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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风尘丐侠 第十四回 武当山

来者正是逍遥谷谷主南宫破败,“五大毒物”如影随形跟在他后面。

毛亮一双贼眼­色­迷迷的盯着花仙娘,吞了口涎水,自言道:“这样一朵海棠花,怎禁得起那老桑皮揉搓?”南宫破败横了他一眼,毛亮立即住口。

花仙娘轻轻一笑,道:“原来是恶人到了。本仙娘百花苑中玉箫多的是,南宫谷主想要也用不着这么凶巴巴的。”南宫破败道:“少废话!”双臂一振,把守在堂门的两名少女掼飞了出去。花仙娘娇叱一声,袖中飞花早出,却见南宫破败袍袖一拂,飞花尽数消于无影。他双手亮出,只见每个指缝间都夹着一片花瓣。含笑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说罢闪身扑进庵堂。花仙娘闻言不禁心中一醉。]

三名婢女仗剑冲上去。就见南宫破败手一扬,八片花瓣打回来。三女一齐闪开,八片花瓣全都钉在门外的柱上。三女骇然相顾,再看南宫破败时,手中已多了一个人。花仙娘叫道:“黄鹂、青梅、紫芹退后!”三女闻令而退,两条丝巾自花仙娘袖底穿出,在堂前穿来绕去,竟围成一道门户,挡住南宫破败去路。花仙娘体迅飞凫,飘乎若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毛亮叫道:“该我‘白衣秀士’出手了!”径奔向花仙娘。就听花仙娘叱道:“找死!”手一扬,又飞出两条丝巾。毛亮叫声:“哎哟”,转身便逃。他惯于出入大户深宅,采花偷香,轻功原是极高的,可是还没等他逃多远,丝巾已如蛇般缠在他身上,越卷越多,越卷越紧,不多久被裹得严严实实,活似一个大粽子,口中兀自叫道:“大美人饶命!大美人饶命!”

南宫破败见这丝巾邪门,倒也不敢小视,他几番突围,都不能突破这道门户,惹动无名之火,狂吼一声,全身气劲鼓荡而出。绕在堂前的丝巾一下子裂成无数截,四散而飞。南宫破败大笑一声,闪身已到院中。

秦汉、彭素秋、雷震天、沙千里等人从百花苑众女手中抢回毛亮,正想跟着谷主离去。却见一个灰袍直裰的大汉挡在前面,雷震天叫道:“想活命的莫挡老子的路。”

南宫破败适才闯进清水庵之时,便已留意到此人不凡,只是他一直冷眼旁观,倒也没在意他,此时出手也未出他意外,当下道:“阁下是谁?不知有何指教?”

那人正是完颜洪光。完颜洪光道:“指教不敢当,在下关外人氏,本是无名之辈,姓名何足道哉?谷主新近得到的一枝玉箫,可否借在下把玩一番?”南宫破败道:“那要看你能否拿得去。”说话间提着少冲从旁斜Сhā,哪知完颜洪光只一闪身,已拦在了他前头,而南宫破败一句话才刚好说完。南宫破败又试了几次,只因手中负重,总是差了一步,当下把少冲交给沙千里,向完颜洪光一抱拳道:“阁下一再相逼,看来不打不行了。”手中拳头“虎”的一声向他砸去。完颜洪光叫声:“少林太祖长拳!”也是手使拳法,与南宫破败对拆。拆了数合,两人一齐跳出圈外,均对对方的身手大为佩服。完颜洪光道:“南宫谷主的半部《武林秘芨》化腐朽为神奇,果然非同小可,寻常的太祖长拳也有这等威力!” 南宫破败道:“阁下武功也不遑多让,不知关东除了风雪堡堡主完颜洪光,还有谁有这等修为?”

太祖长拳传为宋太祖赵匡胤所创。赵匡胤是少林俗家弟子,以一对拳头,一条杆­棒­打下大宋锦绣江山,其拳法也流传了下来,但历经几百年,长江后浪推前浪,早已算不上一流高明的功夫,寻常武夫也使得来。

完颜洪光微微一笑道:“南宫兄所料不差,正是区区。”南宫破败冷冷的道:“关外胡人,觊觎赤玉箫,岂非心怀异谋?”完颜洪光道:“南宫兄视我为胡人,其实你身为苗人,在汉人眼中仍属蛮夷。咱们都被人瞧不起,应当多亲近亲近才是。”说罢哈哈一笑。

南宫正­色­道:“你错了,我南宫家族祖籍凤阳,本是华族人氏。胡汉世代为敌,请恕我得罪!”手起一拳,又向完颜洪光攻去。完颜洪光与他拆招,口中犹道:“《武林秘芨》乃中原武功之集大成,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今日一见,却也并不见得盖过我女真人的武功。”南宫破败道:“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什么是正宗的中原武功。”手中拳法忽变,换成了少林派的入门拳法罗汉拳。

完颜洪光道:“好一招‘骑虎蹲裆平山式’!你使的少林拳法传自达摩老祖,达摩老祖可也是西域胡人啊。”南宫破败一想他说的虽对,但达摩挟技东来,所授天竺武功只是少林功夫的源头,少林武功几百年来吸收各门各派之所长,自成一宗,所谓天下武功出少林,也可说是天下武功成就了少林。尤其是大明开国之初少林武僧觉远上人致力于汇总归源,少林武功始成外家之集大成者。此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南宫破败也懒得与他争辩,当下道:“好,我不使少林武功便是。”拳法由刚至柔,双臂忽短忽长,变化无端。

完颜洪光叫道:“武当派的‘鹞手长拳’!早闻南宫兄武功博而­精­深,今日倒要领教。”仍以家传“打虎拳法”相接。他本来与未了师太对掌时受了内伤,虽不甚重,但武功已较平常大打折扣,此刻又是与南朝顶尖一流的高手过招,不免力不从心。但他顾及女真人的颜面,一味强撑。

南宫破败怕久斗生变,急于脱身,斗到分际,长啸一声,使出华山派的无相弥宗拳,拳头来去无形无相,完颜洪光一不留神,身上早中了七八记拳头,牵动内伤,一时难以提起真气。南宫破败立时察觉,知时机稍纵即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抓起沙千里手中的少冲,便向门口冲去。

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如玉,有人不知好歹,在这里打扰你清修,三木出去让他吃些苦头。”话音刚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迈出庵堂,冷目­射­出两道寒光一下子落在南宫破败身上。南宫破败心中一凛,暗道:“这人是谁?我从未见过他,怎会生出莫名的害怕?”还未多想,已觉一股极大的吸力要把自己拉向白发老者,忙拿桩站稳。

白发老者正是王森。王森鼻孔里哼出一声,心道:“瞧你倒非泛泛之辈。”笼在袖中的双掌缓缓伸出,掌心对着南宫破败,逐渐加大粘劲。南宫破败袍袖都向王森扬了起来,身子竟有倾斜之势。

这时从院门进来一群僧侣,皆是手提木棍,头戴遮阳笠,显见是远来的行脚僧人。当中一中年棍僧道:“方丈大师,是大恶人南宫破败与魔教的白袍老怪在此打斗。”另一身披袈裟、身形高大的老僧道:“真机道长召开联盟大会,旨在对付魔教,没想到老魔头竟在武当山下出现。”

王森哈哈一笑,道:“便是大闹五宗十三派掌门人大会,掀翻紫霄宫,更有何难?几个后生小辈,也想对付我王森,太也不自量力了。”他一开口说话,南宫破败觉吸力稍弱,猛一挫身,仿佛突然脱开束缚,差些跌一跤,浑身却轻松了许多。

王森大步踏上,道:“玉箫留下!”伸手便向少冲手中的“泥棍”抓来。南宫破败吃了一惊,箭步上前,使出“霸王肘”格向王森手腕。也不知王森怎么一闪身,人已换了一个方位。南宫破败此时要挡已是不及,当即抓住少冲的背心向身边一拉。王森一爪抓空,忽然张开手指一伸一缩,少冲竟把握不住,“泥棍”脱手向他飞去。王森眼见玉箫便要得手,忽然一个黄影闪到,玉箫卷入来者黄袍之中。王森怪啸一声,爪影间几点亮光疾闪,黄影一晃,定身时,众人才瞧见来者是那高大的老僧,只见他宽大的袖袍布满大大小小数十个洞,显得颇为狼狈。那枝玉箫却已掉在地上。

完颜洪光看得真切,立即箭步而上,俯身去拾。南宫破败叫道:“且住!”手成虎爪抓向完颜洪光后心。完颜洪光要抢箫到手,不免有­性­命之危,当即反身挡格。两人又战在一外。只听王森道:“少林和尚真是一蟹不如一蟹,本乐一去,少林寺更是没一个像样的了。”

此言刚出,那个中年棍僧叫道:“老魔头休逞狂言,你不过一逃犯,凭什么指摘我少林派?”王森冷目如电­射­向他,来的十几个棍僧立即布成罗汉棍阵,围在中年棍僧及老僧身前。这老僧乃少林寺方丈铁镜,赴会武当路过此处,闻见打斗之声,心下暗惊,才不期而至。当下合十道:“王居士七年面壁,还是没能悔悟前非。”王森冷笑道:“没有前非,又如何悔悟?”冷目如电,抬手又向铁镜攻去,爪影间生出无数朵小白莲花,好看煞人。铁镜使的是少林派外家至阳至刚的功夫“铁臂功”,露出一双枯瘦的胳膊直上直下,袍袖虽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

少冲听见玲儿的呼救声,展开“流星惊鸿步法”冲入庵堂。转瞬之间已抱着玲儿出来。毛亮此时已解开了束缚,他对少冲甚是嫉恨,当下见了少冲,手中又抱着他欲得又得不到的人,叫道:“好你个小野狗!”上前挥拳相向。少冲抱了一人,只得低头闪身而避。毛亮先前未加防备中了少冲一掌,武功也非泛泛,更因他轻功过人,身形飘忽,少冲一时倒也奈何不了他。

这边沙千里等人已与闻香宫的人动上了手,南宫破败与完颜洪光斗了个不分上下。

忽然一个声音叫道:“东厂番子来了!”听见叫声的都住了手,惊顾四周,只听蹄声阵阵,远望去一簇族旗帜向清水庵这边汇集过来。

时年东厂、锦衣卫­操­监探缉拿大权,堕突乎东西,叫嚣乎南北,到处缉人,气焰十分嚣张。百姓无不切齿,却又敢怒不敢言。

一马驰至,马上的锦衣役长高声叫道:“东厂缉捕事魏公公莅临,闲杂人等速速离去。”这时林中打斗的都停了来。王森道:“魏太监落下悬崖,居然还没有死!”

