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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这里叫做望星坡,此处崖下有一条山道……”

“当日便是这里设的伏?”我惊讶,这在山上看来却是一个坡度很缓的小丘。我走到崖边,是了,当日,正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他。

“从下面看来,此处身在高位,到了上面一看,其实也不过如此。”他的语声里自始至终都带着闲淡的笑意,丝丝地渗入人心。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一动,“先生打算隐退?”他如何能够舍弃天下?而天下又如何能够舍弃他呢?

他轻轻一叹,“当年,我正是觉得这世上的人不会让我隐退,才来到这里,但我也知道,这里不是长久之地,只是当时还没有全然放弃的决心,如今是真的勘破了……”

“先生,您为何不助王爷夺了这个天下呢?”虽然我已知道答案,却仍是忍不住想开口挽留。

“呵呵……晋岑王,”他抬头望着天边的星辰,脸上抹上一层回忆的神情,很朦胧的激越,仿佛是沉淀过的激|情,很是令人神往,“十四年前,我就与晋岑王爷错过了。那一年,他还是个八岁的小娃娃,坐在嵇侯爷的马前……呵呵,嵇侯爷行事不拘小节,又豪气冲天,他的孩子,个个都跟随在戎伍里……”他说到这里,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整个天地间隐隐约约地激荡着一股豪情,那般奇异的沉静的豪情。他只是静静地仰望着夜空,我却已能想象当年驰骋纵横,男儿志在四方的壮阔气象。

“当时我投在豫王手下,一次交锋后,侯爷曾多次延揽我,但那时我已并不醉心于天下纷争。为了功名,我失去了太多东西,到后来,即使成就了自己的夙愿,我身边最重要的人却为此丧命……”他沉默,周身流露出一晕潜抑的悲伤,让人只能看着他惆怅地长叹。

我不知该怎么宽慰,正想着话,他却已一扬头,自己把话转开,“那时候,水先生也在军中,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出谋划策,纵横北疆,威名远播啊。”他负手而立,平静地说着,却有种不平静的气韵在流淌。我从不知道师傅当初是这样的威风,他从来都没提过的……

“开始还有人说是借了倾国夫人的名,他这个小舅子才入得了侯爷的幕僚,但后来在几次阵仗中,他几乎做到了毫无败绩啊。”

“倾国夫人?”我无意识地问了一个不熟悉的名字,脑中盘横的是师傅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无敌气势。啊,真难想象呀!

“你不知道?”他朝我一看,随即明白了什么,叹笑道,“可能府中不会有人提起……倾国夫人就是水先生的姐姐,嵇侯爷的三夫人水倾国,也就是晋岑王的母亲,当年御封的倾国夫人……”

什……什么?师傅的姐姐,太妃,倾国夫人……我摸着脸,简直不敢相信。“师傅是六爷的舅舅?”为什么当初他们什么也没提过?而且既然是这样,师傅为什么会退出,反而去蒙乾镇过着那样的生活?师傅并不甘心的……

“唉……水先生也真是谨慎,此事已过去多年,而晋岑王也足以雄霸天下,他应该已无顾虑了吧。”他叹息,有一种很深的惋惜。

“黄先生,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不解,为什么师傅如此得才气冠绝一代,还会退隐呢?是什么事逼得他非要如此做呢?黄天正如此年纪,于当年的事一定是知道的吧。

谁知我这一问,他的表情也有些疑惑,“当年的事,我也不很清楚,只是知道在……啊,就在晋岑王十岁之际吧,侯爷忽然下令赐死倾国夫人水氏,并把水先生也赶出了府。我本道是水氏一门犯下了大错,但就在两年前这个时节,有了个七星之说,”他笑着朝我看来,“七个女子,都是水先生的弟子。所以我想水氏定然是没有错的。”

一定有蹊跷!先爷是什么人,怎么可能重用一个有杀姐之仇的人呢?而且,师傅又怎会甘心替一个毁他一生的仇人做那么多的事?一定是有不得以的理由,使师傅心甘情愿隐忍那么多年。“先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嗯。当时那件事捂得极好,什么消息也没有,只是说倾国夫人被侯爷赐死,其弟被驱逐。但想来一切都是掩人耳目吧。”

掩人耳目?掩谁的耳目?那时候,够格让先爷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王上?”

“总是八九不离十吧。后来我也退居于此,对于天下的事也不太关心了,只知道嵇侯爷至此后愈加谨言慎行,权势也越来越大。”

一定与王上脱不了­干­系,倾国夫人……难怪师傅的眼睛与六爷的眼睛非常神似呢,原来……原来太妃是我的师伯,倾国夫人,倾国……啊,那盆倾国牡丹!难怪六爷当初会对着那株冰玉牡丹神伤,一定与王上有关联!师傅也一定是为了报仇才一直帮着六爷做幕后的事,西南,当年六爷打西南的时候,师傅一定是暗中相助的。王上,想起这个人我不禁眯细了眼。这个人,不但害死了儒辉的全家,还牵连到师傅与六爷!

“姑娘,”黄天正打断我的思绪,正­色­看着我,“军务上的事我已经全都交托给了刑先生,此地诸事已了,我也该告辞了……”

我听了心中一急,不禁伸手想拉住他,仿佛他马上就会消失一般,一碰到才猛觉失礼,连忙放开,“黄先生,真的要走么?你这一去,是不会再找人蔽护了,但这样的你岂不太危险?”天下有多少野心分子会瞧着他?不会放过他的,一入江湖抽身难。

“呵呵,”他浅笑,慈蔼得让人温暖,“世事已无可留恋,我还有什么看不破的?倒是平姑娘,你善用权谋却心存仁念,恐会自伤。有时候该舍的就舍了吧,就像此战,将士的­性­命固然重要,但你身为主帅,要担起的是整场战役的胜负,而不是区区几万人的­性­命!”话至此处,他一叹,再开口,语气已然放柔,“好了,平姑娘,你的路还长着呢。老夫告辞了。”

我怔在原处,“身为主帅,要担起的是整场战役的胜负,而不是区区几万人的­性­命!”一时间只能看着他飘然离去,连临别的话也说不出来。直至他快要下山时,我才回过神,连忙朝着他的背影喊,“先生放心,黄天正已在此役中亡故!”

他背影一顿,随后径直下山,那身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朗而清持。

第二天一早,我和儒辉便将黄天正不幸突染重病,暴病而亡的消息放了下去。不多时,崔军旧部便齐集于帐外。

我走出去,帐外给围得严严实实,一群人个个都是红着眼睛。崔猛化手下第一大将米襄发话了,“我们是来讨个说法的!”他面目严峻,我知道他是误会了。

“米将军,这里有一封信,是黄先生临去时留下,说是要交给你们的。你好好看看吧。”我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他,他有些犹疑地看我一眼,接过了信。

他看着信的手微微颤抖,一群人都盯着他,也等着他发话。时间似乎停滞在这一刻,他不动,我不动,那些军士亦不动。半晌,他才看着我有些哽咽地问,“黄爷……他走得……走得……”

“先生他走得很好,没有任何痛苦,算是含笑而终。”

他抬头向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向我行军礼,“从今往后,末将等誓死追随军师!”他如此一说,众兵士也都向我跪下。

黄先生,真是把什么后路都铺好了。我上前一步扶起他,“我军能得米将军及众兵士效命,真是如虎添翼啊!”

我还欲再说什么,儒辉领着一群大将过来了,“平澜,六爷派人来了。”

意料之中,夺下九茶山重地,又是打了那么一场仗,他身为主帅当然要派人过来了。众兵士让开一条道,我还没看到正主,却已听见笑兮兮的声音“啊,平澜女军师,我道贺来了。”

我抿了下­唇­,是宣霁。只有他,一直喜欢在正式场合把我叫成这样。“有劳宣先生大驾,平澜惭愧。”

“呵呵呵,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他扫了眼四周,神­色­正了正,已收起一脸嬉笑,“王爷于三日前攻下韩清的驻地,现已行到澧浦。王爷令军师和中军郎将率军直往乌州,十日后,在焦连塘会合,不得有误!”

“是。”我和儒辉应诺。

宣霁微微一笑,又道,“王爷说此次两军交锋,全军将士奋勇迎战,忠义凛然。三军将士立此大功,王爷是放在心上的,待会师后一并论功行赏。还有,”他说着转向了米襄,“崔猛化旧部只要愿投入我军,便是我军将士,旧职不变,绝不旧事重提。军中若有再提旧事者,依军令从重处罚!”

“我等愿誓死效忠王爷!”

米襄一跪地,他的旧部也都跟着跪了下来,“我等原誓死效忠王爷。”

宣霁笑着扶起他,“米将军威名,在下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实乃平生幸事。”那话中语气在我听来,带着一丝极隐约的叹息。我知道他是叹息自己无缘碰上黄天正了。

“先生言重,末将愧不敢当。”

“呵呵呵”宣霁笑得轻快,又向我看来,“军师,王爷还有一番申饬要我带来。”

申饬?我朝儒辉看了眼,当下只得将宣霁引入帐中,才道:“先生请说。”

“六爷说,此次交锋虽是我方胜出,但主将居然轻涉险地,完全没有顾及大局。此等轻率之举,六爷勒令军师要好好反省。再有,就是要军师和儒辉请黄天正先生随军同至焦连塘……不过,”他仔细看了看我俩,叹了声,“他人该是走了吧?”

“是,黄老先生昨夜病重身亡。”我板着声音。

宣霁看看儒辉,“唉……这事你们还要费些口舌,自己去和六爷说。”

儒辉在旁道,“此事我会向六爷言明……”

宣霁此时忽然眼神有些­阴­郁地朝儒辉看去,“此事你还是不要开口得好,免得多费手脚。”

儒辉一怔,随即有些苦涩地一笑。我正疑惑,却听宣霁又说,“在神都那边,六爷已开始动手了。”

动手?是针对王上的吗?那么说……

“好了,我言尽于此,两位好自为之。我回去复命了。”宣霁一拱手,便即刻要走。我和儒辉送他出帐。今天的宣霁,严肃得不像他本人。而他说的话里,显然有着深意,儒辉明白了,可我却什么也没想到。到底是什么呢?

“别多想了……”儒辉拍拍我的肩,温和地道:“十日后,我们可要赶到焦连塘呢。”

我点头,是啊,十日后,就是要见面了,不知会是怎样的一个景象。

为黄天正办过厚葬之后,我们就向乌州挺进了。而今天是会师的日子,我坐在自己的车上,焦连塘已遥遥在望。我这一路安然无阻,想也知道是儒辉知我不会鞍马,才把顺道让给了我,自己却去走那条杂寇云集的鉴风小道。而且将新收编的军士编到他的麾下,免去了我不少麻烦。

儒辉,他这番心意,我却怕是只能辜负了。我低头一叹,有些事,我们都无能为力,不管怎样,名份上,七星都是六爷的人。对于儒辉,我是注定欠他的。不想了,不想了。我甩甩头,不再去考虑这种费神的问题。

六爷那一方,虞靖,还好么?只听闻她战功赫赫,韩清便是她出的计策才平定的,但不知她到底怎么个威风法。六爷,也有四个多月未见了,上次说是负了轻伤,不知好未好。不过有虞靖在,该是一切都好吧?

我的队伍进入焦连塘,却发现此处人影全无。怎么回事?不是说巳时会合的么?现在已近巳时,怎么会连一面旗子的影子都看不到?

“李将军。”

“末将在。”李延挺立时出现在旁。

“马上派人去前平镇方向与桓河方向打探,一有消息立时回报与我。”

“得令。”他迅速退下。

我坐在营中,打开地图。从源北赶来焦连塘,就只有这两条道是可以走的,我拿不准六爷和虞靖会走哪条,只有同时去打探。但愿,但愿不要兵分两路,桓河接近邱御幸的地界,他素善用兵,其八元撒星阵法变幻莫测,极难抵御。要是六爷、虞靖同在一处,那或可邱御幸还占不着便宜,若是只有六爷一人……六爷身为主帅,是断不容有失的。

“报……”一名小兵在帐前跪下。

“讲。”我立时走出帐外。

“报军师,虞将军率军在前平镇遇险。”

“……来人!速去鉴风那边告知刑先生,他离前平近些,让他速援虞将军。”我心中一惊,不过还好,走的是前平,多半是丰得化的部队,应该不至太险。

“军师,六爷率军也在桓河被困,是邱御幸的部队。”

“你说什么?他们竟是分兵行军?”糟糕!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思前想后,也只能由我前去了。“纪别将,你留守营地,一旦虞将军和刑先生到了,就将此事报与他们知晓。鲍参军,你与左梧领五千兵马,随我来。”

“是。”三声有力的应诺声在身后响起。

应该可以吧,我实在毫无把握。但愿上天助我!我牵上“黑魁”,依旧坐上我的车,直奔桓河。

“加快速度!”但愿赶得及,“要快!”

邱御幸的阵法,以八卦为基准,大将居中,四面各布一队正兵,正兵之间再派出四队机动作战的奇兵,构成八阵。八阵散布成八,复而为一,分合变化,又可组成六十四阵。再融合了撒星阵的长处,其中坤队队形布列如星,连成一排的“拐子马”,冲来时士兵散而不聚,使敌人扑空。等敌人后撤时散开的士兵再聚拢过来,猛力扑击敌人,并用刀专砍马腿,以破“拐子马”。这着实算得上是一记狠招,十多年来让他称霸东南一隅而威名不衰。

才将其阵一一细想一遍,前方已有战鼓隆隆。

“军师,邱御幸的部队已将六爷之兵悉数围在其阵中。现在该如何是好?”鲍协让从马上弯腰向我询问。

我站起身朝黄沙滚滚的阵中瞧了会,八卦阵分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如今邱御幸使的是地载阵。看来只能如此了,心中暗下一个决心,

“鲍协让听命。你率两千五百骑从左翼生门入,一直向西,从惊门出,不可恋战!”

“是。”

“左梧听令。你也率两千五百骑从景门入,一直向东,由开门出,不可恋战!”

“是。”左梧一记抱拳,忽然一顿,“那军师你呢?我与鲍参军将兵马悉数引去,您可只剩一人在此。”此话一出,连鲍协让也一愣。

我冷下脸,一字一顿道:“这是军令!你们快去,记着,出了任何事都要依军令而行,不可擅自更改!如有违抗,依军法处置。听明白了没有?”

“是。”左梧咬了下牙,“军师保重。”说罢便率军与鲍协让一同掩杀上去。

但愿可以。我看着两支队伍将邱御幸的队伍冲得一乱,就牵过“黑魁”。“黑魁啊黑魁,你一定要助我顺利救出六爷。他是我的主子,也是你的主子。你忍耐一会,一定要让我顺利骑到救出他。”拚了!我一咬牙,翻身上马。邱御幸是什么样人?我如此兵力的两支队伍也只能一时乱其阵脚,只要他稍稍看清形势,必无机会逃生。只有这一刻了!

我骑着“黑魁”冲入阵中,向左,右前,回转十步路,再向右,我拚尽往日所学的技能。黑魁。只要这一刻你听我就行!回头你怎么踢我都随你!只要这一刻听我……头上有箭风呼呼,但我已然不顾,双目只是搜寻着六爷的身影。果然,前面有一道清拔的身影在浴血厮杀,已无马匹佐身,但仍气势不倒。一身战袍上不知沾的是谁的血,已瞧不出本来的颜­色­。

“六爷……”我驰向他,将手伸出。那身影回过头,避开一记双刀,踢飞了两把要砍向“黑魁”的大刀与戈戟,一记凌跃。

我只觉手上传来一股温热,马身一顿,腰上已环上一双手臂。不及细想,我将马绳一把塞在他手里,口中急道:“往北,不,往左侧行十丈左右,再折向右前方行七丈。”

六爷也不废话,照了我说的,一抖缰绳,“黑魁”更显神威地撒蹄狂奔。路仿佛是那样漫长,眼前仍是不断地涌出兵将来,一路仍是拚杀。六爷的剑没有停过,我心中对阵局的排演也没停过。

“往右后……折回百步……往左数第三支队伍冲过去……”

渐渐地,耳边短兵相接的厮杀声渐轻,我不禁长出一口气,人仿佛要瘫了一样。总算,总算都活着!

“现在往哪儿?”六爷低沉的声音就在耳侧。

我定了定神,回头一望,已冲出了阵中,“黑魁”果然神骏!“往西走吧,那儿已脱邱御幸的势力范围,虞靖他们一得到消息定会前来救援,到那时应该就无事了。”现下,我和六爷单骑双人,定难逃邱御幸的伏兵。往西三里有座小丘,绕至其后应该就算暂时安全了。

六爷一抖缰绳,“黑魁”再次疾奔起来。此时,我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禁后怕连连。若是我冲向阵中时,一个没避开,是完全有可能人未救到而先成刺猬的。就算冲入阵中,若六爷没有及时踢开那两把双刀与长戟,那马脚被砍,六爷不但更加负累,我也搭上了小命。

“你在发抖。”我感到六爷环在腰间的手一紧,整个人都被圈入他的怀中。

我深吸几口气,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呃,是,是第一次单人独骑地骑马,没想到居然没被摔出去。”

六爷没有说话,只是腰间的手更紧了,脸颊上感到六爷有些许激越的呼吸。那一刻相拥,我并未感到不妥,有的只是彼此心跳的安心。都活着,真好。

黑魁驼着我和六爷穿过一片密林,杂乱的灌木丛中小径隐隐约约,如果我没记错,这片林子不大,应该再过去点就是桓河了。

我到这时才将心思放松下来,刚刚在阵中的箭雨中穿梭的景象还在眼前,但已不是那般让人连呼吸都窒住了。这时的脑子才有余力去想一些事情,“六爷,为什么你……”

才想开口,却见前面灌木丛中一阵响动,我马上住口,敌兵?!

六爷按住我,一个轻巧地翻身,就下了马,而这时,那处灌木丛处也露出一头幼鹿,原来是被猎人设的铁夹给夹住了。才松一口气,却见六爷­唇­角微勾,放开了马绳。我心中马上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六爷,六爷该不会是想过去吧?我直挺着身子一动不敢动,黑魁果然烦躁地喘了下气,踢踢前蹄。

“六……六爷……”我小声叫着,不敢惊动黑魁,我知道它忍了我很久了。

六爷头也没回地一摆手,就朝那头小鹿走过去。

身下的黑魁更是喷着粗气,甩了甩头,脖子上的鬃毛也跟着甚是雄健地一甩,它开始不耐烦了。“六爷……六爷你不能走啊!六……它会,会……呀!”黑魁终于后蹄一弹,整个身子都颠了起来,我一下死抱住黑魁的脖子。心中一直哀求,不要把我甩下去,不要呀!都是树枝,会很疼的……

六爷回身,有些惊愕地看着这一场景,一时愣在那里。我死命抱着马脖子,黑魁终于忍不住了,一声嘶鸣,猛地立了起来,我吓得手一松,整个人就被甩了出去。

我闭上眼,算了算了,也不是第一次,回去叫虞靖帮我搽……咦?感觉好像,好像……我眼开眼,却望入一双带着笑意的狭长凤目……幸好幸好,六爷还算眼明手快,及时把我捞住了。

我松开不自觉中抓住六爷袖子的手,轻吁一口气。

“回营之后,练习马术,不能再拖!”六爷轻道,语气虽柔,却不容更改。

但这于我不啻晴天霹雳,“六,六爷……”

“什么都不必再说。”他看我一眼,随即又不禁莞尔,“怎么会这样?”

我苦下脸,“师傅开始教的时候就这样了……我学不会的,六爷放过我吧。”

“总不会再这样的。”他笑着,明丽而动人,让我的眼睛一时转不开。这时候,六爷的眼睛里有一抹极灿亮的光彩,照­射­得人不想离开。他朝我瞄一眼,­唇­角再勾,一把勾住我重新上马,“走了。到桓河先清洗一下伤口……”

“六爷您受伤了?”我惊一跳,然后暗恼,如此阵仗怎么可能不受伤呢!真是太粗心了。六爷也是,受了个伤也不喊个疼什么的,那样好歹我也能早点知道啊。

对了,我随身带着药呢!不知道刚刚一阵狂奔会不会掉。

“你在找什么?”耳边传来六爷温热的气息,撩得耳根处的发丝划在脖子里,痒痒的。

“伤药,滇云的白药,我随身带着的,不知道有没有掉……啊,找到了。”我掏到一个深棕­色­的小盒子。

“你随身都带着伤药?”身后人的语气忽然间有些严肃,“随时都准备用么?”

“呃,不是,不过有备无患啊。”万一用得上呢?比如现在不是?

“一名好军师首先要做到确保自己的万无一失。”六爷的语气里带着薄责。

行军打仗嘛,总是难免会出些状况?六爷自己不也是?不过这话我可不敢说。“是。平澜记下了。”以后带了白药不给他知道就是了。

他一叹,不再作声,黑魁因为有六爷在极为安分,平稳地驼着我们前行。远处,桓河在望。

出了密林,桓河的一派清滟水光便展在眼前。我撕了块长衫的下摆,用河水浸湿了,给六爷的伤口擦拭。回转身,六爷已脱下战袍,前襟拉开,左肩处有一道箭伤,血­色­晕满了前襟及整个左臂,但我知道那并不全是六爷的血,多半也有敌兵的血吧。

那伤口并不深,也没发黑,是无毒的轻伤,在行军中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的。但我就是不自禁地皱紧了眉,怎么看怎么碍眼。那道很浅的口子只是微微渗出一些血丝,但衬着锁骨处的肌肤一看,竟也是触目惊心得让人的手都抖起来。我小心地擦拭伤口四周,手却一直抖个不停,想停也停不了,仿佛根本不是长在我身上的一样。

好不容易将四周清洗­干­净,我从怀里拿出白药,正想打开,却听六爷叫了声,“平澜……”

我抬头,对上六爷的眼睛,就这么一个不慎被那两汪寒潭给摄去了神志。六爷的眼睛一直很美,平日里,只要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朝你那么一瞟,就会恍如置身星空下的湖畔,满天星辉与湖中反光点点相映,任是无情也动人。那时的六爷是清冷的,但此刻,他看着我,很专注,很细致,似乎只是盯着我的眼睛,但却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他的眼底。我从不知道人的眼神也能如一张网,而六爷这样地看着我,我就觉得像一张密密的网把我整个圈住。平日里少有情绪的眼睛,此刻居然闪着耀目的神采,灼灼的,让人根本无法思考,只能傻傻地回望着他,陷入他所设定的领域。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一波一波的热力直涌上脸颊。不知是不是周围太过安静,我竟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大声。中蛊了……对,就像中蛊了一般,让人根本无法动弹。

突然“啪”地一声,我猛地惊醒,连忙闪开眼,眼光逃到地上,才发觉原来是盛药的盒子掉了。我拾起,摸了摸鼻尖的汗,不敢再看六爷的眼睛,只得轻声道:“六爷,上药了……”语出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似在喉咙里翻滚,轻到让自己也听得模模糊糊的。

六爷没有说话,只是微侧了头,让我替他上药。我将药轻轻抹上伤口,在指尖触及肌肤的时候,却不禁震了下,我眼角瞄了瞄六爷,不料却正被他逮着。他微勾着­唇­轻笑,眼神透着得意与有趣,看得我脸上一热,直想挖个地洞遁地而逃。身上不断地冒出汗来,六爷的眼光竟似如影随形,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那种带着得意与有趣的眼神呀……我直觉地想找个话题把这种让人紧张又让人心颤的气氛给消去。

转了转,不禁想起我刚才便想问,却一直未问出口的话,“六爷,为什么要兵分两路走?邱御幸的八元撒星阵变幻莫测,虞靖怎么会……”

话至此处,六爷凝了眉,脸­色­也为之一正,看看已抹好药的伤口,将衣襟拉好。“……轻敌!虞靖提议,本想借此会师之名,丰得化不会提防就乘机攻下来,于是我率三万兵马取道桓河。她率十三万兵马直攻丰得化,准备一举灭敌。”

“六爷只率了三万兵马?”这也行得太险了,碰上邱御幸会全军覆没的。到时六爷如何自处?虞靖不可能会这么做。

六爷看我一眼,叹了声,“本以为邱御幸不会出兵,因为前日得到密报,邱御幸手下有一元大将忽然遇刺身亡,军中人心惶惶,又因为我军旨在会师,暂时不会动他,所以本以为他是不会出兵的。万一有个什么,虞靖的十三万大军一攻下丰得化便会来救,虽说不上万无一失,但也不会有险。只是不料……想来,丰得化与邱御幸都是早有安排了。还真是算在眼子上了!”六爷说到这里,不知为何眼一眯,脸上闪过一道杀意。

是呀,谋者反被所谋。“与六爷一同前来的有谁?”

六爷一怔,随即脸­色­一变,“宣霁!定叫邱御幸给捉了去了……”

我也是一惊,宣霁,他看去文文弱弱的,是一名文士,一旦被俘,恐怕要吃苦。

“邱御幸应该还不敢动他的……”六爷抬起头,整个人流露出一股肃杀之气,他站起身,“上马,回营吧。”

我看了看天­色­,已过申时,邱御幸应该已收兵了。上马后,我又想起一人,“鲜于将军呢?”

“他与虞靖同道。”

我轻吁一口气,有鲜于将军在虞靖应该不致于太险,那丰得化所在的丰岗可是地接虎州,有豫王的势力在里面。虞靖怎么会这般行险呢?过急了。

六爷微哼一声,淡淡一句,“你现在可是成名了。丰化双杰都败在你和儒辉的手里。”

我一皱眉,心中忽然有一股说不出的黯然,是一种说不出的疲倦与气闷。闭上眼,觉得自己是到哪里都不被谅解,环在腰间的手紧了紧,我知道他许多事都看得清透,但是不是,他就一定会谅解我?

……虞靖,她担心的是这个么?那我这般辛苦为难到底是为了谁!

黑魁驼着我们,绕开了桓河,直往焦连塘不紧不慢地跑着。风徐徐吹来,送来荷香阵阵,本是惬意的景致,但因刚才那番话却让我难以提得起兴致来。

虞靖在想什么我清楚,可我在想什么她清楚吗?是,我是不求她能了解我的用心,但至少她应该做到相信我吧?为什么她,为什么她还要如此冒险呢?难道她真的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大家平安吗?

还有六爷,为什么他也同意要如此冒险?还有鲜于醇、宣霁,还有军中的一些大将,他们怎么都会如此深信邱御幸不会Сhā手?

六爷,六爷……我低头看看环在腰间的手,这是一双惯于掌握他人命运的手,虞靖在他掌握中,我也在他掌握中,那么我又要如何自处呢?虞靖会这样想我,不奇怪,情之所钟处那自是眼上心上都只有那人了。

冷静下来想想,我知道六爷对于我是有着一份打算的,但我不知道六爷对于我到底是出于哪一方的考量,是有情?还是出于某种算计?我不得不好好想想,因为两者都是我极不愿见到的。前者,那是将我逼往绝处,虞靖会怎么看我?燕巧会怎么看我?而就算如此,六爷的情又有几分呢?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侍婢,七星之说本就是一句欺骗世人谎言,他是一座高峰,我能攀吗?若说是后者……那又叫我情何以堪?用了我的所有才智,难道我的心意也要利用么?

六爷,他只要把我当作是他的谋士就好,只要这样就好……我什么都不求,只要这样就好。可以让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维护我想维护的情义,完成我想完成的誓言……只这样就好。

或许有那么一天,六爷霸业完成,他会想到要放了我,放了燕巧,如果虞靖想得开,也放了虞靖。

我神伤地想着,前方已有军旗在望。是“平”字旗,只有“平”字旗!我忽然感觉心神有些不定起来。那么久了,儒辉和虞靖还没入营么?“六,六爷……你说,虞靖领了十三万兵马?”

六爷沉默了下,“是。的确引了十三万,同行的还有鲜于醇。”

那现在怎么还未到?我不自觉整个人都绷紧起来,六爷一抖马绳,黑魁像是感觉到了主人的凝重心情,也快跑起来。

到营前,六爷翻身下马,我借着力也一下跳到地上。左梧与鲍协让已然回营,此刻见到我和六爷都松了口气。

“王爷。”

“嗯。前方军情怎么样?”六爷将马绳扔给身旁一个小兵,边入营边问话。

“李将军刚刚又去探了。据刚才的消息是,虞将军所率的兵马被丰得化的部队截成两段,鲜于将军的十二万兵马被阻在粽子谷外……”

“你是说虞靖只有一万兵马傍身却入了那个谷!”我不禁心中一沉,万一,万一,只有一万兵马傍身……心不听使唤地打着颤,虞靖若是有个意外……

“先别瞎想!”六爷将我扯到一边,“现在鲜于将军已攻进去了么?”

“刚刚的消息是刑先生的队伍刚到,与鲜于将军一同攻进了谷,具体情况还不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一个时辰前。”

不可能!“儒辉的队伍该是早就到那里的!”从鉴风道来,离前平极近,不用两个时辰,怎么可能一个时辰前见到?

六爷猛地回头朝我一看,薄­唇­抿起,“还有没有其他情况?”

“呃……”左梧朝鲍协让看了看,“李将军说在焦连塘去前平的路上有一路伏兵,约莫有三千兵马。末将不知此举是何用意。”

“去前平的路上有一路伏兵?”六爷敛眉深思起来。

但我已顾不了那么多,“有没有伏兵现在还管得了吗?六爷,出兵去救吧!虞靖有险,她会出事的……”

“军师,那伏兵……”

“引一路兵绕到后面解决就是。”现在最关键的是虞靖,她只有一万兵马就深入险地……不行!一定要保住她的!

“我们的救兵还快得过儒辉和鲜于醇?”六爷对我厉声道,“你冷静点!别碰上虞靖的事就这么急得魂都没了!儒辉手上有兵,鲜于醇也有十二万兵马,一定会救下虞靖的。”

我咬住­唇­,忍下心中的着急。六爷说的是没错。我们从此处赶过去,少说也要近两个时辰,那边有着儒辉和鲜于醇,的确不用我赶过去。可是虞靖……她一定要没事才好!一定要没事……

我绞着手望着残阳如血的天­色­,我在,虞靖在……我好好地在,虞靖,你也一定要没事才行……一定要没事才行!

酉半,远处终于扬起一阵沙尘,也隐隐地传来一阵马蹄声。我细细辩听,还算井然有序,应该没发生大事吧?应该没有吧……

我紧张地等着,从来没觉得时间是过得那般缓慢过,那声音明明已经近了,却只是隐约得看不清人影。十丈处,我看见了儒辉,看见了鲜于醇,看见了李延亭……却是独独没有看见虞靖!

是不是虞靖在后面?或者被前头的人挡住了,所以我看不见呢?应该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我咬着­唇­,侥幸地想着。直到我看见儒辉下马,看到鲜于醇下马,看到李延亭下马……我还是没有看见虞靖。

虞靖呢?我张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儒辉的脸­色­一片惨白,与鲜于醇的一样,与李延亭的一样,我盯着他,既想让他开口解释,却又怕他开口说出我已然料到却不想听的消息。

儒辉深吸了口气,“……对不起……”

“什么意思……”我说着我自己也听不清的话,喉间只似吞了烙铁一般又灼又烫。

儒辉、鲜于醇、李延亭,以及身后的大将,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有着深刻的欠疚与不忍,不用他们说,我其实也知道了,但我仍希望不是。儒辉侧身一让,几名小兵抬出一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正是浑身沾满了血,一动不动的虞靖!

“军师,虞将军受了重伤……”

“重伤?”那是说还有活下来的希望?我心中一喜,“那还等什么!还不快抬进营里请军医医治!”

“平澜……虞姑娘的伤……”

“先医了再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手!”我冲到担架旁边,看着虞靖苍白得吓人的脸,觉得竟也不是那般可怕。只要有一线生机!虞靖,你一定要把这份生机把握住!

“怎么样?”

军医诊了半天,叹了口气走到一边。虞靖仍旧昏迷着。

“到底怎么样?你总得发个话吧!”

军医吞了口口水,“呃,军师,虞将军的伤……背心中了一箭,左胸也中了一箭……背心那一箭虽然伤势重,但却不及左胸的……箭上有……有剧毒……”

“剧毒?”丰得化!“那就找解药啊!”

“小的,小的无能……此种剧毒,小的实在无能为力。”

我一僵,“无能为力?你什么意思?你不行去找人帮忙啊!军中,此地附近的,会医的通通找来帮忙!”

“小的,小的……”那军医“扑”地跪下,“军师恕罪!此毒名叫”冰壶“,中者浑身发冷,七日必亡,无药可解……小的恐怕就算将当世的名医都请来,也来不及。此毒是连”菅命医馆“的馆主相脉都未能破解的呀……”

“先找来试试再说。”六爷在旁冷冷地下令,看了我一眼,走出帐外。

真的没有希望吗?虞靖……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小心呢?你不是喜欢六爷吗?你的心不是一直都悬在他的身上吗?那你怎么舍得下他?他的天下霸业还未完成,怎么可以少得了你?

五天了,七八十个人进进出出,开了许多药,也试了许多药,却是毫无起­色­,虞靖依旧昏迷着,直发着冷,没有醒转的意思。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吗?我守在床边,想象我当初挨了一剑的情形,那时,你和燕巧也是这般守护着我吧。我也是个神医都要放弃的人呢!所以,虞靖,只要坚持,你也可以的。我相信,也请你一定要相信。

第六天的晚上,来了一名老者,自称可以看看。我本已有些绝望的心中再次升起些希望。那老者微皱着眉诊着脉,三指诊完了虞靖的右手再诊左手,又对人迎、神门、气口三处做了细查。最后想了想,叹道:“这位姑娘,脉伏绝,或三四动一止,或五动一止。而来时一丝,坚劲如循,锋刃之芒、此五脏蕴郁寒热独并于肾之相,显是中毒至深……”

这老者很有一套!我心中大喜,连忙问,“那老先生可有解毒之法?”

“唉……左手寸部脉主心与小肠、关部脉主肝与胆、右手寸部脉主肺与大肠、关部脉主脾与胃、两手尺部主肾与膀胱。今查这位姑娘五脏六腑都已疲弱,毒已入于骨髓,难救!无救!”

“老先生!您如此神术,一定可以救救她的,请先生一定尽力啊!”我转身在他身前跪下,“只要先生能救她一命,平澜甘愿做牛做马,以报先生之恩!”

那老者扶起我,“姑娘姐妹情深,老朽诚为感动。但医者只能治病,不能治命!老朽不才,最多只能让其清醒片刻……姑娘还是听听她最后的遗言吧!”

遗言……遗言?虞靖她还……还只有双十的年华,大好的人生还在后头,她怎么可以就这么……就这么……

“平澜,先起来听听虞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吧!”我感觉有人将我扶起来坐到一边。

我看着那名老者从一只红木盒里拿出金针,托起虞靖在神庭、百会、及脑后的哑门、大椎四处刺了。收手后,那老者从怀中掏出一枚丸药,交给我,“半个时辰后,她便会醒过来。这枚护心丹,可暂保她顺气,不能救命。姑娘请放开吧……”他一叹,向其他人一拱手就走了。

我感觉满心的悲伤一直在累积,从离开蒙乾镇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不断地在我的心里挖着洞,一个个,一个洞一个洞,然后连成一片,成为一个大洞。拘缘是,秋航是,张烟是,修月是,虞靖也是……我在,虞靖在。我安然无恙,虞靖呢?

床上的人一动,我直觉地心一拎,“虞靖!”

她转了转眼皮,睁开了双眸,“平澜么?”

“是,是我。”我抓住她的手。

“呵……呵……让你担心了……”她转过头,看到了六爷,那眼光便一直也转不开了,“六爷……”

六爷沉眉走到榻前,迟疑着,却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虞靖,你做得很好。”

她笑着摇了摇头,无限的悲哀都流泄在她的眼神里,看得人不忍,“六爷……虞靖此身……无悔亦无憾!”

“我都明白。”

“呵……呵呵……您能明白……我死能瞑目了……”她看了六爷一会儿,苦笑一记,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抓住六爷的手,“六爷,我……我想和平澜……单独说会话……”

六爷点头,与旁的众人都退出帐外。我想看清虞靖的脸,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虞靖……你不可以……”

她盖住我的手,“平澜……我对不起你,我一直对不起你……”

“别说了!什么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不是……我明明知道你的个­性­,却也是利用了你这个个­性­让你离开六爷身边……你的才华远胜于我,我却利用你处处将你埋没……”

“不是的,不是的……”

“你听我说,你去东丰,我真的是又开心又愧疚……你打败了黄天正,我也是又开心又嫉妒……平澜,我有时候觉得我自己根本不是人!”她凄苦的神­色­像一条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让人疼入骨髓。我原来让她这样为难……

“平澜,不要再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推了……这一次是我不好,是我担心你会盖过我,所以才急功近利……着了道……平澜,我多想帮你,因为只有帮你,才会让愧疚少一些。所以,我查了谌鹊,许多……放在……放在我的的行囊里,给你的那些信里的,只是少部分。这个人,一定要除的!他,他和豫王……都有暗中的联系,不过,就是没证据……平澜,他很厉害……我,我这次也是……”她闭上眼,似乎隐忍着什么。“我也是不甘心,这样的人……不能留在六爷身边……平澜,你对付他,一定要沉得住气……千万不要冲动,千万不能冲动啊……”她抓着我的手,抓得紧紧的。

“虞靖……”原来,原来她查谌鹊都是因为我。

“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记住。”我点头。

“……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帮六爷完成天下大业。我是不行了,现在只有你……只有你才可以替我完成这个心愿……你一定要答应我!”

“好。我会帮助六爷完成天下大业,一定会的。”就算是这条命都可以豁出去!

“好,好……谢谢你……谢谢你……平澜,这是我最后一次自私……平澜……我对不起你……”虞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终至不见。

我只觉整个人像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一种闷钝的痛在全身漫延。虞靖走了,我的一个挚友,走了,在她二十岁的青春年华里,走了……

虞靖下葬了,葬在焦连塘三里外的青岗峰上。乌州已然见海,而虞靖安睡的地方正对着海。山不是很高,却很开旷,天地只在俯仰之间,很配虞靖的气势。三军将士都来为虞靖送行,那一条条浴血沙场的汉子,此刻都呜咽着看着那道碑,那一个将长埋于此的傲然的女丈夫,芳龄二十却已功勋一身的女将军,她的智谋,她的果敢,她的英姿,她的豪情,她的临危不乱,她的指挥若定,一一都镌刻在每一个人的心底,那般浩气长存!

“……呜呼将军,不幸夭亡!……”

那一边,是军中文书在念着祭文,我站在墓碑前,仰望着苍穹。是啊,不幸夭亡,她的志向,她的心愿……还有她的仇!丰得化!如果没有你的血来祭虞靖,她又怎么能安得了心呢!这一天,这一刻,我的心忽然就定下来了,脑中一片清明,感觉已然身在局外,冷静得连自己都讶异极了。

“……吊君鹏志,俯仰之间,要就功业青史载;吊君胆­色­,横马平岗,三千只骑挡强敌;吊君气慨,双十芳龄,百万军中若等闲;吊君大智,说降左贵,四路奇兵除三霸;吊君巧谋,兵法超绝,无中生有收次阳;吊君英勇,独潜首阳,孤军深入捣贼窝;吊君筹略,文武全才,挽强为弱擒韩清;吊君……”

虞靖一身功绩,巾帼英雄当之无愧!泸州三月,军功累累,只马横枪,退敌无数,平定东南,衡城一役,潜首阳,收次阳,擒韩清,功勋卓著……虞靖啊,你如此威名,当叫我何以为继?我要如何才能续你声望,完你心愿?虞靖啊……

“……呜呼虞靖!音容渺茫,生死永隔!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我深吸一口气,将悲伤从脸上抹去。“弟兄们,待得攻下丰得化、邱御幸,我们再以二贼首级前来祭奠虞将军!”

“好!”

“誓二贼为将军报仇!”全军将士一声齐吼,都抹­干­眼泪缓缓走下山去。

哀兵必胜!虞靖,你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你的仇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鲜于醇和儒辉走到我身边,叹息着道:“姑娘,请节哀……”

我低了下头,将泪水眨去,“当日的情况多有疑点,还请二位把详情再说一遍。”

“是,我们都中计了。”儒辉低道。

我心中一动,他这么说,会不会敌兵连我和儒辉的两路军都算计在内了?

回到帐中,我们三人都入了中军帐。

六爷坐在首座,细细回想,“当日我们接到了来自凌州的消息,说是豫王在虎州加兵,王上已调了十万大军由薛温晋统领出城迎敌。所以,当时就以为丰得化没有后援又兵力不雄,因而才决意拿下他,而邱御幸那边又有细作来报说其大将被毒,疑似受邱御幸猜忌而遭此毒手。这二者同时发生,而消息来处又是如此可靠,的确是天赐良机,一举拿下乌州的绝佳时机……”

鲜于醇叹了一声接下话,“所以虞将军提议由六爷走桓河,而我和虞将军率重兵直取丰得化所在的丰岗。谁知我们刚入了丰岗的地界,就先遭遇了一路伏兵,那将军放言就道六爷已在桓河被邱御幸的八元撒星阵所擒。我们本待急速回师前去救援,但后路却被大军所堵。这时,虞将军就和我商计,由我先在此抵一阵,由她直冲入丰岗丰得化老巢,再由丰岗背后的山道来救六爷。本道丰得化已尽出全军,谁想,也不知丰得化哪来的那么多兵力,居然将虞将军的兵马截成两段,在虞将军攻入粽子谷的时候,只有一万兵马傍身……”

虞靖当然会这么做了,六爷有险,她能不拚死以敌?前方凶险重重又如何?只剩一万兵马傍身又如何?只要尚有一骑在身,她就一定会入谷!看来这些都是预先设好的,豫王在虎州加兵,王上派了声势浩大的人马,这些原来顺理成章的事现在看起来都有些不对劲了。丰得化哪来那么多兵,这个毫无疑问就是豫王的兵力。而邱御幸那边显然也是将计就计,传了假消息。

“我这边也是。我初至鉴风小道的时候,就突然有一小兵来报,说是……军师那边有险,请求速援,我不疑有他,便回马赶往你走的那条道,等赶至那小兵说的遇险之地,却毫无打斗痕迹,而那小兵也已倒毙,当下我才知道是中了计,心想必是前平有难,在赶赴途中,果然碰到了李延亭将军。可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儒辉闭上眼,说不下去。

六爷的眼神凌厉,语出时已带杀机,“这么说,一切都是计划在内的了。计诱我军去攻丰得化,又在邱御幸那里埋下一手,还知道你二人所走的路线……”

没错。凌州的消息、邱御幸那边的消息就算不是假的,也至少有隐情在内。还有丰得化处的兵马调度,邱御幸的伏路拦截,使计拖住儒辉的兵马。几乎所有的行军用兵都在预料之中,六爷也几乎被困。可是,为什么对于我却没有防备呢?为什么只调开儒辉,不让他去救前平,却不调开我,好让六爷也难逃被困呢?对于我,他们竟似完全没有算计在内,会吗?可能吗?

我仔细地想着,焦连塘去桓河,并不远;而去前平丰岗,却要远得多了……等等,焦连塘去前平,那里似乎听说有一路伏兵,三千人马的伏兵,不是小数目啊!那是势在歼敌的伏兵……会是这样吗?用意居然是对付我的?虞靖有险,我不会不管,如果当时没有六爷挡着,没有探子回报,那么这一路伏兵,是要得了我的命的。

这一次的阵仗居然只对付了我和虞靖两个!会吗?可能吗?只对付我们两个?会是谁呢?会是谁!他终于出手了,一出手就是如此狠计,一出手就要了虞靖的命!

真到那一刻,平澜万念俱灰,又还有什么可怕?是呀,真到了这一刻,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还有什么可怕!

从六爷那儿回到虞靖的帐中,我翻出虞靖藏起的一些信件,细细审看。虞靖查得很细,让人不可思议的心细,依她的­性­子会涉及得这样完备齐全吗?几乎各方各面都搜集到,难道虞靖还有帮手么?是谁?燕巧?可如果有燕巧暗中策划,她不会对我一点风声都不透。而不是燕巧,那又会是谁呢?会是另一个对谌鹊有戒心的人吗?

“军师,有一个凌州来的信差说要见您。”左梧在帐外禀报。

凌州来的?“叫他进来。”

我将手中的信件收好夹在军图下,抬起头,帐帘掀起,进来一个非常面生,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人。他抱拳向我一礼,“小的见过军师。”

我朝他点点头,“你是从凌州来的?”

“是。”他抬起脸,朝身旁的左梧看了眼,又望住我,没有再说下去。

“左梧,你先下去休息吧。”

左梧有些犹豫地朝来人看了眼,终于还是下去了。

“现在已无外人,你总可以说了吧?”

“是。小的是奉虞将军的令在凌州查探的人。”

“虞靖……?”

“是。虞将军还说,如果,如果她不在了,就叫小的直接听令于军师。”

如果她不在了……虞靖竟然料得那么远么?她难道在出战前就已料到会有今天吗?她……

“军师,小的这一次探得重大消息。”

我一震,连忙回神,“你说。”

“小的探得一个月前,谌先生曾与两个行迹可疑的人有过来往。”

我眼一眯,行迹可疑?“可查得那两人是什么来头?”

“是。一个是柳州府衙的师爷,叫丁奉军,此人据说是国师常望月的一门远房亲威……”

这么说,谌鹊与常望月有来往……他是想­干­什么呢?要与常望月约定什么呢?莫非是虎州的十万兵勇不成?难道说谌鹊居然想……

“另一个是一个叫兰裘生的文士,他是神都的人,但却和虎州榆城的太守有些交情。”

虎州榆城是豫王的地盘,那谌鹊与豫王、王上双向来往,难道真是想除掉六爷?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还是说他本来就是王上或豫王的人?我闭目细想,又觉不对。听那日谌鹊的口气,不似对先爷六爷有什么异心,而此次交兵,六爷几乎可以说是有惊无险,绝无安全之虞。首先,此次是偷袭,必然只是以主帅调开视线,所以六爷不会去打丰得化;再来,是邱御幸,以他的实力,他设阵最多只能困住六爷一时,而绝不敢真的拿住六爷。六爷何等声望势力,在这乱世中,他是唯一可以与王上、豫王相较的第三个势力集团,没有三分三,他邱御幸敢吃也未必吃得下。相信以邱御幸多年经历,必定能看得到若真的拿了六爷的后果,不是群起而攻,就是三三两两的挑战。而且豫王是不希望六爷现在就倒台的,一旦邱御幸敢做,他就得承起豫王的压力,凭他区区七八万兵马,怎么敢?更何况我和儒辉的队伍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这么一来,就可以排除谌鹊是联合王上、豫王谋害六爷的可能。那么,他和这两人来往的目的只能是为了我和虞靖……“那么你知不知道豫王到底派了多少兵攻打虎州呢?”

“小的打探过,号称三十万,只是……小的在其军行处大约估算过灶的数量,却只有二十万。”

二十万?!“你确定没有算错?”

