渡口。裘封为人谨慎,自恃熟读兵法,对这一路兵必定严加防守,我便顺他的意,派一路水军与他纠缠。而这边率­精­兵由首阳谷直入,让他防得了尾巴,头挨打。”

晏成拊掌大笑,“妙计!妙计啊!”

“就这么办。虞靖,你率三万兵马三日后由首阳谷攻打次阳谷。儒辉,你与简怀固率水师三千直下次阳谷渡口,明日即行。”六爷军令一下,两人齐声应诺,“是。”

我轻吁一口气,沿怀水直下这一处有刑儒辉在,自是无虞……等等,“六爷,沿怀水这一路只有三千水师恐怕不够。”

六爷飞快地朝我看了眼,“你是指七里塘?”

“没错。永河到怀水不过两日路程,有这个姚丰济在,后防总不确实。再说,若能先率兵将姚丰济收拾了,也给了裘封我军准备取水路攻他的讯息。”这么一来,裘封必定中计,虞靖此行不用废多大力气,便可万无一失地拿下次阳谷。

“好。儒辉,你就再领三千水师同行。”

“是。”

不用十天,我将再闻虞靖凯旋。想到这里,我不禁微微一笑,等到次阳谷一拿下,黄州就定了大半,而黄州一到手,东南还剩一半,已不成势了。才正一边想着乐,我听晏成捻须道:“真是英雄出少年!王爷麾下多能人,有一名智计百出的女将军,还有多位深具良相之才的谋士。老夫只道刑先生、宣先生已甚为年轻,不想这位未及弱冠的小公子也能有如此缜密的谋略。”

我听了真是啼笑皆非。能被称赞当然好,只是这一声小公子……

宣霁听了在旁哈哈大笑,“老将军这回可看走眼了。这位未及弱冠的小公子可是位不折不扣的小姑娘哩!”

我暗瞪宣霁一眼,只好道了声,“平澜见过晏老将军。”

他吃惊地朝我看了又看,最后笑叹,“啊,哈哈……巾帼不让须眉,巾帼不让须眉哪!一个女将军,一个女军师,二位都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哈哈哈哈……”

刑儒辉擒了姚丰济后,马上沿怀水直下攻打次阳谷。虞靖也率军陆路轻骑挺进。三万兵马,应该够吧?我在营中琢磨了半天军图,终究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于是又请六爷让鲜于醇率两千骑在五佗峰山腰驻军。一来可以防其他的部队来救裘封,二来万一虞靖有个闪失,他也可以马上引兵相救。

鲜于醇笑得温厚,“姑娘真是打算得万无一失哩!”

六爷拿眼睛瞟了我一眼,准是准了。我低头,我这点心思定然瞒不过他。只不过,在我的眼皮底下,虞靖怎么可以有一点闪失呢?一点可能都不能有。

九月十八,裘封战败自杀,虞靖拿下次阳谷。捷报传到营里,虞靖声势如日中天,连着两战大捷,兵士都拿她当战神转世,传得可神了!不过不知怎地,军中居然也渐渐传开女军师的说法,从未听到有人明说,都是暗里悄悄议论,玄玄乎乎地,也不知是谁放出的话。

一次,我闲极无聊就四处走走,听到了这么一段话:

“……听说,她只要走上三步路就能想出一条妙计来……”

“什么一条!我明明听到说是十多条!而且条条都是可以大胜的绝妙法子。”

“呃……对,对……连宣先生都说她很神。”

“……会不会是诸葛孔明转世啊?”

“一准就是。你看看,连番几次仗都是大胜。听宣先生说在清风渡登船的时候,她就已将衡城一战计划好了,还料到了在夏阳会有一战。”

“嗯,真是神了!”

我听得皱眉,问身边跟着的左梧,“左队正,你说他们说的是谁啊?”

“自然是姑娘您了。”左梧的声音因为忍着笑而显得有些闷。

“我?”我跳起来,“我怎么不知道我走上三步路就有十多条的妙计冒出来啊?在清风渡那会儿,我可是拚了三天没睡觉,想破脑袋才拼出来的一个点子居然被他们传得那么容易!而且,那里面还有虞靖的份呢!”是谁放的话?是谁?……啊!对了,宣先生,又个是宣霁这个臭小子!

“宣霁,你个……”我才要骂出口,却见眼前“唿啦”一下围了一圈人。

“呃……您……您是不是就是平澜姑娘?”一个小兵小心地问了句。

“这是咱左队正,她一定就是军师了。”

“嗯,一定是,一定是。”

“军师……”

他们自推自导,看着我的神情透着十分的崇拜。我忽然想逃了,刚退一步却听见宣霁讨厌的笑,“呀!这不是咱们的女军师平澜姑娘么?”

我头一偏,横过去一记利眼。宣霁正携同刑儒辉踱过来,似乎已看了会戏。“宣先生此话差矣。平澜一介侍婢,无功无封,岂敢当军师二字?”

“姑娘何须过谦。怀水舱里一番计量可不是说假的。是不是啊,诸位?”宣霁一扬手,众人都跟着点头。

我气结,他们看见什么了?点什么头!“平澜不敢当这三步十多条计谋的称号,倒是宣先生您,可是真真达到了一步路放出十多条谣言的境界,功力炉火纯青哪!”

“呃……呵呵呵呵……”他笑得毫不介意,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刑儒辉在一旁道:“姑娘虽未几步路就十多条妙计涌上心头,但算无遗漏,思虑缜密也的确可当这军师二字了。”

有他劝架,这个面子当然只能给。再说本来就不是什么事,我没好气地朝宣霁白了一眼,心中倒是动了一动。军师么,这么早就传出这种话来总不好……

虞靖凯旋,黄州之势大好,望风归顺的有好几支小部队,剩下三阳谷与岐岩交界的廖暗,起先碍于面子不肯归顺,后来几场战中败阵,也终于放弃对抗,投到六爷帐下。才一个多月,黄州已然平定。

我给燕巧的信中多讲军中的趣事。燕巧每次回信的开篇总问我和虞靖有无受伤,然后就是凌州那边的情况,所有人都好。修月的身子养好了,小闳儿虽不甚健壮,醒着的时间总是睡着的时间多,但却很是机灵,一双眼睛老是骨碌碌地转着,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的东西。闿儿和小娴也都很好。闿儿依旧是安安静静的样子,不吵也不闹,但在满百日抓周的时候,居然抓了柄小木剑。这事初传来,鲜于醇便笑说,“看来闿公子日后可是个大将之才啊!”。小娴长得很漂亮,下半脸像张烟,小巧秀气,上半脸像六爷。燕巧说那双眼睛可真是迷死人了,长大了,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听到一切安好,我也放下心来,一门心思应付军中的事。六爷陈兵黄州岐岩,因连续几场胜仗,也威震东南。夷州取得较为顺利。我和虞靖筹划了几场仗,十一月上旬,夷州也平了。

由着这一段时间的共事,我对刑儒辉已是极为佩服。他这个人,什么事都看得清清楚楚,却不多话,这一点与燕巧极像。但他少了那份懒散,是置身事外,却非袖手旁观。同样的事到他手里就透出一份写意与闲散来,即使是运筹帷幄,也像在竹下对弈,把从头到脚的隐逸之气显现得如此突兀又自然的,也只有他了,“宁静以致远”,说得可不就是他!

大家混得熟了,也开开玩笑,他总是温温雅雅地端着笑,眼神渺远,但每次都是语出诚恳。一日里,我在营前闲逛,正碰上他,便携同四处看看。走着走着,他忽然问我:“姑娘屡有军功,为何却对封赏退避三舍呢?”

我一愣,他可真是敏锐。不论是虞靖,还是鲜于醇都替我向六爷讨过封,六爷虽未有表示,但似乎挺乐见其成。可是每次一提我就轻轻避开了。

“你在担心什么呢?”他不解。

看着黄昏落日,我紧了紧身上的绵衣。军功,要能够保护自己和虞靖,必须得在军中有说话的分量,因为谌鹊随时会来,我们一定得有自己的地位。而这一点就决定了我们必须争取最大的军功。可是,我入军毕竟才短短三个月,虞靖半年升至将军,已属异数,我岂可再抢她风头?低叹一声,我不知怎地就脱口吟道:“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

刑儒辉闻言朝我看了半晌,笑着叹了口气,“如此重情,世间少有。”

“世间少有?不会吧?”我笑,不过是一点军功而已。

“不是。”他依旧浅笑,但显得认真而诚恳,“当初入府的情形,我是看到的。那个府里是个什么所在我知道。虞将军的心意,刑某多少也明白一点……姑娘真是用心良苦。”

我笑意一涩,刑儒辉,竟然事事都看在眼里。虞靖,虞靖,我不用你了解我的用心,我只求所有人多少都能快乐些,因为,我也想快乐。

夷州是平州的前卫,夷州一定,平州便显现眼前。但平州却并不好应付。六爷打算先屯兵鳌山。我和虞靖商讨了几个晚上还是定不下来。

已是十一月底,夷州迎来了第一场大雪。整个鳌山都是白蒙蒙一片。我在虞靖的帐里冻得实在不行,索­性­又穿了件大绵袍出来活动活动血脉。左梧依旧跟在身边。想想也真是拖累他了。我近两个月来都是坐运军需的辎车随军的,连带地,左梧也调到了后方补给处。我也提过,要让六爷收回他,但他却回了一句让我从此不敢再提的话,“姑娘还是先学骑马吧。”。

唉!这让我说什么好呢?真的不是我不学,基本要领我都会,赶马车我还是可以的,但骑,那马不肯合作我有什么办法!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寨门前,前面似乎有争执。

“军营重地,不得擅闯!”

“这位军爷,小的是找人。他说我们办完事可到定南军中找他的。”

“你们找谁?”

“嗯……叫平澜的一个小军爷。”

我一愣,莫非是那几个小山贼?我快步朝那边过去。

“平……是军师啊。你等着,我去通报……”那小兵回过头,见到我就愣了下,“啊,军师。”

我看着他有些发光的眼睛,心虚地笑笑,“这位……”

“啊,军师,他们说是找您呢。”

我暗叹一声,看来这称呼是改不了口了。“是。请小哥行个方便。”

“呵呵,军师客气什么。”他连忙放行。那四个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先跟我来。”

我带他们至一处空地,看了看四处,左梧识趣地走得远远的。

“军爷,啊不,军师,真想不到,我们居然有这个福气。”当初那气盛的少年一个劲儿地搓着手笑。

“什么军师!不过是大家开玩笑的。”我看到他眼睛转来转去,显然并不信。我撇嘴,这事反正也说不清,暂且不提,“对了,还没问过你们叫什么呢?”

“小的张炳。”他看一眼自己的兄弟,“这是大哥伍华,二哥王大昌,小弟金喜宝。”

我朝他们四人仔细看了一圈,点头,“好。那事……”

“哦。”张炳从绵袄中掏出五张银票,“这里是四百五十两,我们只用了五十两。本来也不用那么多,是小弟受了重伤才……”

“他受了重伤?怎么回事?”我看向最小的金喜宝,果然面­色­苍白,有些气喘。难道这事还查不得?

张炳神­色­凛了凛,“喜宝背后被一个黑衣人砍了一刀……”

“黑衣人?”我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你先把事情始末说一遍。”

“嗯……我们到蒙乾镇,摸熟了情况,我就向镇里最老的一个五婆婆打听……”

没错,五婆婆是镇上辈份最大的,今年该是七十多了吧。

“她说得不是很清楚,我们又打听了几处,拼起来,大概是这样的……十六年前,镇上突然搬来了七对夫­妇­,都是好人家打扮,各家也都只有一个女婴,最大的也不出两岁。他们说是逃难至此,恳请镇长收留。镇长同意了,本想安排他们住一块儿,但他们坚决要求分开住。这也是桩怪事。后来他们就各在镇的边角住了。七户人家之间也从无来往。名人都只是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三年后,镇上忽然流行一种疫病,有三户人家的孩子死了……”

“三个孩子死了?”我暗暗一惊,真是出人意料。

“是啊。孩子死后不到一个月,那三户人家也一夜之间没了影。这事太过离奇,我们怎么也查也查不出个眉目来。”

一夜之间全没了影……这一年下来,我多少也知道这里面的手段。没了影,这是什么意思想也明白。“后来呢?其他几个孩子没得病?”

“呃……也有得的。不过正巧镇上来了位云游的道士,医术高明,把疫病都治愈了……这样又过了几年,镇上搬来一位很有学问的先生,姓水……”

原来,一切真的都有安排。

“他将剩下的四个孩子收为学生,也另外收了三个孩子,刚好又凑成了七个。”

“那另三家是哪三家的孩子?”如果按年份算,我和燕巧最晚入学,是不是我和她可以排除在外?

张炳摇摇头,“就为了查这个,喜宝被砍伤了。那黑衣人还说有句话要带给你。”

“带给我?”他们早有预料?

“他说带句话给你们主子:有些事还是莫要知道的好,知不知情原是于事无补。”

知不知情原是于事无补?……于事无补……

“你先别担心。我们回来时打探到最后一件事。一年半以前,那七人都被人接走,而后不到半年,另外四家人都搬走了,就是原来七个里头没死孩子的。”

“什么?搬走了?”我抓住他,“什么意思?也是一夜间没了影?”

他被我吓得一呆,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是搬走的……有收拾东西。后来还回来过一趟……那水先生也在前些日子搬走了。”

我手一松,退开几步,是搬走,那么还活着?

张炳上前扶住我,“军师,你怎么了?……你的脸白得好吓人啊!”

我抓着胸口喘了几口气,才勉强笑笑,“没事……没事。啊,喜宝的伤不要紧吧?”

“嗯。小的的伤已好了。”他上前一步,还挺了挺胸。

我点点头,抬起眼,满目的雪­射­得人眼花。心口一痛,我差点站不住,忽感身后有一双手在肘处一托,“姑娘……”

是左梧,我站正身子,笑了笑,“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请托您呢。”

“姑娘请说。”

“什么……姑娘?”另四个人都张大了嘴。

我拍拍张炳的肩,朝左梧道:“前些日子的仗,你死伤了几个弟兄,你看这四个能凑合不?”

左梧朝他们认真审视了一番,点了下头,“可以。”

“多谢。”我朝他拱了拱手,又转回身,对四个人道:“还不见过你们的上司,左队正?”

张炳一个激灵,连忙拉了兄弟跪下,“左队正。”

我看着他们正­色­道,“好。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定南军中的人了。一个军人就要服从指挥。日后,在军营里,我不认得你们,你们也不认得我。记清楚了?”

“是。小的记清楚了。”

我扶起张炳,将五张银票交给他,“还有什么亲眷的都安置了。”说罢,我转身就走。脑子里好乱。三个女婴死了,三户人家一夜之间无影无踪,道士,黑衣人,还有爹娘……真的只是搬走了么?

黑衣人……黑衣人……

有些事有些事还是莫要知道的好,知不知情原是于事无补。

眼前忽然闪过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有些事命中注定,有些人也注定要死,你又何苦自迷?……会是……会是他么?

“平澜……平澜。”

我猛一回神,是虞靖。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青青白白的?”

我抹了把脸,“太冷了……”

“真是的。都设了一只火盆了还冷!才刚入十二月呢!”虞靖将外袍脱云扔在床上,“啊,对了。六爷唤你过去呢。”

我一惊,他知道得有那么快么?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她走到我面前,捏了捏我的手,皱眉,“也真够冰的!把我的那件穿上,还正暖着呢。”她将刚脱下的还温热的外袍交到我手里。

我抓着衣服。要不要告诉她?要不要告诉她?

“……平澜,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暖暖的手温传了过来,我马上抬起头,“呃,没什么。没什么。想着六爷会不会因几日都没拿出个主意而责问呢……我先过去了。”我逃也似地奔出帐外。不可以告诉虞靖,她现在是那么意气风发,身世对现在的她来说并无丝毫意义,只要活得开心就好。她不必知道这些,不必知道的。

我深吸一口气,捏捏脸颊,走入军帐,“六爷。”

他抬起头,眼中闪着冷芒,“那四个是什么人?”