庵中传来未了师太的颂经声道:“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威神之力,巍巍如是。若有众生多于­淫­欲,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欲。若多瞋恚,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瞋。若多愚痴,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痴……”

却听一个尖细的嗓音道:“王老怪,你对拙荆念念不忘,她出了家,你莫非也要跟着出家?可惜如玉心中根本没有你,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少冲闻声心道:“是活吊死鬼魏进忠!他竟然是东厂什么使,这是个什么官?瞧他盛气凌凌的架势,也不是个好官。”循声望去,远处停了一顶绿呢暧轿,数名锦衣卫围护,魏进忠大概便是坐在那桥中。又听王森道:“如玉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怎会委身下嫁你这个窝囊废?你对她不好,老夫不会放过你。”魏进忠道:“老怪物,你少打拙荆的主意,也别管咱两夫妻的闲事,最好给咱滚得远远的。”王森冷声笑道:“为求富贵不惜自阉,老弟之无耻世上仅有,你以为你提督东厂,便多了不起,嘿嘿,老夫生平还没怕过人。”

田尔耕向王森道:“这病死鬼不知死活,竟敢冒犯师父,这次就由徒儿出手,让他滚得远远的。”见王森点了点头,当下仗剑走向魏忠贤的车辇。那锦衣役长喝道:“放肆!”跃身下马,迎战田尔耕。他手中一柄长剑点、划、削、崩,招招中规中矩,颇见名家风范。南宫破败见了心道:“水木剑许家竟也卖身阉狗甘为鹰犬。此人剑术深得家传剑法的­精­髓,可入剑法一流好手之列。”

这人正是河朔水木剑的传人许显纯,现任锦衣卫役长。那田尔耕手中一条马鞭呼呼作响,在许显纯剑影中穿Сhā来去,两人一时难分上下。另一名锦衣卫杨寰叫道:“我认出来啦,你不是左所副千户田大人么?怎么认妖人为师父?”田尔耕道:“谁的武功高,我便认谁是师父。”说话间左手向许显纯连弹,起初许显纯还以为他发出暗器,本能的闪避,却未见暗器踪影,心头着恼道:“你欺我!”尚未多想,肩头已被什么­射­中,痛入骨髓,他忍痛拔出一瞧,不过一竹签而已。以竹签之粗大的暗器,他本可以避开,却被田尔耕以诡计得手。

猛听魏进忠叫道:“好一手‘石佛飞竹’!”话声甫毕,伴随着一声炸响,魏进忠所在的车厢顶篷跳出一个人来,疾如闪电,直向田尔耕­射­到。田尔耕正想挥鞭击他,但尚未看清来人,就莫名其妙的被魏进忠点中全身十六处要|­茓­,颓然倒地,五官易位,欲动不能,痛苦不堪。

与王森同来的诸白莲教教徒见了不由得退身欲走,一见王森森然逼人的眼光,又停下了步。

魏进忠道:“老怪物,咱当日突然犯病,你才佼幸获胜,不过咱没那么容易死,今日全力与你一较高下,如何?”王森嘿嘿数声道:“这是你自己找死。”话音一落,白影忽闪,王森已移到魏进忠三尺近前。本来王森离魏进忠有十几丈之遥,魏进忠身周三丈内又有十几名锦衣卫卫护,王森要与魏进忠过招,当先攻破锦衣卫的阵势,谁知他竟在众目睽睽下突然移身到魏进忠身前,完颜洪光、南宫破败等人见了都觉不可思议,十几名锦衣卫更是尚未回过神来。待得他们反应过来时魏进忠已与王森恶斗起来。

只见魏进忠化作一团灰影绕着王森快速旋转,王森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突然一掌凭空击出。一声爆响,三丈之外的一名锦衣卫血­肉­横飞,只剩下一柄剑掉在地上。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又是一声爆响,跟着是哀叫之声,这次是名白莲教徒,只见他一只胳膊齐肩而断,伤口处血如泉涌,痛叫中昏倒在地。众人骇然退后,惊乱中又有一人中王森掌力爆死。场中头颅与手足齐飞,鞋帽共土石同落。白莲教徒、锦衣卫均有不少人死伤。

王森骂道:“你他妈的练的什么武功,当真比老夫还邪门。”长手一伸,抓住一个人心口,也不知是锦衣卫还是自己人,抡起来向魏进忠所化的灰影横扫。魏进忠定身时,手中也多了一人。两人比斗掌法,都把手中活人当作挡箭牌,不多久王森所抓之人全身结冰,魏进忠手中之人也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骷髅架。两人同时弃去,又各抓一个活人再斗。

场中之人生怕成为牺牲品,惊慌乱走,但不是为二人当挡箭牌,便是避之不及,为二人掌力所伤。少冲虽见过完颜洪光、阿岐那、南宫破败诸高手过招,其狠恶其恐怖也远不及场中二人之斗。他连眼睛也睁不开,便抱着祝姑娘躲到庵堂檐下,心里盼着场面越乱越好,自己好寻机会逃走。耳中忽听一个极轻微的声音道:“你们不要打了……”细辨是未了师太在说话。他正想进去探视,已见师太从里面出来。

王森、魏进忠一齐止掌,望向未了师太,一个叫道:“傅小姐……”一个叫道:“如玉……”两人都觉什么不对,互视一眼,还欲再打。

未了师太道:“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恩怨情仇,是烦恼的由头。两位争来争去,杀伤无辜,害人害己,又是何必?”说罢蹒跚着向林外走去,围着的锦衣卫立即让开一条路来。王森叫道:“傅小姐你去哪儿,三木也去哪儿……”说着话追上去。魏进忠大步上前,道:“老怪物,你做什么?”却听未了师太道:“你们谁也不要跟着。”王森视她的话如命令一般,闻言立时停了脚步,呆呆的望着傅小姐的身影远去。

花仙娘望着王森,眼中如欲冒出火来,隔了一会儿,眼光收回来停在南宫破败身上,嘴角露出一丝­淫­邪的笑容。突然长袖伸出,两条丝巾卷向少冲,少冲不及闪避,连同祝玲儿被缠了个严实。这丝巾甚是奇特,任凭少冲如何发力挣扎,也是无法挣脱。花仙娘擒了二人,别头道:“丫头们,该回去了!”说罢飘身凌空而去。百花苑诸女仗剑提篮,追随其后,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满天花雨,香溢山林。远处传来渺渺歌声:“离恨天,忘忧地,朝为行云,暮为行雨,行云雨,行云雨,朝朝暮暮无别离……”

南宫破败忽想起什么,问秦汉等人道:“玉箫呢?”秦汉、毛亮、沙千里、彭素秋、雷震天五人都摊开双手,你望我我望你。南宫破败道:“不好,被这妖­妇­得去了。”转身向花仙娘去的方向快步追去。庆生顿棍作声道:“‘恶人谷五毒’作恶多端,不能让他们走了!”少林棍僧群声响应。“五毒”知道少林派的厉害,慌忙逃离。

铁镜方丈下令勿追,道:“‘恶人谷’为祸江湖,掌门人大会上定会议出对付的法子。此刻要事在身,不便多有耽搁。”庆生等僧方停了追赶,合十称是。

铁镜及众少林僧正欲离去,忽听魏进忠道:“老方丈留步,咱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铁镜向他行了一礼,道:“上差但问无妨。”魏进忠道:“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派向来是武林之宗,何以掌门人大会不在贵寺召开,以致方丈大师辛苦劳顿、长途跋涉赶赴武当山紫霄宫?”少林众僧知他语出讽刺,闻言都怒形于­色­。铁镜却和颜悦­色­的道:“上差有所不知,近十年来武当派声名日隆,大有与敝派并驾齐驱之势,真机道长道学修为甚深,德能服众,召集侠义之士惩善扬恶、除暴安良,乃是一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好事,老衲怜世人之多苦,积一点福德,何谈辛苦?何况敝派历千年而不衰,自有别派所不能有之底蕴,又何须与人争一时之短长?”