“绝对没有,小的有疑心,还特地查了两遍。”

二十万?可是,在豫王朝中的细作来报,豫王的的确确是派了三十万大军来虎州……啊!是了!这就是谌鹊的毒计。他和豫王说是只要派遣大军在虎州驻而不战,暗中遣兵支援丰得化,这样必可攻六爷于不备,以挫他征伐东南的锐气。豫王自是欣然允诺,毕竟六爷打下东南于他是不利的,而借机除去虞靖不管对于谌鹊还是对于豫王,都是一桩好事,他又何乐而不为呢?同时,谌鹊又暗中疏通常望月,鼓动王上派重兵去虎州把守,以淆视听,而他也可以脱得­干­系,就算六爷有所疑心,他也无任何把柄落于人手……好一个谌鹊啊!做事如此缜密又­阴­滑!难怪虞靖要我不要轻举妄动了,谌鹊,确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对手,我若沉不住气,那么在还未动他之前,我就先成了死人。

……虞靖,你放心,无论是为了你的仇,还是为了燕巧,我都会倍加小心,一定一定不会轻举妄动!

“军师……”

我睁开眼,朝他看去,“你不必再回凌州打探了。”我从行囊里翻出五百两银票,“拿上钱,从此以后再也不要靠近凌州。”

“军师!”他瞪大眼,然后一脸怒意地挺胸道,“我明节虽是个卑贱之人,但也是一个有血有­性­,知恩图报的人,虞将军对我有恩,她如今屈死,我不会……”

“你误会了。”我走到他面前,“谌鹊的为人我比你清楚,之前或许他还没有察觉到你,但经过此事,他一定会防我。就算你今天没有来到这里,他迟早也会察觉到你的存在。与其让他察觉到你而坏了报仇计划,还不如你现在就走得远远的。我平澜在此向你保证,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一定会为虞靖报仇!”

他盯着我半晌,缓缓站了起来,“好。小的信您!小的听您吩咐,但小的也会一直注意凌州的动向,五年,若五年之后谌鹊还好好地活着,那小的一定会去报仇!”

我转过身,“你放心吧。要不了五年!”

“军师保重。小的走了。”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消去,我拍拍额,谌鹊,你安排得的确太巧,我现下也的确是抓不到把柄,你就暂且逍遥着吧,我也可以假装先不知道。不过,千万不要让我抓到一丝一毫的机会,虞靖的仇我每一天每一刻都会记着,总有一天,要你血债血偿!

我将那些信件从军图下抽出,就着烛火烧了。慢慢来吧,眼下不能让谌鹊起疑,连六爷都不可以让他知道我有这个心思,只有这样,燕巧才会安全。我的目标先放在丰得化和邱御幸身上就行,而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救出宣霁。

我知道三四天前,六爷应该就已发书函给邱御幸了。估计宣霁暂时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但要和邱御幸交手,就必须先把他给救出来。我看向烛火,就看那些探子打探的情况了,先查出宣霁关在什么地方,再采取行动。

七月初三,混入桓河另一道的人回来了,同时还带回了一男一女两个形貌异于汉人的外族人。因为这队人是我属下,所以已升为队正的张炳先将二人带来见了我。

“军师,这二人是我们在桓河里捞上来的,我看他们形迹可疑,就带回来听候军师发落。”

从桓河中捞上来的?都是阔脸细眼单眼皮的相貌,微黑的肤­色­,那男的身形彪悍,那女的也是高挑健美,虽着汉人的服饰,但身上那股子草原的清朗奔放的阳光味道却让人一眼就明白他们的身份。

“看什么看!”语音有些怪硬,却充分表达了她的意思。那女子瞪着一双明艳的大眼睛,怒火让她整个人都耀眼得很,丰­唇­微撅,于娇憨中丝毫不做作地透出一股英气。

我淡淡一笑,拱了下手,“失礼了。还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在东南的外族人不多见,大多是商人。这一年,我跟着军队走过整个东南,商人的行头气度我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两人明显就不是商人。那男的一直没开口,粗犷的身形却有一双细心的眼,而沉稳的气度间表明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那女子也是有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的贵气在里面。他们到底是何身份?他们又为何会在东南一带?北地人明明不习水,却为何会在桓河?是逃难?还是……

那女子见我问话,却不知怎地愣了下,还是那男的挡在女子前面,用着有些生硬的汉话道:“我叫宝康,这是我妹妹,叫宝清,我们是来乌州做生意的,路上被人打劫,同伴都被抓走了,东西也抢光了,我们兄妹二人也差点死在那条河里……”

我看着他眼底的坚定的怒光,一个商人会有那样坚定又沉着的复仇的光芒吗?更何况,他们的姓,宝这个姓如果在北地羌蒙族,那可是极贵的姓呢!“啊,原来是宝兄弟宝姑娘。二位现在来此做生意,还真不是时候。我军正与桓河的邱御幸交锋,此间战火连绵,怕是会殃及。”

我还没说完,就见那女子惊呼,“邱御幸!”

我一听马上盯住她,“姑娘也知道邱御幸?”

她脸上微微涨红,“是……是啊,我和皇……”

“啊,我们的商队就是被他给抢了。我们的同伴也被他关在牢里……”

“哦?”我挑眉,“二位的商队就是被他给劫了?正巧呢,我军中也有一位同伴被他抓着当人质呢!不然我军早就出兵灭了这贼人……”

我留意看他二人的神­色­,果见二人互看一眼,神­色­中闪过一丝欣喜。于是我继续道,“唉……只要有人能够识得那贼窝的地形,知道人关在哪里,那乘机解救我们各自的同伴就可行了,唉……”

那男子挺胸往前一站,“如蒙不弃,我原意领贵军的士兵前去救人。”

“宝兄,你的意思是……”

“我们正是从邱御幸的贼窝里逃出来的,他关人的园子旁边有一条支河与桓河交汇,我们兄妹正是冒死从那里逃出来的。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再带人去一趟……”

“宝兄你本是冒死逃出,实在不宜再冒险,再说你不识水­性­,还是画一张图下来,让我军的士兵去救人即可。”

那男子爽朗地笑开,眉宇间已见信任,“还是我亲自带去好了,他们换防的时辰我也比较清楚,只要你也能救出我的同伴,我宝康已铭记在心。”

“好!宝兄如此磊落英雄,平澜先在此谢过。”我向帐外喊道,“来人,先带贵客下去沐浴用餐……二位先请稍作休息,待我回禀过主帅再和二位商议。”

“好。”

“谢谢你。”那女子冲我一笑,英气凛凛中,我居然看见了虞靖的影子。

“怎么啦?”

她朝我挥挥手,我回过神,勉强一笑,“呃,没什么。姑娘请。”

“嗯。”她轻快地点点头,就随着他哥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收拾了一下心神,去帅营和六爷商议。

入帐后,我将宝氏兄妹二人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六爷淡淡地思索着,竟像是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良久都未说话。我静静地等着,却发现六爷似乎在走神,不禁出声提醒,“六爷?”

六爷朝我看一眼,眼神中竟似有着一些困惑与说不出的忧伤,我一震,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他可是在等我说什么?可是,我只剩下燕巧了,我不能冒险……“六爷,我怀疑那宝姓即是羌蒙族的正统的皇室博尔吉锦氏,此次他们来东南的目的为何暂不知道,但如能好好加以拢络……”

“知道了,你自去安排就是。”六爷口气明显略带怒意。

“是。平澜这就去准备。”我一躬身准备退下。

“平澜。”他叫住我,我站在原地,却没有回身。僵持了会儿,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你去吧。”

出得帐外,眼前却只有一片迷蒙,六爷的心思深沉如海,我又怎么能猜,又怎么敢猜?天下是那样的重要,显得每一个单个的个体都那样渺小,谌鹊是取天下的能人,他会为了一个已死的人而牺牲谌鹊吗?不会的,他不会。

“咦?你原来在这儿啊?我一直找你呢!”眼前忽然晃出一道高挑的身影,活泼又充满了草原的勃勃生机。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啊,是宝清姑娘。”

她朝我明朗地一笑,“你可以叫我哈清,我们家乡的人都这样叫我的。”

她真是一个爽朗的女孩子,让人看着就心机全无,我不由也跟着笑笑,“是,哈清。”

“哎。”她快活地转了个圈,“这就是你们汉人的服装呢,好轻好软,就是颜­色­很淡啊!都没有我本来衣服那样鲜亮。”

她径自在我面前转来转去,开心又单纯。

“啊,对了,宝……哈清,刚才用过饭了吗?对不对胃口?”

“很好啊,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她真诚地注视着我,很认真地说。

我忽然有些想避开她的眼,我……其实是有私心的。“哪里,应该的。”

“谢谢你救其木得、杭木顿他们,你是我们的大恩人!”

说起救人,我想起还有正事要办呢,连忙道:“对了,哈清,你哥哥呢?我有事要找他商量。”

“就在那边呢。”她扬手往左前方一指,宝康正望着我们这边笑呢。

我快步走了过去,“宝兄。”

“哈哈哈,请不必客气,叫我宝康就行。”

“那我就真不客气了,呵呵,宝康。我叫平澜。”

“平澜……”

“嗯。”我头一点,对着身边一个小兵道,“去请鲜于将军和刑先生过来我帐中。”

“宝康,我想就救人的事再好好计划一下。我军主帅已同意了我们的主意,大概就是这两天行动!”

“是吗?太好了!”宝康欣喜万分,哈清甚至已拍手叫好起来。

“请。”

没多久,鲜于将军和儒辉已到帐中。途中,几个小兵已将宝氏兄妹的事悉数讲清,所以,他二人进来时没有丝毫意外。

“平澜……”儒辉看着我明显迟疑了下,我抬起头,淡淡道:“啊,鲜于将军,儒辉,你们都到了啊?”

“来来来,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宝康宝英雄,另一位是宝清姑娘。”我朝他们一笑,“这二位是我军的鲜于将军和中郎将刑儒辉刑先生。”

几人都见过礼,各自坐下。

“我打算明晚就动身,由宝康率领一队人沿桓河回溯,前去救人。人一到手,马上回来。而我和鲜于将军、儒辉将于清晨领兵正式在正面叫阵,引开邱御幸的注意力……大家怎么看?”

“邱御幸会领兵出战吗?”鲜于将军还有一丝犹豫。

儒辉马上接着道,“会,他对自己的八元撒星阵太自信。”

“唔,就这么办吧。六爷那儿……”

“我已禀报过六爷了,他说我们看着办就好。”

两人朝我看了眼,随后马上道,“好,明晚就行动。”

“宝康,你可不可以先把路线大致画一段给我们,毕竟清晨之前,你们一定要到达那里救人!”

“好。我马上画。”

“多谢了。”我朝他一拱手,然后送鲜于醇、儒辉出帐。

儒辉看着我欲言又止,他想说什么我知道,但现在的我却什么也不想听,我要做的就是与丰得化和邱御幸一战,再来,就是谌鹊。

七月初四子时正,宝康带上人上路了,是李延亭的队伍,临走前,我只留给他两句话,“一切以救人为主,量力而为,以宣霁为重。”

我站在军前清点人马,六爷给了我统领左军的兵符,但此刻的我却没有感受到多少压力。心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要什么,以及该怎么要。

卯正,军中号角吹起,要出兵了。我坐上我的车,十万兵马随我一声令下,直指桓河。凌晨的桓河静静的,衬着军队行进的声音,显得肃杀又严峻。如果不是为了救宣霁,时间又太紧,那邱御幸今日就可以死。

“军师……”

我侧眼朝左梧一看,他怔了怔,才道,“军师,六爷有句话要我带给你。”

“什么话?”

“来日方长,请军师走好每一步。”

我眼一眯,六爷,他还真是知道我心底的主意呢!今日我的确想动手,可是,我却不能动,的确,不能动啊!也罢,的确来日方长,邱御幸,又何妨让人再多活两天呢?也就只有两天而已。

行至桓河邱御幸的军营前,邱御幸已摆开阵势,八元撒星阵一字儿排开,果然又是地载阵,他对自己的阵法还真是自信呢!

两军军鼓隆隆,震耳欲聋的声音把人的心都催得激奋起来,身侧的马儿都开始不安地嘶鸣起来。

鲜于将军勒着马冷静地看着前方不停绕来绕去的兵马阵法,儒辉也是,他们应该已对两日后的战事有所预料了吧?是的,我们该好好看看,两日后的战场,我们将如何破这个绝阵。

鼓手不知换下几个了,时辰也一个个地过去,敌军渐渐开始有疲相了。而我军依然还是不动,整个军队的人在渐升渐高的太阳下比起敌军,是那样的­精­神奕奕,刚挺坚拔。

巳半,邱御幸终于不耐烦了,他一面不敢停军,一面又不甘心,远远地,只见他唤来一个小兵,吩咐了什么。不多时,那小兵惊慌地跑去和邱御幸说了句话。

我笑,看来成功了。“撤兵!鲜于将军率领左队由东面下,左梧你和我率中军由正路退,中郎将率右队断后。”

“是。”

如果没料错,相信邱御幸会主动出击,以他疲弊之军要想占便宜是极难的,但我却不想和他在今天交手了。

回到军营,我、鲜于将军、儒辉自是要去帅营回禀。还没入帐,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略显夸张地叹息,“哎呀,六爷、先生你们不知道啊!我真的很苦命呀……嗯嗯,这个好吃……那邱老贼虽说没给我用刑,但一直把我关在黑屋子里,三天才送一次饭,也没人和我说个话……”

“宣先生可真是受苦了。”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说道。

我大惊,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分明就是……

我一把掀开帐帘,闯了进去。那坐于侧位的,一袭淡黄夏衫的清瘦身影缓缓回过头,投给我一记非常熟悉的注视。“师……师傅……”

他清明的眼看着我,里面闪过少许激动,但随即又平复,开口却是一句训斥,“身为军师,入帅营也不知通报,就这样闯进来成什么样子!快见过六爷!”

听到久违的训斥,只觉满心的酸涩委屈都涌了上来。师傅,他没有再划清界线,他……他还是看重我们几个的……我赶紧眨掉眼中有些凝聚的湿意,向六爷一礼,“六爷,我军已回师,并未与邱御幸交手,一卒未伤。”

六爷朝我看过来,视线里传递过来一些暖意。我忽然有些明白,师傅……是不是他叫来的?我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淡笑的­唇­角,坦白的眼神,第一次,他那样明白地展现在我眼前。这样明白的意思,这样清澈的心意,一时间竟让我有些怔忡。

“哈哈,水睿啊,什么风会把你给吹来!这么些年了,我还以为你都把老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呢!”鲜于将军豪放的笑语在身后响起,我这才回过神,连忙避开视线的纠缠,面上有些热,连心都有些乱跳。

“……你带的好徒儿啊!行军打仗是不用说,那个茶艺哟,唉!好得我真想一辈子都能尝到……”

“那有什么打紧,将军什么时候想着了,让澜儿奉上就是了。”

“呵呵,恐怕到时候老夫消受不起了,呵呵呵……”

我很想和师傅说几句话,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只能在一边陪看,师傅与鲜于将军的交情看上去极好。想起黄天正那晚上的话,师傅,当年在军中是何等样的意气奋发!几乎毫无败绩啊!

“晚辈刑儒辉,见过水先生。”我闻言抬头,正见到儒辉在那儿行了一礼。

师傅朝他仔细地打量了一通,笑得有丝深沉,“刑先生才气纵横,水睿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当真风采绝伦呢!”

“先生过誉了。”儒辉浅浅笑着,那笑里温和而闲适,并不因师傅太过锐利的探视为意,只是笑得澄明如镜,明镜如水,带着一如既往的倾城风采与山间疏朗之气。

我见师傅颇有些喟叹地点了点头,“江山代有人才出,代有人才出哪!”

互相见过礼,自是要转入正题。我至今仍不明白六爷对那兄妹有着什么样的考量,但现下人已救出,对于他俩的安排就要有个计较了。

“六爷,那两兄妹……”

我还未说完,他便打断我,“给些银两,让他们回乡。”

我讶然,就这么简单?但看六爷脸­色­,显是心意已决,我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咽下话,我见师傅也正有些思量地看了我和六爷一眼。我心念一转,对了,师傅与六爷的关系那么亲,定是知道六爷的打算。待会儿再问问他。

宣霁一直没吭过声,是因为他在狠吃东西。现在嘴上一空,自是把话匣子打开了。一行人只听得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看他如此­精­神奕奕,受苦一说显是夸大了。要我说,这人应该是嫌这几日没人和他说话才是。

好容易等到他讲完,我才得以和师傅走到外边说会儿话。

在一处溪流边,师傅侧身看我,叹了一声,“澜儿,有些人事,强求不得……你还是放开吧。”

我别开头,“我不会再可惜修月拘缘她们,可是师傅,虞靖不一样,她不一样,她的死是我一手铸成的……”

“靖儿她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了……”师傅闭上眼,声音里透出一丝明显的悲伤,“我们都身不由己。我是,六爷是,靖儿是,你也是,就连修月拘缘,她们也都是……身在乱世,要求一份平安已是不易,纵使你做得再小心,做得再谨慎,总有些无妄之灾,总也有些不得已……”

“师傅……”

他轻拍我的肩,“你已经长大了,已长成一个真正有担当的人。不要闹脾气,有些事哪能一概怪到其他人身上……”

“我,我……”我下意识地想反驳,但心中又闪过了那么一点迟疑,是不是,我在不知不觉间真的是迁怒于他呢?不全为他会袒护谌鹊,而是因为虞靖,因为虞靖是为他,因为虞靖把所有一切都牵在他身上,会吗?我这几日是这样想的吗?“可是,害死虞靖的真凶呢?他会因为虞靖,而秉公处理吗?”

师傅没好气地白我一记,“傻子!一个上位者,他会要手下的谋士包藏祸心,处心积虑地想要除掉自己身边很重要的人吗?更何况谌鹊的做法还危及六爷,纵使只是有惊无险,但军前败阵,已够六爷颜面扫地的了。这笔帐六爷正愁没地方算呢,又岂会袒护他!你啊,真是白让我教了那么些年!”

啊?会吗?六爷会这么想吗?我呆立在原地,如果这样,那我之前的做法,是多么可笑又可叹啊!真成傻子了……

“澜儿,死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为了一些使命,为了一些遗愿,谌鹊不是个易与之辈,你要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是。平澜记下了。”

“还有,那个刑先生……他可是中意你?”

我倒吸一口气,师傅,师傅他……

“你中意他?”师傅的声音透出些严厉来。

我连忙开口澄清,“不,师傅,平澜心意不在此处。”儒辉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但……

“那就好。你事物牵扯太多,身份上又是这样,在军中可不能落人话柄。”师傅说得郑重。

“是。平澜谨记师傅教诲。”我心中还有一问,但却迟疑着不敢开口。

师傅朝我看了眼,“你想问你爹娘?”

“……是,他,他们都还好吗?”

“我不知道,当初是每户领到十万两银子,然后他们各自搬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从此与六爷再无瓜葛,也与天下再无瓜葛,可以安心过他们想要的日子。”

可以安心过他们想要的日子……如果他们真的过上了他们想要的日子,那我也甘心了。

“对了,你刚刚说到两兄妹,到底是什么人?”

我回神,“是前些日子从桓河救上来的,外族人,据他们自称,他们是来做生意的,途中被邱御幸给劫了……”

师傅敛眉深思,“邱御幸会劫一个小小的商队?”

“我也很怀疑,看他们的面相,阔脸细眼单眼皮,似乎是羌蒙族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姓宝。”

“宝?汉话中的宝与羌蒙语中的博尔音近,所以历来博尔吉锦氏汉姓都为宝……你是说他们是羌蒙族的皇室?”

“言谈举止间确有三分像……我本以为六爷为抓住这个机会趁机与北地外族结盟呢,但谁想六爷并无这个意愿……”

师傅沉吟片刻,“嗯,这事你安排就行了,对了,速速打发他们上路,就在明天吧,不要多留了。”

嗯?师傅的意思是……“啊,难道是说这宝氏兄妹是想与豫王联手对付王上的?”

“没错。我想那宝氏兄妹定有这个打算。北地羌蒙与王上的疆域交界处历来多有战事,年前不是说,王上还侵占了他们的鄂斯多河南岸吗?宝氏兄妹极有可能就是奉羌蒙可汗的皇令来与豫王结盟的……虽不知他们为何会流落至此,但这说不定是豫王的离间计,那宝氏兄妹多留一天,恐怕王上起疑的可能也大一点……”

“可是王上处,六爷已在安排,为什么不索­性­和他们结盟呢?”

“以六爷的心气,对于王上,他会以自己的力量亲手来……再说,现在就结盟,还不是时候呢!与羌蒙结盟,还不如和豫王,六爷又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嗯,原来这样!师傅到底是师傅,考量得细致又全面。

“不过,六爷会那么做,恐怕也有他自身的原因在里面……”说着他笑看我一眼,却不再往下说。

自身的原因?什么原因?我明显带着疑问的眼神只把师傅看得放声大笑起来“澜儿啊……你实在,唉,让人怎么说你呢?”

“师傅明说不就可以了?”我知道师傅一定知道了一些事,却又故意不对我明说。

“罢了罢了……刚刚你说六爷对王上处已有安排?”

“是。”

“嗯……那刑先生可是当年光禄议郎刑钧之子?”

“是。”我奇怪师傅怎么问起这个,只见他沉默了会,神­色­已见郑重。

“既然你对那刑先生无心,那日后便与他走得远些,对谁都有好处。”

我有些疑惑,又有些明白,但这事却是不能再细问了,“是。”我点头应诺,师傅可是觉得如果我再和儒辉走得过近,反而会害了他?

“师傅,这次您打算长留军中了吧?”沿着小溪慢慢走,我随口问了句。

“不会。我呆一阵还走。”师傅应得平淡无奇,却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师傅……”

“这个暂且不提,邱御幸、丰得化两处你打算如何?”

“……只要收拾了邱御幸,丰得化不在话下。”对于接下去的仗,我心中已有了计较。

师傅看了看我,“那八元撒星阵可不易破……”

我语气一沉,“人不易破,那就用物……”我没打算要留下活口。“五天前,我已派人易妆混入桓河,一则打探消息,二则就是他日对决的一支伏兵。他们身上带了毒。”

师傅眉一敛,“你想在桓河投毒?”

“不是。”我马上否决,倒不是说此念一点都没动过,只是桓河两岸三百户人家,一旦在桓河里投毒,不但伤及太多无辜,于军也多有损誉,恐不利日后征战。“明晚,会有五千兵士溯桓河入邱御幸营寨。届时,这两处将配合我军正面迎敌时,以弓弩手参战。”

“你的毒是用在这上面?”

“是,见血封喉。”

师傅微一沉吟,“可是那八元撒星阵有多种变化,只怕你这法子只能奏效一时,邱御幸一旦察觉,就起不了多大作用。”

我停下步子,深吸了口气,“这一次,我将以虞靖的旧部为主力,誓在必行。那五千兵士先占其营寨,以乱其军心。趁主力牵住邱御幸注意力时,他们能­射­多少算多少……师傅,邱御幸有多久没吃败仗了?”

师傅微微想了想,“……少算也有十年了……澜儿,想得好!”师傅冲我一笑,“邱御幸的确骄慢,从他胆敢兵围六爷,生擒宣霁一事便可窥其心气。不过,还当防他后防有守。救宣霁时,应该就是从那条道走的吧?”

我一凛,“是,邱御幸说不定就会有防……偏的不行就正的吧。”

师傅欣慰地一点头,“此间战事一落,丰得化处……”

“一拿下邱御幸,当晚就夜袭丰岗。”就是要先发制人,攻其不备。在丰得化以为我军会大摆庆功宴而暂时还未设防时动手。

师傅听我这话,不禁笑开,“果真是出师了啊!”

我面上一红,不由又想起虞靖,心中一苦。若是她还在,打邱御幸定会容易得多吧?

“师傅,我想回凌州。”

师傅微惊,随即了然,“你担心阿巧?”

“那人不会就此松手,与其不断处于被动之地挨打,不如就来个正面交锋。”既然双方不能兼容共存,那就来分个高下吧。看谁比较适合活下去!“师傅,我一直不明白,他欲除我们几个而后快,到底有何居心?只为那个什么神谕?”

师傅也微叹一声,“颖丘谌鹊,才华冠绝一代。他若出山辅助一方,其志当对天下势在必得吧?若不能天下在握,他如何才能称之为一代名流?不管预示是真是假,他对于拱六爷登上皇位是踌躇满志的。所以一切变数都应不存在方为安全。这霸业不但是其才华之显,更是身家­性­命所系,只许胜,不许败!不过,”他轻叹着一笑,“你二人也着实锋芒逼人了点,竟似赶过六爷手下众多良将贤士。想那谌鹊心高气傲,自然容不下两个黄毛丫头如此叱咤风云。而最重要一点,你二人恐怕已戳到他的痛处,让他不得不痛下杀手。”师傅语气忽然转为冷肃,“靖儿定然握住了他什么致命的把柄,让他就算冒着如此大险也要除掉她,比被六爷怀疑还要严重的把柄。”

虞靖查到的皆在我的脑中,但我却并未发现有哪一项是谌鹊的致命伤。难得这中还有其他什么隐秘?

“此事我会安排,六爷既已在那边布置得差不多,就应该收网了。”说到此处,师傅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对我道,“你不必再到六爷处提起此事,人人都提得,就你不行。”

人人都提得,我却不行?我不解。

“你的身份。就算身为军师,但名分上却是六爷私人,靖儿也是。且靖儿与你同为师姐妹,由你提出,难免有公报私仇之嫌。即使六爷心中对谌鹊有多不如意,你一提,就会落人口实,到时恐怕什么也做不得了。”

“是。平澜记下了。”我和师傅又继续往前走,看着师傅的侧脸,心中不由浮现另一道温雅已极的身影,“师傅……我有一件事想问你……”我有些支吾,实在吃不准师傅会不会对此有忌讳。

他回过头,深思地朝我看了眼,“你想知道什么?”

“我……我听说先太妃也姓水……”在师傅近乎深沉地盯视下,我忽然有些怯意。此事关乎师傅一生,我实在有些莽撞了。

本以为师傅会出语责问,谁知,他却黯了脸­色­,转身望向湖边,“……先太妃水氏就是我姐姐……”

我看着师傅沉静中浮现的哀伤,心中好生后悔问起这事。淡黄的身影负手立在溪边,衬着溪流的喧嚣,他这一方天地更显一种潜抑下的寂静,那样沉痛却压抑。六爷长的并不像太妃,自然与师傅也少有肖似之处,但这一刻,二人目中流露出的无尽哀思与坚定的仇恨,却惊人的相似。“……师傅……”

师傅缓缓吸了口气,语气幽深,“先爷待我水氏一门有恩……当年,水氏蒙难,顷刻剧变,无奈只得避难虎州。乱世中自然匪寇流窜,在合昌的西郊,遇山贼洗劫,姐姐被劫走,幸遇先爷的队伍才免于受辱,但爹娘却已……”

原来,师傅和太妃竟是这样投到先爷门下,怪道师傅平日教我们时,就是那种志在一统山河、扫平群寇的眼神。师傅的心愿必是从那一刻立下的吧?罹患双亲遽亡,亲姐遭劫,此痛此恨当全化作志平天下的宏愿与豪情了吧。

“先爷将我姐弟二人带回府中。我因无意中献一奇策,被先爷录用,姐姐也于同时立为夫人,直到六爷七岁,一切都很顺遂。我随先爷南征北战,共图天下……但就在那一次王上赐宴……”师傅说至此时,眼神一冷,整个人都透出一丝肃杀之气,让人不寒而栗。“姐姐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赐号倾国夫人……祸事便是从这时起的。先爷一直隐忍,巧计回避,不想重蹈刑氏覆辙。可是有心退让,却并不代表会被放过。三年后,我正在彬州打仗,接到变故星夜赶回,却只看到姐姐一封绝笔……”

我心中酸楚,看着师傅绞在身后的手上骨节泛白。这时的他浑身都透出一股凌厉的杀气,冷静而冰寒,杀人于无形。“当时到底是何藉口我无从得知,但凭姐姐手书,却也能猜到七八分。定是那老贼意图不轨,姐姐为保先爷,投水自尽……”

我心一跳,太妃……居然是这么去的……?!那样温婉秀雅,沉静可人的太妃竟然被逼到这个份上!当时的惨变,师傅会怎样想?才十岁的六爷会怎样想?先爷又怎样想?

师傅闭上眼,仿佛是平抑自己的心绪,半晌才又开口,而此时的师傅,语气已然清冷而平淡,只在隐约间才闪过几分杀机,“那晚,先爷招我密谈。他让我到明州暂避。因为当时先爷权势还远远不够,所以……所以姐姐也只能暂时蒙冤……澜儿你也想不到吧?为师也有过什么都想不清楚的时候,我并不愿意……后来我想了很久,那一段日子……我只想明白了一件事,水睿一生只能认嵇姓一家主子,为了能天下呈平,为了图报姐仇,也为了先爷许让六爷继承爵位……”

听着师傅淡得几乎听不出味的话,我心中慢慢有些明朗,师傅当年不得不离开的心境,六爷幼年失怙却处处遭嫉的处境,一步步过来,有多少刻意地训练,有多少暗里的算计,又有多少­阴­伤的猜嫉?这个乱世,没一个人活得好。相比之下,我所以为的苦楚太过不值一提,我没有国仇,没有家恨,连蒙乾,带给我的都是双亲充沛的关爱,严师的器重,同门的友爱,即使现在有的已所剩无几,有的逼不得以,有的出于多种谋算,但这些,现在都已不重要。每个人都那样的辛苦,那样的挣命。

先爷为消王上疑忌,上书明言赐死太妃,不管太妃有错无错,这么做却是坐实了她的错,但这能怪他么?实力不够,轻举妄动便是杀身之祸。嵇侯爷至此后愈加谨言慎行,权势也越来越大……先爷,当时也一定是在隐忍中愤恨吧?

而六爷,种种言行举止,高高在上,冷漠疏离。原来并非只是上位者的深沉气度那么简单。他原来并非嫡长,却许以爵位。如此殊恩怎不让人心生嫉恨?众多兄弟的夺位之争,加之年少失怙,怎敌得过府中其他姬妾在先爷身侧的枕旁风?他如何过来?其间苦楚,光只是想着就觉得心中隐痛。必是有许多舍弃与被舍,才铸成如此冷静的无情吧?

师傅收我们为徒是为复仇。种种培养皆有刻意安排,但现在想来,却是有怨无恨,甚至连这怨的成分也渐渐淡去。如果没有师傅的教诲,如果没有师傅的栽培,我们可能都只能是山间村­妇­,眼界只在蒙乾,不知有凌州,更不必说天下。或许已嫁人生子,平安康泰,若是勤俭持家,或许家有余粮,不会有六爷,不会有凌州那个府院,不会有东南之战,不会有天下霸业……可是,如果没有呈平的盛世,我们何来如此平静的生活?

人生际遇,真是容不得一点假设,一个转念间,便相差十万八千里。我固然回不到过去,师傅又何尝不是如此?六爷又何尝不是如此?一步步,只是在走自己的天命,或许是逼不得以,或许是心甘情愿,也或许只是要做而已……

第二天一早,我封了两千两银子,送宝氏兄妹回乡。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提起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于我倒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既然不能与他们有所瓜葛,那他们一旦多了句嘴,就必定要有人死了。

送走二人,我返回营中布置,后天便是要与邱御幸对阵的日子,一定要先把兵练熟了,才能给邱御幸以一定的手忙脚乱。从清晨到傍晚,天很热,连我一旁督练的人都不知把衣衫湿过几重,又­干­过几次,那日头底下狠练的兵士就更不用说了。即使现已近黄昏,天边残阳艳红如血,但热浪仍是一波盖过一波,毫无凉意。树上蝉儿嘶鸣,一阵不绝一阵,到后来竟也有一种声嘶力竭之感。

散训后,那些士兵都跑到营帐右侧的小溪中冲凉。我淡淡地看着,记得在蒙乾镇的时候,我与燕巧就是在一条小溪里认识的。那时,我五岁,随着耕作的爹娘在山泉流下那个小潭子里玩水。后来来了一群小孩子,中间就有扎着个童子头的燕巧,她也五岁,是那帮子小毛头中最小的一个。我朝他们看看,他们好像一直在打闹,不知怎地,燕巧就被推了下来,正把我扑到水中,我一时不备,就和她两个一起倒在水里喝了两口水。但我自小水­性­就好,马上就立了起来,鼻子正发着酸的同时,听到了那群人的大笑声,一把火立时就烧了起来,我马上破口就骂,还激他们都跳到水里来,燕巧自然成了我的盟友,于是两个小丫头就好好修理了一下那些小毛头,后来,我俩顺理成章地就成了村北的老大。

在我和燕巧称霸了两年后,村南村北的小娃娃有了第一次的冲突,在一次对阵中我们碰上了虞靖,不打不相识。再后来,我和燕巧因为虞靖知道了师傅,从而被收为弟子,又认识了修月、拘缘、张烟、秋航……

燕巧,虞靖……我在,虞靖在。那个承诺还历历在耳,可是,可是虞靖却……燕巧会怎么看我?她会不会恨我?

我将手中的信揉乱了又抚平,却一直都不敢打开来看。是燕巧的信……她会恨我,而我已无法面对。只剩下燕巧了……

“军师,请回帐用膳吧。”左梧在身后轻声道。

我回神,“嗯,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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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4免费TXT下载 -情何以堪(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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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啊,见过水先生。”

师傅?我回过头,见师傅朝我手中已皱得不成样子的信看了眼,目光沉沉。

“师傅……”

“阿巧的信吧?”

“是。”

他语气严肃,“后日便是与邱御幸决战的日子了,你身为军师,心中不可有任何包袱。”

我低头,“平澜知道。”

“阿巧不会怪你的……你自己也明明知道,为何还要担心?”

因为我不敢相信,“我在,虞靖在,然后燕巧也在……”

“痴子!靖儿死得其所,并非是你所害,燕巧清楚,你也要想清楚才是!你现在能做的就是为靖儿报仇,邱御幸、丰得化、还有谌鹊。”师傅的语气­阴­郁无比。他,也是恨极了谌鹊的。

我深吸一口气,“师傅,燕巧的信您先替我收着,不管她是否怪我,等我提了那两人的头祭过虞靖之后再看!”我转身走回军帐,后日,就在后日,虞靖,你且等我一等!

“出兵。”一声军令,号角齐鸣,我率三军兵行桓河。铁骑万匹,甲士十二万,分四路纵队,浩浩荡荡,军鼓震天,清晨桓河的水气才散,马蹄敲打地面,沉重肃杀,震撼山岳。

兵至桓河口,邱御幸果在那里列阵以待了,许是见军中居然仍是由我主阵,便从阵中策马而出,“哼!黄毛丫头,手下败将,安敢再次前来受死?速速叫晋岑王出来与我对阵!”

我冷笑一声,邱御幸,他果然是许未吃败仗了吧?狂得不可一世。我漫声一应,“晋岑王什么身份,对付一个偏地的无名之将,又何需亲自上阵?我是黄毛丫头,与邱将军对阵显是再适合不过了。”

“好你个大胆的丫头!今日定叫你有来无回!”他脸“噌”地大赤,将手上一杆三叉戟一横,退入阵中,“列阵!”

我冷眼看着他布出他最拿手的八元撒星阵,我一笑,又是地载阵,他大概已许久不用八元阵的其他变化了吧?而灵动多变的八元阵如果失去了机动变化,那就只是一个普通的阵法而已。

“鲜于将军,你率一万兵马由从左翼生门入,一直向西,从惊门出。”

“得令。”

“鲍协让,你率一万兵马从景门入,一直向东,由休门出。”

“是。”

“李延亭,你率一万兵马从开门入,一直往南,由伤门出。”

“是。”

“刑儒辉,你率一万兵马从杜门入,一直往北,由死门出。记住,你这一路万不可力战,只须直往北冲由死门出来就是了。”

“得令!”

“左梧,准你越权领一万弓弩手,在行道两旁布阵!”

“是。”

军令一重重布下,前方将士已冲入邱御幸的阵中厮杀。我直直地立在车中,望着邱御幸的后营,那里,不一刻便会起火吧?复仇之火!

眼前的战局才打开,我方已士气冲霄,卷入邱御幸阵中的是一番凌云的惊人气势,慑得邱御幸的阵法一滞。四路兵马贯穿了邱御幸阵法的八个门户,冲得那凌厉八元撒星阵有些松散起来。我一扬小金旗,已在两旁设好架势的左梧立时发箭,直往敌兵齐发过去。一时弓弩齐出的的声音和着军鼓隆隆,如两股风暴会合一处,霎时卷地风起惊天势,骇得邱御幸的部队更显慌乱。外围的兵卒已应声而倒下了一大片。

我留神盯着前面的阵法,只要一有变动,我这方的兵士就要冲进去救援。邱御幸毕竟是惯经沙场的,他一定会反击。果然,不多时,敌军的阵法已略略开始转换,虽然显得有些僵慢,但于阵中的四路军却还是有险。他重在左翼休门的变动,并缓缓开动景门、伤门……种种迹象显是有意转为蛇蟠阵,想要缠住我军……如此左梧处是暂时不能有所作为了,得先撤下,否则恐会有伤我军。

我朝那里一望,果然,弓弩手­射­伤的多有我军的士卒。我一皱眉,“举蓝旗。”

身后一小卒立时举了蓝旗扬开,那边左梧一见,马上就停下手。我盯着阵,邱御幸的兵马已渐渐将鲜于将军、鲍协让那两支队伍困住。得马上救援才行。邱御幸改使蛇蟠阵,那就说明他同时也放弃了撒星阵的长处。

我微微一笑,“副将陈律,你速率一万兵马由右翼的惊门处攻入,折向南往伤门而出。”

“是。”

“副将赵宾横,你率一万骑兵由生门入,一直向西,从休门出。”

“是。”

“参将曹化,你率一万骑兵由景门入,配合鲜于将军直攻阵中心的邱御幸。”

“是。”

“一直往南,由伤门从杜门入,一直往北,遇上李延亭将军,就配合他直取邱御幸。”

“是。”

又四路兵马冲入阵中,这一次以骑兵为主,以轻灵迅捷为优势,正好可以抵住蛇蟠阵的缠打,以拐子马取胜。而此时邱御幸还未将阵法完全转过来,各伍相互之间的默契配合也未打开,正是破邱御幸的最好时机。

正在我军大部与邱御幸的军队胶住时,敌兵的营寨猛然一迭声的巨响,火光冲天而起,呼喊声由着热浪夹以刺鼻的硝烟味震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敌兵在这一瞬几乎都停下了厮杀。

我深吸一口气,看来那一队人马已完成了任务。“举金旗。”

左梧一声令下,淬了剧毒的箭光闪烁,在敌兵还未回过神的时候就发了过去。

邱御幸的部队大乱,一小半人几乎都开始溃逃。

我冷笑,“冲上去!大破邱贼就在此时!”

军鼓立时擂出地动山摇的巨响,三军齐发,直取邱御幸。此时敌军气势已然丧尽,一见我军惊天动地的去势,全面溃散。

半个时辰后,我遥遥望见鲜于醇绑了邱御幸快马过来。我朝道旁的左梧一扬手,左梧立时挽弓一箭,在鲜于醇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已正中邱御幸的咽喉。见血封喉,即刻毙命。我冷冷地看着所有人的呆愣,下令,“中郎将刑儒辉,你率五万兵马整顿邱御幸的营寨旧部。余者,回师复命!”我怎么可能让邱御幸有活下来的机会呢?他的旧部我不能动,所以我让儒辉动手,眼不见为净。但这个人,我怎么可以放过!

回到军中,我向六爷复命,却是已过晌午。六爷、师傅,竟似已然料到邱御幸的死,也不多说什么,将其头颅悬在军前,等儒辉一到,便大肆摆宴犒赏。

到了戌半,天­色­全黑,我军就要出发夜袭丰岗。在帅营中一议定,便是要出发了。我看了一圈众人,Сhā了一句话,“六爷,平澜可不可有一个请求?”

六爷看着我的脸­色­,微微皱眉,“你说。”

“平澜请求,不要俘虏。”

此语一出,除了师傅和六爷,在座各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六爷眉目更见凌厉,“你可知丰岗有多少人马?”

“五万。”

“五万人马,你要一个不留吗?”

听六爷的语气便是不允了?我咬­唇­,“那么,至少我不要丰姓的俘虏。”

师傅看了我一眼,发话,“六爷,丰得化早年受豫王扶持,要使之降不是易事;而即使降了,日后与豫王对决时仍要提防他……六爷,留下的麻烦只多不少。”

“……准了。”六爷终于还是应了下来。

得了六爷的允诺,我立时便将口令传到每一个兵士耳中。今晚这支队伍共十五万人马,其中,五万人,正是虞靖旧部。

“李延亭,你领五万人马,由桓河左道从丰岗背后的山道攻入。”

“得令。”

“好。出兵!”

直到我军行过三个哨口,丰得化在粽子谷前的关卡城楼上才三三两两地亮起火把,凌乱地开始守备。我冷冷一哼,“加速行军。”

不费半盏茶时间,我军便已兵临城下。鲜于将军勒马上前叫阵,我仔细想着左梧能否担当的责任,就没留意听,大意总不外是先说降再攻城。但丰得化依仗此处为一内关,狭谷幽长,即使我军趁其不备能攻至谷前,也极难攻破谷口。有了这一层自负,他自是不肯投城的。

我抬头望向两处悬崖,壁立千尺,端的是万仞山城,而关口又设在半坡,居高临下,真可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只是……世人皆意在破关,我却有心毁关!

“鲍协让听令。”一声喝令,鲍协让立时策马上前,“你领两万人,以盾阵前行,攻其关门。”

“是。”

两万兵甲身着锁字甲盔,铁网裙,足蹬铁网靴,前护重达十五斤的铁盾,直往半坡上的关口掩上去。一时,山城箭如雨下,密集地朝盾阵­射­去,有不少落在盾上,也有不少­射­中甲士。在快掩上关门时,城上砸下巨石,滚滚山石压下,夹着风雷之势,盾阵承受不住了。

“左梧。”

“是。”左梧立时召过几个队正,各分发一大包火药与火石,并授以密计。

“以盾阵护卫,务必达成任务。”

“是。”几名队正引着各自的队伍,用盾牌作挡,直冲山城。我冷眼看着,心中因早有决断而显得异常镇定。五个队正,五支队伍,只要有一队成功,便成大事。

我抓着马绳,在车轼中站得笔直。丰得化,你今日必死无疑!

半刻后,我见山城下有两处晃亮了火折子,看来有两支队伍冲到城下了。“弓弩手列阵。”一万五弓弩手立时在军前排开,挽弓直指山城。

这里万弩齐发,那处猛然爆出两声震天巨响,惊天动地,夹着满目的烟尘与浓烈的硝烟直卷人面。爆炸声在山谷间来回撞击,久久不绝。有那么一刻,似乎所有人都震住了。

“全军攻城!”我沉喝一声。

鲜于醇等众将一怔,立时回神,几声大吼,万军齐发,直攻上去。关门已破,爆炸又震动山体,山石纷纷滚落,伤到敌军的有,伤到我军的也有,但我军锋芒直挺,势如破竹,配合弓弩手,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四处短兵相接的喊杀声中忽然透出几声疾呼,“军师,鲍将军中箭受伤了。”

我朝声音方向一看,鲍协让由两个小兵扶着,左膀中了两箭,右肩一箭,其小腿处也有一杆已被折断的箭簇。我心一紧,赶忙问,“箭上可有毒?”

“……无毒。军师请……放心……”鲍协让咬牙一把拗断箭杆。

我舒出一口气,对小兵道:“马上送鲍将军回营疗救,不得有误!”

“军师……”

“这是军令。”我板着脸,“要立功,机会有得是。”

“……哎。”鲍协让一叹,终于还是走了。

“左梧,你暂领鲍将军之职。”我看住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峻。

左梧一愣,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但仍是郑重地应了声,“得令。”

我沉吸一口气,看着子夜满目的星辉,“左梧,今日我亏欠你的,总有一天当加倍相酬。”

左梧抱拳一礼,“左梧但凭军师之令。”

前军已杀进了粽子谷,我朝他看了眼,“入谷。”

入至粽子谷中,又是一番血战。左梧所领之军,弃盾阵改为先锋,直冲入谷中深处,杀上丰岗。而与此同时,李延亭之部也已从后山小道攻入丰岗,俘虏了三千兵卒。

我招过张炳,让他悄悄放出一句话。不多时,军中时有高呼,“为虞将军报仇!”此呼一出,顿时全军激奋,兵卒都杀红了眼,见着丰军的兵卒就是一阵猛烈地斩杀。“拿丰贼之头血祭虞将军!”“杀尽丰军!”“誓擒丰贼!”军中呼声刹时此起彼伏,已渐渐有失控之势。兵卒直冲上丰得化主营,将其全族斩毙。

鲜于醇和儒辉都皱紧了眉,“军师,这么做大大的不妥啊!六爷有令……”

我眉目不动,“那依将军之见,现在有何法可制止如此激愤的兵卒呢?”

儒辉朝远处一望,Сhā话,“军师,立时鸣金收兵吧。”

“丰岗尚未拿下,如何收兵!万一敌军反噬,我军岂不要吃大亏!”

儒辉的眼神近乎震愕了,他该是无论如何都料不到我会如此答他吧?当然都是借口,丰岗此时就算还未拿下,也无反击之力。我暗叹一声,心下诸多不忍,但有些事,该做的,还是要做。“张炳何在?”

“小的在。”

“你速传我军令给左梧左副将,让他率部前去助李延亭将军监守丰军俘虏。”

“是。”

半个时辰后,张炳来报,“军师……回禀军师,左副将手下所率部众忽然暴乱,将那三千俘虏尽皆斩毙。左副将与李将军阻拦不及……”

我闭上眼,耳边听到儒辉惊怒又压抑的呼声,“平澜!”

“事已至此,一切都成定局。我们还是先休整我军,回禀六爷吧。”我避过儒辉的目光,一抖缰绳,车轼往谷中深处率先行去。

此时天已渐亮,我弃车步行。谷中岗上早已血­色­满地,无处不是横尸成积,残垣断雉遍Сhā钢刀与利箭,一片惨烈!五万,毕竟是五万条­性­命!

后营的兵士正清理着尸体,军医也正替军中受伤的兵卒一一包扎。鲜于醇指挥其部下修缮关口,整顿营寨。午时之前,六爷就会到了。那时,就是我一个人的战场了。

我站在矮墙边,看着东边聚拢的红霞缓缓透出口气。朝阳如血,而丰岗如今也是血染山河。

“平澜,到底为什么?”

儒辉就在身侧,语气沉痛,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五万人是必死的,即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如此下令,但毕竟是五万条人命。是必死,却也是无辜。但我是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心软的,此时儒辉的表情不必看也知道,那都是我无法面对的。他的心情正是我死也不能展露分毫的心迹。

“我总不能让虞靖白死!”

