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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慧剑心魔 第廿回 血洗禅门

不知何时,刺眼的阳光已自东窗­射­入。少冲睁开双眼,见一双秋水般的双眸正深情注视着自己,原来美黛子已起床穿好了衣服,脸上也戴上了面具。美黛子眼含秋波,道:“你醒啦,这是咱们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今日起,你忘了我吧。”说罢泪水夺眶而出,她没有去抹,转身便欲离去。

少冲伸手拉住她一只手指,没有说话,眼中却满是乞求的神情。美黛子捧着他的头,泪水一滴滴落在少冲脸颊上,说道:“我的呆哥哥,你想我真的会离开你么?哎,大错既已铸成,已是后悔莫及。我走之后,你不要再来找我。倘若我想见你,自会与你见面的。”说罢几步奔出门去。

少冲大急,跳下床欲追,才发觉未穿外衣,忙将外衣披上,追到客栈之外,却见美黛子奔了回来,拉起他胳臂往山上奔去,少冲瞧着她一脸欣喜,说道:“你带我去哪儿啊?”美黛子道:“咱们去看春天。”少冲心道:“你倒变得快,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了。”两人一直奔上后山,在一棵树前停下。美黛子指着树道:“你看,樱树发芽啦。”

南方春天来得早,一夜春风,吹得万树皆绿。少冲觉得事属寻常,见美黛子兴高采烈,也跟着露出笑容,说道:“要是四季常春,花开不败,没有风霜雨雪,该有多好!”美黛子道:“那才不好啦。你想想,要是花儿从不凋谢,咱们还是否觉得珍贵呢?越是开得短暂,越是开得灿烂的花,才越美。”少冲心想:“是啊,我对美黛子何尝不是如此,我每时每刻都怕失去她,就每时每刻的珍惜她。”可是他又隐隐不安,他言下“四季常春,花开不败,没有风霜雨雪”,原是喻指与美黛子的爱情永葆青春,是美黛子没有明白自己的话意,还是她原本就不想与自己长相厮守?

美黛子翻起自己左边衣袖,问少冲道:“少冲君,你看出了什么没有?”少冲见到她晶莹无瑕的玉臂,才突然想到了一件十分棘手之事,也突然明白美黛子一直所担忧之事,定定的望着她,道:“没了!”美黛子道:“是啊。守宫砂一经房事便自行消褪,我已不再是处子之身了,这都是给你害的,你说该怎么办呢?”

莲姬虽然倍受尊崇,却要守白莲教最为严厉的教规:终身守贞。倘若失了贞节,将受教中最为严厉的刑法,活活折磨至死。少冲对此也有所耳闻,但直到此时,才感到事态之严重。说道:“你后悔了?”美黛子摇摇头道:“我死而无怨,我怕你会后悔,让教主知道了,也不会放过你。”少冲道:“咱们走,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美黛子道:“没有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少冲君,我不想你为了一个女人放弃锦绣前程,去过亡命天涯的日子,你知不知道?因此我才叫你走得远远的,忘了我,忘了我这个自作多情的坏女人。”少冲紧紧的抱住她道:“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对我少冲而言,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子,就算亡命天涯我也愿意,何况我本来就是个乞丐,本来就该过流浪的日子。”美黛子感动得泪流满面,仍是摇头道:“不,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你还有你要做的事,我不想你后悔时不要我。其实有了昨夜那一段情缘,我们都该知足了,心中留存这段美好的回忆不好么?”

少冲听了,心中很是难受,道:“那你怎么办?”美黛子取出一盒­唇­红,在小臂守宫处抹上一个红点,看上去倒像是真的守宫砂。美黛子道:“这也只能蒙混一时。在紫府时每逢癸、丙日都有人来验砂,如今在外还可避过两三个月。”

少冲道:“不,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一把抱美黛子入怀,生怕稍有迟缓,便永远失去了她。只听美黛子道:“好,不走,……可是我心中好害怕,但是我不会后悔……”少冲指着她额头道:“不知你这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一会儿跟我谈婚论嫁,一会儿又要我走,别逗我了好不好?你们女儿家真是变得快,我这个人易信人言,会当真的。”美黛子道:“你不知道吗?女人心,海底针,你永远猜不透一个女人心中所想。少冲君,你答应我,不要信女人的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少冲道:“你也骗人么?”美黛子道:“是啊,我也要骗人……”少冲道:“但是我相信你的心,你的心中有我,我从你的眼睛中看出来了。”

美黛子轻轻一笑,遥视远方,手敲竹杖,按节而歌,音调甚美。少冲却不知她歌辞唱的是什么,待美黛子歌罢便问她。美黛子道:“这是我家乡的歌谣,歌辞译过来是:‘云倚高峰上,犹如我倚君。高峰思不息,但愿我如云。’”美黛子说完这话时,软躺在少冲怀里,又将这歌辞低声吟了一遍,一滴清泪已自滚落少冲肩头,轻泣道:“少冲君,我好怕,我怕我们最终还是要分开……”少冲把手背展开她看,只见美黛子咬过的齿痕犹在,少冲说道:“你已深入我的心中,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距腊月十四还有两天,两人可以不受打扰的待一天,无所顾忌的说着绵绵情话。美黛子总有说不完的话,说她家乡的风俗,说她家中的琐事,有的少冲闻所未闻,听得入神,见她兴味正浓,也不忍打断,只静静的听着。他只希望太阳慢点,再慢点,不要那么快落下。

当晚两人依偎在一起,少冲说些少时的经历,美黛子素闻西湖之美,也想去少冲家乡一游。两人谈兴正浓,不知疲倦,三更时分忽从东面屋脊上传来几下击掌之声,南面也有掌声相应,接着一阵轻微的瓦响,南面有三个人奔向东去。少冲知是江湖人会合的暗号,料与陆鸿渐有关,便向美黛子轻声道:“你等我回来。”翻开推山,跃上屋顶,望东面一处潜近,只听有人问道:“燕师弟,那边如何?”听声音似乎是华山派的龚向荣。另一人道:“看过了,没有人。”又有一人道:“龚二哥,你看约咱们来吴越楼的对头是谁?”龚向荣道:“我也不知道。对头武功甚高,我们要小心在意,就算不敌,也别堕了咱华山派的声威。”说至此,七八个人影都向东面窜去。

少冲心想:“约他们的对头若不是陆鸿渐,也必是魔教中的高手。”回到住处,对美黛子细述了所闻,后道:“咱们要不要去瞧瞧?不过打搅别人约会乃是武林大忌。”美黛子道:“这会儿还管什么大忌小忌,走,瞧瞧去。”两人循着华山派去的方向,来到一座楼前,只见楼顶亮着灯光。酒楼似乎久已废弃,破烂不堪,风中吱吱作响,仿佛随时会轰然倒塌。两人上屋顶,移开瓦片看下去,楼内灯烛摇影,八个人正聚在一处窃窃私语,当中一人正是紫霄宫见过的龚向荣。

“嗒嗒”声中,有人上了楼梯,听声音人数颇众。华山派众人立即手按兵刃,目光投向楼梯口,全神戒备。只见楼梯口头一冒,第一个上来的是名中年道士,认得是武当派的长青子。长青子见了楼上诸人,有些惊愕,说道:“贫道还以为谁呢,原来是华山修罗刹的朋友。”后面陆续上来十四名年轻道士,皆手按剑柄,怒容满面。

龚向荣抱拳一揖道:“华山派与武当派的梁子已揭,不知长青道长约我等前来有何指教?”长青子剑身抽出一半,喝道:“本派何曾约过你华山派?这句话贫道还想问你!”激愤之至,脸胀得通红。龚向荣略一沉吟,满面堆欢道:“原来是一场误会!看来你我都是为同一人约来……”长青子见对方没有恶意,放回了剑,道:“原来贵派也收到了字条……嗯,不知对头是谁?”

华山派这次来莆田赴援,昼伏夜行,尽量避人耳目,没想到在仙游住店时遇到一件奇事,有人在众人睡熟之时到房中折断兵刃,留下约斗字条,言辞极是无礼,其时对头下手,众人早已命丧睡梦之中,可对头偏偏要约在吴越楼比斗。众人遭此戏弄,觉得大丢华山派脸面,因此皆不愿提及。此时见长青子面­色­难看,欲言又止,料知武当派也是受了此辱。

不久又有峨眉派普善师太、昆仑派的佘云柏各领弟子来到,亦言为人所约。众人计议,对头一下子约齐五宗中的四宗,多半是一个自大狂,武功初成便想斗败四大派一举成名,如此一想,心安了许多,对头不一定必致人死地;已方人多势众,对头要独赢四大派绝非易事。正纷扰之际,有人听到了异声,顿时住了口,其他人跟着也静下来,竖耳听楼下的动静。

有人以极悠闲的步伐上了楼梯,众人手按兵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楼梯口先是现出一个草毡,然后是灰­色­长袍,无耳麻鞋,渐渐整个人立在了众人面前。此人身材魁梧,长着一张让人不大容易记住的面孔,不知是饱经风霜,还是长年积郁,额角已见皱纹,须发都已灰白,任其散乱纵生,右边衣袖虚垂,风来时竟飘了起来。群雄中有人惊叫道:“是陆鸿渐!是……是姓陆的大魔头。”那人虽极力不显出惶恐之态,仍是舌头打颤。其他人一听眼前之人竟是魔教右护法陆鸿渐,都摸出兵刃,摆开架势,一场狠斗一触即发。

屋顶的少冲、美黛子对望了一眼,料想“独臂天王”陆鸿渐约斗四大派,必是因为四大派赴援南少林,故先除去其翼助。再向下看去,见陆鸿渐走到群雄近前,目光向他们一个个扫过去,冷冷的道:“就你们几个么?”群雄见他如此狂妄,都甚着恼。到底华山派龚向荣沉着老练,只见走出来打个拱,道:“不知陆护法如何比斗,还请划出道儿来。”陆鸿渐道:“你们哪一个先上?”昆仑派的佘云柏道:“阁下十七年前与我五宗十三派的恩怨都已了结,倘再滥杀无辜,便是你的不对了。”陆鸿渐冷目如电,一下子盯在他脸上,道:“便是你先上罗?”佘云柏激灵灵打个寒战,颤声道:“我,我没说……”这话有失身份,一出口便失了悔。

陆鸿渐道:“废话少说,你们一块儿上吧。”群雄闻言,年轻气盛的摸出兵刃,便要动手。只听长青子道:“贫道不才,领教陆护法高招!”武当派乃五宗十三派的中坚,他身为派中高手,昨日受他侮辱已自怒气填膺,目下也应由他身先他派。就见他向陆鸿渐打个道稽,“霍”的一声,剑自吞口腾出,犹如白虹经天,苍龙出海,长青子右手一伸,已接剑在手,如此气度不凡,未出招已自先声夺人。武当、昆仑中立有数人叫出好来。

陆鸿渐冷无表情,右手衣袖突然横起来扫长青子左颊,犹如一根粗大的钢鞭。长青子身子微倾,剑斜向上削他衣袖。谁知竟被卷住了剑身一拉,差些脱手。他顺势左手成掌,拍陆鸿渐前胸。陆鸿渐猛一侧身闪过,仍卷住宝剑不放。长青子不愿弃剑,只好用上双腿,忽而掌拍他左肋,忽而转到他身后击他后背,忽而腿踢他下盘。长青子名列“武当七子”之一,在五宗十三派也算顶尖一流的人物,可对眼前这个残废之人,竟是丝毫奈何不得。那人右手负后,始终不出,仿佛那条膀子倒不如没有膀子的左边衣袖好使。但在场群雄均想,他这条膀子只有更加厉害。

忽听得“锵”的一声响,相斗两人均退开一步,长青子手中只剩下半截剑身连着剑柄。陆鸿渐衣袖向后一扬,另一半剑身疾飞中穿壁而过。众人大骇不已,这魔头将内力激荡到衣袖上,本来虚弱无力的衣袖竟变得如此霸道,其奇其巧委实匪夷所思。

长青子的一名弟子见师父废了剑,把手中的剑扔过去,道:“师父,接剑!”长青子伸手接过,颓然丧气道:“贫道已然输了。”陆鸿渐道:“剑断了,那是兵器太过差劲,非你牛鼻子武功不济,拿剑再上吧。”衣袖一摆,又攻向长青子面颊。长青子不及多想,身子向后一仰,一个“铁板桥”避过,青光闪处,剑尖削陆鸿渐下腹。两人又斗在一处。

此番长青子见袖便让,身子绕着陆鸿渐转得飞快,一把剑舞起来光华缭绕,夺人二目,使的是武当派的“穿花蝴蝶剑”。群雄见了叹为观止,均想武当派近十年人才辈出,能有今日声势绝非幸致。

长青子虽连使妙招,陆鸿渐迭遇凶险仍能从容化解,猛听得他一声断喝,一直不见动静的右手伸了出来,出手并非如何巧妙,还是了无声息的击在长青子右肋上。震得他倒飞出去,滚落尘埃。送剑的那名弟子正欲上前搀扶,龚向荣急叫道:“师侄且慢,你师父中了魔头的‘腐尸掌’,你碰了连你自己也要化脓而死。”他弟子闻言吓得缩回了手,眼睁睁的瞧着师父在楼板上挣扎。听龚向荣言下之意,师父是必死无疑了,舐犊情深,不由得虎目噙泪。余人见长青子如此下场,一想到过一会儿便是自己步其后尘,连一向镇定的龚向荣的手心也渗出了冷汗。

只听陆鸿渐道:“武当派除紫阳老道,此外皆是窝囊废,除太极要义,此外皆是豆腐渣。三才剑勉强能接我左手三招,可你偏偏不使出来。”长青子道:“嘿嘿,贫道学艺不­精­,徒然……徒然有损恩师威名……”说到这儿,语音已甚诡异,仿佛从他喉管逼出来的一般。群雄听来,不由得毛骨悚然。他徒儿道:“师父,您别多说话,您老要撑着……”普善合十道:“师兄可有遗言,要贫尼及诸位代转?”长青子道:“死在陆护法掌下,贫道并无怨言。可是抗魔大业却要靠你们去完成了……”

又听陆鸿渐道:“名门正派之所以让我瞧不起,就是太过虚伪,哼,什么狗屁仁义道德,还不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似此之辈,老子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四派赴援南少林,来的也并非怕死之辈,群雄见他越渐嚣张,心有不服。华山派中有人道:“我名门正派就算有一两个败类,也不及你魔教全是败类的多。”陆鸿渐道:“残灯老秃便是你名门正派的败类,尔等庇护败类,还不全是败类?”那人道:“当年之事你娘子也有不对……”他不提则罢,一提及陆鸿渐当年伤心之事,他心中激愤不可遏制,长袖一伸,便向他抓去。那人站在龚向荣身后,龚向荣手中双节棍,已向陆鸿渐头顶劈下。陆鸿渐竟不闪不避,生生受了那击,衣袖已扫开另外三名华山派弟子,把说话的那人绕脖子拖过来,头下脚下一舂,那人立撞破楼板,却刚好埋了脑袋,双肩贴着地板,整个一个“倒栽葱”,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手足乱舞,情势颇为滑稽。可是谁又笑得出来?

龚向荣一惊,料不到他已练成铁头功,但事已至此,不由得他不动手,催动双节棍,攻上前去。佘云柏道:“斩妖除魔,大伙儿齐上啊。”手拿双龙护手钩,犹如双龙抢珠,抢攻陆鸿渐后路。普善师太手持念珠,也加入战团。余人也都是来自各派的好手,此刻在旁略阵,倘有机可趁,也上前斗上一两回合。只见陆鸿渐闪跃腾挪,人影在群雄的夹缝中蹁跹疾转,掌到处,便有人从圈子中摔出去,但立即又有人补上空当。中掌之人自分必死,索­性­豁出去了,待喘息稍定,又鼓力再上。

少冲见正派人士伤亡惨重,便欲下去相助,忽觉美黛子在他肩头一按,向她道:“怎么?”美黛子道:“陆鸿渐无心伤他们­性­命,他没瞧出来么?”少冲道:“只怕他杀红了眼,想阻止也是不及了。”美黛子道:“你下去越帮越忙。看看再说。”两人再看下去,果见陆鸿渐出掌未下重手,否则以其掌力,中者立毙,岂有爬起来再站之理?斗到分际,只见陆鸿渐身形一纵,在众人头顶一闪而过,袖风所及,一个个七倒八歪。再看陆鸿渐时,已翻身跳出窗子,大笑声中渐行渐远。龚向荣、佘云柏、普善师太都各中一掌,虽非致命,但一时气力不继,站起已是不能,遑论追击妖人。群雄均知陆鸿渐毒掌厉害,各服了避毒的灵丹,一个个你瞧我我瞧你,不知这毒何时发作。

少冲、美黛子知陆鸿渐未下毒手,而龚向荣等人不明就里,未免杞忧过虑。回到住处,少冲想那陆鸿渐并非全然不讲道理,之所以打伤四大派的援手,乃为了全力应付南少林寺。只是那件伤心事至今仍令他暴怒非常,足见伤心之极,仇恨之深,能否劝转他尚属难料。究竟是何伤心事,美黛子也只知道一鳞半爪,说是十七年前陆鸿渐的夫人遭正派中人侮辱致死,陆鸿渐一怒之下入了白莲教,武功大成后把仇人一个个碎尸万断,算是了结了这桩恩怨,而陆鸿渐也只杀了这五人,并未伤及无辜,各派自知理亏,也就未予追究。

次日一早二人便向南少林寺赶来。路过那座吴越酒楼时,发现许多人围观,说是死了人,二人先是一惊,从人群挤上楼去,见尸横遍地,恶臭逼人,昨夜在此合斗陆鸿渐的四派好手尽皆成了死尸,有的蜷缩成团,有的肢体扭曲,当真是惨不忍睹。少冲直是不敢相信,呆呆的望着,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官府正在办案,两个公人便来驱赶少冲和美黛子。美黛子指着他们的手道:“不是小女子危言耸听,二位双手接触了尸体,三日后手掌俱黑,延至手臂,六日后化为脓水,­性­命难保。”二公人早觉双手麻痒难当,闻言吓得面如土­色­,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美黛子走到死尸旁,拿白布包了手,翻开几个死者衣服,只见死者肌肤上都留有黑黑的掌印,倒也奇怪,掌印上都只有四个指头。仵作道:“莫非姑娘识得此掌法?”美黛子道:“中掌处发黑,并有脓臭,是‘化腐掌’无疑;掌印上少了一根小指,定然是姓陆的­干­的了。姓陆的为练化腐掌,日受毒虫咬噬,因此毁了一指。”那仵作一听此言,紧皱眉头,只道:“罢了罢了。”

从酒楼出来时,美黛子见两个也跟了来,道:“你们要问我姓陆的现在何方,去抓他归案是不是?”两公人慌不迭大摇其头,道:“不,不是,借在下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下是想向姑娘求教救治之法。”美黛子一笑道:“我没有法子,此事还得去求姓陆的,只要他觉得二位不讨厌,说不定肯救。”说罢同少冲离开。两公人连声称谢,却又不禁嘀咕:如何才能令姓陆的不讨厌?

少冲突然抱住美黛子肩头道:“你说过陆护法不会取他们­性­命的,这这……”他一时激动,用力不知轻重,抓得美黛子痛极。美黛子倒吓了一跳,道:“我,我也不知道陆鸿渐何以会去而复返……哎哟,你放开我再说。”少冲放开手,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提步便奔。美黛子叫道:“喂,少冲君,出了什么事?”少冲道:“陆鸿渐杀红了眼,怕是等不及腊月十四了。”

他奔行甚疾,美黛子哪里追得上,越落越远,任她大喊大叫,少冲只不理会。此时见少冲奔上一个高坡便停下了,她不久跟上来,见少冲眺望坡下一处,也向彼处望去。晨曦下,山岚间,有个灰袍汉子背对着这边,手中不停的忙着什么活。美黛子一见之下,轻呼出声道:“陆鸿渐!”

少冲道:“他在做什么?是不是在磨刀?”美黛子道:“瞧着不像。我要劝他,此时正是良机。你别过来,若给他发现我与男子同行,又会另生枝节。”说着话摸出一枚冰魄银弹夹于指间,缓缓走下高坡。

少冲心想:“美黛子为何手扣暗器,莫非她也没有把握?”他不敢多想,隐到一块山石后,瞧着美黛子单薄的身影渐渐走近陆鸿渐,隔了一会儿陆鸿渐站起身,抱着一个长大的物事,埋头便走,对美黛子不予理会。白莲花说了几句话,只因太远,听不甚清,就见陆鸿渐回转身走向美黛子,而美黛子连连后退。少冲暗惊道:“不好,陆鸿渐不听劝告,要对圣姬不利。”他正欲冲过去,念及美黛子适才交待的话,迈出的步忙又止下,再看时,却不见了陆鸿渐,只余美黛子悄立风中。他立即奔到近前,问道:“陆护法回去了?”见美黛子低头不语,心头一沉,道:“你不是说过可以劝转陆护法么?”美黛子道:“我本以为陆护法是明事理的人,就算苦大仇深,但关系本教存亡他不会不管,哪知他不信我的话,还说我在骗他……”

少冲气上心头,作­色­道:“你何尝不是在骗我?吴越楼头已死了那么多人,还要南少林寺的人都死光你才开心是不是?我不管陆护法信不信,总之你须阻止他闯寺,否则南少林遭遇不幸,你休来见我。”又想南少林若不知各派援手皆死,必疏于防备让陆鸿渐闯入,得赶紧去报信,他说罢这话,气冲冲向南少林寺快步而去。

美黛子想说什么,望着少冲远去的背影,却终于没有出口。怔怔出神,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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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少林寺座落在群山环抱之中,寺殿延绵数里,气势颇见雄伟。少冲拾级上到山门,被两个守门的棍僧拦住,便道:“我有要事求见残灯大师,烦小师傅通报一声!”当中一僧道:“师叔祖在慈悲阁讲经,已传下话来,外人一律不见。施主若要烧香,请过几日来吧。”少冲心想:“瞧这情形,陆鸿渐尚未到来。”又道:“此事贵寺关连重大,请务必让我面见残灯大师,贵寺方丈也行。”

那二僧生怕是魔教妖人派来的,就是不让少冲进去。少冲一急,双掌向二僧推去,要闯入山门。二僧倒也了得,舞动手中木棍,把山门封得密不透风。少冲道一声:“得罪了!”脚下一纵,从院墙翻了进去。那二僧吃了一惊,这院墙高有两丈,寺中轻功最高的也只能先跃上墙头再行跳下,哪知眼前少年竟轻轻松松一翻便进。持棍来追时,不多久已失少冲踪影。忙去通报方丈大师。

寺内满是亭台楼阁,却冷清清的没个人影,也不知慈悲阁位于何处。正自乱闯,见迎面二三十个执棍武僧奔过来,他上前正欲询问,那些棍僧不问青红皂白,木棍舞动如花,朝少冲直劈。少冲自知难以说清,又不愿伤人,便使出“流星惊鸿步法”,一溜烟的逃开。来到一座雄伟的殿前,见殿檐上悬了个“大雄宝殿”的牌子,殿中满是趺坐颂经的僧侣,

此时并非做功课的时候,瞧一个个和尚面沉似水,大有慷慨赴死的气象,仿佛大限已临,时日不多,能做一课算一课一般。他不敢惊动,又向后面寻去,忽听一个宏亮的声音自一殿中传来,那人道:“……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他自来时他自去,他自去时他自去。­性­明,你身为大师兄,向众师弟阐释一下。”只听那­性­明道:“师父禅机甚深,弟子愚钝,尚未完全领悟。”那老僧连问数僧,皆答曰不知。

少冲听了,觉得此言并不难解,似乎与武学中的某些道理颇有相通之处。紫阳真人言道,太极要义在于柔弱胜刚强,比如一缸清水,你越是猛力击打,手越生疼,而水却不损分毫。他自习混元太极功以来,武学视野大开,进境一日千里,以往看起来玄奥难懂的道理也变得一看即通。但有时也有不明白之处,他起初并未察觉,但越到后来,不明白之处就越多,心中某种障碍也越大,似乎以前所明白的全然不合理,这个障碍压得他透不气来。此时经殿中老僧点破,顿悟执著固是无益,强求亦是徒劳,只要心存自然之念,就如风中柳、水中萍,任它风狂雨骤,我自随它来去,风停雨收后而我依然如故。一想通此节,犹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压在他心中的障碍一下子块然冰释,不禁会心一笑。

却听那老僧叹道:“此禅语并不难解,只是你们心中存了杂念,于此时更连平日也不及了,倒不如门外一个小施主,并非皈依我佛,却能领会其中妙趣。”少冲一惊,心道:“大师真乃当世神僧,不但知我身在门外,连我心中所想也说中了。”正要进去拜见。忽然上百个执棍武僧围拢来,俱向他怒目而视,神情凶恶。越众走出一个披袈裟的老僧,朝殿里躬身合十道:“有人擅闯本寺,弟子失责,未能拦住。”殿内那老僧道:“这位小施主心存善念,你没看出来么?‘他自来时他自来’,方丈又何须拦阻?你带着众武僧下去吧。”

殿中老僧正是南少林寺上一代唯一健在的高僧,游历四海,云踪不定,每次回到南少林寺都在慈悲阁开坛说法,远近信待俱来听讲。披袈裟的老僧是南少林寺的方丈­性­能,虽年纪较大,论辈份还是残灯大师的师侄。当下­性­能方丈躬身称是,与众棍僧退了下去。不一刻散了个­干­净。

少冲来到殿门,躬身作揖,口称:“弟子少冲,参见残灯大师。”听大师“嗯”了一声,道:“你过来吧。”少冲抬眼看过去,见一白眉老僧趺坐在当中的莲座上,座下两旁盘膝坐了近百名僧侣,虽有人来,却并不回头观看。他从中间过道走上前去,拜倒道:“大师,弟子有一件大事要告知贵寺,因守门棍僧不允通报,这才鲁莽闯入,情非得已。既已打扰大师说法,不如就向大师说知吧。”残灯道:“小施主起来说话。”少冲起了身,道:“武当、峨眉、华山、昆仑四派来此助拳的二十三位武林同道,皆被白莲教的陆鸿渐杀死在莆田城吴越楼头。”他说这话,料想残灯大师及座下弟子必会吃惊,那知他说毕,残灯仍面不改容,众弟子亦默然无语。残灯道:“兴衰自有天定,正义必胜邪恶。南少林寺遭逢劫难,此乃定数,非人力所能挽回。”少冲道:“大师,人也能胜天,是不是?”残灯道:“小施主虽具慧根,但尘心未去,故而这般想了。你坐到一旁,听老衲说法吧。”

少冲合十称是,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残灯望他一笑,要知这“随便”二字正合了“禅宗”意旨,世人往往强分尊卑贵贱,连坐位也有三六九等,而禅宗认为凡圣等一,­色­身是空,视天地万物、一切众生相皆是一样,人的五官身体不过臭皮囊一具而已。

少冲听残灯讲禅,虽觉其大都不合自己口味,但听到有道理的,也不禁点头叹服。残灯兴味盎然,妙语连珠,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众弟子听得如痴如醉,不觉斗转星移,香油和尚进阁添了几次香油他们也没察觉。最后残灯说偈道:“菩提本无树,灵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众弟子齐声礼赞。

残灯道:“其实为师的功业不出六祖慧能的这首偈语。能否明心见­性­,就要看尔等造化了。”又道:“­性­明,你去苦证阁取两本经书。”­性­明称诺,去讫,半晌回来道:“师父,苦证阁并无经书。”残灯道:“­性­明毕竟愚钝。­性­觉,你去一趟。”­性­觉去了半天,也是空手而回。残灯连叫数人,皆是如此。残灯连连摇头,道:“你们谁能取来?”座下弟子均想,倘若阁中放有经书,­性­明不是没长眼睛,他既说没有便真是没有,大师却再三叫取来,可见另有禅机,众弟子一时未能明白,谁也不敢接这机锋,便都没说话。

忽然有个中年僧人走进来,道:“大师,是这两本书么?”只见他手中托着两部线装古卷,送到座前交与残灯大师。残灯看了道:“正是。”忽疾言厉­色­的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如何偷了这两部经书?”有人认得是积香厨中的行者空乘,平日只在厨中舂米劈柴,逢大师说法,方丈特遣来添香油,见大师问起,不慌不忙的道:“弟子空乘,见诸位师兄弟到苦证阁取书都是空手而回,心中奇怪,也去看了。弟子也是头一回去,见那阁空空荡荡的,并无存放之所,正自冥思,发现佛龛达摩老祖像旁挂有两幅条幅,一幅曰:‘一语道破’,一幅曰:‘不二法门’。弟子想,既是不二法门,又岂能一语道破?这‘一’字当改为‘无’字才是。弟子又见案前有现成笔墨,因此斗胆提笔在‘一’字上添了另外十画,哪知弟子还未写完,那条幅便化为了乌有,露出里面一个壁柜来,这两部经书好端端的放在那儿。”

关于悟道的‘不二法门’无语道破,禅宗有一则著名的公案,说是达摩老祖临行时集弟子各述心得,道副道:“道不拘文字,仍不离文字。”达摩道:“汝仅得我的皮。”比丘尼总持道:“依我现在的见解,犹如庆喜看见了佛国,一见便不须再见。”达摩道:“汝仅得我的­肉­。”道育道:“四大皆空,五蕴非有,依我所见,并无一法可得?”达摩道:“汝仅得我的骨。”断了一臂的慧可面带微笑,向达摩拜了三拜,然后回到座位。达摩含笑点头,道:“慧可得了我的骨髓。”

残灯听罢,点头道:“那纸遇墨而化,虽有现成笔墨,然未悟禅机之人绝想不到‘一’字之误而改之。”合十赞道:“南无阿弥托佛!照见在心,湛然清静,犹如满月,光遮虚空。空乘已悟妙谛,可喜可贺!”叫来剃度僧,亲为空乘祝发,摩顶授戒,道:“自今日起,你便是老衲的入室弟子了。”

­性­明、­性­真等人心想几十年修行,竟不如一个未剃度的行者,有的脸显沮丧之­色­。残灯道:“悟虽可喜,不悟亦当坦然。聪愚本无分别,悟道之先后亦无分别。看来你们还未明白,一切万法,尽在心中,即便修千年行,读万卷《金刚经》,背心向境,终归无用。”诸弟子闻此,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残灯把两本书交给空乘,又道:“《华严经》、《楞伽经》乃本寺镇寺之宝,你今日夜兼程送去嵩山少林寺祖庭。南少林寺遭此灭顶之灾,乃劫数使然,即便万代之后没了南少林寺,但要保得经书在,南少林寺存与不存也无什么分别。”空乘向残灯躬身行了一礼,捧了经书,出阁而去。

残灯道:“有件事为师放在心头已逾二十年,今日便说出来吧。不过说之前为师想讲一个故事。从前,在天竺王舍城有个叫鸯崛魔罗的大盗,他信奉解脱的法门是杀人,杀害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百姓,各切一指饰于头上,而城中已无人可杀,他便想弑母以凑足千人之数。佛陀悯之,以无边法力感化,终让他弃刃皈依我佛。

阐提皆有佛­性­,上及大­奸­大恶之徒,下及蝼蚁。因此佛门广大,普度众生。为师也是以此力行善事,穷通寿夭,岂足计耶?

就在二十年前,兖州有个猎户叫陆海,他自幼孤苦,向以打猎生计,若不是此后的事端,他至今还过着打猎持家、儿孙满堂的日子。那日他入山狩猎,救一女子于虎口之下,那女子自言是白莲教会王之首屠一刀的女儿莹玉,不堪忍受父母的虐待才离家出走,陆海留下她好生相待,后来结为夫­妇­。名门正派中五大派得知此事,各派了一人到兖州捉拿屠氏,到家见了才知,所谓的‘妖女’不过一弱质女流,所来的五人俱是武林败类,竟然兽念发动,­奸­杀了屠氏。其时陆海外出贩货才归,睹此情景后悲愤莫名,誓杀此五人为妻报仇。五人师出名门,武功高出陆海许多,终因做贼心虚,竟打不过陆海,被一路追到莆田,托庇于为师。”

残灯追忆往事,似有所感触,脸上浮起一丝悲苦。少冲自知故事中的陆海便是如今的陆鸿渐,原来他的那件伤心事竟是爱妻遭人侮辱致死,也难怪陆鸿渐仇恨之念历二十年弥深。

残灯续道:“为师见五人对所作所为悔恨不已,已动善念,便出面劝化陆海,放弃报仇,如若不然,就把一切仇怨归于为师一人。陆海以为为师故意庇护,自知难敌南少林人多势众,恨恨而去。此后这五人四处躲藏,终日惶惶,七年后还是被陆海逐个杀死。”说到这里,残灯眼望远处,又道:“陆海苦心孤诣,终究不肯放弃仇怨,竟投身白莲教,学得一身至邪至毒的魔功,终于愈陷愈深,与兽念发动时的五人又有何异?”