果然是知道了。“六爷若想让平澜能独当一面,平澜必须得有自己的人。”

他冷笑一声,“好个自己的人。­干­的都是私事吧?”

“是奴婢的私事,也是六爷的公事。”记忆中这是我第二次用这种口气和六爷说话。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我有些疑惑六爷说话的语气,平静,十分的平静,波澜不兴。我一直低着头,刚才是凭着一股劲气,现在却打心底涌上一层寒意。此时的六爷,让人琢磨不透。

他浅灰的裘袍飘至眼前,“你可想过,这事十多年下来都能隐得那么好,为何今天你却知道得这般容易?”

我一颤,他的意思是……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是他故意透给我知道的?是了,一定是这样,不然张炳他们早被杀人灭口了。

“关于七星的神谕是早就破了的。我也从没当过真。但是,”他一顿,声音如出冰窖,字字冷然,“七星会助我成大业,而如今这七星也已在我身边。这一点,外人却非信不可。天下能人异士要信得,就是敌人也要信得。所以七星从来就存在,你明白么?”

他的话里有一种暗示,我听明白了,也因为听明白而觉得无比­阴­谋。七星从来就存在,那么说,三家女婴死了的事是捂定了。估计连谌鹊也不知道吧?要不他怎么会心心念念地盯着我和虞靖?只是,按六爷的意思,我知道了这事,也担上了要保密的职责,否则,依六爷的手段……我微微一抖。

还有敌人也要信,那自然会想办法除掉这个威胁或者以一些人事物相要胁。难怪爹娘会搬走,这……算不算是不会动他人的保证或解释呢?我惊喜地抬头看他,却见他一皱眉,别过头,微哼了声,“你不担心在凌州的那四个么?”

那便是是了?终于放下悬了半天的心,我不禁微笑,“凌州是六爷的地盘,谁还敢动六爷的人?”何况还有谌鹊坐阵,外人绝难有这下下手的机会。

六爷回过头,朝我盯了好半晌,才道:“下去吧。通知虞靖做好准备,马上就要打硬仗。”

打硬仗?那虞靖岂不是很危险?“六爷……”

“行军打仗,如何趋利避害是军师的事。”

我眉一皱,军师!又是军师。“呃,平澜才微德浅,难当大任。”

六爷并未接我的话,而是走到桌案前,看着军图淡淡道:“平州物产丰富,是天下最富,且位踞东南要冲,左接夏江,右临怀水,互为表里。只是平州甚是难下,要水战,则陆路易遭袭击。”

的确棘手,平州的难下在于水军陆军双强。水军有元承业、殷国富等军,陆军有或依山而恃的韩清,或据守要冲的祖永悌。

目前我军一直未与东丰重镇的元承业交锋,主要就是顾及柳城的杨届川。此人四十五岁的年纪,领兵却有三十年,本是北地羽州人氏,后在平州起事。平生惯经沙场,用兵慎重,少有败仗,曾与正驻守泸州的陈何年、鲜于醇将军并称“北地三将”。他又与元承业交好,并有姻亲关系。有他在,我军出战元承业就不能安心。

“由鲜于将军领兵,杨届川必定警诫。”六爷笑看我一眼,算计深深,“不如就让虞靖前去,她有智有勇,又是初生之犊,必能拿下柳城。”

这分明是在逼我!虞靖毕竟资浅,她又缺乏耐­性­,面对杨届川这种老谋深算的人,沉不住气就会吃亏。可是六爷说的也没错,鲜于将军的确不宜出战,他只要一在,杨届川就根本不会出战。

“六爷,且慢决断,容奴婢下去思量。明日升帐时必给六爷一个交待。”今晚就是想破脑袋也要拿出个主意来。如果这算是之前所承诺的交换,那么,我甘心!

“好。今日便正式授你军师一衔。”

我朝六爷看了眼,一切都是局。从四个少年,到爹娘,到平州,到虞靖,六爷是挖好了坑等着我跳。他分明就是算准了我就是知道也会往下跳。听他意思,是想让我和虞靖一同攻下柳城,但……虞靖还是不去的好。

“平澜领命。”我退出帐外,至此才深深呼出一口气。蒙乾镇……如此也好。就算是去了后顾之忧吧。也好。

“咦?平澜姑娘?”刑儒辉正朝这边走来,一身暗黄的绵袍,步履悠闲,竟带着踏雪寻梅的闲情逸致,让人见他心事全无,仿佛一切烦心事不过都是一口俗气。

“刑先生。”我见他手上拿了只小暖炉,知他这是要去宣霁帐中,他那只昨日已被我讹了来了。

“呵呵,恭喜姑娘,升任军师了。”

“刑先生怎么知道?”明明刚刚才说的。

“六爷早上便发了文书了。是鲜于将军提的议,今日军中都已知晓。咦?虞将军没和你说?”

“实在惭愧。”说到军师,我一直想起了柳城的杨届川,忙道:“刑先生,我还有事。回头再聊,回头再聊。”

“姑娘请便……”

我匆匆跑回虞靖帐中,才掀开帐帘,虞靖已冲上来,“怎么样?军师?今日咱俩好好乐乐。我是将军,你是军师,哈哈。”

我朝她随便点了点头,就拨开她去找平州的军图,“还乐呢!军师哪那么好当?”

“怎么?”

“过来帮我看看柳城带的地势。明日一早得有个定计。”我一把拉她坐下。

她摊开图,点了点平州西侧一座山城,“柳城就是此处,距我军驻扎处五十八里,与元承业的中条港相距三十五里,正处在首山东麓与昌山的交界地。依山而建,易守难攻。要拿下柳城,必须引蛇出洞,调虎离山才行。但杨届川其人,师傅曾经深为赏识,恐怕极难。”

愁的正是这个!我看着军图拍了拍额,“这是一处什么所在?如此一条山道,若能将杨届川引至此处,倒也不难擒了。”

“嗯。”虞靖点了点头,“这里叫束风道,是柳城往西的必经之路。两旁都是山丘,易设伏兵。不过这一点,你知道,那杨届川就更知道。”

那便要让他即使知道也会往这里来了。我看着束风道,隐隐有了个主意,但是,却险,只有三成把握。看来虞靖真的去不得。

第二日一早,我在军前请命。

“你只要五千兵马,却不让虞靖同行,你打算要几日攻下柳城?”六爷问得极为严肃。

“平澜只需十五日。”

六爷凝着眉看了我许久,神­色­间有一丝隐怒,“你打算与谁同去?”

“右军参将鲍协让及其麾下五千兵士。”鲍协让年近四十,也是一名­干­将,但我选他是因为他憨实而质朴,不会刁难人。

此话一出,六爷先是一愕,继而有些深思。那鲍协让也是大怔。

“你可有把握?”

“平澜愿与鲍将军同立军令状,十五日内必破柳城。”

六爷再度看我一眼,终于点头,“好。就与你十五日粮草。鲍协让,你意下如何?”六爷眼露锋芒,鲍协让此时就是再不放心也不敢说个“不”字。

“末将领命。”

“平澜还有一个请求。”

“讲。”

“请鲜于将军驻扎在离中条港以北十二里处,以防元承业救援柳城。”

“准了。”

“谢六爷。”

我与鲍协让一同出帐点兵,他悄声问我,“军师,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我朝他一笑,“必胜?呵呵,鲍将军,若能全力一拚,还有三成把握。”

“啊?”

我正了正­色­,“将军,为众人­性­命计,你我可要协同作战,令出即行啊。”

他点了点头,“末将唯军师之令是从。只是军师……”他叹一口气。

“总还有三成把握。”

明日便要出发,我连夜让他们赶制了几面大旗,与一架车轼,非常简易的马拉车。

“平澜……为什么你一个人去?我帮不上忙么?”

“哪里只我一个,不是有五千人么?”我整了下包裹,“相信我,柳城一定可以拿下的。”

“可是……”

“军师。”帐外左梧已准备好了。

“嗯。那四个小鬼呢?”我问,如今左梧已是我的直属部下,日后行军打仗,自可论功行赏,也不算埋没他了。

“都已打理好,编入队伍。”他欲言又止。

我明白,“有用的上他们的地方。走吧。”

我刚跨出一步,虞靖拉住我,“保重。”

我点头,出发。

“鲍将军。”

“末将在。”

“扬起旗帜,摆开阵势,行军要的是气势。”

鲍协让脸­色­变了变,“军师,只领五千人攻打柳城,不必如此张扬吧?”

“左梧。让人放出话去,就说新任军师平澜与参将鲍协让十五日内必下柳城。”

“是。”左梧策马前去。

鲍协让的脸­色­更难看了,但还是依令将旗举起。我往身身后一看,“平”、“鲍”军旗迎着寒风招展飘扬,极是威风。很好!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途经束风道,我特意停下来仔细勘察了一遍。至未时三刻,我军已在离柳城十里处下寨。兵士修好工事,便开始造饭。

鲍协让来问明日的作战计划。

“派两支几十人的小队伍,明日一早便去束风道两处山丘上活动。至于将军你么,自与我前去叫阵。”

“军师是想在束风道设伏兵么?不过那杨届川老成持重,恐怕未必会轻易出战。”

“来他自是不会来的。下战帖,前去叫阵,不过是礼数上到一到。”我喝了口热汤,将手贴在暖炉上。这天呵,真是冻死人!

“礼数?”鲍协让吃惊地看了我一眼,“那十五日的期限……”

“将军急什么!这不才第一天么。”我笑看他一眼,“都赶了一天的路了,想必累了,将军请先回去歇着吧。”

“唉。”他叹一声走了。

第二日,我坐着我的车与鲍协让同到柳城下叫阵。杨届川在城上不动声­色­地瞧着,任凭兵卒百般叫骂,只是不理。那深沉中带着探究的视线是冲着我来的。那么远,我是瞧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军如此张扬的旗帜与阵势,他想必瞧得清楚。不一会儿,他便下了城楼。第二日,杨届川并未出战,我军返回营寨。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依旧这样,我到后来也懒得亲自去了,只让鲍协让一人前去。第六日,我让鲍协让一天叫骂两次,同时派去束风道活动的人不变。

到了第十日,依然是无功而返,鲍协让的眉头是愈皱愈紧了,每日都找我议事,不是午后就是晚上,让我也被搅得不得安枕。看着他的不安,我妥协,第十一日上,我与他亲自上阵叫骂三次,杨届川仍是没有出战的意思。

第十五日,鲍协让天一亮便跑到我帐中,“军师啊,今日已是第十五日了,你我可都是立下军令状的人哪……”

我点头,“将军来得正好。升帐,点将。不许吹号。”

鲍协让一愣,随即跑出去,一个个将人叫来。我看着他的背影一叹,这半个月实在难为他了。一个也算资深的­干­将,叫手下居然也不知道要派个下人……唉,真是急糊涂了。

一时众将齐集,我一整衣衫,严肃道:“成败与否,在于今日一击。众将听令!吕队正,你速将束风道的人马撤回。”

“是。”

“赵副将,天一黑,你便率两千部众在束风道两旁设伏,事须隐密,万不可泄露一丝一毫,否则功败垂成!”

“末将绝不妄泄一点风声出去。”

“嗯,你待杨届川军马过半,冲下劫杀,紧紧咬住其军,若得杨届川,当记头功!”

“是。”

“陈副将,你引五百兵士留营,一旦有兵马来袭,让一人坐于我的车轼中,打起”平“字旗只管往束风道退,沿途尽量丢盔弃甲,狼狈些!”

“是。”

“鲍将军,左梧,你二人入夜后随我伏于左侧首山,换上杨军服饰,待机攻城。”

“是。”

“后卫营小卒张炳。”

“小的在。”少年矫健机灵的身形闪出。

“你的任务最险也最重,你可敢去?”

“小的万死不辞。”

“好。你现在即往柳城西面,鲜于将军的驻处,不必到达,只需在近柳城处转悠,若被杨届川的人拿住,你就说是今晚亥时正要夜攻柳城,你是去请鲜于将军相助的……将此信藏好,若是忘了词,便说送信的也可。”

他接过信,小心放入怀中。“小的定会完成使命。”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你可记好,此仗成败皆系于你一人。你可要见机行事。”

张炳翻身跪倒,“小的一定不辜负军师厚望。”

入夜,我与鲍协让、左梧伏于首山一小丘处,戌时,果见杨届川率军夜袭我营,看来张炳完成了任务。不多时,营中大乱,远远地听到有人大喊“杨届川来了!快跑!”

我们等了小半个时辰,听蹄声渐远,便换上敌军的衣物,来到柳城城门下。火把子的光到底有限,我们冒充得很是便当,只谎称是杨届川要回防,便放我们进去。于是城门大开,鲍协让一见便与左梧引兵杀了进去。

又过半个时辰,我已稳站在城头等着杨届川来作最后的自投罗网,胜局已定!

马声渐近,不远处已驰来数百骑,“快开城门!”,正是杨届川。但我军此时亮起了火把,城头上早已Сhā上了“平”、“鲍”的旗帜。后方陈赵二副将已率兵赶至,将杨届川团团围住。我一看天­色­,正是亥时正。

“放箭。”

城下顿时喊声四起,我眉一皱,让左梧喊道:“杨将军,晚辈早年慕你风采,特来拜会。今日侥幸胜之,也是因王爷想请您过府一叙,以尽孺慕之思。”

“老夫宁死也不做晋岑王的走狗!”

我不耐烦,“捉活的!”

亥时初刻,左梧趁了个隙告诉我张炳已经归队,我终于放下心。此时鲍协让也已将杨届川五花大绑地押至面前。

“哼!”他抬头挺胸,满脸的胡子上沾着血迹,瞪着虎眼,对我不屑一顾。

我端着茶喝了口,半是祛寒半是提神。这老匹夫!害我连日来提心吊胆,都没睡过好觉。如今还大摆威武不屈的架子。这事自有六爷、刑儒辉他们­操­心,我才懒得说降你!“绑紧了。可别让他跑了!”

“你,你这黄毛丫头!敢对老夫无礼!”他边挣扎边叫唤,“若是我儿在此,到时定将你碎尸万段!”

他儿子?啊,是有个杨贤屯兵于此城东十里处。我将茶碗一搁,“多谢将军提醒。嗯……现在应该已有人前去报信了吧?吕队正,速派人往东处放消息说我军马上就要回师,届时杨将军将同行。”

“是。”

“陈副将,你再率两千军士伏于束风道,活捉杨公子也是大功一件。”

“是。”

“你……你!”

我笑着吩咐,“来人,请杨将军上路。”留下两千兵卒与赵副将守城,我回师。那杨贤倒真是个孝子,消息也快。还没入束风道,他便已率部追来。我让后卫小将打一阵退一阵,引入束风道。丑半,后面队伍已派人来报,说是杨贤也已擒住。事情到这一步应该算是落幕了吧。我打了个呵欠,眼皮有些发重。

途中鲍协让一直在边上询问,我实在烦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个骄敌之计。我一个刚胜过几个小仗的后辈,又是个女子,杨将军当然不会将我与鲜于将军等量齐观。而我更是大张旗鼓,四处放话,过束风道时稍作勘察,又屡派人手在那里出没。这些都让杨将军相信,我不过是个稍识兵法,打了两场胜仗便自高自大骄傲跋扈的小丫头。是吧?杨将军?”

“哼!”

我咂咂­唇­,继续道:“后来几日叫阵,你自不会轻出。你本是想待我心浮气躁,士气低落时给我一击吧?那我便照着你期望的走,渐渐增加叫骂时辰、次数,最后五日我亲自上阵。今日,啊,是昨日了,十五日期限已到,你见连束风道的人都已撤回,也不再叫阵,又见营前军旗半倒,就认定我军士气已尽,已有三分想动。又捉到我派去的一个小兵,说我准备与鲜于将军定时夜袭你柳城,便提早了一个时辰,攻我不备。我说的没错吧?杨将军?”