魏进忠一笑道:“大师不愧是禅宗祖庭、武学之源、千年古刹的方丈住持。本官到时将至紫霄宫进香,顺便一睹掌门人大会之盛况,也可向大师执经问道。”铁镜躬身合十,口宣佛号,道:“上差躬临教诲,我辈不胜荣幸!老衲急于赴会,这厢不多陪了,告辞!”说罢与众弟子离去。

完颜洪光不知何时已和福王离开,场中便只剩下魏进忠、王森。魏进忠道:“老怪物,你死了这条心吧,如玉若心中有你,为何当初嫁给了咱?”王森道:“阉狗,若不是你横刀夺爱,傅小姐跟了老夫,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怪叫一声,向魏进忠电­射­而至,两人又斗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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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黑将下来,南宫破败追到一片密林,四面漆黑一片,远望见灯光如豆从林中现出来。他迎着灯光而行,又走了二三里,那灯光忽又不见了。南宫破败暗道:“古怪!”心下加倍的戒惕,睁大双眼,竖起双耳,一步一步挨向林子深处。忽然间灯光又现了出来,惊得他倒退一步,双掌护住前后心。细瞧坎下有个庄院,灯光自庄中­射­来。方悟那灯在下,远了望得见,越近越低,倒看不见了,并无什么古怪。

南宫破败到庄门前打门,手刚碰上,门却应手而开,庄中静悄悄的无一个人影。南宫破败复生警惕,闪身到了院中。向那亮灯光的屋中潜身走去,到了窗下,在纸窗上戳个洞,向里窥去,只见屋里亮着一盏油灯,看摆设也只寻常人家,桌上酒菜冒着腾腾热气,却老半天无一个人出来。他艺高胆大,当下推门而入,高声叫道:“喂,我是迷了路的,这里有人没有?”叫声刚落,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徒然响起,身周蓦地闪出四个人影,一瞧是四名婢女打扮的少女,均着绿衫。

花仙娘的声音道:“南宫谷主如此穷追不舍,不知是为了一枝破玉箫,还是另有所图?”说到“另有所图”四字,花仙娘语气娇柔,媚态横生,令人闻之魂销。南宫破败道:“仙娘这是明知故问了,这枝玉箫对在下关系重大,若在仙娘手中,还请赐给在下。那个小叫化儿救过在下一命,也请仙娘一并放了。”花仙娘笑道:“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么?”南宫破败道:“仙娘若有求在下,在下力所能及无不凛遵。”花仙娘道:“你先把桌上那壶酒喝了。”

南宫破败见桌上有个银壶,酒香溢出,若是寻常的毒药,他早已察觉出来,这酒却无特别之处,心道:“你让我喝酒,必不会安什么好心。”他一生下来便与毒物打交道,这酒中若是下了毒,自信难不倒“蛊王”南宫破败,就算什么奇毒怪毒,此刻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当下提起壶一饮而尽。

花仙娘在里屋鼓掌道:“谷主好酒量!”说着话从里屋走出,向南宫破败福了一福,道:“请坐!”屏去婢女,当先坐在主位。此时她犹蒙着面纱,灯下约素绰态,更加楚楚动人。

南宫破败道:“不必了,仙娘还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他知花仙娘擒走少冲和祝玲儿,引自己至此,必有什么要求作交换,绝非喝一壶酒这么简单。

花仙娘道:“本仙娘见了这么多男子,便只南宫谷主称得上鼎鼎的大英雄。与当世英雄剪灯夜话,尽一夜之长,实为三生有幸。”

南宫破败斜睨着她,心中已明,却没作声。花仙娘斟了一杯酒,先自呡了一口,递给南宫破败道:“量小不胜杯杓,谷主替小妹饮了吧。”南宫破败望着她一双勾魂摄魄的双眼,再瞧向酒杯,见杯口犹有花仙娘的­唇­红,艳若桃瓣,心中不禁一动。

花仙娘见南宫破败一时未接酒,顿时掷杯于桌,眉若叠嶂,脸罩寒霜,道:“南宫谷主好大的架子,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南宫破败道:“仙娘且莫动怒,在下饮了便是。”说罢端起酒杯,一口喝­干­。酒入肚腹,回味中竟有胭脂味道。

花仙娘转瞋为喜,站起身来走到南宫破败身后,一只手搭到他肩上,轻轻捏了一下,吹气如兰的道:“江湖人称小妹是‘ 武林第一美人’,可是他们谁也没见过小妹真正的容貌。谷主想不想一睹小妹芳容?”

江湖上传言百花苑花仙娘乃九天玄女娘娘下凡,美艳绝伦,貂蝉、西施、明妃、杨玉环加起来还不如她一半。她有一个规矩,谁想见她容貌,先得断了双臂,见了容貌之后要想活命,必须自剜双目。曾几何时,鲁豫一带臂残目瞽之人暴增,传言是为求一睹花仙娘姿容,不惜断臂剜所致。

南宫破败道:“可是在下不想成为一个无手无眼的废人。”花仙娘道:“这世上永远是有所得必有所失。谷主若不想无手无眼,要看你能否让小妹高兴。”说罢向南宫破败一笑,笑得甚是妖媚,扭腰进了里屋。南宫破败跟着她身后,见里面三间小棬,上挂一幅单条古画,一张天然几,摆着个古铜花觚,内Сhā几枝玉兰海棠,案上摆着几部古书,壁上挂着一床锦囊古琴。靠墙一张柏木水磨凉床,白绸帐子,大红绫幔,床上香气喷鼻,令人闻之欲醉。

花仙娘玉臂如蛇在南宫破败宽厚的肩背上轻轻抚摸,口中吟诗道:“良夜迢迢露正浓,绣闱深处锁春风。鸳鸯两地相和浃,会向巫山洛浦逢。”花仙娘双眼发饧,十根白­嫩­的葱指在南宫破败肩背各处|­茓­道按摩揉搓,南宫破败有一会儿只觉骨蚀魂销,立忙收摄心神,暗道:“这妖­妇­媚功好生厉害,换作别人,早做了她裙下之臣。”脸上却装着十分着迷,捉住花仙娘玉臂凑近鼻孔嗅了嗅香气,道:“仙娘姿容绝世,我真的想瞧一瞧了。”花仙娘道:“你把我脸上的面纱吻下来,不就瞧见了么?”说话间脸颊向南宫破败的嘴凑来。

南宫破败道:“不急,我先瞧瞧那个小乞丐。”花仙娘闻言眉头微皱,怫然道:“这会儿提那臭叫化子作甚?扫兴!” 但还是带南宫破败去见小叫化儿。两个小孩就放在小倦背面,屋中熏着异香,少冲、祝玲儿平躺在床上,脸­色­红润,呼吸匀和,如熟睡的婴孩,看上去似中了迷香,但并无大碍。

两人回到里屋,花仙娘道:“谷主这下可放心了。春霄一刻值千金,咱们别辜负了这大好时光。”说话间软绵的身子贴上南宫破败,玉山在他胸肌前轻轻揉触,一手顺着他胸襟开口摸进去。南宫破败迎逢其意,说道:“让我瞧瞧仙娘长的什么模样。”双手抱着她的蛮腰,向她脸上吻去。正当他咬住面纱欲扯下时,花仙娘忽轻声叫道:“咦,这是什么?”南宫破败见她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张黄帛,一惊非小,叫道:“给我!”伸手去夺。

花仙娘闪到一旁,把黄帛展开来念道:“伐燕贼檄。自朕亲政,海宴河清,四海升平。可恨燕贼迫朕逊国,动­干­戈而置天下于倒悬,滥用刑顿成|人间之炼狱。朕伏处荒皋,号令天下起而共诛燕贼……”念罢甚为不解,道:“这上面说的小妹怎么一句也看不懂?”

南宫破败长舒了口气,心道:“你看不懂最好。”说道:“这是我闲时无聊临摹下来的字贴,仙娘喜欢就拿去好了。”花仙娘道:“瞧你这么紧张,这字贴对你必甚要紧。”当下把黄帛塞回南宫破败怀中。

便在此时,猛然听见有人大喊道:“不好啦,起火了。”两人都是一惊,花仙娘闪步到门外,见庄院数处火起,众婢女拿火叉、水桶奔去救火,怒而问道:“怎么回事?”那婢女尚未回答,忽听四面喊声大作,火箭从四面八方­射­进来,各处火连成一片,火势越来越大。花仙娘暗觉不妙,回头见南宫破败时已不见了人,急转到小棬背后小屋,只见床头空无一人,她才知南宫破败不过逢场作戏,对她乃是虚情假意,气得咬碎银牙。

其实南宫破败逢场作戏是真,火却不是他的人放的。他正寻思如何脱身,如何找到玄女赤玉箫、救走小乞丐,未料天赐良机,当即趁花仙娘分心他顾时救走两个小孩,从后院离开庄子。他起初还道是强盗打劫,离开庄院未多远,忽听有人叫道:“南宫大哥,这边来!”火光下见一名少女骑马而至。南宫破败道:“你怎么来了?”那少女道:“不要多问,快上马吧!”兜转马头,打马下山。南宫破败把少冲、祝玲儿挟在腋下,飞步上了马背。问道:“放火的是你的人么?”

少女没有答言,一个劲的催马快行。正值夜深,四野风声,猿啼鹤唳,草木皆兵。那马神骏非常,黑夜中上坡下坎奔驰如飞。少女驾行之术也非同一般,只有北方女人才如此擅长骑马。

马行一直向南,沿路都是荒野,渐渐天亮,南宫破败见她仍无停下的意思,便问道:“沁娃,咱们这是去何处?”沁娃道:“听说一直向南可到天之涯海之角。”南宫破败听她言语有异,忙把马控住,跳下马来,道:“你疯了么?好了,我没事了。你快回去,你的人找不到他们的郡主,会着急的。”沁娃下马抱住南宫破败道:“不,我不回去。南宫大哥,你带我走好不好。你去哪儿,沁娃都死心踏地跟着你。”

南宫破败把少冲、祝玲儿放在马背上,瞧着怀中的沁娃青丝散乱,便为她理了理,道:“真是孩子话。你这是冲动行事,日后难免不想爹娘,不想家乡。我是个大恶人,居无定所,你跟着我没好日子过的,还是回去做你的郡主多好。”沁娃把头贴在南宫破败胸前,忍不住珠泪溅落,顺南宫破败脖子流下,说道:“我不许你说这种话。跟着你便是受再多的苦,沁娃也不怕。”

南宫破败心中大热,伸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瞧着她如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他纵使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说道:“咱们先到附近的村镇打个尖再说。”沁娃破涕为笑,道:“好。”两人上了马,缓辔而行。

路上沁娃道:“南宫大哥,那会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怕你被百花仙娘迷住了,把我忘了。”南宫破败在沁娃后颈窝吻了一下,道:“那妖­妇­­淫­贱无耻,怎比得上我的沁娃清纯可爱?”沁娃道:“是么?你虽这么说,却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是不是怪我打断了你们的好事?”南宫破败道:“难道你非得剖开我的心看了才相信么?”沁娃笑道:“你别着急,我是说着玩的。等到你哪一天不要我了,我就把你的心剜出来喂草原上的大灰狼。”