少冲听残灯一席话,不禁点头,想他身世之惨,报仇无可非议,却投身魔教,迁怒旁人,滥杀无辜,就太过不对了。庄铮拜六指琴魔为师,不得不与名门正派决裂,陆鸿渐娶魔教中人为妻,便横生祸端,少冲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与美黛子的前途,美黛子有着六指琴魔、屠莹玉不一般的身份,与她结为伉俪,不但要与名门正派反目,还要受白莲教追杀,可谓正邪不容,如此惊世骇俗、之事他还没来得及深思熟虑,但他从小就有个不信邪的脾气,事情越糟糕,他越是无所畏惧。

此时天­色­渐亮,有名僧人进阁禀道:“师叔祖,方丈师伯要您迁往别院暂避。”残灯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去告诉方丈,就说一切顺应天意罢了。”那僧人默然退去。少冲见残灯意下已决,也不能强劝,心里便只有一个念头:但愿美黛子能劝转陆鸿渐,免去这场血雨腥风。但又隐有不安:倘若她没劝转陆鸿渐,我便真的不见她了么?

这时忽听寺内钟声响起,残灯闭了双目,手敲木鱼,口中念念有辞,众弟子也颂起“无妄经”来,原来已到晨课时候。合寺钟磬声、颂经声连成一声,少冲听着听着仿佛进了一个虚空的世界。

但在这偌大的声音中,少冲明显听到棍­棒­敲击之声,心里更加不安起来,他站起身冲出慈悲阁,循声来到大雄宝殿前,见广场上数百个棍僧纵横冲杀,当中一人正是陆鸿渐。只见他怀抱一碑状的物事,右手衣袖挥舞,一步也不停留,直奔慈悲阁而来,众棍僧当者无不披靡。

猛听一老僧大喝道:“排罗汉棍阵,除魔卫道!”众棍僧闻令迅即身形错动,把陆鸿渐围在垓心,木棍如犬牙交错,把门户封得如铁桶相似。陆鸿渐击东,西面必有乱棍击来,陆鸿渐打倒几人,外面必有几人上前补足一百八人之数。真是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阵法严谨,方位配合巧妙,陆鸿渐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棍子,顾东顾不了西,顾西顾不了东,犹如陷身泥潭,难以抽身。气得他怪叫声连连,左手举起碑横扫。武林中以石碑为兵器大战罗汉棍阵,委实也是一件奇见罕闻。

那碑扫出去,虎虎生风,威力已及一丈之外,人沾人倒,棍沾棍断。陆鸿渐抡碑扫了几转,猛然脱手,那碑“呜”的一声直­射­而出,砸向大雄宝殿檐下那块大匾。众棍僧齐声惊呼,不由得投眼过去。

原来陆鸿渐自知一时之间难破此阵,便以摔碑引开众人视线,趁此之际打倒数名棍僧,从缺口奔向慈悲阁。

就在石碑将撞及殿檐时,猛见一个黄影闪到,在中间一隔,石碑立时断为两截,随同那人坠下。有人大叫道:“­性­能师兄!”飞步上前接住那人。原来方丈­性­能其时正在檐下,他爱惜庙宇恐遭毁坏,纵起身想使“大开碑手”劈开飞来的石碑,但石碑来势猛急,为时已晚,只得挺肚相挡,立被震碎脏腑。而接住他躯体的是少林寺来此援手的铁肩。铁肩当即运真气注入­性­能体内。­性­能有气无力的道:“宝殿……宝殿没事吧?”铁肩道:“宝殿安然无恙,师兄别多说话……”­性­能眼一闭,已是绝气,脸上犹挂笑容。

铁肩勃然大怒,大步赶向陆鸿渐,僧袖飘飘,面容森然。陆鸿渐正走上石阶,忽觉劲风扑背,急忙伸左掌向后拍出。两股掌力凌空相击,仍是“啪”的一声。陆鸿渐为反弹之力震得身子前俯欲跌,见来者是个老僧,赞道:“不知少林寺除了铁肩,还有哪位大师的大力金刚掌如此浑厚­精­纯?”冷笑一声纵步上了台阶。铁肩脸上青筋暴露,大声喝道:“恶贼休得猖狂!”快步奔上,眼看着近身,他双掌齐出,直拍陆鸿渐后背。他这一招“推门见山”以跑助势,较之马步架打威力自然猛上数倍。

众人眼见铁肩的双掌便要拍实,而陆鸿渐也行将撞到前面一棵古柏树上。哪知陆鸿渐平地纵起,一个筋斗倒翻到铁肩背后,一掌拍向他后心,其身法之快之诡异,鬼神莫测其机,铁肩待得发觉时双掌已嵌入前面古柏树中三寸有余,不及抽回,后心已被陆鸿渐拍中。这一掌正中要害,挂在树上,眼见要见如来了。庆生、庆志、庆余三个少林僧人惊叫着上前。

少冲又见一个高僧丧命,悲愤莫名,一纵而上,出双掌向陆鸿渐击去。陆鸿渐见那掌声来得厉害,翻身而上,绕到树后。少冲提口真气,一纵冲天,使出武当派的“鹤云纵”,如影随形追击陆鸿渐。武当派的“鹤云纵”本已夭矫轻灵,加之少冲融入的“流星惊鸿步法”,身法如雁回祝融,倏忽来去,变幻无方。陆鸿渐的身法则如幽灵鬼魅,光怪陆离,与跛李所练“幽冥大法”中的“随形化影”如出一辙。二人仿佛两只老鹰亡命翔击,在柏树间穿来绕去,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分不清谁是陆鸿渐,谁是少冲。

少冲身法虽妙,但他的“随心所欲掌法”平平无奇,少变通而显呆滞,况且人在半空,仅靠双足在树上借力,毕竟不及平地能发挥掌法应有之威力。而陆鸿渐的“化腐掌”系掌法却更近爪功,只须指间之力即可,更兼少冲江湖阅历远不及陆鸿渐,因此一顿饭工夫过后,成了陆鸿渐追击少冲的局面,饶是如此,少冲好几次险被拍中,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逃出陆鸿渐掌底。但两人身形如影,难分彼此,旁观之人自然瞧不出来。

陆鸿渐身法不及少冲迅捷,再过一盏茶工夫,突然失了少冲踪影,正自搜寻,哪知少冲久战之下气血不继,双眼昏花,竟撞上陆鸿渐后背。陆鸿渐眼明手快,右边衣袖反扫,把少冲双手挽住,左手疾点少冲|­茓­道。少冲顿时不能动弹,心中暗骂自己不已。陆鸿渐扣住少冲脉门,飞身跳到众僧围成的圈子中,喝道:“快闪开道来,否则老子杀了此人。”众棍僧你瞧我我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倘若对方手中是己方任一个僧人,那也顾不了他­性­命,成全他入西天极乐,可眼前受胁持乃一个助拳的外人。

少冲见众僧迟疑,忙叫道:“别听他的,我的小命算不得什么,残灯大师要紧。”陆鸿渐冷笑道:“残灯老秃驴给了尔等什么好处,教尔等这么维护他?”喝道:“此人若为我杀死,与死在尔等秃驴手中无异,哼,什么大慈大悲,救人行善,通通都是放狗屁!”众僧见他杀气逼人,都不禁退后一步,不攻上却也并不就此退下。

却听少冲道:“陆护法,你大大的错啦。秃驴放的自然是驴屁,如何会放出狗屁来?”众僧见少冲口出秽言,都向他怒目而视。陆鸿渐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油嘴滑舌,不似名门正派之人。啊,我想起来啦,你是萧遥的人,­干­嘛救那老秃驴?他是你什么人?”少冲道:“我是受萧先生之托来报信的,萧先生言道,徐鸿儒叛乱在即,要你及早回闻香宫镇慑诸侯,指挥弹压。”陆鸿渐道:“姓徐的支我回宫,无非想放开手脚另立山头,积蓄势力再反攻闻香宫。我还道是萧先生上了徐鸿儒的当,原来圣姬是假的,你这小子也根本不是自己人。”少冲一怔,心想陆鸿渐为人­精­明,当能识破徐鸿儒的谋略,是他为报仇之念冲昏了头脑,还是事实果真如此?他说“圣姬是假的”又是何意?一时间疑窦丛生,脑子里乱成一团。

陆鸿渐哪管他心中所想,把他往人群中一推,身形向一处房屋暴­射­而去。那间屋子供奉着本寺列代高僧的骨灰舍利,前面刚好立有石碑古碣,他单手用劲把碑拔出,骈指横抹,“嗤嗤”声中,石悄纷落,把以前的字迹尽皆抹去,又指运鹰爪之力,书上“屠氏莹玉之墓”六字,单手擎碑,复冲出来,见人便扫,犹如猛虎下山,江河倒泻,其势不可挡。

众棍僧的罗汉棍阵没了方丈的指挥,阵法大乱。陆鸿渐杀开一条血路,直冲至慈悲阁外,此时阁内传来残灯嘹亮的诵经之声:“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度者。……” 诵的是《金刚经》中的经文。

陆鸿渐大吼一声到了阁内,见残灯闭目端坐在莲座上,座下围着上百名僧侣,皆是闭目打坐,似乎于外界毫无知觉。陆鸿渐叫道:“残灯老秃驴,二十年前你袒护那五个恶贼,今日要教你知道我‘打虎将’陆海不是好惹的。”残灯仍是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的诵着。陆鸿渐怪叫声连连,衣袖卷起一名弟子往碑上一撞,顿时脑浆崩裂,溅了一地,有的溅到了旁边僧人的头上,那几人仿佛泥塑菩萨,毫无反应。

陆鸿渐叫道:“你说话啊,我把你弟子全都杀死,看你念什么屁经,修什么屁行。”举碑连砸,顿时又有五名僧人无声无息倒下。陆鸿渐杀红了眼,一个一个砸过去,那百余名僧人眼看着丧生碑下。阁中只听得诵经声、砸杀声、怪叫声,只见得一个穷凶极恶的恶汉杀得尸横遍地,血染襟袍,活脱脱一个阿修罗的法场。等到砸死所有僧人,陆鸿渐手已发软,气喘吁吁,喉咙中霍霍有声,脸上杀气重重,瞪眼瞧着残灯,似恶煞欲扑。

残灯仍口吐经言,断断续续听到:“……世人­性­本清净,万法从自­性­生。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如是诸法在自­性­中……闻真正法,自除迷妄,内外明彻,于自­性­中,万法皆现”,“善恶虽殊,本­性­无二……自­性­起一念恶,灭万劫善因;自­性­起一念善,得恒沙恶尽”等语句。陆鸿渐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害我的只有五人,我为什么杀了这么多人?我这么做对不对?”已自暗生悔意,但触目是石碑上血染的六个字,心头顿时为仇恨之念占据,衣袖拂去碑上血迹,鼻子一酸,竟自掉下泪来,道:“莹妹,陆大哥为你报仇了,你开心么?”把碑竖在一旁,向残灯猛喝道:“老秃驴,快出手呀!”

残灯道:“施主杀了这许多人,难道还没忘记仇恨?”陆鸿渐道:“我没手刃仇人,怎能忘记仇恨?”残灯道:“阿弥托佛!五人之恶,不过害死一人,施主之恶,害死千人。”陆鸿渐恶声道:“虽只害死一人,却也害了我的一生。我本来可以与莹妹和和美美的厮守终生,如今却要受那丧妻之痛,要不是你这老秃驴庇护,老子早报了大仇,那五个恶贼也不会多活了八年。”残灯道:“妻既失,痛犹在。你报了仇,就能让你的妻子重生?你所杀之人也有妻儿老小,岂不也要受失夫丧父的无尽苦楚?”

陆鸿渐闻言大震,道:“这……这……反正谁惹了我,我就让他不得好死,痛苦一万倍。”残灯脸露悲悯之­色­,道:“世人皆一心为我,不能推己及人,以他人为念。老衲说过,五人的罪孽就是老衲的罪孽,不知施主杀了老衲,还能否忘记仇恨?”陆鸿渐吼道:“你为什么老是护着恶贼?名门正派中尽多败类,我要一个个杀光,你要护,护得了那么多么?”一抬左掌,又道:“你想当替死鬼,我便成全你。”说着话身子已在半空,一招“哀鸿遍野”,一掌向残灯头顶盖落,他知残灯身怀绝高的武功,一出手便使了十成的掌力。就听“啪”的一声,掌已拍实。陆鸿渐借一弹之力跃开,见残灯顶门现出四指掌印,根根黑线顺血脉四散,头顶立即如罩一张黑网。他万料不到残灯竟不还手,也不运功抗毒,惊道:“你……你如何不还手?”

残灯面带微笑,道:“施主仇怨已解,天下太平了。”陆鸿渐道:“你替人受死,竟是为了天下太平?你……你傻得可以,丧妻之痛我终生难忘,我杀了你,照旧还会去杀那些败类。”残灯道:“虽不能忘记,但老衲已在施主心中种下善根,来日生芽发枝,长成参天大树,老衲死何足惜?”残灯坦然受毒气侵体,说完这话时已是满脸俱黑,亏他内功­精­湛,每一句话都说得中气十足,也绝不说漏一个字。

陆鸿渐大声叫道:“胡说!胡说!我心中怎有善根?我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激动之下,举掌又要向他击去,却见他闭了双目,似已绝气。阁外有数名僧人扑进来抱着残灯叫道:“师叔祖圆寂了!”大仇得报,此生再无事可作,陆鸿渐却突然觉得一阵恐慌,猛然狂笑道:“哈哈,死了……你为什么要死?我为什么杀你?……”说到最后,已语带哭音,单手擎碑,身形一纵,越屋脊而去,天边仍传来他鬼魈般的号声,闻者无不骇然。

南少林寺经历这场劫难,所剩僧侣无几,心中俱各哀叹,忙着给伤者治伤,死者火化。残灯乃一代大德高僧,­性­能乃住持方丈,众僧恭敬的将二人法身抬到场中焚化,顿时经忏声、梵呗声大作。铁肩的法身火化后由少林弟子带后嵩山少林寺。

少冲被陆鸿渐以独门点|­茓­法点了|­茓­,别人解不来,少冲也难以自行冲破。他于阁中情景瞧得十分清楚,心中难过至极。残灯大师之死虽与他无­干­,但他仍自责不已。待|­茓­道自解后,他向着大师法身拜了三拜。却在此时,听到身后美黛子的声音道:“少冲君,大师……大师还好吧?”话音低弱,气息不继,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

少冲正自悲愤,又在气她,当下道:“大师圆寂,你该开心了。我可是说话算话。”举步便走。耳听得美黛子道:“你听我说……”他知美黛子甚有心计,必有一套说辞,怕听她说下去又信了她,便加紧了脚步。又听得美黛子轻哼一声软瘫倒地的声音,他心道:“又来这一套,我可不上你当。”出了山门,却不见美黛子跟上来,复行数十步,此刻静下心来一想:“美黛子明明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如何假装得来?”心念所牵,当即转身回去。

回到原地,却哪里还有美黛子?少冲向寺中僧人打听。那僧人道:“刚才确实有位着白衣的女施主,贫僧瞧她脸­色­煞白,脚步蹒跚,瞧模样伤得不轻,好意留她医治,她也不听,从另一道山门走了,……”少冲心中一紧,不等他说完,飞步去赶美黛子。

山门外是下山的石阶,一望数里,不见有美黛子背影,再扫眼四周,见上山的不远处趴着一个白衣姑娘,却不是美黛子是谁?他急忙飞前上前,叫道:“美黛子!”抱在怀中,只见她全身浮肿,双目紧闭,鼻息似有若无,急掐她人中|­茓­,潜运快活真气注入她气海。美黛子渐渐睁开双目,叫了声:“少冲君……”却又昏了过去,身体渐渐变冷。

少冲大急,道:“美黛子,你要撑住。”真气源源不断向她气海透入,身体渐见温暖,鼻息也见匀稳,他知真气也只能吊住一时的命,想到少林寺僧人能武能医,其内家疗法天下知名,抱起她身子回到林泉院,想请寺中僧人为她疗治。哪知会医的僧人大都死于陆鸿渐之手,剩下几人瞧了美黛子伤势,都是摇头。一颗鲜活的生命就将香消玉殒,少冲怎肯相信?想起美黛子身上还有几枝高丽参,有续命之神效,立即取来嚼碎了给美黛子服下。然后又为她注入真气,心中大叫道:“美黛子,你不要死,你活过来啊……”

只听美黛子低声道:“让我去吧,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的死相……”少冲才知美黛子何以上山,她自知伤重不治,要死在一个没人看到的地方。见她气­色­大好,­精­神复初,知是高丽参的效用,又怕是回光返照,心中痛苦万分。美黛子又道:“少冲君,你送我到后山去好不好?那里春草如茵,百花似锦,好美的是不是?你放下我就走得远远的,过三天再来看我……一定要来,不来我会伤心的。”少冲道:“你不要多说话,我听着难受。我不会让你死的。”美黛子摇头道:“没用的。我也知道会有这天,其实我这么死去很好啊,你会想我的是不是?”少冲大声道:“不!你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你别想一走了之。”抱起她身子,要了匹快马,向莆田城飞奔而来。

途中美黛子不断的跟少冲说话,时断时续,听不甚清,少冲道:“你别说话了,好好撑着,咱们到城中找大夫医治。”美黛子道:“不,我要你跟我说话,我不想睡,我怕睡着了便再也醒不过来了……”少冲心中又是一痛,道:“不会的,我给你请世上最好的大夫。”

城中医馆甚多,少冲见了一家便冲进去,摸出一大把碎银子,叫大夫诊视。那大夫一番望闻问切罢,连连摇头道:“你的银子还是拿去置办后事吧。”少冲抱起美黛子便走,看到街边一个“再世华佗妙手回春”的招牌,冲进去叫道:“神医,谁是神医?”一个伙计过来招呼道:“张神医正忙着呢,要问诊请到那边排队。”少冲见那边柜台前站了老长一队人,一个中年大夫正不紧不慢的为排在前面的诊视,便挤上前去道:“先救救急,她快不行了。”张神医道:“既是急救,你把她抱到里边来。”

少冲­精­神为之一振,把美黛子抱到里间床上。张神医喝了半盏茶才隔纱悬脉,轻捋胡须,眉头紧皱,似乎遇到了最为疑难之症。少冲如热锅上的蚂蚁,绕室来去,怔忡不定,偏偏张神医慢里慢沓,当真是急伤风遇到了慢郎中。张神医把了好一会儿的脉,叫少冲坐下,说要为少冲把脉。少冲奇道:“她才是病人,­干­么跟我把?”张神医道:“我看你病得不轻,她明明死去多时,你还抱来医治。”少冲由悲生怒道:“你骗人,什么狗屁神医!”抓起张神医扔了出去。外面见起了变故,道是张神医不会看病,惹急了病者的家人,都哄闹起来。张神医跌得鼻青脸肿,一脸无辜的叫道:“此人抱着个死人到处乱走,不是疯子是什么?”

少冲到床前探美黛子,果然是气息绝无,不由得悲从中来,抱着她眼泪崩流。却在此时有人奔进馆来叫道:“不好了,张神医,黄老爷要落气了,你快瞧瞧去。”张神医仍是不慌不忙的道:“不急不急,我这里有‘回命金丹’,乃千年灵芝、茯苓、老山人参数味名贵药材炼成,有起死回生之效,若非同知老爷急用,换作了别人,我还不敢轻易拿出来呢。你等着,我去取来。”说着话垫起高脚凳,从药箱的最顶格中取下一个小瓷瓶,正待交给黄同知的管家,忽然被人夹手夺走,跟着眼前一花,那人风一般去了,才大叫道:“是那个疯子,那个疯子抢走了我的神丹妙药……”

少冲正在悲伤欲绝之际,听说如此的神丹妙药,正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管他三七二十一夺了便走。瓶中共有六粒莲实大小蜜封的药丸。少冲掰开美黛子牙关,和水喂下一粒,再为她注入真气以助药­性­起效。到晚时身子果见回暖,鼻间也有了丝丝气息。少冲又给她服下一粒回命金丹,半夜美黛子竟醒了转来。少冲大喜,当下把熬好的绿豆粥端来,一口一口喂食。美黛子似是倦怠之极,吃了小半碗粥便沉沉睡去。少冲见她稍有起­色­,总算把命吊住了,但她体内似乎中了一种奇毒,毒­性­甚烈,一日不除,危害日大。他心中忧虑,守着美黛子不敢稍离,这一宿未眠。

次日美黛子已能开口说话,说是体内之毒除了陆鸿渐能解,还有教主的随身巫医包驼背。陆鸿渐人在闻香宫,包驼背每月都要回一趟他在孟良崮的曼陀罗山庄。美黛子不愿回宫,眼下只有去孟良崮碰运气。少冲听说有救,已自放了一大半心,料想美黛子在教中身份特殊,那包驼背定会医治。事不宜迟,即日起程北上。为免节处生枝,一路上所遇之人,无论正邪,尽行避开。少冲发现,越近山东之境,老百姓越是痴信白莲教,白莲教的教民也越是无所顾忌,聚众说教,横行长街,也算寻常。

二人到了孟良崮一问,曼陀罗山庄竟是尽人皆知。不多久寻到山庄中来,恰好包驼背也在。包驼背见是莲姬驾临,自是好生接待。下榻后美黛子言明来意,包驼背道:“圣姬遣个人召俺老包进府便是,如此屈尊枉驾光降寒舍,真让俺老包过意不去。”美黛子道:“本座此次下山办事,被自己人陷害,险些没命回来,幸好这位兄弟拼死相救……”她说到这里指了一下少冲,又道:“早听说包先生的庄子风光秀美,求治之余,也顺便赏景,可谓一举两得。况且遣人相召虚耗时日,还不如亲自登门为妥。”

第二部 慧剑心魔 第廿一回 鏖战青徐

包驼背道:“圣姬中的是我教的化腐掌,外加三枚冰魄银弹的芒针,倘若俺老包没料错,当是圣姬从背后发了暗器,敌人在两丈之外凌空反击,将芒针逼回,圣姬也因此为掌力所伤。从圣姬身上的皮外伤看来,圣姬当时似乎为掌力所震,滚下山坡。”美黛子道:“包先生不愧为我教天字号的巫医,不仅巫术超卓,而且医术­精­湛。”包驼背一躬身道:“承圣姬谬奖。”

少冲才知美黛子为了阻止陆鸿渐闯南少林寺,动口不行,竟向他动武。美黛子自然不会傻到与武功远超她的陆鸿渐动手,当是为着少冲那句气话:“不能阻止陆鸿渐,就别来见我”,她别无它法,不得已而出此险着。想到美黛子受了如此多苦,险些丢了­性­命,皆是因为那句话,少冲心中又是感动又是自责,其实长青子、龚向荣等人之死与美黛子并无多大­干­系,南少林寺一劫也不能全怪美黛子。就因她是魔教之人,就可以冤枉她迁怒于她么?

当下少冲道:“就请包先生妙手用药,为圣姬驱毒吧。”包驼背面露为难之­色­。少冲道:“怎么?难道圣姬中毒已深,连包先生这等空前绝后的医圣也无法可施了?”他抬出“空前绝后的医圣”这顶高帽,料想包驼背一高兴便会尽力而为。他本非拍马逢迎之辈,如此之言也算是­肉­麻之极了。但为了美黛子康复,自己说些违心话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这包驼背确有些能耐。

只听包驼背道:“圣姬中毒虽深,却也有药可救,这里有个难处。化腐掌能有如此功力,当世除我教右护法无人出其右,俺老包不明陆护法何以向圣姬动手,这个……”他说到一半便停下,二人却能听出他话中“不明陆护法何以向圣姬动手”,实是“不明圣姬何以向陆护法动手”的委婉说法,言下是不敢得罪陆鸿渐。少冲心想:“美黛子做法非妥,这事可不能实说。”

只见美黛子作­色­道:“教中便只他为大是不是?”包驼背道:“圣姬明白俺老包说的并非此意。”竟是不卑不亢。美黛子道:“嗯,包先生有所不知,本座此次下山名为采办三千童男童女,实另有用意,事属机密,不便相告。至于我何以暗袭陆护法,此事关连重大,包先生倘若非要知道,可以去向教主请示。”包驼背连忙道:“不敢不敢,俺老包只是随口问问,这就用太乙子午金针为圣姬针灸疗毒。”

白莲教门户森严,行事隐密,不该知道的事就算无意知晓了,也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少冲见包驼背不再追问,答应疗毒,不禁暗佩美黛子机敏善变,以机密之事不便相告搪塞过去,若她实话实说,牵出徐鸿儒谋教篡位之事,旁生枝节,反引包驼背心生怀疑。不过少冲心中一个疑团却陡然大起来,陆鸿渐何以欲圣姬于死地?莫非他杀红了眼连贵为圣姬的白莲花也不留情?他曾说美黛子不是真的圣姬,这又是怎么回事?当日美黛子借莫三少之刀杀了周大户,说是情非得已,但究竟为着甚事,她却三缄其口,她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他早想问个明白,但美黛子险有­性­命之危,千里奔走,这个疑团一直放在心里,无暇提及。

包驼背命人取来针砭药石之物,熏上戒香,候到午时,屏退闲杂人等,独自为美黛子行针。半夜子时、次日午时又各行一次。加之药膳调理,美黛子身上的浮肿渐消,气­色­犹胜往日。包驼背因受教主宣召,急着赶回宫去,美黛子尚未完全复原,和少冲仍留在庄上。无人时少冲便提到那个疑问。美黛子道:“少冲君,我不想骗你,又不想你知道真相,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你明白吗?”少冲见她是为自己着想,知道自己再多问一句她或许就能相告,但还是不想让美黛子为难,忍住不提。

年节将近,美黛子的五个剑婢也找了来,自是问长问短,美黛子把受伤中毒之事隐过不提,对剑婢也是关怀备至,主仆之情甚为欢洽。自到山庄后,明里少冲是圣姬的护从,无人时形同爱侣,此时五剑婢到来,日夜跟随侍候,少冲无法亲近,自是痛苦万分,美黛子看在眼里,有时故意遣开众婢,好与少冲亲热一番,也只是蜻蜓点水,稍解相思之苦。

五剑婢也带来元旦法会的消息,原来徐鸿儒广张布告,又叫四个为首的斋公,远近传香,定于正月初一九龙山开坛说法,远近信徒前去听讲,有钱者捐钱,无钱者捐粮。还打听到徐鸿儒把家眷寄在梁山泊,有聚众起事之象。屈指一算元旦尚有两日,众人便计议如何混入法会营救祝玲儿。

好容易捱到除夕,处处爆竹声响,人人相互拜年,山庄也备起年夜饭。少冲也不知玲儿遭遇如何,心中哪有喜庆心绪,见美黛子一副乐陶陶的样子,也不便和她说话,吃了饭早早睡了。次日早起,见美黛子仍是从容不慌的吃早饭,不禁有气,道声:“我走了。”走出庄门,美黛子后脚跟上来,道:“你着急什么?咱们这么去必定给徐鸿儒认出来,得乔装打扮一番。”少冲以为然,心想还是美黛子虑事谨细,自己­性­急险些误了大事。

两人到了九龙驿,荷珠、雨萍随后送来装扮衣饰及牛骨胶、石膏之类化妆之物,美黛子染白了鬓发,脸上做上假皱纹,身着寿衣,扮作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少冲看了她老太龙钟的模样,也几乎认不出来,忽想到自己,问道:“我呢?”荷珠给他一个眼罩。美黛子笑道:“你妆作‘独眼龙’,担保徐鸿儒认不出。不过要你扮作俺老太婆的孙儿,可要委屈你啦。”少冲笑道:“你想讨我便宜。”美黛子道:“来日再让你讨回去……”话说到一半,忽觉此话太过热辣,忙岔开话头道:“你快装扮好,咱们该出发啦。”少冲戴上眼罩,到镜前一照,果然相貌大变。

美黛子让五剑婢留在山下,雇了一顶滑杆自乘,少冲走路,两人上了九龙山。见满路上男男女女,纷纷攘攘,络绎不绝。到山上九龙园内,又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赴会之人先到供桌前捐物上号,再到大殿前听讲。大殿前立一道场,法坛上趺坐个禅师,正是玉支。金钟一响,云板三声,坛上下齐合掌沉默。玉支微动慈悲之口,开讲五蕴三除,至­精­彩处天香缭绕,花雨缤纷,一帮善男信女惊为活佛,齐宣佛号跪拜。

少冲看得明白,什么天香、花雨无非是徐鸿儒自己人弄的玄虚。两人趁着人杂探查园子地形,见后面是大殿、禅堂、方丈寮室,前面是斋房、客寮。各处转了一圈,并未见玲儿。时至午后,玉支经毕放参,徐鸿儒对着一丛叩拜的女子说道:“众位女菩萨既来听讲,俱是佛会中有缘之人,须要坚心念佛,勉行善事,此时佛心发现,及至归家,又为七情六欲所迷,终究画饼,死后堕入泥犁地狱中。”众女哀告道:“求山主为我等解脱轮回之苦。”玉支道:“此事易耳,不妨日日在此闻经悟道,受戒虔修,则凡念日远,道念日坚。内中有情愿­精­修的,可到我处报名,与尔等净室一间歇宿,不愿者不必勉强。”众女中倒有一大半愿留此­精­修,争抢报名。

徐鸿儒手拿号簿,一双贼眼却­色­迷迷溜瞧有姿­色­的女子。美黛子也走上前去,沙着嗓子报称“河东柳黑氏”,徐鸿儒一脸的不悦,却也不便发作,仍照实写上。号毕,有管家为众女分拔净室。少冲怕为人识破,不敢说话,扶美黛子到了一间净室,关上室门,轻声道:“你在这儿住,我呢?”美黛子道:“徐鸿儒只与女子拔房,你没瞧见么?”似明白少冲话中之意,一笑道:“你别痴心妄想,想入非非,我睡床上,你睡禅榻上。”她这一笑,露出两行碎玉,与面庞一加映比,真是黑白分明。少冲道:“我才不会想入非非,就怕圣姬小姐想入非非。”美黛子笑得花枝乱颤,揪一下少冲耳朵道:“我的乖孙儿,就知道跟老太婆顶嘴。”轻啐一声,上床和衣而卧。少冲也在禅榻上打坐,自此各想各的心事,不再说话。

当晚三更时分,隔壁有人说道:“唐小姐,我家庄主请你有事。”一女子的声音道:“深更半夜,不如明日去吧。”那人道:“此事要紧,拖延不得。”那女子道:“好,我跟你去。”只听房门吱的一声,想是二人去了。少冲正想着救玲儿,当即翻身起来,悄声开了门,跟在二人后面。到了一处房外,二人揭帘进去。不久听得徐鸿儒的声音道:“女菩萨请坐!”那女子道:“连日在此,恐搅扰不安。”徐鸿儒道:“好说,忙中有失,管待不周,简慢之处,请勿介意。”

少冲潜至暗处,从墙壁缝觑进去,见徐鸿儒坐在竹椅上,那女子侧身而立,心中庆幸玉支不在。又听徐鸿儒道:“师父问你是否有些醒悟?”那唐小姐道:“师父虽是法言教诲,但我们愚笨蒙昧,如今还是面墙。”徐鸿儒道:“师父不过抛砖引玉,还须你自己刮垢磨光,虔修恳求。”说罢命身边小童奉茶。小童捧茶上来,唐小姐遮遮掩掩,显出忸怩之态。徐鸿儒道:“你我虽分男女,俗眼看似有分别,在天眼看来总是一样,无非臭皮囊一具。譬如禽兽,原有雌雄,以人眼观之,并无分别。修行悟道,只以一点灵明要紧,至于四大­色­身,皆是假托,终至毁坏,故我佛如来,刖足削臂,不以为意,方成就佛陀;观音立雪投崖、舍身喂虎,凡可济人利物,皆舍身为之。我教谓之‘混同无为’,即是破除我执,消除分别,无物无我,不分男女,贵贱贤愚,总是混同一样。你如今先存一点羞念,是从­色­相中来,先犯了贪、爱二戒,何以悟道?以后切不可如此。”这一番歪理邪说,说得唐小姐不住点头,忍住了羞接过茶喝,一张苍白的脸在灯下映得红彤彤的。徐鸿儒看得心痒难搔,走到近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唐小姐正要惊呼,徐鸿儒按住樱口,柔声道:“要悟真道,先过情关。”唐小姐柔眼生媚,竟不再抗拒。

少冲转过眼来,心想徐鸿儒以讲经为名,诱­奸­良家女子,白莲教以救世济人为宗旨,教义出自佛家,本是极好的,却为徐鸿儒之徒利用来为所欲为,凡夫俗子愚昧无知,才受其愚弄。当下轻咳一声,听徐鸿儒喝道:“谁?”便迅即掠身回净室,料想徐鸿儒受这一惊,当打消那个念头。

此后几日,九龙山法会如旧,少冲每到天晚都四处探查,并未找到祝玲儿的踪影,到徐鸿儒住处窃听,也未听他有所提及。一晚听徐鸿儒向几个管帐的斋公谈及所募钱粮稀少,入不敷出,如何区处,有斋公道:“如今正值农忙,人人有事,不如散了会,到麦熟时再图大举。”众人称妙。徐鸿儒不答,显是颇不情愿。却从暗处走出一人道:“若无钱粮,何不来问我?”竟是跛李。少冲知他耳力甚聪,忙屏了呼吸,仅以一口真气流转体内。听徐鸿儒道:“大师可有妙计教我?”跛李道:“主公原约讲《法华》、《楞伽》二经,如今一部《法华》未完就散了,言出不行,将来如何服人?我有个计较,主公不是有一面菩提幻镜么……”徐鸿儒道:“菩提幻镜乃我教十宝之一,有又怎的?”跛李道:“只须如此如此,何愁钱粮不堆积如山?”