“唉……”他一叹,“巾帼不让须眉。老夫今日算是认栽了。”

“将军客气了。”总算解说完毕。我扭扭脖子。当时这计行的全是我自己的臆测,能让他中计,也的确是上天保佑。

“原来军师屡让人在束风道出没是为这个呀。末将当时还觉得这般做太不隐密了呢。”鲍协让在一边轻叹。

“不攻而示之以攻,欲攻而示之以不攻。形似必然而不然,形似不然而必然。兵家所常用也。”我有些迷糊地背着师傅往日教的兵法。这个鲍协让什么时候才能安静下来让我打个盹啊?

“是。是。军师用兵如神。不但束风道设伏,还夜袭柳城,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攻其所必退而已。鲍将军过奖了。”我见他嘴一张,还想说,连忙一指前面道,“啊,到了!”

已是卯时初刻,我可是一个昼夜未合眼了。到了营前,我­精­神一放松,眼皮便开始粘了。嗯……刑儒辉,宣霁都在外面。我找着虞靖,啊!这不是么?我看准她的方向,便倒了过去,睡了个人事不知。

一觉醒来,好舒服啊!我满足地睁开眼,却看见一双正瞪着我的火眼,“……虞……虞靖?”

她一把抓住我的双肩,“你吓死人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不停地晃着我,我只觉眼冒金星。

“停!到底怎么了嘛?”我什么时候吓过人了?

“还说!也不想想,才一下车,就朝着我的方向倒了过来。我当时就傻了,一动也动不了,还道你又受了重伤。是刑先生一把抱你入营,还急唤来军医。”她又瞪我一眼,“惊动了所有人。那军医诊了半天,对着六爷却连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还惊动了军医啊?我皱眉。

“你知不知道,当军医终于说出你只是睡着之后,在场所有人,一把掐死你的冲动都有!”

“嘿嘿。”我连忙陪笑,“那个时候,你就算真的掐了,我恐怕也醒不过来。”从此战前一夜开始,我压根儿就没怎么睡过安生觉。前十五天是担心,毕竟立了军令状。当时也有些后悔,诱敌也不必连生死也搭进去。但做也做了,只好认了。总算昨夜成功拿下柳城了,却又不能睡。“我这不也是困极了么。”

“算了。没事就好。外头正开庆功宴呢。你这个首功可不能缺席。”

“庆功宴?”最怕应酬了,我赶紧想再躺下,“我还没睡饱……”

“都为你拖到天黑了,你还想睡?”虞靖又拿火眼瞪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俯下头,神秘兮兮地道,“刑先生可带来”琼饮“喽。”

“琼饮”?嗯,那的确有点诱惑,害我这本不会喝酒的人也有些馋,但是……“你这话里有话。”

“嘿嘿,笨蛋。”她朝我挤挤眼,“刑先生一直是气定神闲的一个人,今早见你睡倒,可是破天荒地惊惶失措了回。”

我看着她,“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虞靖气噎,“世上居然有你这么不开窍的!算了,反正今天这宴,你一定要出席啦!”

“好吧,好吧。”我懒懒地起身,任由她帮我打理。

宴席上不外是恭维敬酒,我低调地默坐一旁。“琼饮”,清香芳冽,但却是酒入愁肠。虞靖不是会过问别人私事的人,今天她这么说……是不是,不知不觉间,我和六爷走得过近了?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叹息,我抬头,原来是刑儒辉。

“姑娘眼里心里,总是藏了太多事。”他淡淡地啜了口酒。话是对我说的,眼神却放在远处,带着点朦胧的惆怅。

我无言以对,只是看着手中的酒,然后一饮而净。

打下柳城,我着实轻松了两天,两天内只在虞靖的帐里看书,什么地方也没去,也没见过六爷。想起来自己算是还没述职呢!但他不传我,大概也是觉得没甚必要吧。如今我已算是军中的军师了,不是侍婢,当然也不用随侍左右,再说虞靖……心下一沉,我不欲多想。

但这样的日子当然拖不久,二十六,一早,我被叫到中军帐,议的是进攻元承业的事。时近年关,虞靖说六爷打算在过年之前攻下中条港,在其地稍作休整,之后,进兵东丰。的确是紧了些,我和虞靖沿路都在议着这个。

一入军营,“六爷。”我行礼,才抬起头,就和六爷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两日不见,竟似也有些陌生了。依然是幽深的眼,清拔的身形,但总觉得是带了丝压抑,不复往日的明晰,似乎是什么事正困扰着他,让他犹豫难下。在看到我和虞靖入帐的一瞬,竟似有些让人怀疑的安心的神采。

我低下头,是了,六爷必是为着元承业的事烦心吧。虞靖,“吾门第一弟子”的称号果然不假。

六爷才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有一名侍卫禀报,“启禀王爷,凌州府里的沈万祥有急事禀报。”

沈万祥?那是家事喽。我心一惊,旋即又放下,燕巧的信上没说什么……不对!他说有急事……

“叫进来。”六爷眉心微微一皱,几名大将与刑宣二人一听是府里的,便都回避退下。

“六爷……六爷……”沈万祥话还未说便掉下一串眼泪。

“怎么回事?”

“回禀六爷,闿公子……闿公子他……他暴病亡故了……”

什么!我一下冲过去抓住他的衣领,“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啊!……闿公子怎么会暴病的?……拘缘呢?夫人她怎么样?你说啊!”

“老……老奴有罪。闿公子夭折,闳公子也……”

“先把事情讲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六爷的声音冷厉起来。

“老奴也不很清楚……那日几位夫人都在梅园赏梅花,也带了两位公子和小姐一起……谁知两位小公子喝了一碗枸杞苁蓉鹿肾粥之后,就浑身直抽筋……老奴连忙请了大夫来看,闿公子……已……已气绝了……”

闿儿,那么一个乌溜溜眼睛瞅着你看的孩子,才半岁啊……怎么会?……“拘缘呢?她怎么样?……还有,你刚刚说连闳公子都喝了,他怎么样?”

“秦夫人伤心欲绝,大管事正照料着。闳公子因喝的量少,没有伤及­性­命,但仍昏迷着。”

我呆坐在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是针对六爷下的手么?可是,不是有谌鹊坐阵?……拘缘……修月……

“两位公子到底喝了什么?”六爷的声音如冰刺般透了过来,把我整个人一激灵。是,没错。怎么会就死了?是下了什么毒?谁动的手?

“是……是”风偃“,遇风立仆,下毒之人……是……是……”

“是谁?”

“是一个叫映画的丫环,已畏罪自尽。据查是……是受张夫人和秋夫人指使……”

“不可能!你血口喷人!张烟纯真善良,秋航心肠极软,怎么可能是她们!”一定是­阴­谋,­阴­谋!四个人都牵连到了,这是想一网打尽啊!

我马上向六爷跪下,“六爷,请让平澜回凌州查清此事。两位小公子之事要弄清楚,两位夫人定是冤枉的!”

六爷一时没开口,神­色­间满是冷冰冰的杀意。

我心一急,“六爷,平澜求您了……”张烟,秋航,拘缘,还有修月,她们会出事的……

“左梧。”六爷“嘭”地一敲桌案,从腰间扯下令牌扔给我,“你带上几个人马上护送军师回凌州。回凌州之后,务必把这事查得水落石出,一个都不许漏了!”

“是。”

我赶紧抹­干­眼泪,磕了个头,“谢六爷。”回转身,我一把拖起沈万祥便出了帐。

“你骑马来的?”

“不,老奴有车。”

“好。马上起程。”我径直往营外走。

“姑娘不收拾些衣物什么的?”

我蓦地瞪住他,“带什么衣物!日夜兼程,二十天之内我要站在府门口!”

“……是。”

正要踏上车,虞靖忽然跑出来,抓住我的袖子,我回头,她眼眶红红的,“要保住她们的­性­命。”

“我明白。”我抓住她的手紧了紧,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杀意。

马车一刻不停地驶着,我咬着牙,掐着手指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激动,不能激动……首先我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伯,麻烦你把当日事情的始末说一遍给我听。”

沈万祥点头,显是也感觉到了我话中的冷意,有些瑟缩,“当,当日,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五,梅园的梅花开得艳。于是秋夫人请了三位夫人到园里赏梅。后来秦夫人房里的丫头映画忽说枸杞苁蓉鹿肾粥炖好了,要不要上。秦夫人就吩咐上个七碗上来。闿公子抓着手要喝,闳公子一见也要喝。几位夫人便忙着喂孩子。谁知才没几口……闿,闿公子就浑身抽搐,闳公子没多久也跟着开始发抖……大,大管事急召来了大夫。但……闿公子那时已然气绝……闳公子马上灌了解毒的药,所幸中毒不深,没有­性­命之虞。但,因本就体质虚弱,中的毒,­性­子又猛,­阴­损很大。老奴来的时候还没醒过来……”

我呆了片刻,“那之后呢?怎么会说是张秋二位夫人指使的?”

“当时这里一边诊治,另一边大管事已开始着手调查。叫来了所有接手枸杞苁蓉鹿肾粥的人问话。只有映画一人有时间下手,其他人都有旁人在场,而送进园子里去的时候就只有她一个,所以就拿下她问话。开始她死活不肯承认,大管事问了一天,叫人把她关起来,谁想半夜她就死了,而这时有另一个秋夫人手下的丫环小菊哭着向大管事说了一些事……她说是秋夫人让她把”风偃“给映画的,说如果不这么做就会杀了她。她还说,前一晚,张夫人到秋夫人房中谈的就是这回事。她说完就撞墙死了……老奴起先也是不信,但是……那晚张夫人确实去了秋夫人的梅园,而事出之后,两位夫人也的确是无言可对……”

真是条毒计!证人都死绝了,成了死供。张烟、秋航还怎么翻得了身!我闭上眼睛,要冷静,这时候,一定要冷静!不可以放过任何疏漏。

我将他方才的话重新细想了一遍,看出了点眉目,“映画和小菊死的时候,都有谁在场?”

“映画是半夜里死的,我们都不知道。小菊撞墙的时候大伙都在。”

映画……她敢投毒么?我冷笑,什么人不好找,偏找她?那帮子人真是失策了。怪道她只有死在半夜里,“映画怎么死的?”

“呃……上吊死的。”

我转过头冷冷地盯住沈万祥,“沈伯,事关六爷的子嗣,且六爷也给我令牌,让我查清此事,你是这府里管刑罚的,可要仔细了。”

他抖了下,“是。老奴一切听姑娘吩咐。”

“那好。我问你,那几碗粥中,到底几碗有毒?”

“就只有闿公子的碗里有毒。”

“那闳公子怎么中的毒?”

“是闳公子要喝闿公子那碗,所以姜夫人才喂的。”

“……当日秋夫人说赏梅,请的是其他三位夫人?”

“是。”

“那就是说,她并未请三位夫人将孩子也一起带上喽?”

“……是。”

“那她如何与张夫人在前一夜晚上密谋?这大冷天的,万一秦夫人未把闿公子带上,那一碗毒粥谁喝?”

“……老奴该死。老奴一时失察,可……可仅凭这一点……”

“张秋二夫人最近出过门么?”

“没有。”

“那那个小菊呢?”

“……似乎也没有。她是屋里的小丫头,没有大管事的通行牌是不得出府的。”“那毒药从何而来!张秋二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的同谋小菊也没出过门,这个毒药难不成她们还自己练?”

“是老奴糊涂,老奴糊涂。”

“现在张秋两位夫人怎么样?”

“在,在南屋里……”

“什么!不分青红皂白,事情都还未查清楚,也未经六爷同意,两位夫人千金之体居然关在南屋里?”

“是。是老奴罪该万死……可……秦夫人的吩咐,也,也不敢不听哪……”

拘缘,也怪不得她,她定是伤心过度了。“……回去之后,立即请两位夫人回到原处。”

“是。”

我抹把脸,“秦夫人与姜夫人近况如何?”

“秦夫人一闻噩耗整日只抱着闿公子关在房里痛哭,伤心欲绝……姜夫人也是没日没夜地守在闳公子身边……”

我闭上眼,一头靠在车壁上,怎么办?拘缘一定痛不欲生吧?还有修月。张烟秋航又怎么受得了那种委屈!我该怎么办?怎么还她们清白!

……对了!我倏地睁开眼,“沈伯,据我所知”风偃“因是一种剧毒,寻常药铺都没有此药。你说,这药在凌州地界上哪儿会有?”

“呃……这个……有三处。一是城西的”百毒行“,此药行的主子深信以毒攻毒,所以种类毒药都有售。二是”菅命医馆“,馆长是个极古怪的大夫,但医术却极为高明,一年前就是他治好的姑娘您……他的医馆里什么药都有,这”风偃“多半就有……第三处是”祈婆香会“,总址设在城南的庆华寺边上,是个妖教,行事歹毒,也可能有”风偃“……就这三个地儿,其他的,老奴实在想不出了。”

“百毒行”、“菅命医馆”、“祈婆香会”,是么?我不再说话。

二十天过得很慢,但总算过去了。当我重新跨上凌州时,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抱着这样的心情。一下车,我就对左梧低声道“你派个人去皮货街看看有没有一户姓何的人家,两口人,男的叫何长岁,还有一个老母。”

映画,若你真敢负我,那我定叫你死也不得安宁!

“是。”他转过身吩咐张炳前去。

“你带着剩下的两人就去”百毒行“、”菅命医馆“、”祈婆香会“查查”风偃“的进出记录。”

“是。”

跨入府门,我已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怎么也没料到,迎接我的居然是三具棺材,二大一小!秦伯父一家与秋伯父一家齐聚在那里哭。秦伯母甚至要扑过去拚命了。

我连退三步,一下跌倒在地。眼前只有白白的挽布与黑漆漆的棺材,一白一黑交叠着扑杀过来,满耳都是哭声。怎……怎么会这样?我已日夜兼程,居然还赶不及么?拘……拘缘,秋航,你们居然连我最后一眼都不瞧么?……不,不可能的,不可能!

我挣扎着爬起来,抓住一个小丫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夫人,她思念闿公子过度……于前日,前日吞了金……”

我心口一痛,喉间瞬时涌上一股腥甜。我咬牙屏了屏息,强自压下,“……那……秋,秋夫人呢?”

“她也于前日晚跳井而死。”

“跳井?”

“南屋东院外有口井的……”

我一阵晕眩,直觉摇摇欲坠。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我毫无应对的时间。拘缘,你这是何苦?那么年轻,来日方长,为何要自寻短见呢?……秋航,你只要多等几日,只要再三日,我就来了呀……只要再三日,你的冤屈我可以替你顶着的……还有张烟,我猛然回过神,还有张烟呢!

我一把揪住沈万祥,“快!把张烟接回垂柳阁。快去!要是她有什么闪失,我也要你的命!”

沈万祥连滚带爬地下去了。我扶着身边的大树坐下,只觉得心里空空的。悲伤都装不下,只剩下一片空白。拘缘死了,曾经那样娇艳动人,言辞犀利的好友死了……秋航也死了……曾经一直爱管这管那的人,烦得让人耳疼的人,也走了……也走了……七个姐妹,只那么一朝,便只剩下五个……

“平澜姑娘……平澜姑娘……”

我抬头,茫然望着来人。

“平澜姑娘,我是枕霞。”她扶起我走到堂中,倒了杯水给我。

枕霞……枕霞。是了,大管事枕霞。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接过水,只是冷冷地瞧着她。

她别开了眼,低低道了句,“请节哀。”

看着她,我忽然觉得肩上的负担一重。修月和张烟,不能再出事了。我平静地开口,“大管事……姜夫人和张夫人还好吧?”