说话间已到了一个镇甸。

此时少冲、祝玲儿均已醒转,少冲内功过人,兀自无事,祝玲儿却因昏迷过久,中了过量迷香,恹恹思睡。南宫破败便要了三间上房,暂且住下。沁娃担心族人查寻,不同意住店,南宫破劝解她道:“你带来的人还道你回了蒙古,必先回去复命。来去数月,不会这么快找上来的。”沁娃心中稍定,但仍不敢抛头露面,这一整天足未出户。

这晚沁娃要南宫破败陪她,两人憧憬未来,商议藏边的香格里拉隐居,那儿与世隔绝,美如桃源,是传说中的“天上人间”。沁娃本想就这么坐谈到天明,但说着说着不知何时睡着。南宫破败为她盖好衾衣,瞧着她睡态可掬,心中当真不忍辜负她一片痴情。此时夜深入定,他独自来到天台,望着中天皎月,心中思潮起伏,感慨万千。

三年前他到藏边漠北采集藏红花、七叶一枝花、雪莲花等几味驱毒草药,因杀死一匹母狼,引来一大群狼向他攻击。饶是他武功高强,­精­擅用毒,也挡不住狼群成百上千,源源不断。危急中一鞑靼少女带着十几个蒙古武士及数十只藏獒赶至,才救下了南宫破败。此时他全身伤痕累累,在蒙古少女的帐中躺了一个半月才伤愈。后来才知少女名沁娃,其父是元朝王室贵胄,位列三公,时值秋猎,在此打围,她自小便爱习弓马,这次也随同而来。两人相处未久,却互生情愫,陷入情网,南宫破败自知蒙汉沟壑,难成眷属,思之再三,终于不辞而别。从此以为不再相见,没想到月前在武当山太和宫邂逅。原来沁娃自南宫破败离去后相思成病,卧床两年未愈,后来借口行香还愿,南下暗觅南宫破败的下落。元明两朝世代为敌,一行人都改作了汉人装束,以免招来麻烦。仿佛上天注定缘份未尽,竟让两人得以重逢,再续前缘。只是当时沁娃有家将随行,不得其便,只暗送秋波,互致思念之情而已。其后她编造南宫破败有玄女赤玉箫,派手下人监视南宫破败的行止,才有了火烧栖云庄之事。

正当南宫破败追忆往事之事,黑夜中走出一个黑影。南宫破败惊道:“前辈!……”

来人是个黑衣蒙面老者,连头顶也罩了黑纱帽,只露出两只­精­光老眼。此人武功高过自己许多,神秘莫测,来去无踪,已多次在南宫破败独处时突然出现,不是数落南宫破败的不是,便是没来由的臭骂一通,大打一气,南宫破败虽对他甚为反感,但听他所言似乎对南宫家族知悉甚多,隐觉他出自好意,便并不怎么计较。

黑衣老者两眼逼视着他,道:“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么?”南宫破败道:“前辈何以有此一问?”黑衣老者道:“一个忘了自己姓什么的人,心中还会有父母、家族、祖宗么?还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么?”南宫破败道:“我没有忘。”黑衣老者冷笑一声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好男儿志在建功立业,怎可为一个女人放弃前程?做大事者,要无情无义,你明不明白?”南宫破败吓了一跳,道:“你要我无情无义?”黑衣老者道:“不错!历代霸王英主、开国皇帝,始皇帝、汉高祖、宋太祖,还有本朝的太祖爷,哪一位不是无情无义?若说有情义,那也决非真情真义,不过是笼络别人的权术罢了。楚汉争霸,那项籍出身兵家,后来一度称霸天下,如此兵强势大,最后却败给了沛县小吏,这是为何?正因他对虞姬却了真情,对刘邦施了真义。”南宫破败道:“前辈所言未免太过。便是秦皇汉武,也各有所爱。女人又碍着什么事?”

他一言未毕,黑衣老者一巴掌向他掴来。南宫破败脸一侧,同时伸手去格。哪知黑衣老者又一只手伸过来掴了他一巴掌,他竟未能避开。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怒视着黑衣老者。黑衣老者道:“我不打你,你便醒不过来。红颜祸水,你没听过么?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而亡国,吕布为得貂蝉欢心而弑父,女人乃亡国败家的尤物,决不能动以真情。”南宫破败闻言大为汉颜,低头不语。黑衣老者又道:“这且不说。你先祖把她先祖赶到北方苦寒之地,世代为仇,你拐走了他们的人,她的族人决放不过你。你事业无成,还要分心他顾,顾得过来么?”南宫破败道:“我……”黑衣老者截断他的话头,道:“你不用多说,如何决断全在你自己,好自为之。”说罢纵身下了高台,身影转瞬即逝。

南宫破败一宿未眠。

次日沁娃醒来,见南宫破败已备好早点,说道:“你好早啊。”南宫破败手执木梳,帮她梳发。沁娃对着菱花镜一笑,道:“南宫大哥,你说咱们以后这么在一起,永不分离,你说好不好?”南宫破败怔了片刻,才道:“好好。”

梳洗毕,南宫破败先给少冲、祝玲儿送去一份早点,再陪着沁娃进餐。瞧着她吃得津津有味,便道:“好吃就多吃一点。”沁娃道:“才不好吃啦,不过是你买的,我才肯吃。”南宫破败道:“这里不比草原上,没有­奶­酪、青稞面饼。”沁娃道:“就是有­奶­酪、青稞面饼,我也不吃。”南宫破败道:“那是为何?”沁娃道:“因为你吃不惯哩。往后我一定研习中原烹饪,做合你口味的饭菜。”南宫破败闻言,心中反生痛楚。沁娃道:“南宫大哥,你不舒服么?”南宫破败道:“沁娃,我昨夜想了一宿,你还是回去为好。”

沁娃饭箸掉地,呆呆的看着南宫破败,片刻间泪珠涌出,在眼眶中打转,却忍着没有流下。

南宫破败起身欲行。沁娃道:“是我不好么?”南宫破败道:“我不再想你了。”沁娃叫道:“你撒谎!我不信不信不信。你看着我的双眼,再说一次。”南宫破败不敢与她对视,提步便走。

沁娃抽出一柄匕首,说道:“你不要我了,那我活着还什么生趣?”对着自己心窝便刺。南宫破败吃了一惊,急使一招阳明派的“一指弹”,气劲凌空­射­中沁娃臂弯上的冷渊|­茓­,匕首“当”的一声掉地。

恰在此时,忽听楼下有人说话,那人问店主有未见过一个少女,说的正是沁娃。沁娃一惊,急到门边窥视。南宫破败手起一指,点中她的昏睡|­茓­。沁娃随即昏倒在她怀里。南宫破败把她放在床上,凝视了她最后一眼,来到自己房中拿出三锭银子,对少冲道:“小兄弟,你曾救我一命,如今我又救了你,算是两不亏欠。这十两银子,你先拿着。”少冲却把银子扒落下地,道:“我不要。”原来他在隔壁已听到南宫破败与沁娃的对话,觉得那位姐姐是世上再好不过的人,南宫大哥辜负人家一片情意,太也没有良心。他其时尚小,对男女情爱尚存孩子般的想法,只觉一个女子对你好,你也必须对她好。

南宫破败闭上双眼,强忍眼中泪水道:“我南宫破败一无是处,不值得她为我受累。”向少冲微一拱手道:“小兄弟一片侠义心肠,再接再厉,他日必有大成。相信咱们还有再会之时。”说罢从后窗跃到街头,大步而去。

不久沁娃的家人寻上来,见沁娃昏迷在床,自不免大惊小怪,把店主拉来训斥一番,最后带着沁娃离去。

此后几天,少冲一直照顾祝玲儿。祝玲儿­精­神日渐振作,这日忽想起掌门人大会的事来,屈指一算,距大会之期还有半月,便道:“师太的信还没送到,咱们要去赴会,可没工夫送信了。”少冲一拍脑门道:“哎呀,我怎么忘了?既然已答应了师太,无论如何也要办到。”心下寻思:师太要见之人会不会是魏进忠或王森?多半不会,当时师太对两人都不理睬,可见另有其人。便道:“祝姑娘,我去紫盖峰送信,你去不去?”祝玲儿道:“这还用问,傻蛋去的地方,自然好玩的紧,玲儿是非去不可的。”少冲道:“我是去送信,可不是玩。”祝玲儿在他额头弹了个脑崩,道:“你真是笨啊,你送你的信,我玩我的,大家两不相­干­。”少冲摸摸额头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祝玲儿瞧他傻傻的模样,扑吃笑出声来。

两人收拾行装,即日起程,问了去紫盖峰的路,投武当山而来。路上非止一日,等上了紫盖峰,不禁叫苦:紫盖峰巍峨高耸,大过想象,要寻一个人不啻于大海捞针。所幸还知道那人叫张阿松,逢人便问,总能问出来。走了老半天,却连个猎夫樵子也没遇见。

到了山腰,忽听林间有人说话,喜道:“好了,前边有人。”两人循声上前,少冲突然止步,道:“不对!”祝玲儿道:“怎么?”少冲轻脚轻手到了一处山石后,向说话处望去,只见彼处或坐或立有十几人,旁边停了数停滑竿,说话的竟是洛阳见过的徐爵爷,福王、完颜洪光、哈巴图、汤灿等人也在。心道:“真是冤家路窄,这地儿又遇着了。”当下竖指­唇­边,对着祝玲儿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只听徐爵爷道:“武当与南北二京紫金山一般,均为成祖禁地。这武当与别处不同,自古出黄金,就是造金殿的金子,也是这山出的。”福王道:“本王竟不知还有这么块肥地,好极好极,本王定要禀告朝廷,把这块肥地划到本王的藩地来。”完颜洪光不以为然的道:“要是你老爷子还在,还事还成。如今怕是不行了。”福王面有愠­色­道:“他是我侄儿,皇叔有求,不得不依。嘿嘿,他老子的皇位是本王让给他的,没想到他ρi股没坐热,便归了西。他不多孝敬我这个皇叔,下场也跟他老子一个样。”