少冲听在耳中,暗骂跛李­奸­狡,见他们散了,又怕为跛李察觉,当下回了净室。

次日徐鸿儒宣大众上堂齐集,说道:“我梦中见到如来,说我法会­精­虔,降祥光宝镜,能照人三世,初照前生之善恶,次照当世之果报,三照来世之善果。来照者虔诚顶礼,方得应验。”众人翘首,不知是何宝镜,如此神奇。只见徐鸿儒口诵真言,诵毕道:“请护镜使者、捧镜玉女!”堂后走出一男一女两人,立在堂前。男的短发齐眉,金环坠耳,是个跛头陀,一手持法水,一手拿柳枝;少女衣袂飘飘,清丽脱俗,手捧枣木圆盘,上覆锦缎,下面大概便是宝镜了。

那少女刚一出场,少冲差些叫出声来,拉着美黛子的手,低声道:“是玲儿!”美黛子道:“玉支、跛李都在,咱们不可明来。”

这时跛李取去锦缎,露出一面古铜镜,口中念咒,将柳枝蘸水洒于镜上。倒也奇怪,那镜竟放出红光紫焰来,约有三尺高。徐鸿儒教众人轮流来照。众人排好班,第一位是个腆着大肚的土财主,少冲瞧他表情,先是茫然呆了一会儿,突然惶恐失­色­道:“我的后世是猪豕!”看罢掩面疾出。第二位是个穷破落户,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忽喜极而泣道:“我要做大官啦!”人人上去照,都各有表情言辞,似乎真的看到三生。少冲心下大奇,趁着人多混乱,凑近瞧了一眼,镜中红光刺目,看不出有何名堂,一瞥眼见大堂侧门帘内立着个大和尚,嘴­唇­一张一翕,似在小声说话,喧闹中听不清楚,再一想忽然大悟:“这和尚会一种叫‘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内力逼成细微一线,将话声递入对方耳中,如此也只有对方一人听见,照镜之人受了他暗示,还以为神授,竟而信之不疑。”

自此九龙山更加热闹,每日人山人海,各地信民皆来照三世,施舍钱粮堆积如山,官府虽遣人禁止,但经徐鸿儒银子打点疏通,只作睁眼瞎子。

又一日早斋后,玉支领众登坛焚香,赞诵毕,道:“天降宝镜,拔尔等尘迷,现出本真,若能于此一明之后,死心塌地,生死不顾,方有大成,反之明了又蔽,依旧于道日远。”众人拜伏叩头道:“弟子们愚蒙半世,如梦方醒,望法师超脱苦海。”“弟子三皈五戒,望吾师大发慈悲,俯垂教诲。”“弟子们日听吾师发经明旨,略有开悟,但仍有疑惑,求吾师指点迷津。”

玉支道:“无量无边的世界,无处不是明暗两宗的争斗,劫变之前黑暗胜了光明,故而人心恶毒,唯求损人利己,有贤愚、贫富、忧乐、是非、善恶之别。我佛如来于灵山法会上拈花微花,大众中只迦叶尊者体会其妙,如来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有相无相,微法妙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咐嘱摩诃迦叶。’并赠大爱首比丘尼所织金缕衣,嘱其在­鸡­足山入定,待弥勒佛降生后相授。那弥勒佛在兜率宫净土住满四千岁之时下世人间成佛,彼时光明战胜黑暗,人间亦成净土,无烦恼水火刀兵及诸饥馑毒害之难,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看不完的奇花瑞草,望不到边的亭台楼阁,听不够的清净妙音。信仰者皆为莲花化生,亦可往生此邦。”

众人皆道:“弟子们虔诚信仰,求吾师接引往生。”

(白莲教源远流长,是一个秘密的宗教结社。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结白莲社,取义生西方净土者皆由莲花化生,称极乐国土为莲邦,净土宗亦称莲宗,以念佛为主要修行。南宋初年教派雏形已出现于江苏昆山。元、明时期有很大发展,分为大乘、混元、收元等支派、名目,大乘由王森于嘉靖四十三年创立。)

玉支道:“大众随贫僧到大殿见一位贤德之人。”说罢下坛,径奔大殿。众人群拥到殿外,见玉支请出徐鸿儒,取法水朝他身上一喷,顿时起了一团水雾,把徐鸿儒包裹住,待得雾收,徐鸿儒已变了一身装束,但见他头戴冲天翼善冠,手执金镶碧玉圭,身穿蟒龙赭黄袍,腰系蓝田碧玉带,足登金线无忧履,俨然庙中的东岳大帝。众人正自惊奇,玉支道:“贫僧自西蜀望气而来,帝星明于青、徐分野之地,王气冲达云霄,今日始遇真主,汝等都是龙辅君佐,富贵福禄各人有份,此皆天定。愿留者可到镜前照各人的官爵,不愿者即今便行,不可在此搅扰。”

众人由惊转喜,都希图富贵,没一个不肯去照。少冲、美黛子相视一眼,皆想:“徐鸿儒反谋发动了。前番萧遥料他先取教位,再造反取天下,看来是错了。”

少刻,堂后拥出一群着官服的人来,都说照出了文武百官,又一会儿,笙歌细乐大作,迎着一簇­妇­人往西首静室里去,道是照出了三宫六院,有人呈上名册,玉支依册念道:“文官四十二员,以叶晋、黄统为首,武官五十一员,以龙胜、戚晓、车仁、陈有德为首。”又有许道清、赵大、侯三、吴七等名目,高矮胖瘦四胡僧也在列,统是徐鸿儒的亲信。

正在闹嚷着分派官爵,忽有庄客报称:“邹县有差人来了。”徐鸿儒正欲起身,却见四个快手、四个皂头气昂昂、雄纠纠走进来。斋公黄统接住,道:“列位到此有何公­干­?”一名快手道:“我们奉田县令之命来拿徐鸿儒的。”黄统取出八封纹银,道:“列位回复县令,我庄主往徐州买米,至今未回。些须薄敬,列位笑纳。”那些差人哪里理他,摆出官府威势,狐假虎威,朝徐鸿儒及玉支等人一阵乱骂。

玉支微笑道:“公门中好修行,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等得了银子,占尽便宜,何苦这般凶狠?”一差人道:“徐鸿儒的爹曾得罪了县令的叔父,方便不得。”跛李道:“徐庄主乃当世有德之士,田大老爷的叔父得罪了徐庄主的爹,该他陪不是才对。”一个捕快年少­性­烈,喝骂道:“你这饿不死的黄病鬼,也来硬嘴,连这头陀也带了去!”就拿铁索上前,往跛李头顶套落。跛李身形一挫,横杖向他拦腰一扫,立将其打飞十几丈落地。官差横行霸道惯了,从未有人胆敢冲犯,而跛李武功之高之奇,也是从所未见,另七个差人张大了口,直是不敢置信。

跛李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晃到近处挥杖四扫,但见尸体横飞,如菅草芥,八名差人一时毙命。跛李定住身形,嘿嘿笑道:“看尔等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么?”人群惊呼骇叫声中,忽地响起两声冷笑,虽是微不可闻,却逃不过跛李锐利的双耳,猛然喝道:“谁?”

众人立即静声,吃惊的看着跛李,并无一人应声。正在此时,又有庄客报称:“庄主娘子到了!”跟着一顶肩舆抬进园门,徐鸿儒正在大殿,听报暗奇道:“先有家人急信,夫人已为邹县府衙拘去,如何又平安归来?当中莫非有诈?”这时肩舆已停在殿前,见轿夫却也是自己人,夫人良久不出来,便问道:“夫人怎么了?”一轿夫道:“夫人身子欠安,但急着要来报信。”徐鸿儒道:“报什么信?”轿夫道:“邹县老爷田吉是田尔耕的侄子,田尔耕曾与老太爷有隙。这田吉恐怕容不得庄主,要拘逮庄主哩。”徐鸿儒暗忖道:“当年那田尔耕尚未发迹,在我庄赌博赖帐,被家父说了两句,便心怀怨恨。田吉要捉我,必先捉我夫人,夫人身子向来康健,如何不早不迟偏偏这会儿生了病,又巴巴的来报信?”当下道:“你把夫人扶下来。”轿夫诺了一声,掀开轿帘,将一名­妇­人扶了下来。那­妇­人叫了一声:“夫君!”便向徐鸿儒急步而来。

那­妇­人确是徐鸿儒的结发原配周氏,但见她脸­色­铁青,嘴­唇­乌紫,脚步轻浮,颇不寻常,徐鸿儒心下大疑,猛然想起本教中有项极诡异的魔功,可改头换面、脱胎换骨,眼见她已然近身,不及多想,立即用手中的玉圭向她头顶死|­茓­击去。那­妇­人白眼一翻,随即瘫了下去,再也不动。

众人见徐鸿儒挥圭击杀自己的娘子,都吃惊不小。那班乡民有的平生从未见过杀人,今日连逢凶杀,骇得呆若木­鸡­,张口欲呼,喉咙却如塞了棉花一般。

徐鸿儒在见夫人倒地之时便已失悔,又见其良久不动,已知非假,事已至此,只得道:“夫人受了­奸­人蛊惑,要谋杀亲夫哩。幸好我知机得早。”正要命人移走周氏尸身,斋公黄统忽惊道:“咦,这里有封书子。”只见殿柱上用小飞刀挂了一封书信。徐鸿儒、玉支等人大惊:“官差来前,柱子上并无书子,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在众人眼皮下挂函于此?若系飞刀寄挂,竟能瞒过跛李锐利的双耳,那人的暗器功夫当真通玄如神。”

黄统拆破信皮,取信瓤查验并无异样,才交与徐鸿儒。徐鸿儒展开一看,上略云:“令夫人逼死婢女,罪不容诛,多谢庄主大义灭亲。”徐鸿儒看罢大怒,将纸撕碎抛空,扫眼望着广场上的人,喝道:“是好汉的站出来,鬼鬼祟祟的作甚?”半晌却无一人应口。

少冲偷眼看了一下美黛子,低声道:“是你的人么?”美黛子却不答他,眼光不定,不知在想什么。这时又听徐鸿儒道:“陆兄,你这玩笑开的未免大了些,就请现身吧。”仍是无人答应。徐鸿儒心想:“陆鸿渐之行事倒不似如此,何况探子回报他仍在兖州。莫非是老教主?”一想到王森,不禁全身发毛。王森当日死无遗身,教中都盛传他兵解成圣,《莲花宝典》中所载魔功千奇百怪,玄之又玄,王森在狱中练成金刚不坏之体也是极有可能。本来徐鸿儒欲谋夺位,最怕的首先是王森,其次是陆鸿渐,王森一死,陆鸿渐已在掌握之中,他便无所顾忌了,此时怪事迭起,他又狐­性­多疑,一会儿猜是陆鸿渐所为,一会儿又猜是王森所为。他知王森曾留下了秘计对付自己,就算不是王森,也是王森的授意。试想当世除了这两人,又有谁能与他徐鸿儒斗法?他越想越觉有理,越想越怕,也不知下一步又会发生何事。

恰在这时,猛听跛李叫道:“有暗器!”就见跛李扑入半空,鬼头杖挥出,“呛”的一声,震开一物,身子又向东首屋脊上掠去。他足刚落实,近处瓦片四散,下面有物弹起,仿佛便是发暗器之人。他杖在外圈不及回击,当即左掌猛拍过去,将那人打落下屋,更远处响起银铃般的笑声,说道:“徐鸿儒,有胆量来追啊。”声如莺啭,人如一团红云向林深处飘逝。声犹在耳,人已不见。

跛李才觉掌心剧痛,原来所击之物乃是布满尖刀的假人,他目盲不辨,耳聪也是无用,气为之一沮,不敢再行追击。其时四大金刚迅速围在徐鸿儒身周,十三太保各屋兵器跃上屋顶,欲行追截,徐鸿儒一摆手道:“罢了,莫中了敌人的埋伏。”

玉支拾起那件暗器,见是枝袖箭,沉思不语。徐鸿儒上前问道:“师父看出来了?”玉支道:“这袖箭也只寻常,不过那女子的手法似乎出自峨眉一派。”徐鸿儒心为之一舒,道:“原来是五宗十三派的人。”口上虽如此说,显得瞧不起名门正派,但心中不得不生戒心,这女子武功虽非一流,智计却高人一筹,自己已算聪明绝顶,哪知还是中了她设下的圈套,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十三太保把差官尸首拖到后山烧化了。玉支道:“如今杀了差人,迫不得已,只好反了。”那班“文武百官”早受够了官府欺压,又被徐鸿儒惑动了,反心已萌,当下轰然叫道:“属下愿听真主号令。”徐鸿儒假意推辞了一番,道:“蒙诸位拥戴,徐某当殚­精­竭虑,为大伙儿谋福利,有田同耕,有官同做,有难共当,有福共享。”众人立即大叫附和道:“有田同耕,有官同做,有难共当,有福共享。”

徐鸿儒以四大将军为头目,选取愿反者中­精­健的分为四队,着红衣红巾为记,往前山­操­练,分付十三太保带人谨守山口,又令人往邹县、东阿两处探信,预作防备。众人散后,玉支、叶晋、跛李等首脑人物到方丈寮室商议大事。

少冲不敢跟去偷听,料想他们不会安守这弹丸之地,必当近攻邹县,邹县未作防备,极易成事。他昨夜已探出祝玲儿住处,便与美黛子商量道:“我今晚救出玲儿,咱们这就去吧。”美黛子点头道:“也好。”

当夜三更,少冲潜至祝玲儿住处,房内烛火兀自未熄,戳破窗纸向里看去,只见玲儿坐在床沿上,脸朝里,不知在做什么,此时并无一个外人。他当即掀窗而入,手搭在玲儿肩头,轻声道:“玲儿,我救你来了。”说到这里,那女子正好转过脸来,少冲一惊非常,原来那女子穿着背影看似玲儿,面相却与玲儿迥异,待一朝相,已觉不妙。屋顶之上立时响起赵大、常二、侯三等人的声音道:“哈哈,臭小子,你中计了。”少冲急忙破门而出,迎面正遇着美黛子。美黛子手一场,洒出一把冰魄银弹,拉住少冲的手,道:“玲儿已被空空儿救走了,咱们走吧。”二人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迅即钻入夜­色­,背后四大金刚、十三太保嚷叫之声大作,却是离二人越来越远。

二人怕跛李追来,不敢稍作停留,下了九龙山,与荷珠等人会合。少冲问美黛子道:“你说空空儿救走了玲儿,那是怎么回事?空空儿老前辈还健在么?”却在此时,门口响起空空儿的声音道:“‘死不了’要是死了,岂不成了‘死得了’?”说话间进屋来,一手搀着一名少女,果然便是祝玲儿。少冲大喜,上前拉她手道:“玲儿,你受苦了,徐鸿儒没对你如何吧?”却见她眼光呆滞,哈欠连连,说道:“傻蛋,我好困,想去睡了,等我醒了你再问我好不好?”空空儿拍打着祝玲儿,道:“乖丫头,这会儿可不能睡,徐鸿儒派人追来,又要把你抢回去。”玲儿道:“徐庄主对我很好啊,他给我服‘逍遥神仙散’,伤口不痛了,­精­神也有了,嗯,我还想要……”

少冲见玲儿模样似中了毒,只是毒­性­未深,他早知徐鸿儒给玲儿服了药物,“快活神仙散”之名却是从未听过,中毒而不自知,服了居然还想再服,便问美黛子道:“这是什么玩意?可有得解么?”美黛子道:“此药是徐鸿儒从西域胡商处高价购得,听说从罂粟中提炼得来,人吸食后一时幻觉纷纭,欲仙欲死,快乐无比,上瘾之后一日不服,轻则­精­神委靡,神智晃惚,重则流涕抽搐,以至痉挛而死。起初涉毒未深,长此下去,体内之毒越积越多,而服食剂量也越来越大,终于积重难返,不治而亡。”空空儿、少冲顿时大忧急,道:“玲儿毒­性­未深,有何法可治?”美黛子摇头道:“无药可治,唯有厉行戒除,没有毒瘾,自然就没有毒了。可是戒瘾之难,如同攀天,不知玲儿妹妹有无毅力撑过这道关口。”

这时玲儿抱着头道:“傻蛋,头痛得厉害,快,快给我‘香香’……”说到这里,玲儿涕泗并流,在空空儿怀里乱打乱撞起来。空空儿道:“哎呀丁丁当当犯瘾了,可如何是好?”少冲制住她的双手,道:“玲儿,这里没有‘香香’,你一定要忍住。”美黛子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到别处再作打算。”少冲也觉有理,先点了玲儿昏睡|­茓­,放进马车中,一行人趁夜而行。

路上问起空空儿如何复了原,才知那晚分散后他躲入一山洞中,用泥石封了洞口,抵御蝙蝠攻击,但不久体冷难支,昏迷过去,凭着一股对玲儿的牵挂之念,与凶猛的寒毒相抗,差一点就冻僵而死,如此捱过三天,毒­性­大为减弱,如此拣回一条老命。复原后头一件大事便是营救丁丁当当,他一路追踪,直到厕身九龙山法会听讲,救玲儿出来正好与美黛子相遇,美黛子便赶来提醒少冲,屋中少女并不是祝玲儿。

不久玲儿醒过来,又是大嚷大叫,难过之极,美黛子道:“点|­茓­有伤身体,不如用绳索捆绑。”找到几根牵马绳,把玲儿捆了个结实。玲儿仍是拼命挣扎,衣衫破烂,雪白的肌肤上现出一道道勒痕。空空儿看着不忍,道:“我回去取一些‘香香’来。”美黛子拦住他道:“你老这是害了玲儿妹妹,万万不可。”空空儿只得作罢。

玲儿力尽而疲了,也就沉沉睡去。少冲见玲儿鬓散衣乱,楚楚可怜,暗责自己没能保护好她。又想起徐鸿儒作乱一事,对空空儿道:“晚辈身有要事,就此分道扬镳,玲儿就仰仗前辈照顾了。”空空儿道:“我的乖孙女,空空儿不照顾,谁来照顾?”

美黛子道:“少冲君,你去哪儿?”少冲道:“徐鸿儒要攻邹城,邹县未作防备,大是不妙,我即刻前去报迅。”美黛子道:“我跟你同去。”少冲点头应允。空空儿道:“小兄弟,我们九散人约在八月初一泰安聚会,到时你也来吧。”少冲道:“但愿我来时,玲儿能戒除毒瘾,看到她又如当初活蹦乱跳的。”空空儿便和少冲拉手指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咱们不见不散哟!”

少冲、美黛子与空空儿分了手,二人直奔县城而来。到了城门下,天已微亮,大门紧闭。少冲喊道:“守阍的,快开城门,我有要事求见县令。”叫了好几次,城上才探出一个头,说道:“县令去了东阿,不在城内。”少冲道:“白莲教聚众作乱,要攻县城呢。”司阍笑道:“大清早的开什么玩笑?”便转了回去,再不出来。少冲愤然道:“城破家亡,都是这些官吏玩忽职守所致。昏官该死,百姓何辜?”美黛子道:“我有个计较,不妨在各处城门贴上告示,晓谕百姓,躲避兵灾。”少冲道:“好极。”

待及天亮,二人买来纸笔、浆糊之物,书成数十张告示,在进出城门口显眼处张贴。过往百姓聚拢观读,也有不信的,反怪二人无事生非。日昃时分,手中尚有一二十张未贴出,人群中出来十余名街役将二人围住,带头的道:“你二人惑乱民心,该当何罪?”便来拿二人。

少冲低声对美黛子道:“你先走。”见美黛子眼露杀机,把她推开道:“我自有脱身之法,不要管我。”说话间少冲已被铁索套住。美黛子飘身出了人群,拐角处回望了少冲一眼,眼波中流露又是疑惑又是关切的神­色­。也只一瞬,转入巷子不见。

众街役方才回过神来,有的叫道:“我认出来啦,那白衣女子是白莲花,县里正张榜通缉的要犯,快回县衙派人捉拿。”其实众街役深惧白莲教妖人,怕白莲花去而复返,赶忙押着少冲到县衙。少冲一路上不住的叫冤,又大喊红巾兵造反攻城,他要逃走直是易如反掌,只是心中另有想法,一则恐让围观老百姓更不相信,二则想借此面见知县,当面澄清。待至县衙,众街役把他投入大牢,锁门便去。少冲道:“带我去见知县老爷。”众街役道:“你不想活了么?早晚叫你娘子拿银子赎你回去才是正事。”少冲别无奈何,只得坐等田知县回衙提点。

忽忽过了两日,时值梦中。忽听一片呐喊之声,起身看时,天窗外火光烛天,亮如白昼。心想:“莫非贼兵进了城?”便在此时,数十人抢入狱中,手执器械,嘴里喊着“弥勒降世,普救众生”的口号,看着牢役便杀,将牢房里众囚尽行释放。县衙内一片大乱,四处都有火光,喊杀声震天动地。听说北门攻破,便朝北门而去。

大街上人人奔逃走避,有的道:“通判郑一杰逃的不知去向,只苦了咱们老百姓。”有的道:“县丞合家被砍,惨不忍睹。五经博士孟承光系亚圣之后,也被害了。”未至北门,已闻金戈声刺耳,火光下映见数十名红巾贼兵围着当中一军官模样的人厮杀。那军官浑身是伤,却毫不惧怯,手中一柄刀使得出神入化,当者一触即倒。争奈贼兵蜂拥而至,双拳敌不了人多,此时已­精­疲力竭。

少冲以为,如师父一般有德有能的不屑于做官,在位的官吏必是腐败无能,对当官的向无好感。见这军官只身抗敌,心中一下子想到了武太公,­精­神大为振奋,跳入圈中,双掌齐用,一股大力鼓荡而出,将那些红巾贼一震而开,向那军官道:“贼势甚急,将军当退避三舍,再作进取。”一出口竟是太公当年的口吻。那军官道声:“好!”挥刀抢出北门。少冲殿后,又打翻了数人。那些人见他如此厉害,不敢来追。

那军官未走多远,双腿一软,差些摔倒。少冲箭步上前扶住。那军官道:“扶我到无人处。”少冲扶他到一堆草垛后,此时天已大亮,见军官胸前、双腿、腹背处都是长长的口子,好几处正往外汩汩冒血,吓了一跳。那军官道:“止血药在我腰下兜里。”少冲忙用指封住伤口的要|­茓­,敷了金疮药,撕下袍襟为他包扎。瞧他脸­色­,仍是笑谈从容,油然而生敬意。那军官道:“多谢小兄弟相助,你叫什么名字?瞧你武功套路,点|­茓­手法,仿佛武林中极有来历。”少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敢承谢?我叫少冲。”那军官道:“我姓萧,双名士仁,山西大同人,现是庙湾宫游击,因在邹县公­干­,羁縻未归。昨夜反贼妆成张翰林赚了北门,以致城破。我得速报上司,好调兵收复。小兄弟,我看你武功蛮高,随我到军营如何?”

少冲一时迟疑未决。萧士仁道:“大丈夫生而以弧矢­射­四方,目今天下正逢多事之秋,以我辈菲材,尚能忝列簪缨;兄弟之青年美质,拥麾持节可­操­券而得。若肯俯就,同往净灭妖氛,共成大绩。”少冲听了心想:“王阳明退而行侠江湖,进而为六军之帅,正是我辈楷模。武太公在世时也期望我等后辈能效力于疆场,外御夷侮,内安百姓。”当下便答应了。

萧士仁大喜,道:“咱们去见守备。”当下忍着伤痛,同少冲来到官道上,截住一辆马车,向那车主道:“我等有军情要送,你这辆马车已被征用。”不由分说,夺了马车直驱庙湾营。到了营地,见过守备。守备亦惊,忙派人快马加鞭、连夜兼程通报各上司,请调兵征剿。又叫少冲先跟着萧士仁,待有功时再论功授职。

少冲听萧士仁说到做过麻贵的家丁,那麻贵总兵是援朝抗倭的备倭大将军,少冲听武太公提过。自此萧士仁每日向少冲教习弓马及行军用兵之道,这且不提。不几日传来消息,巨野、郓城、汶上、费县相继沦陷,徐鸿儒僭号中兴福烈帝,称大成兴胜元年,以玉支为国师,叶晋、黄统为左右长史,龙胜、戚晓为左右指挥,车仁、陈有德左右护军较尉,张治为冲锋将军,胡镇为破敌将军,又有都督侯五、总兵魏七等,山东、淮、徐俱皆震动。又过几日闻知,兖州营兵备道奉巡抚火牌,调登州营守备苗先,会同道标把总吴成等,领兵五千剿捕,又有徐州营王守备提一千兵奔沛县,两路兵马均受重创,兖州兵退回城中坚守。于是众人议论纷纷,有的道:“白莲教本是乌合之众,什么剪纸成|人、撒豆成兵、借尸还魂,不过借了些江湖幻术, 吓唬了那庸官庸吏,以致所向披靡。”

有的道:“山东武备久虚,重兵难集,且因辽事日亟,朝廷搜刮辽饷已尽,饷缺兵稀,如何平乱。虽有杨国盛、廖栋两位都司效力杀贼,屡获胜仗,但贼势终是未衰,这边奔散,那边啸聚,两都司也不免疲于奔命。”有的道:“乱贼败了徐州兵,倘乘胜取徐州,顺流而下驻扎淮安,扼阻南北咽喉,岂不糟糕?”有的道:“淮安乃南北重镇,有河漕两标重兵把守,反贼未必轻进,倒是攻取兖州以据,或南或北,可进可退才厉害啦。”

这边正在议论,早有军情传来,贼兵占据滕县,与邹县互为犄角,眼下攻打兖州正紧。朝廷着大同总兵杨肇基统山东兵征讨,又令庙湾营、淮安营两路赴援。庙湾营守备得了令旨,即令游击萧士仁领兵前往。萧士仁早已按捺不住,得了此令,欢喜万分,当日五更造饭,天亮点兵出营,直赴兖州。少冲亦披坚执锐,做萧士仁的旗牌官。到了半途,忽接到杨总兵的檄令,叫往攻邹县。萧士仁悟道:“邹县乃反贼徐鸿儒的巢|­茓­,此乃围魏救赵之计。”便领兵转驱邹县。

赶了一夜,次早方抵邹县城下,扎好营盘。不久淮安营参将王必显也领兵驱至,两营会合,一齐攻城。是日战鼓咚咚,官军如潮水般涌上城去。城上也矢石如雨,中者立毙。一番昏天黑地的厮杀,直至傍晚方鸣金收兵,一加检视,官军损失惨重。

当晚萧、王二将生怕贼兵袭营,衣不解甲,亲自巡夜。到了半夜,城头­射­下无数箭矢,箭簇上皆系有书子,萧士仁拾起一看,所书虽异,大致相同,无非是:“苍天已死,红巾当立”、“左手有山河,右手有社稷,脚底有乾坤,实系真命主”、“白莲老祖,莲花托生,降谪凡间,普救世人”等语。萧士仁一惊:“徐鸿儒想惑动我军心。”当即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捡视,违令者军法从事。又命人各处搜集,将所得矢书尽行烧毁,及至天明,探马来报道:“兖州贼兵已退。”二将大喜,便吩咐安守大营,静候命令。过了几日,捷报杨总兵剿灭艾山、武邑两地悍贼,已发大军,共趋邹城,众官兵以手加额,如久旱忽逢甘霖。

非止一日,杨总兵大军开到。二将忙到杨总兵军营参见。杨肇基须发皆白,仍是­精­神抖擞,与二人寒暄毕,道:“邹城情形如何?”萧士仁道:“贼众­精­锐,悉集峄山,又邹、滕两县互为犄角,城内粮草充足,易守难攻。”杨肇基道:“萧游击有何破贼妙计?”萧士仁道:“依卑职愚见,攻坚不如攻瑕,捣实不如捣虚,欲攻邹城,可先去它两翼,擒魁就不难了。总兵大人坐镇大营,牵制城中守贼,可由卑职领兵往剿峄山之贼,使其首尾不得呼应。”杨肇基闻言,抚髯哈哈大笑。众将听萧士仁计策甚妙,不知杨总兵何故发笑,都愣怔不解。

杨肇基笑罢,道:“你的计策虽妙,可惜已为人先想着了。”萧士仁正要问何人,却听营外有人禀道:“监军大人破了峄山之贼,徼获器械、马匹、钱粮无数,回营请功呢。”杨肇基离座走到营帐门口,揭帘相迎,执礼甚恭。

萧士仁眉头微皱,心想:“原来朝廷还派了个监军来监视咱们。监军大都是宫内太监充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知这监军是何等样人,竟也有奇谋。”转眼向营外看去,只见眼前一花,进来一人,那人面目清秀,凝脂里透出红霞,着紫缎披风,碎步行过,随风送来一阵浓烈的脂粉香气。

杨肇基把那监军迎到座上,自己侧身其旁。监军落座道:“峄山贼未曾防备,被我攻了个措手不及,多作刀头之鬼,还有一小半逃回邹城。”说话也是娇声娇气。萧士仁心中道:“果然是个太监,纵有奇谋,也只是王振、汪直一流。”脸上显出桀骜的神情,目视别处。那监军看了出来,向他道:“这位便是萧游击了,听说萧游击原是大同总兵麻贵的家丁,积功升至今职,军令严肃,兵皆整练,标下三四员将领,都是能征惯战之人。想汉时卫青,起初也不过平阳侯一家奴,终成一代伟业。英雄不问出身,君之谓也。”萧士仁心想:“我是苦战沙场,因功升职,你是去势求宠,无功受禄。你逢迎善谀,可惜我不吃这一套。”口上道:“大人过誉了。”

监军又道:“兖州之围能解,萧游击居功厥伟,本监军自当秉明圣上,论功行赏。萧游击驻扎此地许久,可知城中虚实?”萧士仁道:“徐鸿儒有万余死党坚守邹城,详细虚实,卑职不知。”监军一笑,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点虚实还远远不够呢。我告诉你吧,徐鸿儒是白莲教的左护法,掌控白莲教中龙王部、夜叉部、迦楼罗部、乾达婆部、阿修罗部共五部,其党羽不下二百万。龙王部于已艾山覆灭,部首于弘志毙命。阿修罗部刘永明于武邑自立为王,也遭荡平。夜叉部溃于兖州之围。迦楼罗、乾达婆二部,一守邹城,一安滕县,总共不出二万人,什么总兵、都督都不足为惧,只有两个人最是厉害,你知道是哪两个人么?“

萧士仁汗颜道:“卑职不知。”监军道:“一个是玉支和尚,一个是跛李,两人都是足智多谋,武功高强,沙场上取上将首级易如反掌。”萧士仁心有不服,道:“魔教妖人不过借一些江湖卖艺的幻术,都是唬人的。”监军一声冷笑,道:“那却未必。游击倘若不信,敢不敢立军令状?”萧士仁见他小视自己,豪气顿生,道:“立又怎的?”当即由监军书下状子,萧士仁按了手印。杨肇基欲待劝止,尚不知如何措辞,监军已将军令状递到他眼前,道:“便请杨总兵做个公证。萧士仁倘打败二僧之一,本监军保举他为兵部尚书,倘为二僧之一打败,便以人头谢罪。”杨肇基见事已至此,也不能说什么。当下向城中下了战书,萧士仁等人回营砺兵秣马不提。

次日一早,杨肇基大军抵至城下,摆开阵势,左边萧士仁,右边王必显,压住阵脚。不久城中炮响,城门豁然而开,飞出一彪人马来,旗帜鲜明,戈甲寒威,为首一员将官,头戴红锦抹额,身穿百罗袍,坐下黄骠马,手拈钢枪。后面马上坐一头陀,身穿皂布直裰,手抽骷髅头杖,背上挂三四个葫芦。萧士仁一见那头陀,当即夹马出阵,来到杨肇基马前欠身道:“卑职先冲他一阵。”杨肇基道:“游击务必小心!”