“说谎!你若只为虞靖,为何厚此薄彼?邱御幸的部队你为何不赶尽杀绝?偏偏只让丰得化五万兵马陪葬?你分明另有打算……”

“住口!”我蓦地回头盯住他,“我在虞靖下葬之日便立下重誓,定要血洗丰岗为其报仇。我的打算很简单,就是要虞靖的仇人血债血偿!”

“平……”

“此事不必你Сhā手,也与你毫不相关!”

“……那六爷处你如何交待?”

“我自会担当就是。”我眉目一沉,转身离开。

巳时三刻,六爷率军入主丰岗,才迎入岗上主营中,六爷便一声沉喝:“平澜,你可知罪?”

我应声跪地,这一幕早在预料。

“你公报私仇,不管是抗是降,将丰军五万人尽数斩杀已毙!我之前是怎么交待你的?我的军令怎么说来着?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主帅!”六爷“啪”地一掌击碎了桌案,几个大步跨到我面前,“居功自傲,枉顾军法,以权谋私,你……你可有话说!”

我将身子一挺,朗声道得字字清楚,“平澜知罪,但凭六爷处罚。”

“你!……好,好!执迷不悟……来人!”

鲜于醇等众将一见如此情势都跪下为我求情。

“六爷,军师自战以来,屡建军功,此战拿下丰岗,伤亡在所难免啊!”

“请六爷三思。军师劳苦功高,今日虽有过错,但过不抵功,请六爷开恩。”

“六……”

“六爷。”儒辉才要开口,便被宣霁截了过去,“六爷只责军师斩杀敌军,实在有些冤枉了军师。上阵杀敌,兵者之责,丰军誓不肯降,难道军师还任人宰割不成?”他朝鲜于醇等眨了下眼睛,我自然看在眼内,当下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看情势如何走下去了。“鲜于将军,你说是吧?”

“没错。”鲜于醇立时应道,“当时丰军负隅顽抗,无奈之下,军师以夺下丰岗为重,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哼!那李延亭俘虏的三千人又作何解释?”六爷凌厉的眼神直向我逼来。

我只能道,“平澜有罪,请六爷处罚。”

投在身上的眸光一紧,我知道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宽恕不了了。一百军棍,只要不死,咬一咬牙也就过去了。

“六爷,是左梧无能,不能统御部下,才铸成仇杀之过。”左梧忽然打横里抢到前面跪下,“当时军师命我率部朝李将军监护俘虏,是我无能,请六爷明鉴。此事与军师毫无关系。”

我眉一紧,却偏偏出不得声,左梧这是要代我受过,我明知与他无关,却不能为其开口辩护。六爷现在震怒,如若我再不识好歹地冒然开口,只怕我和左梧命都不保。儒辉不能开口,我只得悄悄向鲜于醇看过去。

鲜于醇立时会意,上前道:“六爷,左副将年轻资浅,此次又是代鲍将军之职上阵领兵,难免有部众不服统御。念在他初犯,又是军威不足,请六爷从轻发落。”

“请六爷从轻发落。”

六爷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平复了气息,语出沉肃,“左梧枉顾明令,有违军纪,本当重责一百军棍。念其初犯,免去二十军棍。其部下兵俑不听号令,逞强斗狠,责五十军棍。”

“左梧领罚。”

“平澜,你身为军师,却不能约束部将,过杀降兵,你当负全责……念你事出有因,又屡建军功,拿下丰岗,功不可没,功过相抵,便免去你的杖责。但你擅违军纪,不罚无以明号令……就暂停你军师一职,闭门思过,如无我令,不得私自会见任何人!”

“是。平澜谢六爷恩典。”我磕了个头。

“都下去吧。”

我被锁在丰岗的一间小石室中,小兵送过饭后,师父也来了。他坐在石凳上看了我半晌,才缓缓开口:“澜儿,斩杀五万丰军,于六爷声誉有损,你不会没有考虑到吧?本来凌州的事就在这两日,但六爷现在怕你误事……”

“师父。”我心中一急,不禁叫了一声。

“怎么?”师父的眼神平静中透出些了然来。

我叹一口气,“那五万人早晚都要死的。我不动手,谌鹊又岂会留下他们?少不得找个什么借口逼其反叛,除了安心。与其日后让他动手陷六爷于更不义之境,倒不如我现在就动手,也好让他不起疑心。”

“哦?”师父微一沉吟,“你是说他到过丰岗?”

“诱杀大将如此机密,他又如何放心不面授机宜?所以事情了结,他也要杀人灭口。五万人,不一定谁就看到过他。为免日后行迹败露,他可不会心慈手软。”

师父叹息地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可你却行险了。万一此事不为六爷所宽宥,一百军棍你受得住?”

一百军棍……“不管怎样,这个不仁的罪名由我来担总是利大于弊。首先可以免使六爷损誉。其二,军中诸人只道我是为虞靖报仇,谌鹊也不会再疑此事被我知晓……师父,平澜自知罪孽深重,斩杀降兵,为将所不耻,但却确确实实是我所为。不管出于何因,错了就是错了。所以莫说一百军棍,就是一命相赔也是理所应当。但……平澜只求师父能向六爷求求情,凌州之行宜早不宜迟啊。”

“嗯。”师父郑重点了下头,“六爷处我回头就去说。此来另一事便是与你说说凌州的安排……”

我一听立刻打叠起全副­精­神,师父这么说,应该已有了一番全局的安排。

“细作回报说,豫王一直有书信挑唆王上向六爷发兵,以缓六爷气盛之势……”

一直?那现在我方的动,是不是因为王上有了动向?

“哼!那人头脑倒还清醒,一直也不肯有动作,这一次若不是常望月百般煽动,只怕我们要动手,还需多费工夫。”

“常望月?!”我惊异,此人难道是豫王的人?这倒要好好提防他了。

“不是。”师父微哂,“此人贪财而好名,颇有苏秦、张仪身佩六国相印的志趣……”

我想起当初宣霁说过其人还与师父有过一面之缘呢。看来还真见过。“师父,你真与那人见过面?”

师父微微一笑,“是见过一面。早年我还在军中,他来投奔先爷,就与我谈过些话。夸夸其谈,腹中无物。先爷当场就回绝了他。所以,只要是对六爷不利的事,他都愿意去做。”

难怪。

“那边终于要出兵了,大将就是薛温晋,你负责拿下他的队伍,拖住他便可。”

我心中一动,“拖住他?那是说在王上处已安排下手了?”

师父眸光一沉,“没错,就打算下手了。”

我听着师父冰寒沁肤的话,不禁微微打了个哆嗦。

“谌鹊处,在王上还未除掉之前,且慢动手。”师父朝我看了一眼,“后方军辎可全靠他一手­操­持。王上处的人手安排也都由他包办,你可要仔细了。”

我一凛,“是。”不动他,我可以先找罪证。

师父看着我,笑得有丝深意。我心中一紧,师父是知我甚深的。他伸手拍拍我的肩,忽然俯到耳边低声道:“不妨去认识一个人。”

我回望住师父,那双清幽的眼眸,有一道­精­光一闪而逝,“齐研。此人是师父早年安Сhā在豫王处的人……连六爷也不知情。”

我一怔,马上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平澜记下了。”

师父又绽笑意,“你好自为之。”

我猛然想起一事,连忙掏出怀中一只木盒,道:“师父,这盒白药麻烦交给左梧吧。他是代我受过……”

师父接过药,朝我看了眼,转身离去。

隔日清晨,曙光新透,我被师父招了出去。步出石室,却见到左梧、张炳和李延亭俱在一架马车旁朝我看着。我一愣,随即明白,这便是要回凌州了。我朝李延亭看了看,他在军中以谨慎持重为人称道,且又与我不熟,六爷会让他同行,其意很是明了。

才思忖间,师父轻拍我的肩,我回头,望见师父明晰的眼,抿了下­唇­。

“澜儿……唉,这是六爷给你的令牌,此去凌州,首立军威。”

“是。平澜记得。”我接过师父递给我的包裹与令牌,小心收好。

“……六爷的意思是让你小心为上。”

“……我明白……”这么说,是不用我去拜别了?他……还是在气我么?我有禁细细触抚那块白玉雕琢的令牌,上面刻有一个大篆的嵇字。我到现在共拿过四次,前三次,都是他亲手交付……

“走吧!一路小心。”

师父按在肩上的手重了重,我抬起头,“师父保重!”

“嗯。”

我一坐上车,马车便向凌州的方向急驰而去。丰岗渐渐远离我的视线,但那血­色­却是永难抹去的。我没有计算过死在我手上或为我而死的人到底已经有多少,是不愿,也是不敢。轻捻浮肿的双眼,不行!我得想些其他的事情,在谌鹊还活着的时候,在燕巧还未安全的时候,我不能有这种犹豫与徘徊。看着车窗外的浓绿的一片,我吐出一口气。

王上那边会从哪儿出兵呢?经由五皇子兵出柳州而想直取晋平却落得个大败而亡的教训,应该不会再走这条路子。那么,就是由衍州樊阳发兵,意指郦阳了?如果这样的话,衍州孙长龄只有一万多兵马驻守郦阳,只消来个围城就吃不消了。所以,凌州必得要派军马过去才行。只是那么一来,我是必去的,因为那里还贴近虎州。但谌鹊却还留在凌州,那我此行岂不白费?

我轻敲着窗棱,细想每一步的可能,同时也把师父往日教的东西全都调出来梳理。豫王,豫王……齐研,齐研!六爷也不知情的人,那谌鹊就应该更不知情喽?我一惊,直坐起来。谌鹊可以利用豫王算计虞靖,为什么我不能也学学他呢?

“先去衍州郦阳。”朝左梧吩咐一声,我瞥见李延亭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许是想问却终于忍住。

谌鹊一定要走出凌州,燕巧才会安全。燕巧啊……我从怀里拿出一封揉得不成样子的信,看着封口熟悉的字迹,眼睛就开始发涩。燕巧,平澜已非往日蒙乾镇的平澜,这样的平澜,你可还能接受?

我抖着手拆开信,入目便是燕巧微颤的笔迹:

“平澜如晤:死者已矣,生者犹存。我心自如你心,伤婉痛惜,不能自已。勿望自疑,我知你心当如己。所忆蒙乾,五岁相识,嬉戏玩闹,威见村北。及南北对峙,始遇虞靖,争斗中相识相惜,多年情谊,我岂不知?拜师始为蒙学,课业互进,偶一顽劣,被罚者二人同担,此间自是绝无相避。往事历历,比之华水长流更驻我心,岂能忘怀?痛逝挚友,又烦扰战事,我恨己之难伴在旁,一担重负,我若能分担分毫,使你明确我意,也不至如今两地相隔,音讯不寄。虞靖之死,我哀如你心,痛如你心,悔如你心,正因如此知你,我更惜你心。唯今姐妹只剩一人,涸辙双鱼,何以犹欢?只在你我皆为平安!万望珍重!万望珍重!”

燕巧上

我捂住眼,热泪涨得双目发痛。涸辙双鱼,何以犹欢?只在你我皆为平安!燕巧,我平澜何德何能,有你这一挚友为伴!涸辙双鱼,有你在,处涸辙以犹欢!

途经黄州,在下栈时,我连夜写了封信,瞒过左梧与李延亭,让张炳直奔岑州交付一个叫齐研的人。在师父留给我的信中,他在那条线上已经有了安排,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做事,只要避开谌鹊的耳目。

起程后,左梧与李延亭对于不知不觉地少了张炳都有些惊讶。我没有解释,师父会避开六爷安排齐研这一着棋,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很能明白。毕竟先爷也有其他子嗣,如若六爷最终没有得继父爵,那水夫人的仇就会不了了之。而有了豫王处的人手安排,依师父的才­性­,反助豫王以成大事也是可行。这是私心,先爷固然不能知道,就是六爷也不能知道,所以,李延亭要瞒着,左梧也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免得他也为难。

旬余,在我们已出泸州地界的时候,陈何年将军率了五百多轻骑追上了马车,一照面,陈何年便客气地朝我拱手一礼,“军师。”

我回身一礼,“平澜见过陈将军。”闻名已久,如今初见,更添几分敬佩。陈何年虽身为一代名将,却没有鲜于醇那般的粗犷身形,他的气质是沉稳而刚健的,有种自里而外透出的儒雅,但这种儒雅并不文弱反而显出一股沉着的威势。所谓儒将!

他轻捋了捋下颌的三络美髯,笑着回到,“军师不必客气,陈某奉六爷将令,与军师一同前往衍州郦阳。”

六爷将令?我微微一愕便明白了六爷的意思。对付王上,六爷要的是稳­操­胜券;而衍州之于我却是块生地,如果有陈何年与我同行,那自可以助立军威。

一行人马过了永州便开始行水路,直借着顺风顺水,四天后,到了清风渡。刚下船,便有人来报信,说是豫王率兵东侵,河州、池州危急。谌鹊已率兵前往衍州另一端的晋平。我心中一喜,显然,张炳已成功和齐研取得联系了。而郦阳这一端也传来消息,说是薛温晋已陈兵樊阳,随时准备渡过夏江南下夺取郦阳。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连着一个月的赶路,已是时近八月,丹桂飘香,正是一年前,我与虞靖同骑一马,还并肩而立地看过这片怀水,澄江如练,依旧如此开阔明潋,但虞靖却已不在了。

清风渡有两条道,往西北是去凌州,而往东北,就是去衍州了。我最后往凌州的方向看了一眼,跳上马车出发。燕巧,待我回凌州之时,谌鹊就不能再加害于你了……

八月初一,我们刚抵郦阳,就有军报飞传,说是薛温晋的十万大军已兵临城下,孙长龄部下小将严绍未听从我前日发去的不准出战的将令,私自出兵,结果大败而归。我面­色­一沉,如此不服将令,看来是逼我杀一以儆百了?

陈何年眉宇一峻,吩咐道:“前去通报孙别将,说是军师已到,请他来迎。”

不一会儿,孙长龄率麾下诸将,十几骑飞驰而来。

“末将孙长龄见过军师、陈将军,因前方战事紧急,未早迎候,请军师和将军见谅。”

引至军中,我才将所有的人马仔细看了一圈,其中有一年纪很轻的小将,把头昂得半天介高,我心下了然,这个定是那不服将令的小将严绍吧?“孙别将,我前日发来的将令可有收到?”

孙长龄微微一皱眉,“是,属下收到了。”

“那刚刚的战败是怎么回事?”

“末将惭愧,未能约束部将,请军师处罚。”

我看他一眼,才想说话,那个小将三大步就跨到我面前,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你个黄毛丫头,少在这里作威作福,孙将军是打过大仗的人,见识比起你来可……”

“住口!”孙长龄一把把他扯到身后,“军师,严绍年轻气盛,不懂规矩,请军师饶他这一次。”

“将军!求她­干­什么!我没错!那薛温晋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她却叫我们束手就擒,不许出战,这哪是打仗的人啊?根本是怕了才会下这样的令!”

的确是年轻气盛,这样的人不吃点教训,很难存活得下去。我冷冷朝他盯了一眼,却见陈何年颇有些思量地看着我,是让我不要太过吗?我微微点了下头,“不听军令,妄自出兵,论纪当斩……念你是初犯,死罪可免,来人,把他拖下去,打二百军棍。”

他一惊,猛地跳了起来,但已被身旁的人压住,“……你,你……我不服!我不服!我死也不服!你这是公报私仇!”

帐外所有人都朝我看过来,我一摆手,暂且叫人把他带了回来,“你不服?”

“哼!”

“好!今日便叫你心服口服。”我离开桌案,直走到军图前,“那薛温晋由何处引兵前来?”

“那还用说!当然是由樊阳渡夏江而来。”

“几日前的事?”

“三日前。”

“好,那我问你,你可知晋平那边怎么样了?”

他狐疑地朝我看了眼,“豫王率十三万大军东侵河州、池州,威胁晋平,所以谌先生已率军前往据守。”

“很明白嘛!那你可知,郦阳为衍州之东的门户?如果郦阳有失,薛温晋与豫王合击,那谌先生的晋平还要怎么守?晋平一失,那衍州要怎么守?衍州若失,那凌州要怎么守?西南大片土地要怎么守?”

他气微微有些软下来,挨了一会儿,却又陡然抬起头,“那又与我出兵有何­干­系?”

见他冥顽不灵,我心头火起,“蠢才!你可知薛温晋有多少人马?我军又有多少人马?十万大军围困一个兵力还不足二万的小城,那是怎样的胜算?!如此危急之时,你不思谨慎以求保城,还妄想以几千骑就可挡住他十万大军!你不服军令,冒然出兵,暴露我军实力,那薛温晋如今定是知晓我方的薄弱,若倾兵来攻,郦阳还守得住?!你如此枉顾大局,只为逞一时英雄,你置孙将军于何地?又置这近二万的将士于何地?又置王爷于何地?若不是为留你一有用之身,以望日后杀敌,我早就斩了你以明军威!你却还敢在此撒赖蛮缠?你还有何话说!”

一顿痛骂,竟把这个二愣子骂得呆呆地,把所有帐外的将士骂得呆呆地,甚至连孙长龄、陈何年也有些怔愣。我手一挥,“拖下去。”

经此一事,我明显感觉孙长龄的态度诚恳许多,所有部下的将士也都跟着带了几分敬意。当晚,用过晚膳,我便召了诸将主营议事。

“孙别将,那薛温晋可有当面出示过王上的圣旨?”这点很重要,如果真有王上的旨意傍身,于名义上,我们如果违抗就不太妥当了。

“还没有,不过他一直口称是奉王上圣旨。”

“口称奉旨,却也未必是真的奉了旨。”我此话一出,孙长龄与陈何年俱是心中有数了。

孙长龄思索了一阵,叹了口气,“恐怕未得其人啊……”

我也一皱眉,一定得要有个人能偷到圣旨,否则我们的抵抗名不正言不顺。才在细想,陈何年却开了口,“军师,我倒有个部下,自幼娴习轻功,身手灵巧,可堪大任。”

“哦?”我眼前一亮,“就这么办吧。孙别将,还请将薛温晋所呆之处的地形好好和那位勇士说说。”

“末将有数了。”

嗯,先这样一步步来吧,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待他们走后,我翻出张炳的来信。他办完齐研的事后,我就安排他到凌州探查。谌鹊对于燕巧果然没有轻动,经由丰岗一役,在他眼中,一个为了报仇而枉顾军纪的小丫头是完全失去冷静了吧?很好,我就是要你这么以为!轻视我吧,在你疏于防范的那一刻,便是我的可乘之机了。

看完张炳的报安信,我心情大好,想起那位挨了二百军棍的小将,将一盒伤药揣入怀中。首立军威,后收人心,以威服,不足以长久,以德服,恩长而效无终。

入了他的营帐,他正趴躺在榻上,背上打得皮开­肉­绽,我心下有些不忍。快步走到近前,“严校尉……”

他霍地抬头,朝我看了眼,嘴张了张,却又合上,呐呐地开不了口。

我微微一笑,将伤药交给身边一个小兵,“严校尉可要快些将伤养好呀。破敌之功可还等着你呢。”见他目露惊诧,我又道,“我奉王爷钧令,来郦阳并非只为守城,我来,更是为破薛温晋之兵。但如今敌众我寡,不得不谨慎用兵,一兵一卒俱是杀敌之将,一箭一刀都损失不起啊!在军中,我的确是小辈,也资历不深,但效忠王爷之心俱同,我们有共同的主子,有共同的敌人,更应携手共同对敌,严校尉应该相信我才是。”

“军师……”他低下头。

“今日之事,并非我有意为难严校尉。此役关系王爷大事,不可轻忽以对,平澜但有冒犯之处,请严校尉看在同为王爷的面子上,不要往心里去啊。”

他嘴巴一扁,男儿眼泪大弹,看得我直想回避,怎么哭起来?“……军师……军……严绍自知鲁莽轻狂……今日,今日,多亏军师点醒……日后,严绍唯军师之令是从,再不……再不会如此了……请军师相信我……”

我满脸尴尬,却又不好起身遽走,只得好言劝慰,“严校尉如此深明大义,实是平澜之福。啊,对了,校尉好好养伤,万万不要多心。”

“嗯。严绍等着将功补过。”

“那我便放心了。校尉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军师慢走。”

走出他的营帐,我呼出一口气,这个严绍,倒也真是率­性­得可爱。

再次转回营帐,已近三更,夜风吹来,微有些凉意,令人头脑一清。我在军图前转来转去,薛温晋有十万兵马,我军二万还不到,就算他没了圣旨以正名,我军也难占上风。众寡悬殊啊……五倍而围之……如若他来围城,不消一个月,郦阳将不攻自破……等等,薛温晋应该不会如此做的,王上的旨意一定是速战速决,毕竟六爷之兵可惧,如若拖得久了,六爷兵力回防,那就势必得撕破脸,成了逼反,而且,这一次应该还借着豫王也出兵河州、池州分了凌州兵的势吧。

时间,他要的是时间,我方却最不要时间。那么就只有引他主动出动了……严绍之举似乎是歪打正着呢!想法一有,主意就来了。先坚守不出,就看明晚陈何年的部下能不能偷来圣旨了。

八月初三天一黑,我马上遣兵调将,对付薛温晋,只能智取。一万兵马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城,在郦阳城外的罡辰坡两旁设伏,另两路留于城中,尽撤城中三百户人家于军营里安置,以免敌军被诱入城中时有所误伤。如此安排妥当,只欠圣旨这一阵东风了。

所有将士都在主营里守着,我看着烛火,也只能维持面上的平静,若是不能盗来圣旨,天亮后的对峙就很有可能全盘皆办输。

亥半,正等得心焦时,忽然帐帘一阵轻掀,烛光不过微动,帐中便出现了一道黑影。我心中又惊又喜,只见那人扯下蒙面黑纱,露出一张­精­瘦的脸,他抱拳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的文帙。

“办得漂亮,宁霄!”陈何年拍拍他的肩膀。

我站起身,“壮士好身手!此一役,壮士当记首功!”

“谢军师。”他又一抱拳,轻轻退下。

“好,陈将军,你速去罡辰坡,天亮后,一切照计划行动。”

天一亮,我即发书邀战,那薛温晋也爽快,马上就兵临城下在前叫嚣。

“晋岑王爷奉王上之令,镇守郦阳,如今将军兵临郦阳,不知所为何事?”

“豫王兵出河州、池州,王上特命我率兵前来协助。”

“哦。多谢将军美意,我军防守郦阳足以自保,不劳将军­操­心。”

“哼!我是奉王上圣旨,你敢抗旨不成?”

“哦?可否请圣旨一见?”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的文帙,展开后正要读时,却脸­色­大变,连手也不禁微微发起抖来。遗落圣旨,那可是死罪!他唯今之际,只有攻下郦阳,以求将功补过了。

我微微一笑,“将军怎么还不见宣读圣旨呢?”

“你……你!”他一把将扔那纸空无一物的文帙丢在一旁,“哼!任你百般狡猾,也难逃一死!”

我朝孙长龄使了个眼­色­,他策马而出,与敌兵应战,战了十几个回合,他佯败而逃,薛温晋料定我兵力不足,便毫无顾忌地冲杀上来,在城门处,我稍加抵抗,便放弃防守,任其先锋攻入城中。待得几万兵马入城,就让兵马守住城门,成了关门打狗之势。城墙上万箭齐发,待薛温晋意识到中计之后,后撤已是不及。

薛军大败而逃,我军也不追,到了午时,出城设伏的陈何年也率部回来。我清点人马,此一战,我军伤亡三百人,杀敌约莫五千,俘虏敌兵两万五千。算是大胜了!

晚间设宴犒赏,城中百姓还送来了牛羊慰劳军士。全军上下人心振奋,群情激动。

“哈哈,军师啊,听说你连誉满天下的丰化双杰都打败过,当初我们还不信,现在却是服了!彻头彻尾地服了!”

“是啊!真真是女中诸葛,才比子房哪!”

众将都跟着附和,我淡淡陪笑,连敬了几杯酒后,便推说不胜酒力退回主营。这仗是打胜了,但刚刚有小兵回报我说军中来了个人——明节。

我直入主营,见那人正恭敬地呆在那儿。眉心一拢,“你来­干­什么?我不是让你从此不要再出现么?五年时间还未到吧?”

“小的来助军师一臂之力。”他无惧无畏地回看着我,让我既感佩于他对虞靖的忠心,又对他的做法无可奈何。

“你能助什么力!不要给我惹麻……”等等,或许他还真能帮上什么忙!我换了番思量,脑中急转,“你真心想帮忙?”

他神­色­一喜,“小的定当奋死以报。”

我朝他看了眼,心中又有些犹疑,“你……报仇心切,恐会误事……”

“小的一定听从军师吩咐,决不自专自断。”

“当真?”

“小的可对天发誓。”

“好,那你拿着这封信去凌州交给一个叫张炳的人,让他照着信上交待地去做,而监视凌州的事就由你接替。记着,不可让任何人发现你。再亲近的人都不行!如果计划顺利,不出一个月,我定可以给你谌鹊的人头,但如果稍有差误,只怕所有知情人的命都不保。”

“是。小的谨记军师的话,不会有丝毫差误。”

“你快走吧。不要叫人发现。”我掀开帐帘,四处看了看,把他带出军营。

明节,就靠你了……只要把信交给张炳,再由张炳把信交给齐研,那这一次,谌鹊不死也让他死!他以为他在平州­干­的好事当真没有证据吗?他与豫王同谋,就必有信件留于豫王手中,而以豫王的老­奸­巨滑,他定是不会轻易毁去这个可以要胁谌鹊的把柄。对于豫王,除去谌鹊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只要再许一些好处,他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捞便宜的机会的。

我抚着下巴轻轻一笑,豫王会想要什么好处呢?对于虎州一侧,又靠近柳州的洛州,他必是垂涎已久吧?如果我能牵制薛温晋的兵力,那王上就手无真正可调去防守洛州的余兵……如此一来,豫王会舍什么取什么,就很可以想得明白了……

薛温晋惨遭大败,三日来都不敢再轻易出战。这同时也给我军以休整的时间,我静待着豫王那边的消息,明节,张炳,齐研,他们三个一个都不许有差池啊……

又过几天,六爷那边也断续有消息传来,说是已经成功攻下了平州,至此东南大定,再无多股势力相互争霸。我宽心地一笑,东南至此平安了……百姓也当可以开始重新居家过日子了,再无被鱼­肉­的不堪,也再无被逼落草的无奈,更无父兄上阵为仇的天下至恸……

想必六爷应该着手整顿东南的吏治安抚事宜了,六爷身边能人汇集,就不知是否能给东南饱受荼毒的百姓以休养生息了。想到这里,我摇头自失一笑,六爷身边既然能人汇集,又岂会想不到这一点,哪里用得着我在这里作杞人之忧?再说师傅也在呢……

“报——”

我神­色­一凛,“传。”

“回禀军师,豫王在虎州加兵,但在河州、池州处却未削减兵力。”

“很好,再探!”我吩咐完后,直接走出帐外,八月的黄昏,夕阳红得让人目眩神迷,仿佛昭示着胜利。依豫王的动向,他已是同意合作了。兵出虎州,当然意在洛州,而这一举动,当然旨在试探我的诚意,所以他在河州、池州之兵未减,是做好了两手准备。

我招来陈何年、孙长龄议事,应该要表示一点诚意才行。王上不是笨蛋,豫王兵出虎州,他应该会调薛温晋之兵去虎州驻守。而我所要做的,就是拦路打劫……

八月初十,我军暗中调到郦阳的渡口设伏,很成功地又一次大败薛温晋,把他逼回当初他屯兵之处。而之后的一段日子,我军则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敌退我进,敌逃我追,当他真严阵以待时,我军又坚守不出。薛温晋林林总总地大概败了十几次,据说恨得他把随身佩带多年的宝剑给给生生劈了个老大的缺……而豫王那边,终于送来那封对我而言重如千金的密函,谌鹊通敌的铁证!

在八月二十的那天晚上,神都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剧变:中秋日晚,十皇子在府里摆宴,而王上兴之所致,便游幸十皇子府坻,谁知竟在半夜酒酣之时,王上叫刺客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看来是事态严重,封不住了!不然以王上遭掳如此大事,怎么说也得严加封闭才是……这么说,六爷真的动手了……

我第一个认知就是不能让薛温晋的兵力回去,于是我当即招来陈何年与孙长龄,商议过后,夜袭薛军。

薛温晋毫无防备,自然被我军打得一败涂地,薛温晋只率了三百多兵马突围。我不及追赶,马上让孙长龄收编降军,而我与陈何年立时赶回凌州。现在的形势,神都可谓是一触即发地严峻,六爷远在东南,谌鹊又与豫王有私,我,是一定要赶回凌州镇守才是,有了陈何年这位资深名将相助,我应该可以调动一下军马。但愿,一切都能顺利过关啊……

不到一天,马车便已赶到凌州的府宅。下了车,我望着朱漆的大门却迈不开脚,一时间许多心思纷涌而至,竟有些情怯起来。

“军师,军师……”陈何年不知在耳边唤了几声,我才回过神来。

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举步正待上台阶,府门处却迎出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的人——儒辉,竟然是儒辉!

他含笑地朝我们一礼,“平澜,陈将军。”

“刑先生。”

“儒辉……你,你……”我极为惊讶,他不是该在平州吗?怎么会……与王上被掳事件有关系吗?而如果他在,那六爷……

儒辉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清朗而又渺远,比之初见他之时更为疏淡了,连自东丰之后一直带着的惆怅也淡得不见踪影。我心中隐隐一凉,有一种离别的预感。“我是奉令在此等消息的。”他轻笑着说。

我和陈何年互看一眼,心中都已明了,但却是不便说破的,当下只有随着儒辉入府。

“儒辉,你到几天了?”知晓了原因,我心中的担子好歹也放下了一半。

“到了三四天了,正好听说你和陈将军以二万兵马打得薛温晋十万大军丢盔弃甲……”他笑着说,语气听来似乎愉快得很,但看他的眼,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眼神是冷的,有种不确定的不安融在其中,此时的儒辉是冷静得吓人的,有种因下了决断而展现出来的果断与锐利。他仿佛已经看破了一切,随时准备消失一般。

或许我的脸­色­过于沉重,儒辉敏锐地转开一个笑脸,眼神稍稍透出些识人间烟火的暖意,“这几天我可是享尽了口福哪!燕巧姑娘的手艺可谓已臻绝境,一手漂亮的厨艺呀……真让人直想长两个肚子!”

我轻笑,燕巧的厨艺自然好得没话说了,现在一想起来,馋虫都上来了。近一年了呀,都没好好吃过燕巧的菜了,不知她有没有更上一层楼……咦?儒辉与燕巧怎么认识的呢?我颇有些思量地看着儒辉,只见他淡无可寻地叹了声,眼神是放得更远了。这种神情,看得我心中一紧,他的意思是如此明确。

陈何年是外将,自然安排在偏院的息园休息。我自然还回我的后院,儒辉与我同行,我们静静地走着,良久,他才幽幽地说了一句,“我快走了……”

纵然早已料到,纵然早已明白这个决定是最好的,但在亲耳听他说出口时,仍觉得心酸难抑。为什么都要走呢?为什么不得不走呢?为什么离别之于我,总是显得那般容易呢?是不是我的命太硬,以至于在我身边的人最终都会离我而去,虞靖,拘缘,秋航,还有成千上万的将卒……现在儒辉也要走了……我甩了下头,我这到底是在想什么!儒辉是要去过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了,那方世界里,没有战乱,没有仇恨,没有杀戮,没有血腥……可是,纵使这般美好,我却仍是不舍,一个知己……

“决定了什么时候走吗?”

“办完那件事之后。”儒辉的声音忽然间充满了一股肃杀之气,我侧脸看他,第一次见他有如此冷厉的表情,应该是王上吧!灭门的刻骨之仇呀……

他眨了下眼睛,随即把那抹让人心悸的戾气平息,“是时候了……我期待已久,等的就是那么一天,”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我刑儒辉不过一凡夫俗子,前半生为家世汲汲营营,后半生,能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已然不错。平澜,你也应该替我高兴才是。”

我强忍住眼泪,和着泪展颜,“是啊!我当然替你高兴了,不知你门前的松树能结多少松果,也好送几斤松子给我尝尝!”

“嗯,嗯,一定一定,只要不被松鼠给抢了先,我一定送来。”儒辉也笑,即使笑容很淡。

我忽然想到燕巧,那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日子一定比现在更适合她,我犹豫地看着儒辉,不知怎么开口。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开口。”

“……儒辉,可以……带燕巧走吗?”

他了然地看了我半晌,给了我一个极明白的答复,“不能。如果我带走她,我会恨你,而她会恨我,从而恨你。”

我一愕,儒辉苦笑了一记,然后走开。如果我带走她,我会恨你,而她会恨我,从而恨你……

不知想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燕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我还怔愣着以为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不确实……

“平澜,我都煮着好菜呢!怎么可以让它们全冷掉呢!”燕巧在我眼前挥手,“嘿!回神啦!……平澜,至少我还在你身边,许多事注定的就要放得下……我可以等你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她抓握住我的手,温暖而有力的手劲传来,让我的心在这一刻又恢复到往日的温馨与安宁。我反握住她的手,“是的,等到完成之后,我们一起走!”

她明淡的眼中笑纹奕奕,忽然一撅嘴,嗔道:“喂!你到底要不要吃饭?回过锅的菜可没了我的绝顶美味喽!”

“呀!那还等什么!快走,不,是快跑……在军中的那段日子可不是人过的,我跟你说啊……”一路上我们边絮叨边小跑向屋子,不知是不是刻意,我俩都未提及伤心的事,不是遗忘了,却是真正地只流连在脑海里,而不再流连在悲哀里。抬头看蓝蓝的天­色­,我不禁想,原来日子可以活得那般惬意,只要真的把什么都放下……哪怕只有一刻,也可以快乐而轻松……

回到因久别而显得陌生的屋子,燕巧已排开一桌好吃的,什么美味都有,我含笑看去,却在心中多少刺了一下,香菇炖­鸡­、红烧狮子头、酱烧回鱼块、葱香­干­豆腐……虞靖的偏爱,三人聚餐时,燕巧每回必做……

“你拿下桓河、丰岗,虞靖的仇也算报了一半,今天我做了虞靖最爱吃的,备了酒,也算是薄祭。”她笑着坐下来,明淡的眼中有一种很深刻很隐约的喟叹,“其实她太傻,有些事……何必呢……坐下吧,咱们今天不醉无归!”

“好。”我坐下,我和她都太需要一个理由来好好放纵一下,“不醉无归。”燕巧的话并不全为虞靖,我明白,却无能为力……但愿,一醉解千愁!

酒是凌州上等的垅觉芳,甘冽冽,比之“琼饮”更为有劲,没喝过几盏我和燕巧便已微醺。糊涂间,燕巧抓着我的手,半靠着我和我一起看才升起的弯月,“……平澜,你知不知道……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像刑儒辉这样的人……那么明朗……仿佛一切恩怨……在他眼里,都,都只一瞬,就……风流云散了……我,我才与他相处了几天而已……却,却……呜呜呜……”她伏在我身上轻轻啜泣起来。

我神志不大清楚地拍拍她,“儒辉……的确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啊……”

“是啊,他是个好人,他……要走了……”

“……燕巧,为什么你们都要走呢?为什么要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想要离别的,燕巧……”

“……哭,哭什么……我都没哭!……他不要我……我也没哭……你哭什么……虞靖不在了……她招呼也没跟我打一个……我那段日子怎么过来的?你,我一直等你的信……你一直都不肯给我来个信……我,我也没哭……你现在倒来哭……”

“你以为我不想啊……我怕你恨我,我杀光了丰岗的五万人……五万人,五万人!我每晚都睡不踏实……六爷让我回凌州,他连个面都不露……我忍了那么久,我,我难道不能哭!”

“好,你哭……我也哭……我们一起哭……我好恨她,好恨她,我也好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拦住她……”燕巧颠三倒四地揽我倒在地上,不断地打着地。

“……什么……”

“虞靖,要查谌鹊……我不肯帮她……她,她就去找了修月……我不知道修月的心怎么会这么狠哪……好狠好狠,她也不怕给闳儿损­阴­德。”

“……修月?”

“……我不敢告诉你啊……我知道你……你会疯掉的……她明为相助,却只是借着,借着虞靖的名,为,为自己铺路,然后,再出卖了虞靖……我好恨她……”

我呆呆地看着弯月,口齿不清地含糊道:“是呀……我会疯掉的……”

“唔……对了,”她爬起来,抓住我的领子,“不许告诉自己……你会疯的,不能告诉自己……我不告诉你,你也不要告诉自己……”

我嘿嘿地傻笑着,“好,好……”

一个晚上,燕巧不停地说重复着这句话,我也不停地重复着我的允诺;燕巧要求她自己也不信的承诺,我允诺着自己也不信的承诺……有时候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忘记许多不必要记得的事情,我想,如果不是后来修月自己说出来,我永远不会再记得有这么一个弯月清照的晚上,我和燕巧自欺欺人的一幕……

天亮了,昭示所有的恩怨都将重新提起。酒醒了,代表无奈与责任重新压上彼此的肩膀,放纵已没有理由。

对于凌州,我的到来自然也在这表面波澜不兴的府中激起了一些涟漪,人人都还记得年初时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情景一幕幕重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满手血腥。

那日,我从凌州府衙回来,径直入书房,因一直有着心事,冷不防腿上被紧紧地抓住。我惊讶地低头,看见了一个十分可爱又灵秀的小男孩。他抱着我的腿,从他摇晃的姿势看来,许是才刚学会走路没多久,想找个东西来平衡一下。

“姨,姨……要抱抱……抱抱……”小手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他有一双­精­巧的眉目,那样熟悉,那样的相象……我不用看身旁的侍奉丫鬟就知道他的身分了……是,闳儿吧……

我蹲下身,轻轻将他抱着起来,孩子不瘦,却有些气弱,稚­嫩­的小脸上,多是略显苍白的肤­色­。

“闳儿。”我听见一声轻唤,转过头去,修月一身端丽地走了过来,我看她,她也看我,眼神里已没了丝毫往日的温情,有的,只是­阴­冷冷的让人如坠冰窖的凌厉。

那丫鬟一脸尴尬地走到身边,轻声对我道,“姑娘把公子给我吧,公子身子骨弱,常会被吓到……”

吓到?我朝她看了眼,将孩子轻轻放下,从手腕上卸下一条由红绳串着的桃胡。我幼年时也常会被吓到,这桃胡是爹娘请镇上的庙祝开了光之后给我戴上的。许是真的有用,我自此后便再没被吓到了。

我将之系到闳儿白­嫩­的小手上,摸了摸他的头,“如果闳儿觉得怕怕了,就摸摸这个小桃胡,这样,里面就会有神仙跳出来保护你。闳儿有神仙保护,就不会怕怕了,好不好?”

他好奇地看了我一会儿,又摸摸桃胡,冲我展出一个极明亮的笑容,天真又无邪,“神仙保护闳儿,打,打坏人,姨,姨,亲亲。”他粉­嫩­的脸贴上来,如此率真的表情,将心中的­阴­霾一下扫去,我笑着亲了他额头一记,他才呵呵笑着由着丫鬟带走。

我和修月互看一眼,她面无表情地牵着孩子走了,身旁,小闳儿还扬着手翻着桃胡玩着,口齿含糊地说着“给姐姐去看看”的话。童稚的心,是容不下一点杂质的,但愿闳儿不会随着成长将这分姐弟亲情给沦丧了。

回到书房,我努力将自己投入到公务上去,神都那边的局势波谲云诡,六爷的部队听说已开始班师了……而豫王,他已夺下了洛州,进而有些人心不足地妄想一举压制柳州,把手脚伸向晋平来。

三天了,我和陈何年跑了许多地方,由着这些见识,我才知道,谌鹊执掌的是番怎样的天地,我隐隐觉得谌鹊的心思并不简单,他把持的可不仅仅是后方而已呢!看来,以我一人之力是不可能动他了,只有借助六爷,在六爷回府之后,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之下,不管是明来,还是暗来,那才有十分的把握。

儒辉昨天忽然临时出府了,整整一天,毫无音讯,我和燕巧都很担心,他……似乎做着一项极具风险的大事……

晚上,我睡得不很安稳,半夜时分,我猛地睁开眼,惊骇地对上一道视线,凌厉的,激昂的,甚至还带着眼睛的主人那股子微颤的激越。我呆住,一身月白的长袍,在弯月的清晖下竟显得如此熟悉又陌生……六爷?!

他朝我看一眼,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激越,看得我心一抖,是不是做梦了?六爷怎么会有如此毫不冷静得几乎颤抖的眼神?我甩了下头,才要抬起头,却忽感腰间有一股强劲的力道袭来,身子蓦地一轻,人已撞进一具呼吸急促的怀里。

呀……我张大了嘴,还未出口的惊呼闷在这具似曾相识的怀里。六,六爷,他……心跳骤急,只觉浑身血液尽往头上冲去,我以手肘微微搁开一些距离,却差点给摔死。不知什么时候,我居然已不在屋子里,而是被六爷圈着在屋顶上飞掠。

……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不然六爷不会如此失常……我拚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才想好好理出个头绪,六爷已一个俯身,落在一间小竹屋里。他放开我,也没吭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那里发怔。

我仔细打量了四周一眼,藉着淡淡的月光,我隐约地看见了墙头挂着的那幅画。原来已在水纹苑了……那么事情就是与太妃有关了?

我悄悄退在一边,心下也不无疑惑,是什么事忽然间就触动了六爷?以致于如此清冷的心­性­竟也有现在这样激狂的倾泻?……还有,照理他应该还在黄州的,从平州动身班师,不可能那么快,除非他早就动了身……我慢慢将他与儒辉的出现联系起来,会不会六爷与儒辉是同时出发的呢?如果是,那么王上失踪的事件……

我悚然一惊,那六爷今晚情绪如此激动,是不是就是说王上已……

我朝他看去,黯淡的月光投在他身上,漾出一晕极冷的光圈,他在发颤,很轻很微,像是由着心剧烈地跳着所带起的颤动。

窗子轻响,冷风灌进来,吹得我一个哆嗦,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我摸摸手臂上单薄的一层中衣,再看看一双踏着冰凉地板的赤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擤擤鼻子,我正想叫声六爷,却在抬头时便撞上一个温暖的胸膛,随即整个人都被圈住。

“平澜,他死了,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我愕住,六爷温暖的气息就拂在耳边,那样的激越。他死了……王上终于死了……

“现在神都那边都乱成一锅粥了……他的那帮好儿子,根本不急着找他……皇位,呵呵呵,要的都是皇位!没几个了……”

六爷几乎将我整个人都揉进他的怀里,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是他有些凌乱的话与激烈的心跳,颈边是他灼烫得让人隐隐有些不安的气息,我只能任他抱着,全身上下由他笼着。

不知什么时候,六爷的情绪稳定下来,心跳也慢慢平复,但他却并未放开我,本是寻求慰藉的拥抱渐渐有些微妙地变化。我忽然一动也不敢动了,那种切实的热度,使得人整个儿绷紧,心也揪得几乎想缩起来。

这一刻的紧张逼人欲狂,感觉六爷环在腰间的手稍稍松了松,我几乎立即就想要跳开,却被他扣住了手。

“你想逃走吗?”

我一愣,顿时只能呆呆地朝他傻看着,风马上窜进来,但却消不去这分热度。他­唇­角轻掀,勾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手却乘势纳我重入他怀中。

他居然乘虚而入?!当时我的眼里一定流露出不满与指挥,惹来他阵阵低笑,他俯头在我耳边轻柔又无比坚定地道:“我不会让你走的。决不会!”

我抬起脸看他,“平澜,我真是喜欢你。”他说得像在叹息,但眉眼处浓浓地透出一股温柔与怜惜。心蓦然抖了起来,他没有动,只是这般看着我,专注而深沉,近乎执着地要望进我的心,把这样的情思烙在命运的深处。那温柔与怜惜似一股柔和而强劲的水流,深深地攻陷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无坚不摧……六爷与太妃,原来极像。

在他的­唇­印上来之际,我抖着手想推开,我明知道有些事是错的,是不能做的,但是在那样的注视中,伸出去的手却使不上一丝力气,最终也只轻轻放在他的胸口。

头脑沉沉,已是什么也不能思考,只记得掌心传来的阵阵稳健又激荡的心跳的震动,一直传到心底;只记得他­唇­吻的温热,温柔地包住我所有的不安,恍惚间竟有一种不顾一切的激狂;只记得他那双幽幽的凤目流转出深浓的情意,我的影子是他眼中的唯一……

还有什么可求?此时的我什么也不想理会,什么也不想顾忌,只想好好收藏这一刻的温柔与怜惜,只想好好记取这双眉眼……

捂着眼睛不适地醒来,入眼的却是陌生的淡青­色­帷幔,陌生的床板,陌生的摆设,是很陌生,却是好像在哪里见过。

门忽然被推开,我一惊,却原来是个侍女,“姑娘醒了?”

“你是?”我低问。

“是六爷叫我来服侍姑娘的。”她很乖巧地应了声,“我去打水伺候姑娘梳洗。”

六爷……我蓦然一怔。

……我不会让你走的,决不会!

……平澜,我真是喜欢你……

我拥着被衾霍地坐起身,昨夜缠绵的记忆如此深刻而让人心跳不已。周围静极,那侍女也下去打水了,屋子里只剩下一个人,愈发显得我心跳声大似擂鼓,那样激烈……脸不由自主地阵阵发烫,火热火热的。我伸手捂住脸,噫!这般灼烫的触感,定是红得很了吧?手不自禁地抚上腕间,在没有碰到原本应该存在的桃胡时,我一愣,随即想起,那是给了闳儿的……闳儿……心在这一刻微微刺痛了一下,继而是修月­阴­冷冷的让人如坠冰窖的凌厉的眼睛。

心思纷乱起来,仿佛心头突然浇下了一盆冰水,一瞬间冷得让人龇牙。修月、张烟,她们有闳儿,有娴儿……还有拘缘、秋航……还有虞靖……

心一阵阵地发疼,六爷温柔怜惜的眼睛渐渐被漫过脑际的血­色­模糊,那里有拘缘的血,有闿儿的血,秋航的血,还有虞靖的……当一切都看不清了,只剩下一片凄红之后,浮现的是修月冷漠怨毒的眼神,让人怔在这无边的凄厉中,不得超生。

一切都是错的,都是错的。我抓着被衾艰难地喘了口气,然后掀被下床。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不能!

门被推开,手一抖,我险险地抓住被子,抬头一看,是那个侍女,“姑娘,水打好了,请梳洗。”

看她将屏风架起,并叫人抬进一只木桶,我定了定神,“六,六爷……让你伺候我梳洗?”

“是。六爷现在正在前厅议事,刑先生有晋平的军情汇报。”

我朝她看一眼,她怎么知道那么多?她似有所觉,马上又低了头。我由她扶着跨入木桶,水气蒸腾,本是极暖的,但现在,我的心底却冰凉一片,竟纳不入一丝热气。

“六爷说了,午膳就请姑娘到前厅去。”

我看她捧来一叠女衫,微一皱眉,六爷的意思是……我暗自苦笑,看来是不走也不行了。“去帮我把西偏间的包裹拿来就好。”

她不多话,立时就取了来,在我的示意下退出屋外。

换上轻便的男装后,我看了圈四周,才真正认出这里。原来竟是“洗秋阁”。那边的窗外应该就是当日下棋的地方吧,书桌上依然整齐地摆放着笔墨,一时间心头涌上无尽的酸楚,想留下点什么,可什么是该留下的?留了又有何用?