此时已是万历四十八年。是年七月,神宗驾崩,八月四日,皇太子朱常洛继位,是为光宗。在位一月,颇多惠政,后轻率服用鸿胪寺寺丞李可灼所进献的红丸,不日而崩。史称“红丸案”(与“挺击案”、“移宫案”合称明史三案)。遗诏皇长子朱由校嗣皇帝位。九月初六,朱由校登极,以明年为天启元年,是为熹宗。

又听徐爵爷道:“王爷可知成祖何以封禁武当?”福王道:“这么块肥地,当然要封禁。”徐爵爷道:“成祖爷依真武修仙之故事布局,广修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祠、十二亭、三十九桥,调民工三十万,耗时十三年始成,尊为太岳太和山。民间传言,成祖爷大修武当倒不是此山出金子之故,而是另有他意。”福王道:“你快说来,民间什么传言?”徐爵爷道:“成祖爷定鼎神京之后,最放心不下一件事……”完颜洪光道:“爵爷说的是不知所踪的建文帝?”徐爵爷点头道:“不错!成祖爷为此寝食难安,一日忽报午门上出了大事,有人夜里在两扇门各刻了三杠。午门乃京畿重地,门上被刻上了字竟无人察觉。”福王却不以不然道:“这算哪门子大事?”徐爵爷道:“王爷请想,两扇门上各有三杠,合拢来是什么字?”福王道:“还是个‘三’字。”徐爵爷道:“加上中间的门缝。”福王道:“‘丰’字又怎的?”徐爵爷道:“大有来头哩。当时能随意出入紫禁城之人,江湖上屈指可数,而门上又有一个‘丰’字,除‘邋遢道人’张三丰,更有何人?”福王道:“便是武当派的开山祖师张邋遢?”徐爵爷道:“建文帝神秘失踪,必有异人相助。成祖爷怀疑张三丰救走了建文帝,便以修武当之名,找寻建文帝及传国玉玺下落。”福王点头捻须道:“原来如此。”

少冲打个手势,与祝玲儿悄声退开老远,才说道:“咱们快走,别被蝙蝠王发现了。”牵着祝玲儿的手,快步向山上奔去。正奔走间,忽见前面一条窄路,乃是两山接笋之处的石梁,两边俱是万丈悬崖,少冲叫道:“哎哟,不好!”急忙停步。再想另觅他途时,已见后面福王、完颜洪光、哈巴图、汤灿等人坐着滑竿上来。两人无法,只得大着胆子从石梁上走过。

刚过石梁,恰遇一班道土正欲步上石梁,惶急间差些撞上。当中一道官骂道:“臭叫化子撞死啊。”祝玲儿本想回敬他一句,少冲怕完颜洪光等人追上,拉她快走,回望福王等人的滑竿已上了石梁,而那班道土也步上石梁,心道:“二人争过独木桥,有好戏看了。”当下和祝玲儿藏在隐蔽处观瞧。

只见两簇人行到中间, 那道官喝道:“什么人?快些下去让路!”福王怒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竟叫本王为他让路。”随行的一个地方小吏上前道:“这位是洛阳的福王爷,你们快些让让。”那道官道:“武当乃成祖禁地,无论何人至此,坐轿者下轿,乘马者下马。就算王公贵族,也要下轿让路。何况掌门人大会临近,必有歹人冒充正人混进武当捣乱,你说你是王爷便是王爷,我说我还是玉皇大帝呢。”

福王闻言,气得七窍生烟,心想一个小小道官竟如此狂妄,那还得了,便道:“本王就是不让,看他怎的?”那道官竟也来了犟脾气,说道:“也无贫道让的理。”两簇人便停在原地,谁也没有让的意思。约摸一顿饭工夫,一阵山风吹来,本来滑杆悬空,已令人害怕,滑杆竟随风摆动起来。福王大恐道:“金先生,总得想个法子,不能老呆在这里。”完颜洪光道:“法子是有,不过有些不大妥当。”福王道:“这会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完颜洪光道:“有了王爷这句话,老夫便无所顾忌了。”话音刚落,人跃落下地,提起前面一个小道士一掷,把小道士掷下深谷,小道士哀号之声一路传上来。

那道官大骇,急道:“快退!”众道士退到宽处。福王笑道:“退得慢一步,一个个都到谷底吹吹风。”一行人放开步伐过了石梁,经过众道士时,那道官忽大叫道:“果然是歹人,抓住了!”众道士尽皆抽出宝剑,攻向福王一行人。完颜洪光道:“臭道士找死!”掌到处便见尸体横飞。

其中一个道士正好掉在少冲和祝玲儿身旁,祝玲儿大恐,又不敢叫出声,当即咬在了少冲的手背上。这下可苦了少冲,只好咬住牙忍住。他见那些人越打越近,此处无可藏身,便打手势叫祝玲儿向山上潜步逃走。未及多远,已被哈巴图看见,叫出声道:“小叫化儿,师父,是小叫化儿!”

少冲道:“乖乖龙的冬,大头鬼看见咱们了。” 牵起祝玲儿的手,大步而奔。两人尽拣草深林密处而行,到了高处向下看时,哈巴图已追了上来,其后不远处是完颜洪光、汤灿等人,福王、徐爵爷更在后面。玉箫已不在少冲身上,但少冲自知福王视自己为寇仇,不除不快,落到他们手中死路一条,只得和祝玲儿向更高处逃去。

两人乱行中闯入一片石林,方圆十里乱石嶙峋,阵列如林。少冲见祝姑娘娇喘吁吁,便道:“咱们来躲猫猫。”祝玲儿童心未泯,顿时来了兴头,道:“好啊!”两人伏身而行,远远的瞧见完颜洪光、哈巴图、福王、徐爵爷诸人追到。哈巴图叫道:“小叫化儿,我知道你藏在这儿,你快出来!”他边走边叫,好为自己壮胆。少冲拉着祝玲儿的手和他绕圈子,低声对玲儿道:“这傻子若不出声,我倒心虚,他不停说话,我就不怕了。”祝玲儿抿口而笑,道:“他是一只大笨猫,猫儿喵喵叫,耗儿逃之夭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忽听完颜洪光在远处道:“哈巴图,你叫什么?”哈巴图顿不作声。少冲低声道:“不好,‘长辫子’是只老狐狸,这‘猫猫’不好玩了。”便与玲儿蹲在一块大石下。却听完颜洪光道:“小叫化儿,你走不了了,老夫看见你了。”祝玲儿吓得拉少冲胳膊欲走。少冲让她蹲下身,道:“老狐狸诡计多端,他想引咱们出去,可别上当。”

祝玲儿暗服少冲机警,抬起少冲手背,见咬处齿痕犹在,低声道:“疼么?”少冲笑道:“要是给完颜老贼、哈巴图这两条金狗、蝙蝠王咬上一口,非要了我命不可。”忽听完颜洪光大声道:“在这儿!”少冲心道:“不好,来啦!”拉起玲儿的手逃开。身后平地一声巨响,乱石穿空,砸在两人身上极痛。少冲见前面是三丈高的大石挡路,叫道:“跳过去!”两人携手一起纵身,轻飘飘落在大石上。哈巴图不知从何处抢出,抡叉向两人立身处扫来。少冲一惊,急中揽起玲儿腰纵身跃高。哈巴图一叉把大石打塌半边,顺势又向两戳来。两人半空无法移转,少冲右手乱中抓住一物,两人悬了起来。原来抓着的是半空悬着的一条老腾。这下子欲上不能,欲下不得,处境甚是不利。

完颜洪光、福王、徐爵爷等人也已追到,完颜洪光哈哈笑道:“小乞丐,看你往哪儿走?还不交出玉箫!”其实他心中另有所图,自天池决战未分胜负之后,他无时不想武功上盖过铁拐老的“快活功”及“随心所欲掌法”。铁拐老死讯传来,他不喜反觉遗憾,憾的是无法与他分出高下,所幸他留下个独传弟子小叫化儿,破解其武功便可着落小叫化儿身上,是以也不想过分相逼,以免小叫化儿“早夭”。

福王道:“本王给你一条光明大道,只要你交出玉箫,本王保举你做大官。有了官做,自然发大财,美女投怀送抱,这辈子福份享之不尽,岂不强胜过叫化子?”

祝玲儿道:“竟有这等好事!傻蛋,你运气来啦。”少冲道:“这是蝙蝠王投的饵,钓咱们上钩呢,我若上当,才是真正的傻蛋。何况师父常说:无官一身轻,我少冲从来也不想做官。”福王大怒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闯。吃本王一扇!”手中折扇掷向少冲。

他手劲差劲至极,折扇未及少冲之身,其势已穷,直直坠下。却见完颜洪光伸手一引一送,那折扇竟化下坠之势为上击,半道中展开来旋转着如一面飞轮。少冲荡开身子,那折扇飞到两人后方竟打个转飞了回来,少冲忙又荡身闪避。折扇兜了个圈,平平飞回福王手中。福王接扇在手,自是惊讶不已,还道自己武功大进,运扇自如,一至于斯。

祝玲儿在少冲怀中拍掌笑道:“好玩好玩,傻蛋,你再荡几个秋千。‘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少冲经她一笑,畏惧之意尽无,道:“好!”果真又荡了几个“秋千”。祝玲儿畅怀大笑,声如银铃,在山林间回响。

这时忽然喊声大作,从石林外奔来十几名道士,有人喝道:“这里怎么来了女人?”一名道士走到树下,向着少冲两人叫道:“你们速速离开,这儿是我武当派禁地,莫说外人,便是我派弟子,也不得随便进来。”少冲道:“难道你们不是武当弟子么?”那道士道:“我等是守在此处的护林道士。”祝玲儿嘻笑道:“我是玲儿,你们快护住我。”徐爵爷道:“为什么不许外人进来?”那道士道:“此处原是我派先任掌门的练武之地,自先任掌门驾鹤仙游后,此处时常闹鬼,因此掌门师兄命人封住,令我等守护,不许人进来。”玲儿笑声顿止,惊骇道:“有鬼!”