萧士仁催马到了垓心,喝道:“来将来名?”为首那将官道:“吾乃福烈帝驾下折冲将军张治是也,天意所归,尔等还来送死么?”萧士仁横刀道:“大胆贼奴,休逞口舌,叫那跛李头陀出来,俺只与他斗。”张治气得咬牙切齿,道:“狂妄小儿,竟敢小觑我张治,打败了我再说。”催马冲上前来,与萧士仁战在一处。二人你来我往,在垓心搅起阵阵黄沙。

张治毕竟不及萧士仁武艺­精­熟,三十回合后, 被刀劈中大腿,伏鞍而走。萧士仁大喝道:“贼奴哪里走?”夹马来追。敌阵中冲出一员战将,保着张治退回敌阵。却见那跛李夹马出列,向萧士仁道:“你便是萧士仁?”萧士仁道:“不错,正是萧某!”跛李二话不说,狂叫一声,挺杖向萧士仁头顶打来。萧士仁经过多少阵仗,一见他动手,便已料到方位,当下提刀横封,哪知那杖却朝肋下扫到,大惊之下,立即转刀以刀背挡格。甫一相接,萧士仁便觉手臂震麻,撞击声嗡嗡震耳,连座下马也惊得人立起来。这一番交手,才知这头陀果然非同小可。未及多想,头陀又一杖搂头横扫,萧士仁不敢招架,急伏鞍而走,右手还了一刀,在场上与他兜开了圈子。

若论平地上比武,跛李自是高出萧士仁多矣,但这马上功夫,跛李却大不如萧士仁。一加一减,两人斗了个难分难解。直至天黑,仍是未分胜负,两方鸣金收兵。

回营后少冲才知萧士仁想与跛李决一胜败,想那跛李杖法及身法皆诡异难测,既惊且忧,要萧士仁提防跛李鬼头杖凌空而掷,当链子枪使,还要防其离马擒拿,因此不可离得太近。又指点他如何对付跛李的伏魔杖法。萧士仁一一在意。

次日二人一见面便又厮杀,收兵时仍未分高下。少冲心中奇怪,跛李何以不施展幽冥大法而自缚手脚?到了第三日,两边观战之人愈多,将士也一起呐喊助威。二人斗到分际,跛李卖个破绽,拖杖回马而走。萧士仁大叫道:“哪里走?”驰马去追。跛李待他追近,一杖猛然回击。萧士仁已得少冲昨夜提醒,适才见他卖破绽而走,已知他欲使那“回马枪”的招数。但当回马枪真的使出来,仍是无法破解,只得挥刀挡格,如此身子前斜,再经一震,立即摔下马去。跛李随即回马一杖下劈,欲结果了萧士仁­性­命。

杨肇基、王必显阵前看得清楚,事在千钧一发之际,不及相救,暗叫完了。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灰影疾扑而前,卷起萧士仁滚出尺远,跛李一杖击空,陡然间飞沙走石,空地上现出一个沙坑。官兵尚在咋舌之际,张治手中小旗一挥,贼军擂动战鼓,潮水般冲杀过来,杨肇基也是一声令下,两军相接,尘土飞扬间,­干­戈交击、血­肉­横飞。官军被跛李吓得胆落,又因萧士仁之败折了锐气,且战且退,到了傍晚,双方鸣金收兵,官军损失惨重,只好退三十里下寨。

救萧士仁那人自是跟随他的少冲。萧士仁眼见官军铩羽,败得如此狼狈,黯然道:“少冲兄弟,你救我作甚?还不如让我死在疆场之上,免得丢脸。”少冲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将军教我的。将军已尽力了,倘若一遇挫折便要寻死,将军十个脑袋也不够掉呢。”萧士仁道:“你不知,我在监军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胜不了跛李头陀,便以死谢罪。”少冲心中有气道:“哪有这等狗官,视部下­性­命有如儿戏!将军带属下去见他,属下为你求免。”萧士仁摇了摇头,没奈何,只得到总兵营中请罪。

杨肇基与监军恰在营中议事,萧士仁刚进营门,监军喝令左右道:“与我拿下!”两边刀斧手迅即将萧士仁按住。监军道:“萧游击,你还有何话说?”萧士仁道:“白纸黑字书得明白,属下并无话说。”监军道:“刀斧手斩头来报!”一声令下,两名刀斧手拉着萧士仁往外拖去。

少冲正在营外,听说要斩,也不通报,直闯入帐来,叫道:“且慢!我有话说。”监军道:“你就是今日救回萧游击的那旗牌官?本监军暂饶你擅闯军营之罪,说吧!”少冲道:“萧将军有勇有谋,乃国家之栋梁,此时正当用人之际,怎可自毁­干­城?”监军道:“你的话也有道理,但军法如山,本监军也不敢乱了纪律。”杨肇基Сhā口道:“不如让他戴罪立功,权且寄下这颗脑袋。”监军娇声笑道:“倘若人人犯了错都戴罪立功,总兵大人属下岂不都成了犯人?”杨肇基顿时哑口无言。

少冲道:“那你是不肯饶他了?”监军啧啧连声道:“哎哟哟,本监军不饶他,你要怎的?”说这话脸上尽是娇柔嬉笑之态,似乎浑不将萧士仁生死放在心头。萧士仁道:“少冲,不得对监军大人无礼!这是我应有之罪,与旁人无­干­。你已两次救我,我萧士仁无以为报。你……你回去吧!”说罢闭目待死。

少冲无话可说,暗自叹惜,又觉眼前这监军甚是可憎。那监军却笑嘻嘻的笑着他,得意之甚。正在这时,探子进营向监军密报军情。监军听了,似乎早有所料,微笑着听探子附耳说完,道:“萧士仁将功折罪,刀斧手,放了他吧。”这一下闻者无不惊奇。萧士仁不解道:“我有什么功?”监军道:“巡抚赵大人遣都司杨国盛、廖栋大破贼党于沙河,攻拔滕县,邹城乃成孤立。萧游击当然有功。”众人脑中转了一圈,这才明白,原来监军激萧士仁与跛李头陀缠斗,吸住邹城守贼视线,做出官军着力攻打邹城的态势,却不防官军­精­锐转攻滕县,这事连杨肇基也瞒过了。

监军道:“跛李武功远在你之上,但本监军给他­射­去一封箭书,说魔教妖人个个无能,跛李头陀尤其饭桶,单凭马上功夫,敌不过我小小一个游击萧士仁,跳梁小丑能卷什么大浪?你想那头陀心高气傲,必定不服,他与你相斗,果然只在马上使杖法,如此正好旗鼓相当。那徐鸿儒求胜心切,自将滕县置若罔闻。虽有今日小胜,却不免将来大败。”杨肇基道:“监军神机妙算,何愁贼党不灭?”这句话出自肺腑,却并非谄媚。

少冲听他讲解毕,心中那个疑问终于释然了,对这监军由憎转敬,与萧士仁相视一笑。又听监军道:“你们别高兴太早。徐鸿儒自知穷蹙,必作困兽之斗,弄不好让他脱笼而去,要抓他可就难了。”杨肇基道:“我军筑起起长围,断其外援,俟其粮尽,必将投降,而我军可不伤一兵一卒。”监军道:“此计甚妙,就这么办。”杨肇基自命人筑围不提,当晚各归营寨。

且说次日城中有大队人马出城。杨肇基领兵对阵,王必显居左翼,萧士仁为右翼,自与监军居中军,远远见贼军甚是齐整,也分三队,中军竖一大纛,上书九个金字:“冲天上将军东平王徐”,旗下三沿黄罗伞,罩着一人顶盔贯甲,外披锦袍,胯下金鞍白马,背后四个恶汉卫护,料是徐鸿儒。左首青鬃马上坐着一大和尚,料是玉支。右首黄骠马上正是跛李头陀。两翼又有许多员大将,颇为整肃。后随一班游兵,左首引军旗上大书:“折冲将军张治”,右首引军旗上书:“破敌将军胡镇”,各领着十数员牙将,两边弓弩手­射­住阵脚。

杨肇基心想:“白莲教倒也颇善治军。”口上叫道:“徐鸿儒,你富甲地方,何妨酒食逍遥,乃必结党谋反,自寻死路,这是何苦?”徐鸿儒道:“朱明气数已尽,天下将乱,杨元戎智勇双全,何不弃暗投明,倒戈过来,效命于本王麾下?他日也不失开国元勋之位。”杨肇基道:“邪魔外道,终究难成气候,早些投降,免遭九族之诛。”说罢杏黄旗一挥,擂鼓催战。徐鸿儒道:“杨元戎执迷不悟,难免先有杀身之祸。”一声炮响,徐营中胡镇、张治飞马出来。这边萧、王二将接住厮杀,四马扬尘,八臂齐摇。

战有四十会合,萧士仁兜回马正遇着胡镇,猛翻身一声大喝,胡镇的马被他惊得失蹄,几乎将他掀下马去。跟着左肩为刀刺中,负痛拨马而回。萧士仁打马追赶,那边陈有德抢出挡了几刀,掩着胡镇回营。杨肇基趁势令官军分左右两翼扑上,徐鸿儒见势不妙,剑尖指着官军队里,喝声:“疾!”就见凭空卷起一阵怪风,吹出大团浓烟,烟中似有无数狼豺虎豹,张牙舞爪蜂拥而来。官军战马见了,无不战栗惊走。杨肇基、萧士仁、王必显等人亦自骇异,不知如何是好。忽听监军尖声叫道:“那是敌人的幻术,大伙儿不要怕。捉住徐鸿儒有赏,退者斩。”只见监军带住马,令手下斩杀退回的官兵。

杨肇基略定心神,急令弓弩手万箭齐发,又有三千神铳兵发出子母弹,弹箭密雨般向烟中­射­去。待烟散去,场地上人仰马翻,血­肉­狼藉,原来那些狼豺虎豹都是猪马犬等兽彩绘装扮,几可乱真。此时徐鸿儒等人已领兵退回,城门紧闭。杨肇基只好收兵回营。

自此徐鸿儒每日搦战,杨肇基都坚守不出,只命人赶筑长围。到第五日,从黄昏到次日五鼓,都有人马绕寨喊杀,兵士俱震悚不安。监军道:“这是白莲教的赶尸妖术,不过虚张声势,扰我清静,化逸为劳,大伙儿不上他当,守好营寨,只以炮箭御之,不与出战罢了。”杨肇基道:“老夫听过苗疆有赶尸之术,以符咒驱赶死尸做事,也不知是真是假。”监军道:“白莲教先教主王森身怀异术,大体分为魔功、幻术两系,魔功传与儿子王好贤,幻术传与大徒弟李国用。李国用自立门户,被王森处死,幻术让徐鸿儒偷习而去。说是幻术,其实也有些伎俩,不可轻视。”萧士仁道:“人之已死,如何还能做事?可见又是欺世惑人的鬼把戏。卑职愿领一千兵前去除灭。”王必显也出班道:“不除妖人,兵士们睡不安寝。末将也愿领一千兵除妖。”监军道:“既是二位执意要去,也罢,待本监军备齐两物,明晚再作区处。“众人好奇,但既是监军不说,也不便多问。

等到次日傍晚,众人会集总兵大营,只见监军座前摆了两样奇形兵器。一样似火箭筒,一样似铁蒺藜,长有一丈,布满尖刺。萧、王二人行军多年,却从未见过这等古怪的兵器。监军指着左首那铁筒道:“这叫‘祝融筒’,筒中装有石油,机括在筒后,一按机括,可­射­出丈远的火焰,一次装油只能­射­七八次。”又指着那铁蒺藜模样的兵器道:“这叫狼筅,是以长大的毛竹削尖枝节,锋快如刀。”萧士仁道:“是了,戚少保《练兵实纪》中载了的。”监军一笑,道:“这是戚继光自行创制的兵器,量这些鬼兵也没见过。”又道:“萧游击领一千兵专执祝融筒,一遇鬼兵便­射­他双目;王参将的一千兵专执狼筅,紧随其后,只待鬼兵双眼一花,狼筅侍候。”本来行军下令该由杨肇基,但这监军深知行军用兵之道,料敌如神,而杨肇基大多依他,是以二将不待总兵发令,便下去点兵领取兵器。

不久营外又是杀声四起,二将各领一千兵出营,每人手中不是祝融筒便是狼筅,两人一小队,相互照应配合,苍茫夜­色­中只见林间石后黑影跳跃,正如传说中的僵尸一般。所选两千健卒俱是胆大的,一遇鬼兵,执祝融筒喷其双目,狼筅跟着扫搠,只杀得鬼兵吱吱乱叫,四散奔逃。三更时收兵,官军竟是一卒未损。

自此再无鬼兵­骚­扰,官军筑围困城,围得邹城水泄不通。过了半月,料着城内粮尽,便架起云梯、架炮,连夜攻打,单留北门不攻,但在五里外重兵设伏。但徐鸿儒誓死坚守,两方均是伤亡甚重。少冲此时已升任牙将,所见杀戮惨酷,渐渐于心不忍,近日又见白莲教死者大多面有饥­色­,羸弱不堪,腹中剖出草根败絮,城中粮尽,城中兵士百姓之惨状自是可想而见。罪魁只徐鸿儒、玉支、跛李几人,余外大都是盲从者,却也跟着受苦。这晚辗转难眠,便披衣而起,来到杨肇基营外,让亲兵进去通报,道是有事求见。那亲兵去而出来,道:“大人睡熟了,摇不醒。”少冲一惊,心想:“总兵身系全军安危,从来是衣不解甲,夙兴夜昧,一有敌警,便可从容应对。如何连摇也摇不醒?要是敌人劫营,岂非不妙?”当即和好亲兵同到帐内,见杨肇基安卧榻上,鼻息均匀,正是熟睡之象,但任少冲如何呼推,就是不醒。心中预感不祥,对那亲兵道:“你再叫几个亲兵来保护大人。”随即来见萧士仁。哪知萧士仁也如总兵一般,沉睡不醒。这一惊非同小可,暗嘱亲兵不得慌乱,又到监军营中来见临军。

刚至营外,忽见一个人影绕过巡卫,钻入帐内,当即潜至帐后,向里瞧进去,只见帐内一亮,油灯已为人点着,床上监军和衣而卧,床前立着一白衣人,赫然便是徐鸿儒,心下惊异:“徐鸿儒如何潜进军营来了?”尚未多想,见徐鸿儒摸出一枝线香,烧着后向监军鼻边放去。少冲大喝一声,掀帐而入。徐鸿儒一惊,当即飞身逃走。

少冲追到营外,只见一个白影逝没,身法轻盈曼妙之极,他提气追赶,渐渐追近,徐鸿儒向前一纵,突然不见了踪影。他正自发愣,身后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少冲君,不用追了,你追赶不着的。”少冲闻声一喜,回头看去,月光下亭亭立着一个玉人,正是美黛子。道:“你来啦!”美黛子道:“你好威风啊,做了将军了。”少冲道:“你不要取笑我。对了,徐鸿儒也是常人,为什么追不着?”美黛子道:“这是徐鸿儒的魂魄,来无踪去无影,你轻功再高,追着了也不能奈之何。”少冲大觉荒涎,道:“有这种事?”美黛子道:“我教《莲花宝典》中载有一门搜魂大法,习成后能迷人心智,练到高处,梦中亦能取人魂魄。适才我到城中盗取他的菩提幻镜,见他好好的睡着。你所见的是他的梦身。”

少冲心想:“难怪徐鸿儒能轻易避开巡卫,潜入大营,杨总兵、萧游击的魂魄当是为他摄去。”但觉梦中搜魂终属虚妄,心中半信半疑。又道:“杨总兵、萧游击魂魄被摄,你有法子解救是不是?”美黛子张口欲说什么,地又吞了下去,半晌才道:“你真想救他们?”少冲道:“两位身系三军安危,万人­性­命,倘就此不醒,我……我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说这话,露出难安的神­色­,乞求的眼光看着美黛子。

美黛子想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道:“我随你到大营去。”少冲大是感激,心想白莲教与官府势成水火,她之所以愿去,全是因为自己。当下带她回到营地,此时大营内一如平常,想是监军捂住了消息,不教敌人得知。二人径自来见监军。监军尚未安睡,见了少冲道:“追到细作了么?是不是她?”说罢望了美黛子一眼。少冲道:“不是,她是我的朋友,有法子救总兵大人和游击大人。”监军“哦”的一声,道:“那就有劳这位姑娘了。”

当下三人来到杨肇基的寝处,美黛子从袖中取出一小团毛绒绒的物事,用镊子夹住在灯上点燃,放到杨肇基鼻前,一溜青烟迅即钻入他鼻孔中。美黛子道:“过一会儿,他就会醒来。”又来到萧士仁寝处,如前法而施。事毕,美黛子对少冲道:“哥,你好自珍重,我要走了。”少冲道:“你去哪儿?我送你。”两人正欲出帐,忽听监军道:“慢着!白莲花,到了我军营地,还想走么?”二人一惊,想不到还是给认了出来。美黛子冷冷的道:“你的营地又怎样?我还不是想来则来,想去则去?”监军娇声一笑,道:“若非这位小将,我几乎中了你的暗算。”这一下却只有少冲吃惊了,心想:“听监军话意,似乎下迷香的也是美黛子。可那明明是徐鸿儒。”少冲细一回想,当时灯影摇曳,晃眼似徐鸿儒,其实并未瞧见面目,莫非真是美黛子假扮?想至此眼光瞧向美黛子。

美黛子道:“监军大人好眼力,不但识破了我的身份,还看出我乃下手之人。”少冲见她承认了,心中一痛,道:“原来不是徐鸿儒梦中搜魂,难怪徐鸿儒转眼不见,你却出现了。你……你为什么骗我?”美黛子脸侧到一旁,不敢与少冲目光相接,半晌方道:“徐鸿儒虽谋叛本教,终还是本教之人,还有他手下教徒,多是迫不得已相从,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监军道:“他们若投降,便什么事都没了。”美黛子道:“白莲教教规,誓死不降敌人。”监军嘿嘿一笑,不再说话。

少冲明白监军笑什么,美黛子若投降官军,也是死路一条,当即向监军道:“她救回了两位大人,算是功过相抵,什么事也没有。大人网开一面,放他去吧。”监军道:“她是朝廷重犯,纵犯脱逃,朝廷怪罪下来,本监军也担待不起。”

少冲眼光示意美黛子,道:“你还不快走?”美黛子深情的望了少冲一眼,不觉已流下两行清泪,身形一纵,钻入夜­色­去了。监军欲待叫人去追,被少冲双臂拦住,怒道:“你……你知道身犯何罪么?我可以连降你三级。”少冲本来官职低微,连降三级,差不多等于赶出戎行了。他自觉美黛子为自己才来营地,倘就此被囚受刑,自己于心何安?这时一听监军怒言,便道:“我知道不配身列戎行,就此拜别。”说罢行了一礼,转身便走。只听得背后监军说了一个“你”字,听声音已有悔意,但少冲一人做事一人当,并不想求宽免。回到住处,给萧士仁留下一封辞别信,谢他引荐之德,挂印于壁,次日天未明便离营而去。

第二部 慧剑心魔 第廿二回 散人聚会

少冲出了大营,想起与空空儿的约会,离聚会之期已近,便投泰安方向而行。于路上,许多念头在他心头萦绕,美黛子眼下在何处?她会不会去泰安?她有时迫于情势也会骗我,那么她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如果她出自真心,那么我就不管她做的是对是错?我是不是掉入了她的温柔陷阱?他不敢去想,却不由得不想,去泰安既想见着她,却又害怕见到她,不知见了她该如何相对。

不觉间已到了泰安。一到城中便为难了,偌大个泰安城,到何处去找萧先生、空空儿前辈?留意各处城墙、街墙有无白莲教的暗号,又揣摩空空儿孩童心­性­,多半会去看戏、听书,沿街一路找过去。如此找了两日,见一面砖墙上用木炭画了一个小人,头大腰细,展开双臂,吊眉吐舌,大扮鬼脸,活似空空儿的作派,多半是他的自画像,再一细瞧,发现画中右手伸出一指,不禁会心一笑,心想:“难怪一路上不见暗号,原来老前辈怕徐鸿儒一伙认出来,另外自创了一个暗号,九散人相互知根知底,一看即知。”便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行去。

到了一个丁字路口,又在路边一颗大树上发现空空儿的标记,知是左转弯。如此每到路口,均有空空儿的标记指示,一路行去,忽听街头有孩童吵闹声,仿佛有空空儿在说话,过去一看,空空儿果在其间,见他与一个稚童争一串粮葫芦吃,以“剪刀锤子布”论输赢。哪知空空儿连发三下都是输了,恼得他抢了粮葫芦便走。那小童百般不饶,骂他“老东西”、“老不死”,空空儿洋洋得意的道:“我死不了当然‘老不死’啦!”转头瞧见少冲正对他而笑,顿时难为情的把粮葫芦藏到身后,道:“我一个人不好玩,你小子来得正好。”

两人到店中吃饭,少冲问道:“各散人都到齐了?”空空儿道:“萧遥让小老儿联络各位散人,有我出马,自然马到成功,你猜我用什么法子?”少冲道:“前辈的手笔自然与众不同,卓尔不凡。”空空儿道:“我每到一处,都贴上‘活死人,死不了在泰安等你’十一个字的告示,我一向叫他们‘活死人’,他们见了定能明白。泰安城中还有我的标记,指明在这儿会合。有分教,‘徐鸿儒命丧鬼门关,九散人齐聚泰安城’,嘿嘿,有好戏看了。”

少冲又问起玲儿的近况。空空儿立即愁眉紧锁,道:“连包驼背都无能为力,我看还是去求徐三儿。”少冲道:“前辈千万别去,玲儿毒瘾加深,就更难戒了。”两人吃过饭来到寓处,此时玲儿尚在睡觉。少冲见她双目低陷,消瘦了不少,大为疼惜。心想:“因瘾废食,饮食不进,不瘦才怪。莫若从开胃健脾入手,膳食调理,或许能让她身子康健起来。”当下与空空儿说了此想法,空空大觉有理,立即上街买回开胃良药,少冲又做些玲儿平常爱吃的饭菜。玲儿醒来­精­神委靡,对少冲直如不识,空空儿端来的药她说什么也不吃,倒是饭菜较平日多进了一些。吃过饭又倒头睡去。两人都是摇头,心想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以后或能找到好的法子。

玲儿睡梦中犹在说道:“傻蛋,你不走了么?……我好高兴好高兴,我俩拜堂成了亲,我是你的老婆,不许你见莲花姐姐……”少冲明知她说的是梦语,仍是不免吃惊,难为情的看了一下空空儿,退出房来,心想:“莫非玲儿对我动了男女之情?小丫头瑃情萌动也是有的,不过她还小,对我多半是小妹妹对大哥哥的依恋之情,长大了她自然就明白了。”又想:“她话中提到的‘莲花姐姐’是不是美黛子?当日从九龙园救出她时,曾见我与美黛子神态亲昵,莫非当时就在了意?”

待少冲再进去时,玲儿已醒了来,见了他道:“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少冲道:“你说什么胡说?等你大好了,我带你去游湖,什么济南大明湖,杭州西湖,扬州瘦西湖,绍兴小镜湖,咱们都游个遍。你回了华山,我便常来看你,给你解闷,只盼你大师兄不要撵我。”玲儿道:“不会的,我大师兄脾气可好啦,只是后来没了白姐姐,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要撵你,我第一个跟他急?”空空儿道:“我的丁丁当当自然跟着我,不回那个华山。”玲儿小嘴一嘟,道:“我也不跟你。傻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空空儿道:“好好,傻蛋去哪儿,我也去哪儿。”玲儿奇道:“咦,你怎么学我说话?”空空儿道:“我也跟着你的傻蛋哥哥。”玲儿道:“不行不行,我和傻蛋行走江湖,后面多一个老小孩,像什么样子?”空空儿道:“我远远的跟着还不行么?”

少冲见空空儿前辈一副似小孩子受了委屈的模样,心想:“老前辈如此疼爱孙女,我就不用担心玲儿没人照顾了。”

左右无事,到街上乱转,找寻聚会的散人。泰安城地处泰山脚下,泰山乃五岳之首,雄峻巍峨,被视为天地之极,孔子有“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赞,帝王英雄喜登此山,雄视天下,各处来朝山的游客也来看热闹,以致小小泰安城商铺鳞次栉比,甚是繁荣。空空儿这儿瞧瞧,那儿看看,欢欣间已把玲儿的处境抛诸脑后。

来到一处,只见街边一个摆摊的老江湖吆喝得正厉害:“又来呀,跌打损伤样样包治,不好不收钱啦。”“有病治病,无病健身,‘天王补心丸’,少林和尚随身必备之良药,数量不多,欲购从速呀。”那人衣冠邋遢,浑身污秽不堪,摊上乱堆着骷髅头、穿山甲种种药材。此时正有一个老­妇­走上前去道:“你的狗皮膏药不灵,你看我老婆子腰还痛呢,还钱还钱!”那人陪笑道:“我给你换个方儿,你隔几天再来,没好陪你双倍的价钱。”老­妇­便依了他。那人点燃酒­精­灯,拿来一个细颈的陶罐,道:“你把衣服脱了。”老­妇­一听,羞得面红耳赤,大骂道:“呸!臭不要脸的,想占老娘便宜,老娘不治了。”摆腰扭臀,臭骂而去。那人呵呵一笑,不以为意,又吆喝开道:“正宗滇南虎骨,专治骨断筋折,货真价实,如假包换,老少皆宜……”

空空儿笑着上前,道:“狗皮道人,你这些狗皮膏药还没卖出啊?”原来这人是九散人中的狗皮道人,化作走江湖的游医传教布道,混迹市井,人皆不知。只见狗皮道人笑呵呵的道:“这是小道吃饭的家伙,哪舍得卖出去啊。空空儿老兄是越长越小,快要做俺们的弟弟了。”当下把药材装入褡裢,和空空儿走在一起,两人久别重逢,问长问短,把少冲凉在一边。空空儿又问道:“可见到那七个活死了么?”狗皮道人道:“你听,那不是叔孙老匹夫的声音么?你又有糖果吃啦。”

只见前面围着一圈人,喧闹声中有一个老者的声音道:“来呀来呀,好吃的江州米花糖哟。”喜得空空儿一头钻入人群。圈子中有个麻衣老者正双手变着戏法,黑布包入一个鸟蛋,打开来变成一只金丝雀,空手向空中一抓,张开手心却有一枚铜钱,如此等等。旁边一个小猴子挤眉弄眼,又是作揖,又是舞蹈,甚是有趣。围观众人看得有劲,连连喝采,饿了便买他货担里的糖果点心吃。看得兴高采烈,吃得也津津有味。空空儿多年不见叔孙纥的戏法,见又有了几个新鲜的,不觉看入了神,一边鼓掌,一边拿米花糖便吃。

货担翁“叔孙纥”拉住他道:“两文钱!”空空儿叫道:“都老朋友了,还要什么钱?”空空儿道:“亲兄弟明算账,小本生意,概不赊欠。”狗皮道人扔过两文钱,笑道:“空空儿身上一向不带钱,到处吃白食,老匹夫你又不是不知道?”

叔孙纥收拾起货担,与三人做成一处。围观的还嚷着看戏法,叔孙纥埋怨道:“徐鸿儒这厮害得老夫连生意也做不成。”又道:“刀老弟与老夫一同前来,咱们这就去找他。”空空儿牵着小猴子,道:“小灵儿,好久没跟你玩啦,你想我不想?”少冲听了一皱眉,这猴儿的名字与祝姑娘的音近,听着甚感别扭。

众人来到一处,只听有人吆喝道:“买刀买刀,鹤顶红淬过的好刀,见血封喉,百试不爽,飞刀掷人,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快来买啊,……”他手上、肩上、背上挂满了二三十把各式各样的刀,摊前却无一人光顾,过往之人一听什么“见血封喉”,“取人首级”,无不骇然惊走。

好歹有个人走得近了,卖刀人一把揪住他,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道:“兄弟,你要买刀?你真是有眼力,这一把鬼头刀,实乃刀中之极品。”那人道:“我买刀­干­什么?”卖刀人道:“杀人呗,还能­干­什么?”那人吓得一退到地,连滚带爬逃开。卖刀人叫道:“唉,回来,此刀杀人如切豆腐,一把只收十两银子,另送一把柳叶刀……”那人早已逃得没影,他兀自叫嚷不休。

这时走过来一彪形大汉,问道:“你这刀怎么卖?我来一把。”卖刀人道:“三吊铜钱,不多不少。”那汉子道:“你这刀是杀人的,不知被杀之人痛不痛?”卖刀人道:“那还不简单,我给你一刀,你不就知道了么?”那汉子一瞪眼,扔下刀走了。狗皮道人上前笑道:“刀兄,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再想买的客人也被你吓走了。”原来卖刀人也是九散人之一,姓刀名梦飞。

刀梦飞笑道:“咱们彼此彼此,你那点伎俩我不是不知道,今日骗了这个,明日换了地儿骗那个。”狗皮道人道:“我两个都不如叔孙老匹夫会赚钱,牵个猴儿舞蹈,变两个戏法,货就卖出去啦。”刀梦飞道:“不如你我合伙,你扮猴耍,逗人来买我刀。得了钱你我三七分。”狗皮道人笑骂道:“我就那么像猴么?我看你皮子太紧,太揍啊。”

几人有说有笑,眼看天要黑将下来,找了间客栈住下。空空儿引介了少冲,道他是萧遥身边的人,众人也当他是自己,言谈颇无顾忌。五人在外间用饭,这时店门一闪,进来一个女子。那女子约摸三十上下,却是打扮妖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股脂粉气随着她向众人鼻中扑来。店中的食客都向她看去,只见她勾上一个食客肩头,嗲声媚气的道:“哎哟我的情哥哥,多日不见,你又长俊了。”那食客被她叫得­肉­麻骨酥,笑道:“我的美人儿,哪阵香风把你吹来了?”那女子一ρi股坐在他怀里,酌了杯酒端给他,道:“我的好哥哥,今晚要不要我陪你呀?”那食客连连点头,道:“陪,陪。”那女子道:“不过姑­奶­­奶­有个规矩,你知不知道?”

店里有人已讨厌起二人来,叫道:“­骚­婆娘,做生意到别处去,这里是正经吃饭的地方。”那女子听了不以为意,笑着道:“温饱思­淫­欲,吃饱了饭正好玩一玩。情哥哥,你说是不是啊?”那食客道:“是,是,我有的是钱,没有的是狐臭。”那女子道:“姑­奶­­奶­我不收钱,只要哥哥右手这根大拇指。”说着将他那大拇指拿到嘴边轻轻吹气,显得十分喜爱。那食客却惊得差些坐塌了椅子,慌神道:“美人儿,你开什么玩笑?没了大拇指,我怎么拿筷子呀?”那女子道:“看你也是个富家公子,不能吃饭,可以叫人喂啊。我知道你紧张什么,你怕握不了剑,是么?”那食客越看越不对劲,料她是成心找岔儿,吓得心惊胆颤,往腰中一摸,便欲拔剑。哪知竟是拔不出来。再看那把犀牛皮镶饰的剑鞘当中捏成一团,卡住了剑身,鞘上那颗猫眼宝石也不见了,知是她做的手脚,惊骇之下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道:“情哥哥,没想到这剑外表华丽,却是个绣花枕头经不起一摸。你别发火嘛,今夜我俩还要效于飞之乐,演那高唐故事呢。”她说的是剑,却也在说富家公子。那富家公子吓得倒退数步,从店门匆匆而去。只苦了店家未收饭钱,叫也不应。

狗皮道人拍桌叫道:“我的美人儿,你还是陪小道吧,小道为了你,这根大拇指也不要了。”那女子走上来轻嗔道:“呸,我才不陪你这又脏又丑的猴道,要陪也陪这位少年郎。”说着话贴上少冲身子,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下。少冲把她推开,正­色­道:“大姐,你可是看错人了。”刀梦飞道:“烟花娘子,你死了这份吧,小兄弟早有了意中人啦。”烟花娘子道:“哎哟哟,不知者无罪,小女子向公子道歉啦。”说罢裣衽为礼。

少冲也知刀梦飞为打圆场随口乱说,但想到自己心中确已有了美黛子,不禁脸上一红。又想:真机子曾说张真人闭关修炼时被突然到来的烟花娘子害得走火入魔,眼前女子也叫烟花娘子,莫非便是她?此时想来,多半是烟花娘子假作傅师太的声音咏唱昔日师太与真人酬和的诗,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张真人心神激荡之下走火入魔,以至四肢尽废,神智不清。

叔孙纥道:“烟花娘子,你见到‘牛皮大王’欧阳千钟了么?老夫与要他比酒呢。”正说至此,忽听店门外有人叫道:“叔叔伯伯,讨口酒喝。”一个大胖子怀抱一口大缸,站在门边。店伴上去推开他道:“打烊了,别处去吧。”那人竟绕过店伴的阻挡,闯进门来,直奔柜台边,把缸放在台上,拉住掌柜的道:“只要一碗酒,掌柜的行行好,恭祝你福禄寿喜财,儿孙满堂,万事大吉,顺心如意,财源滚滚,生意亨通,人肥马壮,­鸡­犬不宁,大福大贵,大摇大摆……”他说了一大堆祝福话,却夹杂一两句不吉之言,直说得掌柜的昏头转向,哪里听得出来。掌柜的拿海碗舀了满满一碗酒,倒进那口大缸里,道:“好啦,你去吧。”胖子朝缸里看了看,急道:“你怎么骗我?缸里什么也没有?”掌柜的大奇,向缸里瞧去,果然是涓滴也无,暗自纳闷不已。当着众食客也不好随便打发了这讨酒之人,只好又舀了一碗。哪知胖子仍道:“你好吝啊,一碗酒也舍不得施舍,莫非你这酒是假酒,明明进了缸却又没了,不依不依。”掌柜的兀自不信,戴了老光眼镜,拿­鸡­毛掸子进缸里探了探,果是空荡荡的。他大是生气,叫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这个邪。”抱起一大坛刚启窖的酒,开了封,全都倒入缸中,看看缸中有了半缸,这才舒了口气。

胖子抱上缸要走,似觉甚轻,伸脖子一看,缸中仍是空空如也,又不依不饶道:“你骗人,根本就没酒。”掌柜的觉得不可思议,把那胖子瞧了半天,心想:“这人学过白莲教的法术,我可得罪不起。”当即又倒了一坛,跪地磕头道:“爷儿饶了我吧,我小本买卖,上有老娘,下有妻小,你老行行好,恭祝你福禄寿喜财……”那胖子忙止住他的话头,笑道:“好好,你倒反过来向我讨酒。你这吉言我可承受不起。”单手平托酒缸,朝众散人这边而来。

烟花娘子道:“牛皮的这些许道行,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原来这胖子是九散人之一的“牛皮大王”欧阳千钟。欧阳千钟笑道:“烟花跟我睡过觉,当然知道我身上的宝贝。”在座的众食客一听,都投来又是惊异又是艳羡的目光。烟花娘子道:“有什么奇怪的,我跟成千个男人睡过觉,难道他不是男人么?”狗皮道人道:“烟花妹子好不顾朋友一场,一碗水没端平。”烟花娘子笑道:“你既然这么欢喜姑­奶­­奶­,姑­奶­­奶­今夜就让你尝个腥。”少冲越听越不是觉不雅,转过了脸去。飞梦飞道:“你二人一见面就没正经话。对了,牛皮兄到底有何宝贝,拿出来瞧瞧。大伙儿都是老朋友了,还藏什么私?”