她点点头,“闳公子已醒过来了,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骨虚弱。张夫人……她也无碍。”

我拿出六爷给我的令牌,往桌上轻轻一放,“六爷命我彻查此事,还请大管事多多协助。”

“枕霞一切听姑娘吩咐。”

“吩咐不敢,只想请大管事负责两位夫人与公子小姐的安全,府中……已有两位夫人一位公子没了。”

她微微一凛,“姑娘放心,枕霞明白了。”

“如此,平澜在此谢过。”

我转入后院,往藏秋园过去。离开这儿不过四个月,再回首却已遭惊变。

进了屋,修月抱着孩子哄着他睡觉。人瘦得几乎不成|人形了,面容憔悴,一看之下,就让人眼睛发酸。“修月……”

她抬头惊喜地朝我看来,但转瞬地,那光亮便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凄楚与一丝隐隐的绝望。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修月,放心!我一定会把真凶揪出来的。一定会的!”

她冰凉的手紧了紧,眼泪便滑了下来,“平澜……平澜……”

看着修月的泪,我心底有一股沉郁的杀意。无论是谁,他都让我有了第一次渴望见血的冲动。

晚上,左梧将白日的打探的事回禀予我,“皮货街确实有户人姓何的人家,两口人都在。”

那么便可排除映画下毒的事了。谅她也不会那么不清不楚。“事后送五百两银子过去,就说,是她的主子赏的。”

“是。”

“那事查得怎么样?”

“三家都查过了,都有这药,但只有”祈婆香会“在两个月前售出过五钱。据说是给一个家丁打扮的人买走的。”

我眼一眯,“打听出姓名或相貌了么?”

“是个瘸了左腿,面上有颗大黑痣的下人。说话有些带泸州口音。”

瘸了左腿,面上有颗大黑痣,说话有些带泸州口音……哼!说的可不是丁泉么?栖华手下的丁泉!很好。

我走出外堂,“沈伯,先让我问问当日的经手的几个丫鬟吧。”

“是。老奴这就把她们叫来。”

没一会儿,一个个丫鬟都在我面前一字儿排开。生­嫩­的面孔,有我熟识的,也有我没见过的,除去几个膳房的老妈子与上点心的几个粗­妇­,一个个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如花似玉。拘缘与秋航也是这个年纪,也是这般如花似玉,也是这般青春。想到这里,我的心陡时一疼。

一个个问话,自是滴水不露。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在意料之中。

我看着沈万祥,冷冷道:“沈伯,我怎么觉着这府里已是定了案似的众口一辞啊?”

“老奴……老奴……”他在一旁直冒冷汗,却支吾不个什么出来。

“既然如此,那就请全府的下人都集中到前院来。”

“是。”他如蒙大赦,立马就下去传话。

到了前院的园子里,我在左梧搬出的椅子上坐下。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站着。我冷厉地扫了眼,将令牌“啪”地扔在桌上。“府中两位夫人与闿公子相继意外亡故。六爷命我彻查,所以今日请各位来,就是想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望各位从旁协助。”

栖华一记冷嗤,“姑娘这是怀疑谁来着?这不明摆着的事么?”

“住口!”枕霞一把拉退她。

我在旁冷冷地瞧着,现在已经晚了。我朝丁泉直直看去,他惊了一跳。

“丁泉。”

“小,小的在。”

“两个月前,也就是十一月十六,你去了什么地方?”

“小的……小的哪儿也没去啊。”

“再好好想想,你出了府去了哪里?可有买什么东西?”

“小……小的,小的实在没……没……”

“左梧。”我一喝,“叫人把丁泉给我绑了。”

“小的,小的冤枉啊!姑娘你……”他连连叫唤,已被左梧的手下给押跪在地。院中所有人都激灵灵地打了记寒颤。

“既然你想不起来,那便帮你一把。十一月十六,你可是去了庆华寺旁的”祈婆香会“?还买了五钱什么东西?”

“没……没……”

“给我打。”还道有人能护得了你么?我出口得平静又冰冷。

兵卒立即抡起木棍一下打了下去。“啊……啊……”丁泉只是叫唤,声音凄厉,“小的冤枉啊……姑娘……”不过三下,丁泉的背上已皮开­肉­绽,“啊……姑娘饶命……饶命啊……小,小的招……小的招了。”

“停。”

“……当日……小的是……是去了”祈婆香会“,买了五钱……五钱”风偃“……”

“谁让你去的?”

“是……是……秋夫人……”

“继续打!往死里打!”好哇!死到临头还要往秋航身上泼脏水。

“啊……啊,小的说的……句句……是实……啊!”

“平澜姑娘,这样下去可不成了屈打成招了?”栖华冷着脸上前一步,“姑娘何必这么麻烦,你想让谁死,还不说是你一句话么?”

我淡淡一笑,“栖华姑娘这是着什么急?”

“你什么意思?”

“沈伯。你搜查小菊的屋子,可查出什么没有?”

沈万祥捧着一个包裹上前,“这里是一张生死契和一百两银子,还有两颗夜明珠。”

“生死契是谁的?”

“是菊妈的。”

“……夜明珠……我记得曾经是地方上献给六爷的礼吧?”

“是。一年半以前,因栖华姑娘办事利落,六爷就赏了她两颗。另两颗还在库房里收着。”

“这……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栖华大叫起来。

“那你的呢?”

“我……我的……你陷害我!”

“我陷害你?”我冷笑,“丁泉,你还不说实话么?”

“是……是,小的说……说实话……是栖华姑娘叫我去买的……说只要我做得好……她会给我一百两银子……小的……小的发誓,……小的事先绝不知道这药是……是毒害公子的呀……姑娘开恩哪……”

“你血口喷人!”栖华冲上去拉他。

“你还有何话说?”

“不是我!不是我!”栖华瞪住我,满目愤恨又惊惧,“你是要陷害我……”

“凭你么?”我站起来,“沈伯,劳烦你先栖华暂且关入大牢。”

我扫了眼一旁瘫在地上的丁泉,声音冷极,“将丁泉拖下去,杖毙。”

“啊?姑娘……姑娘饶命啊……姑娘……小的真的不知情啊……”凄厉绝望的声音盘旋在心底,却是拘缘的,是秋航的,是张烟的,是修月的。

“左梧。你拿这块令牌去谌先生处,调五百兵士,将”祈婆香会“给平了,一个不留!”

“是。”

我面无表情地走回我旧日的住处,胸口疼得让人打颤,但浑身却是冰凉僵硬得连抖都抖不出来,似乎四肢躯体已与感知脱开。栖华,我后悔,为什么当初就没有除掉她!

门被推开又合上,枕霞跪在我面前,我看着她,意料之中。“映画是你杀的吧?想替栖华瞒过去。”

“是。”她很­干­脆地就认了,“姑娘,我求您网开一面。栖华她虽是从犯却未必是主谋啊。”

“从犯?所有的事应该是她一手策划的才对吧。时至今日,你又何须再瞒我?”

她咬了咬牙,“小菊房里的证物有可疑,栖华她绝不会拿六爷赏她的东西给别人的。还有,单凭那个丁泉的一面之辞也不能定栖华的罪啊。”

“你也知道一面之辞不可定罪,可当时你怎么做了?我现在不过是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是,单凭丁泉一面之辞是不能定罪,因为还有可能翻供,但他现在已死了。哪怕是冤枉了,也是死无对证。

“我可以明白给你一句话,只要事情是她做的,证据的多少与真假只不过是服从众的方法。你若是真的心疼她,就让她老实认了,别再扯到几位夫人身上。否则,你自己也明白她的下场。”

她看着我,忽然就一迭儿地给我磕起头来,“姑娘,姑娘,求求您。您就高抬贵手。就让她活着好不好?斩手断脚都随您,只要您能让她留口气……您也有姐妹之情,我们三姐妹一路相依为命……”

我看着她,一时间忽然觉得自己和她好像,她也为了她的姐妹……本来还想动她的心不知怎地就软了下来,“枕霞,你有百般智慧去替她掩盖真相,却难道不能阻止事件发生于万一么?你难道敢说事情发生之初你毫无察觉么?你难道敢说自己毫无默许之心么?”我深吸一口气,“事情到此为止……枕霞,我已对你仁至义尽。要不是看在当初入府,你对我们七个颇多照顾,要不是念你照顾拘缘平安生下孩子,你以为你们三姐妹只会死一个就够?你小妹摘桂,你敢保证她毫无牵连么?”

她瘫坐在地,我走出去,“劝劝栖华,让她认罪。也少受点苦。”

我转到隔壁,是燕巧的房间。她却不在。她在哪儿呢?我到府中已有一天了,她在哪儿呢?我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我也有许多话想问她……她为什么不见我?拘缘为什么就那么死了?闿儿的事并不简单,看似栖华一手­操­控,可是……为什么燕巧给我的信中对此事只字不提?燕巧……千万不要让我怀疑你!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站立不稳,我慢慢坐了下来,紧抓着房门前的木梁,忽然感觉好冷,浑身止不住地抖起来。

“平澜!”

我猛然抬起头,燕巧从拐角处跑了出来,扑住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不该让你来。不该让你来的……平澜……”

“燕……燕巧……”我抱着她,一个月来的担心,一个月来的愤怒,一个月来的委屈仿佛一下就找到了缺口,我抱着她,紧紧抱着她。

“平澜……”她轻拍着我,直到我哭够了,才将我扶到屋里,倒了杯热水给我。她坐到我对面,“平澜,事情至此就好。不要再过问下去了。尽快回去吧,好么?”

我一下扔掉杯子,抓住她的手,“你在信中对此事只字不提,为什么?你知道什么内情?你一定是知道什么才不告诉我的,对不对?”

“别问了,别问了……你知道了只会更难过……”

“你告诉我,告诉我……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你对我避而不见,你一定知道的,燕巧。”

“你何苦一定要知道!不值得的,她们不值得你这么做!”

我心一凉,只觉眼前一片红雾,“她们,她们真的……”

“是,是。”她哭着抱住我,“秋航和张烟确实是不清不白,拘缘也并不那么无辜,还有修月……她们个个都算计着……平澜,怎么会这样?才不到两年,人世沧桑,人心全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了……”

我只觉有把锯子在胸口上拉着,比当初那当胸一剑更来得冰冷刺骨。痛到极处,人是不是就会变得麻木?耳边只有燕巧的伤心控诉,“……我不知道现在还能相信谁……平澜……平澜……”

我抓开她的手,我要去问明白,问明白!张烟,修月,垂柳阁,藏秋园。

张烟正在屋里看着小娴睡觉。我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此时,脑海里只剩下往日嬉闹的欢声笑语,那么遥远,而让人怀念。

“张烟,我有话想和你说。”

张烟的目光明显有些闪烁,我悲哀地看着,直到所有人都退下,我盯着她的眼睛,“我来要一句实话。”

“平,平澜……”

“我是单独来问你的。一个人,遣退了所有人,我只问你一句,你动过那个念头么?”

她眼一红,“平澜……你不明白。当时如果我不做,那死的人就是我……我也不想的,但府里就我和秋航是倍受冷落的……平澜,我也不想的……不想的……”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脚下一个踉跄,张烟上前想扶我,被我避开。

“平澜……”

我走到门口,扶着门框,“事情到栖华为止,你不会有事的……从今往后,你我再不是姐妹,再不是了!”说完这一句,我发足狂奔,直到跌倒在雪地里。

面目全非,面目全非!远远地,我瞧着修月的屋子还亮着灯,我忽然感到害怕,我怕修月那双­阴­­阴­沉沉的眼,我怕真相!

“平澜姑娘,夫人请您进去,她正等着您呢。”

我看着眼前这个丫鬟,是修月手下的人。她正等着我……她已作好准备了么?我由丫鬟扶着进了修月的屋子。她削下去的脸对着我,我忽然怕她开口说话。

“你们都退下。”

“是。”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修月面对面坐着,她看着我,替我倒了杯酒,“我知道你会来。我瞒过了所有人,也不曾期望能瞒过你。”

“为什么要漏下我呢?如果把我也瞒过了,会有多好。”我喝下,又倒了一杯。

“一直以来,我只看重你。”她把酒一饮而净,“你让觉得我还是个人。有朋友,有姐妹。”

朋友?姐妹?“所有的话只有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哈哈哈哈……”她笑得凄厉,“你们都蒙在鼓里,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我们七个,原本是被人收养的婴儿,没人知道我们的亲生父母是谁!蒙乾镇那帮子人,都是只负责养我们的下人!下人!哈哈哈哈……”

原来她也知道……“难道姜伯伯,姜伯母对你不好?”

“好?”她回过脸看我,眼神是那样的怨恨与痛楚,“怎么可能会好?因为我们,他们自己的孩子被人抱走以要胁,他们是恨我的!恨我的!一切都是虚情假义,骗我的!从来,我真心想要的东西,他们都不会给我,只在一旁冷嘲热讽,他们只是不让我死而已。”

我看她,看着她的悲哀,看到所有人的悲哀。

“我要活下去,我要建立自己的天地。我是喜欢六爷,可六爷并不喜欢我。”她灌着酒,“四个人他都不喜欢。他的心,悬在高处,要的是天下。或许他有重视的人,但他绝不会放弃天下的……我本来也想就这么过了,但我有了闳儿。他早产,又是次子,日后六爷得了天下,一个次子,不,只要不是太子,他又有什么将来!”她朝我笑了笑,“燕巧这么爱重你,有些事一定没告诉你吧?你一直呆在六爷身边,有许多人你没接触过,也有许多事你没见过。这个府里,像枕霞那样头脑清醒的人没几个。她的两个妹妹,一个呆,一个毒,都为了六爷。你知道摘桂吧?她为了想要六爷,不惜投靠王上。没错,就是她在栖华耳边煽风点火,栖华那个受不得一点激的­性­子,自然会有一番动作,我不过坐享其成。”

她又灌了口酒,我陪着也喝。修月……

“在我知道栖华与张烟秋航那档子后,便推波助澜……一切都如我所预料的一样……闳儿我也给他喝了一点,只会中毒,不会伤命。我知道他一定很痛苦,但我告诉他,娘这是要保护你,你且忍一忍,忍一忍……每晚我都这么对着他说……”她那种凄迷的神情让人根本无法看下去。

“拘缘那儿是我去说的。她那种心­性­,只要刺激几句,她一定受不了。拘缘一死,秋航那琐碎的­性­子会放得过自己?呵呵呵呵……我一切都算到了……什么都算到了。”

“是啊……你什么都算到了……”我一把拿过酒壶灌酒。呛辣的液体烧入喉间,烧入心肺,烧入骨髓。喝完手,我将酒壶往地上一砸,“姜修月,昔日情义就如此酒壶……你走你的阳关道,从此,我的生命里再无你姜修月!”

“好,好,好。”她也拿起一壶酒,狠­干­一气,然后砸碎,“恩断义绝!”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藏秋园,心冷硬得如同冰玉一样。冰玉,倾国牡丹,水纹苑。我忽然憋着一股气冲到那座小楼里。画像上的女子清雅温柔如昔。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爱她们却要娶她们!为什么要是我们!……你既然不信七星之说,又为何要囚禁我们……为什么要我在这里发誓?为什么……”我伏在桌上大哭。身后有一双手抱住我,是燕巧。

“哭吧……哭吧……我知道你逃不掉的。我们都能逃,只有你不能……哭吧……”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娶她们……为什么他要招我们入凌州……”我紧紧抓着燕巧,生怕她也变了。

燕巧拍着我,我俩一齐滑坐在地,“……不是他的错,怎么可以认为是他的错呢?”