完颜洪光笑道:“胡说!紫阳真人是一个仙人一般的人物,怎么会闹鬼呢?”那道士怒道:“贫道好意相劝,你们不听,可别怪贫道不客气了。”言才毕,群道皆抽出宝剑。福王道:“率士之滨莫非王土。别说这么块方丈之地,便是那紫霄宫、金殿,也是我朱家的。”那道士见他出语甚狂,不知是真是假,一时怔在当场。徐爵爷道:“我们是来抓那两个叫化儿的,抓住了我们自然离开。你们帮着一起抓。”

那道士道:“也好。”群道执剑围在下面一丈之内。祝玲儿皱眉道:“笑声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少冲暗暗焦急,说道:“乖乖龙的冬,秋千也玩不了了。”荡身子顺着枯滕滑到一巨岩上,两人攀高爬低,身形敏捷,纵是完颜洪光,也自叹弗如。石林中山石岩岩,纵是近在咫尺,有山石相隔,也不能看见。是以完颜洪光及众道士二三十人,一时也捉不到少冲和祝玲儿。

汤灿想出一法,当下说与完颜洪光。完颜洪光道:“好法子!”只见他跃上大石,再向旁边一跃,上了一块更高的大石,居高临下,把少冲、祝玲儿处身位置瞧在眼里,叫哈巴图道:“在那儿。”哈巴图、众道士立即向完颜洪光手指的方向围拢。

少冲暗自叫苦,只得和祝玲儿换一个完颜洪光瞧不见的地方。但完颜洪光跟着跃上另一块山石,把少冲两人一览无遗,无可遁其形。少冲又想换另一处,哪知与哈巴图撞上。哈巴图大喜道:“在这里,在这里,我抓住了……”少冲见只有他一人,便不怕他,迳直向他走去。哈巴图这才想起自己已非小叫化儿对手,叫声:“哎哟!”转身便跑。他慌乱中绕着石头转了个圈子,没想到又与少冲碰上,吓得魂飞魄散,夺路便逃。

祝玲儿见状呵呵直笑。立听福王的声音隔石传来道:“在这里!”跟着福王的随行健仆跃出来,执刀杀向两人。少冲牵着祝玲儿手,展开“流星惊鸿步法”窜高伏低,轻易避开众仆围攻。转过一块山石,恰与福王相遇。福王大叫道:“啊,在这里……”少冲飞起一拳,正中他鼻梁,直把他掼了出去,摔在山石上。少冲正想结果他­性­命,忽听完颜洪光、汤灿、徐爵爷齐声叫喊,扑上前来,又见福王躺地不动,怕是真死了,他心中一慌,带祝玲儿急奔。

急行中祝玲儿发现旁边一块大石开了一道罅缝,里面黑幽幽的足可藏身,便道:“傻蛋,藏在这儿。”也不等少冲表态,跨步进到石缝中。少冲耳听得完颜洪光等人脚步声近,不及多想,也猫身钻进去。尚未定神,已见完颜洪光如白马过隙,从外面一闪而过,心道:“好险!幸好祝姑娘找到这么个好地方……”正想至此,忽觉祝玲儿拉着自己的手一紧,还未反应过来,两人身子一起向下坠落。

完颜洪光听到异响,回到大石处,道:“这里有个石罅!”汤灿、哈巴图跟着聚拢来,晃火折向里照去,见下面是个坑洞,只听祝玲儿的呻吟之声从洞口传上来。汤灿道:“两个小贼掉入了地窟,咱们要不要下去?”徐爵爷道:“这么贸然下去,怕是不大妥当。不如把洞口封起来,两个小贼上来不了,必然困死无疑。”汤灿道:“这倒是个好法子,不过玉箫怕是要与小贼同葬了。”完颜洪光道:“玉箫不在小叫化儿身上。”汤灿道:“既然如此,就劳烦先生把这儿封埋了。”

完颜洪光眼光盯着汤灿看了一会儿,心道:“你倒心狠手辣!”又想小叫化儿一死,老叫化儿的绝世神功从此失传,倒甚是可惜,不过中原武林之损失于关东武林反而有利。他略一沉吟,说道:“你们站开些,老夫要发掌了。”

第一部 风尘丐侠 第十五回 联盟大会(上)

少冲只觉眼前一黑,向下猛落,跌在了一片烂泥上。伸手乱抓,发觉身边已无祝姑娘在,急叫道:“祝姑娘……”耳中传来祝姑娘的呻吟之声,伸手过去,恰好抓住了一只手臂,爬过去道:“祝姑娘,你没事么?”只听祝玲儿道:“我,我的ρi股……”少冲道:“怎么了?”祝玲儿只是“哎哟”不止。少冲听她叫声并不如何苦痛,知无大碍。

黯淡的光线从头顶的豁口­射­下,只照见两人身周两三丈内,不知这地窟到底有多大。少冲扶着祝玲儿起身,正听见汤灿的声音道:“这么贸然下去,恐不大妥当,……”两人忙躲到暗处,心想:“这下死定了。”忽听完颜洪光道:“你们站开些,老夫要发掌了。”少冲暗叫不妙,拉着祝玲儿向更暗处摸去。就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响,豁口处乱石垮下,霎时眼前尽黑,万籁俱寂。祝玲儿不禁“哇哇”哭叫起来,紧紧抓着少冲,道:“傻蛋,我们出不去了,怎么办?”

少冲起初也慌乱无措,一听祝姑娘哭声,反镇定下来,道:“祝姑娘,你别急,咱们还没死,就有希望活着出去。你的火石、火折呢?”祝玲儿方止了哭声。打亮火折,照见窟内乱石嶙峋,石上满是泥苔,这窟显是雨水冲蚀、天然塌陷形成。此时豁口处已被一块大石堵住,一线天光从上面­射­下来,离底高有十余丈。少冲道:“祝姑娘,你呆在这儿别动,我上去推开石头,咱们就能出去了。”祝玲儿点点头,把火折交给少冲。

少冲嘴上这么说,心中殊无多大把握,“长辫子”要封埋自己,决不容自己轻易就能出去,但终须试上一试。他顺着石壁不久即到豁口处,顶住那块大石试着一举,那石足有千斤之重,竟不能动其分毫。他把两脚放在着力处,这一次使出了全身力气,仍只能撼动一下,再试两次,弄得腰酸臂痛,气喘吁吁。

祝玲儿在下边叫道:“傻蛋,你行不行啊?”少冲滑下石壁,到了祝玲儿身边,道:“我歇了一会儿气,定会推开的。”祝玲儿哭道:“你骗人,你推不开是不是?没想到我要跟这臭傻蛋死在一处……”少冲心中苦恼道:“女儿家遇事不想主意,就只是哭鼻子。”坐地运功调息。隔了一会儿力气渐长,又上到窟顶,鼓劲连举两次,仍是如此,自感推开大石,就算加上祝玲儿,合两人之力也无法办到。当下回到窟底,甚是沮丧。

祝玲儿哭着道:“傻蛋,我不想死,我才十六岁,还有好多事没做过……”少冲道:“我何尝不是呢?师父的大仇未报、沉冤未雪,铲平帮的传帮之物也被我弄丢了,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我不甘心。”祝玲儿道:“我还不知道爹娘是谁,长什么模样,还在不在世上。”少冲听她提到生身父母,鼻子一酸,道:“我也是。”他只从何太虚口中听到有关爹娘的一鳞半爪,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当下又道:“你也是孤儿么?”祝玲儿道:“我从小在华山修罗刹长大,白姐姐说我是师父从虎嘴中救下来的。……白姐姐对我可好了,我好想念她,听说人死了要到另一个世界,我死了也可以见到她了……”

少冲知她所说的“白姐姐”便是丁向南之妻白若霜,在鹤鸣山他曾见丁白二人刺杀真机子,为武当道士所俘,却不知白若霜已死。这才从祝玲儿口中得知,当日鹤鸣山祭典之后,丁向南活着回修罗刹,白若霜却再也没醒过来,并且尸体也被武当派扣在紫霄宫,说是剖解查明死因。

祝玲儿哭得累了,竟沉沉睡去。少冲心有不甘,亮火折四面找寻出路,这窟虽大,却如一个大枯井,四面封闭。少冲终于颓然躺地,火折跟着熄灭,一阵莫名的绝望涌上他心头。

便在此时,他耳中忽有“哗哗”水流之声,听去非溪非泉,仿佛瀑布。回想落入此窟前未见哪里有瀑布,此处能听到瀑布声响颇为奇怪,他一念好奇,循声找去,蓦地看见一束细长的光线自石壁处面透进来,原来石壁上竟有一道极细长的石缝,若非循声至此,不亮火折,怎么也不能发现。

少冲大喜,叫祝玲儿道:“祝姑娘,快来啊,咱们有出路了。”祝玲儿梦中惊醒,说道:“傻蛋,咱们这是在哪儿?”一觉之后,竟忘了身处何处。少冲正对石缝,劲运双掌,平推而出。掌到石落,一大束光­射­进来,照得少冲睁不开眼来。祝玲儿喝一声采,拉着少冲的手道:“傻蛋,这是什么地方,好美啊!”当先从打穿的窟窿中钻出去。

只见前面一道飞瀑飞流直下,落入下面山涧中,眼前白雾蒸腾,耳中空谷回响,置身其间,令人尘襟顿爽。祝玲儿手指瀑布,道:“傻蛋,咱们到那处玩去。”二人所立处前面不远便是悬崖,临崖有条险道通到瀑布里面。少冲见路径过于危险,怕有什么闪失,便道:“咱们找下山的路才是正事,日后有空再来玩吧。”祝玲儿嘟了嘟嘴,拉起少冲胳膊,道:“不嘛,我就要这会儿去玩。”少冲扭不过她,与她手牵手一步一步走过险道,来到瀑布之下。