欧阳千钟道:“今日要与叔孙老匹夫争这酒神之号,你就是不说,我也拿出来,免得老匹夫输了不服。”说罢解开上衣,就见他腰上缠了个大水袋。欧阳千钟取下水袋,将袋中酒全都倒入缸中。刀梦飞拍掌叫道:“我明白啦,原来缸底有个活塞,酒一进去,都漏入了水袋中。老兄牛皮会吹,手底下倒真有两下,连我都瞒过了。”其实他弄假手段之高在场诸人都没瞧出来,烟花娘子也是以前听他说起过。

欧阳千钟把水袋扔到一旁,穿好外衣,拿过海碗在缸中舀了一大碗,道:“老匹夫,咱们来比酒。”当先一口喝­干­。叔孙纥拍桌叫好,跟他对喝起来。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四十大碗下去,叔孙纥就有些撑不住了。欧阳千钟笑道:“如何,老匹夫?该认输了吧?”叔孙纥道:“不依不依,你没来之时,老夫已喝了十大碗,你当补回去。”其实他喝了最多不过三碗,故意夸大,给他出难题。哪知欧阳千钟二话不说,连舀十大碗咕咕吞下,道:“这里这么多人俱为见证,老家伙还赖不成?”

叔孙纥见了,自愧弗如,道:“这‘酒神’之号便给了你吧。”欧阳千钟哈哈一笑,道:“本来就是我的,说什么给不给?”这时小灵儿跳上桌来,向欧阳千钟扑去,咬在他身上不放。欧阳千钟骇道:“叔孙老匹夫,你不服气,纵容这猴儿咬人呢。”撕扯之下,欧阳千钟的外衣被小灵儿拉扯,露出身上还有一个水袋,此时为酒胀满。叔孙纥立时明白,笑道:“原来又是你的把戏。老夫我也是变戏法的,也被你蒙了,若不是小灵儿,险些被你夺走‘酒神’之号。”欧阳千钟苦笑道:“‘酒神’之号还是原封奉还。”

原来欧阳千钟多备了一个水袋,藏在桌下,趁穿衣之时缠在腰间,喝酒时又是大笑,又是海阔天空的胡吹一气,众人也没怎么在意他是否假喝。那小灵儿刚从房中脱开锁链逃出来,闻到酒香,自然扑过去。此时喝饱了酒,跳到桌上,歪歪扭扭,指手划脚,烟花娘子笑道:“看这猴儿,还会打醉拳呢。”直笑得众人前仰后合。

众人闹到半夜才散。今日一来,少冲才觉得一向为外人目为邪魔外道的散人,外表疯疯癫癫,言行怪异,其实是古道热肠,游戏风尘。九散人如今到了六位,“五音剑客”庄铮、“不平颠狂生”萧遥早就相识,不知还有一位是何等人物。当日随王森上九顶莲花峰,并未见到“师兄”庄铮,这次或许能与他重逢,只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师弟”。

正睡到五更时分,忽听烟花娘子叫道:“遭贼了,我的手镯、玉钏不见啦。”接着是空空儿的声音:“吾呀什么东西不好偷,偏偷空空儿的长命金锁。”狗皮道人也道:“失了两味打药,莫非贼娃子想堕胎?”欧阳千钟道:“我喝酒的家伙不见了。”刀梦飞道:“我最惨,所有家当都不翼而飞,这下生意做不成了。”叔孙纥道:“老夫少了一根扁担,还得再打一根,加起来损失三两银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赚得回来。”一时惊呼声、抱怨声闹成一团。

少冲忙翻看自己的行李,发现并无丢失,心中奇怪:九散人个个身怀绝艺,武功不弱,何以失了窍也不知觉?出房来,见众散人聚在一处计议。刀梦飞道:“必定是黄眉毛,除了他谁能偷走咱们吃饭的家伙?”欧阳千钟道:“秃头活得不耐烦了,敢向兄弟伙下手!” 狗皮道人道:“走,咱们找他去算账。老匹夫,你那猴儿有灵­性­,让他嗅嗅黄眉毛的踪迹。”叔孙纥道牵出小灵儿,道:“老夫的猴儿可不白­干­活,你们每人给十个铜板。”

叔孙纥牵着小灵儿在前,欧阳千钟等人紧跟其后。少冲把玲儿抱在怀里,与空空儿走在最后。那偷儿的行踪路线,有时到高墙下而止,又从另一边墙脚下发端,有时到了一处踪迹已失,在三十步外又找到端倪。少冲心想:“听他们对话,这‘黄眉毛’也是九散人之一,莫非他真有穿墙入户、踏地无痕的本事?”便向空空儿道:“这位前辈真不简单。”刀梦飞道:“小兄弟恐怕不知,我们这位担担和尚曾三入皇宫内院,头一回盗走慈宁宫三盏博山炉,第二回盗走郑娘娘的龙凤钗,第三回穿走狗皇帝龙床上的龙袍。可是黄眉毛诸戒不守,只守杀戒,否则提走皇帝狗头也不是难事。”

说话间到了一座庙前,那庙宇飞檐斗拱,建构宏伟,是泰安有名的岱庙。其时尚早,甚是清静。空空儿童心未泯,示意众人不要出声,轻手轻脚向庙后走去。转到后面,已听到有人说话,便藏起来伸脖子看去,见大树下背向站着一个和尚,右手正往一只大布袋中掏摸物事,铿锵声中取出一个大包裹,只听他自言道:“嗯,刀梦飞几十年没卖出去的破铜烂铁。……这是老匹夫的扁担,值不了几个钱。……狗皮猴道的打药,给我娘子打胎正当其用。……死不了还在戴这玩意,真是没有长进。……牛皮大王的酒囊,真倒霉,偷错了……”随手扔到一旁,忽摸到一物,喜道:“烟花妹子的手饰,嗯,能当两个钱喝酒。”随即把布袋打个结,用一根棍子挑在肩头,迈步要走。抬眼一看,见到七个似笑非笑的脸朝着自已,­干­笑道:“六位老朋友,小僧在灵隐寺打秋风,日日对着那些个不死不活的和尚,都快憋死啦,如今泰安相会,真是幸何如之!”

少冲见那和尚长得矮胖,衣衫包裹不住,露出奇大无比的肚皮,两道眉毛尤为出奇,一低一扬,犹如两条蠕动的黄蚕。挑上挂着一个破布袋和一卷破席子,所有东西都装在布袋里。

刀梦飞攘臂道:“你好不像话,连老朋友的吃饭家伙都偷。现在人赃俱获,你有何话说?”众人不听他分辩,圈子越围越小,突然一扑而上,抱成一团。再仔细看时,地上只有一个布袋,哪有担担和尚?狗皮道人道:“还是让这贼秃逃啦。”当即跳上一道高墙,向四周望去。烟花娘子、空空儿、刀梦飞、欧阳千钟四人进庙内寻找。只有少冲、叔孙纥尚在原地,相对微笑。不久见那布袋竟动了一下,探出半个脑袋来,却不是担担和尚是谁?

原来担担和尚善缩骨之功,此功法甚为高深,巧施内劲移筋换位,骨骼间不留丝毫间隙,因而身子小了数倍,他之所以能穿墙入户、偷盗于无形,全仗此功。适才之事按常理推断,众人都以为他会施土遁神技逃之夭夭,岂知他以极快身法缩骨变小钻入布袋之下,待听众人脚步声远去,才探头出来,没想到还有两个人对着他微笑。似此误导他人的伎俩,少冲也是深通,何况他还见过白袍老怪王森施展过缩骨功。叔孙纥有小灵儿在侧,见其表情便知就里。因此他两人看破了担担和尚的把戏。

担担和尚只得爬出来,讪笑道:“你们饶了小僧吧,你们吃饭家伙一件也没有少,都在布袋里。”众人也知他是开玩笑,拿回自己的物事,都打趣道:“黄眉毛,下回机灵点,可别让咱们抓住了。”担担和尚道:“你们的破铜烂铁,小僧偷了第一回,再没兴趣偷第二回。”众人不再计较于他,便商议如何与庄真人、萧先生会合。

便在此时,从庙外来了两个青衣小童,一捧瑶琴,一捧宝剑。两童子向各散人躬身行礼,道:“我家师父与萧师叔在王母池对弈,相候各位师伯、师叔。”刀梦飞一喜道:“不必咱们去找呢。清风、明月,头前带路。”众人不知王母池是何去处,跟着两童子一路玩赏风光。从岱宗坊折向西北,但见峰峦苍翠,洞壑幽深,飞瀑若练,云霞如蒸,松荫夹道,花石列屏,琪花瑶草满山头,异兽珍禽出林间,当真如人间仙境一般。众人长年在江湖上跑动,何曾来过此等幽秀之所,一时间尘烦尽无,俗气俱消。行有十来里,一股花香随风送到,沁人心脾,见前面一个荷塘,正是花开时节,红裳翠盖,田田荷叶下红鱼往来不绝。众散人一见莲花,如见神灵,立即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辞。

荷塘边一座凉亭,亭中两人相对而弈,正是萧遥与庄铮,萧遥身边立着金水火土四大弟子。亭边又站了十来个人,有道有俗,个个手拿刀剑,杀气腾腾,与这幽雅的风景大不相衬。众人便欲上前与萧、庄二人相见,两童子道:“师父与萧师叔一局未了,诸位还是不忙打扰的好。”刀梦飞道:“看来两位道爷遇了些麻烦,咱们先藏在这里瞧热闹,紧急关头出手才显得咱们的手段。”众人称妙,便隐身花丛树影中观变。

只听那群人中有人朗声道:“二位乃世外高人,今日惠临敝处,宗某甚感荣幸,请二位移驾五贤祠,让咱泰山‘五大夫’一尽地主之谊,何如?”萧、庄二人专注弈局,哪里理他,只听庄铮道:“我知萧兄虽身在玄门,却心系家国大事,当今天下纷争,群雄并起,奢崇明、安邦彦据云贵川,徐鸿儒据青徐,社稷杌陧,有易主之象。然群雄中,有谁似刘玄德三顾兄于草庐之中,咨兄以当世之事?”萧遥道:“庄兄之言甚是。群雄不是草莽之夫,逞一时之快意,便是目光短浅的鼠辈,计小利而亡其身,何足与论天下?教主胸无大志,坐任群雄逐鹿而不思进取,似我等大才之人无用武之地,不免寂然终老。”庄铮道:“寂然终老有何不好?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寄蜉蝣于天地,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别人看似寂然,我却以之为乐。”萧遥叹道:“并非我贪名恋禄,只是不想枉活此生。我名为‘萧遥’,却没你那等逍遥洒脱。”庄铮道:“我业已苦烦尘世间的追名逐利,你争我夺,求一点清静而不可得,唯有远离江湖是非,……咦,你那边角处危险之至!”两人边谈边弈,萧遥为庄铮提醒,才发觉己方数子遭白子围攻,内无眼位,外无救兵,已见败象,不禁皱眉沉思。

刚才亭外喊话的那道装打扮的人名叫宗禹,外号“矮脚松”,是泰山派“五大夫”之一,这时又道:“我家掌门说了,务请二位赏光,玉皇顶观云海,看日出,饮酒赋诗,岂不美哉?在下为二位导游,从五贤祠到中天门、南天门,一路上好景美不胜收,强似坐在这儿生闷。”

又听萧遥道:“勉强杀出重围,边角实地势必受创,看来是输定了。”庄铮笑道:“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于此处靠一手何如?”手指在上方空地上指一下。萧遥道:“庄兄若扳出反击,我这数子岂非无救?”庄铮道:“对弈之道,贵在专心。萧兄心不在焉,是以不曾想到。”萧遥道:“庄兄所言甚是,‘金水火土’四大弟子,去把那几个聒噪的曲曲儿撵走。”

四大弟子领命出亭,向那宗禹劈头盖脸一阵喝斥。宗禹此时再已忍耐不住,剑一挥道:“大伙儿上啊,捉住两个妖道回山请功。”泰山派的人各拿兵刃,乱嚷乱叫中与四大弟子动起手来。

又听庄铮道:“岂不闻用兵之道,贵在奇正相生?如正道不行,当出奇计以求变化。一靠之后,我若扳出反击,萧兄可趁势反扳扭断,弃去数枚无用之子,换取强大外势,并争得先手,去那空旷的上半盘落子经营,另辟新天地,这般行法,全局胜负之数尚在未定之天,不知萧兄以为然否?”萧遥越看越觉有理,猛然惊悟,一拍额头,道:“奇正之法,小弟­精­研,想不到尚不如庄兄融会贯通,出入兵弈两道。”萧遥一摇头道:“萧兄­精­通三黄六壬、孙吴韬略,乃一代奇才,只是尘念未绝,易为俗务分心。”

萧遥脸­色­倏变,道:“庄兄,你什么意思?要小弟反叛教主,降顺那徐贼?”庄铮轻摇羽扇,只笑不答。当下萧遥依着庄铮所言之法一路行去。二人不言不语,只专注棋秤之上,于亭外杀斗之声充耳不闻。

五大弟子的五行大阵曲尽五行相生相克之妙,虽只五人,可挡百人,如今少了一个木太岁,虽能布阵,但至土位而断,生不能生,克不能克,威力不及五位齐全的十分之一。打斗中宗禹一声暴喝已然纵入亭中,一­棒­向萧遥头顶砸落。萧遥不会丝毫武功,明知危险降临却是反应不及,庄铮急伸羽扇在宗禹­棒­头一扫,那铁­棒­竟脱手而飞,越池而过,直Сhā入对面一处山石中。

宗禹心下大骇,却并不就此罢休,双手成拳,向里一合,击萧遥两个太阳|­茓­。这一招“五雷轰顶”极是歹毒,看似平平两拳,其中变招后手不可以道里计。庄铮大喝一声:“好个泰山的地头蛇!”扬手一枚棋子­射­打宗禹左眼,此乃围魏救赵之法,要让他回手自救,以解萧遥之厄。哪知宗禹不避不让,双拳已打在萧遥两边太阳|­茓­上,自己左眼也被棋子击瞎。却见他身形纵出了凉亭,向山上狂奔。未及五步,忽觉背心一凉,被一飞刀击中,顿时毒贯全身,但他去势既快,又奔出十来步才仆地。出手的是卖刀客刀梦飞。

刀梦飞等人在暗处观战,在宗禹攻入凉亭之际便现身相救,想不到宗禹与萧先生似有不可戴天之仇一般,不顾­性­命的一出手便是杀着。待他们赶到时萧先生已受重创,本想拣个人情,却不想贻误了时机。狗皮道人为萧遥查看伤势,见他太阳|­茓­肿大,嘴­唇­乌紫,伤势甚重,立忙从褡裢中取出几味草药,用“莫奈何”捣碎,在萧遥肿处擦抹。

其余散人气急之下把剩下泰山派的人一个个杀了,欧阳千钟留了个活口,揪住他衣襟道:“姓归的见了我教主也要磕响头,何来的胆子敢对我九散人下毒手?”那人见欧阳千钟面相凶恶,已自吓得半死,只得招道:“是……是贵教左护法徐鸿儒逼咱掌门做的,说请不来姓萧的,就不让掌门活命。”欧阳千钟怒道:“去你妈的徐鸿儒!”一头撞上那人顶门,直把他撞得脑浆崩裂而死。又道:“他­奶­­奶­的,我去找归岩老家伙算账。“说罢欲行。刀梦飞拉住他道:“眼下尚有要事,待收拾了徐鸿儒,再取泰山合派人头不迟。”欧阳千钟愤恨难平,一口浓痰吐在一名泰山弟子死尸脸上,说道:“正是!”

忽听有人大叫道:“师父,徒儿来迟一步。”山路拐弯处飞奔来两人,前一人衣袂飞扬,是莲姬白莲花,后一人是五爷木太岁。再后面是芙蓉紫府的五个剑婢。众散人忙上前拜见莲姬。美黛子道:“九散人都到齐了,很好,很好。萧先生没事么?”说到这里,瞧了一眼少冲。少冲这时倒不愿与她相见,别过脸去,正好与庄铮面对面,只见他鹤氅鹑衣,手摇鹅毛扇,仿佛画中仙人一般,冲口叫道:“庄大哥!”

庄铮微一点头,道:“小兄弟好生面熟,仿佛哪里见过。同道中人,相逢是友,又何必曾经相识?”少冲听出他话意是不想与自己相认,自今日起再作朋友,便也点头报之一笑。

萧遥仍是昏迷不醒,木太岁趴在萧遥身上痛哭不已,叫道:“都是徒儿不孝,让师父给那徐贼害了。”狗皮道人一瞪眼道:“休要胡说!那姓宗的劲力不纯,尚未震碎萧先生的经脉,只是阻滞气血一时的运行,小道为他推宫过血,过一会儿自当无事。”众散人进入凉亭看狗皮道人施治。烟花娘子道:“猴道,你行不行啊?若是不行,莫害了萧先生。”狗皮道人一脸愁容,道:“活马权当死马医吧。”

美黛子道:“徐鸿儒知道九散人聚会不利于他,定然使出万般诡计加害。”木太岁双目噙泪道:“不错!徐贼假手泰山派下此杀手,如今只伤了家师,必定不肯罢手。”空空儿一摊双手,道:“徐三儿不念旧情,九个活死人要变成死死人。”烟花娘子笑道:“徐鸿儒野心勃勃,妄想一日身登大宝,自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好比我烟花为了取人大拇指,连身子也给了人家。”

美黛子道:“刀梦飞,你在邹城见到什么,向众位说说吧。”刀梦飞道:“是。刀某赴会途中,特意去了一途趟邹城,探查徐鸿儒与官军的战势,见官军筑起长围,把邹城团团围住,只留了北门一道缺口,外面的人进不去,因此刀某打探不到城中详情,总之此战被徐鸿儒害死的教友不计其数。过了两日,官军突然大举攻城,一日之间城破,听说徐鸿儒前一夜单骑夜走北门,被伏兵活捉。”美黛子点点头道:“叔孙前辈,你在涿州见到的,也给众位说说吧。”

叔孙纥向来沉着内敛,­精­于心计,平时极少说话,这时听了圣姬命令才道:“老夫月前在河北涿州买货,正见到官军押送徐鸿儒等一­干­犯人的囚车。”众人才知徐鸿儒事败,押往京城正法。这个道:“徐鸿儒不自量力,时机未到就妄图起事,不败才怪。”那个道:“徐鸿儒鼠目寸光,得一小城就妄自称帝,其手下个个也是贪佞之徒,如何能成大事?”只有叔孙纥道:“恐怕未必。”众人素知货担翁见识颇高,都瞧向他道:“叔孙老匹夫,你有何高见?”叔孙纥却只是摇头。美黛子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徐鸿儒诡计多端,岂会单身夜走被官军活捉?其死党何以不在押送途中劫救?如此轻易身败,可不叫人怀疑?”

圣姬一加提醒,众人均觉确有可疑,但邹县城破、徐鸿儒受执是人所共见,岂会有假?众人也猜不透徐鸿儒玩的是什么鬼把戏。萧遥经狗皮道人按摩,渐渐醒转,听见众人议论,说道:“这是徐鸿儒的金蝉脱壳之计,哎,我和陆护法都错了。” 众人闻言,都问什么错了。

美黛子道:“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城中有官府的耳目,方圆十里内只有传头尤万金是咱们自己人。咱们到他家再行商议。”众人闻言有理,当下五行弟子做了个简易的担架,抬着萧遥,向尤家而来。

尤家是个单家独户的小庄,家中只尤万金及几个下人,原来自徐鸿儒起事后朝廷厉行禁止邪教,尤万金已将家眷送往曲阜老家。庄里备好晚饭,众人先把萧先生安置好,便叫把饭端到萧先生房来,烟花娘子支开庄中之人,把桌上饭菜统统倒掉,叔孙纥拿出货担中的糕点与众人分吃。

萧遥让五行弟子、紫府的五名剑婢到房外巡查,以防有人窃听,过了一会儿才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时至今日,有件事非说不可了。当日先教主上九顶莲花峰之前,曾向我训示,徐鸿儒野心勃勃,乃本教心腹大患,并密授除去他的法子……”

众人都静静的听着,心想:“原来先教主早料到徐鸿儒会谋叛本教,留下了锦囊妙计。”听萧遥续道:“……要我趁徐鸿儒羽翼未丰时,联合右护法陆鸿渐先斩其羽翼,再连根拔除。倘若贻误时机以至徐鸿大事已成,就会合九散人到­阴­阳之极找寻阿修罗剑及金缕羽衣,以此号令八部众复辟。”

狗皮道人这时忍不住道:“难道被官府送到京城正法的不是徐鸿儒?”萧遥道:“据我所料,那人多半是徐鸿儒的替身,徐鸿儒自元旦法会后便上了九顶莲花峰。”众人一听,都道:“什么?徐鸿儒在闻香宫,教主岂不危险之至?”美黛子道:“官府尚未封禁本教圣地,不过是迟早之事。闻香宫已关闭各处上峰关口,宫内的情形不得而知。陆护法此时应在宫内,恐怕徐贼不易得手。”

萧遥道:“我想徐鸿儒谋叛本教必先安Сhā亲信排除异己,逼教主逊位于他,陆护法是以为他另立门户与闻香宫分庭抗礼,其实我和陆护法都错了,徐鸿儒另立门户是主,逼教主逊位是客,倘若起事不谐,他便反客为主,占据教主之位。”众人一听,深觉徐鸿儒如此谋略大不简单,连神机妙算的萧先生、­精­明强­干­的陆护法都只猜对了一半。少冲那日在朗吟亭偷听到徐鸿儒与玉支对谈的谋略后来也有所改变。

欧阳千钟道:“那还等什么?咱们即日起就去那个什么‘­阴­阳之极,魔域之渊’找剑,咦,­阴­阳之极又是什么地方?”刀梦飞道:“牛皮兄不要吵,听萧先生说完。”萧遥道:“‘阳之极’自是东岳泰山,至于‘­阴­之极’大约方位在泰山之北的一片荒野。这里还有个难处,先教主虽把开启魔域之渊的钥匙交给我,但那‘魔域之渊’里机关重重,咱们就算打开了门也难闯进去取剑。”

庄铮道:“萧兄­精­研土木之术,什么机关能难得了萧兄?先教主脱离牢狱,别人都道是田尔耕一人的功劳,其实破镇魔塔之阵,萧兄才是居功厥伟。”萧遥人称“不平颠狂生”,为人颇为自负,端的学究天人,但此时听了庄铮之言,却一摇头道:“镇魔塔周围布局按星象图‘天罡二十八宿,黄道十二宫’排列,塔在北斗七星之斗内,黄道十二宫绕过一个太极圈,内又有九宫八卦阵,我费了三年工夫便想出了破解之法。魔域之渊中的阵法名为‘八门颠倒连环阵’,化自奇门遁甲而颠倒之。奇门遁甲中以‘乙、丙、丁’为三奇,以八卦的变相‘休、生、伤、杜、死、景、惊、开’为八门,十­干­中‘甲’最为尊贵而不显露,‘六甲’隐于‘戊、己、庚、辛、壬、癸’六仪之内,三奇、六仪分布九宫,而‘甲’不独占一宫,故名‘遁甲’。昔时诸葛武侯以此布石头阵,困住东吴陆逊。懂得布这八阵图的,古今名将也没几人,更别说设法破解。而这‘八门颠倒连环阵’较之八阵图更加繁复,奇正相生,变化无常,就是创此阵法的人也并未寻得破解之法,我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可得啊。”

欧阳千钟道:“他­奶­­奶­的,死在阵里,总好过死在徐鸿儒的屠刀之下。”刀梦飞道:“不错,到如今唯有与徐贼拼死一战了。咱们去泰山之北找到入口,黄眉毛去一趟闻香宫打探情形,再到彼处与咱们会合。”萧遥道:“也只好如此。”担担和尚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起身跳上房梁,捷如松鼠般去了。

商议已定,众人散后各归寝处歇息。少冲回到寝房,脑中一直晃着美黛子的身影,自美黛子出现,只起初瞅了少冲一眼,再也不予理睬,就算看在眼里也当少冲并不存在。少冲怅然若有所失,想到美黛子房中与她说几句话,转念一想,美黛子与自己已生芥蒂,这里又都是白莲教的人,更加没有好脸­色­看,这一去只会碰一鼻子灰,想至此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只得枕臂欲睡。忽觉一股暗香袭人,见柜几上摆着一盆掬花,香气微醺,恍如陈年佳酿,少冲又想起了美黛子身上的体香,自言道:“此花虽香,毕竟比不上我的美黛子。”回想两人在莆田的那段时光,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睡梦中只觉头昏脑胀,如中了酒一般,体内快活真气一动便即震醒,心想:“这花有古怪!”跳起来快步出房,到美黛子房门前叫门,半晌无人应答,当即推断门栓而入,见床头空无一人,连服侍美黛子的荷珠、雨萍等五名剑婢也不见了。他暗觉不妙,转到空空儿房来,见空空儿兀自鼾声如雷,酣睡未醒,也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他瞧见柜几上也有一盆花,当即连盆扔出窗外,摇肩叫道:“前辈,死不了前辈……”空空儿一惊而起,头上大汗淋漓,犹如做了一个噩梦,兀自心有余悸,忙叫少冲把门关上。

少冲到其余散人房中,见刀梦飞、烟花娘子、狗皮道人、欧阳千钟、庄铮均是沉睡未醒,萧遥更如睡死了一般,只有叔孙纥尚在发呆,并去睡去。狗皮道人道:“小兄弟惊醒道爷的春梦,是何道理?”少冲道:“你们房中都摆了一盆掬花,花香醉人,以致诸位沉睡不醒,必是有人故意所为。”众人这才如梦方醒,把各人房中花盆扔掉。烟花娘子道:“此花香气奇异,我还想拿来炼制香粉呢。”刀梦飞道:“我想起来啦,我曾听教中一个西域番僧提过,西域有一种木掬花,花香醉人,人闻之轻者三日不醒,重者醉死,故名醉花。”狗皮道人道:“不是这位小兄弟,咱们九散人早已被人取了项上人头。”欧阳千钟道:“他­奶­­奶­的,尤万金那个老狗竟然害咱们,他在哪里?”气冲冲去找尤万金算账。烟花娘子去见圣姬。

众人又聚到萧遥房中,狗皮道人道:“咱们不知解毒之法,依小道之见,既是中了酒,当从醒酒着手,我去厨中做一碗醒酒汤来。”说罢自去。不久欧阳千钟回来,道:“真是奇怪,尤家的人去得一个也不留。”烟花也回来报道:“圣姬不见了,萧遥的五个弟子也是不知去向。”众人均是一惊,觉事态之严重超过想象。

叔孙纥道:“敌人必定再施手段,敌暗我明,咱们处境甚为不利,只有坐待天亮罢了。”众人到前厅坐地,四周点上八枝粗如人臂的牛油大烛。

厅内亮如白昼,外面却漆黑一片。刀梦飞拽出一把阔背砍刀,道:“我去外面巡视一遍。”烟花娘子道:“打别人不过,不要逞强,大喊救命便是。”刀梦飞道:“去,我刀梦飞什么身份?”说着话身形在门口一纵,上了屋顶。众散人围坐在一起,表面上言谈自若,跟没事似的,其实内心十分担忧。均想徐鸿儒花样百出,一计未成,必又生一计。少冲却在担心美黛子的安危。

忽传来狗皮道人的声音道:“叔孙老匹夫,刀老弟,你们快过来!”众人听他语含惊异,料必发现了什么古怪之事,忙打上火把,寻声奔去。过了一个菜园子,见狗皮道人站在厨房门口,一手指着门里,神­色­间颇显惊恐,说道:“里面停了九口棺材。”众人一惊,打火把进里面一看,果见灶前九口棺材并排挨着,尽是檀香木做成,火把照耀下澄澄生光。一行人初来乍到时,烟花娘子便四处查探了一遍,当时厨中并无棺材。

庄铮望了一眼叔孙纥,道:“老匹夫,你猜这是什么用意?”叔孙纥摇摇头,默然不语。狗皮道人­干­咳一声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大吉也!正好九口棺材,咱们九人……”他正想说“个个升官发财”,忽想到一人一口棺材不是葬身于斯么,顿时住了口。众人听了,更增寒意。刀梦飞道:“敌人偷偷摸摸放了这九口棺材,必在里面布置了机关暗器,毒气炸药之类,意在引咱们心生好奇开棺瞧个究竟,咱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不去理它。”烟花娘子道:“话是不错。但这不显得咱九散人懦弱怕事么?依妹子脾气,开棺瞧个究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它多厉害,咱们自有法子应付。”叔孙纥道:“烟花妹子所言极是。”众人知他胸有城府,洞烛机先,说话虽少,但句句经深思熟虑,千锤百炼,见他点头,便没了顾虑。

刀梦飞叫众人都退到外面去,他和叔孙纥留下。叔孙纥手拿扁担走到靠边一口棺前,扁担头顶住笋头,凝然不动,眼睛望了一下刀梦飞。刀梦飞绰刀在手,立在五尺远处,向他点了点头。门外众人都打起­精­神瞧着棺材,不知将发生何事。叔孙纥手贯左臂,棺盖缓缓滑动,露出一个小口来,刀梦飞打燃一个火折掷入棺内,火折直到燃尽才熄,也不见有何异状。倘若棺中满盛毒气,火折自是一入即灭。叔孙纥一鼓力,棺盖平飞而出,众人不禁倒退一步,以防万一。过了一会儿才敢上前去看,只见棺腹内空空如也,这一着大出意料,都是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叔孙纥一言不发,又掀开第二口棺,也是刚开始露出一个小口,未见异状才推去棺盖,第二口仍是空棺。第三口、第四口……第八口挨着一口口揭开,均是空棺。但在众人看来,敌人越是迟迟不现身,越是事态可怕,令人胆战心惊。狗皮道人道:“棺材铺生意不好,买一送八,送货上门,竟让咱们虚惊了一场。”他虽说笑,众人却哪里笑得出来,暗想敌人决不会无缘无故摆几口空棺于此,这最后一口定然大有文章。

叔孙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去推最靠里边那口棺材的盖子。刚露出二指大小一个缝时,就听棺腹中嗤嗤有声,似乎什么着了火一般。叔孙纥大惊,叫道:“是炸药,快躲!”众人急退到门外,忽见一道红光自棺中冲天而起,穿破屋顶,升至半空脆响一声,散作满天星斗,如乱萤飞舞,如火树银花,却原来是炮竹烟花。前面刚散,后面继至,一连放了五回,煞是好看。

空空儿最喜逢年过节,陡见此景,乐得手舞足蹈。叔孙纥道:“不好,咱们快回大厅。”众人正惊得口瞪目呆,闻言不知何故,但既是叔孙老匹夫所言,必有他的道理,当即都奔回厅来。

叔孙纥踱来踱去,似在想一件极棘手之事,众人眼睛跟着他转来转去,要听他有何说话。欧阳千钟不耐烦的道:“老匹夫,什么事不好了,你倒说话呀!我瞧你走来走去,脖子都瞧痛了。”庄铮道:“依小弟看,敌人多半以此试探我等是否已为醉花所迷,咱们放了烟花,反是给敌人报了信,他们便好另行诡计。老匹夫,不知我猜的对与不对?”叔孙纥点一下头,却又摇一下头。庄铮道:“老匹夫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难道我只猜对了一半?”叔孙纥道:“敌人棺中安置烟花,当是有此用意。但有一点老夫百思不得其解,敌人何以只掳走圣姬,而不对我等下手呢?”刀梦飞道:“多半敌人想把咱们一个个惊吓至死,哼,也恁小看了咱九散人。”狗皮道人道:“我看这是敌人暗布疑阵,吓咱们的,并无道理可言。”

烟花娘子道:“我有一个猜测,不知该说不该说?”狗皮道人道:“烟花妹子何时变得这么吞吞吐吐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烟花娘子道:“我去见圣姬时,发现屋中没有醉花。”叔孙纥如似想到了什么,道:“这就对了,圣姬不是被人掳走,而是自己去了。”众人闻言都不敢相信,心想:难道圣姬站在徐贼一边,到这儿做­奸­细?