我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她。

她笑得飘乎,“他自始至终都没否认过他要的是天下,或许残忍,却真实,从一开始就真实。变的是她们四个……平澜,你千万要相信,六爷是对的,他没错过……”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月光下水珠在其中翻滚,但她却忍着,“我们还有虞靖,我们只剩下三个了。她……她一定不能有事。”

我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了,虞靖……是啊,我们不可以再失去她了……“等处置了栖华,我马上就回战场。”我抓住她的手,“燕巧,我在,虞靖在。但是你也一定要在。”

她回握住我的手,“不,你要为你而在,虞靖也为她自己而在。我不要你们两个任何一个出事!”

“燕巧……”

三日后,栖华认罪伏诛,我找了个借口将摘桂赶到辛州的别业。秋航,张烟得到平反。拘缘与秋航,还有半岁的闿儿,刚做好头七。我就要起程了,在此之前,我去找了谌鹊。我不信他会对此事毫不知情,我更不信他会不知道有摘桂这个人。他真的那么想除掉我们么?但他应该不会拿六爷的子嗣开刀。他有着什么计较?还是他根本另有所图?

“姑娘的来意我明白,”他笑笑,“只是就算我知情又能如何?什么都改变不了,只是迟早而已。”

“我知道谌先生的打算,只是平澜想对先生留句话:狗急会跳墙。”

“哈哈……多谢姑娘提醒。谌某会记得,打蛇一定要打在七寸上。”他深深地笑着,“谋出于智,成于密,败于露。姑娘有智有谋,而且深藏不露。但姑娘的七寸过于明显,燕巧、虞靖,尤其是虞靖,智而不谋,她的弱点,就是你的致命处。姑娘请万望小心了。”

“真到那一刻,平澜万念俱灰,又还有什么可怕?”其实我怕的,我怕我真会有万念俱灰的一刻。

他看着我半晌,忽然道:“先爷时,谌鹊忠于先爷;六爷主政,谌鹊便效命六爷,只要能让六爷登上帝位,谌某死又如何!”

“就为那个什么神谕,你就处心积虑要除掉我们?”

“你和虞靖,迟早会有一个是心腹大患。”

“好。谌先生。平澜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告辞。”

在马车上,我感到自己好累,超负荷地使用着自己的心力。我觉得人一下子变得很老,很老……正月十六,一个月,不过就一个月,我却仿佛已走过了三十年。

回程的路很长,我坐在马车内随着车架颠簸着。一年多以前,我们七个也是坐着这样一辆马车,那时七个人有着和乐的嬉笑,有着泪别双亲的黯然,有着初见世面的新奇。那时,凌州,是一个多么令人仰望的所在啊!我们都未曾想到,那里有个危机重重的府宅,那里有个高高在上又让人迷恋不已的六爷,那里有争夺天下的机谋,那里有­阴­险毒辣的诡计,那里有血腥,那里有卑鄙,那里有哀凄伤心,那里有绝望背弃。

“军师,你先吃点­干­粮吧。”左梧递给我一张­肉­饼,是临行前燕巧做给我的,有着我爱吃的荠菜馅。

“先放着吧。”我看着窗外,连动都不想动。寒风从各角落的缝隙处灌进来,吹得人牙齿打颤。那一次,却是初夏,我们都撩起了车帘子,好让凉风吹进来……

“军师先吃吧,燕姐姐可嘱咐过我,一定要盯着你吃饭的。”张炳又拿过来一张饼。

我扭头看着饼,少年的手直直地伸着,大有我不接下就不撤回的气势。我点头接下,凑到嘴边咬了口,软而不­干­,又香又辣地味道便冲入口中。燕巧的手艺,她知道我喜欢吃辣的……

我们还有虞靖,我们只剩下三个了。她……她一定不能有事。

是呀,我们还有虞靖,只有虞靖。我抬起头,对左梧道:“叫外面两个再快点。我们尽快回去。”

“是。”

赶到夷州,有消息传来,六爷已夺下东丰重镇,正与据守颖梁的祖永悌胶住。于是,我们直奔离颖梁最近的晴峰。二月十九,我赶在日落之前到了晴峰的营寨。一入寨,却只有宣霁留营。

“平澜姑娘。”他朝我正­色­打了声招呼。

我欠了欠身,“宣先生。”

他将我请入营帐中,把手中的暖炉交到我手上,并给我倒了杯茶,“六爷今晌率军赶赴景丘救援刑先生在东丰的驻军。鲜于将军与虞将军二人各领了五千兵马正与祖永悌在颖梁的队伍交战,也是晌午出的兵。大概再过会儿就会回来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喝了口茶。

宣霁像是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说了一句,“姑娘,人生无常,还请节哀……”

人生无常……的确是无常……“多谢宣先生关心,平澜不要紧。”

“唉……”

“先生,先生!”帐外忽然冲进一个血迹满身的小兵,他一下跪倒在地上,“先生……”

我看着他,心头一跳,难道是虞靖!

“怎么了?”

“小的,小的是鲜于将军部下。鲜于将军……他在上河谷受伏,小的是突围出来求救的……快派人救援……否则,就来不及了呀。先生!”

宣霁朝我一看,我立即点头,“好。姑娘,军中还有一万兵马,我领五千兵士前去救援鲜于将军。军中的事,就全靠姑娘了。”

“先生放心。”

他马上就转出营帐,调兵去了。

我吩咐张炳替那名前来报信的小兵包扎,心中隐隐有丝不安。听刚才的说法,鲜于醇与虞靖并非是一路兵。鲜于醇攻的是上河谷,那虞靖是去哪里了?照理鲜于醇与虞靖应该是两路互为呼应的兵马才对,为何鲜于醇却要跑回来求救,而不是向虞靖?这不可能啊。除非……是虞靖也救不了……

我心一沉,忙把刚才那个小兵叫来。

“军师。”

我看着军图,“鲜于将军去的是上河谷,那虞将军去的是何处?”

“是梅岭,离上河谷十里的梅岭。”

“梅岭?”军图上位于颖梁左前方的梅岭,这个军事要地,与上河谷正是一左一右攻打颖梁的两翼。这招棋的确深合兵法之道,但,如此要地,祖永悌应该两边防守才对,如果鲜于醇这边遭伏,那虞靖这边不应该什么动静都没有。“左梧,你速派人去梅岭打探。”

“是。”

梅岭,梅岭……怎么军中只剩下这么几个人呢?刑儒辉驻守东丰,六爷率军去了景丘,而鲜于醇与虞靖也出动了,现下宣霁也领五千兵马前去救援……整个军中就只剩下五千兵马……啊!不好!是调虎离山!虞靖有险!

“来人!军中还有几位大将?”

“回禀军师,只有参将李延亭将军和晏成老将军留在营中,但晏老将军于半月前身染重疾,恐不宜出战。”

李延亭要守营,晏成又重病,这么说,是一个出战的将都没有了?我在军图前来来回回地踱步。现在看来,只能等派去打探消息的来回话了。但愿,但愿只是我多心。

日落了,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但左梧派去的人却还没个音讯!不管了,先去看看再说。

“传李延亭参将。”

“军师。”李延亭年轻而稳重身形不一会儿便立在帐中。

“马上点三千人马,随我救援虞将军。”

“军师。”他皱眉,“恐怕不妥吧。军中只剩下两千兵马,万一敌军来袭……”

没错!我怎么没想到!祖永悌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几路诱敌之兵声东击西,将我军主力引开,又在上河谷设伏,为的不就是能乘隙袭击我营么?可是,虞靖那边……我实在放不下心。

“军师,军师!”左梧奔入帐中。

“怎么?”看着他,我心都拎到了嗓子口。

“虞将军在梅岭遇伏,所幸虞将军及时回师,只损失了五百军士……现在虞将军正与宣先生在上河谷会合,营救鲜于将军。”

我跌坐在椅子上,心中大安。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虞靖,虞靖没事!这时候的我,真想大叫三声来宣泄一下心中的畅快。虞靖没事,真好!真好……

“军师,如此,我等留守营寨,等将军回师吧。”

“是啊,军师,将军他们一定会平安回营的。”

“嗯。”没事就好了……等等,有个问题,“左梧,你说上河谷现在的敌方兵力如何?”左梧一愣,“……大概有三千左右。”

三千?三千兵马就能困住鲜于将军?上河谷并不具备一个好地势,除非是兵力相当甚至是超过,又出奇不易才能困得住鲜于将军这样的虎将。如今只有三千?只有中途撤回这一个可能。那祖永悌的目标一开始就吃准了晴峰的营寨!

“李延亭,你马上率两千兵马伏于晴峰绊马坡,若有兵马来至营前,不管是谁,先打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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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4免费TXT下载 -情何以堪(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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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了一惊,“军师这是何意?”

“祖永悌打算乘机袭取我营。”我算着上河谷回营的路程,一个半时辰。只要能坚持一个时辰就行,他们一定会赶回来的。虞靖一定会回来的!“到时祖永悌不定会换上我军的服饰,以攻我不备。”

“……会不会误伤?”

“这样,如果一个时辰之内,你就打。如果超过,那就不用了。”我见他还有犹豫,就解释道:“由上河谷赶回至少需要一个半时辰吧。”

他恍悟,马上一抱拳,“末将这就去。”

“左梧,”我走到他面前,“你带上你的五十人由山路走,赶在祖永悌的军队入九谷之前,将响箭放上。然后到九谷的右侧处,点燃火把,能点多少就点多少。待祖军一过,马上回来!”

“是。”左梧马上下去办事。

九谷有两条道,一条山南道,一条山北道,都可通我军驻扎处,前者直通我营正面,后者却直通我军屯粮之处。在九谷右侧点火把,是为了让祖永悌起戒心,而不走这一路。我这是在赌。六爷用兵素来谨慎,只能利用这点暂且演一出空城计。只能在正营拖住祖永悌,营中这么点兵力,实在经不住敌军的两面进攻啊。

安排好营外的,我调集了所有在营的兵卒,严阵以待。戌时正,远处九谷方向的天空亮起一道光,是响箭。不久,有哨兵来报,祖永悌果率军来袭,走的正是山南道。敌军约有两万,现正与左参将在绊马坡交锋。

“传令下去,各军在营前集合!”

“是。”

我走出帐外,夜­色­渐浓,寒气仍有些重。“左梧回来了没有?”

“还未……”

“军师,军师……左梧到了。”左梧气喘吁吁地跑到面前。

我点头,“我与你暂领两千五百人出营!”还有五百人,就作为乘隙潜入军营的防力,或者……就是最后的防线。

“军师……”左梧略有迟疑。

我抬头傲然一笑,“当日拿下柳城,与”北地三将“之一的杨届川杨将军交战也不过就是五千人,小小一个祖永悌,怕他作甚!”

“是!”左梧一抱拳。

“是!”众兵士也齐声一诺。

此战论实力,我必输无疑,所以要拖住他,守住这一个时辰,只有靠士气!

我已打算作为步兵走着去了,但左梧却找来了我的车。原来没丢,好极了。我坐上车,张炳还将自己偷偷藏下的“平”字军旗打上。两千五百士卒直奔绊马坡。

双方交战,祖永悌显然也是没料到。军阵略有混乱。当时天已暗,全靠火把照明。我看出敌军的右翼阵容有些混乱,立马指挥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往右翼攻。左梧在车轼边保护,但毕竟兵力相关悬殊,我军渐渐不支。

“左梧,前去支援李延亭。”

“军师,不行。左梧有一个终身不变的命令在身,那就是保护您。”左梧挡开迎面­射­来的一箭。

我朝他直瞪,“军营失守,守将都应处斩,到时你保护什么!只有撑过这一个时辰大家才都有活路!快去!”

他看我一眼,终于还是策马前去助阵。这厢,只剩下张炳在一旁护着,但他毕竟入伍不久,武艺也不甚强,我狼狈地四下里躲着。许多箭钉在车轼上,也有一些敌兵倒在车旁。

远远地,我仿佛看见左梧也受了伤,但他还在浴血拚杀。李延亭更是血染征袍。但大家都在拚!

撑下去,一定要撑下去才行!

正在此时,远处九谷方向传来又一阵铁蹄狂奔的声音,蹄声甚是急骤,竟似夹着雷霆万钧之势,向我方卷来。所有打斗的声音都暂且停了停,但不过一刹那,厮杀声卷着蹄声又起。

我看看时辰,才过戌时三刻,虞靖宣霁他们不可能那么早赶来,那难道会是祖永悌的又一股兵马?心不禁一凉。

这时,却是张炳的小弟金喜宝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军师,军师,是王爷……王爷的兵马回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

“是么?”我大喜过望。真的是六爷?!太好了!太好了……

我抬头,果见前方冲来一队人马,为首那骑着黑马的清拔身影,不正是六爷么?我宽心一笑,六爷来了,那这军营算是守住了。虞靖那边也不会有事了……

眼前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身子在晃,我伸手想抓什么稳一下,摸了半天,却抓到一只手,随后,身子仿佛一轻,我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惊呼“平澜……”之后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风景,山岗上,放眼望去,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正是春和景明的时节,油菜花开得满田都是,黄澄澄得耀眼。山上一个小土墩边,围着七个小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脚边的这个微微拢起的土墩子。

“哎,好了没啊?”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搔着下巴问。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年纪略小一些,梳着两角辫的女孩咬着手指头说。

“这是什么意思?”她旁边的一个年岁和她差不多女孩子不明所以地问着。

“啊,就是说豆腐太烫,如果心急就会烫到手。”

“你怎么知道?”旁边一个很大人样的孩子用手拍拍土墩。

“我上次吃的时候就烫到了,我娘就跟我这么说。”

“那以后不用手抓不就行了?”

“哎呀,你原来吃东西还用手抓啊?那很脏的。我爹说,应该用筷子,就算不会拿,也应该要下人帮你夹,不可以用手抓的。”一直坐在一边很眼馋却又犹犹豫豫的小女孩此时说了一句话,不过眼睛还是盯着那个小土墩。那里已开始冒出香气了,终于,她敛起身上质料上等的裙子,也蹲了下来。“什么时候会好啊?不是说煨番薯很快的么?”

“啊,好了!好了!”搔着下巴的女孩兴奋又小心地扒开土墩,终于露出几个焦黑的番薯。“呵呵,好了呢!来,咱们分。刚刚是我和平澜去偷的番薯,我们两个应该最大。”

“乱讲!我负责帮你们看守把风,我才应该最大。”

“燕巧呀,你还敢说!看到那只狗跑过来却只知道会大叫着跑,你最没用了!”

“争什么争!还是听修月的。她最大,也最公平。”

“好了,不要吵。我来分。张烟和秋航负责煨番薯,你们两个的是这个……平澜和虞靖将东西弄来,你们两个的……燕巧,这个……拘缘,你要不要?”

“她怕脏,我来吃就好。”

“谁说的!你们都吃,我也要!”

“嘿嘿,吃得你拉肚子!”

“拉肚子我也要!”

……

清风徐来,吹散山间一阵打闹声。

我无意识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易的床板上,床边有一张堆着大小小文书的桌案。是营帐。一切都还是存在,许多事,许多人,许多情感,都过去了。哪怕曾经……曾经是那么天真无邪……

我动了动胳膊,感觉浑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力气。口里有股苦苦的味道,我想喝口水把这分苦味给冲走,但却起不了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力了?

从被子里伸出手,想掀开被衾,但只一角,便有一股冷气钻入,直袭全身,我连打了几个哆嗦。太冷了!我只能放弃地再度将被子捂在身上。这么一折腾,才发觉眼前的事物忽然间天旋地转起来,头重得要命,又晕又疼。我捂住眼。

“平澜?”一声清浅的声音从帐帘处传来。

是谁?听声音似乎是六爷……我放下手,缭乱的眼却看不清来人的身影。似乎是一团淡青­色­的影子正往床榻边靠近。然后一只冰凉的手贴上我的额际,很冰,冻得我一哆嗦,但似乎有一点凉润的舒适感。

随后我听到一声怒喝,“林阳!”

“是……小的在。”

“你怎么治的?她怎么到现在还那么烫?”