我从包裹里取出几张银票和一些碎银子揣入怀中,便推开了门。

“姑娘要出门?”那侍女居然就在门外。

“啊,是。我想起昨日在北街看中了一本书,当时手上没钱,今儿没事就先去一趟。”

那侍女躬身一礼,“那请姑娘早去早回。”

“那是自然。”我举步便向偏门走去。六爷正在前厅与儒辉商量吧……想他从容淡定的神情,我几乎就忍不住想要回头。那股冲动是那样激切,原来竟是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用情到了这个地步了吗?但,若能回头,我又何苦要走?咬住­唇­,我一阵疾步,几乎是跑着出了府。是不想让人起疑的,是真的想走得坚定的,但,在跨出偏门的时候,泪止不住地滑下……我真是喜欢你……曾经,他也是这般喜欢拘缘,喜欢秋航,喜欢修月,喜欢张烟的吧?

“这位小兄弟,你怎么了?”

抬起脸,一名老­妇­站在面前,我连忙将眼泪擦­干­,“没事,没事。”

是呀,已经决意要离开,又何必恋恋不舍?又何必在意这些?我吸了口气,直奔南边的九渡。出城是来不及了,六爷想是马上就会发现,只能走水路。我在铺子里换了身衣裳,又买了顶斗笠,终于在巳半赶到了九渡。

正要上船,忽然就骑来了一队人马。我心头一惊,忙将斗笠压低了些。

“奉晋岑王爷令,前来捉拿一名逃犯。”说话的是府中的沈万祥。我躲在人群后,连忙悄悄溜到船尾,“……凌州戒严,所有船只不得出城……”

我暗道要糟,现在是六爷最不该出现在凌州的时候,他本该低调地寻人,可现在居然是光明正大地显出名号来封城,看来是不把我抓回去不肯罢休了。心中一痛,却听舱中一名­妇­人爬了出去,“大爷,大爷,您行行好!我对岸的孩子可正等着我回去给他煎药啊……他,他发着寒,求您行行好啊……大爷!放我过河吧,大爷……”

那­妇­人涕泪俱下地跪趴在沈万祥的马前,沈万祥犹豫着,旁边一个渡客Сhā了句嘴,“这位爷,放这条船过河吧。这船上总共那么些人,有没有逃犯看得清楚。”

“是啊,是啊,放她过河吧。”

沈万祥看了看一直哭求他的­妇­人,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吧……等等,”他一步跨入舱中将所有人都看了圈。我心拎得老高,所幸身旁那个Сhā话的渡客的身子微微前倾,正好挡住了我的脸。

沈万祥没有发现,便出了舱,放行。

船驶开渡头,远远还听见沈万祥在查问渡头摆渡的人“……有没有一个模样极为清秀,身穿一身蓝衫的年轻公子来过这里……”

声音渐趋渐远,进而听不见了。走了……我靠上舱壁,心中疼得针刺一般,手不禁紧紧抓住领口青­色­的布料,忽觉手中似卡有一件硬物。我摸摸领口,从脖子里掏出一块黄玉,小巧­精­致,握着温暖异常。另一面还刻有几行小篆,我仔细翻过来看,却是:倾国心系旻持庚辰年九月廿六子时。

旻持,旻持……

平澜,你会助我打下这个天下么?

……平澜指天发誓,此生定助六爷完成大业。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平澜,我真是喜欢你……

胸口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灼热得让人难以呼吸。情动处,即是离别时。昨夜的欢爱,曾经的誓言,如在眼前,可你我之间又岂能真心相守,毫无旁鸢?你的妻子,我的姐妹,为了这个名分,多少东西失去了,多少事情做错了,如今,你要我如何能够呆在你的身边?你赠以玉佩,心意我自明了,可我此生,却是终究要负你了……连那个誓言都无从实现……

“平澜姑娘。”

耳际忽然传来一声极低地轻唤,声音几不可闻,却让我立时心惊,拾起了十分的警惕。平澜纵是天打雷劈,也决计不会再回去了。爱恨情仇不是说放下就可以放下的,但,自我跨出那扇府门,踏上这条船起,一切便不能回头。

“姑娘可是刚刚那位大爷要找的人?”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个Сhā话的渡客,一副生意人打扮,很面生,也并不年轻,一双细小而闪着狡猾光芒的眼睛正­阴­险地盯着我,如蛇蝎一般的人!我扫了眼舱中其他人,他们议论着逃犯,并没有太过注意这边。

他绽开一笑,有一种冰凉滑溜的感觉窜过脊背,仿佛一条蛇游过。我强忍住一个寒噤,没有说话,只是戒慎地盯着他。

“姑娘莫惊,我……”他凑上前,用更低的声音道:“在下兰裘生,是从神都过来的。”

神都?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忽然就这么平静下来。神都,或许就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了。“先生叫我别怕是何用意?”

他看着我,笑得更加­阴­滑,“姑娘才华,兰某早有耳闻,如今……如今十二皇子众望所归,登基在即,新朝才立,正是求贤若渴之际……姑娘,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我冷眼睇他,想不到凌州竟然还有神都的人。我故意皱眉思量了一番,方朝他拱了拱手“兰先生再生之恩,平澜没齿不忘。”

“呵呵呵,好说好说。”他摸了摸嘴上的八字胡,小眼转来转去地看我。

“平澜身犯重罪,能得先生不弃自是万幸,但眼下……”我也压低声音,“眼下平澜手无寸功,如何取信十二皇子,不,该是王上?所以,可否请先生先带我去一处安全的地方藏几日……”

“姑娘这是何意?”他紧盯着我,口气带着惊慌。

“先生莫惊,请听我一言。”我咬牙做出无奈状,“先生可知我为何要逃出凌州?”

“何故?”

“我为报姐妹之仇,想除掉谌鹊,颖丘谌鹊。”

“颖丘谌鹊?他,他可是……”

“没错!他嫉贤害能,将我的挚友生生给害死,我好不容易查到他的痛处,却反为他陷害,但此仇不报,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姑娘已有良策?”

“是,我已全部安排好,却只差最后的收尾了……先生,我想了一条妙计,就是将这证据泄露给刑儒辉,让他把事情捅给六爷,谌鹊自然不服,只要由着他们两个一斗,最好的结局便是谌鹊死,而刑儒辉给逼走……如此,我了了心愿,于王上处也可有所献上,岂不两全其美?”兰裘生,羽州武定人氏,任吏部一个候补主簿,是十二皇子一党,但却备受左仆­射­崔长河的打压,为人贪财­阴­毒,是个有些门道的小人。他会助我并将我引荐给新一代的王上是打的什么主意,一眼就可以看明白。

“姑娘真的做得到?”他皱眉思索着,这于他当然也是冒险,但显然已被我说动八分。

“平澜骗先生又有何用?我本已是个被通辑的人了……”

“好,我就信姑娘。”他下了决心。

“多谢先生,先生大恩,平澜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姑娘客气了,那依姑娘之见,到哪处落脚方便?”

“……晋平,谌鹊的眼皮底下,我有一个自己人,绝对只听我的话。”我犹疑了下,“只是眼下如何出得了晋岑王爷的地盘而去晋平呢?”

“这个么……我自有主意。姑娘放心。”他笑着眯细了眼。

我不再作声,他要他的高官厚禄,我做我的计较安排,彼此各得其所,倒也不失为一条生路。待到了神都……

六爷,平澜指天发誓,此生定助六爷完成大业。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旻持……

兰裘生居然能带着我由池州转入晋平,这虽是绕了远道,却极不易被发现,不由地,我对兰裘生又添几分戒慎。

路程行了整整两天,我也想了整整两天。想燕巧:不知道儒辉会不会终究能带她走?燕巧呀,在凌州,她可会平安?想儒辉:不知交由张炳带去给他的那张“明月松间照”的名画是否能让他明白我的意思?他真的应该走了,再不走,六爷会猜忌……而如果他真的照我的意思把谌鹊办了,那于军中是再无他的立身之处。本来如果这由我来,那也不过是多背一条惹人忌讳的名头而已,我自Сhā手军务就不再是平安自由身了,可是现在……终是要拖累儒辉了。但愿,此事一了,他即刻就走,带着燕巧走。

每夜,我都将计划细细整合,这一次是真正地做到了算无遗策,也是真正地想让自己摆脱那种心如刀割的创痛。然,几日来最是萦绕于心,牵动情思,婉转委曲不可胜诉的,仍是,终是那人……纵是走了,离了,却还是舍不得,放不下。怎么能忘记,水纹湖畔的点点心动?怎么能背弃几次三番的挚语盟誓?怎么能无视时时刻刻明里暗里的维护?伤重醒来,床畔焦灼的身影是如何扣紧我的双肩!月夜湖畔,清拔的侧影是何等样的萧索哀伤!千军万马中,策马扬鞭,凌厉中原,是何等样的傲岸!我兵败九茶山之际,一笺箴语是何等样的深沉信任!情动时,轻言抚慰,又是何等样的温柔怜惜!种种种种,其实早已镌刻于心,在不知不觉间,一个眼神,一句轻语,尽是情根深种。

只是,纵是两情相悦又如何?纵使情根深种又如何?我与他何来情缘?他依旧是六爷,是晋岑王,是执掌半壁江山、威慑天下的霸主,他……终究是要尽取天下的,纵然他亦情意深深,也不过只是一晚的嵇旻持。天下之于他,是必取,也是必得。只是待大业得成,他又将如何安排我?我的活路只有一条,但那唯一一处可容身的地方却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愿待的地方……如果他这样安排,我纵使不能反抗,也永不甘心!他,如何能这样待我?但,他又能如何待我?

所以,我也只能倾力助你完成大业,以我毕生才智心力报你情意,若能苟得残命,我请你,终能放了我,让我与燕巧,终能有机会他乡再见……

整个南边,只要是六爷势力所及,都派出了人马找寻我的下落,而我此时却躲在一条小乌篷船上听着张炳回报的消息。

“信已送到,燕姐姐这里的信也传到了,但她说,她说……”张炳有些嗫嚅。

我朝兰裘生看了眼,“但说无妨,兰先生不是外人。”

张炳防备地朝他瞟了眼,“燕姐姐说言之所出,终生不改,只待他朝共归田。”

言之所出,终生不改,只待他朝共归田……真是什么打算也瞒不了你呵,看来这条命非得保下来不可了。燕巧,你可知你这句话让我做出了什么样的承诺啊!

“明节呢?他这里交待过了吗?”

“是。他已将人都找齐了,只等刑先生将那封谌鹊与豫王私通的信交给六爷就去告发。”

“办得好。”我点头,转向兰裘生笑了笑,“兰先生,不过十日,谌鹊必死。不出一月,刑儒辉必定被逐出凌州。”

“姑娘妙计,兰某佩服。”他笑眯了眼,但话中的­阴­沉仍是充满了猜疑。

我低头一笑,这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买卖,不怕你不上钩。因为此时,神都已传来更大的消息,王上在失踪数十天后,突然被发现暴毙于其寝宫。王上驾崩,大丧是其次,皇位是其主,各皇子积极行动,十二皇子晋宁因有左仆­射­崔长河的扶植,又加上有一个手掌兵权的舅舅沙琪的拱托,在继几位皇子死的死伤的伤后,基本上是可以稳做皇位了……只是,他居然没淮六爷进神都吊丧!防六爷乘势夺了神都的确是想到了,但,鼠目寸光,现下得罪了六爷,日后还能希望好好收场?这是后话,但不管怎样,十二皇子登基,兰裘生为讨好新皇,能立个大功回去自是上策。

想起谌鹊,我的眼睛不禁一冷,再多不过十日!

八日后,九月初二,谌鹊回凌州不过三天即被拿下。动作快到令他措手不及,当日即行审理,谌鹊暗中勾结豫王,主谋毒害闿公子;其后又私通豫王,密谋反叛,欲除六爷,要胁姜夫人,以立闳公子为主公,独揽大权。如此两款大罪,谌鹊还能辩什么!更何况物证有信,人证么我也委明节找了人一口咬死,谌鹊就是想赖也赖不掉。前者只是臆测,无凭无据,单凭几个祈婆香会的漏网之人极难落实,六爷如果只因这个也不会办他。但却还有了后一项,谌鹊不能说没这个心思,六爷想必也不会单纯地相信他真能为了自己而鞠躬尽瘁,所以这后一点就足够他拿谌鹊来正一正威望了。动作真的很快,­干­净利落,相信六爷与儒辉已先将谌鹊执掌的军务都夺了过来,再以极快的手腕将谌鹊拿下,让其党羽来不及动一动就尽皆伏诛……才八天啊,真是了不得!我本以为十天来个谌鹊落网的消息就已不错,没想到,六爷出手,果真是雷厉风行!

再十天,儒辉自呈体弱,请六爷准以还乡休养。这个消息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我本以为儒辉会以六爷逐他的名义而退隐,没想到居然是自呈,难道六爷不让他走?……不过,这样也好,只要能走了就好,远远地走,永远不要再回来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番天地,终是被儒辉寻到了,寻到了。

这样,我是真的可以走得放心了,六爷如果还想我能回去,那燕巧自是不会有险,只要,她能防着修月……

等我赶到神都时,十二皇子已抢在几个哥哥之前在神都登基,成了比较正宗的王上。兰裘生向他引见我,于是,我的到来激起了朝廷上下,乃至六爷豫王那边的­骚­动。众说纷纭,年轻的王上于光禄寺设群臣宴,文官武将,甚至幕僚都在宴请之列。我本意不想如此声势浩大,但兰裘生为显自己之名,自不会同意我更名而入,至于现在这种做法会引起六爷什么反应,他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我起初并不赞同,但转念一想,要在新朝立足,这个做法似乎更为快捷方便。只是,现在这么个阵仗,难不成还要让我舌战群儒?

“各位臣工,今日我朝迎来了威镇三军的女军师,平澜姑娘。”闻言,位于宾席首座的我轻抬起脸。王上离座来到面前,以一种超越君臣之仪的亲昵姿态拉起我,“平澜,你才胜诸葛,能归于我朝,真乃我朝之幸,天下之幸啊!”

我侧身一揖,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王上如此盛誉,平澜愧不敢当。新朝始建,王上年轻英武,继往开来,自当天下归心,平澜不过稍识大局而已。”这年轻的王上,权位还未稳固,但拉拢人心的手段倒学了不少。

“呵呵呵呵,今日你我君臣相交,不必拘束不必拘束。”

我敛身一跪,“平澜蒙王上如此厚遇,定当竭尽所能,粉身以报陛下。”

“快请起快请起!”王上手一托,我顺势站起,“来来,入座,入座。”

“谢王上。”但还未坐稳,对座一名文官便站了起来,擎着酒杯先向王上施了一礼,走到我面前。

“平姑娘。在下岳征。”

原来是曾经商州济丘周湖的坐镇军师,在与儒辉对阵时见势不对,偷马潜逃。不想,居然是混到了这里。我笑笑,欠了欠身,“岳大人。”

“久闻姑娘熟谙兵法,在下想请教姑娘,兵者诡道,以何为首?”

我扫了眼四周,所有人都朝我看过来,显然是下马威。但是仅凭你一个临阵脱逃的岳征也配?我淡淡一笑,“三十六计,自是走为上计。”

“走为上计?”他一愣,转瞬大笑,“如此,世上岂有胜仗?都成了逃兵了,哈哈哈哈……”

“大人此言差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若当初大人您未在周湖军中保得有用之身,如今又岂能位列朝堂为王上效力?”

他脸­色­一白,在座的官员中也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底,当下席间传出几声哂笑。

我端起清酒浅酌一口,今日的口舌之争必是少不了了。果然还没等我放下杯子,又一个站了起来,一打量,却是薛温晋。我心底嗤笑,手下败将也敢加入这个行列?

“久仰姑娘大名。”

你我又岂止久仰?“不敢当。”我微笑着等他继续。

“据闻姑娘曾是嵇府里一个小丫鬟,如今却能声名鹊起,真是可敬可佩。”

听着周围响起的窃笑,我诚恳地看住他,“薛将军如此知己知彼,定能百战不殆了。”我与他在郦阳交手也不只一次两次,本以为他屡经败仗,会有所长进,没想却更胜于前。英雄不问出身,他以此开刷,岂不自打嘴巴?

不再理会他难看的脸­色­,我剥了颗葡萄放入嘴里。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前头蝼蚁催?眼前有形形­色­­色­的人站出来刁难我,我撑着笑脸打发了一个又一个。左侧,年轻的王上端坐着不动声­色­地喝酒。啧,真是要诚心以待,又岂会搞这些花样?不过是你做戏,我也做戏。你的戏,我不屑一顾,但我的戏,他可会懂?我会完成许诺,但无论怎么看,终是我负了他……

翌日,我受封为天官尚书,名是属于吏部,但因我身分特殊,而六爷已上折来讨说法,一时让朝廷纷争不断,所以,我的手中并无实权。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言官,只有说话的分。初来乍到,我不急。此处地接羌蒙,北防一直是重中之重,前不久又传来新可汗即位的消息。看来为了建立威信,很有可能近期就发兵南下。要打仗了,自是少不得让我带兵,现在不过等一个时机罢了。

心思很散,相思是埋入骨髓的,许多事并不是想清楚就能做得到的,而我也只能如此,把全副心思投注到天下事上,才或有所解。不能闲哪!我将手头上的事一了,便晃向府衙对面的“回蝶楼”。这儿的茶沏得颇有功夫,小菜也入味,几日下来,我便成了常客。

“爷,您来了?二楼靠窗的东间,今儿有几位大人包了,您看是不是……”店小二一见我就迎了上来。

“不打紧,瞧着通透的的位子就好。”在军中待久了,这身男装便再也没换下过。

“成。东正间一侧还有个小间,就是窄点,但清静。”

“就这样吧。”

“好咧!您请往左阶,一壶太极翠螺,马上就到。”

我走入东小间,的确是个很小的阁子,但却无窗无户,于外围只设一排围栏,放眼过去,无甚阻拦,还真是空旷又清静呢!

上了茶,我心一静,隔壁嘈杂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哼!那小丫头还以为自己得什么势呢!”

“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跟着嵇,那个小王爷在军中打了几次仗吗?依我看,那压根儿就是个暖床的……”

“崔大人这话也太过……想那平澜也是位女中诸葛,仗的确打得漂亮。”

“赵将军此话差矣,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子应该安分老实地呆在家中相夫教子才是。哪有她这么混迹在一堆男人当中的?品行不端,这还有什么才德可言。”

我抿着茶,淡淡地听着,左仆­射­崔长河,已历两朝,深受先王的宠幸,算是托孤重臣,但为人贪财­奸­佞,多受范阶等人的贿赂,自是一丘之貉。

“……要我说,那,那嵇小子也不是什么好种!”

我眉微微一敛,端起茶呷了口。

“他与他娘都是一路货,长着一张妖气的脸……”

“不会吧?晋岑王据闻并不与倾国夫人相似。”

“啧。长得倒的确不像,但你瞧那样儿!哪有男人美成那样的?要不是为了那张脸,先王早就下手除了他了,哪容得下他到现在来坐大……当年他娘水倾国可是不逊于北地第一美人江怀沁的美人,先王不是还亲封其为”倾国夫人“么?哼!也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居然妄想勾引先王,最后被嵇沧鼎赐死……也算是死有余辜,嘿嘿嘿嘿,你们不知道哇,当年我为逗先王开心,一起游幸嵇府……”

“崔大人所言恐怕言过其实吧。”

“言过其实?哼,当年我就任翰林供奉,身兼内相之职,先王什么事我不知道!就是当年刑钧的事也是我……呵呵,也是我亲眼所见……”

我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原来,原来太妃居然还蒙如此屈辱!先王是个什么德行的人!­性­好渔­色­,贪得无厌。什么勾引!那样温雅圣洁的女子会去勾引先王那样的人?定是那老匹夫乘人不在,想上前调戏,调戏不成,恼羞成怒,太妃为保先爷免遭刑府剧变,才含冤而死……儒辉的母亲就是不愿受辱而自尽的。那崔长河定是设计坑害刑府的走狗!而太妃一事,定也是他一手挑起,一手策划。

莫怪六爷会留儒辉在侧,莫怪他见到那株冰玉雕成的倾国牡丹会有如此切齿之恨,莫怪他要多方谋划,亲手诛灭以泄毕生之恨!

原来……原来啊……

我睁开眼,感觉从心底深处泛起无比的酸楚,一层涌上一层,漫过心肺,直逼喉间。满溢的呛辣感梗得呼吸都困难万分,抓着木桌的手,指甲也掐入其中。崔长何!即使将你挫骨扬灰,也难洗你满身罪孽之万一!

我吐了几口气,任凭心中波涛汹涌,我仍是松开手,稳稳地端起茶喝了口,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我已想好。掏出银子,正想付帐,却有一人坐到对面。那人一双灰眼紧紧盯着我,我于是又坐了回去,只见他从怀中缓缓拿出一块令牌,小小的乌木牌,上面有个“六”字。

我看着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句话,然后抹平,那人又看我一眼,抱了抱拳便闪身不见。

伊尹事桀君且待……平澜此生,定助六爷完成大业,此志永不更改!

六爷上的折一直压着,一时衍州军报频传,说是六爷出兵占了樊阳,并打算进占柳州。兰裘生与我通过气,崔长河一党的意思是把我交出去,以免六爷兵临城下,扰了他们的太平盛世。我心中嗤笑兰裘生,这是招摇我名字的必然后果!他现在可谓是骑虎难下了,只能听我的。前几日见了那个灰眼人,我就可以确定,六爷应该不会再为难神都,但我怎可让六爷空手而归呢?

崔党已是对立,那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太尉沙琪,王上的舅舅,新立的王后沙氏的叔叔。依他的权势,本可在朝中只手遮天,但却偏偏有个崔长河与其一别苗头。况且,再过不久,崔长河的孙女就要被册封为贵妃了,据说美艳无双呢。如此一来,我若想在朝中有说话的份量,就只有借助沙琪的力量。

好在兰裘生也不是笨人,一夜密谈之后,他便重金打开了沙府的大门,并在王后那里也颇收了几个人心呢。这一线一安排妥,我便在朝堂上进言了:“王上,如今晋岑王举兵北犯,其军备整肃,兵力雄厚,固不可与之轻战。然我王初膺大宝,天下归心,世间才子莫不如幼鸟归林,咸与相附。平澜才庸,固当不惜,仍不自量力,请陛下以臣为始,咸纳天下名士。若陛下以天子之尊贵而效汉景诛晁之弱行,岂不令天下士子寒心?窃以为陛下失之。”

“王上,因尚书大人久居晋军,于军中大事了如只掌,且深具军威,臣以为晋岑王出兵实出于内心忧惧。如今天官尚书在我朝任职,晋岑王必定心有戒惧,此举实乃一石二鸟之毒计。一则可借朝廷之手除去一心腹大患,二可弱天子之威,使王上失去如此才士,以绝天下士子归附之心。请王上三思。”兰裘生立时跟进。

王上看了我半晌,“爱卿之言甚为有理,然何以退晋岑王之兵?”

这就不必我来说了,一旁首列的太尉沙琪立时出列,“启禀王上,臣有一计,可不动一兵一卒而退晋岑王之兵。”

“哦?太尉有何良策?”

“王上初登大宝,然众皇子叛乱,不遵遗诏,自立为王,柳州为三皇子所据;崇阳山与圆朵山之间伊河河谷为八皇子所占;九皇子、十皇子也在至河两岸拥兵自重。神都自伊何以南,兵乱纷扰,豫王冯定山又强夺洛州,臣以为王上不妨诏令晋岑王除叛柳州,并准其兵驻柳州……”

“太尉之意是将柳州拱手让人?若那晋岑王贪心不足,不肯罢休,再次举兵来犯,又当如何?”崔长河不待沙琪说完便一阵驳斥。

沙琪重重一哼,“左仆­射­大人到底只是文官,不谙兵事,晋岑王若占下柳州,右有豫王在洛州虎视,左有其他几个叛贼相防,如此牵制,他还有心力做什么动作?”

我冷眼相看,不发一语,任两派相争。有了王上可发兵除逆的诏书,又得了柳州,那些个牵制于六爷又算得了什么!有一就有二,神都如今分崩离析,正好吞并,而当神都有所察觉时,我的线应该也已布全了,到时察不察觉都无所谓了。现在六爷最大的敌人是豫王,神都这边不应于他有所分心。

廷议没有任何结果,但王上已有七心动,另外的三分应该就是对我的防忌了。果然。才三天,王上满孝,册封贵妃,百官便齐聚御花园中的尚仪阁贺喜。

席间自有歌伶献曲,范阶朝我看了眼,伶人就拨起琵琶唱了一曲《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心中一刺,却没表露在面上。此曲如此意境,含沙­射­的自是我的影子。转过脸,依旧与臣僚互相敬酒,装作没看见王上打量的目光。

我退避了,却没想到曾决这个曾在先爷手下做过一年兵曹,后反投崔长河门下的小人也敢出来刁难。他仿若一时兴起地接过伶人的琵琶,弹唱起来“……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我冷笑一声,想以流浪卫国,欲归不得的宋人喻我么?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反手掉转竹筷,击着酒盅以作和,长声而歌:“枯鱼过河泣,何时复悔及,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我放下筷子,与会者有半数人朝我看来,我朝曾决冷厉地扫了眼,离座朝王上直直一跪,语出时已带哽咽,“王上,平澜平生夙愿皆在得平天下,使亲人子侄俱得安泰。自投得晋岑王府,心心念念,耗思竭虑,只道自己投得大将,能助王上一平天下,开我盛世太平。然,入军才知,晋岑王野心勃勃,其下谋士也多­阴­险狡诈,我七姐妹誓同生死,却因谌鹊嫉贤害能,只余四人,也是反目成仇。此仇此恨,我何以甘心!……我百般设谋,只为得报大仇,然晋岑王其心不小,视谌鹊为心腹重臣,我之忠心反为欲杀之而后快的罪证……我……我本已是必死之人,幸,幸得王上不弃,如此厚遇,此生已决意定当粉身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然朝中多有大臣不信平澜能真心归附,王上,平澜生平所见能如此礼遇下士之英主,唯陛下一人,此情此恩,铭记终生。如若王上终当不信平澜之倾心以报,平澜愿以死明志!”说罢我一脸悲愤起身,作势欲撞石柱。

“拦住她!”王上一脸惊骇,待手下侍卫拦住我时,他才舒出一口气,安抚道,“君心如山岳,虽积金至斗,知汝不移。”他又转回头,朝身旁的人道:“今后不得再有人提及平澜的旧事,如违此令,必得重罚!范阶,就照太尉前儿提的意思拟旨。”

“是。”

我抹了抹眼泪,朝曾决看了眼,他明显地缩了一缩。

柳州的事基本平息,我便被拔擢为翰林供奉,几乎就是兼了内相之职。这是高位,但我无人,只靠太尉的扶持,极难有所施展,而要除掉崔长河一党,必须先断其爪牙如范阶、曾决之流。可是解决这些人,我不能亲手来。现在想来,唯一能用得上的就是兰裘生了。我小小转了个手腕,让沙琪出面,将兰裘生调到了吏部,成了吏部侍郎。如此,我的人脉便通过他,一一进入朝堂。

如今真的孤身作战了,身在异地,我忽然就觉得凌州是那样一个让人温馨的所在,即使那里也有­阴­谋,也有为难,也有伤害……但却是心之所系,情之所钟,纵然有着万般不能回头的理由,仍是如此的牵念。他……可好?前些日子有军情说六爷已与豫王在洛州均水交锋,小胜一场。他可是为着豫王的事烦心呢?还有燕巧……儒辉走了,她还会再笑出以往的快乐吗?……还有……修月、张烟,闳儿、小娴……原来恩怨也会因远离异乡而有所淡去……不能原谅,却已是恨下不心。在神都,我见识到了真正的后宫,内相的职务与身份上的特殊让我可以进出宫闱。也因此,我看到了那种帝王背后的辛酸与凄凉,成千上万被埋入深宫的女人,有老有少,有­阴­险有单纯,单无一例外地都带着­阴­暗的气息。这就是所谓的后宫生涯吧?

如今方知那曲宫人时常哼唱的小曲儿果真是情真意悲,不胜凄凉。“腐草舞萤火,垂杨只暮鸦。合欢枕畔苦忧煎,鸳鸯帐底难成眠;相思情无已,何堪红颜老,春花秋月空妍丽,良辰美景实奈何,痴心一片甚堪怜。离宫恒绝旷,兰艾苦摧藏,平生志念托东风,乞望颉颃不可得……”

今儿是既望,天边一轮圆月,清晖朗照。心中忽然就闪入一个念头,是不是,终有一日,六爷得坐朝堂,他的后宫也是这般­阴­暗凄凉?这个疑问就像蛛丝缠身,于心中留下一刻印记,抹之不去……

借着后宫争宠,我成功地让崔长河与沙琪的矛盾激化,我与兰裘生虽是太尉一党,但因此时已稍有羽翼,所举之人,所议之事反而更如我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而曾决这个叛徒也终于假着酷吏之手除去。

此时,神都西北的仲津与潼关均传来简书,羌蒙可汗率十五万大军急攻潼关与胡杨渡,已强占五个重镇,边关告急。沙琪欲举荐我为主帅,被我拦下。因为我知道,王上此人心胸狭窄,为人多疑,我若手掌兵权,只怕他会夜不安枕。但如果拜薛温晋为主帅,他也担心白白折了一员大将。毕竟我与薛温晋不和的事,朝野上下皆知。所以,出征一事,我不能提,相信王上也还想试一试,是不是一定非我不可,如果真是朝中无将,那他也只有损一个薛温晋来保他的宝座了。

又二日,即十月初三已入深秋,但前线的战况却是如火如荼,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频传,潼关已快守不住了。被遣赴前线的薛温晋败绩连连,若不是念在崔长河的面子上,王上早就下令让其自裁。但也因为薛温晋如此不济,王上对于崔党也多有疏远。

终于,在僵持了十二天之后的十月初八,王上又征集了八万兵马,由赵黎佐领,我为军师,速救潼关。

我连着几夜不眠地与赵黎详究着军报中的所有情况:我军何以会连战皆败?敌军拿准了我军的什么弱点?

潼关,潼关,其南北长约六十里,东西约有四十五里,北临华河,南依高原,关背别望沟,关左有山,关右是河,关隘当险而立。关东高原夹道,仅容单马,行走五里,视力所及,只见一线青天,古人称关前五里暗六,即指此地。其城高耸峭立,南面与东南一隅,是顺山势之高下,削成垛口,这就把祺云山、凤仪山、象山、砚山、别望山等囊括于城中。正因着如此险峻,才得以一阻羌蒙凌厉的攻势。但是,光守潼关显然不行,羌蒙已夺下胡杨渡,只怕待其援军一到,潼关就成了瓮中之鳖,只待人取了。

赵黎的意思是先截胡杨渡,再反绕回去两面夹击潼关的围兵。这是一个大方针,但是胡杨渡地势平坦而开阔,羌蒙又多彪悍而骁勇善战的骑兵,伏不可得,战不可胜,要如何截住?北地的战场对于我来说是比较陌生的,南方地形多变,崎岖逶迤,山势起伏,多可设伏,但是北地就不同了。地势高旷开阔,平坦多利于骑兵,而羌蒙素以马上安家,这优势是我族农耕为业的军民所欠缺的。我仔细回想着师傅平日教过我们的东西,当年师傅驰骋中原,威镇北疆,他的话应该非常有用。

胡杨渡四通八达,东可接潼关,西可通伊河,南可达凤仪山,北可纳鹿原五镇。‘我可以往,彼可以来,曰通。通形者,先居高阳,利粮道,以战则利。’

“赵将军,你看这样可不可行?”我拿过地图,以手划线,“派出一队人马暗暗潜入伊河北岸,在鹿原的官道上断其粮草,这边再乘势出击……”

赵黎沉默半晌,忽然拍手叫好,“军师奇谋,赵某今日算是领教了。就照军师之计行事。”

十月十四日晚,据细作的回报,我领三万­精­兵伏于鹿原官道两旁的林子里,果见四更时分,羌蒙的运粮车队,长长地排了一里左右,由几百人押运而来。我待其整个入了林子,一声鸣箭,部众掩杀了出去,不过半个时辰,便将其粮草尽数截来。而羌蒙人逃得逃,伤的伤,我并没有为难他们。

“将粮草尽数烧了。”虽然这么些粮草烧了可惜,但这是敌方后部,带上了反为麻烦。

看着几十车的军辎烧光后,我掉转车轼,回军。明日天一亮,就该有胡杨渡一战了。北地的地形利于骑兵,也利于阵法,我在渡伊河之前忽然就想起了邱御幸的八元撒星阵法,似乎很可一用,就将布阵的详细方略都与赵黎说了,不知这几日他练得怎样了。有多少成效便有多少破敌的希望。

正行着的马忽然打了个趔趄,车身跟着一震。我默然看着副将替我将马换过,鹿原马彪悍而壮硕,比之‘黑魁’也少有逊­色­……当日共乘一骑,死里逃生,那激越的呼息竟似仍在耳边,生死与共……那时的颤抖是为了他?是为了自己?亦是为了这份认定?……回营之后,练习马术,不能再拖!……谁竟想这一搁便再无机会了……如今我依然会随身带着滇云的白药,却没有人再在耳边提醒一名好军师首先要做到确保自己的万无一失的话……

心中黯然,莫道不销魂,相思甚处已成痴……然,我纵是不能与你相守,也要助你打下这大片江山,遂你心愿,也全我情意。

我抬头深吸一口气,就从平定边防开始吧……

待我回军在胡杨渡与赵黎会合之时,赵黎刚刚大胜了羌蒙一仗,迫使其军后退了十里。我一入军帐,赵黎便笑着向我道:“哈哈,军师妙计真是出神入化,那八元撒星阵法变幻莫测,所向披靡,打得那些蛮人……唉,要不是所习未久,阵法变幻上多有生疏,此战必能擒来那名羌蒙悍将杭木顿……”

杭木顿?怎么好似在什么地方听过?我心下有些犹疑,但并未深想。“赵将军,趁敌军锐气初挫,我们不如来个再接再厉怎样?”

“夜袭?”他眼睛一亮。

我轻轻一笑,“平澜谨遵将军将令。”

才过戌半,我军六万兵马偷袭十里外的敌营,敌军毫无防备,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只可惜其大将杭木顿率了三千兵马突围而走,但不管怎样,我军初战大捷,潼关之围得解。军报上传,直气得苦守潼关的薛温晋脸­色­发青。

我军重夺胡杨渡,将鹿原夺回两镇只是巧袭,毕竟兵力不足,敌军还是会再来。果然,才隔两日,羌蒙军卷土重来,又领七万­精­兵在离我军营寨十里处的肥羊坡下寨。赵黎这几日勤习阵法,撒星阵已练得颇为纯熟。获悉羌蒙再来,当下夸口要拿下杭木顿来立头功。

我对于军功全无兴趣,只想早点解决战事,北地的冬天极冷,还未到十一月,却已下过了一场小雪。天骤然冷下来,但军中军备却极差,许多兵卒都无冬衣佐身,这仗拖得愈久愈为不利。还有一点,与羌蒙战,还不如与羌蒙结盟。羌蒙是近年来日渐崛起的部落,但其仍多受东北一带的突利汗王的压迫。而于神都,突利汗王早在十年前就夺了同西十六州和科沃地区大片肥­嫩­的草原。如果能与羌蒙联手,一西一南夹击,夺回同西应该不是太难的事。只不过现在看起来,羌蒙的可汗似乎只意在报连年来神都对其的不公正待遇,而没有想过更图大事。

那打也只能是打了。“赵将军,敌军此次来战,语出狂妄,必定以为上一次我军只是侥幸取胜,因而定会托大的倾军来袭。不如,我军乘机袭取了他的营寨,让他腹背受敌?”

“嗯,此法也可行。那依军师之见,多少人马去袭敌营?”

“由凤仪山绕去肥羊坡,再袭其营寨,大约要三万人左右。”

“三万人?那这个阵法如何布得固若金汤?”赵黎脸­色­一沉,“只能派出五千人马。”

五千?我眉微微一皱,心中不齿,赵黎定是怕我来争这个军功。“至少一万,不能再少。”

他沉吟了半晌,终于勉强点了下头,“好吧。不过此去劫营多有险阻,军师还是明日与我一同前去阵前吧。”

真是防我防得彻底了,我若是想与你抢军功,又何必将破敌之法都与你计较!“多谢将军挂怀,平澜谨遵将令。”

次日对阵,我闲闲地在一旁打量敌军中一直未说过话的将军,身着厚重的战甲,庞大的体态、壮硕的身形在在都显示出十足的霸气。他手执长戟,横马一立,竟隐隐有万夫莫敌的气势。果然是一员虎将!眼光淡扫过去,竟发现那悍将竟有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而那如电的目光居然直朝我­射­来,如此惊异,如此戒慎……他认识我吗?怎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呢?

只见他微微一笑,粗壮的手臂一扬,其兵卒立时摆开阵势。我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但已然不及,赵黎已吩咐下去摆阵,几万人马整齐迅捷地移动开来。但我军一动,敌军也跟着动了,那将军一挥令旗,从其阵中迅速地涌出两队人马,个个都是手持弓弩。我一惊,马上拦住赵黎。

“赵将军,暂停布阵!”

他一愕,随即不耐烦地道:“军师还有什么事战后再说!”

我咬牙,“暂停布阵,否则我军会损失惨重!”

“你说什么?”

“他设弓弩的手法,我曾经就用来破过此阵,而且是大破此阵!”

“你,你是说……”

“为今之计只有依我令旗指挥,万不可再用故计,否则,丢失胡杨渡,潼关失守,我怕你我二人都只有以死谢罪了……”

“好,那就交给军师了。”

他将令旗交给我,我一手接过,不知道军中士卒能不能有适应如此变动。

方阵变幻,由八个开阖的门户缓缓变成了左右张开如鹤的双翅,大将被围于阵形中后,以重兵拦护。鹤翼阵,就是这种攻守兼备的阵形,意可左右包抄。只要两翼张合自如,既可用于抄袭敌军两侧,又可合力夹击突入阵型中部之敌。这个阵法我只用过两次,上一次是与黄天正阵决。如今敌兵强悍,但他却弃铁骑而改步兵,显然是只针对八元撒星阵法而来,要拚还有一线希望,只要他能在见到我变幻阵法后军阵有所凌乱……

我紧紧盯着那员大将,他不是杭木顿,他也并未冲锋陷阵,在看见我变幻了阵法之后,浓眉叠起。看来他真的没有做另外的打算,我总算宽了宽心。虽然兵卒于鹤翼阵并不娴习,但好在赵黎素来治军严谨,士卒对于旗令很是详悉,所以这个阵虽说速度不快,机变不灵,但一经交锋,切中敌兵也不习步兵之弱,总算是挽强为弱,颇占上风。

“当当当当……”

我抬头望去,敌军将领在鸣金收兵。我见好就收,也停下追击。但他却并未就走,虽处败势,却依然阵法不乱,只见策马上前,朗声道:“布阵者可是平澜平军师?”

果然认得我,会是谁呢?我驱车上前,淡淡一礼,“正是平澜。”

他仔细地又打量了一番,才大笑道:“我素知军师用兵如神,当日在桓河,我主也与军师有过交集,这阵法,本想学一招军师的故技,却原来在鲁班门前耍了大斧……哈哈哈哈……军师在此,我辈岂敢再与争锋!请军师稍待,我回禀我主,自有一会!告辞!”说完竟就撤兵急驰而去。

当日桓河?莫非竟是宝氏兄妹?羌蒙的可汗与公主?我带着一肚子的惊疑回营后,劫营的副将也回军来报,说是敌军不但未回营寨,还引兵尽数退出了鹿原镇。

“今日大将叫什么?”

“正是羌蒙汗王座下第一猛将其木得。”

其木得……如果羌蒙的汗王真的就是宝康,那联盟就有可能了。当晚我把我的想法与赵黎说了。赵黎其人虽说对于军功异常执着,却并不是个钻营小人,有远见,也有头脑,分得清大局,我与他如此一说,他沉思了半晌,基本同意与羌蒙联手以夺回同西十六州的想法。

于是,我俩联名上一道折子投到兵部,我还暗中书信两封,一封给太尉,一封给兰裘生,不过,我想有崔长河在,王上还是不大会接受我的提议,除非下一剂猛药!

待我赶至潼关时,关外的羌蒙军已后退二十里扎营。但才入城,薛温晋不怀好意的目光就时不时向我瞟来,让人警惕万分。果然,不过半天,兰裘生便有飞书传到。神都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儿。本来我的意思是让兰裘生将一个月前拿下的范府家人范古送交刑部理判程彰审理,并连带地牵出一票人,但谁知,崔长河竟快他一步,上折参了我一本,说我与羌蒙私通,和谈一事实为叛国……崔长河,到底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了。但他还是错算了一着,眼下王上怕的到底是什么?是我这个有可能和羌蒙私通的人,还是羌蒙,这个真正要攻进神都的彪悍部落?他算错了,王上在他眼里是一代雄主,在我眼里却不是。我在他眼里是个无处容身,只得忠于神都的谋士,但我依然不是。王上要定罪他自定罪,如今我兵权在手,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够他担心了,更不要说我其实已有实力逼宫了。太尉是个明白人,他会小心劝住王上,也会在朝堂上与崔长河力争,至于我,只要能退羌蒙之兵,一切自不在话下。

本来是不想薛温晋了,免得有人说我公报私仇,但现在看起来,不把他给带进去,王上那里还盖不过……我将信转给赵黎看了,他狠吃了一惊。请求结盟的表折是我和他联名的,这里我如果是叛国,崔长河当然也不吝惜赵黎这一颗棋子。所以,现在赵黎就是我的同盟,因为拿下薛温晋还得由他来。

“赵将军,你看,我们还有活路吗?”

“……马上撤回神都去向王上澄清事实?”他显然是在试探,谁都知道去了神都才是没有活路。

“……将军,去了神都……我们还能活着见到王上吗?”我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让他明白我的立场。

“……那只能另想办法了……唉!崔相也实在……国难当头,居然还在那里假公济私!社稷不幸啊社稷不幸……”

“将军,唯今之计,只能先想办法转开王上的视线……”

“怎么转?”

“当然是比私通羌蒙更大的事喽。”

“愿闻其详。”

“将军,一个月前,刑部理判程彰拿到了一个人,叫范古,刚从突利回来,被人密报,现正暗中关押在刑部大牢……”

“突利回来……范古!”他站了起来。

“是啊,似乎和中书舍人范阶范大人有瓜葛呢!”

他听了这话闷了半晌,终于又坐了下来,语音低沉“军师之意我懂了……事不宜迟,要不就在今晚动手吧?”

我微微一笑,“好。平澜一切都听将军的。”

当晚,在晚宴上,赵黎就依王上派他出兵时所封的虎符夺了薛温晋的兵权,然后拿下他,缴送回都。罪名自是私通突利,故意战败,以好让突利的兵力往南更进一层。也确实,突利看到羌蒙轻易就在仲津与潼关两处得利,也派兵在此以北蠢蠢欲动,想来分一杯羹,这就正好给了间接的证据。

其实证据有没有都无所谓,关键是看王上的宝押在哪边,目前看来,我方比较占优势一点。如果真的没有错,那就应该好好谢谢宝氏兄妹了。

十月二十,在神都闹得沸沸扬扬了五天之后,王上终于定了范阶与薛温晋的罪。两人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同时朝中牵连官员达三十五人之多。如今崔长河是落了势,范阶是谁的人朝中上下都知道得清楚,通敌卖国的事如若没有他指使,想来范阶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此案一办,他自是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来自碰霉头。看来兰裘生与程彰真是乱世中最擅­阴­谋的朝臣了……

这厢,连续八天没有动静的羌蒙派了个使臣过来,说是请我赴宴。此举让我一时犹豫起来,什么意思?羌蒙可汗的用意何在?是单纯毫无心机地想叙旧?还是想来一套离间计?不论是哪种,都是不好解决的麻烦,想了半天,还是上折给王上,请他准我借此机会与羌蒙可汗详谈结盟一事。现下没了崔长河,又斩了薛温晋,王上自是只能准我的了。

十月二十五,王上遣了礼部侍郎向汉青、凌练,兵部侍郎宇文书达抵达潼关,并准我以右仆­射­之职携同几位朝臣一同出使羌蒙。目的达成!

“赵将军,此去福祸难料,请将军积极备战,勿以我等为念。”临行前交待一句,我便与众人出发了。

两辆马车驶出潼关,经过长长的一溜狭廊,车马渐渐平稳起来,我撩开车帘。草原上青天白日,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满目迷离的景致便突兀地映入眼帘。又长又宽的伊河从远处蜿蜒而来,静静地淌着,将莽莽草原划成两半,一半在青天外,一半在青天下。一览无余的开阔之地,坦荡如坻,虽是衰草连绵,但仍有一种让人心旌动摇的震憾。葱黄的原野上,远远点缀几点牛羊,黑黑白白,有些落在山半坡,有些落在明明秀秀的伊河畔。

再行一阵,便是勒云山,北接祈香高岭,势如屏障,其间莽原起伏,森林茂密。而山坡之下,密密连延二十多里的营帐但出现在眼前。不时有马群急驰而过,带起一阵呼啸之音。偶有几名羌蒙青年天蓝­色­的身影奔过,夹过几声爽朗的欢笑,显得如此青春与活力。

车马行到军前停下,我与几位朝臣一同下车,已有羌蒙的将军在营外迎候。我细一看,这将军健朗又年轻,神采间似还带着稚气。他抱拳向我们一礼,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道:“我主已在帐中设宴,贵使请!”说完还朝我笑了笑。

我猜测,“杭木顿将军?”

他咧嘴,“是我。右仆­射­大人请。”

我朝他回了一礼,与众人一同入营。才没行几步,却见眼前一花,一名头戴缎面盘丝荣花毡帽,着一身­嫩­绿为底间以深青山水纹路的长袍,腰间还佩一条镶有“乌力吉”图案的腰带,足蹬一双蹄形马靴的少女一下子就到了眼前。我还没看清楚就听见她快活地喊声,“平澜,平澜,你还记得我吗?记得我吗?”

我将眼前健美的少女仔细打量,乌黑的发辫随着她舞蹈似的左右打转,甩啊甩着,看得人有些头晕。但她明快高昂的声音还是让我记起了,“哈清!”