瀑布如一道水帘子挂在崖上,里面竟是别有洞天。瀑布下是个四丈见方的岩|­茓­,石桌、石凳、石床一应俱有,只是尘封已久,似乎多年前有高人逸士在此隐居过。祝玲儿欢天喜地的道:“这倒是个好所在,傻蛋,你说咱俩在这里住个三年两载好不好?”少冲道:“这儿闷得紧,只怕三天两夜祝姑娘就受不了了。”祝玲儿一撇嘴道:“你不信,咱俩打赌!”少冲道:“我可没闲工夫跟你打赌,……”少冲言未毕,就听祝玲儿道:“咦,这石头能动……”只见祝玲儿把一个石凳转了一圈,“咔嚓”声中,岩空上打开一道石门。门那边似乎另有天地。

祝玲儿喜道:“啊,那儿还有个好去处!”蹦跳着已到门边。少冲正要跟上去,忽听祝玲儿惊叫一声,定睛看时,一条碗口粗细的巨蛇从门背后窜了出来。那蛇长有丈余,通体朱红,只头顶五彩斑斓,脑袋大如拳头,作三角形,张开嘴来,信子朝着祝玲儿一伸一缩。祝玲儿吓得花容失­色­,双腿如定住了一般,张嘴欲喊,却喊不出声来。

少冲不及多想,几步冲上前拉开祝玲儿。那蛇迅疾窜上来,绕着二人缠了数周。少冲奋力摆脱,他越是挣扎,那蛇缠得越紧,到后来连呼吸也甚困难。祝玲儿早已吓昏了过去,二人连同那蛇一起滚倒在地。

少冲只觉全身燥热难当,体内气血贲张,快活真气到处乱窜,憋得他面红项粗,如欲炸了一般。他大吼一声,竟张口向蛇身咬去,咬住便死死不放,涸涸蛇血顺着他喉咙流入他体内,一股腥臭之气冲得他直欲昏去。此时他已神智不清,只知尽其之力要巨蛇之命,也顾不了蛇血中是否有毒。

他一阵头昏脑热之后,忽觉那蛇缠着自己的力渐渐松劲,到后来轻轻一振,蛇身竟软在地上,头尾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蛇血涂了一地。他劫后余生,兀自如在梦中,半晌才回过神,知蛇已死,原来自己所咬的正是那蛇的三寸,乃蛇的致命之处。他抱起祝玲儿退到一旁,一摸她鼻息,知是昏去而已,才放了心。

便在此时,耳中忽传来几声极轻微的怪响,他本来心有余悸,闻声立即闪到石桌之后,细辨怪响发自门那边,巨蛇已足可畏,恐怕还有什么毒蛇猛兽,不禁心中砰砰而跳。忽听到有人喃喃自语的念道:“……鸿鹄相随飞,随飞适荒裔。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但尔亦知足,用子为追随。……”

少冲听那人反复叨念的便是这几句,心下大奇道:“那人莫非是个疯子?”他把祝玲儿轻放在地上,大着胆子轻手轻脚到了门边,向里窥去。里边是个更大的岩|­茓­,|­茓­顶凿有七个圆孔,作七星排列状,七道天光­射­下来,照见|­茓­内光华璀璨,宝气霭霭,想是反­射­水晶、玛瑙之类宝石之故。少冲仍未看见那人所在,又向里进了几步,这才见靠壁处一方白玉床上盘坐着一个白发鹑衣的老道人。老道猿臂鸢背,容貌奇古。

白发老道立觉生人之气,喝道:“谁?鬼鬼祟祟的,又想来谋害我么?”少冲被他一喝,浑身打个激灵,结巴的道:“我……我不是……”正想自己打扰老前辈清修,老前辈不知要如何惩治自己,却听那老道喜道:“你是如玉,如玉,你真的来见我了?……”探头侧耳,不能移身,似乎双目已盲,四肢尽废。少冲心中嘀咕道:“如玉?这个名字听来好熟……”又听那老道道:“如玉,你过来啊。你还没原谅我是不是?你不知道,我虽出了家,心中还是忘不了你,……”少冲一下子想起“如玉”是未了师太未出家前的闺名,心道:“老师太青年时必定容貌甚美,才难怪这么多人为她痴迷。啊,是了,她有个老情人在此山中闭关修炼,莫非他就是那个张阿松?”他当下移步到白玉床前,长手一揖道:“老前辈,你认错人了,晚辈唤作少冲,不敢请问老前辈尊姓?”

少冲一问方罢,才抬头,那老道白发突然拂了起来,劲风打在少冲脸上,把少冲打了个跟头。他爬起身,远远站开,摸着火辣辣的脸颊,莫名惊诧的看着老者。老者白发乱舞,全身栗栗发抖,说道:“你不是如玉,你是烟花娘子,你是魔教妖人,你杀了我吧,哈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无足恋,死无足惧……我张松溪早已是该死之人,活到现在实在有愧于天……你怎么还不动手?快动手啊!”

少冲见他神情狰狞,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心道:“他自称张松溪,不是张阿松,是了,‘阿松’是他的小名。”隔了一会儿待老者情绪平息,他细声的道:“晚辈斗胆,请问老前辈小名可是‘阿松’?”

少冲才问罢,老者顿即安静下来,喃喃自语道:“阿松?阿松?”少冲把那封书子取出来,走上前道:“有位师太托晚辈把这封书子交给一位姓张的前辈……”少冲话未说毕,张松溪长发卷至,把少冲压在床沿上,少冲顿觉白玉床寒气逼体,连气也透不过来。老者道:“谁是阿松?这名字好生熟悉!”

少冲心道:“这老道士双眼俱瞎,四肢残废,又疯疯癫癫的,武功之高,与白袍老怪、活吊死鬼不相上下。”口上说道:“我也不知道,是……” 眼角余光见到掉到地上的书子,那信瓤已掉出来展开,上面的字句映入眼帘,他不禁脱口念道:“阿松吾兄:曾记黄鹤楼头初识,你我一见钟情,‘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流光易抛,红颜白首,痴心谁知?恐兄心中已无妹矣。昔日之事,妹不该任­性­刁蛮,视吾兄为路人。自吾兄入山做了道士,从此音信杳然,妹亦嫁作他人­妇­。所嫁非匹,终日郁郁寡欢,心中渐有悔意。奈何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覆水难收,事过不再,终于灰心世事,遁入空门。本该断绝尘缘,但心中一事耿耿,不告不快:……”少冲念信时,只觉老道白发上劲力渐渐松动,斜眼瞧向他,只见他面­色­­阴­郁,若有所思。张松溪听少冲停了下来,急道:“念下去!”少冲道:“是!……妹当日生气乃因见吾兄与表妹太过亲昵,暗生醋意。而吾兄之歉辞中,分明不知妹其所以然,以致未获小妹谅解。如今想来,吾兄肯出家为道,与表妹不过兄妹之情而已,事变皆因小妹多心,果由因生,报应也该由小妹一人承担。吾兄保重,勿自为念。妹傅氏如玉顿首。”

少冲念罢向后一挣,脱开他发丝的缠缚,退后几步,见张松溪神情沉重,口中不停的道:“如玉,你好傻啊,如玉……”

张松溪脑子里渐渐清醒,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两人年青之时本是一对佳偶。张松溪是衡阳知县之子,傅如玉亦是当地士绅千金,两家门当户对,家人亦乐见其成。两人时常结伴出游,家人也不管束。一日遇见一靼鞑恶徒落水欲沉。张松溪救他上岸,想到国仇族恨,仍要致他死命。傅如玉力主网开一面,但张松溪还是执意杀了他。次日傅如玉突然不理张松溪,任他如何致歉亦无济于事,他以为如玉为着昨日之事生气,觉得她不可理喻,恰巧又遇云游至此的武当道士,说他根骨奇佳,愿收他为徒,从此做了道士,而他未尝不留恋如玉。一次下山寻访,获知如玉已嫁给了一个客商,去了山东,为此消沉了好一阵子。那日闭关修炼,突然耳边响起如玉咏唱昔日酬和的诗句,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心神激荡之下走火入魔,以至四肢俱废,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他当下问少冲道:“八十多年没见面了,她还好吧?”少冲道:“晚辈与老师太偶然相遇,老师太为救晚辈受了伤。”当下将清水庵所遇之事略述了一遍。张松溪摇头叹息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不想酿成终生遗憾,岂非天意?”

少冲心想:“老前辈这会儿怎么有疯癫了?”正想至此,忽觉体内有股热流涌动,起初并没在意,不一会儿浑身躁热难当,气血翻腾如欲喷出。暗自心惊道:“哎哟,蛇毒发作了!”他不想死在老前辈练功的石室中,一边急着撕开身上衣服,一边向门外走去。但未等他走到门边,一股气血直冲脑门,眼前一花,额头撞在石壁上。

爬起来已分不清东西南北,神智九分迷糊,尚存的一分清醒只求离老前辈远远的,以免老前辈见了厌恶。他手足俱用,在地上一阵乱爬,正当他热得欲昏死过去,忽然摸到一块冰凉的石头,他本能的合身抱着。那石头实在太过冰凉,少冲一会儿便觉寒气侵体,几欲把人冻僵,但一旦他离开石头,热气复炽。逼得他在石头上颠来倒去,痛苦异常。

后来他以头顶在石上,四肢张开,只觉体内寒气上升,热气下沉,两气在丹田之处汇合,不瘟不火,不冷不热,全身舒服之极。他便这么立着不动,不断的发动体内快活真气,去与到达丹田的寒气调合。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再觉得冷热,脑子也清醒了许多,睁开眼忽然发现面前倒悬着一个人,不禁惊叫出声,差些摔下石去。那人道:“气聚丹田,不许说话!”正是白发老道张松溪。

原来少冲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石室半步,而是迷糊间爬上了张松溪练功用的寒玉床。

大凡练内功者最易心意不专、头脑发热而走火入魔,寒玉­性­冷,世间少有,以之为床,可助练功者压制邪念,入物我两忘之境,练功至龙虎交关之时寒玉床尤显重要,有的人练功若­干­年无法打通玄关,有了寒玉床则可一日功成,以是为内家视为练功之宝。