“……呃……小人知罪……军师她……她思虑过重,前些日子又过度伤心,休息不足……最主要的是,曾经似乎受过重创……复元的时候……未……未加妥善……调养……小人一定竭尽全力,请六爷饶命啊!”

“……再给你两天时间!若还不退烧,你就等着掉脑袋吧!”

“是,是,小人这就去开药方……小人这就去开……”

我头昏脑胀,想看清楚,眼前却一片模糊,好像手被一种凉凉的感觉包裹着,一会儿,耳边似乎传来一声低叹,“……你怪我么?”

语气很柔软,也很淡,我不知怎地,心中忽然难受起来。是。都是你!都是你!如果没有你,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拘缘……修月……张烟……秋航……她们都不会变……不会变……也不会死……什么都不会有了……明明没有七星的……如果重新来过就好了……我一定不要这样……

身子仿佛被拥入一具带着温柔的怀抱,那里面融合了爹娘的包容,融合了师傅的关爱,融合了虞靖燕巧的支持……还有……一抹深深的悸动……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还是不会放掉你……我还是会让舅舅去培养你……然后,还是你来到我身边……”断断续续地声音透过我的呜咽声传到心底,有着一种昭示。但此时的我,除了委屈还是委屈,我想要大哭一场,而我也这么做了。我想让自己纵情一次,在这一刻,在这么温柔的怀抱里。

再次清醒,我还没睁开眼,便听见有人在耳边喃喃细语,语气中有无尽的哀愁,“……平澜……为什么要是你呢?为什么要是你?我以为,我本以为他在乎的是我……他带我入军,又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提拔我,我以为,他至少是看重我的……可是……为什么要是你?”

是虞靖么?她在身边说话……

“不对……平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怎么可以……凌州的事我全知道了,你受过那样的痛苦……我怎么还可以……”

虞靖,她在我耳边低低地啜泣。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居然也会哭成这个样子,这么压抑,这么哀凄,哭声闷在喉间,只是一声声极幽咽的哽咽,让人心都疼了……虞靖,能够待在六爷身边,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吧?可是你知不知道,谌鹊已经打算动手了,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你又是如此不拘小节……要我怎么放得下心留你独自一人在如此凶险的环境里?这一次在梅岭,若不是祖永悌一时野心太大,妄想一举就挫败六爷,在梅岭,你已难全身而退。这一次,真的是你轻敌了呀……依你的心­性­,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呢?我怎样都是可以无所谓的,只是,我只剩下你和燕巧了……我不想再失去你们……真的不想……

“啊,谢天谢地,军师总算是退烧了。退烧了。”耳边是军医终于宽下心的轻松,“六爷,虞将军,军师已经没事了,只是身子过虚,要好好静养一段日子。”

“啊,平澜姑娘总算是没事了。真是吓人一跳呢!”宣霁也在那里说话,也是大松一口气的语调。

“是啊,是啊。平澜姑娘此次可是又立一大功呢!老夫纵横沙场几十年,能以区区五千兵马守住这个营,还真是难为啊!”

“林阳,你去领一百两赏银吧。”六爷清浅的声音飘入耳际,丝丝透入心房。

可是只要一想到凌州,一想到虞靖,那股安心的暖流马上就转为一阵刺痛,搅得心肺­干­涩异常,我忍不住咳了起来,“咳咳咳咳……”

“醒了,醒了……”

我睁开眼,第一眼便是六爷那双幽深的眸子,随后,我看见了虞靖。心中一窒,我转开眼,“……给大家添麻烦了。”

眼角瞄到六爷似乎皱了眉,微微别开头,薄­唇­抿起,却并未开口说话。

“这是什么话!你守住了主营,可是立了大功,你知道么?”虞靖拍拍我,冲我一笑,“好好休息,军医说你要好好静养的。”

我看着她,作了决定,“平澜是不是拖住进兵的速度了?在兵营里,平澜这样养病恐怕多有不便吧?”

虞靖在听我这话时,眼睛一亮。我淡笑,吸了口气,转向六爷,“六爷……平澜是不是可以先回东丰呆一段日子再回前线?”

六爷­唇­明显地往下一抿,目光冽冽地朝我看过来,隐隐带着怒意,“你想去儒辉那边?”

“……平澜不想拖累大家。”我低头,无法承受六爷这种别有含意的目光。

宣霁与鲜于醇都微微一愕,然后皱了眉头,却也不便出声。六爷像是经过了几番忍耐与思量,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好吧……你要去便去吧。”

“谢六爷。”

六爷一顿,似有话要说,却在这一瞬冷下了所有的眉目,不再说话,转身便出了帐。

……如此应该可以不让虞靖为难了吧?我转头看向虞靖,只见她瞧着六爷出去的方向轻轻叹着,有着神伤。

我苦笑,对上宣霁与鲜于醇有些薄责的眼神,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这个立场,本就是做什么错什么了。所以要怪,就全怪我一个人吧……

两天后,左梧便驾着马车送我去了东丰。我很累,一天的行程我一直在车内的暖被里睡着,仿佛怎么也睡不够似的,一直睡一直睡。到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躺在一间清雅的屋子里,睡的是真正的床,身上盖的是绣着锦的绵厚的丝被。

已到了东丰了么?我拥被坐起,头还是有些重,但已不再晕得那么厉害了。是夜里,屋里点着烛,那边圆桌上还趴睡着一个小丫鬟,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两个髻,整张脸埋在手肘里,看不清相貌。

这么睡会着凉的……我想起身,却又懒得动,于是就想开口叫她,怎知还没出声,她已醒过来了。她揉了揉眼,看到我正坐着朝她看,吓了一跳,“啊,姑,姑娘……你醒啦!”

我朝她一笑,“是啊,我醒了,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她摇了摇头,“不行,先生吩咐我要呆在这儿侍候姑娘的。”

“侍侯?”想来是刑儒辉安排下的吧。“不必侍候,我也不过是个丫鬟,哪有丫鬟再让人侍候的?你快去睡吧。刑先生那里我会去说……”

“姑娘你醒了么?”门外忽然传来刑儒辉的声音。

“呃,有劳先生惦记,先生请进来吧。”我顺手将床边的外袍披上。

刑儒辉于是推门进来,依旧是温文尔雅的气度,诚恳却渺远的眼神。“姑娘此行多劳累,就在东丰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吧。”

我笑着点头,“是啊,此次正是来打扰先生的。”

刑儒辉微笑不变,眼神却深邃起来,“不管姑娘究竟为何而来东丰,都请暂时先把心事放一放,养好身子要紧。”

我一怔,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刑儒辉,也是个心如明镜一样的人呢。“平澜来了先生的地界,自然都听先生的吩咐了。只是先生也别镇日姑娘姑娘地称呼了,平澜也实在愧得紧。”

他轻松一笑,也不为难我,“好。我叫你平澜,你也别先生长先生短地唤我了,这里,很多人都叫我一声儒辉。”

“好。儒辉。”我俩相视一笑,无形中,我觉得暂时把一切烦恼抛开也不是坏事,得过且过吧!

在东丰的日子还真是挺惬意的,没有军政要务要过问,也没有诸多千丝万缕的牵绊,一切宁静又祥和,即使为时不长,我也心满意足了。

离东丰三里左右就是鳌山,整个儿的山势真如一只灵龟匍匐于夷平两州交界之处,平江的水正好从其右侧流过。鳌山虽无首山那般雄伟逶迤,但也颇有另一番明丽的风光。其山南有个烟涵洞,据说远古文狸先生的名画‘烟山柳月’正是在这个洞里夜观东丰而作。离此洞不远处还有个旧日的书院‘山裹书院’,若整体一看,此书院正落脚灵龟的前足处。另外鳌山的日出也是一奇景,平夷二州本就多山,而且因地处东南,湿气较重,日出时,云蒸霞蔚,只见一点旭日在云海中穿行。而此时各处山头都是云雾环绕,烟云折­射­着日光,五光十­色­。儒辉一忙完公务就会带着我去各处玩玩,看看山水,也尝尝各地小吃。平州的点心以­嫩­酵,温水面团,油酥、面条和应时点心为主,其又以薄皮大馅,皮馅配合为绝活,且馅心多变,适应时节而擅长。如三丁包子、千层油糕、双麻酥饼、翡翠烧卖、蟹黄蒸饺、­鸡­丝卷子等等,风味独特,让人嘴馋眼也馋。而且东丰的一个小县平怀,正是平江与怀水交汇之处,那里的鱼儿味美鲜­嫩­,而且品种繁多,做法也各有新奇,总之不脱一个美味:如芹菜鱼脯羹、松花板鱼、油爆大虾、鱼什锦、双­色­鱼圆、翡翠鱼珠……我看得眼花缭乱,但吃得多多易善。

这样也玩了近两个月,这日,我去儒辉的书房找他。轻手轻脚地进门,却见他紧锁着眉,手中还拿了一卷简报。我心中一顿,定是前方出了什么事了。

我跑进去,“那边出什么事了?”

他看见我明显有一丝闪避,我瞪着他,我等他跟我说。儒辉别开头想会儿,终于还是叹着气将手中的简报交给我。

的确是晴峰传过来的消息,祖永悌已拿下了,但却是打的甚为艰辛,鲜于将军左臂中了一箭,而六爷也负了轻伤。虞靖却意外地什么也没提及。

“虞靖呢?她怎么样?”一定不可能没说到虞靖的,一定不可能。军中大将每一个都说到了,怎么可能忽略虞靖?还有,六爷的轻伤……到底怎么样?好了没有?是什么伤?刀伤?箭伤?

“儒辉,你早知道晴峰出了些状况是不是?”

“行军打仗,有所伤亡是在所难免的。但我可以告诉你,现在的情况是,六爷和虞靖都没事,他们现在是安全的。”儒辉的眼神很严肃,我放下了一半的心,他不会骗人。

“怎么不早说!吓死我了……不对!如果真的没事,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发愁?”我看着他,“你说现在他们安全,那是不是说在不久的将来他们马上就会遇险了?”

“平澜你先别急。”他让我先坐下,“我先把事情先都告诉你……你来东丰之前,六爷……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冷眼看着我离开而已。

“这几次伏打得很硬,而且都是虞将军定的谋,领的兵。”

虞靖?是让她以身犯险?六爷会这么做?!他会的……“那虞靖现在怎样?”

儒辉连连摆手,“没有,虞将军现在安然无恙,你放心。六爷只是让她领兵,但并没有配给她无用之兵。这点,你可以放心。”儒辉的话很明白,六爷的确不会拿大将的命开玩笑,刚刚是我冲动了。但这又作何解释呢?六爷让虞靖出头,打的是硬仗,有一定的危险­性­……虞靖的魄力是足够的,但却不够沉得住气……这是险境。

我忽然明白六爷的意思了,他是告诉我,我应该回去了……可是……我这回去,虞靖又会作何感想?

“平澜,你打算怎么做?”儒辉看了我半晌,“如果要去,我马上让人准备马车……”

我可以回去么?回去了,我又该如何自处?六爷毕竟是以天下为重的人,我这点心思他又怎么会体察呢?天下……天下……脑中突地有一道灵光闪过。

就这么办吧。“儒辉,你驻守东丰是为了守住后防……但此地占据如此要冲,水路陆路四通八达,敌军易袭,我方却要多方守备。既然守这么吃力,为什么不考虑攻呢?”

儒辉微讶地像我看来,“你是说……?”

我颔首,“没错,你我联名上公函给六爷,东丰由平怀道可取韩清之背,如果相互配合,应该比单独应战来得更好。若算时日与各方主力,只要拿下韩清与殷国富就可以顺利会师了。儒辉,你看如何?”

他拿起军图细细看了一遍,点头,“好,那我们这便起草吧。”

我感激地朝他看了眼,“谢谢你。”

儒辉则是回我一笑,依旧温雅淡泊。

快马加鞭发出去的公函,过了三日却还未有回音,显然六爷与营中诸将也是各有商议争执。要反守为攻的确是有些麻烦的,当时我是一时冲动,一想到有这个主意就脱口而出,现在想想倒是有些鲁莽了。但儒辉却是细细想过攻与守的局势对比。所以在发上去的公函中全是儒辉的战局分析,但时至今日仍未有消息传回,多半是驳回的可能­性­大了。

平州东丰是重镇,因为其位踞要冲,四通八达,更重要的是它是平州整个地势的中心。要图乌州必须有一个安全无虞的后防,而这个后防的重心就在东丰。此地是非得守不可的,而且就是守了,也未必能确保无疑。

自古稍识兵法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但也因为这一点,使得攻也并非不可为。‘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我与儒辉于昨夜详谈了每一步的细节,考量各方的势力消长,定论是胜负参半。

“真的不行么?”我看着军图有些泄气。要是虞靖在就好了,她最擅长想奇谋,屡屡有出人意表的主意。

儒辉抚着额,“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能先过了朱毕在济埔一支军就可以。只是,朱毕有乌州的邱御幸在背后撑腰,依我军现在的形势,这邱御幸还是暂且不要招惹的好。”

“那么换条道呢?”取韩清并不是非得在平怀以后就直往桓河方向走啊。

“换条道?”儒辉眉峰皱得紧紧的,“那是得不偿失的一条道。”

“你是指连路都是硬仗?”平怀以后不往桓河走,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取道江城,但那真的是一路要打过去呢!

儒辉转头看我,“并不是怕死,只是牺牲不起。”

“我明白。”我认真看住儒辉,“你不是这种人。但是,这一路仗由我们打与由六爷打并无区别,要打下来的,仍是要打下来,只是迟早而已。”

他叹息一声,“那可真是出生入死的一路啊,你真的想要亲自来?”

出生入死……虞靖难道不是出生入死?六爷难道不是出生入死?在这里谁不是出生入死?我又何能例外?“我们再上一道公函吧!乱世之中,又有谁有真正的平安幸福呢?”

他蓦地一震,仿佛触动了什么,一时呆在那里。

我不解,“儒辉,你……”

他有些惨淡地看我一眼,“平澜……如果有一天,天下还未呈平……你会离开这里吗?”

离开?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词啊!离开……“离开之后我又能去哪里呢?”乱世中,天下未平,六爷肯放我么?就算出得了这里,我又能如何?回蒙乾镇么?那里还适合我回去么?爹娘、师傅、姐妹……沾染了天下之争的人谁又能真正平安幸福地呆在那儿?

“如果……如果我带你走呢?”儒辉抓住我的手,眼神认真而激越,“你已经为这里耗费了太多心力,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带你走,你……你跟我走吗?”