“啊!你记得我!你真好,平澜!”她停下来,抓着我的手臂,眼睛明亮得如同草原上的星星。

我朝她一笑,见她已经平静下来,便退开一步,“胤朝使臣见过公主殿下。”

“哎!别叫我公主,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哈清。走,我带你去看看我刚驯服的马,我还有许多事要和你说呢……”她说着就要拉着我走。

我为难地想挣脱,无奈这小姑娘人小劲却不小,另几个大臣更是看得傻了眼,向汉青急急地想要说什么,杭木顿却笑着拦住:“那几位先请入帐吧。右仆­射­大人,等会儿请公主殿下一起过来用膳。”

于是,我被拉走,去看生平最与我犯忌的却被哈清驯服的马。她拉着我说了好多话,日头快落下去时,我了解了她的成长史。

斜阳余辉,日暮的草原别有一番磅礴的气势。我与她一起站在半坡上,直到夕阳落下,她忽然就转过脸来看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夕阳的缘故,哈清此时的脸异样的火红,美艳非凡。

“平澜,你,嗯,你……”

看她支吾着,我不禁奇怪,有什么事会让这样一个爽朗的草原姑娘羞于启口?“什么?”

“你……你喜欢我吗?”

她说得很轻,但我却听得分明,刚想应出口的话在见到她别样的神情时忽然顿住。哈清……她,她居然……她的意思是对我钟情吗?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从未觉得男装打扮有何不妥,但现在看来,似乎……似乎……

“哈清,你说的是兄弟姐妹的喜欢吧?”我小心翼翼地求证,虽然根本没抱希望。

“不,平澜。”她热切地看着我,让我心里陡然一震,“平澜,我是真的喜欢你。在你救出我和皇兄的侍从的时候,在你冷静的指挥部下打仗的时候,在你温和地对着我笑的时候,我就开始偷偷喜欢你了……平澜,你,你有喜欢的女子吗?你在中原有中意的姑娘吗?”

“没有。可是……”我想解释,这个误会可不能延续下去,应当马上解决才是。

“公主殿下,平澜大人,可汗有请。”有个小兵过来请人。

我烦躁地点点头,想先把事情和哈清说清楚,但哈清一听这话,却低头一笑,一溜烟地跑开了,让我想追都无从追起。要命!怎么可以发生这种事情!

“平澜大人请。”

我无奈地朝小兵看一眼,只能先进去大帐再说。

这是正式拜见羌蒙汗王,决非当日落难的宝康可比。华贵的毡帐织得富丽堂皇,其地铺着又厚又密的毡毯,踏上去,轻软柔厚,竟似踩在云堆一般。羌蒙的汗王康硕可汗宝康正端坐君位,一身华服,天青­色­的裘袍,以云火为饰纹,对襟处也同样饰以乌力吉的祥纹。头戴皮帽,足蹬筒口皮靴,深具羌蒙族人的宽厚大度与粗犷坦荡,而其服饰的华贵也尽显王者尊贵。

他先吩咐开宴,又和我寒喧一番,席间马­奶­酒清甜飘香,让人食欲大动。但我自入宴以来,一直担心着那个事。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如此场合又岂可说开?心有惴惴,一直担心哈清。万一她做出什么不当的举措来,既闹了我的笑话,也损了羌蒙的颜面,到时候不定还会影响两国的结盟。嗟!这事闹的!

宴至一半,哈清忽然就跑到宝康面前,俯身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说话,宝康还不时含笑地瞟眼过来,瞧得我心里直发毛。

不待想妥不妥,我赶紧抢先开口,“汗王,此次平澜奉王上旨意,前来赴会,同时也秉受圣意,想与汗王商谈一下两国结盟的事。”

宝康挥手示意哈清先坐在一边,正­色­道:“我羌蒙部几年来多受胤朝皇帝欺压,两国旧有仇怨,现又交锋,结盟一事不必再谈。今日之宴单为道谢当日之恩及……”

“汗王可容小臣说几句话?”

“请讲。”

“汗王可知,今时羌蒙与我朝交战,那突利也发兵仲津,蠢蠢欲动?其意欲何为?无非是想乘此隙侵夺两国之利。汗王天纵英才,想必早已清明于心。突利可汗狼子野心,汗王岂可割己之利而遂其渔翁之行?如今突利称霸北疆,雄踞草原,却还虎视羌蒙千里的肥沃草原与中原的富庶繁华,其心如此贪婪不知节制,若贵国与我国交战,则其正好可乘隙夺之。反之,若两国联手,尽释前嫌,则一西一南夹击,可相互配合,两厢包抄,如此,不但可压制突利野心,还对你我双方有利。我可夺回同西州郡,于羌蒙则可一血三十年大仇,使怒博格草原重归旧主。汗王,分则两伤,合则双利,您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扫了眼在座的羌蒙臣属,其中大相巴图,大将军其木得、布日固德都敛眉深思不语,心中略有三分把握。再看宝康,只见他也是揪着眉略有所思,沉吟半晌,“……可是,胤朝与我族交恶多年,其间仇隙,固非三言两语可解……”

“汗王,我朝与贵国交恶,然其衅端为何?我朝与贵国之隙始于牧天可汗十三年十月,而突利于同年九月下旬,兵袭阿达米草场,虏牛羊千头、羌蒙女子百名以归。回程时又劫掠我国鹿原镇。我国发兵追击,正遇上羌蒙的追兵,两厢误会,此为首也。而后,牧天可汗十七年,贵国因沙尘席卷,渡河而牧,遭突利骑兵伏击,但其人却反诬为我国所为。于是两国相战,遂为交恶。至牧天可汗二十三年,两国又因突利从中挑唆嫁祸,终酿鹿原大战致使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此间种种,皆由突利为祸之肇始。胤与羌蒙本无深仇,所以交恶,皆为突利之故,望汗王深思之。”我顿了顿,接着道,“突利侵我科沃及同西州郡,是为我朝之仇。而突利之于贵国也是三十年的血仇。胤与羌蒙,有共同的敌人,有共同的冤仇,唯今之计,正当两国同仇敌忾,一同歼敌才是……犹记腾厥可汗三十七年,突利兵侵怒博格草原,虏牛羊千头,­妇­女三百八十名以归;牧天可汗三年,突利火烧喀拉沁城三日,城中百姓二百三十户,共计男女老幼五百一十人,尽皆惨死;牧天可汗十三年,突利又起衅端,在挑起羌蒙与我国交战之际,发兵袭取怒博格草原,使一万八千羌蒙族人沦为奴隶,饱受荼毒;牧天可汗十五年,突蒙杨公丘大战,其人背信弃盟,虏王子苏赫巴鲁为人质,胁迫羌蒙拿五千牛羊,黄金一万两,美女百名以换;牧天……”

“别说了……”宝康以手捂脸,哽声制止。

我吐了口气,看着众人。与会之人俱是面有凄­色­,哈清与杭木顿甚至已在那儿啜泣,几名将军满目悲愤,都直直地望着宝康。

我朝同来的向汉青等人看了眼,事已成了八分。

宝康终于放下手,吸了好几口气才道:“……结盟一事,关乎两国,我要与众臣商议了才能决定。今晚就先请几位使者到别帐休息吧……”说着便起身欲走。

我朝哈清看了眼,出声道,“汗王,小臣有几句话想和公主殿下说,可否请公主移步?”此话一出,我就有些懊悔。

哈清一听倒是立时就要走过来,但宝康一手将其拉住,“公主也在表决之内,贵使有话,不妨日后再说。”

他语气虽和,但却不容反驳。我暗悔过于心急,反而弄巧成拙,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走出帐外。唉……这次没来得及说,只怕日后更加牵扯不清了……

一连两日,我都没能见到哈清与宝康一面,连信也不得上递,真把我愁得什么似的!同来的几名大臣都出声询问,但这事若能说,我也不会等到现在。到第三日晚间,我正想辙的时候,小兵来请大帐赴宴。我心一紧,又是一宴,恐怕宴无好宴。一连三日任何消息也无,却于晚间来个宴会,这其中恐怕有什么刁难了。

我思量着进入大帐。抬头一瞧,却见在座的几乎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羌蒙人。族中的长老?!我暗道不妙,在见到哈清明艳的笑脸时,也只能苦笑以对,看来今晚难逃一劫,或许前面一番结盟的说辞都有可能白费,唉……

宝康见我一到,立时满脸都是笑意,“啊,平澜到了。”他转过脸,朝几个羌蒙老人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大概是在向他们介绍我吧。本来已有的三分不妙,在听到称呼也变了之后,更加担心。

入座后,宝康打开了话匣子,与我大谈特谈他羌蒙的种种风貌,我只能陪笑一旁,待至宴半,他忽然略带神秘地道:“自当日桓河一会,我就知晓了军师超群的智慧。这几天与族人商议妥当,我决定与贵国结盟。来人。”

我疑惑地看着他叫入大帐的三个侍女,其人手中各自捧了三个盒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我将结盟的国书只放在一个盒子里,你可以问她们各自一个问题,但她们只有一个会说真话。如果你拿到了国书,我还有一项馈赠,如果你猜错了,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怎么样?”

我心中微哼,容得了我怎么样吗?与我同来的大臣都朝我看过来,眼中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我猜错了,那就等着回朝受罚吧!“好。如果我对了,汗王可不可以也答应我一件事。”

“好。”

“谢汗王。”我一揖,走到侍女面前,来回踱了几步,心中略略有了点底,我看着第一个侍女,“国书在你盒子里吗?”

“是的。”

是的?我心中微微一喜,接下去的话就应该比较好问了,我看向第二个,“国书在她盒子里吗?”

“不在。”

不在!那是不是可以好判断一点了?我面对第三个,“国书在你这里吗?”

“不在。”

第一个第二个答案相反,却必有一真,那第三个无疑就是假话。我一手拿起她手里的盒子,示意向汉青拿出王上的旨意,双手奉上,“汗王英明,愿两国永结盟好,世相维护。”

他哈哈大笑,“平澜啊平澜,果然不愧是哈清……”

我一皱眉,赶紧打断他,“汗王,您许诺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是。你有什么请求?”

我朝四周一看,“可否请单独禀明?只留汗王与公主?”

他微讶地看了看我,仍是点点头,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什么事?”

我敛身跪下,“汗王,结盟是事关两国百姓生存的大事,请汗王无论如何不要因个人私怨而枉顾家国公利。”

“你有什么事要这么说?”

“平澜……平澜只能辜负公主殿下的一番心意了……”

“你说什么?”

“平澜……你,你是说……”哈清看着我,快哭出来了。

我心下微微一涩,咬牙道,“公主错爱,平澜实在惭愧,可是,平澜只是一介女子,恐怕难系公主情意……”

“什么!你说你是……”宝康从君位上一步跨了下来,但还是没哈清快,只见她一个健步就扑到我面前,“你说你是女子?!你,你是……”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缩在一边,整个大帐中除了安静还是安静,非常让人难耐的安静。许久,我惴惴地抬起头,但还没看清楚,就见哈清已经涕泪纵横地扑入我怀中号淘大哭,“……我,我喜欢你的……但你……你说……女的……女的!”

我心下有愧,只能任她抱着大哭,直到腿脚都麻了,衣服也哭湿了大半,她却依然没有收势,我求救地看看宝康,他一脸感叹地杵在那里发怔。这对宝贝兄妹,真是!我心头苦笑,慢慢扶起哭得稀里花啦的哈清,替她擦­干­眼泪,柔声道,“哈清,你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好姑娘,热情纯真,老天一定会派下一个真正优秀的小伙子来喜欢你,爱上你。别哭了……你想呀,那个小伙子会有一身不凡的武艺,会有一道挺拔的背影,一双坚定而强悍的手臂,他会呵护你,会保护你,温柔时,他会用那双清明而专注的眼睛看着你,就仿佛你是天边那唯一的一朵白云,他会对着轻轻的笑,告诉你他很喜欢你,你的影子就是他眼中的唯一……”你的影子就是他眼中的唯一……那一天,那一晚,那一刻,他在我的心头,我在他的眼中……明知道没有永远,也没有唯一,却仍是傻傻地愿意用一生去相信,去牢记……

“那个他对你这样说过吗?”

不知什么时候起,哈清已趴坐在我面前,认真地看着我。我回神,看着她的样子不禁一笑,还未尽的泪珠还挂在眼角,鼻尖微红,眼泛水光,稚气得让人心疼。

“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

我一怔,想着他温柔而怜惜的眼神,清隽的光彩中幽幽显现出来的专注,我点头,“是的。我喜欢他,很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心底忍不住翻起一股酸涩之意,眼眶热起来,哈清本来清晰的身影也渐渐地变得模糊。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可是……我与他之间,并不是只有喜欢就可以一起,甚至,就是因为喜欢,才不可以在一起……

羌蒙之行,两国终于结束了近二十年的敌对关系,达成结盟。五日的出使行程算是圆满成功。我拿着国书与宝氏兄妹作别。两日前的一场风波在两个女人的眼泪之下不了了之,我哭倒在哈清身上,她也哭倒在我身上,最后就成了两个人又哭又笑的嬉闹,让宝康看得摇头大叹,直道天下奇观。

要回神都了,哈清拉住我,叫我保重。宝康却在无人处问了一个问题。

“平澜,桓河一战之时,你的主子似乎不是神都这边的人吧?”

我迎上他别有深意的目光,微微一笑,“汗王,羌蒙与中原,都需要一个安定的疆界,一种平安幸福的生活,而这一点,我相信只要是英明的主子,都是首要要为自己的臣民所保障的。您是,他也是。”

宝康笑了,笑得豪爽又开怀,“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后会有期了,汗王。”

“珍重!”

“珍重!”

我转身上车,返程。神都,还等着我去展开一场清君侧的好戏呢!崔长河,你不会以为我就这么放过你了吧?

大相巴图与我同行,还带了肥羊千头、黄金千两、毡毯千匹以为还礼。至此两国休战,边地的百姓自是欣喜万分。但一入神都,气氛就全然不同了,群情冷淡,说是贪生怕死、战败而降、卖国求荣的都有。这本在意料之中,神都远离潼关,实况自是难免误传,但居然会这样相差千里,却让人不得不怀疑了。什么战败?什么投降?什么卖国?百姓能知道些什么!不过是有人故意放出谣言而已。而其执行者不外是崔长河一党,但谣言如此之盛,只怕还有王上的默许,或许连太尉沙琪这一边也有些防忌我了吧?

我深思地回头望了望返朝的兵士,本该是万民仰望的凯旋之师,如今却成了败绩之师,其中的失望与怨愤,委屈与不平,会冲着谁发出来呢?一国将亡,其心不聚,以致忠良遭谗,军心涣散。王上不可谓无道,但其才力,毕竟已无力回天。

巴图一脸惊愕地看着这近乎千夫所指的场面,继而若有所思起来。我心下了然,羌蒙族中并非所有人都赞成结盟。主战派的嚣声也不弱,但由于巴图是亲和派,所以他更为担心我在朝中所有的势力。依现在的情况来看,局势并不容乐观。

在宫门前,巴图自被专员迎去馆驿暂歇,我入殿述职。在朝臣虚假又防忌的笑脸中撑过了三个时辰,终于得以回自己的小院休息。雇了顶轿,我回想着王上显得刻意亲切的眼神与崔长河冷厉中夹嫉夹恨又带得意的神情,还有太尉沙琪故作威严的冷漠。兰裘生是两面不得罪,一觑了空就将神都的近况及我的处境都说与我听。我现在是右仆­射­,除了位列三公的太尉,位仅次于崔长河。如今和谈成功,又有了羌蒙作后台,连王上都要给三分面子,他自然要巴结。我看着轿子由宫城转入苍屏大街,忽然心中一动。

“走朱雀大街。”我吩咐一声,不多时,轿夫已转入神都最热闹的大街。人群熙熙攘攘,也有地痞流氓四处游窜着滋事寻衅。

忽然轿身一停,我下轿,却见一名小兵正被老父打骂,一杖下去,他腰一着力,跌在路旁。眉目一冷,我上前扶起小兵,他轻抹着眼泪,低着头十分委屈的呜咽“……我……我没有……我打胜了,是胜仗啊……”

“你的确没有打败仗,不但没有打败仗,没有卖国求荣,还打了胜仗,大胜仗,保住了边地百姓的平安,保卫了国家的边疆!”

他惊愕地抬起头,“……啊,军,不,平大人……”

我看着他,清楚地知道四周已围上许多人,并在一旁窃窃私语。“记住,纵使身边的人怎么误会你,你依然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我扫了眼一旁拄杖而立,神情微讶的老人,继续道,“为守边疆,你应征为兵;为保家国,你浴血沙场。深秋之夜,潜渡伊河,火烧敌粮,你是何等机智英勇!大军压关,摆强阵,破劲敌,你又是何等视死如归!胡杨渡两战皆捷,潼关一月之围得解,羌蒙兵退二十里,这是谁的功劳?是你,以及像你一样奋战杀敌、无惧无畏、保家卫国的好男儿!你是当记入青史的英雄!”

周围的人群显然被我这番话有所震住,那在他们听来截然不同的消息,此时却被我如此正­色­慷慨地说出来,他们动摇了,怀疑了。

“你年轻英勇,大有前途,如今虽与羌蒙的战事已息,然北有突利逞凶,同西一十六州仍陷敌手,同州百姓依然倍受奴役,他们还指望着王师北上,还指望着你一般的英雄儿郎去解救他们于水火。你岂可在此自怨自艾,哀哀哭泣?”

小兵怔怔地看着我,忽地朝我一跪,“大人如果出兵同西,小的定当誓死效命!”

我扶起他,眼角瞄到满脸悔意的老人,心中一宽,差不多了。“朝廷也有朝廷的顾虑……兵力不够呀,不能两线作战,只能先对羌蒙假以辞­色­,待夺回同西,经略科沃之时……有天大的委屈,你也暂且忍了吧……”

“大人……小的,小的不委屈,不委屈……”

我点了点头,转身回轿,身后传来老人颤抖的声音,“儿啊……爹,爹……错怪你了……”“爹……”

第二日,进宫面圣,沿途已听到了另一则流言:此次是羌蒙主动求和,朝廷打了好几场胜仗,打得羌蒙怕得求降。我摇头一叹,流言总是如此之快,不过一天工夫,连西街都传来了,看来神都已差不多都传遍了吧。不过,皇城外的军营,不知道消息有没有那么快呢?我悄悄觑了眼崔长河,淡淡一笑,我记得,车骑营的守营统军正是崔长河的长子崔频。

这日的上朝,不外是巴图递交了盟约,王上光禄寺赐宴,同时犒赏三军,封赏几位有功的将士及和谈成功的大臣。因为巴图言语中对于我的重视,使得王上尤其重赏于我,不但正式授我以右仆­射­的金印,还有诸多珍玩珠宝的赏赐。同时,擢拔兰裘生为秘书监,参知政事。提程彰为刑部尚书。

出得安元殿,我将一个包裹交给一直候在一边的小太监宜生。他是凤仪宫皇后的亲信,本是为等太尉的讯,却在我塞给他三千两的银票后,眉开眼笑地走了。我呼出一口气,随即回自己的住处准备厚礼去太尉府上。那件狐皮锦袍是由苍古拉草原上二十只野银狐制成,并镶以苍古拉山上的苍玉为饰物,端的是珍贵非凡。这样一件礼,打通王上的枕边风应该差不多了吧。现在最要稳住的,就是太尉处了。拿掉崔长河,还得借他的势呢!

太尉本就对我无过甚猜忌之心,所以在看到一架白玉制成的“福寿永昌”屏风、十二金佛、苍古拉貂裘一袭、极品首山烟丝一盒等重礼时,嫌隙转瞬便烟消云逝。

十一月初七,我送巴图回羌蒙,并带上了王上的厚赏,以修两国永世盟好。其实这十天内,神都不大不小地发生了好几起动乱,皇城外的军营并不太平,为军饷,也为统军崔频任意辱打兵士。我已与程彰、兰裘生通过气,军饷由兵部与户部两处人手安排,而其中还连带着涉及到车骑营里的部分官员。如果能适时地加以煽动,完全可以连锅端掉。

十一月十五日晚,因车骑营拖欠军饷,皇城西郊发生兵乱,统军崔频、别将杨安岳、潘羽集、军曹刘恒被暴动的兵士斩去头颅,弃尸营外。十五万悍兵,拥在城外,声称要清君侧,除­奸­佞。王上震惊,骇得几欲出城暂避。在我与太尉沙琪及折冲都尉赵黎稳住危势之后,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赵黎汇报了乱军的情况,王上震怒,为定君心,当即下令彻查军饷一案。显然,王上已打算牺牲崔长河以弃车保帅了。

有事先的妥善安排,程彰自然查得极顺,这笔三百万两的军饷一案,不出两天就查得清清楚楚。左仆­射­崔长河独吞一百万两,兵部侍郎与户部尚书各吞银二十万两,兵部员外郎、户部员外郎各吞银十五万两。统军崔频、别将杨安岳、潘羽集也分到十五万两,还有其下的官员,加加减减,真正算清可以用来发饷的不到八十万两。如此吏治,朝廷还想有何作为!

刑部上报之后,又由大理寺复审,崔长河早见势不对,携款欲逃去突利,却被守卫捉到,又落实了叛国之罪。当即,王上查封崔府,将崔长河定为腰斩弃市,其家属十五岁以上者尽皆处死。十五岁以下者流放绥宁,并废崔氏贵妃之号,迁住长门宫。朝中也来了一次大换血,新人多由吏部迁调,都成了自己人。

至此,崔长河已毙,据说弃市时,人皆争食其­肉­。我站在院内的老槐下,看着天边浓­阴­密布的天­色­,大概又快下雪了吧?

六爷,这算是我的第一功吧!诛了崔长河,朝廷大权在握,应该可以更方便你吧?房中的军报叠叠,你的消息,我小心收藏。十月二十,你兵陈虎州,以十日之速,拿下了豳城;十一月初八,你又兵发柳州,与豫王在洛州一带争雄,陈何年连战三捷,鲜于醇偏走奇兵,又一次大败豫王;十一月十三,六爷大军攻占洛州,兵锋直指池州。捷报,一直频传捷报,我知道六爷平安康泰,我知道六爷威镇八荒,我知道他在柳州又收罗了曲旷之、纪清、王道昌这三个名士助他谋夺天下,我知道他的一切都好……这样就已足够,足够了。

燕巧,又快过年了,你会为我多备一双碗筷吗?我如此出头就为一个名字,名扬天下,为的是让你知道我活得平安,你可知道?你可安心?我为六爷打天下,我为你保重,你们也要为我珍重,为我平安才是……

还有儒辉,崔长河如此横死,你可以放心地走了,我知道你为我做了许多……包括谌鹊的事,包括燕巧的事……你突然离开凌州,又岂是单单为了处置先王?你一定还做了谌鹊方面的事吧,不然,我的计划不会如此顺利,不会如此快捷。我送你信,意指让你交给六爷,送你画,意指让你归隐,你却一手接过信,甘冒生死以助我得报大仇……那时,你可想过,一个不慎,你连归隐都不可得……是我自私,牵扯了每一个人进来,却又什么都维护不了……你走了,终于走了。我能为你做的,也仅只于此了……

一定要平安,每一个人都是!

除夕夜,我在自己的小院里拥炉而坐,一壶热茶,几样小菜,算是我的年夜饭。北地的冬夜真是难挨啊,屋外的雪已积了三尺厚,整整晒了几个白天,也不见有化。屋子里即使烘了三个暖炉子也不显得有热气,反把屋子里给熏得憋闷,我不敢打开窗,前段日子在集市上买的拿来消消煤炭味的花木,也都死掉了。唉……如果燕巧在,那些花木,怕是想死也死不了的,燕巧呀……

我执起壶倒了杯热茶捧着喝了口,又抬头扫了眼前头堆成一堆的礼,轻的重的,巧的拙的,古的近的,雅的俗的,大的小的,连礼单都有那么一叠,看得让人眼花:玛瑙玉壶、象牙一对、碗大的夜明珠、翡翠花瓶、玉观音、金狮一对、黄州晴砚一墨、赤豹先生的名贴《长风赋》、墨笺的名画《伊河日暮》、桑若噙的雕版《潇湘泪》,而这其中,最名贵的要算中书令柳罗霄送来的一盆叫“火树银花”的珊瑚树了,高约有四尺余,枝条匀称,晶莹剔透,­色­泽粉红鲜艳,灿红耀目,让人惊叹!是宝物,也是重礼,这个中书令官阶上其实是和我平起平坐的,他这么示好,看来是想让他几个儿子的日子过得好些了……前几日,程彰就在审伊河以南的向阳渡一带的赈灾款项吧。

神都以北以西多有饥荒,但朝中的官员却在这里行贿受贿,如此腐朽如此鱼­肉­百姓,还能指望什么呢!他中书令每年俸禄不过两千五百石,哪来的那么多钱买这些东西?不是下面孝敬的,就是压榨强夺来的……神都,这个朝纲已经从根子上腐烂了。而我就是在这个如此飘摇的根部,再使劲摇他一摇。于是,这些礼才都送得进门……这么多这么重的礼,看来还真该收几个小侍来看管一下,防一下宵小之辈呢!

这种收贿的行径,如果虞靖在,她一定很不耻吧……我皱皱眉,又想起虞靖了。走到火盆前,看着隐隐跳动的火星,我不禁心中祝祷,虞靖,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你所在意的所有人都平安康泰吧!轻轻将手中的茶浇在火盆里,听着瞬时响起的“咝咝”声,心一下子寥落得很……除夕,本该是团圆的日子呀……

新年伊始,才过了正月,六爷与豫王就在池州胶住。这一次会来一场大战了,我冷眼看着朝中大臣,颇有些出兵后袭六爷的提议,有些是为了讨好我,有些却是为了防忌我。王上静观其变,他是在估量我,在试探我,但我若是存心无视于你,你又能奈我何?依我今时今日之力,要杀我已不易,若要暗杀……想起镇日在府宅四处游走的几张已颇为熟悉的脸,心中浮起几分甜蜜。那些人,该都是佩着那乌木牌吧?

王上要演戏,那就演吧!二月初春,杨柳才爆芽的日子,我便上疏奏明王上,请调兵马偷袭柳州后方,乘势也可夺回柳州的兵马统司。王上对于此自是满意万分,但也不好就此定论,这道奏疏就暂时先搁着,等议了再说。而只搁了两日,北部雍州传来八百里急报,突利进兵炎城,欲图中原。

其实突利进兵炎城,早就有六爷一方的人马报与我知。所以那道出兵偷袭六爷的表疏,呵!只不过是一出进表忠心的戏罢了。朝中上下一时又乱成了一锅粥,求和、主战纷争不绝,王上凝眉难下决断。太尉手掌兵权,自是站于主战一派,而旧时跟过来想偏安一隅的权贵,却又主张求和,只要太平,上贡点金银绢帛就上贡,只要多加点赋税就解决了。而王上,似乎真的倾向于这一派。这就不得不让我心存警惕起来。一定要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才是。

于是,这一晚,我与兰裘生、程彰、以及新提拔上来的陈永权、蒋彬、厉严等在府中密议。朝中权贵,主和派以侍中王渊、黄门侍郎项基为首领,只要能扳倒他们两个,那主和派就溃不成军。这二人私德不修,又多有心眼,要设计,极为容易,但如何与主和一事联系起来就颇费计较了。要让主和派不敢再出声才行。

程彰是熟读了《罗织》一书的,这其中的法子他一口就应承下来。果然,才不过十日,他就在抓到的一个行迹可疑的小商贩嘴中套出一桩­阴­谋:侍中王渊与黄门侍郎项基本与薛温晋密交,在与突利私通一事上,更是与崔长河有过计较。此次突利来攻,正是想投靠突利,乘着求和之势,割地卖国,以激民愤,之后,突利可汗便可一举而灭胤朝,夺取中原霸权。这名小贩正是送信之人。

这事捅到王上那里,王上自然惊疑不定,虽未必信,然在如此风雨飘摇之时,在我方明显占据优势之时,他为安主战派之心,只能信我,也只能杀王项二人。但这案子还没完,因为这其中牵涉到了求和一事,所以所有求和派人士都在嫌疑之中,他们为保身家­性­命,这个求和的口自是再也开不了了。

于是,大局一定,便准发兵攻打突利。我悉心挑选了几员清廉自守,又善机变的人安在六部,尤重户部。大军出征,军粮先行。这个粮草问题可不得不重视,兰裘生我是绝对信不过的。等到一切安排妥当,王令已下,我仍以右仆­射­之职随军出征,赵黎被封为大元帅,征兵二十万发往雍州炎城,同行的还有将军关静意、武商、秦弓,别将钟毕全、常纲,游击将军包定业,参将耿长忠等二十多员。

我临行前又在神都南边留下一将,杜前,上奏王上的意思是一可防南边几王生乱侵袭,二可防晋岑王发兵来袭。其实私下里来说,杜前无才又喜自作聪明,柳州现防的小将正是左梧,他应该会领兵夺下临近的八皇子一处。而左梧之才,杜前所有的小动作一定会反成辅助之力,或者我到时还可以修书一封,再助助左梧。

在这个二月十八的日子,桃花始吐花苞,映在这一片充满着刚武之气的烈烈旌旆与重甲盾戟行列中,别有一番英气。此次出征,顺应民意,夹道民声踊跃都直嚷嚷着要入伍充军,以报国家。突利,我纵使夺不回科沃,也要把同西十六州呈到你六爷的面前!

加快行军,连走了十一天,才到雍州。突利已攻破了炎城,三十八万铁骑直逼俞安。俞安之地,以山立郭,戎嘉山川,最为秀拔,襟带青州,咽喉雍显,左控五原,右带隐台,是神都安危之所系,绝对失之不得。我军一入雍州便入驻俞安,为的就是重防此镇。

招来众将议事,都言不应力敌,突利铁骑比之羌蒙的骑兵更甚一筹,骁勇骠悍,所向披靡,中原之人少有匹敌。骑兵我占弱势,此地又为山城,摆不开阵法,那么只能是设伏了。我在军图前细细盘算,戎山与嘉岭在此交汇,又近山城,倒是可以一用。

当下,我立即吩咐牧监采办鞍马,以淆敌军判断,让他们错以为我军准备与之一拚骑兵,然后就可以诱敌深入,一举破敌。

次日,牧监四处寻马,其他城中的商贾一听,也纷纷前来寻求商机,才十日,已有大量马匹进入俞安。这一景象,相信驻扎在俞安以北二十里的突利军必定深为注意。

三日后,一切布置妥当,突利强攻俞安,我军先由将军秦弓以三千兵佯败诱之;待其先锋进入戎嘉谷口,常纲所率兵马由山侧杀出,专砍马脚;包定业率三万兵马由谷尾掩杀敌兵;而入口处,又由耿长忠率两万人马堵截,两厢夹击,任他再悍的兵俑也难突围出谷去。而军中,我又派出将军关静意率一万­精­兵伪装潜入敌营,火烧其屯粮之所。

一场恶战下来,我军大胜,歼敌四万余人,俘敌两万三千人。当晚,乘其兵败锐气尽挫之时,赵黎又亲帅十万大将夜袭突利营帐,火烧连营,杀得突利兵前后难顾,直如一盘散沙,溃不成军。赵黎还乘胜追击,连夺三城,直逼其窜逃回五十余里外的炎城才罢。

连战大捷,士气涌动,边关百姓也都乐开了花,都将家中仅有的­鸡­鸭牛羊送来犒劳军士。突利进兵以来第一场大胜呢!兵士都在那里自相庆祝,赵黎也准许可以饮酒一晚,于是,篝火连垛,芦管铁笛,一时都吟起铁马金戈,充满着激昂奋进的《将军调》“为建勋业出神都,西向轮台正桃花。雍州三月犹寒衣,俞安烽火战催发。昨夜才报羽书急,突利已在戎山下。英雄勒马丈原东,平岗惊起万里沙。将军拥旆夜出征,平明已传凯旋歌。风云帐下健儿心,气冲霄汉凛重甲。晓来清点胜绩处,多少胡尘归征伐。”。兵士们唱的唱,跳的跳,一个个闹得军声震天。我淡淡地看着,这些豪勇之兵,到最后该怎么顺利投到六爷麾下呢?经历如此阵仗,其心必高,日后恐怕是难逃一战了……

第二日,我与众将检视城池,残垣断城,人迹罕有,瘦马枯槐,汉井深深,道路狼藉,悲风四起。突利之兵只为掠夺财货,烧杀抢掠,于民真是万恶之薮。这一次,不打得你几十年翻不过气,我就白打这场仗了。

三月二十,我军兵进炎城,炎城东濒宁水湍流,背依悬崖绝壁,隔河为古青阳与河东间的宁水河谷大道,是雍州与青州间的咽喉。其城不能巧夺,只有硬敌。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引其出兵来袭。可是经俞安一役,突利因粮草未到,又惧我军伏兵,居然坚守不出,以待援军。我与众将议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妙法,直到神都传来王上的嘉奖与羌蒙准备发兵以助我军的契书,我才想到,或许可以让羌蒙配合我军,兵出突利的­鸡­鸣山一带,以阻突利援军,而只要突利援军不到,炎城敌兵必不能守下去,这样,应该可以尽败敌兵了。

果然,发书给羌蒙八日后,宝康让其木得为将,兵出­鸡­鸣山,与突利援军交战。炎城久候援军不至,只有出战,一战,我军的撒星阵便尽败其铁骑,夺回了炎城。

至此,我军与突利之战,开了个极响的好头,接下来,就是夺回同西的战争,由守而攻。

与突利的这次对峙,一抗便是近两年。六爷以奉诏除逆之名并吞神都自伊河以南的各州郡,并与豫王展开生死较量,攻防处,虽有败绩却仍是大占上风。而我这一处,合北方各州兵力共五十五万兵马,强夺凤坑,智取尤山,西掠宁水岸边的柴庄。之后又围攻苍壁六十余日,强行攻克突利在同西的辎重基地。分兵袭取具有“天下第一脊”的尚党,占据了尚党、嘉岭的地利,囊括三雍,跃马同西,甚至还在此战中挥戈岑晋一带,着实助益了六爷与豫王在枪州的一役。

列兵雅兰乌木草场,交锋布拉达克沙漠南缘。在沙漠与草原接壤处,嘉岭一峰突起,旷世极天,素有突利之柱之称,却也被我军数十万铁甲征服,连夺突利三十座连营,甚至还俘虏了突利的右贤王以归。

在几近可以夺下科沃之时,却不得不先与突利定下盟约,以科沃赤峰为线,以南俱归我方,同时每年交纳上贡,从此永休盟好。

我想不到的是,王上在下了四道召我军还朝的圣旨后,居然会亲自驾临同西,而且行­色­极为仓促,令到不过七日,他的车驾已达雍州。我忽然心中一动,莫不是六爷已兵下神都?怪道这一个月来,神都与六爷的动向只字全无,是完全的封锁消息,而我又因专顾夺回科沃,军中又难让六爷的人马进入,所以,于那边的消息一直不甚灵通。难道在这短短一个月之内,神都真的有剧变吗?能使王上如此仓惶地逃到雍州,会是什么样的事呢?六爷应该不会兵临城下吧?那可是犯上的恶名,这样的考量六爷不会不清楚,其手下的诸谋士也不会不清楚,那么他的所做所为是……会是想要入都勤王吗?或是助阵攻打突利?想来王上到底年轻,手下一批臣子又多怯懦,于是就想了这个出逃的馊主意!

看来我的处境不妙啊……一想到这儿,我只有与突利先定下盟约,将手中兵权尽托赵黎,在雍州盛办迎君之仪。但王上显然已被一些臣公吓得不轻,连太尉劝解也听不进一个字,将我下狱查办,罪名待定。同时任命赵黎为帅,出兵神都,与六爷交战。

我呆在牢房里,若说心里毫无惧意,那自不可能。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可以超脱生死之外,但在如此­阴­森,如此当潮暗的地方,一种不甘油然而生。若我就这么死了……若我就这么死了……死在这个土牢里,死在这个罪名待定的可笑的­阴­谋里……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死在黄天正的手上,我还不如死在桓河邱御幸的八元撒星阵里,我还不如死在凌州,死在六爷身边,死在燕巧身边……不行!我答应过燕巧,我还想活着见到六爷成就霸业,我……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王上是怀疑我,看来必然有一些人在背后捅了我一刀,或者兰裘生为保全生也倒戈相向。派赵黎出征,那现在的关键就是看赵黎了。若他初战即胜,那我必死无疑,若是他败,那我或可留下这一条命……而且,有一件事身处君位的王上还不知道,由着这两年与突利的交战,国库亏空,民力不足,恐怕再难筹措军饷了。或许,我就可以利用这一点,只要神都一直处于劣势,那我就有活命的机会……

正这么想时,身侧铁链轻响,出现兰裘生那张­阴­刁的脸。他呵呵笑着朝我拱手,让我心中一拎,他的来意是……

“右仆­射­大人,王上误信谗言,如今事情查清,特遣我请大人回府议事。”他笑得分外殷勤。

我心一松,却是冷眼睇他,“劳兰相大驾,平澜实在愧得慌。”

“呵呵,平相大人,你这么说是叫在下愧得慌了……呵呵,都是一场误会,误会嘛……大人以国事为重,万望见谅,万望见谅。”

“兰相真是太客气了,其实平澜还要谢谢兰相,若不是兰相查案清正又快捷,只怕平澜就不止是受这一个多月的牢狱之灾了。”

“呵呵,圣上差遣,在下不敢不尽心哪,何况又事关平相……自然要慎重以对……哈哈,平相请吧,莫要让王上久等才是。”

我跟他走了出去,却在出得土牢后顿了顿:“兰相,平澜久居狱中,浑身污泥,以此颜­色­觐见圣上,恐怕有失礼仪,请兰相稍待,等我回府换身衣服再与你一同拜见王上。”

“这……也罢,请平相尽快。”他将我引入馆驿,又叫上一堆人看守,真的是在屋外等着。

我也不管,边梳洗边思考。看来赵黎定是未能取胜,而六爷又加重威势,无奈之下,就只能再把我请出来了……如今最紧要的就是先知道赵黎的败况如何。

由兰裘生引入别宫,我行礼,“臣参见王上。”

“爱卿请起,请起。”他纡尊降贵地亲扶起我,“爱卿受委屈了。是我一时糊涂,听信谗佞之言,唉……你受累了。”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不然王上的态度不会如此转变甚剧。当下,我又是一跪,“陛下恩遇,臣永铭在心。”

王上略舒了口气,让我坐下,便示意沙琪将事情经过诉说一遍。

原来在封锁消息的那段日子里,六爷已瓦解了豫王之势,但其人却未能抓住,至少是表面上没有抓住。于是,他回师,上折说要交军权于王上,一百六十万大军屯于神都以南十五里处。六爷如此打算,王上自然也看得出来,见其心有异,我的人马又没有奉诏回都,只能先回避至此。上个月,赵黎挂帅出征,与六爷交锋,连战十回,俱以败绩告终,不但神都失守,且雍州以南十个州郡俱遭沦陷。前日,连离此地二十里的容城都失守了,赵黎羞愤自杀,在众士无帅的情况下,我军全线溃败,约只剩下不到十万。

我一怔,才这么短短一个月,六爷,好快的动作哪!但六爷会甘冒弑君的恶名吗?我仔细思索着沙琪略有些闪烁的言辞,想到了一种可能:王上会下四道圣旨召回军马,自是因为六爷兵临神都,其手头只有虾兵蟹将难以抵挡。这是王上这样想,但六爷会仓促就进兵吗?

关于军马一事,显然兰裘生看得比王上清楚,他知道我这处的兵力仍是难与六爷相抗的。若是战败而纳兵,王上少不得找个替死鬼,这兰裘生想来也逃不过,应该就是他要胁太尉让王上严辞拒绝,并逃来雍州。此地与羌蒙交界,到时若能求得羌蒙助益,自是可以一战。但他一到雍州,我就成了他最大的敌手了,手掌重兵,又高他一级,他自是要除我为快。但是他劝王上拒绝六爷入都,六爷必会以此为借口,为清君侧,除­奸­佞,驱兵直下神都……如此说来,现下放我出来,定是那赵黎兵败自杀,羌蒙又袖手旁观的缘故吧?

这一层一想通,我立即就意识到王上招我前来的用意了,十万兵马怎么与百万雄师相抗衡?或许王上是想议和了……只是这么一来,沙琪与兰裘生又当如何自处?

我略一斟酌,“王上,晋岑王扶君为假,要胁是真。王上不能相信他清君侧之语啊。太尉与兰相,正是我朝栋梁,万不可怀疑其忠心。”

王上朝两人微一颔首,才道,“卿之言甚是,然晋军压境,我方兵力不足,这无论如何也难取胜哪!”

我想了一会儿,敛身跪下,“王上,臣请率这十万护国之师与晋岑王誓死周旋到底。”

“唉……卿之忠心,我深知之。可是……这十万兵马却是存国之本,”王上扶起我,“平澜,我打算议和,与晋岑王划江而治。”

划江而治?以华水为线,一南一北?我朝兰裘生和沙琪看了眼,他们俱朝我轻轻点头,示意我应下。原来,他们早为自己留好了路子,看来,这个议和是要我去了。

“王上,臣本由晋岑王处出逃而来,这议和……恐怕……”

此时兰裘生忽道:“成晋岑王大事者,皆在七星。而败其势者,唯在一人!”

我心一惊,这话他从何听来的?

他微微一笑,将手中信一抖,递给王上,“启禀王上,这是晋岑王手下谋士谌鹊生前传给我的信,平相正是因此出逃的吧?”

好一条毒计啊!既和谈以保住他的­性­命,又可将我送去敌营,借刀杀人,真是打的好主意!我眉一敛,并不说话。

王上看完信,也面露喜­色­,“既然平澜你有破势之命,就勉为其难,出使晋军,和谈去吧。”

“圣上英明。”沙琪与兰裘生抢在头里齐声称贺。

手捧黄缎的圣旨,我回到馆驿,下面俱有兵卒包围,连个鸟也飞不出去。我手抚着圣旨光滑细密的纹理,心禁不住激颤起来。和谈和谈,那是说,终于可以再见到六爷了?六爷,六爷,是真的吗?旻持……

我情不自禁地握住胸前的玉佩,两年,两年了呀!终于还可以相见吗?清拔的身影,俊朗的面容,那双幽微却又蕴着温柔怜惜的眉眼,终于,可以见到了吗?

靠在床上,心潮汹涌而起,满眼都是离别前的种种。曾经水纹苑里的误闯,月下警告;曾经书房的出谋划策,情蕴暗生;曾经水纹湖畔的倾吐,画前立誓;曾经晴峰寨前的回师相救,梦中抚慰;曾经八元阵中的双人一骑,情动心动;曾经秋夜月下的真心,相知相许……

点点滴滴,原来早已这般刻骨铭心。两年了,他的大业终于得成在即,我完成了誓言,一切就快有定局了,到时……还有燕巧。我心一顿,满心欣喜瞬时如冷水浇面,还有燕巧,我答应过她,功成之日,和她一道离开。是啊,要离开的,我怎么会以为重逢便是相聚呢?六爷依旧是修月的丈夫,张烟的丈夫,拘缘的丈夫,秋航的丈夫,虞靖一腔深情,为他而死,我怎么会以为这一切就会因两年而有所改变呢?怎么可能改变!

心沉下来,让人无法拒绝真实,是了,我还是该离开的,不因两年而有丝毫的改变,和谈,只是和谈,不是王上和六爷的,就是我和六爷的。

这已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的一个筹码了。

“王上,臣定不辱使命。”我在上车前向王上一揖。烈风吹起黄沙,刮得脸生疼,空旷的原野上,连白昼的日光都显得昏黄起来,一种苍凉弥漫其间,让我都不禁恍惚起来。

“我等着你凯旋归来。”王上年轻的脸上有一道永恒不变的审视的笑容。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我当然也不会是例外。

“平澜定会与晋岑王达成盟约,请王上放心。”我不再耽搁,向车夫一摆手,古旧的马车便在旷野上奔驰起来。

不知行了多久,我掀开车帘,古道,西风,残落的旌旗,破损的皮鼓,折断的矛戟,还有……白骨,马的,人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命,人人都只有一条,从不分贵贱。我收回手,闭上眼长叹心底。

“站住,什么人!”

车外一阵厉喝,已到了六爷的军营了吧?我下车。

“我是王上的使臣,奉皇命前来与晋岑王和谈。”

守门的两个小兵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眼,其中一个忽然凑在另一人身边小声说了几句,然后才朝向我,“你就是平澜军师吧?”

我侧目向他看去,很年轻的一张脸,稚气未脱,我点头,淡道,“有劳通报。”

那小兵满目的轻蔑,“跟我来吧。”

我疑惑,不用通报么?难道六爷已算准了我一定会来?远处看见宣霁刚走出一所军帐,他看到我,愣了下。

“宣先生,别来无恙。”我上前招呼。

宣霁深深地看了我半晌,终于笑了笑,“你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我抬眼看向昏黄的天,大风吹得袍子猎猎作响,发在安静中乱舞,一如我此刻的心境。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平澜此次是奉皇命前来与晋岑王和谈,请宣先生代为通传。”

宣霁听了也正了正脸­色­,“六爷此刻就在帐中,请随我来。”

我跟着他来到中军帐前,宣霁还未开口,就听见六爷清明如水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

不容置疑的语气依然是说一不二,两年了,在乍一听闻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心中仍是百感交集,心潮澎湃。

“请。”宣霁侧身让开,没有进去的意思。

我定了定神,一步跨了进去,六爷正坐在书案前,狭长的凤目正凝着些许神光注视着我,那么幽深而明亮,我几乎要被吸入这两汪如秋水般明澈的眸子中。暗自掐了掐手指,迫使自己别开眼,再面对他时,我已平静下来,“王爷……”

六爷凤目微眯,打断我,“你们先下去。”

一声令下,几名小侍便退出了军帐。

“请坐。”

我依言坐下,既然他不让我开口,我就只能听他来开口。

“使臣为何而来?”

“奉命与王爷和谈。”

“怎么谈?”

“划江而治。王爷退兵三十里,王上退至华水以北,华水以南归于晋岑王。”

“凭什么呢?我现已在华水以北。”

我不语,王上的确没有任何凭恃,所以这也不是我来谈的真正目的。

六爷轻笑,清朗高华,许是连年征战,于这温润如玉的气质中又添了几分锐气,连眼神也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看来贵使也提不出让本王退兵的理由。”

“理由可以有上千个,只在王爷要不要听。”

六爷笑意更深了,“如果……我不听呢?”

意料之中,我平静地道,“那么,我有辱皇命……不过,不知道六爷有没有兴趣和平澜谈个和约?”

“哦?你与我谈?”六爷眸光闪烁,看不清意图,只是淡淡地笑着,像是一个正看着猎物一步步走向陷阱的猎人。

“平澜以同西一十六州换两个人,不知六爷意下如何?”

“哈哈哈……”六爷仰头大笑,辨不清意味,我只能力持镇定地看着他,直到笑够了,他才意兴未减地盯住我道,“这才是你此行的真正目的吧?晋宁那小子居然会这么信任你,放任你来此出卖他?”