少冲一心想走得远远的,哪知误打误撞上了寒玉床,他头下脚上导引体内真气,不觉间功力大进。本来他体内的快活功真气已有小成,只因他平常不善导引,所发挥的仅其十分之一而已。

他遵从张松溪闭上双眼,将真气会聚丹田,即入物我两忘之境。张松溪伸出二指,轻放在他胸口的气海|­茓­上,立有丝丝真气自他指头钻入他体内,顺经脉流遍全身,带着少冲的快活真气不断的汇入他丹田之内。少冲这时已全然忘了一切,仿佛飘在大江上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任意东西。

不知何时张松溪收了功,少冲睁开眼,见老前辈头顶直冒氤氲紫气,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知老前辈为自己驱毒,必费不少功力,心有歉意,下床来向他磕头道:“老前辈救命大恩,晚辈没齿难忘。”张松溪缓缓的道:“这床左首的壁上,刻着一套与此功法相应的拳法,你先熟记于心,日后勤加修习,以­阴­化阳,以柔克刚,方能除去你体内残存的赤阳戾气。”

少冲感激涕零,称声“是”,来到左首的壁前,见壁上刻着三四十图画,皆是同一人,各具架势,连起来是一套拳法的图示。他细看之下,不禁大为奇怪:大凡拳术皆走刚猛的路子,拳出迅捷,虎虎有声,制人要害,而壁上所刻演拳之人时如扳桨,时如推磨,慢条斯理,好整以暇,丝毫不似与人过招。当下便道:“老前辈,这拳法也能与人打架么?”张松溪微有不悦,道:“难道学了武功,便是要与人打架?”

少冲闻言,大感汗颜,心道:“是啊,他让我练拳疗毒,又不是叫我打架。”便又顺着壁上刻画从头看下去,心中存想如何抱拳,如何提腿,如何出步,如何转身,立引动体内真气从丹田发出,禁不住挥拳出腿。他照着一招一势比划,却是十分的别扭。

只听张松溪道:“此拳要义,乃是‘­阴­阳开合,快慢相间,虚实转换,刚柔并济’。你一心想着占人机先,总想抢在别人前头,便是与此拳法之理大悖。所谓‘进一步风急浪涌,退一步海阔天空’,凡事不妨退一步想,不与人争竞,安守自然之道。”

少冲听了大为不解,道:“什么是自然之道?倘若别人找我的岔,我也要退一步,任他欺负么?”张松溪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之道,顺乎自然,即一切任其自然而然。”他见少冲还是抓耳搔腮不得其解,又道:“你再往右首的石壁上看去。”

少冲来到右边的壁前,见壁上也是刻画,共有五幅。只是有的画中是一人,有的却有多人。少冲朝第一幅看去,见是一道士袖手安坐,岿然不动;第二幅中道士身旁围了一大群人,一看都是光头和尚,足有六七十人之多,个个挑眉竖眼,似对道士不满。少冲心下道:“不好,和尚以多欺少,道士要吃亏。”再往第三幅看去,只见画中一和尚跃在半空,右腿前踢,指向道士,左腿曲在胯下,隐然欲施连环脚,那道士仍纹丝未动。少冲不禁为道士担忧,忙向下一幅看去,见那和尚已过了道士头顶,却如断了线的纸鸢,正飘摇下坠,而那道士仍是坐着。最后一幅画中众和尚都向道士竖起大拇指,以示赞服。

少冲看罢,尚未明白道士如何挫败那和尚的进攻,便回过去看第四幅画,才见那道士右手微抬,捏着剑指,另四幅画却均是袖着手,可见和尚落败必是因他这一招之故,但究竟为何这么微一抬手便破解了和尚的连环脚,少冲却百思不得其解。

却听张松溪道:“世人皆知先发制人,后发而制于人,却不知后发也有后发的好处。先动者破绽根底皆为我所窥,而我可从容破解。当然,看清敌人破绽之后,出招须快且制人要害,使敌再无还手之力。”

少冲听了,不住点头道:“原来也不是任人欺负,逆来顺受,只是别人太过穷凶霸道,我不得已才还手。”他口上虽这么说,心下却未真正领会。他所学武家剑法第一招“望眼欲穿”便是先发制人的招术,“流星惊鸿步法”也是以“以动带动,敌动则乱,乱则为我所趁”为旨,如今要他明白后发制人之理,当真难极。

张松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一犯我,我必犯人。我派武功不主攻亦不可侵犯,犯者立仆。嘿,这还只是‘以静制动,以慢击快,以短胜长’,你已如聆玄言,恐怕这‘以­阴­化阳,以柔克刚’你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少冲听老前辈语有轻视之意,心下不服,道:“‘以柔克刚’这句话晚辈倒是听过的,只是晚辈一直不信,譬如­鸡­蛋是柔,石头是刚,脖子是柔,刀子是刚,­鸡­蛋碰石头,脖子挨刀子莫非还有胜算么?若是有道理不用说也会明白,若是没道理说什么也不会明白。”说了这席话似觉对前辈有所不敬,又说了一句道:“请恕晚辈直言。”

张松溪哈哈一笑,道:“疑而不受,直言无忌,孺子可教也!你过来,瞧我嘴里!”说罢张开嘴巴。少冲不知何故,走上前瞧了瞧,道:“前辈要晚辈瞧什么?”张松溪道:“我的牙齿是不是掉光了?”少冲道:“是。”心下想:人老脱牙事属寻常,又有什么奇怪?

张松溪道:“何以牙先亡而舌尚存,是柔弱能胜刚强者也。以刀劈水,刀去而水不留痕,是柔弱能胜刚强者也。矛易断而鞭耐折,冰有形而水无棱,此类例子随处可见,而世人不察,堪为叹也!”

少冲听他一番“之乎者也”,虽未全懂,却也有所领会,心道:“­鸡­蛋碰不过石头,脖子挨不过刀子,难道是­鸡­蛋脖子不够柔弱之故?”

又听张松溪道:“明白了‘以柔克刚’,还须明白‘­阴­阳互化’之理。你定是见过太极图的……”少冲问道:“什么太极图?”张松溪道:“便是一个大圈,内中一黑一白两团互抱,状如两鱼首尾交游,有运转之貌,俗称‘­阴­阳鱼’。”少冲道:“啊,我知道了,道士衣背上便有。”张松溪点头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六十四,遂成万物。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彼此消长,至极而反,生生不息,离而复合,合而复离,是谓天常;万物所出,肇于太极,化为­阴­阳。故柔毋须一味柔,刚毋须一味刚,­阴­阳开合,刚柔并济,方能合乎天道,顺乎自然。可要达到这等境界,却非常人所能及。”说罢摇了摇头。

少冲知他摇头之意,乃是认为自己不能做到,这一回他不得不服,觉得老前辈之言已如此玄奥难懂,做到当然更难,便道:“晚辈笨得紧,自是做不到了。”张松溪道:“说难也不难,倘若你能忘掉以前学过的武功,心无外想,随意所至,便能做到了。”

少冲心想:“‘随意所至’这句倒是与‘随心所欲掌法’的‘如意所之,率­性­而为’相契合,只是老前辈要我忘掉以前所学,是不是连‘随心所欲掌’也一并忘了?”他自幼好强,越是难做之事他越想做到,况且还须驱除体内余毒,心想不妨一试,便道:“便是什么也不想,这个容易之极。”当下闭了双目,屏弃杂念,可他越想屏弃,越是杂念纷呈,一会儿是苏姑娘与武名扬成了亲,一会儿是师父含冤屈死,一个念头压下去,另一个念头又冒上来,他睁开眼大叫道:“不行,不行!”才知这“什么也不想”也是如此之难,不禁有些气沮。

张松溪道:“你到寒玉床上来试试。”少冲走上寒玉床,顿觉寒气侵体,立引动快活真气发自丹田。他闭上双目心空万虑,让快活真气在体内随意流转。只听张松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沉肩坠肘,含胸塌腰。气沉丹田,抱元守一。第一式,金刚捣碓……”少冲眼前立即浮现一个小人,他身微下蹲,两肘微屈,掌心朝下,到与脐齐时身微左转,左手顺缠,右手逆缠,到左掌与肩齐时又身往右转,顺逆缠丝颠倒过来,一招一势无不清晰可见,少冲不自禁跟着他演练,自“金刚捣碓”、“白鹅亮翅”到“高探马”、“双摆莲”,一招招下去,隐觉双臂、双掌、两腿间及身周都有股股暗劲犹如旋涡般绕转,时开时合,时顺时逆,时缓时疾,时隐时显。转招换势间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深纳一口气,双掌垂放,睁开双目,只觉心胸开阔,真气充沛,天地间万物也如变了模样一般,跳下寒玉床,霁然­色­喜道:“前辈,我练成了!”

张松溪道:“‘混元太极功’乃我晚年力作,当中亦有不少太师父、师父的心血,你已练成,算是后继有人,我也可以瞑目了。你去吧,这里所遇之事绝不要向外人提起。”少冲心存感激,道:“晚辈深受宏恩,不知道能为前辈做些什么。前辈若无徒子徒孙在此,晚辈就留在这里几天,为前辈煎茶扫地。”张松溪摇摇头道:“我死期将至,用不着了。”

少冲闻言吃了一惊,见老前辈面­色­如恒,不似在说疯话,说道:“前辈,你好好的,你不是开玩笑吧……”张松溪道:“你杀死的那条赤蛇是我‘混元一气功’的真元,我全靠它才得以续命,不然早在十年前就因走火入魔而命丧。”少冲才知因自赤蛇之死,而赤蛇恰恰又是自己杀死的,心中大为自责,道:“老前辈,我不知道会是这样,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救?”

张松溪又是摇头,道:“你是无心之过,不必引咎自责。你若不是辛苦为我送信,也不会遭遇‘混元赤练’的袭击,若不是吸食那畜牲的血汁,也不会练成‘混元太极功’,可见这是你的机缘,也是天意。”说完这话,眼皮搭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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