儒辉!他……他竟然跟我说这样的话么?“儒……儒辉……”

“会吗?”他看着我,执着地要着一个答案。

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话。走,我的确想……可是,这里有我太多的牵挂。我放不下的,有虞靖,有燕巧,还有……六爷……我放不下的。放不下那一夜水纹湖畔的承诺,放不下对着太妃画像下的那一个誓言,放不下那一双清幽中闪中惆怅的眼睛……太多太多。“儒辉……许多事,身不由己。在这里,或许不快乐,但我有守下去的理由……我……并不自由。”

“是指你的心么?”他依然看着我,坚定得像要动摇我并不绝对的心意。

我不敢再和他对视,只是缓缓抽回手,“都有。”

他放开我,笑了笑,那笑容里,依旧诚恳而渺远,他轻轻拍拍我的肩,“你所在做的都不是为了你自己,如果你真的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一些事,那我也就放心了。”

“儒辉……”

“好了,你我先把公函上要说的拟出来吧。这次得由你全权来写,否则可能又得搁浅了。”他淡笑,声音已回复往日的平静与温雅,一时间我竟觉得刚才的事只不过是一场虚幻。

儒辉……

六爷同意出兵的军令终于在四月初三到了东丰,同来的还有李延亭将军及其所率的两万兵马。之前还有些摇摆的心在接到六爷的兵符时,忽然就沉淀下来。毕竟六爷是以天下为重的人,那这场仗,我可以打得毫无后顾之忧了。

四月初五,我军出发。我依旧坐我的车,左梧依旧是我的护卫,但这一次,他已是一个统领三百人的校尉。儒辉有他的队伍,而六爷显然也给了我兵权,意思上并不是让我只做个参机军务的幕府,而是真正的领兵上阵,因为鲍协让、李延亭都是归我统领的。

四月初八,八万大军来到离江城十里的葛岩下寨。江城守将是素以打仗凶狠著名的马原,他正值壮年,又武艺高强,但江城其地,并非难攻。儒辉正面佯攻,而我则是率了一万兵士由小径直取其城,马原虽是武艺过人,但毕竟一人难敌一军,说降不得,被乱箭­射­死城下。不管怎么样,江城拿下得总颇为顺利。

而后,我们一路往东,虽不是场场都胜,但至少也是十中拿下八九。打得激烈,也打得辛苦,一个多月下来,我们居然已开辟出了一条路。

只是我在这期间接到了虞靖传给我的一封密信。上面所写的居然全都是谌鹊的一些事,有一些颇为可疑,几乎可算得上罪证了。初拿到这封信还真是吓了一跳,并不为谌鹊的所作所为,他这样的人,处在这样的位置,越权徇私在所难免,而这其中当然也有些事情是连六爷都无法容忍的。这并不奇怪。我奇怪的是虞靖为什么会想到要去动谌鹊。她那个­性­子,灵变大,也意味着定不下来,沉不住气,而对付谌鹊,这会是致命的!

她到底在想什么呢!真是一刻也不让我安心啊!我当即就回信给她,让她停手,把以前所掌握的都给毁了。谌鹊的事到时我会一手处理,我在六爷身边的时间比她久,各方面的牵扯我比她熟悉,要打压谌鹊,我已有主意,虞靖根本不必要冒这个险。不被他知道倒还好,一旦被他听到风声,以谌鹊的手段,虞靖会有危险的。

我怕她那死脾气不肯听我的,就写了封信到燕巧那里,让她劝劝。好在虞靖总算听劝,答应不再Сhā手,至此我才松下一口气。谌鹊……先搁一下,等到把平州夺下之后再着手动作吧。

五月十一,我和儒辉已顺利攻下南亭,但难办的还在下一个地,九茶山。九茶山地势并非最险要,却是极难打的一处,因为那里有丰化双杰之一的黄天正。此人享誉四十多年,虽现已年愈花甲,但其谋其略,往往让人防不甚防。对我来说,这是幸,也是不幸,作为谋臣,当然我这个身份多少也有点不伦不类,但相信每一个在军营里呆过的人都有这样一个愿望,那就是武可敌鲜于,谋可算双杰。鲜于将军与丰化双杰,已是这个世上,人们心中的一座高峰。昔日的双杰今已剩下黄天正一人,另一杰于三年前因病过世,而本在豫王麾下效力的黄天正不知为何,弃明主而就一个地方小霸,当时也是让人极为想不通的一件事。

如今要碰上他了,我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些激动。黄天正,高山仰止啊!相信儒辉的心里也是一样吧?不然不会说好要我合计合计的,但在帐中坐了大半天,却只是看着军图一句话也说不出。

说到儒辉,又想起出东丰前那一天的谈话,事后他只字未再提起,举手投足间也与往日无异,让我本来还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下。儒辉,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澄明如镜,明镜如水。

“我们先别忙着进攻,还是得看看情形再说。”

我笑,儒辉什么时候也会说这种废话了?“嗯。”我很认真地点了下头。

他朝我看了眼,也有自觉,当下也笑开,许久才叹了声,“能与双杰打上一仗,此生便是无憾了。”

“……是啊,就是死了,也不枉人世一场。”我也忍不住一叹,可是,“不管他们是谁,我们也一定要赢,会赢!”

儒辉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要赢,也一定会赢……”话至此他顿了顿,笑开,“说不定,双杰以后就成了你我了……”

“呵呵……一役成名天下知?”我大笑,心中却是颤了颤,要赢,又谈何容易呢?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我拍着额,“一个小小的九茶山哪来那么多人!”我军八万,而这九茶山居然也有着三万兵马,难不成平州的人都集在此地了?

儒辉也是浓眉深锁,“我军由东丰来攻,有气势之盛,但却不占地利啊。”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于我们极为不利。”

纵观九茶山之地,其左是一条较为平坦的小道,其右是久溪,而正中则是九茶山的大道,此三路都可以攻入崔猛化的守地。只是到底该取道哪边呢?想到黄天正的谋略,心里真是毫无把握呀。

“倍则分之,平澜,我们这仗还是要照这路子走。”

倍则分之,倍则分之……三路,奇兵……心思急转,我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儒辉……你说,我们是不是可以反其道为之?”

“反其道?”儒辉看了我一眼,又仔细详审军图,“兵者,诡道也……虚虚实实……你是说从正道上来?”

“没错。我们一路打的多是奇袭,而你我也是常用诡诈之兵的人,黄天正不可能不知道,如果你我反而来一个合乎常规的打法,可能他反道不防……”

儒辉缓缓点了点头,“这个主意可行……只不过我们还是要做好各方的诱敌之举。嗯……不如这样,我们还是分兵三路,倍则分之,扰乱他们的视线,把他们的兵力分开……”

“嗯,就这么办。我引兵往左侧的小道,你引兵走久溪,主攻的一路你我还是不要出场的好,让他们以为我军必不从正道上来,而且……就算他们有防备,我们这三路,有一路能攻进去,也是歪打正着。”

“好。”儒辉笑容一展,随即又一凛,“还是我走正道吧,否则以黄天正的心机,或许会瞧出破绽。”

我想了想,也是,黄天正是什么人,隐得太过反而易遭猜忌。“明日一早,我们就这么办吧。”黄天正,终于要与你一决胜负了么?想到这里,我的手不禁微微有些发颤。

儒辉也是定定地瞧着帐外的天空出着神,想来他的心情也是甚为激动吧。明天,就在明天……

五月十三,我点了五千兵马由九茶山左侧进入,而儒辉则率兵两万由正道走,鲍协让则引五千兵马从久溪进攻。

部队挺进那侧有些崎岖的山道,我的车走得有些不稳,正如我现在的心情,有些忐忑,有些激动,有些担心,更有些不敢置信。黄天正呀,以往在蒙乾镇的时候,对他的事迹只是神往,那时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我居然也会有可以和这样站在天上的人物对决的一天。

部队进入山道,这一处其实与柳城的束风道有些像,只是那一处是土丘平坦,又有茂丛遮掩,易于伏兵的掩杀,而这一处,却是两崖高耸,壁立陡峭,虽多草木,但却其险不可立人,更莫说藏人了。相比之下,三路中我这一路是最安全的。

我军慢慢地行进着,周围极静……等等,此处山势虽是陡峭,却多草木,不可能连鸟声虫鸣都没有,但现在的这里却是静得有些让人有种深刻的不安。

“传令下去,撤军。”我向左梧急令道。

“停……军师有令,撤……”

左梧的高喊还未完,就听见崖上一声炮鸣,我急向上看去,就见崖顶上已摆好了弓弩手。而那一处,正立着一条淡灰­色­的身影,远远的,我看不清他的相貌,只是那一身气定神闲,那一头鹤发,那负手而立的飘洒身形,黄天正!是他,正是他!

“军师,快走!”左梧拉着我的车急速回身,而上面,箭雨已下。但那一瞬,我只能呆呆地看着那条淡灰­色­的身影,心里有的只是一种孺慕之思。就是死了,能完成与他一决,那也算是不枉此生。

“撤兵!快撤兵!”左梧护着我,将箭悉数挡开,但他的手臂上已中了一箭。

看到他的鲜血,我才猛然惊醒,是了,我还有我身为军师的职责呢!“叫大家不要乱,快快退出山道!”幸好,这条山道我入得不深,否则还真要全军覆没。

待退出山道,敌军并未有队伍出来追击。我清点了下自己的队伍,共折损了一千左右的兵士。不多,以黄天正的安排,真的不多。他为什么没派人来追呢?以他的谋略,不可能会放我活着离开的……糟了!儒辉、鲍协让他们有险!

“速速回营!”我看着左梧右臂上的箭伤,血都渗出来了,一定不轻。这场仗,我们是输定了。所有的计谋只怕都被黄天正算计在内了。“张炳,你马上去追赶刑先生的队伍,要他不管胜负,马上回营!”只怕那黄天正还会来劫营。

“是。”张炳答应一声,就迅速骑上一匹快马走了。

回到营中,我让全军将士都戒严以待,四处都多加了兵马守备。

巳半,鲍协让负着伤回来了,其下的队伍也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他一到,就向我跪倒,“军师……末将无能……所率五千人,只八百人回营,军师……末将罪责难逃,只求速死!”

我叹一声,扶起他“鲍将军不必自责。这都是我之过,我终究还是料错一着。对了,鲍将军,你们怎么死伤会如此惨重?”

他长叹一声,“我率军渡过久溪,没行几步路,就遭敌军伏兵,我见势不敌,马上撤兵,谁知才渡过一半,上游忽然冲来大水,我军将士本就疲惫,又遭逢前有大水,后有追兵,士气大落,都四散逃窜,以致死伤无数。”

“忽然冲来大水?”

“是啊,是我糊涂!初夏本就是久溪汛期,我没注意啊!初过河是见河水清浅只及马腿,也没在意,谁想……唉……”

我闭了闭眼,到底是双杰,算无遗策呀!“此事不关将军的事。是我所虑不周。敌军定是先用沙包堆在上游,堵了河水,方便我军过河,事后见我军撤退就放开沙包,用大水淹冲……奇计啊奇计!”不知道儒辉那边会不会出事,着实让人心焦。

所幸,到了巳时三刻,儒辉率军回来,他所率的两万兵马虽也有折损,但却并无大碍,只不过是小遇伏兵。至此,我遭遇了近一年来第一场大败。真是大败,且败得心服口服。黄天正,真是不容撼动的一座高峰!

次日,我与儒辉退守十里下寨,清点兵卒,此次九茶山一役,损失了近一万兵马。士气大衰。这往后的仗,怕是更难了……

接连三四天,儒辉在营中安抚将士,我则关在自己的帐中反思。仓促出兵,实在是太仓促了。我们所思所想的俱在黄天正的意料之中,且我们的布局并未考虑万全,比如鲍协让的一路就是。我和儒辉都没想到渡过久溪之后,应该走哪一路,应该防哪一路……还有我,崖顶居然设了弓弩手。我只是天真地以为山道两侧过于陡峭而不能立人,却没有想到还有崖顶一处!

“平澜,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须介怀。”儒辉进来拍拍我的肩,坐到我对面。

“我错了。”

“我们的对手可是誉满天下的丰化双杰之一,不要紧的。我们还有机会。”

“我们在这一次行军中忽略了好多……”

“平澜。”他严肃地看着我,“不要被一场仗给打败了。没有人是常胜将军,黄天正当年也一定是这样在每一场胜仗与败仗中成长起来。虽然他的事迹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他的历练,他的经验,他所打过的仗比我们走过的路都还多。”

“儒辉,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为这个。”我朝他笑笑,“今天我见到他了……”

“黄天正?”他失声一呼。

“是。他站在崖顶,负手而立……那时我觉得他并不在领兵设伏我,而是纯粹地在看风景,他并没有看我,他在看天,我看着他觉得自己真的不能超越他……因为,他已不在战中。”

“不在战中?”

“是,”我回想当时的情形,自失一笑,“我说不上来当时的感觉,但在看他的时候,我忽然就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弃豫王而就一个地方小霸……”

儒辉深深地看着我,“那是一个十多年前的秘密,你居然能理解?”

眼前仿佛又展现出黄天正那一身气定神闲,那一头鹤发,那负手而立的飘洒身形,他体现出来的不是必胜的自信,而是一股连儒辉都没有的沉淀下来的超脱气质。儒辉的是天生的潇洒,而黄天正身上的却是积累很深的看透世情的闲淡。那一战固然不在他的眼中,只怕所有的阵仗,天下的纷争,都没放在他的眼中心上。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以诡诈之道能胜出的,他将所有的机锋看在心底,只是不变应万变,从从容容一翻手,我们这点伎俩就算计了自己。

“儒辉,我们先待待再说吧!看来速胜是不可能了,我们先让粮草的后队跟上吧。”

“也只有先这样了……”儒辉还想说什么,帐外却有小兵来报,说是六爷有信到。

我和儒辉打开信,信上只有几个字,“秀木毁于其节。”什么意思?六爷之话不似申饬,反倒有些像授计……

“启禀军师,王爷给您带来了”黑魁“,现在就在营中。”那送信的小兵在一旁又道。

黑魁?我朝儒辉看了眼,却见他微微一愕,随即有些了然的苦笑一记。心下不禁奇怪,“黑魁是谁?”又一个左梧这样的?

谁知此话一出,两人都是一呆,那小兵脸有些涨红,一脸想笑却不敢笑的样子。儒辉朝我一叹,“”黑魁“是六爷心爱的马,甚为雄健……”

我皱紧了眉,“马?”送我马是什么意思?让我可以落跑么?心中升起一股不快。没错,我是打了败仗,但我也不想啊!自己失误很多,的确是求胜心切,也是算不过对方,可也不能这样讥讽于我吧?

儒辉见我皱眉,有些奇怪地朝我看了眼,随后恍然一笑,“呵呵……平澜呀,这是匹快马,也是匹好马,六爷素来最喜欢的就是它……”

“可我又不会骑。”

“这个……”儒辉也一时语塞,“总之六爷是为了你好。”

我瞄瞄儒辉,似乎也不像是安慰我的样子,“你既然知道他这个意思,那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儒辉也是一脸疑惑,“想不通,不过应该是指如何对付黄天正的法吧。六爷当年是与黄天正对过阵的……”

“对过阵?黄天正十多年前就隐于崔猛化这里,几乎是十多年的隐居呀!而十多年前,六爷才……”

儒辉点头,“没错,十多年前六爷也只是一名七八岁的小童,但先爷的孩子却都跟随在先爷身边,行军打仗更是一路跟过来的。相信六爷对于黄天正是有些看法的。”

是么?那就难怪六爷才继先爷爵位就能带兵打下西南了。

黄天正,黄天正……下一次,我们是不是可以来个真正的照面呢?

五月十八,我拿着六爷的信在军营闲逛,想不透。

五月二十,我还拿着六爷的信在军营里四处溜达,仍是想不透。

五月二十二,我仍然拿着六爷的信,但逛着逛着,我走出了营寨。实在想不透六爷的意思,但这种话又不好问……

我看着天,云在天上卷过来卷过去,一朵叠着一朵。是不是我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子呢?我站在一棵槐树下,一阵风来,一片叶子飘落手中。我拈在手中翻过来看。叶子还很青,但上面却有一点虫啮的痕迹,连叶柄处也有。我忽然有一个想法。一直以来,我总在想着打奇兵,总想着如何打败黄天正,却没想到黄天正也是崔猛化的部下……没错!或许黄天正没有破绽,但崔猛化一介莽夫,他是黄天正的半隐逸的蔽护,也是黄天正的节,是黄天正的隙!九茶山共驻军三万,我军本有八万,而我居然放弃了我军最大的优势而去打迂回而有利于敌方的地势战!说什么反其道而行,说什么诡诈之术,聪明反被聪明误!

“左梧,回营!”想通了这一节,我心情大好,一扫几日­阴­郁,连声音都不觉清朗了许多。

回到营中,我马上找来儒辉,“儒辉,九茶山因为有了个黄天正,我对崔猛化的了解一直不深,只知道他是草莽出身,你对他知道多少?”