我不语,王上志大却才疏,用人却疑忌,此次若非不得以,他万不敢派我出城。他,从来都不是我的主子。

“平澜,”六爷轻喃我的名字,但眼神却异常锋利,“想不到你会自己送上门来。”

我一惊,随即镇定,“以六爷之才,打下同西十六州也非难事,但却坐实了弑君叛主的恶名,六爷,以我和燕巧的命换得一个好名声,于六爷来说,很值。”

“很值……”六爷的口气捉摸不定,让我开始心慌。

闭上眼,如果一切尽在六爷掌握之中,我还有什么筹码可与六爷谈条件呢?

他倾身在我耳边笑着道,“我不在乎弑不弑君,想保燕巧的命,可以,你留下。”

我微讶,留下?六爷他只是要我留下吗?对上六爷的眼,我仿佛看到有一抹苦涩流过,在一汪静水中划过,晕开平静,荡出让人心疼的黯淡。我心一动,六爷已走回书案,“来人。”

立时有几名兵卒入帐,“王爷。”

“把她锁起来。”

我看着手脚上的铁链,苦笑,六爷已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我还会跑?看着帐中摇曳的烛火,我轻叹。王上,如果他能相信我,那同西还可保个半年,不过……依他的多疑,是要不了两个月的。

果然第二天,六爷便下令攻城,颖城防守本固,不过我既然重回六爷帐下,那之前的布置是不足为信的了。到了第五日,拔城。我随军被带到了王上原先住过的后殿里。

王上,不,现在该称其为胤王,他跑了,渡过宁水,往同州郢泉的方向。这显然是故意绕开我当时为他定下的计划。终究,他是太看轻了我,也太看轻了六爷。同州郢泉无险可恃,各路兵马又呼应不紧,这是自掘坟墓。

晚上,刚用过饭,六爷却一身戎装地来到我面前。城早已攻下,他这是带兵追胤王吧?

“六……”我才要请安,却被他一手抓住,我错愕地抬头,这才发现他原本气定神闲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无比的怒气与……杀气?双眸中烈烈的火几乎光是瞪着就可以把人给烧死。

“六爷……”

他极冷一笑,我的心肺顿时有被冻住的感觉,“我怎么不知道,我的随侍丫鬟居然成了胤王的爱妃了?”

什么?我皱眉,胤王居然说得出这样的话?我看着六爷怒气勃发的眼,一字一句地道,“平澜自始至终都是六爷的人。”

良久,他只是紧扣着我的手与我对视,我没有避开,做过与没做过,我问心无愧!终于他的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却没有放开我,捉着我的手微一向下,一把捞住我的腰,带我入怀。我心一惊,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平澜。”六爷轻唤着我的名字,严肃中掺着让我不敢置信的温柔,我抬起脸,六爷的眼里流动着淡淡的光彩,璀璨一如天上的明星,“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尾音藉由­唇­消逝在我的齿间,这一句欣慰连同六爷火热而霸气的吻一同敲入心湖,击起千层浪。我身不由己地迷失在六爷霸气的温柔之下,是那么强悍,让我兵败如山倒,又是那么轻柔,让我有一种被眷宠的温馨。恍惚中六爷含着笑意的眼深深刻入心底,那么深,那么深,让人抹之不去。

睁开眼醒来,有一名侍女走到床前轻声道:“夫人醒了?奴婢是来服侍夫人的。”

我坐起身,点了点头,侍女过来服侍我更衣,我止住她,“不用麻烦,我和你一样,只是个丫鬟,不是夫人。”

“可是夫人……”

“我不是夫人。”不自觉地,口气有些强硬。缓了缓,我放柔了声音,“叫我平澜就行了。”

她忽地跪下,“奴婢不敢。”

我叹口气,扶她起来。不想为难,于是折衷道,“叫我……算了,随你吧。”

梳洗毕,我吃过几块糕点,想去外面走走,却被拦住,“夫人恕罪,王爷吩咐过,夫人不能出这间屋子。”

软禁?他终究还是不放心我。

我被如此看守了近两个月。这些日子里,许是随军征战的缘故,我时而在马车里,时而在馆驿里,身边除了这个丫鬟和隔个几天便来上一次的六爷,几乎就没有其他人。只是远远看见过他的一帮臣僚,消息于我也是完全封闭,直到又回到神都,我被安排入“御风阁”才隐隐觉到,大局是已定了。

这一日,我实在忍不住,“六爷,燕巧她……求六爷放她走吧。”

“呵呵呵呵,”六爷站起身,绕过书案,缓步走到我身边,盯着我道,“……仁而善断,沉静详审,机谋深蕴,大材也。唯秉­性­重情,终为自苦……”六爷念得平和又渺远,却让我的心陡然间如坠谷底。这……这是师傅评我的话,那……不,不可能,师傅再绝情也不可能说这种话的。那就是……张烟,张烟?!

“不错,五年前,我就从张烟那里拿到了这张纸。”

五年前,五年前六爷就知道了?那么这五年来,我做的一切都是在六爷意料之中?我看似处处设计,其实全都顺着六爷的意思在走?那我算什么?“你……你也是这么看我的?”我看着他,胸腔里翻涌成什么样子我已麻木,他早就知道,早就算计,一直算计?

他轻轻一笑,竟是将我一揽入怀,“你可知道,我等你这一声质问,等了多久?”

什么意思呢?心疼得不行,几乎已不敢再轻易泛出希望。

“你一直不曾就自己问过我什么,什么情绪也无,让人难于启口。我几次想说,你却一转身就退得无影无踪。第一次你躲去东丰,第二次你居然跑去神都!那是个什么所在?你就这么跑去,带着如此身份,如此显赫的声名,你只要一个不慎……你可知那些乌木谍阻下了多少次暗袭吗?一百五十三次!任何一次都足够你死无全尸!”我被他按在胸前,感觉他激烈的呼吸,本来被伤得残破的真心,此刻却让人觉得被呵护得如同珍宝。“平澜,你的出现,本不在意料。七星,开始我只有利用,娶妻,生子,引你入书房也不过借你的才智。但……什么时候的事呢?你越来越多的影子,居然让我怎么也放不开。我可以不在意所有人,虞靖的死,于我也只是痛惜一员智将。可是,你不同……你秉­性­重情,仁而善断,是呀,你善断!可你都断在什么地方!你可以为姐妹之情、同门之谊甘冒重怨,你可以为虞靖燕巧只身犯险,那你为什么不能为我留下来呢?”

他说得很是柔软,但我已泣不成声,贴着他胸口,就好像他的话由胸臆间直透出来,震入我的心底。为了他,为了他留下么?

“王爷,王爷,臣曲旷之有事禀奏……走开!别拦着我!”屋外几声高呼,房门已被推开,曲旷之­精­明的一张脸便出现在眼前。他扫我一眼,朝六爷一礼,“王爷,小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我在门被推开之际已退出六爷的胸前,但手仍被抓住,我略略一挣,却感六爷的手更紧了,他眉宇深锁,语出存着一丝不耐,“有什么话晌午再说……”

曲旷之­唇­一抿,直身跪下,“王爷,此事关乎王爷清誉,关乎社稷民生……”

“够了!”六爷语声一紧,脸­色­瞬间转厉,我微吃一惊,六爷从未有如此怒中夹着惊惧的表情,仿佛正有什么事连他也无法控制地在发生。我扭头看向曲旷之,他依旧直身跪着,无惧无畏,眼神坚定,而这坚定的目光在看向我时却明显带上了一层复杂,心绪微滞,他的话我已能猜到。

“六爷,我去外面走走吧……”

他眉一拢,“平澜。”

我温温一笑,任何时候我都不想成为你的负累,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的傲气。他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放天手,我退出屋外,将门阖上。但就在门遮去六爷清越凌云的身影时,我忽觉心中一暗,即使是八月初秋,艳阳洒地,仍隐隐漫上一丝晦暗。

“见过夫人。”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不怎么让人舒服的声音,夫人……我侧头,原来是纪清。他温文淡雅地朝我笑着,于长者的风范中略有一丝恭敬有礼,我欠身还礼,“纪先生。”

他朝我打量了一会儿,语气变得有些喟叹,“夫人是一则传奇。”

传奇?我哑然失笑,一路过来,其实并无传奇,只不过人生际遇有异,逼我做了许多我不并愿做的事,而所谓的功绩算来也抵不上我付出的十中之一。又哪来的什么传奇!

他与我一同漫步庭院,“夫人莫笑,若夫人生为男儿,定可封王拜相,名冠青史,只可惜……”

封王拜相?我若志在于此,又岂会让你们联着手来刁难呢?

“对于夫人的事迹,纪某略有耳闻。”他见我一直不说话,也不恼,依旧温和淡雅地侃侃而谈,“当年柳城,半月生擒杨届川;晴峰之战,两万五兵士力挡祖军;九茶山,李代桃僵,大挫双杰之一黄天正;之后,夺桓河,取丰岗,衍州一役,两万军士大破十万五师。至神都,为军师,夺回胡杨渡,巧解潼关之围;封仆­射­,出征突利,历时两年,夺回同西州郡。种种盖世功绩,世人何能出其右?”

一番歌功颂德下来,我忽然就觉出些味来,盖世奇功,无出其右……他的意思是……我顿住脚步,深思地朝他看去。纪清深沉的眼中­精­光略闪,“先生有话不妨直说吧。”

他微微一笑,“夫人聪慧无人可及,不知可曾想过,这近两个月来,王爷可曾让外臣见过夫人的面?”

外臣不见内室,这是礼法,但我的确不同,先不说我有过出仕的经历,就是在以前,我也与宣霁、陈何年、鲜于醇有过共事的时光,没道理连他们也避开了。是没有呀,一个也没有。如此想着,脑中忽然就浮现方才六爷怒中夹带着惊惧的神情来。

纪清轻叹一声,“夫人可知朝臣如何议论的么?其中虽多嫉妒狭隘之语,但毕竟属于公议,且这中不乏正直之士出于天下的考量……”

朝廷公议,我不知道六爷居然有如此重负。难怪他今天突然会说这些话了,真心,也是担心。

“不瞒夫人说,我是与旷之约好,由我来告知夫人……”他至此语意微顿,脸上泛开一丝复杂,“见了无人之后,我本有的一篇腹稿全然说不出来,我从不以为,夫人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纵横疆场,智计天下闻名的女子,我以为不会如此恬淡雅静,更不会如此温婉明澈,我……”说着,他忽然朝我长身一揖。

我看着他,只觉悲哀无限,因为我已看到我必然会作出的选择,即使他什么都不说。

“纪清知道,夫人心似明镜,见识远在我等之上。军功盖世,在戎机中威望更是无人可撼。对此,陈何年、鲜于将军可以不理,宣先生可以坐视,但新上来的大将却难心服。夫人又身为女子,武官多有非议,而鲜于将军等人偏偏又不能出口相助……此是其一。其二,夫人只身犯险,深入敌境,此等忠义无畏,我辈望尘莫及。然纵使伊尹事夏之智勇可表,但胤王却非桀纣之君。王爷出兵神都,兵压雍州,是为救主,并非弑君哪!纵是日后君臣兵戎相见,也非蓄谋已久。如此,王爷留夫人在身边,无异自设尴尬之境……所以,夫人事胤之实情终难公之世人。而这一不能言明,则使夫人立身转瞬颠倒。背主另投,是为不忠。身为胤臣穷兵黩武,连年征战,百姓难负。又与兰裘生此类贪佞之臣相伍,重用程彰之类酷吏,滥杀朝臣,构陷忠良。夫人哪,此中真相我等自是明白,可若能言之万一于天下,夫人也不必如此委屈,我纪清也不会出现在夫人面前……朝中非议,更有前胤旧臣将祸水俱往夫人身上推,直,直说当诛之以安天下……”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出奇地安定。这一切,我当真没有察觉,没有料到吗?一面对时,即是离别。我又岂会没料到,没察觉?只是,能逃一时便是好的吧?能呆一刻便是好的吧?

“王爷天下初得,民心思定,如今正当抚民以信,宽之以情,实不宜乾纲独断,不顾公议,此间厉害,夫人自比我想得透彻。”

是啊。我是想得透彻。连年兵乱,民心无所归依,如今新朝初立,正是该与民休息之时。法宜宽不宜严,而若六爷想维护我,于反对者势必要杀一儆百。这么做,绝对无益于广开言路。可是,他如此努力,我能这样轻易就放得开手么?

“先生见过家师吗?”师父去了哪儿呢?如果他在,只消一句话便可让我醍醐灌顶般清醒了吧?

“水先生?他似乎并未随王爷到凌州,就在东南一定之后,便再无音讯了。”纪清眼神里微露迷惘,有一种隐约的敬慕。

走了……师父终于还是走了。那么我呢?真的该走吗?真的还是放开得好吗?

纪清忽然脸­色­一正,并朝四下里看了一圈,才道,“夫人可想知道姜夫人与燕巧姑娘的下落?”

我心一紧,看住他,“先生有消息?”

他微微一叹,“燕巧姑娘……被下了毒……”

“下毒?!”眼前忽然铺开当年一入凌州府门时的场景:白­色­的帷幔,漆黑的棺材。燕巧,她,她怎么可以……

手肘处忽然被人一扶,“夫人先莫慌!燕巧姑娘并无生命危险,只是……只是小恙……”

“没死?你说她没事?”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生气与希望,但又从心底涌上一层喜至极处反而难以置信的不确定来。

他点头,“是。没死。只是好像谁也不认得了……只是不认得人而已。”

谁也不认得了?这是什么意思?燕巧到底怎么了?

“燕巧姑娘初中毒时,毒­性­甚烈,是王爷遍请各地名医会诊,才保下来的命,但……”

只是保下了命,只是保下了命……我捂住眼,日光刺得眼生疼,满是­干­涩的疼,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

“夫人……”

“纪先生,我要见姜修月。”

“这……夫人……”

“先生不方便安排么?”

他抿抿­唇­,终于还是一点头,“好。三日之内,夫人等我消息。”

纪清走了,我独自站在廊下,日头渐渐西沉,满目苍凉,我不明白我这一生到底做过些什么。以前很明确的目标,现在忽然倒塌得无声无息。一心想成就六爷的霸业,如今自己却成了首要的一个麻烦;为了燕巧,为了再见六爷,我努力活着,不放一丝一毫的机会,可如今,六爷受着非议,燕巧,却……她可会记得有一个我,五岁与她初识,嬉戏玩耍,自入师门,开启蒙学?她可还会记得,她曾烧过碗碗好菜,只为招待两拉挚友?她可还会记得,我重伤之际,她在床畔一眼不阖的十日之守?她可还记得涸辙双鱼,何以犹欢?

或许,她活着,这个本身就是一句承诺吧……她忘记了所有都不要紧,只要她还能记得这个。时至今日,我已很难去感受当初那种绝望的悲哀了,心思很沉潜,乍惊乍喜之后的茫然,让人连愤怒与哀伤都一起茫然。是不是,求得越少,一切就容易被成全呢?

一连三日,六爷都被朝臣给缠住,议的是自立的事宜。远逃蛮地的胤王如何了,我已不想去知道。第三日,六爷有事去神都府尹。纪清将我悄悄接到西郊一所别业,我一愣,修月居然已接到了这里?那为什么不入都呢?张烟她……

“姜夫人自从那事之后,一直被拘禁着,十日前,她就已到了这儿。”纪清解释。

拘禁?是为了消息不会透露出来吧?我走到院门前,这儿背山傍水,若要长久地住下去,也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夫人请尽快。”

我点头,推开门,依旧是往日藏秋园里的几个丫鬟仆役,很安分也很规矩地­干­着各自的活,倒并不见世态炎凉的难堪。

“啊,平……平……”

“她在么?”

“在,在,夫人就在主屋里,我去……”丫鬟急着要前去通报,被我拦下。

“不必了,我……我和她说会儿话就走。”

“请。”

我推开主屋的门,迎面便是一股沉闷而­阴­暗的气息,修月就坐在最沉闷而­阴­暗的那个角落,日光因门的打开而投­射­进来,照亮了一方天地。她抬起头,目光颓废却未茫然,她依旧是坚定而理智的。

“他居然没瞒过你?”

我走过去在一边坐下。

“你又是来讨个说法的?”她吃吃地笑起来,带着一种嘲弄。

“……我是来辞行的……今后的路你自己看着走吧。”

她一愣,眼神有一瞬地涣散,“要走么?想不到你终究……早知你会如此,我何必这么煞费苦心!”

“六爷会看重闳儿的,你不必再费苦心。”

“是啊,为了闳儿。我什么都不要了。”她突然眼露­精­光地直朝我­射­来,“你对虞靖的死还有疑惑吧?呵呵,那是我做的,帮她查谌鹊,其实当时我已和谌鹊有了密计。二者谁死了都对我有好处……还有燕巧,她居然什么都知道,当初甚至还想拦住谌鹊的计划,我怎么可以让她知道这些与闳儿有牵扯呢?是不是?……怎么样?你听了有什么触动没有?”她恶毒地看着我,刻意展露着自己的­阴­狠与毒辣。

我闭上眼,她何苦如此?“我走了。”站起身,我朝外走,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还能想什么!走出主屋,外面却突响一阵马蹄声,院门随即被推开。

我迎上六爷盈满怒气的眼,无语上前,任六爷一把扣住我的手臂,上马。

一路上,我与他都没有说话,或许他也看到了结局吧?身子被他箍得死紧,那么紧,却是欲留无计。

回到“御风阁”,他立即调来了一批侍卫,不准任何人进来。

“让我走吧……”

“不许说!”他一手掩住我的口,“我可以的!为什么你总是不信我!”

我轻轻拉下他的手,握在手上交叉绕住,感觉着温润中因长年征战而磨砺出来的粗糙,“你想说服我,还是想说服自己?”

他一噎。

“并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自己。我们心中都有一样东西,比之情爱更为重要。我是,你更是。离由聚起,聚即离生。舍,其实是必然……”

“不是。平澜,其实还可以……”

我眉一拧,截住他的话,“别说!我不想听这样的话由你来说出口。谁都可以这么说,你不可以!”

他沉默,只是将我揽入怀中,抱得很紧,紧到仿佛没有一丝放开的意思。我的脸靠在他的胸前,真的想就这么永远,但我与他,都有太多太多的负担,不能放下,也无从放下。

三天了,屋子外面的侍卫没有退下的迹象,我叹气,他到底还在挣扎着什么呢?门忽然轻轻敲响,我打开,是宣霁。

心中一黯,难道,除了死和入后宫,天下就那么容不得我?

“平澜姑娘。”

他如旧的称呼让人倍感亲切,但,“宣先生也当起了说客?”

他微微苦笑,“姑娘真的不能留在六爷身边么?入宫……其实……也不是那么不能忍受……只是不立后……”

我听着他艰涩地说着,淡淡一笑,“宣先生也乐见其成?”立不立后根本不在我的眼中心上,可是入了宫,我只是作为帝王的一个后妃留在他身边。只怕即使是这一点,也有着诸多附加条件吧?有骂名,有妥协,还有严密得动辄得咎的防忌,不能再与外界的天地有任何瓜葛,只能每日在自己的屋子里等待他的临幸!呼吸蓦地一梗,“那是监禁!让我甚至连愿望都不能拥有!宣先生很乐见平澜成为那样的人么?平澜就应该这么无止境地委屈自己直到死吗?”

他狠狠吸了口气,许久才叹了声,“姑娘还是逃吧……就趁一切还没定下来。一旦朝廷里议定,就算六爷肯放你,朝臣也不肯放过你。姑娘就走吧,我宣霁甘冒一死也会将姑娘安全送走,只是……”

我感激地朝她揖了揖,“先生,我已有打算。我不会呆在任何有关儒辉消息的地方来给他添麻烦……这儿有封信,只请先生送去军中骠骑营里的校尉张炳即可,他会打理的。”

宣霁微微一愣,随即一笑,“在下还真是来巧了。姑娘放心吧。”他接过信,小心收好,便告辞去了。

十天,我花了十天写了一道奏疏,算是呈给六爷,呈给我心中一直深埋的夙愿——天下的最后一份心力。

“……天道无亲,惟德是兴。今圣主初膺大宝,亿兆观德,实宜咸承圣志,修身以服天下,去奢从俭,亲忠远佞。居安思危,以当今之无事,行长久之恭俭。

自古言道: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今戎机初息,国用未殷。士马疲于甲胄,舟车倦于转输,百姓更是不得安生。今至河以北,人烟断绝,江雍之间,区泽荒地,茫茫千里。而­干­戈未尽,农桑俱废,­鸡­犬不闻。民生凋蔽,饥寒重切。圣主初定乾坤,应厚养民之生息,重农桑,减徭赋。与役不夺农时,取赋不掠民生。诚观四时,夏江南北,时有霖涝;华水沿岸,多有旱灾;两厢时而有涝,时而有旱,时而两灾并发,故应在各州郡多置仓廪,引丰年之余粮,以缓灾年之饥。伏望明君忧恤黎庶,与民休息。如此百姓安则乐其生,风俗淳化,易于施教化之政,上下同心,人皆响应,则物事繁华,民生兴旺,不疾而速。

今之天下,民多苦于征伐,望圣主勤修仁政,以威德服夷,十年之内不可轻用兵事,再加黎庶之负。突利,凶蛮之族也。与其重兵来犯,妄动­干­戈,不若西和羌蒙,以为我朝外阻突利之藩篱。两国交好,也利于边地百姓安居乐业。望明君慎之。

国之纲纪,首重廉吏。治民之道尤在选吏。圣主之令出,其政行,皆在良吏,故吏治一事,尤为重显。方今百姓疲于军旅,不可不安。于各州郡府吏,诚宜使当其人,黜陟分明,刑罚体中,贞直者进,以显王道教化之功。事关社稷营生,千秋帝业,不可不慎,善人所举,当信而任之,观其所长,择而用之。用之则当信之,切不可因一人毁而弃之,因一朝疑而远之,需详审其根源,万不可轻为臧否,使仕者寒心。诚应遍开州学,使左有才相,右有才吏,阃有才将,庠序有才士,陇有才民,廛有才工,衢有才商,市有才驵,薮泽有才益。然后,于中,选才拔能,使天下有志有才者得伸,共创盛业。

圣政维新,朝纲大举,诚宜廓开雅道,使民声达于上听。“屋漏在上,知之在下。”圣主当使言路大开,兼听而明,砥砺名节,不私与物,唯善是与,唯德是行,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万不可矜功自大,弃德轻邦。

平澜持身愚钝,驽莽有余,慎思不足。伏愿圣主立淳朴而抑浮华,贵忠良而贱邪佞,绝奢靡而崇俭约,重谷帛而轻珍奇。如此,陛下必当受用宝鼎,传之万代,布政天下,眙厥孙谋!“

六爷,愿你为一代明君,谋福天下,那平澜此生也算志愿得偿了。

这十天,六爷依然每天都来。快走了,让我分外珍惜这种温和平静的相处。他很累,我知道,为了即行的登基大典,也为了朝廷争议的我。看着他疲惫中清隽依然的眉眼,我不止一次地细细描摹,用心把他画在眼中,刻到心上。

八月二十晚,戌正,就在六爷还在安元殿里议事的时候,“御风阁”突起大火,所有人都赶去救火,整个禁宫乱成一团。我跟着一名小侍秘密地转出宫门,那里早有一驾马车,燕巧,正在等我。

跨出宫门时,我不禁回头抬眼望了望那火光冲天的阁宇。

“平沙落日寂寂,北地两载,相思无穷已。

寒光朔月时,空忆陈迹。

独立高岗,望断烽火,君音我心系。

牵念离离,伴君左,直到狼烟息。

言笑书房曾忆,谋运乾坤,君颜初时。

盟誓处,情动静湖波漪。征战东南,军帐筹计。

心伤桓河相依,水苑情契。

纵别离,心亦深深记。

八荒合一,四宇呈平,普天迎喜。

江山始奉英主神器。

失群雁,忍作秋扇终见弃?

念君怀,未若解兰舟,再归去、漱流枕石。“

终于要走了,我在心中低喃,六爷,旻持,此生珍重!

不再迟疑,我快步跑到马车边,却猛地发现赶车人除了张炳,居然还有左梧。

“左梧……”他已是别将之职,为什么,为什么还要……

“姑娘,上车吧!左梧始终都以保护姑娘为责。”他坚定地朝我一笑。

我点了下头,上车,车厢里,一盏油灯在马车行进的颠簸中摇晃,明明灭灭。燕巧趴在座位上睡得安静而恬淡,嘴角轻轻掀起,有种疲累历尽后终见轻快的舒适满足与明净。

舒适满足与明净……燕巧,我们这一程,终于脱得了纷争了。

我与燕巧四处游荡了三年,终于在乌州垅县住了下来。我本有丰财,宣霁又在车中塞了十万两。于是这一路,我们也没算吃什么苦。买下了一个山头,收了些流落无依的灾民,辟田种茶,植桑养蚕。我还在山上办了个学堂,延请当地的秀才,收一些孩子来开课。

至于燕巧,她有一个后山头来侍侯那些奇花异草。我一直不很确定燕巧到底还记不记得我。当日,我告诉她,我叫吴波,她笑得轻快而熟稔,仿佛又回到了蒙乾镇,久违的笑。我忽然觉得,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现在的我们,其实就是一种遗忘。

如今已是贞平十年了,张炳也成了家,左梧虽还独身,却多有良媒上门。

而他,也早已成为晋朝的一国之君了。十年了,但四处放榜寻我的告示却时时换新,从不见正街头那布告栏上会有缺损。

十年了呀,当初,他并未说我已死,反而是连着那道表疏与寻人榜一同昭示天下。也之所以,我与燕巧、张炳、左梧一行在头里三年一直转来转去。直到黄州知县自称找到了我,上折奏明准备将那大抵长得像我的女子送入神都,却又遭革职查办后,我才安下了心,在乌州垅县落下脚跟,从此安逸。如今依旧每月换新告示,却已无人再会找人了。

现在想来,那一场岁月,我与他终是擦肩而过,我犹是我,他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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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何以堪番外

残阳西尽的孟秋,天光凝紫,在旷寂的古官道上铺陈出一派苍茫。天地间的凡物,一瞬间缩得极小,仿佛细尘之于沙漠,那般微不足道。

马车渐驶渐远,在落日尽头融成一粒黑点,恰似眼中的瞳仁一点,清晰却黯淡。黄尘满天的道上,似乎只剩下这一点车影子,让人的视线凝聚,痴了一般看着它消逝,刻出两痕不能回头的车辙。

寒蝉依旧在胡杨上鸣呤,天愈见暗淡,而那分懊热却还不肯褪去。马车并不宽敞,这一闷,便让车里的人忍不住将帘子打了起来。

“过长原了么?”低低的声音被辘辘的车辙声覆过,车夫听不清楚,只回头大声问了句,”您说啥?”

“我问――过长原了么?”声音不由提高,依旧是清澈沉婉的,却带了分让人说不出的旷阔,就似这古道的风,刮过胡杨,吹得起尘世轻沙。

那车夫愣了愣,大声道:”已经过了――车里头闷得慌吧?您要不坐到外面来!这秋老虎虽厉害,可一过傍晚风就凉快了!”

“好啊!”车内人扶着车架子出来,坐到车夫身边。

那车夫结实的身板,只穿了件北地常见的背褡,光着膀子驾着马车。本是说的玩笑话,没料着雇主当了真,还真的纡尊降贵地坐了过来,担心她站不稳,车夫便放缓了速度。

见她坐定,车夫不由憨实地一笑,侧头朝她瞅了瞅,”夫人,呃,俺本是说着玩哩!雍州这块地方风沙大,怕不吹了您的眼!”

原野上的风的确大,夹着黄沙,依旧刮脸。天­色­愈见暗了,由淡紫而呈黑紫,渐渐的,人的面貌全成了一具黑线描画过的轮廓。

“大哥觉得我有那么娇贵么?”声音带笑,却又带了丝寥落的怅然,很浓,却散在风里。

车夫是个老实人,自然听不出这其间的心思,只是觉得这声音让他莫名地想和她说话。”您还叫咱大哥哇?我老磨头可有些吃不消!您如不嫌弃咱,叫声老磨头就行啦!”

“呵呵”笑声遗落在风沙里,那鬓间的发丝款款撩起,舞动着暮­色­。

“夫人一定是读过书的官家小姐!”老磨头瞅了半晌,忽然肯定地说。

“官家小姐?”她讶然极了,不禁莞尔,然而笑意未尽,心头又掠过一抹莫名的寥落,连带着,让那抹笑都似这暮­色­,失了光彩。

车夫见她这般模样,以为提及了她的伤心事。想想也是,如果现在还是官家小姐,又怎么会雇他的车?还在这日落之时仍在赶路?”夫人这么晚了还赶着去玉庭,有紧要的事么?那可要赶三天车程哩!”

“去接一个人……回家。”

“呵呵,是您相公呀?”车夫那个‘你家汉子’在看到她清韵的模样后硬生生地给折了口。

那人也笑了,良久才仿似叹气般地道:”不是……是我妹妹。”大约是怕车夫再问下去,她马上又道,”老磨头,既过了长原,那现在是哪儿了?”她藉着微光四下里扫过,这处原野在暮­色­里特别寂静,暑气似乎一下子褪去了,在这一处汇成一股凉风。风沙似乎大了些,穿过胡杨的时候发出一些‘呜呜’似哭的声音。远处似乎有一座城池黑魖魖地压过来,夺人呼吸。

“夫人是南边的人吧?哈哈,前面就是颖城了!赶在天黑前咱入城歇一宿,明儿一大早再赶路。”

“嗯。”原来已经到了颖城了,颖城呵……难怪此处如此萧瑟苍凉,终是饱浸了将军热血的土地,终是掩埋了烈烈战魂的黄沙。

“夫人您不知道吧?这颖城可是个古迹哩!当初皇上和钱王就是在这儿交锋,而那个钱王还派了使节来求和,说要划江而治哩……”车夫似是打开了话匣子,将由说书人这儿听来的,巷子里传颂的全都讲了出来,”您不知道,那钱王是个昏君,而且还是个怕死的孬种!那个兰裘生,抢人家的老婆、霸人家的田地、还放火杀人,这种该油煎刀砍的人也能当个大臣?那狗皇帝真是瞎了他的眼!”车夫愤愤地说着,那神情,似是也遭过兰裘生的劫。

“他也死了。腰斩弃市。”兰裘生一直就是这样子的人,可是,如果不是她,只怕他也得不了这样的势,作出这样的歹吧。她望着越来越挨近的城,这片已呈安宁的江山,曾经的疮疤正在渐渐恢复,可曾经的伤痛呢?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忘去吧。

“哼!活该!”车夫狠狠啐了口,但到底还是老实人,咂了咂­唇­,气便也平了下来。”他死的时候倒也可怜,全家老小六七十口人,全都一起死。那小儿子才圆桌那么高,巴掌大的小脑袋,也跟着……唉!要说起来,还不都是那个昏君的错!­干­嘛要找这样的人当大臣!嗯……他唯一的好大概就是用了平澜军师,啊,不!是右仆­射­大人!”那车夫复又笑起来,爽朗朗的,”在她手里,总算把同西给夺回来了!”

她听得一怔,这声‘平澜’叫得极为爽朗,仿佛是久违的明快。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从未有人提及,而这一个月终于有人这么唤她时,那潜抑在声音里的压抑,仍是相随始终。此时如此爽朗而不带芥蒂的唤声,她真的许久都没有听过了。听他提及同西,她很浅地扯了扯嘴角,”夺回了同西,可是却让北地的百姓赋税压身,让北地的男儿死伤十中八九,这样的人,又有哪里好?”

“这又不是她的错!”车夫极为维护,忍不住争了一句,”那税又不是她加的!人死得虽然多,但那是打仗嘛!那年头,哪儿不在死人!如果突利打进来,每年都要死上一批人!你是南边的人,一定不知道这儿有多苦!唉,一个女人,总是不大懂这些打仗的事的!”

原本仍浸在一些伤怀中的她,在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时,不由失笑出声,惹来车夫奇怪的眼神。良久,她才止住笑,豪爽地拍了拍车夫的肩,”只要天下太平,也不必懂那些。”

那车夫顺着她的一拍,浑身一震,手里的缰绳一收,马车忽地停下。余辉已尽,这暗拢的天­色­根本已瞧不清任何物事,然而那车夫却还是呆呆地瞅住了她,一瞬不瞬。

她承接住他似有些激烈的眼光,温淡地问,”怎么啦?老磨头?”

“你……你,你是平……平……大人!”那车夫忽然站了起来,朝着她僵直地一跪,”大人!还以为您,您……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您!小的,小的……”那车夫一激动,不禁哽咽出声。

她原本伸出去想扶他的手,不知怎地又缩了回来。背靠上车框,眼前那再不用一盏茶时间便能触摸到的城门,已在暮­色­中轰然阖上。那车夫,或者应该称之为曾经跃马杀场的兵卒,仍扑跪在那里,哽咽着说着过去,说着现在。的df6d2338b2b8fce1ec2f6dda0a630eb0

她静静地听着,月初的月儿早已顺着日暮而落,孟秋的风也终于带来凉意,即便仍夹着尘沙。耳边有人诉说着曾经的金戈铁马,曾经的浴血厮杀,曾经的篝火庆功,曾经的战勋赫赫……那段烽火岁月,真的那么难忘么?

但为何,听入她的耳中,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曾经……既是曾经,为什么还舍不得放手?毕竟都过去了不是么?功也好、过也好,情也好、仇也好,十四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都过去十四年了,都沉默十四年了,即便那告示年年换新又如何?即便那重逢的激切依旧镌刻于心又如何?即便那扣于她双肩的手依旧深紧又如何?

都十四年了,不是么?

上篇歧路又相逢

“皇上,这儿有羌蒙那边过来的消息。”安元殿里,宣霁将一封牒文轻轻搁在御案一角。

“嗯。”批阅着折章的人头也未抬一下,整座殿里,除去窗外的蝉声喧闹,以及宫娥打着扇子发出的沙沙声,一切都静极。

柔和的馨香由那座铜鼎中袅袅溢出,或许夹了薄荷的味道,闻起来极是舒服。宣霁不由瞧过去一眼。铜鼎三足双纵,不挺大,但外壁上却是一概镂空的,雕龙缀凤的图纹,瑞云呈祥的镌镂,那烟便是从这连缀成图的孔隙中溢出,缠着缠着,宣霁忽然觉得那烟似乎也缠成了龙凤双汇、瑞云呈祥。

出了会子神,却在”啪”的一声折子猛然合拢的声音里回神,宣霁略有些奇怪地朝御座上望去。

座上的人有一张明丽的脸,俊挺而清隽,似乎一直都是沉而稳的神­色­,却在这一刻有些晃动。宣霁晃了下神,几乎以为是日光的折­射­,竟让这张脸讶出难得的激切。

“那公主……真的药石难医么?”声音努力克制了,却仍有些晃动。

“是。”宣霁瞅着他的神­色­,皱了皱眉,这神情,只有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才有过,不复平静,不复沉抑……

为什么?哈清公主……啊!难道是!宣霁湛亮了双眸猛地瞧了上去。”皇上,您是指……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未必会出关,出关需要户凭的!”

话似乎一点就破,然而在点破时,那御座上的人仍是微微怔了怔,许久之后才苦笑了一下,带过涩意的双瞳一片暗敛的微光,似是暮­色­的尽头犹剩的那点点霞光,火红而跳跃。”她想做的事,几时没有做成过?”

即便走,亦是­干­脆得如一柄快刀,一挥下去便再不回头!

顿了顿,他忽然又道了一句,”宣霁,你把消息递出去,三日内,一定要传到乌州!”

“……是!臣这就去办。”宣霁的眼微微一跳。乌州,原来他一直知道人在乌州……

他转身迅速退下,心头莫名地因着这个可能会重逢的机会而微微振动着,分不清是喜悦还是刺痛,像是那点点滴滴的回忆都在瞬间漫过胸臆,太过快,快得让人窒息。转出大殿的时候,他听到背后响起一道清澈而­干­脆的声音,”吩咐下去,朕要移驾同西行宫!明日便出发。”

终究还是放不开手,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即便已经沉默了十四年,不听不闻不看不问,然而却是长埋心中。

“她会好起来么?”跟着商队,一身粗麻很闷,浑身都是汗,感觉哪处都是濡湿的,这粗糙磨在身上便显出些微疼来。

“不知道。”朴拙而简陋的暗黄夏衫,因为粗麻的厚重,让说话的人都有些气虚起来。她抬头看了看天,烈日骄阳,白花花的光线让她不由有些胆怯。汗似乎冒得更急了。她低头解开行囊里的水囊,边拧盖子边说,”这日头毒,你快喝点水!”

“嗯。”那人听话地灌下几口水后,又朝她瞅过去,”她的病要紧么?不是说药石难治么?”

“哼!分明是骗我过去!”她抹了抹­唇­,脸­色­难得的黑了回。

“咦?信上不是说二皇子夭折,伤心过度么?”

“她生的是双胞胎!一个活了,一个没了,伤心或许是伤心,哪能到药石难治的地步!”

“那是为什么?”特意从乌州招她们过去,虽则是羌蒙的皇族,可也是由北到南,伸过了整个大晋的国土啊!

“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的消息,说我办了学堂,想叫我去给那十岁的娃娃作师傅!”连蒙带拐,苦­肉­计都用出来了!啧!她想着这一个多月来的担心,想着死赶活赶的风尘仆仆,那把火又起,忍不住把才盖上的水囊又拧开灌了几口。

“怪不得他们要把我安排在别帐,还这么热络地招呼我,原来不只是因为你们交情好……”

“呵呵,主子也是仰慕您的才学,您就别气了,都气一路了!”身边忽然传来一道浑厚不羁的笑语,一名壮硕的羌蒙男子走到近旁,朝两人拱了拱手。的3c7781a36bcd6cf08c11a970fbe0

那人淡淡瞅他一眼,侧眉笑了笑,”不敢!”她举手遮阳,朝前面不远处的玉庭关望了望,才道,”将军,劳您远路护送,眼下已到玉庭,我二人就在此告辞了!”

那被称为将军的羌蒙男子顺着她的目光也望了一眼玉庭城,随后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管,递到那身着暗黄麻衣的人面前,”小人会在此逗留三日,如有需要,马上赶到。”

那人瞅着眼面前的竹管,曾在军中呆过那么长的时间,这是什么,有着什么用途,不说也清楚。然而她却并不接手,”将军盛意,在下心领就是。这便告辞吧!后会有期。”她一拉同伴,转身便走。

“后会有期!”身后传来咬字特别重的男音,似乎带着什么预料,让她心中微微一紧。

立足玉庭城下,往来进出的客商百姓很多,大概是近年来两国交好的缘故,这边的关卡总不似以往那般盘查,只要出示一下户凭或者通商的官凭,便可畅通无阻。

然而她二人不是商人,也没有户凭。感觉到身侧的人退了一小步,她有些苦笑,讪讪地走近一旁的城门小卒,将一块乌木牌交到他手上。那小卒愣了愣,即刻便跑上了城楼请示上司去了。

她拉了同伴站到一侧墙­阴­处,看看依旧刺目白亮的天,又看看同伴,心中泛苦,讷讷地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这原是从左梧那边偷来的……”话启了头,却又觉得极难顺下去,只好作罢。

之后城门官下来了,顶着个守城小将的戎装,感觉又闷又热。幸好没站在日头底下,不然可会烫得起泡。但无论怎样,这小将看得她又是冒了一阵汗,下意识地就想去拿水囊。

“这乌木令是你的?”

出关时也经过这么一仗,她并不担心穿帮,然而才要回答,却在那小将若有所待的眼神中凛住了眉。直觉地,她马上改了口,”军爷,小人不敢隐瞒!这玩意儿其实是别人和我们换的!”

“换的?她换你什么?”

“换,换了我们的户凭……”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多久以前和你们换的?”那小将头上的汗像是被水淋过一样,顺着脸颊叭嗒叭嗒往下滴。

“大,大概是五天前吧……在尖顶山附近碰上的,她……她说,这木头很宝贝,可以把我们遭抢的马给要回来!”她口中虽这么说着,然而看着小将头上的汗,心却拎得高高的。

十四年了……这情形……他想要做什么?

眼眸微微缩紧,她由最初闲散的气息冷淡下来,整个人静静地,只立在那里演戏。今日之事,只怕已经无法善了,如果他忽然已经不想放她走了,她还能逃去哪里?望着依旧白亮刺目的天,那日头折­射­下来的光异常灼热,连隔着一层粗麻的皮肤都似乎翻起一层褶皱。人热得受不住了,猛然打了个噤,脖子后头的汗毛便随之一竖。

果然,那小将朝她及那名同伴上下打量了一眼,慎重道:”此事事关重大,上头交代了,持乌木令者,一概……”他本想说拘押,可上头吩咐过不许有过粗的行为,这说拘押似乎不妥,可……他由头盔边隙里伸了个指头进去搔了搔,又抹了把汗,盯着两人说,”总之,你们两个要先在玉庭呆几天,交给上头处理。”

她扫了眼围上来的兵士,又朝同伴瞅了眼,忽然道,”不必麻烦了!你们要找的正主儿就是我。”她语气极淡,淡得几乎就听不出一丝儿对峙与严厉,甚至在外人听来还有那么一股子闲散。

她向同伴走了几步,却叫小卒手中的戟给挡住,她冷了眉眼,看着同伴也这么叫人围住,她的语气更淡了,”请你们的城门官备好马车!我跟我朋友说几句话。”

那守城小将愕了愕,对于这样理所当然的命令有些缓不过神来,”喂,你……”

兵卒不由自主放了行,任她这么闲散地走过去,扫了一圈众人,低头与同伴说话。兵卒互相看了眼,不由退开到一边,虽守着,却已离了十步开外。

“燕巧,等会儿上马车,你就把刚刚杭木顿塞给你的火信子发出去,然后跟他走。”

同伴浅浅笑了下,总带着一丝懒洋洋,那么久的习­性­,让她在面对如此的场景时,依然摆不出质问的架势。”早在出乌州的时候,你就已经料到了不是?”

她笑得眉眼弯弯,略略上勾的­唇­角牵动眼角的一尾细纹。那面容即便有岁月的烙痕,却依然有着独特的清韵,浅淡而高阔。”我就知道,你一直不曾忘过。”

略有些恼意地瞅着她,同伴忽然有些看不惯她的笑,撇过了头,冷淡地问,”那你到底是哪个?是平澜?还是吴波?”

她笑得更开了,甚至还带了丝讨好,”无论平澜还是吴波,都记着那句话,只待他朝共归田。那儿是我们的家,望着……虞靖,开着学堂,收着弟子,左梧的娘子在替咱们看家,张炳的儿子可还等着咱们带好东西给他……给我些时间,你,在玉庭等我。”

最后这一句,她说得微带迟疑。同伴听出来了,沉默了会儿,又道,”我可以跟着他们等。”

原本的闲散有些褪去,她凝了眉暗了脸,不知是不是隐在墙­阴­的缘故,她的面容忽然间有些黯淡下来,”不,我不想再受要胁。”抬起眼,那双几年来一直明快的眸子,此时却又沾染上了那曾经深隐了沉抑得化不开的沉痛,克制了,掩饰了,却仍是泄露在知己的眼中心上。

原来,那几年下来的笑意只是浮华掠过;原来,她们都不曾忘记;原来,有一些伤痛,有一些爱恨,只要曾经存在过,便会一直纠缠下去,至死方休!

原来,假装遗忘的不只自己……

是呵,经历过那么多,便是再潇洒的人,再无羁的心­性­,终究不能抛下的。遗忘原来也是一种奢侈,贫瘠一如她们,终究,挥霍不起。

同西的行宫建在雍州,是扫清了突利残部之后建的,很是宏丽,包圈了整座戎山作后庭。殿宇倒并非有多少华丽,只是依山而建,设了烽台。如若登临戎山崖顶,便能望到整一带同西十六州的烽台是如何蜿蜒成龙,盘伏在起伏的山峦之上。这里,俯瞰了北关。

他已在此等了五天了,盛夏逼人的暑气一阵阵袭来,更添了几分焦躁,论避暑,同西的行宫是差了一层的。

他负着手站在戎山的四面峰顶上,头顶是茂密葱茏的满天繁星,这夏夜的星空也似这人间的物候一般,繁茂得让人拾不过眼。鸣虫四唱的的山间,有着花木的青草味儿,清新而带着泥土的潮湿。这一切,本是让人的心都能静下来,然而他却始终难以平复。

这不经修饰的葱茏,这山间自然的夜风,这清新而洁净的芬芳,就如同初识时候的眉眼,有着独成一统的安分守己,有着灵慧的天真……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眉眼间的笑意与纯净渐渐褪去?笑意依旧挂在脸上,但那屡无以释然的伤怀却印上了眼底,抹之不去。她,令他惊异地成长着,原先的灵慧由独当一面的沉稳所取代,那笑意里也藏过了几分算计。

眉不由一拢,负在身后的手便渐渐攥紧,成拳。如若,当初不是他这般逼迫……他低头看着脚下那茎茎青草,饶是暗夜里,明锐的视线依然能清晰地扫过那枝枝叶叶。的371bce7dc83817

他从未想过要假她的手来做些什么,自从……那一剑之后他就再没动过这种念头了。想起那一剑,他心头一刺,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皇上,夜凉了,是否回寝宫歇息?”

身后是侍卫统领郑首,无论到哪里,他都是一身戎装盔甲。看着自己的一身中衣,白­色­在暗夜里也显得如此暗淡。

然而那夜,穿在她身上的却不是。

手刃大仇的激愤,让他根本不能自已,那一瞬心头忽然空下来的慌,让他只想着见她。静立在床头,她正睡着,然而呼吸却是那样的浅,带着涩意,一如她微拢的眉。忽然间,曾经那种潜入房中守着重伤昏迷的她的那种感觉又浮了上来。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她还能不能醒过来。相脉是世不二出的神医,然而,他却说只有三成希望,七日之内不醒,神仙难救。

七日,他从不知道七日这般难以渡过,可是,她没有醒。

思绪到这里一断,他复又瞧自己的双手,在清月下微颤,那种感觉依然存在。只知道自己从未如此焦躁过,看着她时断时续的呼吸,他几次想一掌下去,断了她的痛苦,也断了自己的念想。

似乎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不明白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了。是怨他么?冷淡的笑,戒慎的眼神,说话都是字斟句酌。是防他么?

直到桓河一役……她说过她不会骑马,然而那一处孤身奋战里,却眼见着她不避刀剑地冲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没有顾忌,没有防备,没有斟酌,没有闪避,甚至连那平时因为要顾及她姐妹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对上她的眼,里面全是他的身影,笔直地过来,拉住他,走!

这算不算是生死相与?从记事到现在,他从未与任何人有过生死相与的感受,行军打仗,身先士卒,全军的­性­命都交在他手上,但那不是真心的同生共死,他只是想要胜。然而那一刻,他却感受到了份量,手上、肩头,还有着她。

惯使的剑不觉重了,她却始终冷静如昔。直到冲出阵来,她却开始颤抖。是为了刀光不避的厮杀?亦还是为了两人的­性­命?亦或,只是因为他?

不自禁地搂紧了她,她是冒死来救,那一刻纵马的时候,她所想到的就只是他么?她就没有想到自己不会武艺、不会骑马?她就没想到自己可能没见着他就已经死了?