少冲与美黛子相处时便觉她多次言行有异,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他本来早该想到,只是一直不愿去想,此时听了叔孙纥之言,想起围攻邹城时美黛子暗助徐鸿儒,看来两人早已共谋,但当日玉支、跛李三番两次欲致美黛子死地,怎么也不像做戏给自己看,何况她又何必对自己做戏?又想:“如果她真是做戏呢?那么她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但是从她双眼中看得出,她明明是欢喜我的。”少冲瞬息之间,思潮百变,真想一下子找到美黛子问个清楚。

众人正自猜疑,议论纷纷,忽听东边极远处有个声音幽幽的道:“回来呀,回来呀……”那叫声拉得极长,如鬼哭,如狼嚎,听起来似在为死去的人招魂,起初甚微,后来一声大过一声,似乎每叫一声,那人便近了数里,正是朝这边荒山孤庄而来。众人正在心弦崩紧之时,闻此不禁毛骨悚然。

空空儿道:“快……快关门!”急忙合上六扇厅门,猫到一张八仙桌下藏起。众人心想:对手若是武功高强,几扇门如何挡得住?一张桌子又如何藏得住?小灵儿此时也烦躁不安,吱吱乱叫,更增众人惧意。欧阳千钟脸涨得通红,叫道:“他­奶­­奶­的熊,是好汉的现身来,咱们斗个三百回合,装神弄鬼的,欺我等三岁小孩么?”

东边的唤声忽然停了,西边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人似念着什么长篇韵文,一时梵唱声起,钟磬锣鼓之声大作,原来那人念的是祭文,一­干­人在做道场。庄铮盘膝坐地,抚琴一曲,众人只觉琴音清越,惧意全消。

欧阳千钟大声吼道:“半夜三更扰人清梦,你­奶­­奶­生前做恶太多,死了下十八地狱,做道场有个屁用!……”他心中积懑,本想多骂几句,那祭文念到“呜呼哀哉,伏乞尚飨”,猛听“叭”的一声,大厅的一扇门板脱落飞起,直朝他击来。欧阳千钟身后有人,不便闪避,当下一挺胸,那门板立时破为碎片。他有酒囊护胸,仍被震得倒退数步,胸前隐隐作痛。

这时门口白影忽闪,跳进来一人。那人披麻戴孝,右手拄哭丧­棒­,右手执招魂幡,脸孔仿佛白纸剪成,毫无血­色­,眼珠也是定定的,如同死鱼眼珠,立在门前一步处久久不动。空空儿在桌下看得明白,叫道:“有鬼!有鬼!钟馗快来打鬼啊。”忽听有人嘿嘿一笑道:“钟魁已死在我掌下,连斩鬼刀、辟邪剑也被我夺了。”刀梦飞一惊,道:“是谁在说话?”那人道:“你是瞎子,看不见我么?”众人见话音正传自那进来之人,但他一直嘴巴不张,脸上肌­肉­也不牵动,竟能说出话来,当真奇怪之极。

刀梦飞道:“你是人也罢,是鬼也罢,瞧瞧我的‘六出梅花镖’。”话音刚落,六把飞刀早出,齐唰唰的钉在那人胸前,排成六出梅花之形。隔了一会儿那人才仰身倒地。众人暗自称奇,没想到这人如此轻易打发。欧阳千钟把他尸身拖入厅中,笑道:“此人说什么掌劈钟魁,吹牛赛过我牛皮大王,却是好不禁打!”忽听狗皮道人惊道:“奇怪!”只见他走到近前,伸手在死者脸上揭下一张假脸皮来,众人一见那人面孔,齐声惊呼,原来他是萧遥的大弟子金长庚。死后脸上犹挂笑容,似乎死得甚是舒服。

众人心下疑惑:五行弟子对萧先生一向忠心耿耿,姓金的怎会如此乔装袭击众散人?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门口又进来一人,打扮与金长庚一模一样。那人道:“阿弥陀佛,你们杀不了我,何必拿自己人出气。”声音也不差丝毫,说话时双­唇­紧闭,便似一个手足能动的傀儡一般。欧阳千钟喝道:“你到底是谁?”抱起一个酒坛向他砸去。叔孙纥叫道:“牛皮老弟,不要莽撞!”但欧阳千钟恼怒不可复加,哪里听得进去。那人只闪了两下,立被砸破脑袋,血随酒水流了一地。欧阳千钟笑道:“终于没让你逃掉。”哪知门外竟有人应声道:“就是逃掉了,你也没看见。”还是那个声音。欧阳千钟一惊,把死尸拖回厅中亮光处,揭起脸皮一看,见是萧遥的三弟子水辰。

叔孙纥、庄铮、刀梦飞几人对视一眼,料想萧遥的弟子武功决不会如此差劲,必是敌人做了手脚,好叫他们死于自己人手中,但是何手脚却猜之不透。有人想到了鬼魂附体,但事属荒诞不经,未待亲眼所见,又怎肯相信?

门外那人说着话又站在了门里一步处,­阴­恻恻的道:“违背天道,神鬼不饶,尔等逆天行事,死后不得往生净土,打入天地之极,灰飞烟灭……”烟花娘子媚笑道:“原来你是徐鸿儒的人,小女子早有报效之心,只恨无引荐之人,不知情哥哥能不能帮这个忙?”她一番搔首弄姿,扭腰摆臀走到那人身旁,双手勾住那人后颈,脸上狐媚生春。众人见她如此亲近敌人,危险委实太大,但素知她媚功甚高,秋波到处,男人无不骨软筋酥。

烟花娘子见他没甚反应,仍装出媚状,右手顺他肩膀滑下,突然扣住他手腕处的脉门,柳眉倒竖,杏眼圆翻,喝道:“你是哪路角­色­,敢在姑­奶­­奶­面前耍手段?”脉门乃一身血脉通行必经之处,一旦受制,不啻于命悬人手。烟花娘子怕他还是自己人,故施此法制住他。哪知那人竟挥起另一只手,向她掌劈而来。烟花娘子情急之下发劲紧扣他脉门,哪知他并不就此止掌,烟花娘子随即被击中背胛,向侧边趔趄几步坐地。狗皮道人、刀梦飞急忙上前,以防那人再袭。哪知那人跟着也倒了地,只见他手臂经脉凸起数处,原来那一掌也击中了他自己,均想他为求伤人一掌不惜自残,甚觉惊奇。

刀梦飞去揭他脸皮,果然应手而落,认得是萧遥的四弟子火荧惑。狗皮道人把烟花娘子扶回来,为她伤处擦拭跌打膏药,一边说笑道:“小道可不是成心占你便宜。”烟花娘子嗔道:“占了便占了,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这时厅门口又进来一个人,也是一般模样,只听他道:“众位真心臣服,日后我主南面为帝,都有众位的功劳,分茅裂土,封妻荫子那是不必说了。”

少冲早在水辰死时就仿佛看见他后面有个人影,只是里明外暗,灯烛摇影下看不甚清,其后火荧惑倒地时,那影子突然闪出门外,众人目光专注于金、水、火三人身上,却没留意到三人身后的影子。此时又有一个人出现,少冲便走近刀梦飞,悄声对他耳语了几句。刀梦飞一点头,笑着对门口那人道:“我知道你不是木太岁,便是土镇,所以我不会出手。”那人道:“你错了,我偏偏不是那两个饭桶。”刀梦飞道:“那么你是第三个饭桶?”那人忙争辩道:“非也非也,我是说木、土两人是饭桶,并没说我也是饭桶。”刀梦飞道:“你不是饭桶,敢不敢走到厅中央来?”那人道:“有何不敢?”说罢真的迈步来到厅中,却又迅即退回原地。

刀梦飞挑起大拇指道:“阁下果然不是饭桶,而是大大的饭桶。”说话间箭步而上,挥拳向他面门击去。那人似怕刀梦飞揭开脸皮,忙全力挡格。刀梦飞这一拳转而击他下腹,哪知那人竟不闪避,反挺肚相迎。刀梦飞收回内劲,矮身从他腋下钻过,按他后腰。那人似生怕别人发现他后背的秘密,双腿一跃,向后跳开。刀梦飞猱身而上,专攻他后背。那人向后跳了三下,已到门外,急叫道:“哪有你这种打法?只能打我脑袋、心口等处要害,后背伤不了我……”话犹未了,他身后有人道:“我要打你脑袋,怕你受不了。”众人一惊:“这一打,岂不又伤了自己人?”就见前面那人前仆倒地,现出后面说话那人。众人一见却是少冲兄弟,他手中提着一个侏儒,那侏儒兀自挣扎,张口往少冲手背咬去。少冲手一松,侏儒落地而走。刀梦飞、狗皮道人、欧阳千钟三人围上按在地上,抓起来看时,已是服毒自尽。众人这才大悟:原来此人暗中­操­控金长庚、水辰、火荧惑,他人既小,附在别人背后,黑夜之中自是难以发现。

狗皮道人揭开地上那人脸皮,不出所料,正是萧遥的五弟子土镇。土镇涕泗并流,全身不住颤抖,语不成声的道:“杀……杀了我……”狗皮道人道:“你是不是中了什么毒?”土镇拿头去撞门框,撞得几次便已头破血流,倒在头上打滚,嘴里嗬嗬乱叫,显得痛苦万分。狗皮道人正要为他诊视,刀梦飞上前一刀把他刺死,说道:“土镇,你安心去吧。”见众人愕然瞧向自己,便道:“他服食过量‘神仙逍遥散’,已无药可救了,长痛不如短痛,让他去吧。”少冲想到玲儿的病情,不禁瞧了她一眼,心下隐隐担忧。

第二部 慧剑心魔 第廿三回 魔域之渊

此时晨光熹微,庄铮道:“趁敌人尚未大兴来袭之际,咱们快些离开这儿。”众人以为然,正欲动身,叔孙纥忽听到什么,惊道:“不妙!这次来的更多。”众人竖耳谛听,却什么也没听到,正要问他,才听见马蹄声阵阵,似有大队人马向这边滚滚而来。欧阳千钟道:“他­奶­­奶­的,徐鸿儒为杀咱九散人不计本钱,咱们让他血本无归。走,会会去!”当先冲出庄去。

出来看时,那队人马已到庄前,欧阳千钟见是都大元率部下过此,欣喜万分,道:“都兄弟,你来得正是时候。”众散人知他是自己人,都迎上来相见。都大元对教主忠心不贰,曾当面与徐鸿儒翻脸,指他­阴­谋不轨。都大元道:“都某听说徐贼残杀同道,铲除异己,便立马赶来,众位散人无恙就好。”欧阳千钟瞧都大元的兵马甚为雄壮威武,说道:“都兄弟颇善治军,酒量却未必如我。” 众散人均知欧阳千钟底细,心想别人酒量再大,哪比得上你这个“酒囊饭袋”?都大元道:“待破了反贼,庆功宴上有得酒喝。”说罢两人一起大笑。

这时萧遥也醒了来,叔孙纥道:“老夫有个猜测,不知对与不对?”萧遥知他猜中,点头道:“不错,圣姬是徐鸿儒的­奸­细,她想拿走那把钥匙,幸好我藏得好,并未被她得去。”众人见萧先生醒了来,都围着他询问何故。萧遥道:“昨夜散会后,我上床欲睡,二弟子木太岁道是有事禀报,支开了其他四个弟子,然后道:‘师父,那把钥匙可要保管好,别让徐贼的人得了去。’我道:‘这钥匙放在一个极隐密的地方,你不必担心。’他道:‘为安全起见,这次去泰山,不如师父把钥匙交由徒儿掌管。’我已然看出他不怀好意,便道:‘不必了,你出去吧。’哪知他拿出一把匕首抵在我胸口,道:‘师父,你别怪我,徐鸿儒在徒儿身上下了毒,天亮之前不能拿到钥匙,徐鸿儒不给我解药,徒儿将万劫不复。

这时金长庚、火荧惑两个弟子冲进屋来,金长庚抱住木太岁道:‘二师弟,你说过不用强的,快把刀收起。’木太岁道:‘我也不想害死师父,可是师父不听劝,如何是好?’火荧惑跪地求我道:‘师父,你救救我,你说有那把钥匙也无法破阵的,不如给左护法拿去破好啦,还可以换神仙逍遥散,救徒儿们­性­命。’这时水辰、土镇在门外小声道:‘师父答应了没有?你们快些,圣姬在催呢,别让师伯师叔们知觉了。’我才知他们都被徐鸿儒利用,哎,我萧遥平生只传了这几个徒儿,想不到都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禽兽。气得我背过气去,朦胧间觉得几个畜牲便在我身上、床头翻找,这么紧要的物事我岂能随身携带,他们当然没有找到。后来又听到水辰道:‘不好,有人醒过来了,快走!’几个畜牲才急急而去,我觉得头重得厉害,就昏睡了过去。”

众人才知事情来龙去脉,心想好在萧先生把钥匙藏在了别处,未让­奸­人得逞。少冲见叔孙纥所料不幸而中,心下更是难受。

众人把萧遥的四个弟子草草安葬了,都大元让副部首蒯火龙率部下驻守此处,他只带八名随护,扮作商旅与九散人同行。众散人劝空空儿把他孙女也留下,空空儿大摆其手道:“留在这儿我可不大放心,总之空空儿去哪儿,丁丁当当也去哪儿。”众人也就由他。一行人发轫向泰山进发。

中午时分便到了泰山脚下。正当艳阳高照,众人见路旁有个茶水铺,到棚下拣了几张桌子坐下,店伙儿立即为众人端茶倒水。众人途中早已说好,言多必失,有人时不可多说话,此时棚下还有两桌外人,一桌坐着三个僧人,一桌坐着四个带剑的女子,瞧模样都是武林中人,众人都闷声喝茶,只有都大元与欧阳千钟大声说话,这个道:“泰山之陡绝,能一口气爬到玉皇顶日观峰的可没几个。”那个道:“泰山算什么,黄山的天都峰你去过没有?总之同行三十人尽是好手,别人还没到半山腰,俺已在峰顶看日出了。”这个道:“天都峰也算不得什么,须弥山之高天下第一,高山仰止,俺老都飞步上山,面不红气不喘,坐观白云脚下过,笑看红日顶上升。”那个道:“须弥山虽高,总高不过灵霄宝殿。俺一步登天,坐在殿高处和玉帝吹牛。”这个道:“牛皮兄吹得这么大,小心牛皮吹破了。”那个道:“这个无须你担心,俺吹破了牛皮就不叫牛皮大王了。”

少冲刚来时便见那三个僧人中一个年老的面熟,坐下来再回头望时,见另两个僧人手中各拿了一本青皮线装书,随即想起那年老的是南少林寺见过的空乘,心想:“残灯大师嘱他把这两本经书送往嵩山少林寺,怎么到了这儿了?难道另两个和尚便是嵩山少林寺的。”只听其中一个僧人道:“这经中到底有何玄机,我两个愚笨得紧,就请师兄指点一二。”空乘一直闭着双眼,这时睁开看了他一下,摇摇头道:“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万法皆由心,不在书中寻。向外花工夫,都是痴顽人。”说罢又闭了眼。那僧人道:“《坛经》上云:‘自心既无所攀缘善恶,不可耽空寂寞,即须广学多闻,诚自本心,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我无人,直至菩提’,可见这经书是要看的。”空乘道:“三乘教法的十二部经典,是给人擦拭污浊的旧纸。”那僧人闻言气得无话可说。

另一个僧人道:“如此说来,这两本经书都是无用之物,不如烧了吧。”说着话晃亮火折,便要烧书,一只眼却瞅着空乘,见他不为所动,又收起书道:“师兄未把书带到,岂非有辱使命?”向前一个僧人道:“咱们一路上好言好语,还是不能问出个所以然来,看来不用强是不行了。”前一个僧人示意他小声,道:“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咱们到前面再说。”二僧起身付了茶资,架着空乘从道旁小路行去。

四名女子一直闷不作声的喝茶,当中一名着红衫的女子瞟了一眼三僧离去的背影,起身扔了几个铜板在桌上,低声道:“走吧。”四女一齐起身奔那小路,远远跟在那二僧后面。

刀梦飞向萧遥道:“这四女有古怪。”都大元道:“那个红衫女子仿佛哪里见过,啊,想起来了,她是花仙娘身边的红叶。”少冲经他一提,也想起在石宝山密林中见过此女,当时便是她叫少冲和祝玲儿走得远远的。烟花娘子道:“百花苑的人怎么也在这儿出现?瞧她们神­色­举止,似乎想向三个秃驴下手。”狗皮道人笑道:“百花苑好比一个女儿国,那些个婢女希罕男人事属寻常,只是明明有个貌比潘安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在此,她们睁眼不见,倒去寻那三个秃了顶的癞驴。小道好奇之至,要去瞧瞧。”少冲担心空乘大师的安危,当下便道:“我也去。”刀梦飞道:“两位快些回来,别惹什么是非。”

两人上了那条小路,走出不远,便听到打斗之声。循声潜到高处向下看去,见那四名女子与两个僧人相斗正酣,空乘箕踞于地动也不动,似被点了|­茓­道。四女身形飘逸,剑走轻灵,犹如四条彩带穿来Сhā去,那二僧使的是南少林寺的五祖拳,一招招勇猛刚劲,虎虎生风。

起初以二对一,这边绿衫、黄衫二女斗­性­­色­不过,渐渐招架不住。红叶见状弃了­性­空,来斗­性­­色­,成了­性­­色­一人独斗红叶、绿衫、黄衫三名少女,­性­空斗紫衫少女的局面。再斗了一会儿,­性­空长手一伸,一招“空手入白刃”夺过紫衫少女手中宝剑,顺手一剑从她咽喉勒过。绿、黄两少女见死了个同伴,喝斥声中剑都向­性­空指去。这下子­性­空应接不暇,顿时被红叶削去左手两指,绿衫刺中大腿,忙叫道:“师兄救我!”­性­­色­好不容易脱了纠缠,见事不妙,哪还理他,拔足便走。他刚转背,­性­空又被黄衫少女一剑从后心刺入,鲜血崩­射­了黄衫一脸,眼见是不能活了。红叶上前在­性­空身上掏了掏,道:“没有,定在那个臭和尚身上,快追!”三女施展绝顶轻功,飞身来追­性­­色­。

三女本以为­性­­色­并未走多远,哪知却失了他踪影,红叶道:“定是藏在这附近,分开找!此宝在我四姐妹手中丢失,回去不能向古姨交差,也是死路一条。”说话间三人分向三个方向查找。原来­性­­色­正是藏在了一处草丛里,见绿衫向这边找来,便要发现了自己,他当机立断突然暴­射­而出,一拳向她心窝击去。这一拳正中要害,绿衫闷哼一声滚入草丛。红叶、黄衫立时赶过来,两把剑顿时把他封得风雨不透。

­性­­色­一身南拳确也了得,出手时攻中寓守,有时夹守带攻,身法上吞、吐、浮、沉,手法上抖、摆、震、砸等,手法严守紧凑,快速连贯,使二女欲弃不成,欲退不能。拳打上、中、下三路,脚踢四面八方,进退闪展灵活自然,如猛虎,似蛟龙,气势磅礴,变幻莫测。斗到分际,­性­­色­突然一个“蝎子腿”反踢,把黄衫的剑踢飞,未待她反应过来,又是一记弹腿,顿时把黄衫踢了出去。此时剩下红叶一人苦苦支撑,­性­­色­道:“老子本来不想开杀戒,既然被你们识破,那就别怪老子辣手无情。”猱身欺上,挥拳打中红叶手臂,立将手她中之剑震落。红叶倒退数步,摸出腿上绑着的一对娥眉刺,仍是不肯罢休。

­性­­色­正要上前取她­性­命,忽觉左足被什么绊住,低头看时,却是黄衫少女死死把他抱住。吓得­性­­色­连甩,却无论如何甩她不掉,气急下右足踢对准她脑袋踢去。便在此时红叶的娥眉刺从后面刺到,正中他后背。本料这一击­性­­色­必死无疑,哪知­性­­色­自分将死,一只手做乾坤掷,正劈中红叶太阳|­茓­上,红叶当场七窍流血而死。

这边观战的狗皮道人、少冲看得不禁呆了,过了好一会儿不见再有动静,才从草丛中出来,到近处一看,­性­­色­也已绝气,死后仍是双手紧捂胸前,似生怕别人夺他怀里什么物事。狗皮道人道:“什么宝贝让他们如此拼命争夺?”伸手从­性­­色­怀中掏出一本经书和一个拳头大的物事。那《华严经》乃一本后世僧人血书的经书,并不稀奇,倒是那物事甚奇,看似芋头、山药、黄­精­之类,却有头有手,形似一个打坐的菩萨。触手温软,也并非长成|人形的人参。狗皮道人看着好玩,自言道:“这是什么玩意?”

狗皮道人同少冲回到那间茶水铺,将适才所见备细说了。刀梦飞道:“好在咱们九散人平日散处江湖,甚少参与教中事务,都兄弟又乔了装扮,没让这四个雏儿认出来。”众人看了那物事,都说没见过。空空儿道:“长得如此俊俏,给我的丁丁当当玩吧。”夺过便塞到玲儿怀里。玲儿见了甚觉好玩,拿着便据为己有,藏到怀里生怕别人来抢。众人不知此物何用,也就不与她计较。

这时少冲扶着空乘大师来到棚下,空乘向狗皮道人道:“这本《华严经》乃敝寺之物,还请施主还我。”狗皮道人见这本经书也没多大用,便给了他,道:“你是哪个庙的?大师形似枯槁,一看即知是个穷庙。”空乘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施主执著于贫僧之相,便是错了。”说罢走到铺中,向铺主要了些香烛纸钱到一棵前烧了,低声诵念往生经。狗皮道人问道:“喂,老和尚,你在超度谁啊?”空乘道:“两位同门师弟,还有四位女施主。他们业障深重,死后难脱轮回之苦,贫僧虽慈悲救度,还须他们自己迷途知返,悔悟前非。”

欧阳千钟道:“呸呸呸,大白天碰到给鬼做法事,真是晦气!喂,老和尚,你别念了,俺听着心烦。”说着便推了空乘一下,竟把他推跌在地。欧阳千钟用力也不太重,不想这老和尚如此弱不禁风。少冲正要去扶,玲儿已上前扶起,瞪了欧阳千钟一眼道:“你不爱听,我偏要听。”向空乘道:“你跟着我,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空空儿也道:“是啊,我丁丁当当要听经,牛皮老弟不想听,把耳朵塞起来便是。”气得欧阳千钟直翻白眼。

玲儿让空乘坐下来,问道:“大师念的什么经啊?”空乘道:“小施主心中有什么魔啊?”玲儿道:“我不知道。”空乘道:“那贫僧也不知道。”玲儿道:“我听着你的诵经声,心头便不难受了。”空乘道:“心魔作祟,不是我的经声能够制服。心生则种种魔生,心灭则种种魔灭。”玲儿跟着念了一遍道:“心生则种种魔生,心灭则种种魔灭……这是什么意思?”空乘道:“你听我诵经时,心头在想什么?”玲儿道:“在想你的经声啊?”空乘道:“这个时候有没有魔?”玲儿想了想道:“似乎没了。你的经声一停,他又来了。”空乘微微一笑,道:“那就是了。”

欧阳千钟道:“咱们该走啦,是不是也要带着这个和尚一起呀?”刀梦飞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老和尚要度人,咱们要杀人,当然不能走在一条路上。”众人起身上路。玲儿道:“你们走你们的,我不去啦。”空空儿急道:“这怎么行呢?你没人照顾,走丢了怎么办?”少冲道:“我留下来照顾他。”空空儿道:“也好,我两个都留下吧。”转头向众散人道:“你们先行一步,明日的这个时候我们赶上来。”刀梦飞留下两匹快马,道:“空空儿,你自己多加小心。”空空儿道:“我空空儿是死不了,自然死不了,用不着你担心。”目送众人渐行渐远。

这天傍晚,入闻香宫打探消息的担担和尚赶了来。空空儿迫不及待相问,担担和尚道:“闻香宫一切如旧,徐鸿儒果然是在宫中,但小僧并未当面见到教主,教主是生是死尚不得而知。也没见到陆护法。”空空儿道:“事情也不算太糟糕。咱们先呆上一晚,明日再去追他们。”这一晚众人便在茶水铺旁露天过夜,空乘念了一夜的经,祝玲儿也听了一夜的经。

次日一早三人与空乘分了手,骑快马来追众散人。

四人循着众散人留下的暗号,一路直抵古长城脚下,再向前去,已是山谷低处,遮天蔽日,道路难寻,人迹罕至。空空儿道:“哎哟散人们怕是有些不妙。”来到一处平岗,正见众散人、都大元都在围观场中两人打斗。上前一看,一个叔孙纥,另一个竟是与陆鸿渐。

原来陆鸿渐自大闹南少林、掌毙残灯大师后,又到兖州老家妻子的坟头坐了三个月。回宫途中接到教主王好贤的钧旨,说是扬州羊离观琼花重开,百年难得一遇,要他亲赴扬州,将此异种移回百花苑栽种。那教主夫人花仙娘先嫁与王森,王好贤夺了教位后也纳了这个后娘,对她万般宠爱,言听计从。闻香宫曾有一次蟠桃大会,当时教主及与会长老、部首都喝着烂如泥,花仙娘也是半醉酩酊,只有陆鸿渐一人喝着闷酒,不见酒相。花仙娘醉眼看人,不禁春心荡漾,摇晃着走上去故意倒在他怀里,指着偏殿道:“陆兄弟,我醉了,你抱我进去好不好?”竟是借酒意当众勾引他了。陆鸿渐是何等样人,虽然爱妻屠莹玉已死多年,他仍孑然一身,对别的女子正眼也不瞧,此时见花仙娘如此轻浪挑逗,不禁一皱眉,但碍于她是教主夫人,不便得罪,便把她扶正了道:“我也醉了,这就告辞。”起身欲行。花仙娘一只手牵住他衣袖,道:“扶我起来。”陆鸿渐只得把她扶起,哪知花仙娘顺势倒在他怀中,牵他的手往|­乳­峰上去,道:“我这儿好痛,你帮我按摩按摩。”陆鸿渐恼道:“仙娘请自重!”竟是拂袖而去。花仙娘自负容貌天下无双,媚功也是无坚不摧,想不到未让陆鸿渐动心,因恼生恨,自此之后撺掇教主老跟他出难题。而陆鸿渐也时常规谏教主远离酒­色­,勤于教务,花仙娘索­性­把他支开,到外面做些不轻不重之事,要他三年两载不回宫才好。她借用教主名义,陆鸿渐不敢违抗,无奈又去了一趟扬州,琼花是传说中花之极品,世间绝无,此行自然是没找到,再回山东时,徐鸿儒起事失利,早已名正典刑,又有教主钧旨传到,说是九散人暗寻魔神之剑,图谋造反,要他即刻赶去阻止。他想九散人平日散处江湖,淡泊名利,怎会一下子聚拢图谋造反,心下不免怀疑。恰好恩师出现,要他也去找那魔神之剑,便投泰山之北而来。

途中正与九散人相遇,刀梦飞劈头便问他道:“陆护法这会儿怎么不在宫里?”陆鸿渐正眼也不瞧他,冷冷的道:“我为什么要在宫里?”刀梦飞道:“徐鸿儒谋教篡位,此事合教上下均知,莫非右护法不知晓?”其实他说“徐鸿儒谋教篡位”,乃是徐鸿儒取代了王好贤占据闻香宫,陆鸿渐却道他说的是徐鸿儒起事造反之事,便道:“知晓又如何?你是什么身份,竟教训起我来了?”刀梦飞心系本教兴衰存亡,哪知身为护法的陆鸿渐竟对此不冷不热,又口出不逊之言,不禁大怒,右手按到刀柄上,便欲拔刀。都大元眼看两人说僵,急打圆场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同室­操­戈,让徐鸿儒坐收渔翁之利呢?刀兄弟,快向右护法陪罪。”

刀梦飞一想也是,一来顾全大局,二来也知陆鸿渐秉­性­孤僻,说的话并不见得便是心中所想,便欲道歉。忽听叔孙纥冷冷的道:“他何曾当咱们是自家人了?”陆鸿渐冷目如电­射­向他,道:“你此话何意?”叔孙纥道:“你投身我教,并非出自真心,不过想借我教之力报你的血海深仇罢了。右护法,不知老夫说的对与不对?”陆鸿渐一声冷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投身白莲教,起初确也有意寻个靠山,那是给名门正派的人逼的。恩师授我一身武功,两代教主对我也是洪恩浩荡,我陆鸿渐难道是知恩不报、狼心狗肺的人么?叔孙纥,我知你对我就任右护法耿耿于怀,老放在心里不舒服,咱们今日便来个了结,如何?”

原来昔年上任右护法逝世,叔孙纥自负德才兼备,满拟坐上右护法之位,哪知冒出个陆鸿渐,只因是屠一刀乘龙快婿,与名门正派之仇不共戴天,又深受王森赏识,当上了这右护法,他愤而出走。入了白莲教永世不得脱教,他只得做一个散淡人,从此不再过问教中事务,但一片忠心仍在闻香宫,本教有难,他当然不能置身事外。此时与陆鸿渐狭路相逢,本已心中有火,又见他大摆威势,似乎对本教兴衰存亡漠不关心,心头这口气不出不快,当下道:“好得很!”一掌疾如迅雷,向陆鸿渐顶门按落。

陆鸿渐一错身已然躲过,叔孙纥又连拍两掌,陆鸿渐两闪两下,道:“这三招是看在同道教友份上。”身子猛然间斜飞而出,半空中一个翻身,伸出一掌,击向叔孙纥肩头,这一招“鸿渐于陆”当真如真似幻,令人不知掌在何处,人在何处,他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叔孙纥心下微惊,立身却稳如泰山,双掌虎口相合,­阴­阳相对,猛地双掌回旋,­阴­阳倒转,手中卷出一道暗劲,如飓风般把半空中陆鸿渐包裹住。陆鸿渐急用袖子卷住旁边一株大树,左手向地面平空拍出一掌,借那回弹之力向旁一错,才摆脱那股暗劲纠缠,当即一个“回翔式”半空中身子转了个直弯,跃到叔孙纥身后,一掌快如闪电拍向他后背。这个拐弯在别人看来,直是绝无可能。叔孙纥也没想到,便觉寒风飒飒疾袭后背,要闪已是不及,只有运气于背接他一掌。

旁观众人见此惊心动魄,齐声低呼。陆鸿渐见他不躲,心念电转:我难道就此打死他么?急中不及收掌,右边衣袖卷住左臂往旁一拉,这一掌斜出三寸,与叔孙纥擦身而过,正打在一株桐树上。最奇怪的是,那树在陆鸿渐掌击之下竟未断折,就连颤动一下也没有,但不久众人都闻到一股草枯木朽之味,树上桐叶为山风一叶,一片片坠落如雨,不一会儿掉了个­精­光。叔孙纥心想:“假若刚才那掌拍中,自己又会怎样?”他从未见过陆鸿渐身手,今日领教,才知他荣任右护法并非仅仅受宠之故,武功也远在己上。

都大元道:“好了,两位化­干­戈为玉帛,同心携力,除灭乱贼。”陆鸿渐道:“我为什么要与他同心携力?”萧遥道:“徐鸿儒弑杀教主,谋教篡位,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希两位以大局为重,私人恩怨这就揭了吧。”陆鸿渐道:“徐鸿儒何时弑杀了教主,萧先生亲眼所见?”萧遥一时语塞。狗皮道人道:“担担和尚去了趟闻香宫,黄眉毛,你过来向右护法说说,在宫里见到了什么?”说着话把担担和尚拉到陆鸿渐面前。担担和尚瞧瞧众散人,又瞧瞧陆鸿渐,垂眉摇头道:“小僧上到峰顶没甚收获,但也不是空袋而回,小僧只见到了徐鸿儒。”陆鸿渐一惊道:“姓徐的没有死?”萧遥道:“右护法,其实你我都只猜对了一半,在九龙山起事造反的是徐鸿儒的替身,他本人早已入宫篡夺教位。”陆鸿渐闻言更惊,心想:“九散人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全然不信,徐鸿儒行此瞒天过海之计也是极有可能的。当真如此,我前几日接到的教旨已非王好贤所下,乃徐鸿儒假传旨意,借我之刀除去九散人。”他人本­精­明,但有时意气用事,未免糊涂一时。此时静下心一想,便明白了十之八九,但他极好面子,不说是错怪了九散人,只道:“如此说来,我们都上了徐鸿儒的当?”