“你的意思是从他这里下手?”儒辉微愕。

“是。黄天正是如此一个人物,他会真与崔猛化这样的莽夫交心么?根本不可能的。黄天正的内心并不是一个俗人可以窥探的。若崔猛化真是一个憨傻的武夫倒也罢了,如若不是,那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儒辉深思地看着我,“大愚者可与谋之,大智者可与谋之,唯独其间者不可与谋……我们的确有机会,那崔猛化有些自恃聪明,也有些好名。我想黄天正会跟他也是因为知道这人好名。”

“那么,从现在开始就收集崔猛化的喜好与黄天正之间存在的隐匿的矛盾吧。”

首先,我写了封感谢信到九茶山,多谢黄天正前辈在那日在山道口放我一马。这是一招狠棋,相信就算崔猛化不当面问起,心中也存疑忌。而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儒辉收到了许多关于崔猛化的谍报。他今年五十有七,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拜在黄天正门下当弟子。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当我们多少有些泄气的时候,我又接到了一封密报,这一次就颇有些意思了。上面说到黄天正的一些日常生活,他平时住在九茶山南峰的一间小竹屋里,并不大和崔猛化往来,听说当年那崔猛化曾特意为他建过一座宅院,可是被黄天正婉拒了。如此想来,黄天正果然是不会让崔猛化接近的。

“下一步,就是打入内部了?”儒辉半笑半真地说着。

“是啊,第一个入手的就是崔猛化在郴埔的弟弟崔猛全,昨日来的函件里面不是说他最忌讳黄天正了么?”

“是啊。我早年安排在郴埔的一个富商,一直与崔猛全有联系,本是一着闲棋,想不到还真有用得上的时候。”儒辉轻轻一笑,将信将予一个小兵。

看来我们的第一步快要完成了。“那么这几日,我们先等消息吧。”

六月初一,崔猛全率部两万来了九茶山,说是要支应其兄。想不到我们的运气会这么好。本来还想多等个十天八天,不想他却这么心急地来了。他来,名是借着要援助其兄,可谁都猜得明白是想要分地盘,但因为毕竟是亲兄弟,所以崔猛化就算知道,在与黄天正比较起来也还是信任弟弟来得多一些。很好,九茶山必得要把那种黄天正所带来的宁静平稳的气氛给乱一乱才好。

果然,不出三天,就有谍报传来,说是崔猛全违反军纪,被黄天正一手带出来的一名大将给拿下了,正在山上吵得不可开交呢。

“平澜,我们的时机是不是也差不多到了?”儒辉坐在帐中,笑容展现。

但我却并不很开心,“转机是到了,可是我们怎么打呢?”并不容易啊!有崔猛全在旁扰乱,黄天正布兵必要费一番手脚,搞不好还会被他拖后腿。但我们并不是只要他不能动就好,我们要的是九茶山……这仗要怎么打呢?

我一连想了两天也没个主意,儒辉也在那里苦熬,他算来算去,仍是劣势的可能大。我烦不过,索­性­出寨走走。左梧跟着我,我也就放心地无意识地走,一直走到九茶山地界的一个小村落里。

眼前铺展开一片青黄,阡陌横亘,稻子正半熟。庄稼人赶着牛从身旁走过,我走到一棵老柳树底,就着一个土墩子坐下。对面是口井,几名农­妇­正洗着衣服,自己的、自家男人的、孩子的,而一旁的一群孩子正拍着手玩着。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那群小童唱着小谣,我漫无意识地听着,只觉­奶­声­奶­气得可爱。嗯……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我一惊,立即站起。李树代桃僵……李树代桃僵!

我军经过休整,共有七万,对于九茶山的兵力来说是占据优势的。那崔猛全带来的几个两万不足为惧,根本不能与黄天正的部队协同作战,黄天正必不会对其有所安排,那如果我方能抓准他的主力方向,用一队军去牵制,而余下的兵前去攻城,那似乎可行­性­会大一些。黄天正没那么多兵马分出来守我军的进攻。

我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回营。这事得找儒辉好好合计合计。

回帐后,我把我的想法和儒辉说了。他凝眉考虑着,半晌才说,“是一场硬仗,我军可能会损失过半。不过,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唉……”

我心中一沉,是。李代桃僵,那是生生要把一棵李树给毁了的!

“你我分兵两路,我率四万兵士,你率三万……”

“不必了,我率四万的就行。”我朝他一笑,我知道他是想引重兵去牵制敌军的主力,好给我空出力来,“我不会骑马,做不来临机应变。到时反而会拖累战事。”

“不行!我……”

“儒辉,我们不可以再错了。这一次一定要胜。”我语气坚决,拿过军图,“明日,我率四万军由久溪渡河而攻其右侧,你则从正侧进攻。那崔猛全必然不甘被黄天正指挥,崔猛化经由一胜也多半会有骄兵之气,必然会在正面迎你,你……”

“平澜,那样太危险!你知不知道……我……”儒辉霍地站了起来。

“我会撑到你来救我的!”我转过头看他,“不管遇伏还是被围,我一定会撑到你夺下九茶山而来救援的那一刻!”

“平澜……”儒辉看着我,良久才点了点头,语气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肃,“我一定会来的,一定!”

我回他一笑,“好。我等着。”

他闻言也笑,转身吩咐一个小兵,“传令下去。明日就临大战。我们绝对要拿下九茶山,让兵士们造完饭之后,把锅盆都给砸了。”

破釜沉舟,那是必胜的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明天,明天就要决战了。我在营帐中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

六月了,夜风吹来,隐隐带着远处荷塘的清香。夜是这样清雅温馨,丝毫也觉不出明日的血腥。我步出帐外,天边,月亮将落,已是很晚了。

我轻轻地走着,守夜的兵卒站在那里值勤,都是一条条年轻的生命,可是明天,明天,他们又会有几个能活着回来?

“军师。”那几个兵卒都向我一礼。

我点点头,“累么?”

那几个兵卒显然有些意外,随即挺了挺胸,“不累。明日便要决战了,我们都等着和崔猛化拚一场,以报前次弟兄的仇呢。”

听着他们的话,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年轻的生命,蓬勃的朝气,从他们口中吐出的是信任,是毫无畏惧。“明天你们是跟着我的队伍……”我的声音哑极了,许多话都梗在喉间,吐不出来。

“能跟着军师是咱的福份呢。”那几个兵卒异口同声,语中透着笑意。

“好,好……”我再也说不下去,明天,明天你们是要去送死的。

肩上搭上一只温厚的手,“先生。”我回头,是儒辉。

他朝几名兵卒点点头,“不管胜负如何,大家都会记住你们每一个人的。”

我随着儒辉回帐,实在不忍去看他们真诚的笑容。“原本我以为乱世里每个人的苦是因为兵乱太多,所以一定要有一个人,站出来一统天下,给天下一个太平……但现在,我怀疑这样做的正确­性­。”他们的家里,也有着妻子儿女,就像今日在那村里看到的,他们的家乡也会有一口井,井边有他们的妻子在洗衣,有他们的儿子在玩耍……

“平澜,不要想太多。这仗既然一定要打,就不该再有退缩和不忍。”

我深吸一口气,是啊,没得再退缩了。

六月初八卯正,我军拔寨进军,七万兵马直捣九茶山。我与儒辉起先是合为一路,直行过久溪的岔口,便分出四万由我率领抢渡久溪。这自然也是要让崔猛化不信任黄天正,因为我军如此浩大气势逼迫正寨,黄天正必然有所防备,一定意在坚守。但崔猛化必定以为我军是由正路佯攻,而由小路进兵。届时必定主张守小路,而崔猛全也会在旁附义。既然要出战,黄天正也只有选择由小道拦截,而将正道让那兄弟两人去守。可面对我送去的那封信,崔猛化即使同意让黄天正领兵守久溪,也会有所怀疑,而我们看准的就是这个怀疑所带来的调兵不速,从而占住先机。儒辉,抢的就是这个时间,他一定要快!

我小心探测上次鲍协让所指明的伏兵处,在渡河时已派先哨过去探路。一上岸,我下令将所有竹筏子都扔到河里。这是背水一战,只许胜,不许败。如果我们不能杀出一条血路,那我们就没有活路!

我下令全军摆好队阵,谨慎前行,在这里,每谨慎一步,说不定就能救下一条命!

但该遭逢的还是会遭逢,在行到九茶山的南麓时,前方已被一军拦住。黄天正沉眉肃目地骑在马上,身边是位威武雄健的大将军。

“来者可是晋岑王麾下军师?”他清越中透着浑厚的嗓音,镇定地传来,仿佛早已料定一般。

那一刻,我被他的镇定给暗自一惊,随即想到四万条生命,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正是。黄先生大名,晚辈早已耳闻,今能一会,平生无憾。”

“哈哈哈哈……”他轻笑起来,有着一种令人神往的风采,仿佛天边行云都会停驻下来。如此清朗的笑,襟怀坦荡,他是一个真正的长者,不可超越的长者。即使今日我侥幸能胜了这场,我也绝没有赢他。“江山代有人才出哪!而且,还是位巾帼英雄。”

“先生过誉。”我心中激切,只觉万丈豪情都在这一刻被他短短几句话给挑起,哪怕死在这儿,能遇此对手,人生又有何憾呢!“先生,晋岑王奉王上之令,平定东南,今日得与先生会师,我辈幸尔。先生,请!”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一扬手,其兵马迅速列好队阵,一旁已擂起皮鼓助威。

我看着那只惯于指挥的手,心中再无杂念。“摆阵。”一声令下,几声擂鼓,李延亭金旗挥舞,已整齐地摆开阵势。

鹤翼阵,是大将位于阵形中后,以重兵围护,左右张开如鹤的双翅,这是一种攻守兼备的阵形,意可左右包抄。只要两翼张合自如,既可用于抄袭敌军两侧,又可合力夹击突入阵型中部之敌。李延亭与鲍协让在出东丰之后就已多次娴习,列阵速度非常快。

这是我第一次用阵法来攻敌。透过重重人群,我看到黄天正眉峰略蹙,手中黄旗忽往右一拐,令军士往左突入。一会儿,又使一路兵往左冲入。

我在阵中直取攻势,两翼应当机动灵活,密切协同,攻击猛烈。两军相交,喊杀声就在耳边,惊心动魄。血­色­满目,都是一股股年轻而鲜活的热血,喷洒在这片土地上。一具一具的躯体倒下,不管是阵中,还是阵外,都是尸首,我咬着牙,屏着呼吸,目不斜视,但还是有一丝丝浓重的血腥味刺入鼻中,还是有一滴滴热血溅在我的脸上、身上,还是有比夕阳还要灿亮艳红的血映入脑海。那一刻,我不禁想,平定天下是不是真得值得那么多条生命的付出。

从卯时打到正午,我由攻势打到守势;从正午打到傍晚,我军已无力支撑多久,黄天正,他虽然也是伤亡惨重,但比起我,还是多了那么一成胜算。他看准了这鹤翼阵的攻防要点,遣兵直取我的位置。我为整个阵的关键,防卫最严,是为防止被敌突破。他这么一来,使我军去势一顿,他便乘着这一顿,疾攻两翼。此阵要求两翼机动灵活,密切协同,攻击猛烈,否则就不能达到目的。他如此一来,我军阵脚便乱了。

现在我军已剩下不到千人在浴血奋战,左梧拚死守在我的车驾旁,肩上已受伤,但仍不理不顾。我在旁看着,紧紧地握着车把的缰绳。撑下去,一定要撑下去才行!一定要撑下去……儒辉……他一定就快来了!

身侧,猛地斜里劈出一刀,我倒抽口冷气,却见左梧伸手握住了那刀的刃口,“左梧!”我惊呼。只见他龇了龇牙,一脚踹开敌兵,又向我右后方劈出一剑。“快下车!”我被他一把拉下车,而车驾上已刺来好几支长枪。

要死了么?我看着已经有些暗的天空,儒辉,全交给你了,你一定要胜啊……

才想劝左梧逃走,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鸣金声,那是收兵的军令。敌军一时间全都退了下去。我惊愕地看着黄天正,他端坐在马背上,目光渺远得很,仿佛在深思什么。我一时回不过神,只能愣愣地盯着他,所有人都盯着他。良久,他忽然朝我看过来,“姑娘谋勇双全……老夫甘败下风……”他淡淡一笑,下得马来。

所有人听了此话都是一愣,而远处,传来臣响,隐隐地,震得大地都抖动起来。我心中一喜,是儒辉!一定是他已攻下九茶山了,一定是的!

黄天正一手止住手下大将想要说的话,“事事都有定数,老夫尽人事,听天命。你们大好长才,应当投奔更英明的主公。”

“先生……”我心中一惊,以为他会怎样,连忙抢上两步。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他死。

他一笑,朝我一摆手,那种气度是让人无法回绝的。“不要多心,姑娘。我还没有轻身的打算。”

我松下一口气,前方,儒辉已到。他见到我处军马,立即飞身下马朝我奔了过来。我只觉一个眼花,肩膀已被他抓住,“平澜……你没事吧?你……真的是你么?”

我拍拍他的手臂,安抚地一笑,“是。是真的我。我没事。我说过一定会等到你的,我没有食言。”我知道他非常担心,那一仗,他也打得相当艰辛吧?

“……平澜……”他闭上眼,沉默了会,才睁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后来的话中,竟也沾了些哽咽。

我心中一阵酸涩,连忙转开话题,“这位是黄先生。”

他深吸口气,放开我,这才转向一旁一身杏黄|­色­儒衫的清隽老人,行了一礼,“黄先生,久仰大名,晚辈刑儒辉。”

“是刑先生。”他含笑还了一礼。

“请先生一起回寨中说话吧。”

“好。”他也不推拒,上了马就跟着我们走。

我重新坐回车轼上,儒辉吩咐把伤兵全部抬回营中医治。左梧却死活不肯先走,我只能把他一起拖上车中,扶他坐在车板上,这一次,他受伤不轻。

回到九茶山驻军处,我军已把守此山各处。一入军帐,我速传来军医替左梧治伤,而儒辉带着黄天正去安抚俘虏。黄天正已在此军中呆了十多年,几乎可以说,这支军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只要有他在,崔军会容易收编得多。

我入帐后换了衣服便倒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红黑的帐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天之内,有那么多血,那么多人,死在我的身边。都是我身边的人,他们和我说过话,对我展现过真诚的笑,他们拚死守护过我,那么多人,都死了,倒在战场上……

我不能闭眼,一闭眼就是白天的情景,满目的血红,满地的尸首……

“军师,军师。”帐外有个小兵在唤。

我勉强支起身,却出了一身冷汗,仿佛气力都抽离了身体而去,“什么事?你进来吧。”

“吃饭了。”是一个小兵,他端着一盘饭菜进来。

“啊,放着就好。”我扯开一个笑,指了指床板前头的几案。

“是。军师慢用。”他躬了躬身,便退了出去。

看着饭菜,我突然腹中一阵恶心,眼前又铺开一片血红,不,是一片血海!里面是众人垂死的挣扎……

我霍地坐起身,不能再想下去了。看着帐帘,我下床走了出去。今晚的我,一定不能再想白天的事了,那是必然,作战必会有所牺牲!那是在所难免,是牺牲!

“姑娘睡不着?”耳边忽然传来温厚的声音,我回头,杏黄儒衫,正是黄天正黄老先生。

我当下敛身一礼,“黄先生。”

他连忙虚扶了扶,“败军之人,何敢当姑娘此礼?”

“平澜承蒙先生手下留情。先生不杀之恩,平澜在此谢过。”我对着他就要跪下去,但这一次,却被他扶住。

他看着我恬淡地一笑,“姑娘才智拔群,天份也高,只是,与那位刑先生一样,都不是适合待在军中的人。”

我望着他清朗又温润的眼睛,一时不禁有些迷惑,“先生,你如此谋略,为何却甘心退出时局,在此隐没?”

他清清浅浅地笑着,负着手慢慢往前踱着步,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一直到一处山坡,他才停下。“姑娘可知这里是何处?”

我四下里看了看,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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