原来生离死别竟是这般容易!

如果,如果虞靖没死的话……

那一个傍晚,看着儒辉与鲜于醇抬回了虞靖,她心冷,他也跟着心冷。虞靖的死,似乎把她眼里最后那一点点光亮都一并带去了。

后来,即便知道她会走,可是依然放任自己要了她。那一身秋夜里的中衣单薄,她看去如此荏弱,淡月下,那白­色­的中衣轻轻透出盈润的光晕。或许有几许冲动在里面,然而,那晚,他是真的没打算放手。

因为,他手中有燕巧,他以为,她根本不会走。谁想,才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人去无痕!找人!这辈子都没这么心乱过,无法冷静思考,只想着要找人!以为她便这么一走了之,从此不见!

直到,儒辉送来了谌鹊的罪证。谌鹊从来都是要除的,然而会让儒辉也Сhā手的,在大仇得报之后仍会Сhā手的,就只有她了。

会留住儒辉不放,是因为她,知道她对朋友的看重,所以,软禁了燕巧,所以,留住了儒辉。如若不是宣霁的恳求,他想,他会一直留着他们二人,直到她回来。

没过多久,乌木令使传来了消息:伊尹事桀君且待。

望向蓊郁的星空,天淡银河斜垂,月快落了,他绽出一抹苦笑。在她心中,是不是助他成就大业,远比他重要?誓言永比他的情义重要?

可笑的是,当江山美人的问题摆在面前,他却是真的犹疑了。是因为她看出那点犹疑了么?所以才走得一无返顾?

我们心中都有一样东西,比之情爱更为重要。我是,你更是。

是不是最后能放她走,也是因为这一句?原来,他一直忽视了,她也有她的抱负……

“皇上,快四更了,您请回殿歇息吧!”身后再次传来郑首的声音。

他抑了口叹息在心头,颔首,下山。

她什么时候会来?

“启禀皇上,玉庭关守将有急信报。”

心头一紧,他立时抄过侍卫奉上的信件,”信使呢?”

“玉庭驿丞崔丙参见皇上,吾皇……”

“行了!她现在人在哪里?”他边就着侍卫的火把看信,边问着。心绪透出些激切来。她真的来了么?

“回皇上,正在前往雍州的途中,小人是骑快马连赶了一天一夜前来报信的。呃……”那驿丞忽然有些支吾,偷偷觑着他的神­色­,却不敢说话。

“怎么?”他听出来,也因听出来而心头一揪,她不愿来?

“呃,夫人吩咐准备马车,可就在上马车时,有,有人截走了另一个……守尉正着人大肆搜查,皇上请放心,定能将人找着一并送至此处。”那驿丞冒着冷汗,夏夜的山风似乎根本没有什么作用,他仍是汗流浃背。

“你下去吧。”

心绪蓦然间平定下去,这么多年了,她依旧防着他……对于那个明哲保身的燕巧,她也仍是坚定地维护始终。但为什么,对于他,她却从来都不曾坚定过?才觉得亲近,却又因为什么而忽然退了开去。总有理由,总有不得已,也总是退开!

十四年了呵,别来无恙……

换上了汉地的丝绢,她才终于觉得皮肤好受了些。想来不由一阵失笑,虽总觉得自己命途坎坷,但一辈子好似也没吃过什么苦,连这身寻常家所穿的粗布衣裳都不习惯。也当真娇贵了些。

轻轻掀起车帘,十多年未来,这雍州却是似变非变,模样儿总似旧的,但却多添了几分热闹,几分安定与闲杂。雍州,同西的行宫就建在此,据说,那戎山巅峦上,能够一望一十六州郡的烽台。

心中如沙砾磨过般,微微地涩痛着。终于要再见,会是怎样的情形?都过去十四年了,曾经的一切还会存于记忆么?十四年,可以改变许多……

马车似乎一顿,放缓了速度。她一震,难道是到了?心跳骤急,然而此时却不敢轻掀车帘去看,去确证。脑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流去,迅速的光影退开,似乎只隐约剩下了那一道清拔的身影,水纹湖畔幽长的萧索,以及,明丽得如同湖光月影的眸子中那点自己的身影。

耳边似有马蹄声掠过,似乎有什么人在说什么话,她听不清,接着,马车门被打开。那晃眼的日光便一并投­射­进来,亮得她有些恍惚。

“夫人请下车。”

她扶着车壁弓腰出来,盛夏的艳阳骄烈而刺眼,一暗一明之下,让她不由微微细眼。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马车只停在一处原野上,前望不着行宫的影子,后望不着官坻的楼身,只有几处横亘的山岳,以及远远的农田,大约正是农忙,四处散着一小簇人影。

她微有些迷茫,不由四下里一张望,然后,蓦然地心悸浮起。她一昂脸,便望入一道镂入骨头、镌入神魂的身影。

他坐在马上,手提缰辔,一身淡明的薄衫,似乎什么都没变过。他依旧那般清拔,那眉那眼,那身姿,甚至连那眼神也未变过。

十四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渡过了那么长长一段岁月,恍如隔世。然于他,却似只如隔日。

是真的么?她不禁要怀疑了。

他­唇­动了动,似乎唤了一句什么,然而她却听不清,只是看到他伸出手来,伸向她。马上的他弯着腰,然而眼睛却一直亮亮地瞅着她,片刻未移。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像是要碰触,也像要回应,更像是要确证,没来由地一阵骇怕,这一次,她的手真的能碰着他么?真的能够碰到么?

他的手由她的手侧穿过,在她骤然失望之时,那矫健的臂却勾住了她的腰,一提,人已飞身上马坐于他的怀中。

然后,他微紧马腹,健马便驰纵而去。

马驰得飞快,柔软的鬃毛拂过指间,是真实的感觉。风很大,沙尘也大,然而那肩背所抵的心跳却更大。一震一震,由肩背传到胸口,接上自己的,一起跳动。耳边是那抹曾经异常熟悉的气息,拂动发丝,在耳后汇成一股­骚­动的暖流。环在腰间的手,真紧!根本让她无法动弹,上马时未调整的姿态都一起夹着,有些微的难受,却这样真实!

是真的么?竟然是真的么?十年踪迹十年心,原本以为从此陌路,竟还有可能这样一骑双人的驰骋么?

直到他放缓了速度,指尖轻轻滑过脸颊,她才察觉到,自己的泪原来流得这样急,止也止不住。来时途中,她想过一千种一万种相遇,她想过,自己不会哭的!她以为,曾经的错过,再相见,纵有情深不悔,也只是过去了。她与他仍是陌路,他是他,她是她。

或许泪流得太急,以至于都擦不及了,他索­性­只拥她入怀,紧紧将她压在胸口,感受着那湿意渐渐渗到胸口,温温地濡湿整片心臆。

良久,她才哑着声开口问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还是……黑魁么?”那匹救主有功的马,也是生平唯一一匹让她骑上的马,更是那生死与共的马,她记得很深,大约是抱了永不再见的决心,那曾经的种种便都不自觉地镌于心中,深深地扎根。

他怔愣了一下,不曾想过,这竟会是她第一句话。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询问,没有任何关于自己的解释,首问的,是一匹马。

他有些失笑,­唇­角忍不住勾起,她有的记忆,他一样有,记得也一样深。”这是黑魁的孙子,叫紫骝。”

看她微有诧异,继而沉默地抚过那深黑的毛发,他也沉默。十四年,终究横亘了十四年,什么都变过了,他与她,也在情愿与不情愿中汰换了许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揽紧她。

她回眸看他,眼睫上仍沾着方才未尽的湿润,泪洗过的双眸山水一清,­干­净而放达。十四年未见,她的眼里汰换了许多东西,而旧有的那抹让人忍不住要心疼的伤痛淡了,褪了,取而代之的是洗练。十四年的岁月,可以在原本秀润的脸上划上风霜,然而,那颗心­性­却饱满了。清韵持稳,她有了当年所没有的透彻,与释怀,点点滴滴浮上来的已不是挣扎,而是沉淀。

看着这样的她,他忽然心底有些着慌,她不再挣扎,是不是证明她已经放下?放下了伤痛?还是放下了他?

她启口,他皱眉,忽然很怕她叫出他不想听的称呼。她也同样蹙眉,微闪过迟疑,却是低低地唤了声,”……六爷……”

不是疏得天上地下的”皇上”,却也不是当初他给她系上玉佩时所期望的”旻持”。心头不知怎么了,有些庆幸,也有些失落,让他应不出来。

“六爷,”感觉手中传来微凉的触感,他直觉地反手握紧,听她道,”当初会走,是因为不想称一声‘皇上’,不能称一声‘旻持’;十四年了,我的心,一直是那时的心,看得清,而放不下。”

低低的语声幽咽在风里,但却涨了他满心满怀。十四年,他心里没变过,她心里亦如是!然而也在那一瞬,他突然明白到,他与她之间真的是一场错过,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六爷,不要再派人找燕巧了好不好?”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这一次是我来见你,不要再有什么牵绊好么?”

他沉默了会,终于点头。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然而因着她的后一句话,心却有些扬起,”平澜,留下来好不好?”他要求着,留一时,是一时。

“好。”她抬眼朝他笑,清韵的眸光里,有日光的折­射­,映在还未­干­的泪痕上,五光十­色­。

心弦在那一刻挑动,似乎脑中什么也不能再想,只能专注于眼前的容颜。她并不美,却有一股别样的清韵,深深地扣住他的心。”……你来了就好……”他拥紧她,也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感觉到怀中的她有些微的羞涩与挣扎,他心情蓦然大好。那句如此示弱的话也吐得这般轻易。

下篇别程与水短长

戎山,四面峰上,北斗横斜,银汉清浅,远远地垂落在那几座黑魖魖的山头。

她望着那一片灿烂的星空,又向远眺目,然而,除了深浓的黑,间或杂着几盏家灯,她什么也没瞧见。那据说一瞰北关的雄魄,她找不着。

“我也没见过。”他浅笑,长臂一伸,揽她在身侧,”大约只在白日里才勉强望得到几处烽台,也只不过似一坨黄土垛子,盘在几处山峦尖上,空旷旷的,也并没多少气魄。”

她默了会,开口道,”曾经,我在书上看到过:‘边关简书羽落,狼烟四起,野人登崖顶而视之,烽火蜿蜒,如龙盘踞,照夜如昼。’我原本以为,即便瞧不见烽火,总见得着城墙垛子,却不想,这城墙垛子亦只是勉强。”她语中带着笑意,似乎将曾经挥戈跃马,夺回同西的旧事抛得一­干­二净,笑得如此轻快。

“那烽火连缀的景象固然能叫人目眩神迷,然而,我却永远不想在这戎山顶上,看到任何一丛烽火。”他的眼睛,在暗黑的夜里如星辉般灼灼,深黑却晶亮。

她点了点头,”边关安靖,自是最好的。”

“不只是边关安靖。”他看向她,眼神坚定得似一句承诺,”同西十六州,丢了它,就是丢了大晋的行辕!”

她怔怔地望入那双眸子里,一直觉得他的眼是世上最美的,如星辉,粼粼地映­射­出惑人的气息。一直觉得他是清冷的,如春雪初融的溪流,冷冽而孤傲。一直觉得他是心中是天下,或者有她,也只是一抹匿于心底的影子,从来不是最重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在说什么?他在承诺什么?大晋的行辕该是神都的禁宫!可是,他却在这里设了行宫,正面同西,无有以挡,原先她以为是威慑……

曾经在离开时劝谏不要妄用兵力,然而他却追亡逐北,彻底扫荡了突利的残部,将同西稳稳握于手中,原先,她以为他是想要一个巩固的边防……

然而此刻的他,却看着她浅笑,如清风扑面,”你大概不知道,戎山这一带,百姓都喜欢哼唱《将军调》,特别是俞安和炎城两地。”

“《将军调》?”她莫名,不知道他何以突然提起这个,完全地摸不着头脑。

他随手拿了根树枝,拨了拨一旁薰着的艾草,夜风里,夹着艾的清芬与烟的呛辣一起散开,别样的勾起那段戎武岁月的回忆。”为建勋业出神都,西向轮台正桃花。雍州三月犹寒衣,俞安烽火战催发。昨夜才报羽书急,突利已在戎山下。英雄勒马丈原东,平岗惊起万里沙。将军拥旆夜出征,平明已传凯旋歌。风云帐下健儿心,气冲霄汉凛重甲。晓来清点胜绩处,多少胡尘归征伐……”

沉厚的嗓音,褪去了年少时的清越,却格外地挑动她的心绪。”那时候,只想着,要将同西十六州呈到你面前……”所以,她才拚得一往无前吧?所以,她才做得如此凌厉激勇吧?她看着他,迷蒙中,并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手不自禁地抚上那脸,由眉到眼,由眼到鼻,由鼻自­唇­,风霜沾染的痕迹总是在的。他们都不复年少,可是,他们却依旧无可奈何……

“别想那许多!”他俯低头,抵着她的额低语,将一记­唇­吻印上她的,一直纠缠到神魂里。

月光似乎轻了,薄云暗拢,两人却都带上几分激狂。手有些抖,­唇­也有些颤,然而那萦需索却是温柔的,带着分别十四年的缠绵相思。吻渐渐潮热起来,呼吸也渐趋浊重,薄光轻洒的月,为两个人的肌肤都施上一层盈润的光泽。

他的吻由脖颈而下,蜿蜒着温柔与热度,偶尔超过克制的激切使得她忍不住逸出一声呻吟。月光下,那一层肌肤似能让人着魔。

游离的手轻触到胸口,却不意掠过一处不平整,他的手一颤,迅速避开,甚至连眼神都不再深深地纠缠。

闪避!那一滑,她感觉到了。轻喘中,她握住了他的手,牵引着去碰触那道疮疤――曾经一剑贯胸的疮疤,曾经几乎夺命的疮疤。

他凝视着这道即便已过去多年,却依旧狰狞的伤痕,深吸了口气,他问,”你……恨我么?”

她眯着眼笑,轻轻环住他瘦劲的腰,脸便埋入他的胸膛,”当然恨过,更怕过。然而……恨是因为你­操­纵了我们的命运;怕也是你­操­纵了我们的命运……”

那低哑的语声,由胸口震颤着传入心房,让他不由搂紧了她,”我……当时并没有想……”他有些吃力地想解释,却叫她仰脸吻住了­唇­角。

“而你,被世事­操­纵……”

是呵,到头来,所有人,都被世事­操­纵。他凝望住她,很深,很沉,让她都觉得,他的目光似一柄刻刀,在他的心窝上镌刻着她的模样。

心泛起酸来,久别后的重逢,先什么也别再想吧……她主动地,迎向他,手环住他的脖颈,细吻便洒在他的胸口。

“这莲子汤没有冰镇乌梅汤好喝。”那语声带着点点笑意,看看案几上的莲子汤,她一点没有要动的意思。

“哦?为什么?”他正凝神审视着棋盘上的落子,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你宫里的人不会想花样!其实夏日里最好的就是乌梅汤了,生津解渴,也很入口。莲子微苦,但加了冰糖又嫌腻,而且这是怎么也炖不酥的……”她看着他在边上落了一着,也不由思索起来。

“你这几年倒会享受!乌梅汤那么好,你便也泡来我尝尝?”他端起盏子咽了口,也从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但听她这么一说,倒真起了些兴致。看着她眉间的疏淡,不禁也想尝尝她过的日子。

她拈子在其黑子处来了手断,才挑眉回道:”我不会!从来都是燕巧掌勺,这些不用我过问。”

他也应了一子,随口问,”那你平日做些什么?”

见问到这个,她忽然有些脸红,手中的白子捏起,却又放了回去,只是讪讪地笑。

“怎么?”见她如此,他心中更感好奇,不由紧紧盯着她。

“我……其实也没什么……呵呵,不过是山间野民,随兴而至地玩玩,算不得什么。”

“那你玩的到底是什么?”见她愈来愈回避,他的声音里也不由带上点点笑意。他一直知道她在乌州,也一直知道她身有丰财,过得不错。然而,对于她的消息,朝野上下讳莫如深,他自己也讳莫如深。十四年了,不是怕找不着,不是怕有人再跳出来阻拦,但却是怕她,怕她冷漠的眼,怕她怨恨的眼。这一捂,便捂了十四年,捂到如今,有些心事仍不敢拆开。的c3992e9a68c5ae12bd

她大概也知回避不过去了,只好撇了撇头,强声道:”不过是延请了几名乡间的秀才举人,办了个学堂……”

办学堂?原来那道上表,她言出,也身体力行地做着。”诚应遍开州学,使左有才相,右有才吏,阃有才将,庠序有才士,陇有才民,廛有才工,衢有才商,市有才驵,薮泽有才益……”他伸出手,将那曾经为他挥斥边塞,之后又为他息隐山林的手牢牢扣住。

听他念出这一句话,她微有怔愣,不解地回望他,”哪个臣子上的表疏?似乎有些耳熟。”莫非他的臣子上表也是‘天下文章一大抄’?

原本提在胸口的一口气忽然一歪,他像是被人猛掼了一记似的,愣愣地瞅了她半晌,才有些­阴­郁地问,”你全忘了?”

“嗯?”她回视他的眼神,背上忽然有些凉飕飕的。她直觉地马上收敛了神­色­,一派清明地承接他的质问,”这几年一直无心于这类事,许多东西也都随之忘了。”

明明很正经,但听入他耳中却刁滑得很。没错,刁滑!就似是初入他书房时的模样。明明是去偷吃了,却还正正经经地回说,是在泡茶。

“你忘了?那是你写给我的。”他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语气轻,连眼神也轻了。

怔了怔,她才明白他说的话。难怪,有些耳熟……只是当时是怎样的心境?她有好几年都回避去想,纵使这封上表有多少恳切,有多少言出肺腑,隔了那么多年,她也在刻意中忘却。朝廷政务,大抵她是说到了要息兵、要设仓、要和蒙、要选才选吏、要讷言,这些都是应时而述,无所谓记得牢不牢,忆得深不深。

她所记住的,刻在心底的,是那一首一并作给他的《霄汉》三叠。那场火依然烧在眼前,她与他,彻底划开界线,彻底斩断牵念。手不由一颤,她直觉地想要缩回,却叫他握得牢牢的。

他一把拉起她,瞅着她的落寞,眼中闪过一道极快的光,随后,便是一抹清朗的笑,疏风疏月,清澈流动。过去了十四年,他依旧是月华清冷的六爷。

“走!这戎山还有一处极佳的避暑之地。”他拉过她,快步转向山北。

宣霁带着一摞折子走入行宫,同西行宫依山而建,这便要走半天的山路。骄阳下,已骑了大半日马的他热得有些发晕。

“郑统领。”

郑首朝他上下一打量,见堂堂大晋的中书令有些气虚腿软,微有些好笑,也由心底涌上一层感佩。”宣大人,请。”

他一手接过那一包裹折子,边问,”宣大人是否要座便轿,我叫几个弟兄……”

“啊,不必不必!多谢郑统领美意,宣某只是热了些。”他叹笑了声,回首来时的路,不由自嘲,”也没见长了多少年纪,这身板却早不如以前。曾经跟着皇上打豫王冯定山时还在马上睡过觉哩!”

郑首哈哈一笑,没再闲话,只引着宣霁入宫。到了正殿,碰上了随侍的值事内监,便问了声,”有劳公公通传,中书令宣霁有折本上呈批奏。”

那内监笑眯眯地朝两人掠了掠眼,”宣大人,请先偏厅里坐坐吧,歇一夜再走。今儿皇上只怕不会批折子了。”说话间,他指指北侧,郑首自然知晓那是个什么去处,当下,也没有多话。

宣霁却并不知晓,只略略猜测是和那人在一起,也没有坚持,只道,”那这摞折子我晚膳时呈吧。”

那内监‘扑嗤’一笑,冲着宣霁招招手,几人便随意地至一处亭间坐下,浓­阴­遮蔽的庭院里,因为喝过几盏冰镇莲子汤,宣霁的暑热便退了几分。

“宣大人一定没来过行宫吧?”内监眼见着他点头,便继续道,”这山北有一处山泉,其水冰凉,当日皇上瞅见这一处,便叫在那儿搭了个小榭。”

接下去的话自是不用明说了。宣霁笑笑,再喝了口莲子汤,心中却有些意外,她居然会愿意留下。玉庭的事儿,他也大致听说了,燕巧应该还在那儿吧。

“哎,对了,宣大人,您久跟在皇上身边,奴才倒有有个事儿想问问您!”内监见宣霁有些肃了脸­色­,马上又笑着补上一句,”是关于喝的!”

“哦?公公想问什么?”见说是喝的,宣霁转过一丝纳闷。

“皇上不想用莲子汤了,想喝冰镇乌梅汤,这乌梅自是好寻,只是这乌梅汤怎生做的?奴才问了几个厨子,都是些老人,也没见过这些个新鲜物。您给指点指点?”

“呃,冰镇乌梅汤?”宣霁讷讷地讶了讶,不由脱口道,”那都是些民间捣鼓的花样,皇上怎么突然会想到要喝这个?”话一出口,他即知原因,不禁暗道失言,马上­干­咳几声,”呃,公公,这个冰镇乌梅汤其实只是民间消夏的饮品,说起来简单得很。宣某虽也并不知其法,但想来也不出这几样吧。嗯……就取薰制的乌梅来煮汤,微加些柠檬薄荷,估计会有些酸,如是味儿重了,不防放些冰糖也就是了。”行军打仗,夏日酷暑难避时,他也曾向农家去讨碗水喝,有时客气的农家便也拿出乌梅汤来招呼,只是并不知冰镇。

“哦。奴才记下了。多谢宣大人。”

“哪里!公公言重了!”宣霁有些莫名,他们两个,真的这般轻松惬意么?心中有疑虑,更有不解,让他试探着问了,”公公,皇上近日可好?”

那内监笑眯眯的眼转了转,先呷了口莲子汤才道,”奴才跟着皇上也有十年了,还是头一回见到皇上有那般的笑容呢!”很轻很散,闲适里透出深韵的笑意,看去真的让人舒服。然而这笑意里却也有着一股让人琢磨不透的愁绪,如影随形。

“哦。”宣霁微微打量内监略有些游走的神­色­,不语。

静静的晌午,知了鸣得声嘶力竭,微热的风带来屡屡花香,说不上名儿,只一味葱茏。

郑首是个武人,虽生­性­谨慎,然终究是藏不住疑问的,他瞅了宣霁半晌,仍是忍不住问了,”宣大人,那位夫人是谁?”皇上夜夜在四面峰上翘首凝望,等的可不就是她么?那么她到底是谁?何以从未见过,更未听人说起过?为什么皇上看着她的时候,有着那种表情?就像,就像是生怕以后见不着似的。

一见问,饶是那内监知道宣霁不会答,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他同样也好奇。不过,或许,他知道那是谁。溥天之下,还有谁是能让圣朝之主如此挂怀于心的人?纪念一个人,再大的排场也不过是将凌州旧府改建成永陵吧。而且,那是为了皇上的先妣。那么,还有谁?是那封珍藏于御书阁香奁里的表疏与一曲《霄汉》三叠?是那被禁封的任何人不得擅闯的被焚旧迹?亦还是那张贴于天下,月月换新的寻人告示?

宣霁一笑,爽爽朗朗,正如同骄阳一般明亮,他笑道,”郑统领,宣某也是初到行宫,和那位正主儿还没碰过面呢!怎么会晓得!”

“呃,呵,也是,也是。”郑首尴尬地一笑,忙端着莲子汤大喝了一口。

岁月如梭,光­阴­荏冉,其实她的事迹,当初还盖得严实,可到了后来,随着那捧火,随着那道表疏的诏告天下,随着那一纸寻人告示,家喻户晓。

皇上的用情不可谓不大胆,那么深,却也不怕天下人知晓!那么重,却也不怕朝中诸臣舆情相阻!

犹记得那一晚醉酒之后,第二日的朝堂之上,他是清醒的,因清醒而冷冽,诏书一道接一道,让原本有心上谏的人一个个都蔫了下来,如纪清,如曲旷之。

十四年啊!相悖了十四年,相离了十四年,这一重逢,他们打算怎么办?行宫毕竟不是神都,人总有要回去的一天。那么,他们打算怎么办?

事隔经年,曾经的阻力所剩无几,只是,横跨在两人中间的,他们跨得过去么?

大暑一过,天便落了几阵雨,檐角水线如漏,拖着水车‘咯吱咯吱’轻响。她被他带在怀中倚着,­精­致的竹椅,随着这‘咯吱’声一摇一摇。

她低头默默冥想,耳边蓦地传来微热,”想什么?”

她回头,一笑,那笑里忽然淡了许多,一层这近一个月来所添上的惬意静静地褪去,如潮汐般褪去,却不会再回涌上来。

他忽然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明锐的眼轻轻一垂,那浓长的眼睫便覆上了原本清明的视线。

“今儿已是立秋。”她望向雨细绵绵的天,”下的是细雨,应不会有雷鸣,也当不会见着虹出。”

民间有俗,立秋日若雷鸣及有虹,则有害农稼。

她知,他亦知道,小榭不由沉寂下来,雨仍是细细润润地落着,那水车也依旧‘咯吱咯吱’地想着,然而,两人之间,却是真的沉寂下来。

她起身,从屋中木格中拿出两片楸叶,笑着走回他身前,”立秋日,食豆水,戴楸叶,衣白裳。”她捻着一枚叶,在他发上轻轻一Сhā,温淡地一笑,”听人说,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可是,我总觉得,你若一袭白衣,也是一样俏的!”

他听着这话,­唇­角微扯了扯,一把拖她入怀,”嗯,取笑我!”他拢紧了她,像是要揉散了入骨一般,只是紧。

呼吸渐紧,手臂也被勒得有些微疼,她不动,半声也不吭,只是轻轻抚上那五指。眼角扫到肩上散乱的发丝,有她的,亦有他的。

曾经有人说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只是,她从来不是他的妻子,也无缘与他结发。那缠乱的发丝,曾经有一晚他盘结着,然而未曾做过这活儿的他总也结不好。而她,说不清是为什么,是不愿,是不能,亦也只是如他般不会,总之,两人从未有过这种盟誓。

其实也不算没有,当年,他的那块玉佩就系在她的脖子上,可是,十四年前,她还了他,以示断绝。这盟誓便彻底地没了。

他忽然在她耳侧道:”我的那块玉佩,给你了,你却退了回来。那么就到我死后再给你吧,你想还也没人可还了。”

他暖暖地笑着,声音便从耳里热到心口,烫烫地在心里烙起一字一字的泡。涩意挣扎上了眼梢,却又被她逼了回去。”好,等到……那一天,我就收下它,带进我的棺材里。身后……自然,若有人盗墓,却也作不得准了……”

“呵呵呵”两人同时闷笑出声。

一壶烧酒,是应了景的‘荠麦香’,劲头很大的酒,入口却是­干­醇,喉咙也不­干­。三杯两盏过后,两人不由得放开,什么计较也不顾,什么离合也不管。

“呵呵……薄薄酒,饮两钟。粗粗布,着两重。美恶虽异醉暖同,丑妻恶妾寿乃公。隐居求志为之从。本不计较乐华尘土北窗风……”她拿了筷箸在玲珑的酒盅上‘叮叮’而敲,口中放歌,似是身居乌州时那般逍遥而忘却一腔遗愁。

“呵呵,想不到这十多年,你已学会如何放达!”他也笑,浓浓抑抑的眼神在微染酒意的朦胧里荡漾,”可惜风流在蛮村!”

“所以,我将这风流也教给你,寿乃公!人生长长,遗恨迢迢,可是那夜台无晓日,沽酒能与何人醉?还是世间好!一醉唱尽天下愁!”她藉着酒意,眷意珍重。

她微有薄醉,而他却是从头至尾地清醒着,”只知一醉万事已,哪知身在尘埃里。平澜,当我们都需藉酒浇愁的时候,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们走到了头?”

她笑,闭了闭眼,似将那朦胧眨去,”六爷,我们这一见,难道不是一种作别?”

“不是!”他猛地扣住她的手,紧得很,几乎勒断她的腕,而她却眼也不眨地只是凝望着他,什么也不说。”平澜,当某一天,我们都变心的时候,再说作别吧!而现在,即便是不清不楚地纠缠,也让它……纠缠到底吧!”至死方休!

她脉脉与他互望,良久,才莞尔一笑,薄醉的脸颊透出一股别样的清韵风流,”那便醉吧!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酒滑烧入腹,浓浓稠稠,化不淡的意,解不开的结,都绕在一根藤上。

孟秋的残阳里,秋光寥落,雨早停了,落日的余辉一映,官道像未曾着过雨似的,仍复­干­燥。风沙吹起,刮痛人的颊,刮痛人的心。

宣霁定定地注视着那抹车影驶离,亘古的道上,黄沙轻卷,覆过车辙的痕迹,像是吹开了疮疤一样生疼。

他没有见到她,初时以为她不会留,而后以为她不会走,再到要走,他以为,曾经的旧识或者会见上一面。原来一切全都出乎他的意料。

还记得内监脸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神­色­,原来除了那两个,谁都没有预料。

以后,还会再见么?

他无声地问,问完了,幕天幕地的残阳余辉里,那马车渐渐成了瞳仁中的一点,终至再也分不出形迹。

他回过身,那道身影便立在身后,目光远远地追着那驶去的方向。似乎从开始的时候便望着,一直望着,像是永远不会放开。

那一刻,宣霁似乎看到有一种光华从这位执掌天下的君王身上流去,轻轻地,带痛人的心。

错过了颖城,马车只能就着夜­色­赶路。那懊悔不迭的老磨头不停地骂着自己的蠢,同时向身边这位让他景仰万分的人保证着,”大人!请放心!小人一定护您周全!虽说各地山区总有些小贼,但有小的在!小的一定拚死保护大人!”

她笑笑,温淡的眼瞧向方才还哭得凶的车夫,转了话问,”什么时候回乡的?”

“在颖城被打下之后就回乡了!当时是纪大人收编的旧部,各户嘉奖了番,便尽数遣散回乡了。还免了咱三年役。”

“纪大人收编旧部?”她微觉茫然,”哪个旧部?”

“大人您忘啦?”老磨头回头咧嘴一笑,”就是您带着打过突利,夺回同西的军队啊!”他顿了顿,”纪大人就是当朝的右仆­射­纪清纪大人。”

“哦……”她­唇­角微动,原来,当初早就已经散了她的兵,那之后的妨忌一说,又是从何而来?她幽居深宫,并不清楚,然而,他们却是清楚的。他,也清楚……

她仰起脸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心头也似这夜空般澄淡下来。不知玉庭什么时候才能到,她累了,很想回家。

依旧是懊闷的天,天边有闷雷滚动,时而滚到头顶,豁喇喇地震落一下。粗麻布的衣裳磨得手肘处蜕了皮,一动便生疼。

在城门下,她唤住车夫,”老磨头,就到这儿吧!”她下车,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五十两的票子,见他”不,不”地退着,便一手逮着了他的背褡,往他手里一塞,”给老婆买件好衣裳,好好养好孩子,教他念点书,日后给讨个好媳­妇­!”

“大,大人……”眼见着他又要哭着跪下来,她板了脸瞪他一眼,”我还要去会个朋友,你快走吧!”

“大人,小……小的拜别大人!”他仍是挡不住地磕了个头,才登车而去。

她抬头朝着玉庭的关门望了会儿,深吸了口气,才从包裹里取出一支竹管。火信子放上,半刻后,一驾马车由偏门出来,驶向她,缓慢而平稳。

她看着它驶近,心头涌过一层说不清的感动,像是临空的心终于落了实地。想着车上的人,她明白,乌州垅县那处小小的山头才是她的家。

曾经也想过是否还要回去明州蒙乾,现在想,那儿也只是她人生的一处客栈,匆匆一晃眼,只余下最美好的记忆与最天真的开心。便一直留着那一处吧……

这一月来,也曾想问过,爹娘到底在哪里。然而临出口,却忽然觉得残忍,对自己残忍,对他残忍,对爹娘亦是残忍。

这一住口,便是真正的不知所出。

也罢,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马车停下,她笑着轻快地一跃而上,注视着那双温暖带笑的眼,”燕巧,我们回家!”

落幕萧萧

明日就是先皇要下葬冀陵的日子了,宣霁微有些发颤地走在由政务房通向安元殿大道上。五尺宽的青石砖大道平阔而绵延,像是无穷铺展开来。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隐隐飘洒下雨丝的秋空,冰冷的、如凉丝般的细雨便洒在他已划上褶纹的脸上。

都七十三了,自己其实也很老了,连他……都走啦!

宣霁在心中暗叹一声,向来清明的眼神里掠过一抹说不清是感慨,亦或是惆怅的意绪,就如同这八月里的秋雨,冰冰凉凉。他把目光稍稍移下,看到了正前方的安元殿,空旷的寂静中,那种巍峨宫房与伛偻身躯的强烈对比,使得宣霁忽然间觉得有些迷惘起来。那座平日里不知要入见凡几的宫殿,也让他有一瞬间的陌生与模糊,这一迟疑,让他停驻了脚步,再也跨不出去。

直到前头小步跑来一个内侍,一把扶尘夹在肘间,因跑得有些急,银丝便在这清冷又空旷的大道上飘飞。“哎哟喂!宣相!宣相!皇上正等着您呢!您老怎么还有心情在这儿看风景哪?也不怕叫雨淋着了!快随奴才进去吧!”

一迭声地陪笑讨好回荡在耳边,终于让宣霁回过神来,他想了想,自失一笑,便朝着那内侍拱了拱手,“有劳公公冒雨来唤宣某人了!”他的笑意里有一种深邃的自嘲,让人不由自主也想跟着他笑,苦笑。

“宣相这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什么身份,相爷什么身份!能和宣相说上几句话的,便是奴才等的福份了!”内侍并不年轻的脸上,那笑意似是刻上去的,一双惯看人间最险恶世情的眼中此时闪过的却是宽厚的光芒。

宣霁看到了,所以他也笑了,满是深深的自嘲,“唉!老啦!才走这么些路,便心神不舍啦!”

“宣相可是社稷栋梁哪!”

“不行,不行喽!年轻人,该有年轻的一辈了!”宣霁状似无意的脱口而出。内侍那双隐在笑纹里的眼亦是不动声­色­地闪了闪,将宣霁引入安元殿中。

“臣宣霁,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宣霁重新拾起这套礼仪,在大殿上冰凉的地板上跪了下去,膜拜晋朝的新帝,那个甫一登基便使得全天下从此以后都必须把“闳”字缺笔以书的年轻帝王。

其实也并不很年轻了,宣霁在跪的时候漫想,不知为什么,人老了,总是特别容易记起以往的旧事,特别是在先皇大渐直至崩逝之后。当年,他入先皇的书房时,不过十七岁,而先皇才不过十三岁就开始打理一方军政了。眼前这位已近四旬的君王,眉目间虽极似先皇,但终究是少了那份沉潜自然的气度,而多了一分戾气。

“爱卿平身。”帝王的口气非常平和,听去只觉是带着笑的。

“谢皇上。”宣霁吸了口气,稳稳地站起身,一身素白孝衣的他在抬起头时,依然有着当年光风霁月的神采,自然而从容。

帝王的眼微微地眯了眯,将手中的一本牒子放在书案一边,“大葬的事安排得怎样了?”

“回皇上,一切已准备停当,只等明日送先帝爷入冀陵。”

“嗯,爱卿辛苦了。”很随和的语调,但殿内的气息却因他接着吐出的一句话而变得异常深凝。“父皇去了,那么,那个找了近一辈子的女人是不是也该找到了?”依然是随和的语调,但听入宣霁的耳中却忽然变得扎耳起来。

他脸­色­变了变,眼神顷刻间变得有些深沉,只见他­唇­上的髭须微微动了一动,终于还是平静地回话:“臣启皇上,臣以为如果有人能让先皇找了几十年都没能找到,只怕皇上也只是徒劳而已,还是请皇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帝王生硬地打断,“宣霁!你不要倚老卖老!父皇找不着是因为他心过仁厚!况且,父皇找不着,朕就一定也找不着么?”

“老臣愚迷,老臣失言,请皇上恕罪。”宣霁凌着眉目,终还是再度跪了下去。脑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还清醒,眼前这位初登大宝君王是想着要革新换代了。不过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如此。况且他还是托孤的重臣,现今的帝王既非小童,更有钧谋,他其实只是一个靶子,将先皇旧臣都拴在一起的靶子。

帝王见他如此服软,想着他托孤的份量,终还是把语气缓了下来,“父皇找了一辈子了,临去前也心心念念,不忘于她,总得把她给找出来,以慰父皇在天之灵。”他平静地陈述着,眼却凌厉地眯起。

他不会忘了,那一晚,在父皇的御榻前,已陷入重度昏迷的父皇一直喃喃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么缠绵,有着无穷无尽的爱恋。他曾经一度以为父皇是清冷的,近乎不沾儿女之情,却不想,居然有这样一个女人,这样长久而深刻地种在他的心里,从来没说过,却一直深深地记着!而此刻这样重情的父皇,在清醒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永不立姜氏为太后!

于国于公,未有丝毫嘱咐,但却留下了这么一道遗诏!姜氏,终母后一生,她从未被封过妃!甚至过的一直是冷宫般的日子!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了,父皇都要走了,却还要给他来一个难堪!他可知道,自己打小是怎样在别个皇子嘲弄的眼光下过来?他可知道,母后是怎样的忍辱偷生,才把他带大,没让他在宫廷中被暗算!他不甘心!凭什么让一个几十年不曾见过面的女人抢去了所有心神,终死不忘!

宣霁看着帝王­阴­­阴­晴晴的脸­色­,沉吟着仍想再折回来,“皇上,或许,她已经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帝王忽然一笑,清隽的面容上由那双肖似的凤眸转出一抹流光,溶溶的,如天边月­色­,看得宣霁有些怔住。“朕记得,在贞平十四年,父皇曾经忽然离开神都,去同西行宫住了近一个月,是吧?”

宣霁的面­色­凛凛一变,心也跟着往下一沉,如果这都能知道,那还有什么是眼前这位君王所不知道的呢?他垂下眼帘,目光不经意地滑过君王腕处十几二十年却依然系着的,明显与帝王不相衬的桃胡,­唇­际泛起一味苦涩来。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此时此刻,他只能装糊涂。

“不明白?”帝王一声冷笑,“那朕就一桩桩说给你听!”

宣霁只觉有两道冰冷一如冬泉的目光投注到脊上,让人心猛地一缩。

“贞平十四年二月,羌蒙宝清公主的次子夭折,宝清公主伤痛欲绝,以致抑郁成疾,药石难医,可有此事?”

“皇上明鉴。”宣霁只觉得这天渐渐开始闷起来,不透一丝儿凉风,把人的汗都给闷出来。

“朕听说羌蒙的汗王与公主与她都颇有交情吧?”

宣霁闭了闭眼,只好道:“回皇上,臣不明白皇上所指的是谁?”

帝王蓦地眯细了眼,几步走到他跟前,狠狠地朝他一笑,“朕说的是,平澜!”

纵是已在心中打了万千个底,在乍然听到这个数十年不曾再听过的名字,宣霁仍是觉得心被狠狠地震了一下。他抬起脸注视着眼前帝王的面孔,觉得连周遭的空气也稀薄了起来,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憋闷与陌生。良久,宣霁在对视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情似是掠上一层让帝王都瞧着有些讶异的散淡来,“皇上,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了。”

帝王抿紧了­唇­,只觉胸中腾地烧起一把火。就是这种表情,带着回忆,带着神往,更带着他根本无从理解与想象的渺远,让他感觉到手中的皇位是这般的孤寂凄清,而这皇位却是曾属于他们的热闹与炫目,他们那群人曾经一起激昂,一起壮阔过来的岁月的见证!现在好了,他们一个个都回忆起来,把他堂堂一国之君却抛之一旁,什么都参与不到,还时常带着这种似是怜悯,似是遗憾的神情招摇在他面前。倚老卖老!他最恨这一套!“朕只是想知道,父皇去同西,是不是就是为了见她?”哼!堂堂一国之君,晋朝的开国之君,却如此偷偷摸摸!只是见一个女人,却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通过羌蒙来找人,再来貌似巧遇的相逢?那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此时,宣霁的心倒反而平静下来,他甚至是带着一抹笑回话的,“回皇上,老臣不清楚。”

他没见到他俩相逢,他不过只是瞧见了那一驾马车,在一个残阳西尽的孟秋,驶离。简易的马车,在古旧的官道上驰过,带出两痕深深的辙印,如此之深,艳红的晚霞照亮了黄土上的辙痕,如同是刻上心窝的剑痕,如此久远而平静地痛着。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总之,直至马车成为视线中的一抹黑点,与浓重的暮­色­融成一体时,他才回过身来。而身后是一道清拔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那儿,却像是永远不会离开。那一刻,他在这位高高在上的主子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近乎烟雨江南的缠绵与悲哀来,那么深邃,却那么平静。忽然主子的手抓向他的肩膀,很重,很牢,似是在忍住烧灼在肺部的呛漱。直过了很久,那手力才渐渐松了下来,那张明丽淡雅的面上缓缓透出一抹无力的笑意,“她终究还是走了……”

“她终究得走。”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不近人情的话,但亦是在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原来也是理智得近乎残忍,他原来与他们都一样。

“呵,呵呵,是啊,是啊,她终究得走,终究得走!”主子忽然激动起来,虽经战风,却因长年休战而有所恢复的,皎洁一如月光般秀洁的手猛地一挥,就像当年挥师北进神都一样,是那样的绝决与果断,甚至还带着一刀斩敌的杀伐之气。他转身离开,那方向竟也是执拗地背向着马车驶去的地方。

“哼!不知道?”

宣霁回神,发现自己又走神了,连忙收拾心神不敢再想。

“尚书令听旨。”

“臣在。”

“即日起,擢尚书令宣霁寻访先皇遗诏中所要寻访者,以为我朝之用。”帝王好整以暇地看着宣霁蓦然间煞白的脸­色­,薄薄的­唇­角微掀,“如若找不着,那也罢了。朕曾听说当年合力打败‘丰化双杰’之一黄天正的还有一个人吧?嗯……叫什么来着?啊!对了,是叫刑儒辉是吧,宣相?”

宣霁曾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对过往的事如此波动心神了,但骤然间在一天之内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他以为的平静以对原来竟是这般不堪一击。面对眼前一脸­阴­沉的帝王,宣霁忽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起来。“是,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上之意。”语出时,声音里有着几分颤抖。

“那就好。”帝王俯低的身子缓缓仰起,带着丝冷冷的笑意,将手一摆,“宣相也年岁大了,起来吧。”

“谢皇上。”宣霁再次站起时,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幸而方才引他进来的内侍眼明手快地上前一扶,才稳住了身子。

“相爷小心。”

帝王冷眼瞧着,淡道:“爱卿年迈,朕这儿没事了,你就回去好生歇着吧!”

“是。谢皇上体恤,臣告退。”宣霁终于弓背得出,他快步而行,像是要赶紧离开这个安元殿。直到走了许多路,他才顿住,回过眼来看这座不动如山的安元殿,忽然发觉这座宫殿不仅巍峨,而且狰狞,似是能把人一口吞下的巨兽,让人想逃离却又手脚发软。

奉诏离都,那一列儿的旌旗招摇,百人的卫队,在这个秋雨初歇的朗日,出发。宣霁手擎过圣旨,那一声凝重的叹息流落在眼角那道道深痕上。在将圣意放置妥当之后,他漫看这一列的禁军,重盔铁甲,在这个朗朗晴日盈­射­出森森戾气。那般熟悉,几乎让他熟悉了一辈子的戎武之气呵!

家童搬过矮凳,他瞅了眼,不知怎地心头突生豪气,硬是牵过一匹健马,勾鞍,踩蹬,翻身上马。

坐上马身的那一刻轻微的晃动过去之后,宣霁低头朝自己周身打量了一番,不由“呵呵”一笑。已有好些年不再骑马了,以为自己会有所生疏,然而当手再次触及缰绳之时,他才忽然发觉,原来,马背上的生涯曾经已那么深刻地镌镂在他的记忆里,无从遗忘,也无从生疏。

“大人还真是龙马­精­神哪!”家童笑嘻嘻地奉承了一句,继而是周遭人一阵轻轻的微笑。宣相在朝里,可是出了名的好说话,便是这些禁军兵士,亦带上了几分亲近的笑意。

“呵呵,我也好些年没碰过马了,没想到这把老骨头居然还经得起这么一个折腾,呵呵呵呵。”他笑着,斑白的华发,亲和的面容,那层深深的褶纹虽将那双明睿的双眼给遮却,但那一瞬,看在这群同行的人眼中,眼前这名垂垂老矣的侍中大人依然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股潇洒不尽之意。是爽利,是旷达,是豪迈!仅仅一记跃马,仅仅一记抬眸,亦仅仅是那一笑,那种曾经豪气­干­云的气势便不自觉地挥洒其间,耀人双目。

然而年逾古稀的宣霁还是老了,行马不过半个时辰,他已颇有些支持不住。在家童的劝说中,他回首再度瞧了眼骄阳下漫卷的旌旗,翻身下马。步履已微有些蹒跚,身形亦有些龙钟,不复当年!他举目向四下里这群年轻的生命一一看着,一种深刻的叹息隐在胸间。他……真的老了。那么,她呢?

近五十年呵!当年的风采是否依旧?尤记得浅浅的笑意,淡定的眼神,以及,那一句“宣先生”。那一段烽火岁月,谁能真的忘记?她只怕也不能。

车仗在官道上辘辘而行,由神都南下,直往乌州。

既然打定主意要找,那也不必再回避什么了。她会在哪里,这从来不是个难题。便是真找不着,只要守在那青岗峰上也总等得到她。

宣霁呷了口家童新煮的茶,是封州云罗。淡清的­色­泽,清澈而恬静,一如当年的人。他将茶盏轻轻在边一搁,车马仍在行进着,那茶盏便轻轻地发出“咯咯”的声音,混着车轴毂毂的响声,回忆便这么衍开。

他记得,那人泡得一手好茶,馨香芳冽,神韵悠然。有时候看着她这么着理着茶道,手稳,心静,真的很难想象,她居然也是个如此刚烈,有时甚而冲动的人。但那茶确实滋味清醇,连鲜于将军都时常称赞,直至走后,依旧怀念不已。

说起来,自己对茶的嗜好还是给她带出来的。然而在初见之时,他却无缘尝到她的好茶,足以让他侧目的首先是她那手漂亮隽秀的行书。隽而有骨,放而有致,平柔处锐意迸现,锋芒处含而不露。正如那封信的内容,拟得聪明而持重。

当时,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熟谙于军务、老练于政事的文书,然而却居然是个小丫头。乍然的惊愕与警戒让他对她印象极深,这丫头藏而不露,不是个易与之辈。

六爷的意思也是这个么?记得当时他便向六爷询问,然而眼底相同的深邃与疑惑让他明白,六爷显然也是惊讶的。

后来,再后来,许多细节他其实已记不清楚了。大抵他们相熟是在过了年之后吧?是了,她真正重用于六爷的军务,也就是那致命的一剑之后的那段共事里,他才真正有机会较深地接触她。

那时候,他才明白,并非只有男儿重义,她那样一个弱质女流,居然也能为朋友、为姐妹做到这个地步。以身代死,或许那只是一瞬间的冲动,然而之后不悔的付出确是让他真的感佩万分。

防忌之心仍是有的,为着当初先爷留下的话,也为着“七星”这个名号,更为着她不同寻常的智谋独蕴,他百般试探。他想知道,在那致命的一剑之后,她是否还依然能对六爷付出忠心?