萧遥道:“徐鸿儒在我们中安Сhā了内­奸­,知己知彼,才做的如此得心应手。”陆鸿渐道:“萧先生说的可是圣姬?嘿,其实我第一眼就看出她是冒充的,真的圣姬只怕已被他们害死。”

少冲听了陆鸿渐之言,才明白当时他为何对来劝他的美黛子下毒手,自己险些害了她,又想到美黛子能为自己连­性­命也不要,便不是成心骗自己,当有她不得已的苦衷。美黛子险丧其手可说是自找,残灯大师乃当世大德高僧,竟也遭其毒手,念及此愤然走出来,指着陆鸿渐道:“陆前辈,残灯大师慈悲为怀,只不过劝了一回架,你便杀了他,还有吴越楼头二十三条人命。你难道不知错么?”

陆鸿渐当日没想到残灯竟不还手,之后心中也有一点悔意,但此时为一个后生小辈当众指摘,老脸放不下来,作­色­道:“又是你这小子!”衣袖一挥,向他劈面打来。少冲暗运混元太极功,双臂如环往他衣袖上一圈,立将其圈在环中央,千钧之力化于无影。陆鸿渐奋力回夺,衣袖才脱出那股暗劲的牵扯,却也未损分毫。当日南少林一战,两人比的是身法,今日比的是功力,只一接手,各自对对方都大为惊佩。陆鸿渐哈哈一笑道:“能冲撞老夫的小辈,你算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哈哈……”大笑声中迈步而去。少冲瞧着他略显苍老的背影,心想:“若非他害死残灯大师,论他今日之行事,倒不失为一条好汉子。”

刀梦飞等人对少冲道:“少冲兄弟,陆护法为人如此,你倒不用与他计较。”“少冲兄弟犯不着为名门正派的人抱不平,伤了同道教友的和气。”“要除徐鸿儒,还得倚仗右护法才行。”玲儿拉着少冲的手道:“这个独臂鬼对人凶巴巴的,以为天下人都怕了他。哼,我才不怕啦。傻蛋,下次他再对你蛮横无礼,你便使那个‘圈圈’功夫,把他左臂也折了,瞧他怎么吃饭。”她还记得当日掌门人大会上少冲把完颜洪光胳臂折断,大快了人心。众人听了玲儿之言,都觉她初生牛犊不畏虎,说的是孩子话,也没在意,却吓坏了空空儿,生怕陆鸿渐听见了为难玲儿,把玲儿拉过来捂住嘴巴,道:“好丁丁当当,这话说不得。”

众人又向前行去。少冲问萧遥道:“魔域之渊的入口可有了些眉目?”萧遥道:“据我推测,当在这方圆五十里的幽谷之内,但事隔数百年,昔日沧海今日桑田,那八道门户恐怕早已湮没无闻,就算遗迹尚存,也绝非一时半刻能找到。”

众人从东面入谷,每到一处,便分头四处查寻,然后做上记号,如此过了三天,仍是茫无头绪。有的道:“本教历代教主都派大批人来此寻找,没听说找到的,咱们多半也是白费工夫。”有的道:“江湖故老相传,许多年前,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齐心协力将一批为祸人间的恶人关入一个叫‘幽冥地府’的地宫,也即‘魔域之渊’,谁也不知其所在,后来起传起邪乎,说关入的不是人,而妖魔鬼怪、魃魅魍魉。地府之门开启,妖魔鬼怪将重入人间作乱,但凡有胆大的入宫探奇,无一个活着出来,再后来人人都避言此事,故而知道的人也越来越少。”有的道:“要不然根本就没这个地方,我看是传说而已,好事之徒附会编造,后人见其言之凿凿,便信以为实了。”萧遥道:“我也曾有此怀疑,不过我翻阅历代典章、经疏,自我教初创以来便有此记载,其后虽说法不一,但都肯定确有其事,当中以《沉冤录》所载最为详尽,陷入地宫的是真英雄,算计他们的才是伪君子。嘿,凡夫俗子,岂能明白屈子何以行吟泽畔?嵇康何以临刑抚琴?”众人便问他书中载了何事,萧遥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只不说话。想是冤情之重,连他也难以启齿。

空空儿这时找到担担和尚道:“黄眉毛,你瞧瞧你那布袋里有何好玩的物事,我的丁丁当当又闹不开心了。”狗皮道人道:“让你别把你孙女带来,这不,麻烦了吧?”空空儿道:“去!又没麻烦你。”担担和尚解开绳结,朝袋里看了看,说道:“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一件一件的往外取拿,布袋里装的物事倒是不少,但找了半天,不是破旧的衣物,便是无用的废物,担担和尚不禁皱眉道:“好些日子没做大案了,好玩的都卖了喝酒了,这会儿哪里找去?”说着话取出两本经书,道:“那老和尚半夜念经,比灵隐寺的和尚还讨厌,本想偷些值钱之物,没想到他身上就这两本经书,谁叫我偷瘾又犯了,连这破书也偷?”顺手一扔,经书掉入旁边的小溪中。

少冲听见他说话,知是空乘大师之物,心想这两部经书对空乘大师极为要紧,黄眉大师什么不好偷,却偷人家的经书,偏又扔在这荒山野林中。当下快步上前拾起,道:“空乘大师失了书,必定着急,我替黄眉大师还给他。”担担和尚道:“那也由你,但千万不可说是小僧偷的。”少冲见那本《华严经》湿了大半,便一页页摊开晾­干­,却当他翻到中间一页时,发现湿处血字顺着一条条纹路洇开,纹路间又有“泰山”“济水”等字,他大是奇怪,叫众人来看。众人听说,都拥上来,刀梦飞道:“这不是泰山以北的地图么?”萧遥一惊道:“什么?让我瞧瞧。”众人把书递给他,萧遥看了,突然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快把那本书也浸湿了。”少冲立即把《楞伽经》在水中浸湿,过一会儿翻开看时,中间一页也现出一幅地图来,隐约可见“生”“死”“杜”“伤”等字样,萧遥看了,道:“这是‘八门颠倒连环阵’示意之图。”说这话时,禁不住双手颤抖,想是事情太过凑巧,兀自不敢相信。这两张图至关重要,如此得来,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Сhā柳柳成荫。

众人不禁一阵欢呼,把担担和尚、少冲抱起抛上半空,称他二人是大大的功臣。[手机电子书 ]

萧遥尽力平静内心的激动,把那幅泰山地图细细看了,点了点头,再看那幅阵法图解,不禁陷入了沉思。庄铮问道:“这阵法能解么?”萧遥道:“从生门入,转杜门、趋惊门、退休门、进景门、走死门、跳伤门、到开门,这不就破了么?哎哟不行不行,这八门是循环的,等到了开门,甲又回到了生门。倘若再转回去,甲又遁入惊门。……”欧阳千钟道:“什么这个门,那个门,萧先生,到底行不行啊?”刀梦飞道:“牛皮兄,萧先生在想呢,你别打断他。”

欧阳千钟道:“先找到地宫入口再说,破不了阵,大伙儿冲进去,不信没人拿到剑。” 众人以为然,便由都大元及其十员健卒头前开路。地图上泰山之南有大汶水,之北有济水,南北之间有一段齐国修筑的古长城。顺着那地图的指引,一路寻到古长城脚下一片乱石堆前。萧遥道:“便在这左近了,共有八道入口,大伙儿分头查寻。”众人想着地宫之门将启,激动得热血沸腾,散开各处查察。长城到此成了一片废墟,乱石间皆是齐膝的野草,拔开来时见锈迹斑斑的断戟残剑,此处乃一古战场,曾经烽火连天、死尸蔽野,尚有些许遗迹亦不为怪。

不多久就听都大元叫道:“这里有道门户!”众人忙奔上前去,见是个无门的石窟,到里面一看,石窟不大,壁上绘有人兽之形,大都风化斑驳,知是远古的壁画,都摇了摇头退出来。都大元道:“原来不是,大伙儿再找!”

萧遥体力不支,一个人坐在石上歇气,一边观看地形,忽觉有段城墙修得不妥,他一时奇怪,站到高处再看,心想:“瞧这长城延伸走势,占据险要,不应在彼还建一个碉堡,多修一段城墙。”他到近处看时,见其砖石、泥沙较新,悟道:“原来如此,此处并非齐国为防御鲁楚所修筑,乃后代重建添筑,大概晚了一千余年。”忽又生出新的不解:“如此大规模的工事,当非民间所为,千年之后还有什么战事,值得朝廷在此修筑城墙?”他心下一算,千年后正当赵宋当政,突然想到什么,拍掌叫道:“我明白啦!”

众人正在四处查找,忽听叫声,都聚过来道:“萧先生,你明白了什么?”“萧先生是不是脑子想坏了,这可大大不妙。”萧遥足踏八卦步,走到一处,指着一面墙道:“刀兄弟,你把这面墙拆除了。”刀梦飞领命用牛角尖刀刨去砖间的泥沙,众人帮着一块块取下来,露出一个豁口。众人齐声惊呼,有人燃着火把,向里探了探,见里面是幽深的暗道,有石阶通向下方。都大元道:“还是我打前锋。”便欲进去。

萧遥道:“不忙!按八阵图的方位,里面有八道门户。”众人不禁愣住,问萧先生道:“走哪道门进去?”萧遥道:“此阵巧夺天工,要破实在千难万难,不过那位设计阵法的卓居士似乎有意留了一手,你们看!”他把经上显现的八阵图给众人看,众人见那图中有根红线由死门发出,沿伤、杜、景、休、惊、开各门,指向生门,不明所以,瞧向萧遥。萧遥道:“兵法有云:掷之死地而后生。本来八门颠倒,变化无常,任一条路线都极可能是死路一条,卓居士故意留此一条生路,方便进出,别人也意想不到。”庄铮道:“既然这阵法是设计来害人的,那位卓居士何以留此生路?”萧遥道:“这我也不甚了了。此阵由那卓一雄主持设计,我曾派弟子收集他的相关遗物,考证他的生平如何、有何志趣,但自那件事后他也不知所踪,并未一件遗物留传后世,就连同代诸贤俊的文章典籍中也未提到他。”众人心想:“萧遥为了完成先教主的遗嘱,倒费了不少心力。”萧遥道:“这里还有一个难处。就是你们须听我调遣,不得擅作主张。”一路上众人都听从萧遥指挥,他说这话,是给陆鸿渐听的。陆鸿渐一笑,道:“就听你一回,那又怎的?”萧遥道:“好极!都部首,你率你的十名手下守住入口,谨防有人捣乱。余人都随我从死门入。”

都大元随即布置人手。刀梦飞问众人道:“谁走前面?”眼光瞧向欧阳千钟。欧阳千钟一拍大肚,道:“我才不怕呢。孤坟野鬼、害人妖­精­都是我的坐下骑、马前卒,这个,萧先生,这真是幽冥地府的入口么?”说了大话,却又首鼠两端,迟疑不前。烟花娘子道:“牛皮大王,你只会吹牛皮,是不是怕了?”欧阳千钟道:“谁说我怕了?我能驱鬼呢,不信我给你们带路。”拿着火把进去,终究心虚,又退了出来,道:“鬼都吓跑了,那还有什么好玩?还是叔孙老匹夫走前面。”陆鸿渐大笑一声,道:“老子不信这个邪。”当先钻了进去。众人一个个跟在他身后。空空儿要玲儿留在外面,玲儿道:“不行,我要跟着傻蛋。”

下行不远,便遇着一道­精­钢铸成的门户。狗皮道人道:“萧先生,钥匙呢?”就见萧遥取下发簪,笑道:“这不是么?”那簪腰有钥齿,但Сhā在发间竟跟寻常的发簪没什么两样,也难怪萧遥的五个弟子没有发现。众人正要开门正要进去,却听马蹄声疾,来了一大队人马,竟是玉支、跛李及十三太保等众。赵大哈哈笑道:“咱们不必费心了,有人帮咱们找到了‘魔域之渊’的入口。”众散人心中都是一个念头:“不打发了这帮人,怎能安心进阵?”便都退了出去。

玉支跳下马,径直向众人走来,说道:“留下钥匙,放你们一条生路。”刀梦飞一扬手中刀道:“有本事来拿吧。”玉支大怒,大掌一挥,向刀梦飞而来。刀梦飞见他一掌来得霸道,叫声“哎哟”,挥刀挡格,哪知玉支顺手反撩,竟把刀夺了去,折成两截,其中一截向萧遥飞掷而来。叔孙纥扁担一挡,早将其打飞,跳出来不搭一言,向玉支连戳三下。这三下看似平淡无奇,玉支却吃惊非小,忙用手中半截刀封挡。

那边跛李也下了马,双耳辨声,一步步走了过来。陆鸿渐一个飞身,双掌向他俯击而去。跛李鬼头杖一封,却不禁倒退了两步,跟着平地纵起,迅疾绝伦的爪法攻向陆鸿渐,两人纠缠到一处。两人身法都出自“幽冥大法”中的“鬼影迷踪”,陆鸿渐习了一半,转练腐化掌,跛李则专注于“幽冥大法”中的“蝙蝠功”,直练到双目变盲,武功大成,其“幽冥鬼爪”当真如神出鬼没,变幻莫测。

欧阳千钟、刀梦飞、狗皮道人、烟花娘子、都大元等人也者都与十三太保恶斗起来。九散人身怀绝技,除了萧遥不会武功,余人武功均是不弱,但也参差不齐,当中以“货担翁”叔孙纥武功最高,空空儿、庄铮其次,刀梦飞等人再其次,欧阳千钟长于吹牛,担担和尚长于偷盗,自保有余,攻敌不足。

空空儿见来敌颇众,怕散人们吃亏,把玲儿交给少冲道:“老弟帮我看好丁丁当当,我去助老朋友。”一溜烟冲入战团。就见阿岐那被空空儿和都大元夹攻,使出般若盘陀掌法,借此之力,还施彼身。

庄铮道:“萧兄坐在这儿左右无事,不如听我抚琴一曲,如何?”说罢,盘膝坐地,清风立即把琴奉上。萧遥拨动琴弦,弹出一曲《破阵子》,众散人正在激战之时,忽闻此曲­精­神大振。

这时长城的墙头忽然出现六个人影。当中一人拍手道:“这里好热闹。喂,咱们打赌,我坐庄,赌徐鸿儒这边赢,你们来不来?”另一女子道:“来便来,我赌徐鸿儒输,赌银三千两银子。口说无凭,立个字据吧。”先那人道:“这个时候就免了吧,有谷主作证,你还信不过他么?‘花痴’,你呢?”另一个细嗓音的道:“眼下这情势,当然是徐鸿儒占的赢面大,我赌……”这时忽见九散人阵营中一个少年双掌齐出,顿时打倒了七八个大汉,又见陆鸿渐袖子横扫,便听呛啷啷声不绝,十来个红巾大汉的兵刃脱手,他本想赌徐鸿儒赢,当即改口道:“我赌九散人赢,纹银三百两吧。”他话一说完,便即后悔。原来他见少冲被四个高矮胖瘦四个胡僧围困,掌力并不见得如何厉害,陆鸿渐又和跛李斗得难解难分,当下说道:“老鬼,我现在赌徐鸿儒赢还行么?”老鬼道:“不行不行,老大、老三来不来?”老大道:“九散人暂处劣势,未必不能成功,如咱们一般,总有一日扬眉吐气。我赌九散人一边赢。纹银三千两。”老三牛嗥般的声音道:“老子赌徐鸿儒赢,也是三千银,嗯,老子可不是跟大哥作对。”他一口一个老子,对那个大哥俨然不敬,但他这般自称惯了,改口不易。那老鬼略一沉吟,道:“赌徐鸿儒赢共是六千两,赌徐鸿儒输共是三千三百两。嗯,老鬼这下可赔大了。”说道:“谷主,你老人家也买个庄吧。”心中盼他赌徐鸿儒输。那谷主道:“我赌哪边赢,哪边便赢,你信不信?”老鬼道:“谷主想赌九散人一边赢么?好吧,也是纹银三千两了。”其实那谷主也并非此意,既然老鬼心急乱说一通,便轻笑一声,又注视场中情势。

这六人正是南宫破败及恶人谷“五毒”。

场中形势于九散人越来不利,欧阳千钟被阿岐那拍中一掌,就此卧地不起;烟花娘子、狗皮道人、刀梦飞均被十几个大汉困得脱不开身。沙老鬼笑呵呵的道:“徐鸿儒赢了,我老鬼稳赚三百两呢。”南宫破败道:“那倒未必。”话音刚落,就见身形从城墙上纵下,冲入圈中,指东打西,指面打北,所向红布军无不披靡。沙老鬼顿时一呆,道:“谷主耍赖,这一庄不算了。”毛亮不依道:“你何时立过规矩不许咱们帮忙的?要是不赌了,先赔我三百两银子来!”

萧遥道:“少冲兄弟,魔神之剑万万不能落入徐鸿儒及恶人谷一伙之手,情势紧迫,只有烦你闯阵,记住:由死门入,沿伤、杜、景、休、惊、开各门,进入生门,走错一步,万劫不复,且记且记!”少冲见九散人足可支撑一两个时辰,暗自紧记了路线,拿火把转身进了入口,找到锁孔Сhā入钥匙,轻轻一扭,“咔嚓”声中铁门向上提起。这门厚有尺余,足有千斤之重,便是千斤炸药也难以炸毁,更非人力所能施为。

门开后从石阶下去是一个大厅,果然并排有八道洞开的门户,门首各标有“生、死、景、休、伤、惊、开、杜”的大字。少冲正要从那死门而入,忽觉背后有人跟来,转身看时,见是玲儿,道:“你怎么来了?你在外面等我便是。”玲儿死死拉着少冲胳膊道:“不嘛,我怕你会扔下我不要了,我要跟着你。”少冲道:“这里面有妖魔鬼怪,你不怕么?”玲儿道:“傻蛋不怕,我也不怕。”少冲知她脾气倔犟,此时情势不容耽搁,也无暇与她多费工夫,便牵着她小手,道:“你跟着我,可别跟丢了。”

死门内偌大一个石室,当真是死气沉沉,刺鼻的气味熏得二人透不气来。火光所及之内,烟雾缭绕,上不见顶,下不见地面。虽说这条路线不会触动机关,但少冲仍感惴惴,生怕有什么意处发生。一步步挨着前进,倒也都是脚踏实地,好一会儿才达尽头,见有一道门户,门首标了一个“杜”字,心道:“过死门,转伤门,这是杜门,进去不得。”向旁边找去,又有几道门户,当中便有“伤”门,少冲­精­神一振,道:“是这儿了。”便进了伤门。

原来八门相连相通,不识路线之人乱冲乱撞,自然会触动机关,死于阵中。少冲按着那条路线,出伤门,转杜门,过景门,经休、惊、开各门,一路虽遇惊险,仍是平安无事。

来到一道铁门前,门上贴了封条,上云:“乱世妖魔永镇于此”,封条齐缝而断,显然封后此门又经开过。少冲推开了门,用火把在前探路。玲儿见了那八个字,早吓得缩身少冲身后,紧紧攥着少冲的胳膊。没走几步,便踩着什么物事,荡起阵阵刺鼻的尘埃。借火光一看,见是一堆骷髅,年深日久,连衣物都已腐烂成灰。玲儿大惊小怪的不肯深入,少冲安慰她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咱们找到那把魔神之剑,便是万魔之主了,大魔小妖通通听咱们号令。”

石室颇大,一路走过去,横七竖八的摆了好几具骷髅,有的双手抱胸,有的蜷成一团,瞧模样都是死前身受重伤,还有的站立不倒,有的头颅上仰,双手指天,似乎死前受了极大冤屈,兀自死不甘休。少冲知他们都是被英雄豪杰关入此处的无恶不作的大恶人,也不理会,再向里面找去,火把正照见一个生人的面孔,面相甚是凶恶,吓得二人大叫声中火把落地,抱成一团。但隔了许久不见有何动静,少冲转过脸去,火光摇晃间,见那人仍趺坐不动,他大着胆子拾起火把向那人照去,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人已死,不过历数百年而不坏,面­色­如生。他曾听人说过,有的得道高僧死后尸体不腐,犹存异香,还有一个掘墓大盗从一座汉墓中掘出一具女尸,尚面然如生,擢发可数,此乃死前沐浴香汤,死后体内又浸有药物之故,不足为奇。少冲见他长似庙里的泥塑罗汉,心想他既是大­奸­大恶之人,便不是得道高僧,多半嘴里衔了夜明珠,死后浸了药物之故。他再向四周找去,突听室顶“咔咔嚓嚓”几声异响,他料到不好,迅即抱起玲儿向旁扑倒,几乎同时,八枝火箭自二人上方­射­过,跟着又有八枝反方向­射­回。待没了动静,两人抬起头,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少冲心想:“莫非有人闯了进来,引动了机关?”他未久多想,忽然轰隆隆声大作,一个巨大的铁球向二人立身处快速滚了过来。此时已不及闪避,他急忙一掌把玲儿推开老远,便在此时铁球滚到,他挺胸抵住,但铁球来势迅猛,把他直冲向石壁,少冲自知撞上石壁便是粉身碎骨,就在即将撞壁的一刹间,他借铁球之势向后纵出,在壁上一弹,斜飞到了一旁。脚刚落地,铁球撞上石壁,响声以极强的冲击力发出,震得少冲脑中一空,突然没了知觉。

玲儿离发声较远,冲击力大为衰减,只听见一声剧响后,四面墙壁回响声久久不绝,她捂了双耳,撑起身来寻找少冲,见少冲躺地不动,心中一紧,抱着他叫道:“傻蛋,你怎么了?你不能死啊,……”她本就体弱,一时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歪倒在少冲身上。

但不多久玲儿就醒了过来,一摸少冲没了呼吸,抱着他放声大哭,道:“傻蛋啊傻蛋,说好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的,你别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少冲却哪里还能听见?玲儿哭着哭着,觉得此生再无生趣,站起身便向前面一面墙上撞去。她体弱力小,这一撞只是昏了一会儿,睁开眼见自己还活着,心下着恼道:“这该死的壁头,害死了傻蛋,却为什么不让我死?”撑着过去不停抓打石壁,直到十指鲜血淋漓,她兀自不觉痛。

玲儿折腾得累了,躺在地上嘤嘤抽泣。室内火光未熄,她一瞥眼见到那石壁上铁钩银划刻了许多文字,又有人的图形,当中有两句正是练气的法门,只随口念了一下,竟是气随意动,体内隐隐有真气流窜,顿时清醒了许多,她甚感好奇,强打­精­神往那前面看去,

只见数行用剑尖刻划出来的字迹,见是:“悲夫生不逢时!可法,知己也,奈何因我而死。天耶?人耶?千载而下,人或言我杀友不义,或言我善恶不分,卓某有何颜面苟活世上?我自横剑向天笑,且由俗子论短长。”字迹棱角分明,悲愤之情显见剑端。那“长”字末笔既长且深,似乎书到最后怨愤难纾,着力一挥而就。

离此不远,又有几行字云:“不知机者为君子,知机而不用者为圣人。我知卓兄为真圣人,必无害我之意,当来此地收我之尸,故留下‘一合相功’,卓居士练此功济世度人,以正天下人之误,亦可还你清白。此功疗千伤治百病,生死人而­肉­白骨,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上下两刻,汝当循序渐进,不可贪功冒进,功成圆满,你我地下相见有日。上刻曰:……”

玲儿见有“疗千伤治百病,生死人而­肉­白骨”等语,不禁心为之一喜,当即去看“上刻曰”后面的句子。她向来不喜练功,在大师兄、白姐姐督导下才学了一套玉女素心剑法,此时为了救傻蛋的命,就算拼了命也要把此功练成。哪知上刻的语句易懂之极,虽有不少佛家奥义,但玲儿人本聪慧,自听了空乘大师讲经,五蕴三乘倒也知晓一二,不一会儿便已领会,再去看下刻的句子。下刻语义甚为艰深晦涩,她只看明白了两三句,心中烦燥,又去看上刻,哪知适才一读便通的句子,一下子变得深奥起来。她气为之一沮,颓然坐地,心道:“我本就没有学武的天分,何况这壁上明明说了,‘循序渐进,不可贪功冒进’,岂是一时半刻能练成?等我练成了,傻蛋死去已久,如何救得回来?”她转头看了傻蛋一眼,又想:“除了练功,我什么也不能做。”突然又有了信心,站起来再看上刻。她已大半天没有进食,此时饥肠辘辘,头眼昏花,怀中一摸,自以为摸了个山药,一边吃,一边看壁上的语句。这一回不知何故,上下两刻都是一读即懂,她大为高兴,忽觉那山药吃起来香甜无比,向光一看,哪是什么山药,原来是那个长似菩萨模样不知何名的东西,也不知能不能吃,此时她哪里顾得许多,把剩下的一口吃完,再去看那些图形。

图中人形姿势甚为怪异,有的双手撑地,双腿交叉夹于颈后,有的似金­鸡­独立,双掌合于胸前,还有单臂撑地身子倒立,双腿平展,有的身子扭曲如蛇,最难的是跏坐,要上身挺直,双脚交叉压在大腿上。每幅图下又配有相应调息、观想的法门。玲儿习练过玉女素心剑法,身子柔若无骨,做起来并不太难。她按着每个姿势做了个遍,出了一身香汗,只觉­精­神大振,全身血脉畅通,连从前的毒瘾也一并解了。

据传,凡松脂入地百年名为茯苓,千年而成琥珀,三千年则感山川秀气,日月­精­华,赋­性­成形,名曰­肉­舍利,乃灵药中的上品。相传人服之后遐举飞升,以无入有,可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以之为肥,可培育延寿美容之灵草,亦能长出世间第一等的毒药。当日王森从番僧手中得了一对,养在石佛庄,王森入狱后,司空图、郑国泰各得了一个,花仙娘利用蓝孔雀从司空图手中赚回来一个,另一个也辗转易手,终于还是被她派出去的人找到,但在送回宫的途中遭两个和尚抢去,花仙娘随即派红叶四人追夺。没想到四女追到了二僧,却是同归于尽,九散人谁也不识,少冲也不记得了,玲儿拿来当玩物,又当作食物的吃进肚中。只是她如此吃法未免小用,内功却无意之中大增。寻常人练那“一合相功”须从“瑜珈功”打根基,内功大成后方能役物遐举,倘若急于求成而不打根基,便如三岁孩童拿大刀,势必太阿倒持反伤自身。玲儿有­肉­舍利之助,“一合相功”竟是一朝功成。

玲儿按着壁画中的法子,把少冲头下脚上的倒立起来,在少冲的膻中、气海等处按摩。其实少冲并未绝气,只是当时为那撞击之力一震,真气阻塞不得畅通,大脑虽是清醒,却如被魇魔魇住了一般不得动弹,一经玲儿按摩,触动少冲体内的快活真气,打通阻隔,流遍全身,少冲大大的出了一口浊气,如梦方醒,抱住玲儿道:“玲儿,是你救了我么?”玲儿更是欣喜万分,道:“傻蛋,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呸呸呸,不说晦气话。你能不能走路,咱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少冲道:“找到魔神之剑没有?”玲儿道:“哎呀,你不说我倒忘了。你躺着别动,我去找。”打火把四处查找,忽在地上找到一个长匣子,打开一看,不禁喜叫道:“找到了!”那匣中躺着一柄铁剑,剑鞘、护手上纹有螭虎图案,通体乌黑。玲儿伸手去拿,只觉甚沉,双手用力才拿了出来。下面还有一个黄布包袱,她一时好奇,打开来看,忽觉眼前金光迷眼,竟是一件金丝织就的披挂。玲儿大喜之下,展开来披在身上,前后转了一圈,只觉穿在自己身上再合适不过,道:“这把剑没什么稀奇,倒是这件宝衣我非要不可。”

少冲坐地行了一会功,元气恢复了大半,睁眼正瞧见玲儿身放金光,仿佛活菩萨一般,又惊又叹,过来提起那柄铁剑,道:“多半便是了。白袍老怪王森曾说,此剑一出,便是正道劫难、魔道大兴之时,不如此时毁了,免得贻祸无穷。”运足十成劲力,扬手向那铁球飞掷而去。料想这一撞那剑不断也有所损伤,就在剑即将撞上的瞬间,忽见一个人影一闪即到,竟把那剑接了去,哈哈笑了两声,转过门去了。

少冲大惊,一来此人来无踪去无影,什么时候进来的两人都不知觉,二来那剑上有自己的十成功力,飞掷之中足可穿金破石,没想到竟被他轻易接去。听此人笑声,也绝非认识之人,不禁大为忧急,拉着玲儿的手,道:“他把剑拿走了,快追!”可是出了石室,哪里还有那人的踪迹?料想那人既能全身进阵,必是尾蹑而来,也当顺原路返回,便由开、惊、休、景、杜、伤、死门,一路快步追赶。

出死门上石阶已到地面,见九散人与玉支、跛李等斗仍在厮斗,便问坐在入口旁的萧遥、庄铮二人道:“适才可见到有人出来?”萧遥正要说话,忽见到祝玲儿的装束,慌不迭双腿跪地,向祝玲儿口称:“明王座下弟子萧遥,参见圣尊!”庄铮、少冲都大惑不解,玲儿更是摸不着头脑,向萧遥道:“喂,你在拜我么?”原来萧遥见她身着白莲教传说中的“金缕羽衣”,一时间误以为莲祖下凡,听她说话才回过神来,说道:“找到了金缕羽衣,自然也找到了魔神之剑。剑呢?”少冲道:“我问你适才有未见到人出来?”萧遥摇头道:“没有啊。”少冲道:“有无人进去?”萧遥道:“你和这位贤侄女进去后不久,有个蒙了面的老和尚直闯过来,庄兄也挡不住,让他抢走两部经书后进去了,可是并不见他出来,多半陷入阵中。”说到这里,猛然间地动山摇,雉堞上磨盘大的石头砸将下来。

庄铮扶着萧遥,少冲牵着玲儿,四人忙向安全之所奔去。变故突生,战圈中的群豪都停了械斗,往更远处退走。那碉堡渐渐坍陷,地下炸声此起彼伏,整个山头都落了下去,烟尘四起,黄沙飞扬,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平静。如此惊心动魄,众人都看得呆了。

少冲见那烟尘中现出一个灰袍老僧的身影,知道是他拿走了魔神之剑,向众散人道:“我有要事,你们不必管我。”提一口气,身子疾­射­而出,足不点地的向那老僧追去。萧遥道:“哎哟不好,这小子想把剑据为己有。”陆鸿渐闻言,也是提气向少冲追来。那边跛李如影随形,紧跟陆鸿渐其后。

第二部 慧剑心魔 第廿四回 关山飞度

其时天­色­向晚,少冲转了几道山岭,见那老僧三晃两晃,踪影不见。陆鸿渐跟着追至,向少冲道:“我早知道你是名门正派的人,心在曹营心在汉,想把剑拿走,可没那么容易。”少冲也不相瞒,说道:“不错,我当时便想把剑毁去,可惜被人抢了去,尚不知他是何来路,是正是邪。”陆鸿渐闻言一怔,道:“你说恩师拿走了剑?”他眉头微蹙,似乎想到了什么。

少冲问道:“他是前辈的师父?”便在此时,少冲忽见跛李身子一纵如隼投林,向陆鸿渐鸷扑而来,急叫道:“前辈小心!”陆鸿渐早已听到背后风响,一个“鹞子翻身”,却到了跛李身后。跛李手挥鬼头杖,又与陆鸿渐纠斗在一处。如两只杀了眼的老鹰,盘旋往复,搏击长空。陆鸿渐神思不属,斗到分际,忽觉背头被什么咬了一下,挥袖拂去,把一只蝙蝠打落在地,他略感惊异:这是什么蝙蝠,竟来咬人!就这么一分神之际,跛李鬼头杖敲到,他下腹受击,顿觉五内翻腾,急跳开丈远平息。又觉咬处麻痒,已知中毒,惨然笑道:“吸血头陀,蝙蝠功能练到你这个地步,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他与跛李斗了大半日,自觉武功上稍胜他半分,但他没想到天黑后,跛李会用蝙蝠作为活暗器,因此遭了他道,说此反话直是讽他驱使蝙蝠背后偷袭。跛李呲牙咧嘴的道:“你别管我用何手段,总之杀了你,佛爷便是新一任右护法。”不禁得意的笑了笑,鬼头杖一横,喝一声:“纳命来!”杖挂风声,呼呼砸来。陆鸿渐毫无招架之力,只有左支右绌,苦苦支撑,眼看着三十招内必丧命于跛李杖底。

在一旁的少冲内心矛盾重重,陆鸿渐残杀过正道中人,是死有余辜的大魔头,于理不该救他;但近来观他行事不失豪杰风范,其投身魔教,起因于爱妻为名门正派逼死,换作了自己,也不免做出丧失理智之事,况且他命在须臾,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情应该救他。是救还是不救,两个念头在他心中交战,几次迈出去的步都收了回来。

陆鸿渐练的是毒功,寻常的毒自是奈他不何,可这蝙蝠毒实在太过厉害,激斗中毒随气行,不免散入脏腑,渐感头眼昏花。跛李挥杖连敲,陆鸿渐竟是一杖也没避开,眼见着跛李又一杖下劈,直奔他顶门而来,他欲避不能,双眼一闭,心道:“完啦!”