她或者是有回避的,或者是有怨尤的,但她却是明白地展示,她要自保!她要保她的姐妹!为求安身立命,所以,她愿意交付忠心,坦荡无伪。

生平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女子,看着她最初那双清流恬适的双目,若说没半点心动实是自欺欺人。然而她是“七星”,更别说六爷对她有情。

宣霁重又端起茶盏,轻掀茶盖,嗅着那屡屡清香,眼微微闭起,人似入了睡般靠在车壁上。

茶香屡屡,他轻扯了扯盖在腿上的毡毯,家童立刻上前替他整掇好。秋了,年轻时便承不住冻,现在老了,更是不行,一凉,双腿就开始痛了。

记忆里,好像那人也是极怕冷的,在平定东南的时候,她还时常想着法儿讹他的暖炉去使哩!

东南!想起东南,他的眉宇不禁沉了。若说一切在开始都已注定,那东南一行便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晴峰的重见,那时的她已不成|人形,双目中掩盖不去的悲凉与疲倦,让他黯然。许多话临到口,却又无法吐出。那种伤痕似是刻在了她的眼神里,镂在了她的意气里,使得她不再有往日出谋划策时所展现的灿亮与锐意。现在的她只要一关及虞靖的事,便会神情紧张,那种隐忍,相信六爷看得更为真真切切。

这种脆弱的维持直至虞靖的死……

气息突然之间有些不畅起来,宣霁不禁咳了几声,家童连忙过来帮他顺气。然而他却挥了挥手,皱着眉忍下。

那一天清晨,他刚由邱御幸这儿被救回,入了行辕,却在六爷之外看到了另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水睿水先生!六爷的亲舅,‘七星’的师傅。

一阵沉默,直到哨卒来报,“军事已回师。”他看到六爷扫过来的眼神,拿起酒壶猛灌了几口。那不是“琼饮”,呛辣的酒液灌入腹内,继之而起的是喉咙口的­干­燥。

他抬眸,令人满意地挂上往日的笑脸,令自己也惊讶地说出一个请求,“六爷,宣霁实在饿极了,可否先赏顿饭吃?”

六爷笑了,连水先生亦是­唇­角轻掀地朝自己看了几眼。于是,在她入帐之前,看到的便是他狂吃猛喝的景象。

心中忽然有些不愤,全军的人似乎都为了她能一展笑颜,然而死去的那个呢?他只能将这些忽然生出的,连自己都有些莫名的怨愤淹在满案的食物里。

事后,他其实心底明白,自己是在迁怒。那个计策他也参与了谋划,然而,他只是被俘,而那个双十芳龄的女子却芳华永逝了,带着她的功勋,带着她的不甘,带着她的心伤。同时,也带走了那人最后一点期盼。

犹记得那一晚,他抱着酒葫芦想去看看虞靖的墓,那个将满腹的雄心与才华俱掩埋在一抔黄土中的女中丈夫。

然而,清冷寂静的月下,那坟前已立着一抹孓然的身影,单薄而憔悴,孤清而死寂,她只那么静静地立着,夜里山间的凉气依然侵肤,而她只是寂寂地看着碑,一直站到天明。

那一晚,他不知着了什么魔,也不上前劝阻,也无法离开,她站了多久,他便在那丛灌木丛里躲了多久。而远处,他瞧见另一侧花木的­阴­蔽处,还立着另一条身影,清拔而沉静,默然无声,就如同儒辉的叹息,深深沉沉,像是永郁心头的死结,让人恼恨却无奈。

血洗丰岗!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忽然明白到六爷、水先生、乃至全军的兵卒,为何尽着力想着法儿地要让她展颜了。原来,他没见到的她,竟也有着绝决到残酷的心境。

六爷是怒的,然而到底是怒她斩杀了五万丰岗的兵卒,亦还是怒他自己根本无法宽释她心中伤痛?

然后,她离开了东南的战局,回去打她另一场凶险万分的仗。或许预料到了她的胜负,然而他却没料到她竟然就那么离开了,一别就是两年多。再重逢,谌鹊不在,儒辉不在,世事已翻然变迁,就连她亦不再是以往的她了,那双眸中沉寂一片,是恩怨的掩埋?是情仇的泯灭?亦还是人事的沉哀与无奈?

那时,他以为她终究还是认命了……

就在天下大定的时候,她,这个对于大晋来说有着赫赫功禄的人,却忽然之间成了天下的大敌。

这是一个怎样的玩笑?那一瞬,他似乎就预见了她的凋零。她,或走,或留,然而那都不是一个让人喜悦的结局。

他去见她,带着六爷的请托,然而就连六爷也明白,他留不住她。终于走了……

那一夜,“御风阁”起火的时候,六爷叫自己坐在他的安元殿里,不是议事,是喝酒。人事阒暗的时候,他喝着酒;火起的时候,他也喝着酒。只是火愈旺,他喝得愈凶,到最后已是整坛整坛地往下灌。

当六爷终于滑倒在地的时候,自己叫来侍从相扶,然而六爷却一手挥开,只是踉跄着趴到窗格上,低语,“……终究,你比我心狠……”

自己当时大约是想劝些什么的吧,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得了,但却牢牢记着六爷那个惨淡的笑,风华尽偃的笑,仿佛有什么东西真的从他身上流失了。

其实他明白六爷失去的是什么,然而,明白了又能如何?

之后,他看到了六爷由袖中拿出的那折上表。直到尽数阅毕,他才明白,原来他其实并未真正了解过那个人。一直以为她是认命,却不是。她只是尽命,尽人事,然后,听天命!

她虽没有儒辉的潇洒,她虽有着连自己都没有的执着痴念,但是,她却有着比儒辉更为放得了手的旷达。她能舍,舍得尽自己,只为成就一个初衷,一个心愿。直到那时那刻,他才明白,她的心中,是真的存着天下的,为了举世呈平,为了不复离乱,或者,也为了那五万丰岗的兵卒。

车仗行了数日,宣霁也便回忆了数日,偶尔望望窗外,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使自己忽然间这么感慨起来。是真的老了?是这秋日的红叶?亦还是因为她?那个见证了过去岁月的人?

“到什么地界儿了?”宣霁问着,前日才由着陈州知州送行入夷州,照行程,应该快至夷州九江了吧?“是到九江了么?”

“回大人,九江早过啦!现在已到三龙潭,估摸着未时便能到元州歇脚了。”家童伶俐地回着。

“哦,这么快便要到元州啦?”他端起茶盏正想喝茶,却听得车仗一顿,外头有禁军喊话,“哪来的刁民,胆敢阻拦侍中大人的车仗!”

心中一动,几乎让宣霁拿不稳手中的茶盏。

“不敢。劳烦军爷通报一声,我……故旧平澜求见。”

比意识中更为沉定的语声,虽是癸违已久,却仍是记忆犹深,她居然没怎么变?怎么可能?

宣霁等不及地推开车门便下了车。百人的队仗前面,一身淡灰的布衣袍子,一头层霜染鬓发丝,轻简到平凡的老­妇­人装扮,却怎么看也不像个老­妇­人的身影,就这么立着,淡定而从容,稳秀而夷然,沉静中那是一身在千军万马中历练出来的怎么也消退不了的傲岸,即便刻意地掩盖,即便平易地装扮,她依旧不同。

宣霁扫向身后的兵卒,那些毛头小伙子可曾注意到,自己便是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看着眼前这个人依然无法趾高气扬的跋扈?

“宣相,别来无恙。”含笑声音,清清澈澈地传入耳中,引起一阵徘徊。

宣霁不由自主地望入那双一如声音般清澈的眸中,忽然发觉,那双眼睛里,少了许多东西,似是繁华落尽,只见着真真醇醇的本相。“别来无恙。”他叹着,原来,她竟真的舍了。

车仗即时返程,没有多说,也没有多问。他与她之间,不知因为什么,竟然在一时之间无法对语起来,除了那初时的寒喧,再无别话。

家童倒是好奇,觑着空儿便问,宣霁笑着公布她的身份,然后所有人震惊。平澜,不管她愿不愿意,已经成了大晋的一则传奇。立国之初的诋毁,早在那一折上表中折过,而昔日的赫赫功绩,小至拔柳城、夺九茶、守晴峰,大至以弱胜强大败薛温晋、结盟羌蒙、大挫突利、夺回同西,这些不只彪炳千古,更是喜为闾间所传颂,当然,更传为美谈的便是那一段几十年放榜寻人的告示了。

提起告示,宣霁不由又想起六爷……不,该称之为先皇临终时交给自己的那样东西了。他抬眼看她,而她正与崇仰于她的家童闲话家常,行止间早已隐去了那层经久不化的悲哀与伤痛。时间,让伤痛终于有所平复,至少也是淡了。

听着他们聊到羌蒙的马,宣霁不由笑着Сhā嘴,“平澜,数十年了,可曾学会骑马?”

“呵呵,天生无缘罢。”她笑道,眼中流过一抹不知名的光,略带回忆,随即消隐。

“咦?你,你不会骑马?”家童大惊。

宣霁听了不由笑得开怀,“哈哈哈,你没听说过,她可是坐于战车上的军师啊!”不自觉地,他又重拾了年轻时的顽笑,戏谑着。

“惭愧惭愧,我在战场上是一直居于后方的。”不复见当年的窘迫,现今的她,坦然而随意,开着小小的玩笑,让人惊异于她的平淡。

气氛经由此一说,两人之间终于能够畅谈无阻,重拾了旧日的那份熟稔,宣霁终于深沉了下眼神。看着默然无语的她,他忽然道:“当年,你本不该将此物也交还出来。”他从怀中摸中一块黄玉,小巧而­精­致,握于手中温暖异常,那背后,还刻着几行小篆。

眼前的人愣愣地盯着这块黄玉,经久平淡的面容也泛开涟漪,宣霁捕捉到那迅速阖上的眼中掠过的破碎的心伤。原来,一切情义,即便过去,亦是难忘。这让他想起当初儒辉走时的一叹,永郁心头的死结,虽能被时间掩埋,然而那结终究还是在的。

她接过玉佩,只是拿在手中摩挲,低垂的脸让他瞧不清她的神­色­。一瞬时,那抹化不开的悲哀轻烟似地笼在了她的周身,也轻轻覆盖上了他的心房。他盯着那黄玉,以为或许会捉到那滴落下来的泪,然而他错了。

他始终没看到她的泪,再抬头时,即便那抹痛镌肤刻骨,如同烙在心窝烙在眼中,她依然是无泪的。

原来,他们真的老了,岁月堆积出来的,许多感情,许多情绪,都已沉淀。

沉默了良久,才听得她问了句全然不相关的话,“宣……宣先生,皇上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

听着她的改口,宣霁忽然生出一丝感叹,“有留恋,却不记得了。”想着新皇手腕上的那个桃胡,他觉得世事有时候真的弄人。

两人再度沉默,他看着她将手中黄玉握紧,终于挂上了脖颈。宣霁缓缓一笑,靠入车壁,“平澜……”他直觉地又要称她为“姑娘”,然临出口终觉不妥,想了想,也只是唤了个名,“其实,你们后来有机会的……”

她听了这话微怔,继而浅笑,“既然走了,又如何能够回头?他有他的背负,我……也有我的背负。”

“……他的一生,几乎没有多少快乐的日子……”宣霁不明白为何自己忽然要说这些,但起了头,似乎已再难停下了。“我是几乎跟了他一生的人……”

少年阙

每个人都是一则故事,兴许开头是别人设好的,但结局却是自己设定的。

宣霁说:

我,也有这么一则故事。

我爹是先爷手下的大将,跟着先爷打过三川河谷,却在一次行兵时,为救王……为救胤王而叫乱箭­射­成了刺猬。

其实我对我爹的印象不深,我的读书认字是娘在教,我的衣裤鞋袜是娘在做,我的糖缠是娘在买,我的……在我十岁以前,我一直觉得,除了姓,什么都是我娘给的。那个爹,可有可无。

十岁的一天,突然传来消息,我爹死了。我和娘有几年没见着他了,我更是忘了他的模样,这个时候要说伤心,我是全无感觉,就连娘,也只是一瞬间的愕然,过后便是如枯井般的沉寂。

默默地办丧事,默默地谢礼,直到守灵的一天夜里,先爷突然来了我家,抱起我瞧了又瞧……

其实我并不知道先爷和娘说了什么,只不过在他走后,娘跟我说,她要我入府。但如果她跟着去,那我就一辈子只当个奴才,出不了山。

所以,她决定为爹守完孝之后就改嫁。

其实,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听着娘不跟我在一起,心里就有些恐慌。娘跟我说,去了那儿就可以有许多先生教你念书。

我喜欢那种把书捧起来闻的感觉,就点头答应了。也从此,再没见着我娘了。后来长大了,也曾多方打听,但娘一直杳无音讯,据说跟了一个外乡人走了,走去哪里,谁也不知道。

我入了府,和另一个十岁的孩子,一起跟着六爷上学堂……

宣霁的话停在那里,眼里透出些笑意,很有意思的笑,童趣!

这眼神让平澜也不由微眯起了眼,回想起明乾镇的种种,那种单纯的快乐……

其实那时候的六爷很淘气,喜欢爬树捣鸟窝,喜欢下到荷花池里抓蝌蚪,喜欢去田边小水渠里挖泥鳅,喜欢放炮仗,喜欢捉弄几个哥哥。捣鸟窝时遭过蜂子的蛰,抓蝌蚪时被水蛇吓得哭过,挖泥鳅时拉过蛇,放炮仗时烫过手。最头疼的就是,虽然小得还不能骑马,却时常命令我和儒辉带着他去狩猎。自然溜掉了先生的课,也避过了府上人的眼睛,玩到天黑,却还要千哄万哄地才肯回来。

六爷这一闹自然常把府里搞得天翻地覆,水夫人也头痛得紧。先爷家法很严,六爷这一回来,自然要罚,或跪祠堂、或挨打,先爷没手软过,但六爷却也没服软过。每每还要水先生这个舅舅来求饶。

无拘无束地过日子,直到有一次,先爷带六爷亲历了攻打池州的一役。不知道六爷看到了什么,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忽然之间沉肃了许多,一晃眼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书好好念了,武也好好练了,不过半年,文武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在几个兄弟里面也越发出挑!

然后授课的先生却是走了一个又一个,原因无他,受不了六爷刁钻古怪的问题,也受不了六爷别出心裁的构想。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和儒辉被带去了泸州,那一次,六爷送我们出凌州。那时的他已有九岁,硬要他舅舅带着他骑马来送。

我和儒辉都忍不住笑了,他却哼着说,等我们再见的那一刻,我一定驯服了一匹你们一个也不让骑的俊马!

我和儒辉在泸州,便算是直面了战争,第一次看着人在我们面前倒下,死去,永远不再醒来。那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六爷为什么会变了。

只有,当统帅这些人的人越出­色­,死亡才能越少。保命!在这个一下子摆陈到面前的乱世里,我和儒辉忽然明白到:我们的所学,其实是为了保命!保战士的命!保自己的命!

也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到我爹原来真的很不普通!我也忽然遗憾,我最终没能记住他的样子。但是,他应该可以放心了,他的儿子,将继续做完,他未尽的事!而到了今天,我已做完!

……

一年,也就是一年,我和儒辉在泸州震惊地听到了凌州的变故,水夫人的变故,六爷的变故,水先生的变故!

当时的我还远未曾接触到过这样的­阴­谋,然而儒辉却明白,明白得咬牙切齿,明白得恨意汹汹。

十五岁的少年,本该是云清朗月,激昂慷慨的少年,却在山坡上喝了一夜的酒,一种隐忍的颓丧,一种抑郁的愤慨,一种克制的不甘,全在这一夜暴发。

那一天,我读懂了儒辉故事的开头,也读懂了六爷故事的开头。

宣霁停了下来,朝平澜看着,“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那事……或许水先生和你说过,或许六爷和你说过……”

“……我知道,但告诉我的,却是六爷和儒辉的仇人。”她忽然­唇­角一掀,“崔长河,隔了那么多年,我都不会忘记这个人是死在我手上的!”她生平恨至刻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崔长河,另一个……是谌鹊。

“啊……原来你也知道了……”

我们再次与六爷会面,是在五年之后,先爷的临终。

五年,六爷真正踏出了凌州的大宅院,征战到哪里,他便在哪里,不避前锋。

五年后的六爷,跟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从今往后,你们便跟着我!

话,讲得沉稳而淡定,他真正成了六爷,我们的主子,不再是那个上马要抱,骑马要带的六爷了。往日明丽的脸上,只有少年英武而坚韧的刚气,只有沉定的执着。没有天真,没有倔强,没有悲伤,抖落一身的兵戎之气,他的眼底是毫不遮掩的凌厉。

六爷本是七个手足,在这五年里,战死的、病逝的却有四个。单单剩下了二爷、三爷和四爷。而先爷的逝世,凌州便乱了!

鲜于醇将军将兵屯于衍州晋平,以防胤王趁势搞出什么花样;陈何年将军屯兵青河,防着豫王。先爷的旧部俱放在外,而偌大一府里,就只剩下六爷孤军奋战。

谌鹊给六爷谋划,稳稳当当地除掉了二爷、三爷,而四爷,虽留得了一命,却也在一年后抑郁而终。

或者,就是因为谌鹊做得太狠太绝,连先爷的亲骨­肉­都下得去手,所以,六爷一直对他用而防之,也之所以,在那一次,谌鹊毫无反击之力,引颈就戮。

宣霁朝平澜缓缓地笑着。

黑魁就是六爷与我们约定的那匹马,这天下,只认一个主子,只让一个人骑!

十四岁的六爷就骑着它征南战北,亲手打下了西南,一场一场的仗,那是身先士卒的拚杀……

宣霁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压抑的颤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血染征袍的厮杀、仗剑而立的英武、勒马丈原的凌厉。

平澜浅淡地注视着他,忽然说,“……我们都很老了……”语声似是隔着层峦叠嶂地传来,在宣霁心里徘徊成一圈又一圈的回声,让他提起一口气的激动,瞬间平复了下来。

“呵呵呵,是不是,我变得啰嗦了?”

她只是低头一笑,再抬眸时,眼中却有着闪亮的水晕,仿似笑出来的。“宣霁,你一直都那么忠心,那么多年怎么都不会变?”

宣霁一愕,讶于她的直呼其名,也讶于她这一问里隐隐的质问。突然之间,语出就有些坚涩起来,“……你,我始终都是六爷的人,是臣,是友,倾心相随的承诺,永远都不会变……”他深吸了口气,忽然笑得有些讥诮起来,似是年轻时那抹傲气又冲回了胸腔,“自始至终,能守住承诺的人,也就只剩下我了……”

他如此笑着盯紧她,她闻言,那层闪亮的水晕便迅速退去了,却也只是浅淡地一笑,侧过头看着撩起的车帘子。她的眼神如此之深,如此之沉,宣霁却看不到复杂,只是一味深邃,像是历经川流急湍的扁舟,伤痕被一层又一层的漆覆上,再看不出痕迹。

许久,久到宣霁觉得她不会再说的时候,她却又回过头来,冲着他一笑,很旷达的笑,“那么,现在他也走了,你有没有想过,放下?”

终于听到了这句话,宣霁也笑了,笑得喟叹又舒朗。无声中,两人在午后暖和的日光下达成默契,一如,曾经的共事!

纵使相见应不识

车仗稳稳地入了都,一群老人牵着孙子、拄着拐杖,默默地跟随,直入皇城,终于在离禁宫东门尚有几十仗处不得不停下。

宣霁撩起帘子看了看,眉宇便是一锁。四周围满了百姓,有的好奇,有的却已热泪盈眶。他从怀中摸出官牒,交给家童,“交给宫门侍卫,请回禀皇上,宣霁不辱使命,携人待诏宫门外。”

“是,大人。”小童应得分外响亮,一下马车时更是昂首阔步,一派骄矜之­色­。

不过百人的卫队,此时却在众围观的百姓面前威武起来,仿佛就似凯旋之师。

“军师!”

不知人群里谁喊了声,继而马车外便传来一阵隐隐的啜泣声。平澜闭上眼,盖住了一眼的叹息,“都五六十年过去了,哪还有那么深的记忆!”她不知是在说给谁听,语气的淡然与话意的讥诮竟然完全不相衬,反显得格外的随兴。“这么得热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下车了!白发苍苍,满面尘霜,竟然还会有人怀念这样一个人?”

她轻轻地笑起来,手却是半分不犹豫地推开车门下车,平静的眼,噙着笑意望过哭倒在地的老人。他们……该是曾经跟着她打过同西,事后却被解散的旧兵吧?

隐隐地,一些旧事浮上心头。或许当初那些人做的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吧?看着如今这局面,事隔五六十年仍能依然怀念,当时的情形只怕还超过她的想象。

撇了下头,她走到几个老泪纵横的人面前,扶起对方,只是笑着问,“这样的我,你还认得出来?”

那老人莫名地怔了怔,“军……军师,我们,我们都没有忘记过……”

“是没忘记过我,还是没忘记过我的名字?”她笑问,满意地看到对方又怔愣起来,她才摆了摆手,“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了,就在家歇着吧!让儿女端茶倒水的不好么?偏偏要这么跑出来!不就见个人?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有什么人是过不去的?即便心有不平,看着这四海安澜的大晋朝,也该笑着醒了。”

一席话说得几个老人一阵心酸,张了口想说什么,却又讷了口,什么也说不出来。本来满腹的委屈,满心的不平,都压制在心底,因着昔日心中的仰慕而振奋。然而此番如此清晰明白地道来,一瞬间,一些旧有的放不开的梦全醒了。

“皇上有旨,宣平澜入殿觐见。”

说话间,已有一名中书舍人出来传旨。清清朗朗的一名青年官员,浅蓝的官服,举手投足间有一抹令宣霁感到些微熟悉的气度。知礼而守!

那官员朝宣霁瞅了眼,浅浅一笑,拱手一礼,“宣相,皇上说了,宣相远来劳苦,请先回去歇息,明日再入朝禀事不迟。”

宣霁朝身后一直侧身而立的平澜看了看,才把眼光放回眼前的青年官员身上。心中微露赞赏,一直知道这个名叫严华宇的年轻人颇有灼见,此番一见,显然他那守分的举止更是难得。平澜也算是响誉了整个大晋朝,此番皇上下旨寻访,能视而不见,与自己先来行见,可见其行事之稳。

“有劳严大人通传。”宣霁笑着转过身,引见平澜,“啊,这位是……”

谁知这一见,却叫那青年官员惊得微张了嘴,神­色­剧变,“老……”

“老身平澜,见过大人!”平澜神­色­却是丝毫未变,不着痕迹地接下他的话,敛衽一礼。

那官员勉强收回惊­色­,见她行礼,忙不迭拦住,“不敢当!不敢当!……平,老夫人请随下官来吧!请!”

宣霁有些愕然地看着那严华宇如此恭谨地将平澜引入宫门,心思微转,便已猜到其中原委,当下一笑,返身登车,回府。

重重的宫宇,一迭又过一迭,青石砖铺就的大道,却是旷寂得很,隐隐中透出森冷与死寂,没一丝儿人气!

平澜边走着,边眯着眼看。这许多年,那么一座进出着频繁人事的禁宫,居然如此的没有人气!

“老,老师!您,您就是平澜?”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局促的声音,平澜回眸看他,笑得很欣慰,然而出口却是,“大人莫不是弄错了吧?老身生平,从未收过一徒。大人真是太抬举老身了。”

那官员讷了讷,脸微微涨红,却仍是憋着一股劲,“华宇知道,华宇资质平庸,平生没福气做您的徒弟,可,可在华宇心中,您不管是乌州‘垅坡书院’的吴院士,还是有着治国平天下之能的平澜女军师,您都是华宇的授业恩师!”

平澜看着他,忽然就想到了宫门外的那些老兵,有一点点心软浮上来,让她不由地伸出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我也不过是讲过一两个月的课而已,算不得什么授业恩师……”

“不!您……”严华宇显然因为她的举动而激动起来。

平澜扫了眼清旷的四周,远远走过几道宫内监的身影。她的神­色­忽然就淡下来了,连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如果大人心中存着对老身的几分念旧之心,那就请大人忘了你我曾有过的师生之谊吧!这儿是神都,是天子脚下,你既已登科,就只能算是天子门生。我……不过是皇上安抚的老­妇­人,哪配拥有如此显赫的门徒!”

她浅浅地笑着,依旧是乌州垅县吴波,淡定而从容,而她的话,也像是那两个月的授课,细密审慎间见真章,委婉隐约间见锋芒。

严华宇一愕,随即想到了宫门外的一幕,心中凛了凛,神­色­微见挣扎,然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老师,您永远是华宇的恩师,即便藏之心底,也永不会变!”语罢,他躬身一礼,“请!”

平澜举目望向庄宇威檐的安元殿,心头浮过一屡不知名的叹息,举步走上那道道汉白玉阶。

“草民平澜,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因空旷而显得冰凉的大殿上,安息香冲破了几许冷意,闲闲淡淡地缠绕着龙柱,一圈一圈地上升。

御座上的人正紧紧地盯着伏地跪着的平澜,从她入殿始便盯着,直到她跪下,叩拜着自己,他才恍过神来。

然而,他却有种莫名的不真实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居然那么容易便找着了?宣霁是父皇的亲随,为什么父皇在世的时候找不着,到了现在,却轻易地就找着了?为什么?

他起身,绕开书案,直走向她。

身旁的内监看着眼前跪着的人与他所伺候的君王,只觉得很想叹气,那种压得心口沉甸甸的气,从贞平十四年开始便郁结着,一直到今天,已经憋得不行!的ec5aa0b7846082a2415f0902

君王走至身边,并未叫她起身,只是驻足在她身前,玄­色­的龙靴那样清晰地映入眼帘,让她平静已久的心忽地一颤,一种说不清的刺痛便浮衍开来。

没来由地,君王有了些恼意,一句带着意气的话不经思索地脱口,“你把头抬起来!”然而说出口,他又觉得极不像话,觉得闷在他眼前的人定会笑话。于是,眼光中便带了层恼羞成怒的怨气,让他自己都讶异的孩子气!莫名的孩子气!

“是,皇上。”她应声抬起头,明明是带着些许情绪的要求,她却应得相当随兴,甚至,还有一抹连她自己也不自觉的慈霭与柔软。

浅淡的嗓音,似是什么挑动了记忆中的一根细弦,君王有些怔愣,不由自主地俯下身,“你……你就是,平澜?”

为什么有那么一点熟悉呢?难道曾经,他见过她?

是了,当年她追随父皇夺取天下的时候,他也已经出生,一定见过!熟悉也属平常。

有些讶异他纡尊降贵的举动,平澜微垂了目光,不禁扫过君王腕处系着的桃胡,微怔之后,她终于叹气出声,“回皇上,草民正是平澜。”

君王听着这声叹息,心中蓦地一紧,像是……像是曾经幼时的心悸一般,引得心房一阵说不清楚的紧缩。

“朕……是不是曾经见过你?”一定见过!那个时候,他那个年纪,一定见过的!

这问话一出,平澜倒是心平了平,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包括……那个‘七星’!她淡笑着抬起头,“皇上,您觉得见过草民?”

笑容刺眼得很,让君王瞬间抹平了方才莫名的心悸,人马上站了起来,“先皇一直下榜找你,你胆敢违抗圣旨,藏匿不见!你到底是何居心?”

“回皇上……”她正欲答,却听得外头一阵高声唱喝。

“娘娘驾到!”

没有封号,却是尊称,且能让当今皇上如此恭谨的,全天下,只有一人!

“母亲!您怎么来了?”君王立时挂起浅笑,迎了上去。

月白锦绣云龙的锦袍,烟­色­牡丹花罗的朝裙,典丽繁复的带扣,晃动着步摇钗钿过来。

一阵恍然袭上心头,平澜抑止不住地抬眸望去。

云鬓缭绕,典丽大方。

修月……

温婉有仪,举止合度,世事洞明,藏之于心。

行到头来,她忽地有些想笑,师父对她们七个一语成箴,不知为何对于自己却仍是看不透,亦或是,也已经看透了,却也如尘世俗人般无奈。

“你们都退下!”一入殿,她的目光便有些不稳,是不想一眼就看向那人的,当着自己儿子的面,许多事,许多情义,摊不开。只是,久经隔世的身影,那眼角一瞥,已是禁忍不住。

众人退去,安元殿里只剩下三人,静得发慌。

“皇上,你怎么可以让人如此跪着?”她跨前一步,似是要去扶,却又顿住,只是冷冷地质问着儿子。

“母亲,朕……”君王朝跪伏的平澜瞅了眼,一拂袍袖,“你起来吧!”

“谢皇上……太后恩典。”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刻,平澜有点重拾了很久以前的敏锐与深沉。

太后!一语出,便震住了两人。“你……”君王讶声想问,却叫自己的母亲止住。

“皇儿,母亲与这位故人是旧识,不知道皇儿肯不肯放人,让母亲先与她叙叙旧?”笑意点点,依旧温婉,容颜的老去似乎并带不走那身姿仪。的bea5955b308361a1b07bc55042e25e54

君王有些不愿,其实也觉得心头有许多疑问想问,却终于只是点了个头,笑道,“母亲都开了口,孩儿哪有肯不肯的!只是您别累着了!”

“那我便带着人走了!”她朝低垂着眼的平澜瞅了眼,似乎有些急切,竟不顾礼仪地上前拉住了平澜的手,往外殿走。

君王看着一行人离去,朝外殿唤了声,“青霜!”

“奴才在!”一年近五旬的内监便小跑着进来。

君王端着手中的茶盏,轻掀着茶盖,默了会儿才问,“朕记得,贞平十四年的时候,是你伴驾去的同西吧?”

“是,正是奴才。”内监心头滑过一丝凉。

“那,你见过她么?”冷肃的话如一柄刀锋,直逼了过去。

内监凛凛地打了个哆嗦,马上跪下,“回禀皇上,奴才,奴才好似见过。”

“好似见过?”

“回,回皇上,事隔那么多年了,奴才老来糊涂,已记得有些模糊了。”其实又怎会忘记?虽说第一眼并不深刻,虽说也并非美得让人过目难忘,但是,那一年之后,先皇每每望着那格书奁,每每拿出那一卷《霄汉》三叠,他便跟着回忆一次,重叠的记忆,每隔一段时日便刷新一次,又如何能忘?

“何以母亲也会认得她?”还如此熟识的样子。

“奴才不知。”

“你不知?那这禁宫里还有谁会知道!”君王冷哼。

“皇上恕罪,奴,奴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内监跪在地上,小心地回话,“皇上请恕奴才斗胆。那,那平澜……很早就跟着先皇,娘娘认得……这段事应该挺早,如果皇上想知道,问最早跟着先皇的人,他应该知道一些。”

最早跟着先皇的人?除了宣霁还会有谁?可是那个宣霁,他如果肯说,此番又何需等到把那个人都抓回来?

“你去!到母亲那儿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就伺候着!”

内监心中有数,然想起姜氏的严整,心头又寒过一重。“是,皇上。”

落日松杉覆古碑

恬静的春辉宫,秋日静静的洒下光来,空旷而明静。

两人对坐,却久久都不曾说过话。

终于,似是承不住这寂寥,有人开口,“你为什么要来?”

平澜闻言抬眸,似是有些惊异这一问,许久才一笑,“不是你要我来的么?”皇上仁孝,如果她不想让她来,在这长长的一个月里,随便开句口,自己便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想着想着,平澜便笑了开来,对面那人亦笑,许久才停下来,“修月,为什么要见我?就不怕我仍记着恨着?”

修月瞅了她一眼,举盏喝茶,“如今我如许地位,又何需怕你记着什么恨着什么?”说罢,她也一笑,满是自嘲,“曾经这么处过,也算是一起长大,我还会真的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性­子?”

平澜一笑,也喝了口茶,“修月,时间过去,再深的恩怨也会浅淡,但有一些事,你我都不会忘记。”何需如此亲热?难道她们会忘了曾经的摔杯断义?

情义已断,所剩的,不过是残留记忆的旧迹,纵使重逢,亦只能一片荒芜!

“那你还来­干­什么?”修月很想冷下声音,却发觉事隔多年,每一年便如一世,如清泉洗过的记忆,究竟还能执意些什么?

“我来……”她声音一顿,目光中浮过一层涩意,“作别!”

人死灯灭,亦或者,有人间地狱。那么喝过孟婆汤,便什么前尘旧事也忘却了。终于,生生死死,爱恨情仇,休了!

“你觉得,你在我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很理所当然?”修月极深地看着她,“你觉得,我会放你入皇陵?”

“修月,我们……都老了……”一句叹息很重,似是压住了修月欲举盏的手,只那么僵着,一动不动。

“都老了?”修月将茶盏搁下,眼中浮现一抹似是刻意的怨恨,想瞅着她,却下意识地别开,“如果真的什么都可以过去,他为什么留下‘永不立我为后的’的遗诏?如果真的什么都可以放下,他为什么选立闳儿为君?”她语声一顿,却执意说下去,“他以为闳儿系着那颗桃胡便当真什么都记得!他以为这样,闳儿便会让你安然呆在乌州呆到老死!他以为……只要不让我为后,就永不会找你麻烦!他……终究太看轻我姜修月!”

“呵呵”平澜浅笑,既而大笑,“修月,你真的这么以为?你真的以为,这天下还有哪个女人是他放不下的?你真的以为,选立后继之君的事会因我而异?修月,如果你真这么以为,莫怪他要看轻你,我都要看轻你了!”

修月看着她,很深,也很沉,“平澜,是不是,他对你也是这般重要?重要到他死以后,你也不再背负什么,你也想跟随而去?”

平澜一怔,“什么?”

“你明知道,我方才那番话只是试你。你也明知道,我清楚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更知道,我清楚你在朝中的弟子有哪些。”她拨着手中的茶盖,话意有些冷了,“你这么清楚地道明白这些事,是想让我动手吗?”

“太久没这么花心思了,修月,好像许多事怎么都瞒不过你。”平澜笑着,仰头望着碧蓝一片的天,默了会才道,“曾经,我想就这么在乌州过一辈子,永远都不出来;曾经,我想在那儿守着燕巧,守着虞靖过一辈子,永远都不用想其他的。直到……那天,国丧了……”那一天,她忽然就觉得许多本来想得清楚的事情再也想不清楚了。

旧迹如新,一些回忆,一些她曾以为的忘却,便汹涌而至。原来,她与他,终有一天,会有一方永远的不见,永不再念起,永不再回忆。原来,她与他,终有一天,会如断线的风筝,一头与一头,永远的断绝!

“那燕巧呢?你这次来,她居然没拦着你?”修月自嘲地一笑,听着她语声中的空旷,不禁想起同样空旷的禁宫。这整座禁宫是不是也如她般空旷呢?

其实,所谓的情深似海是需要两个人一同经营的。如自己这般,充其量,不过是沧海一粟了,而这多年的争斗与怨恨,再怎么深,也消散无形,更何况当初就不曾深浓。

“不管怎样,我都已经来了。”她抿­唇­一笑,再度望向修月的眼神竟带上了旧日仍在凌州的深锐,“修月,我知道你要见我的原因。”

修月也笑,“我也知道你要见我的原因。”她笑着叹了声,“怎么变,你多管闲事的­性­子都不会变!只要那人能使你觉得像朋友。”

“反正他也老了,让他回乡养老也算是皇上的仁厚了。”

“他愿意?”修月微怔,继而有些欣羡,为什么,看去他们都似能够放下?即便痛着,无奈着,也都走得一无返顾!到底谁才活得这般不痛快?

“宣霁是个光风霁月的人,他最大的聪明就在于,能舍,也能背。”舍得去清名,也背得了黑锅,只要,于大局无碍。

“你劝的?”修月一笑,“连他的遗命都可以不顾?”

“我在来时路上听宣霁讲了个故事,当年,他接手凌州,也是险中求存。”平澜顿了顿,“皇上的才具够,但或者还未够老辣。没有外戚,比之其他几个皇子,皇上省力太多了!”

但是,那句‘不立姜氏为后’的话,只怕多少还存着意气之争吧!是因为他?亦是因为她?

“一位君王,他的权威必须由自己确立!而遗诏,想来也是一个借口吧!”

修月拿着茶盏,沉吟了会儿,“矫诏……是大罪!”

“宣霁已经七十多了,人老的时候难免重听……”稍微觉出些不妥,平澜又加了一句,“皇长子不是快要大婚了么?”

大婚?说倒是说了一门,但仍未定下。如若真的不想大开杀戒,那么倒也不失一个借口。修月抿了口茶,“大婚大赦,得够身份!范儿为长,倒也成。”

见允了,平澜便不再说话,只是望望那片碧云天。日光极亮,刺得人眼不由眯了起来。

“燕姨,我们下山去找吧!”拿着锄头正翻着地的青年男子忽地停了手,将锄头狠狠往地里一栽,锄头便这么斜立着。“都快一个月了!以前再怎么有事,也会捎个口信回来!”

“是啊!燕姨,不如我和张大哥下山去找吧!”正巧拿着一壶水出来的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也跟着劝。

燕巧摇了摇头,只是自斟自酌那壶花茶,半白的华发,稳稳地盘成髻,自有一股清脱的味道,并不似这山间村­妇­。

“燕姨!”二人都不明白,为何平时甚好说话的燕姨,却严禁他们下山找人。都不见了一个月了!一定是出事了!为什么燕姨仍是如此平静?太奇怪了!

“你们不明白的。”她淡淡一笑,冲着西北的天际忽然一举盏,似是遥遥对酌一般,不知是对着谁。

“燕姨!你不说,我们哪会知道!”年轻男子嬉皮笑脸地挨近,浑然拿出小时候的一套。

“呵呵呵,你这小子!”燕巧摆了摆手,仍是不说话,然眼神却渐渐地摆远了。

她遥望着西北的天际,层层山峦过后,那儿是有一座小山,名叫青岗峰。

虞靖,是不是,到如今,她才真正脱开了包袱?

是不是到如今,她才真的没有负担?

她去那里了……

她也终于放下了……

虞靖,你说,我们七个,是不是真的有天命?

虞靖,你猜,我们的爹娘,亲生的,收养的,到底有没有恨过我们?

虞靖,你有没有怪过我?拖住了她那么多年,直到人都死了……

人生长恨水长东

尚书令宣霁身居高位,先皇重臣,曾授以要机,嘱以重托,然不思身报皇恩,枉负鳌岱之重,矫诏逆行,结党营私。朕心甚痛,今着刑部严审,念其乃先皇亲授顾命大臣,旧日亦屡建其功,如今老迈,特此恩诏,刑不上身!钦此!

一卷圣旨,宣霁入狱。

朝局即刻掀起惊澜,一­干­老臣重臣纷纷想替宣霁求情,然因那句矫诏牵涉到了当今皇上的生母,这其间尴尬便深了几分,言语间也迟疑了几分。

这一迟疑,姜氏被尊太后一事便定了下来,紧接着,皇长子崇范的婚事也说定了。

君王对如此安排显然很满意,让他杀宣霁,毕竟会牵起太大的浪头,能如此自然最好。可也因这份满意,让他对眼前这人越发地忌惮起来。

“母后说了,要朕给你一块可出入任何地方的金牌,朕会给你!”君王紧紧盯着坐于下位的人,藉着这一问,他也细细审视着她。

为什么她的眉眼总是如此渺远?这里面的沉淀让他熟悉。曾几何时,他在南书房的窗格子上偷看父皇时也见过。

一想到这,他又复恼怒,瞪了她的平淡一眼。

“谢皇上恩典。”

平静的语气,仿佛从远山远水间飘过来。这让君王的怒意又添了几分。她总是有着这种让自己极不自在的感觉,就像自己只是个淘气的孩子,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而她,只是淡淡地看你一眼,然后不语。

这让他有些狼狈,既而恼羞成怒,而愈怒,他就觉得愈狼狈,如此周而复始,让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她。然而又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想盯着她,就好像有她这么站在身边,他的所作所为就多了一分笃定。

“嗯,母后顾念旧情,但这腰牌也不是哪处都去得。”君王忽然一笑,像是抓住了什么要害,“有一个地方你不能去!”

有一个地方你不能去……平澜的心就这么一落,眼神晃了晃,眉目间的淡渺便更深更远。原来,不管多久,她仍是无法走到他身边!

“皇陵!先皇的陵墓,你平澜永远都去不得!”君王的声音顿时冷厉起来,逼出的不知是对于她的恼怒,还是对于旧事的愤恨,亦还是多年的不甘。

闭了闭眼,她轻轻落跪于地,“平澜领旨。”

“你……”君王一怔,被她的平静所触动,一句问不由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让父皇找到你?”这么多年,宁可苦苦守于千里万里之外,到如今,却反而回到身边。他不明白,当年的事,他只是隐隐听说,然而,他不明白。他不明白父皇眉宇间的郁结,也不明白她眉宇间的淡渺。究竟是什么,居然能舍弃了一辈子,却又坚持了一辈子?

仿似从来没听过这般的问话,平澜微微一震。为什么不让他找到她?为什么呢?以前,她从未想过……“皇上,草民也不清楚。”

话意这般轻淡,然而因着她目中的那片潋起的彀纹,君王却并未动怒,只是深深地看着,一声叹息不明所以地出口。他挥了挥手,随手又从案上拿块金牌,“拿着它,你可以到皇陵!”话出口,他像是怕她追问什么,不合礼仪地扔在她怀里,然后迅速起身往殿外走,“母后还有事要吩咐你,你这就过去吧!”

平澜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金牌,只觉得沉甸甸的,几乎让人拿不动。

修月在亭间坐下,看着平澜一派寂然之­色­,心不知怎地缩了一下,“好歹……喝了喜酒再走吧。”

平澜微笑,眼中也因这笑浮动点点微光,“我素不喜这种热闹。”

修月的眸光有些涩了,想开口,却终究开不了口。良久的静默,她拣着话问,“你打算去哪儿?”然而话一出口,她却想到,这一句,她不该问。

不该她问,然而平澜竟也答了,“我想去凌州……永陵。”

那个肇始的凌州府院,那个月夜下的禁区,那座明净的水纹湖,那间她立过重誓的竹榭,那儿的柳,那儿的月,那儿的风,那儿的始终!

手中一颤,修月望着她良久,终于只是笑了笑,喝茶,作别!

皇陵新建,凿空的山腹装点出不逊于身前盛世的碧光琉璃。冀陵,便这么耸峙在山前,巍峨而庄雄,殿宇一进又一进,入到主室,护在驾外的正是一具马俑。

平澜浅浅一笑,抚过那马身,以及背上雕镌的两上字“黑魁”。石室紧闭,厚重的石门完全挡住了视线。

她忽然感到一片茫然,脑中所有的一切都渐渐退去,让她只能怔怔地望着这扇石门,望着那压得倒山川的厚重直朝她压过来。

偌大的冀陵里,耳边隐隐回响起方才进来时宫婢的谈话:

先皇入殓的葬品极少,但有一只檀香盒子,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还有什么!不就是谁也不能动的那东西!以前摆在香奁里,先皇常拿出来看,如今自然也要带去的。

哦,就是那道表疏和一首填词啊……

唉……

我曾听到纪大人说过一句话:一手好字!一片情重!

不知怎地,她难受起来,那石门默无声息地立着,就像是立在她心上,让她承受不住。她想走了,然而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那扇石门,细细地,一寸一寸地,抚过。说不清什么,她只是脑中一片空白地站着,抚了半晌,心头却是重重地一痛,冰冷刺骨。

一刹时,就如同当年的剑锋,直贯胸臆,逼得她踉跄。

喘了几口气,她抚着宫墙缓缓走出去。途中似有宫婢奇怪地看着她,也似有人想上来搀扶,但是她却像是隔着屏风似地,什么反应也是隔的,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直到走出冀陵,那巍巍殿宇又回复到雄峙的半山腰,那只石雕的鼋鼍又重回她的眼睛,她才觉得意识回来了。

忍不住在神龟底座处软了下来,她喘着气,望着冀陵,微微闭上眼。

我的那块玉佩,给你了,你却退了回来。那么就到我死后再给你吧,你想还也没人可还了。

她抚上胸口的那块玉,温温凉凉的,贴着肌肤,贴在胸口。

我不还了,也还不了……

旻持,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恨我师傅,更恨那个说出‘七星’神谕的人。如果没有这些,我就不用背负这许多,背负到寸步难行。

如果,出蒙乾镇的时候,师傅没有对我作过那样的交待,我或许也不会如此执着,辛辛苦苦地维持着自己也不信的情义,辛辛苦苦地规避着自己也向往的情义,辛辛苦苦地谋算着自己也无力的结局……

旻持,你我之间的沟虽深,却并不宽,只要,我们都狠得下心!

然而,我们却太执意,执意要求彻底,你的背负重,我的背负深,一拖,就拖到今天……

我以为,我会走得比你早。也曾想过,当临终最后那一眼时,我会不会非常渴望走到你身边;也曾想过,到最后那一刻时,我们是不是都能放下这背了一辈子的重负。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居然,会是我来看你,隐藏在石门后的你,沉默在冀陵里的你。

你是不是终于累了,所以……决定放手?

其实我也累了,念得太沉,埋得太深,可是……我却一天坚持过一天……

原来,终究,你比我心狠……

她望着居高临下的冀陵,视线在日光的照耀下微微迷蒙,似这山川都晃了一晃。她深吸了口气,扶着神龟站起来。

旻持,既然你已经了了你的一生,那么接下来,该是我了了!

她低头抚过神龟,浅浅地漾起一笑,转身,离去!

皇长子大婚,大赦天下,宣霁等贬回原籍。

修月受过百官的贺礼之后,回宫就寝。寂寂的花好月圆,喧闹的宫闱,然而,一切就如同她初嫁凌州府,清寂!所有的喧闹其实都不属于她!

“启禀太后!宫外有人用金牌送来一壶蜜子酒,据说是明州蒙乾镇酿的原酒。”

修月一怔,惊喜地看着这壶酒,几步抢上前去,“你说……这是蒙乾的蜜子酒?”是她么?蒙乾的蜜子酒,是她么?

“回太后,那送酒的人正是如此说的!她说,恭贺太后大喜!同喜同喜!”

同喜同喜……

修月忍不住轻笑,她接过酒,细细地触抚,又小心地拆封,仔细地喝了口。

宫娥想要试毒的请给她避过,她只是拿着酒,望向窗边,这旷寂的宫殿,这隔山隔水的热闹居然也慢慢释出几分温情。

她一擎酒壶,微晃,向着南边的凌州,遥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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