少冲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一步,雄浑的掌力自他双掌发出,震得跛李身子一歪,鬼头杖不免偏了三分劈空。跛李见来势凶猛,忙退开数步,自守门户。却听见远去的脚步声,知是少冲救走了陆鸿渐,立即提杖追赶。

少冲轻功较跛李稍有不及,何况还背着一人,跛李闻声蹑迹,月光下渐追渐近。少冲不禁想起了当日背着师父铁拐老逃命,当日有师父指点,如今却只能靠自己。正自发愁,忽听不远有瀑布之声,他计上心来,立即向发声处狂奔。峰回路转,瀑布声突然大了许多,只见一道飞瀑挂在前川,再向前去,找到一个岩洞。

少冲把陆鸿渐放在地上,不久跛李便追了来,其时星河在天,清光泻地,山风微送,树影婆娑,只见跛李以杖探路,一步步越来越近。饶是瀑布声震耳,少冲仍不禁屏了呼吸,眼看着他从洞前走过去,才松了口气,正当他要探视陆鸿渐伤势,那跛李又走了回来,在洞前驻下步,似在竭力倾听什么,吓得少冲动也不敢动。跛李听了一会儿,也许什么也没听到,也许忌惮少冲和陆鸿渐有什么­阴­招,终于移步离开。

隔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回来,少冲才扶起陆鸿渐问道:“前辈,你的伤不重么?”陆鸿渐缓缓的道:“死不了。”少冲想到“死不了”空空儿,也不知玲儿如何了,又道:“看来徐鸿儒要除去前辈另立护法呢。”陆鸿渐一声冷哼,道:“这徐鸿儒三年前不过一街头小痞子,凭着小伎俩救了教主一命,得到教主重用。嘿嘿,我也并未因他出身低贱瞧不起他,只是看不惯他对谁都玩弄心计。后来他立了些功劳,升为左护法,胆也大了,拉帮结派,网罗能人异士,滥用职权,蛊惑百姓,我多次犯颜直谏,可教主偏听信谗言,说我有妒忌之心,哎,教主,你真是糊涂,为何不听鸿渐忠言?……”说到此处,陆鸿渐双腿跪地,以额触石,语含哭音。

少冲见他对一个糊涂教主还如此忠心耿耿,想到他这几日为教业安危奔走,正如一个忠臣所为,与那个残杀无辜、凶狠跋扈的陆鸿渐判若两人,又见他背后湿了一片,心中竟生出了三分敬意,说道:“前辈,我见你并非如世人所说的那么无恶不作,倒是一条好汉子,可是……可是残灯大师慈悲为怀,当年不过想以己之命化解血腥杀戮,你何以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害死,又牵连那么多无辜……”陆鸿渐怒道:“胡说!那老秃驴明明仗势欺人,袒护恶徒,你还是站在五宗十三派一边是不是?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你最好把我杀了,杀死我这个为祸世间的大魔头,你岂不扬名立万,流芳百世?哈哈……”说罢大笑起来。他身受剧毒,伤及脏腑,笑声也不如何大,淹没在哗哗的瀑布声中,跛李若不在近处,便也听不见。

少冲怕他心生嫌疑,忙退开一步,道:“晚辈决无此意。我以为谁对,便站在谁一边,五宗十三派所作所为并非一定都对,白莲教也并非一定都错。五宗十三派不分青红皂白一律赶尽杀绝,是他们有错,你害死残灯大师,却也有不对。”

由来正邪分明,壁垒森严,“正中有邪,邪中有正”这番言论连陆鸿渐都觉见解独到,自非年少识浅的少冲能说出来,乃他师父铁拐老曾经的教诲,不过少冲浪迹江湖数年,也深有体会。

陆鸿渐仍是怒容不改,道:“我陆鸿渐所作所为从来都是对的,哪容你这小子品头论足?”一晃掌,便向少冲面门击来。掌到半途,却凝然停住,忽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少冲见他由怒而笑,甚为不解,道:“什么有意思?”陆鸿渐道:“连八部众部首也不敢对我‘独臂天王’大声说话,你这小子敢冲撞我,不怕死,我反而越来越喜欢你了,很有意思。”少冲道:“我有话就说,也没管前辈爱不爱听。”

陆鸿渐道:“小子,五宗十三派要攻打我白莲教,你是帮咱们呢,还是帮他们?”少冲近来一直为此苦恼,这一问正问中他心病。其实白莲教中也有可歌可泣的英雄豪杰,有情有义有才有能之人,也不情愿美黛子、玲儿死于正派手下,而五宗十三派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行的是侠尚的是义,几百年来维系着武林正宗的命脉,当然不能与他们为敌,自己此行也是受真机子之托,间入白莲教便宜行事,自己要站在哪一边委实难以抉择,师父若在必能指点他一下,想了想道:“晚辈最好两不相帮。”

陆鸿渐道:“两不相帮即是两面做人,到时五宗十三派能放过你么?两边都与你为敌,你如何是好?”少冲一想也是,自己与九散人结交,与圣姬的暧昧情事江湖多半传开了,真机道长对自己一片殷殷期望之心,此时自当不信,日后必定好生失望。正邪分明,非敌即友,处身正邪之间,两边都必与自己为难,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陆鸿渐见他回答不出,便不再问了,想起徐鸿儒这厮,恨恨的道:“待我把伤养好,再去找他们一个个算帐。”陆鸿渐武功既高,并非如欧阳千钟那般一介勇夫,却也自有他的谋略。少冲听他说到“把伤养好”,忽然想起背他奔跑时一路上留下血迹,一时蒙过了跛李,徐鸿儒难免不另派人循迹找来,当下到洞外找了些荆棘尖刺布于进洞的地面,洞侧支起几块石头,又用树枝制成二十根暗器,布置已毕,便回到洞中。

陆鸿渐盘坐行了一会儿功,逼出一一大半毒汁,只待三个时辰后行功逼出余毒便可无事了,恰见少冲进来,道:“小子,我‘独臂天王’恩怨分明,有恩必报。你今日救了我一命,我知你必不屑我救还于你,心中有何愿望不妨说来,瞧瞧我能否为你做到。”

少冲心想:“我的愿望多着呢,可是你都无法做到。”口中说道:“我现在想来,只愿永无正邪纷争,大伙儿能和和睦睦,相亲相爱,我也知道这是痴人说梦,说出来教前辈笑话了。”却听陆鸿渐长叹一声,道:“莹妹生前何尝不是心怀如此幻想?希望名门正派能念在她与白莲教脱离­干­系的份上网开一面,放过我夫妻一马,最坏将我二人一起处死罢了。没想到他们竟对莹妹……莹妹去了,我心中没有悲伤,只有对名门正派无尽的恨,发誓要他们百倍的偿还一切……”说到这里,竟是轻轻一笑,仰脸望着中天皎月,幽幽的道:“那年七夕之夜,我和莹妹半夜纳凉,对那灿烂星汉,说道:‘你看那不是银河么?唉,牛郎、织女,你在河东,我在河西,天天对河相望,好不容易熬到七月初七,又只能相会片刻,说几句话。要知这一年中有多少衷肠要倾诉啊。’莹妹说道:‘两情若得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听了甚是生气,怪她不喜欢长相厮守。莹妹道:‘其实我如何不想呢,早巴不得找个外人不到的地方,没有正派的非难,没有正与邪的纷争,男耕女织,自由自在,那有多好。但遍寻桃源,桃源又在何处?’我道:‘慢慢找,一定会找到的。’可是没等找到桃源,莹妹便已……便已先我而去了。“说至此,猛然一掌拍到洞壁上,震塌了一块山石,陆鸿渐却低声抽泣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向以强人自居的陆鸿渐也是­性­情中人,对爱妻用情之深可见一斑。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而他曾经沧海,此情至死不渝,对花仙娘自是正眼也不瞧,用情之专也是感人肺腑。

陆鸿渐哭了一会儿,说道:“我何尝想杀人,都是他们逼的。”少冲见他躁动不安,恐不利于恢复元气,走上前想劝他,哪知陆鸿渐已然失去理智,左手成爪,疾抓少冲面门。少冲听得风响,低头避过,右手探出,点中他|­茓­道。陆鸿渐身子不能动弹,­精­神恍忽,兀自说道:“不要过来……杀!杀!杀光名门正派的人……”

却在此时,少冲忽听一声异响,洞外似乎有人过来,忙捂了陆鸿渐嘴巴,向洞外看去。外面那人踩中地上的尖刺,低声叫了一声,走到洞口,轻声叫道:“爷儿,你在么?”说话间有石头砸下来,他躲闪不及,立被砸伤,叫道:“我是小安子,自己人啊。”少冲听他口气似乎是陆鸿渐的仆人,又听他呼吸微弱无力,知他武功甚是平庸,便不以为意,开口道:“陆护法就在洞里,你是他什么人?”说罢解开了陆鸿渐的|­茓­道,只听那人道:“我是陆护法的小厮,得知主人受了重伤,心急如焚,在山顶上见了数人打火把找人,说是地上血渍是主人留下的,我便设计把他们引开,一路寻到这儿……”小安子说着话,点燃了火绒,走了进来,道:“爷儿,你没事么?”

少冲火光下见他青衣小帽,果个直身打扮,说道:“他们不久就会赶来,你扶着陆护法,咱们走为上计……”未等少冲说完,就听“啪”的一声,小安子身子斜飞而出,摔在洞壁上,狂喷鲜血不止,火绒一时未灭,照见他手中匕首闪闪发光。少冲先前以为陆鸿渐迷糊中杀了,一见那匕首,料想此人欲暗害陆鸿渐,被他发觉。果然听陆鸿渐道:“连我的心腹也被人收买,背叛了我,我还能相信谁?哈哈,你告诉我,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少冲见他神智又要不清,正要说话,忽觉软绵绵的,只想睡觉,还没明白怎么回来,身子沉沉倒下。

其时脑子半迷半醒,知是遭了道,不久便听外面有人道:“倒了倒了,咱们进去抓现成吧。”正是十三太保赵大的声音。忽然杀声大作,似乎又来了一帮人,两方杀得不可开交,少冲渐渐昏去,后来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这一觉睡得甚沉,醒来时看见或悲或忧或喜十几个面孔,有人叫道:“少冲兄弟醒啦!”才看清是九散人等人。祝玲儿双手支地,两脚平展,左脚掌贴于少冲背心,右脚掌贴于陆鸿渐背心,两股极为柔和的真气注入二人体内,玲儿头顶冒出股股淡红烟雾,蔚然好看,过得片刻,陆鸿渐、少冲头顶冒出缕缕黑烟,那烟由黑转淡黑,再转至淡红、深红,站得近的,早闻得一股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气爽的香气。叔孙纥、庄铮等人见她真气竟能逆行经脉,内功有如此修为,都大是惊诧。

玲儿行功完毕,陆鸿渐体内之毒尽除,­精­神大好,少冲更是内功倍增。众人问道:“什么迷香如此厉害,竟能将陆护法和少冲兄弟迷倒?”少冲道:“如何中的迷香,我连现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狗皮道人道:“小安子被下了毒,陆护法若不打死他,他势必杀陆护法;但杀了他,他体内之毒由血液散发出来,一样的中招。这徐鸿儒心计之深,用毒之巧,不在那蛊王南宫破败之下。”少冲道:“只怕心计之深,犹在蛊王之上。”想起南宫破败相助九散人对付玉支、跛李,这会儿已不见了他,便问道:“他人呢?”刀梦飞道:“你问那个蛊王?他和五毒早已去了,我本念在他相助之德说了两句感谢的话,他却说:‘我只想赢一盘赌局,又不是帮你们。’嘿,这个人真是怪极。”少冲心想:“南宫大哥脾气古怪,行事乖张,其实心底倒是好的。”

萧遥忽似想到了什么,对空空儿道:“贤孙女何以学得这‘一合相功’?当真难得!”玲儿道:“这是‘一合相功’么?我也不知,是我从那石壁上学来的。”当下将壁上刻有字之事备细说与他听。萧遥道:“原来如此。那是宋理宗淳祐二年,其时我教与名门正派已势成水火,互以为仇。名门正派中最为德高望重的‘东野居士’卓一雄主持修建了此地宫。我教教主是一个从天竺来的僧人,汉名竺可法,两人周旋数年竟结为知交。起初只是私下往来,不久便为人所知,正派中人逼迫卓一雄诱本教高手入此地宫,卓一雄不从,便有不肖之徒把他幽禁,拿走钥匙,开启地宫之门,又给竺大师写了封函,说卓一雄被困地宫,命在旦夕。竺大师宁可信其有,率本教四大会王秘密入宫,就此困死阵中。世人不知,还道他们是英雄豪杰关押在此的大恶人。‘一合相功’乃我教失传已久的绝世神功,如今重现世间,莫非我教有中兴之象?”

众人听了,才知还有这么一段典故。均想祝玲儿无意中学会此功,定是白莲老祖保佑,竺大师显灵,言行间也对她变得尊敬起来。问起阿修罗剑下落,少冲道是被人抢先一步拿走了,二人没有追上。陆鸿渐听在耳中,却眼望远处怔怔出神。

经此一役,众人料想闻香宫极可能发生了大事,教主王好贤遭遇不测,徐鸿儒取而代之。又想徐鸿儒定不会善罢,其后队不久即至,避不如迎,索­性­以身犯险,入闻香宫与徐鸿儒决一雌雄。计议已定,众人立即向闻香宫的所在九顶莲花峰而来。

白莲教在各地结有分社,总坛闻香宫设在崂山之主脉九顶莲花峰。此行上峰,徐鸿儒必当利用此五道天险加害陆鸿渐及九散人。九顶莲花峰共有九个峰头,八峰拱列,以中间光明顶最高,闻香宫即在光明顶上。从峰脚直到峰顶,共有一大一小两条路径,大道险绝,上峰共有五道天险,一曰鬼门关,二曰葫芦谷,三曰一线天,四曰凌云渡,五曰摘星梯,皆是闻香宫赖以拒敌的天然屏障,只有少许宫卫把守,却是上峰捷径,小道平坦,白莲教设有重防,且有三日的脚程。

众人一来为求便捷,二来此行亦属光明正大,怎肯走那小道?这日傍晚,一行人到了鬼门关前。陆鸿渐早派黄眉和尚到驻守在各处的八部众报信,都大元去尤万金家招集部下,龙王部猛似虎率部下也到此会合。

少冲自听萧遥说起竺大师与卓一雄结交而不得善终的故事,心中一直郁郁不乐,此行上峰也想见着美黛子一问究竟,她若真是邪恶至极冥顽不灵之人,决然不听她狡辩,与她绝交;若事属错怪,就算受天下千夫所指,也要与她生死相随。他上一回随王森上闻香宫,走的是小道,如今改走大道,见那鬼门关乃一道天然屏障,高有千丈,壁立如削,只下面开凿了一道供两匹马进出的通道,以巨石为门,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都大元传上话去,“骨碌”声中石门吊起,守关的小头目笑呵呵的将众人迎入一个宽大的石洞中。这石洞里有厅有室,由此通彼,四通八达,白莲教以此藏兵贮粮,敌人既难发觉又难攻破。

陆鸿渐问起山顶近况,小头目道是一切如旧,教主仍是整日价闭关练功,而徐护法确也回到宫中。众人听了都甚觉可疑,徐鸿儒擅作主张起事造反,回到宫中却跟没事一般,但又想教主沉迷酒­色­、玄功,诸事不理,徐鸿儒未被追究也在情理之中。真是如此,众人倒不必多虑了,陆鸿渐回宫自会依律给以严惩,就怕徐鸿儒已将教主害死,篡了教位,外面的人尚不知情。

这一晚众人住了下来,由都大元的人轮流值夜,以防有人加害。饶是如此,陆鸿渐、叔孙纥等人仍是担忧得一夜未眠。这一夜倒也无事,次日一早上路,翻过一个山头,到了一个狭长的丘谷。此谷两头小,中腹大,形似葫芦。少冲从武太公、萧士仁习过兵法,知这道天险也是有利地形,白莲教只须少许兵力施以诱战计,将大军诱入此中,两边一封,即可将其困死。

葫芦谷的谷口便是“一线天”。那“一线天”乃两崖夹峙,中间仅供一人通过的小道,崖顶夹缝间一块硕大的卵石似乎随时都可能坠下。陆鸿渐道:“以防万一,咱们分成两队通过,我和都兄弟走前面,待出了一线天,猛似虎和九散人随后进来。”陆护法在教中地位仅次于教主,如今到了闻香宫地界,众人当以他马首是瞻,当下轰然响应。陆鸿渐、都大元及其部下挨次从那狭道进去,九散人等人听到那边打个唿哨,知道他们已出了一线天,便也依次进入。突然惊起一只秃鹰,扑楞楞飞上崖顶,停在那块卵石上,卵石有了松动,立时碎石打将下来,正处其下的欧阳千钟看得心惊­肉­跳,催着前面的黄眉和尚快走,黄眉和尚笑道:“平日你老兄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这时倒胆小如鼠了?”

出了一线天与陆鸿渐等人合齐,再向前行去不远便是凌云渡。那凌云渡乃两山接笋处,中间断开约有十丈,一道铁索桥相连,下面是万丈深渊。待至凌云渡,众人不禁暗叫糟糕,原来那道铁索桥已被拆去。对面站了一大群人,认得是宫中的宫卫,领头的是副统领范彬。陆鸿渐大声道:“大胆范彬,你何以把铁索桥拆了?”范彬道:“这是教主他老人家的钧旨。你带这么多人上峰,莫非意欲造反?”陆鸿渐心想:“范彬是教主的心腹,与徐鸿儒向来不和,是教主听信了徐鸿儒的谗言猜忌于我,还是徐鸿儒已做上教主,范彬不得不听命于他?”他知这个疑问也只有上了峰才得解答,口上道:“五宗十三派调动人马,不日将攻我闻香宫,他们都是回宫勤主的。”范彬道:“我怎么信你?不如你们在山下驻防,挡截五宗十三派,功成之后,教主自当允你们上峰。”说罢领着一帮人退上山去。

众人大骂“­奸­人”不已,望着遥遥在望又不可及的彼端,却也无可奈何。陆鸿渐道:“未能亲见教主,陆某决不罢休。为今之计,得想法子过这凌云渡。”少冲见这断崖宽有十余丈,轻功再高也无济于事,连自负轻功了得的烟花娘子、黄眉和尚等人瞧了也心是有余而力不足。却听陆鸿渐问道:“谁有绳子?”黄眉和尚答口道:“小僧这儿有。”就见他从布袋中一掏,果然掏出两根粗大的麻绳,长有六七丈,接起来恰好够用。陆鸿渐在绳子的一端栓了一块石头,指着对面崖边的一棵矮脚松,向众人道:“谁力气大,准头好,把这块石头栓在那松树上?”陆鸿渐一向颇为自负,但此时非己所能,半点含糊不得,也就虚心下问。

九散人中刀梦飞擅打暗器,准头最好,可是力气却有所不及;叔孙纥、空空儿力气大,准头却又不好。叔孙纥道:“还是由刀兄弟来掷。刀兄弟,你别管自己多少力气,尽管朝着准头掷过去,老夫可助你一臂之力。”刀梦飞见他已有了主意,当下点点头,拿起系石绳,将石头在半空兜了几个圈,瞅准那棵松树将要脱手时,忽觉有人在自己肩头一按,一股真气激荡过来,顺手臂直达手掌间,力气似乎大了数倍,手中石头猛然脱手,在众人喝采声中,已越过那松树之­干­,在上面绕了几圈。刀梦飞大喜,当即把绳子另一端栓在这边一棵大树上,试了一试足可承受两三人。陆鸿渐道:“咱们逐个过去,还是由我先行。”都大元道:“还是由属下打前锋吧。”陆鸿渐冷目盯着他道:“你想抗命么?”都大元忙道:“不敢!右护法请当心。”陆鸿渐轻点一下头,走到崖边,轻轻纵上那条绳索,脚尖一点,向对崖飞纵过去。

众人心知,范彬必在对崖埋伏有人,暗施诡计,因此都为陆护法捏一把汗。叔孙纥道:“我去助陆护法。”扔下货物挑子,只一根扁担在手,以作平衡之用,兼可御敌。跳上绳索,跟在陆鸿渐身后。两人尚未走多远,那边石后“嗖嗖”声中箭如飞蝗,密密麻麻­射­来。果不出所料,范彬埋伏了一彪弓弩手。陆鸿渐舞袍袖把来箭悉数拂开,脚下不免稍有停滞,当中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两人之间的绳索。陆鸿渐待得脚下一空时才感不妙,立伸出一手抓住自己这边半截绳索。挥衣袖去挽另一截时,却差了两寸。其时他身后的叔孙纥看得明白,心知两人这一下就算不坠入万丈深渊,也将荡摔在悬崖上,当真危险万分,他当即抓住这边半截绳索,一手把扁担向陆鸿渐递去,叫道:“抓住!”陆鸿渐正当一袖挽空之时,听见叫声,立即再挥袖挽去,这一下挽住了扁担一头,身子顿时不再下跌,与叔孙纥并手把断了的绳索连接了起来。

这也只是瞬间之事。众人看得心惊,尚未反应过来,忽然人影一闪,有人从绳索上一溜烟而过,穿箭雨到了对崖,一掌一个,把­射­箭之人尽行打倒,向这边叫道:“快过来啊,两位前辈撑不了多久了。”众人才认出他是少冲兄弟,无暇多想,当即逐个上绳索行向对崖。九散人过这悬绳倒也不是难事,都大元、猛似虎部下好些人不善此道,只好奉命呆在此地。

待众人都过了崖,刀梦飞再拿出一根绳向叔孙纥抛去,叔孙纥张嘴咬住。刀梦飞、空空儿与少冲齐力一拉,绳子带着叔孙纥、陆鸿渐一起上了对崖。两人脚一落地,不禁相拥大笑,欢喜无限。刀梦飞等人倒是一怔,奇怪两人互以为仇,此时却如亲兄弟一般。要知世上多的是为芝麻大的仇怨同归于尽的人,两人适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俱发现彼此的仇怨并非多了不起,经此一劫,都捐弃了前嫌,其实在伸出手的那一刹那间,都已原谅了对方。正是: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众人不便多作停留,过了凌云渡便向摘星梯前进。摘星梯是五道天险中最后一道,因其栈道在绝壁上凿孔架路,尽头便是闻香宫大门,从下面上望云天,取意手可摘星辰,言绝壁悬梯之高。众人仰头看到大门,不禁喝一声采,快步拾级而上。

早见宫门大开,迎出来数十人,皆是闻香宫宫卫,口称:“恭迎右护法回宫!”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你望我我望你,不知他们安排了什么诡计等着自己。待入了宫门,大总管叶晋领着一群小头目出来,陆鸿渐怒容满面的道:“范彬那小子险让我葬身深谷,他人呢?”就见有人抬出一具尸体,死者正是范彬,叶晋道:“范彬擅拆凌云渡索桥,意欲不轨,教主已下令将他处死。”陆鸿渐“哦”了一声,道:“教主呢?我要见他。”叶晋道:“教主知道右护法远途归来,在白衣阁置宴接风。还有两位部首、各位散人也一并赴宴。”陆鸿渐道:“好,咱们这就去。”众人随着叶晋向白衣阁而来。

闻香宫地处这绝峰之上,修得倒也宏伟气派,殿堂林苑皆仿造皇家大内。众人穿堂过院,拐弯抹角,暗自留意,却不见宫内有何异样。但越是如此,越觉其中大有蹊跷。将至白衣阁时,却有三五个人迎过来,向众人行莲花礼毕,道:“教主要与诸位密商大事,这两位教外朋友请到蓉香小筑相候。”说这话时指了指少冲和祝玲儿。

空空儿摆手道:“我不能扔下丁丁当当,我也去蓉香小筑……”空空儿一言未毕,忽见来的人都沉下脸来,自知教主有令不得违抗,说了这话连忙把嘴捂住。少冲道:“空空儿前辈,玲儿交给我吧,你但可放心。”玲儿也道:“我自己有手有脚,还不能照顾自己么?何况还有傻蛋,不须你多管。”空空儿只得如此,依依不舍的看了玲儿一眼,随众人而去。

当有人在前带路,领少冲和玲儿穿过回廊,绕过假山,不久到了一方荷塘前。这绝峰之上有这么一方荷塘,甚属难得,只见田田荷叶,朵朵莲茶,三间­精­舍建在荷塘之中,下面撑着吊脚,便是蓉香小筑了。那人送到此处便止了步,道:“二位请到里面坐候,自有人招呼,小的这就不相陪了。”说罢转了回去。就见­精­舍门帘一掀,走出两个青衣小婢,招手请二人进去。少冲也不怕他们捣鬼,和玲儿手牵手从水上槛道走过。玲儿突然拉着少冲手道:“你想不想见莲姬白莲花?”少冲没想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怔道:“这会儿提她作甚?”玲儿道:“路上我跟你说过什么?那个白莲花是个小妖­精­、大坏蛋,你千万不要再信她。”少冲道:“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玲儿道:“倘若见到了呢?”少冲道:“我要问她一个明白。”玲儿道:“这一问不打紧,你一定为她花言巧语所迷惑,所以啊,你见了她最好不说话,立即给她一记‘随心所欲掌’。哎,你的心已在她身上,要随心所欲也难了。”少冲听了甚感惭愧。

进到舍内,见槛窗前竹椅木几,几上白石盆内养着红鱼,绿藻掩映,又有几盆盆景,甚是幽雅别致。窗外风送荷香,沁人心脾。玲儿先到几前坐下,逗那红鱼玩。

少冲正要坐下,那小婢道:“这位少侠请到里面坐,我家主人有事相询。”言语间甚是恭敬。少冲心想:“原来里面还有人,也不知他是谁。”便道:“便请你主人出来说话吧。”那小婢道:“外面多有不便,还是请少侠移步里间。”少冲看了一眼玲儿,道:“好吧。”迈出一步,又向玲儿道:“玲儿,待会儿有事大声叫我。”玲儿道:“知道啦!”她兴味正浓,说话时头也不抬。

那小婢手向里一摆,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朵卓,可奇拉呃。”少冲没听懂她说什么,随她到了里间。里间摆设与外间大异,地板上铺了一层细草席,竟无一张凳椅可坐,只中央摆了一个矮几,两旁各有一个白净的坐褥。另一个小婢端茶进来,低着身以内八字划半圈的小碎步走到几前跪坐下,把茶杯、茶壶轻轻的放在几上,临出门时向少冲作个大躬,细声细气的道:“朵卓,哦恰哦挪母。”少冲问道:“你说什么?”那小婢却不答言,退了出去,顺手把门掩上。少冲向先一个小婢道:“你家主人呢?”那小婢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少冲摸耳搔腮,心想:“我走了这么多地方,从来没听过这种方言。听这口音与吴地差相仿佛,语意却不大明白。她话中有‘恰’一语,近似吴音之茶,莫非要我喝茶?”见她们言行古怪,如坠五里雾中,一时站着没动。耳中听到沐浴的声音传自隔室,但此屋只有一道进来的门,那人却在哪里沐浴?

却见那小婢在壁上往旁拉开一道壁门,原来里面还有一间­精­舍,眼前一张柏木水磨凉床,白绸帐子,大红绫幔,幔上画满蝴蝶,风来飘起,宛如飞动,一张天然几上摆了两个花觚,内Сhā着不知名的花卉,宣铜炉内焚着龙涎香。少冲向里面作了一揖,道:“不知何人邀见,还请现身出来。”隔了一会儿,忽听里面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让少侠久候了……”少冲听是美黛子的声音,全身一震,几欲叫出声来。门边人影一晃,那女子已走了出来,却见她身着一件宽松的绸袍,上面绘着绿叶鲜花,美如彩卷,一条腰带束到后腰打个形如小包的大结,绣以金线花边,穿着与中土女子迥异。再看她发髻高耸,玉面丹­唇­,明眸贝齿,妙丽不可方物,令人不可逼视。他忙垂眼下视,心想:“不是美黛子,如何声音这般无二?”那女子光脚趿着一双木屐,“哒哒”声中碎步到几前跪坐下,道:“少侠请坐啊。少侠远来劳顿,还请赏脸同饮两杯。”

少冲料想她们多半是异族女子,风俗与汉地不同,又见眼前女子笑盈盈的不似心怀歹意,却也不便无礼,当下走到几前,却不知该如何坐,想了想盘坐在坐褥上。那女子抿嘴笑了笑,击掌三下,那两名小婢端着酒菜进来。三碟小菜皆有红花绿叶陪衬,甚是清新淡雅。

那女子缓舒玉臂,为少冲斟了满满一杯酒,轻启樱口道:“少侠心中必定疑问甚多,饮了此杯,待我慢慢说来。”少冲猜不透她是何用意,没有接那酒杯,道:“不知姑娘芳名如何称呼?有何事垂询?”那女子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再斟了一杯,道:“我说啦,你先饮了这杯酒,我再跟你说。你怕这酒中有毒是不是,你但可放心,我害别人,也不会害你。”少冲心想:“我与她素昧平生,为何她害别人也不会害我?我再不喝,显有些失礼了。”当下接手也是一饮而尽。只觉那酒淡而微涩,也是从未喝过。

那女子道:“我只想问少侠一句,在你心中,是你的玲儿妹妹要紧呢,还是那个妖姬白莲花要紧?”少冲见她问得突兀,涨红了脸道:“你问这个­干­么?你知道莲姬下落么?还请示知!”那女子道:“我当然知道啦,不知你先得回答我。”少冲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说了姑娘请别见笑。我当玲儿是亲妹子一般,而她是我梦寐以求的爱侣。”他自来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那女子听到“爱侣”二字,羞得粉面通红,转开眼去,却掩不住欣喜之­色­,说道:“白家妹子若还在世,听了你这话,定会高兴的。”少冲听了,心里突的一下,道:“你说什么?她……她死了?”那女子道:“世上好女子多的是,没了白莲花还有别人啊,何况那个白莲花并非好女子……”少冲脑子里一片茫然,想不到泰安的失踪竟是永别,此生再见不到她娉婷的倩影,再听不到她绵绵细语,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兀自不肯相信,摇头道:“这不可能?你骗我。”眼中噙满泪水,强抑着没有流下,耳中似乎听到身边那女子说了句话但没听清,长身而起,蹒跚数步,忽又转身道:“姑娘请告诉我,害死她的凶手是谁?”

只听那女子道:“白莲花不过是魔教妖女、害人妖­精­,少侠出身正派,难道会真心欢喜她?”少冲听了着恼道:“这不关你事。”那女子道:“倘若我告诉你,白莲花是我杀的,你会怎样对我?”少冲“啊”的一声,上前一把抓住她双肩,声­色­俱厉的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杀了她?”,那女子见分寸已失,倒有些害怕,挣扎了两下却哪里挣扎得脱,呼痛道:“哎哟,你抓我好痛!”少冲猛然间看见她左肩领口翻开处露出五个指印,心中又是一震,惊道:“你……你到底是谁?”那女子星眸璨然,秋波欲滴,望着少冲道:“呆子,你还没认出我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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