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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卅回 请君入瓮

少冲见天­色­已晚,便返回潭柘寺。一路上心想:“那两个太监多半是魏忠贤一党,谋害信王不成便嫁祸给白莲教,信王有阉贼在身边,如与虎同眠,随时有不测之虞。”又想信王年幼无能,忠­奸­不辨,自身尚且难保,岂能指望他能主持公道,屏除­奸­佞?

此后几日Ъ问朱华凤有关玲儿下落,想起她武功的门路,说道:“瞧你掷袖箭的手法,出自峨眉一派,那日九龙园法会上戏弄徐鸿儒的便是你所为了。”朱华凤道:“你怕了么?峨眉派前任掌门师太是我师父,你得罪了我,不但得罪的朝廷,还得罪了峨眉派。”少冲道:“偷学了几招便自封峨眉派弟子,未了师太怎会收下你这顽劣的徒弟?”但也不得不佩服她机谋百出,聪明善变,委实难以对付。

朱华凤似乎乐于贫嘴,但当少冲问及玲儿下落,仍是东拉西扯,答非所问。少冲渐渐烦躁,逼问时也动起刑来,不过只让她略吃苦头,不敢伤损。其间少冲回了两次幽云客栈,美黛子、担担大师一切安好,玲儿与陆护法的下落仍无眉目。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一问便是一两月。这一日又到朱华凤房里来,刚把门推开,头顶有物坠下,他举掌击开,却被草灰洒了一身,眼中嘴里也进了不少,随即响起朱华凤银铃一般的笑声。少冲气冲冲出房清洗了,回来道:“这是你搞的鬼!”朱华凤笑得直不起腰来,半晌才止住笑声,道:“若不如此,我怎能睡得安稳,万一你这大坏蛋半夜偷偷潜进来,……”说到这里便住了口,余下不言自明,乃是担心少冲欲行非礼。

少冲忍住气道:“我朋友的下落你还是不说么?”朱华凤道:“瞧你这么可怜,我也于心不忍了。不过你得替我做一件事。”少冲见她口气松动,心中一喜,道:“只要我少冲能做到,莫说一件事,便是千件事也答应你。”朱华凤道:“原来你的玲儿妹妹对你如此要紧。此事也不难,我只要你去城里一趟,日中之前买回一斤大米、一斤­鸡­蛋、半斤豆腐,还有油盐酱醋各种调料也要买些。”少冲本想她要自己做的事必定极难,哪料如此简单,奇而问道:“你要这些做什么?”朱华凤狡黠的一笑,道:“本小姐自有妙用。”少冲只得依允。

出门时,北风吹得紧。北方冬天来得早,这一年才入冬,气候反常,朔朔北风中竟夹杂着霰雪。少冲顶风冒雪到城中备齐了物品,又顺便打了壶酒。回潭柘寺途中,在一处山­阴­的地方,见雪地里埋着一人,只露出半个脑袋,头顶苍蝇乱飞,少冲做过叫化儿,道是冻死的丐户,心生怜悯,上前刨雪为他掩埋。忽听有人说道:“正睡得香呢,谁来吵我?”那人竟睁开双目,坐了起来。少冲吃了一惊,盯着他道:“你,你没死?”那人怒道:“大白天的,你咒我叫化儿死么?我好端端的在此睡觉,­干­你甚事?”少冲见他衣不蔽体,竟能幕天席地,卧雪而眠,这份内功当真不简单。便道:“在下不知,得罪莫怪。我这儿有壶烧酒,送与大哥暖身子,权当赔礼。”那丐户笑道:“好说好说。”接过壶拔去木塞,正欲喝时,忽听不远处传来几声蛙鸣,其时蛇蛙一类虫正当冬眠,到春暖花开、土地温润时节才钻出地面。那丐户脸上先是一喜,接着一变,喝道:“你这酒中有毒!”向少冲当胸一拳打来,劲道颇猛。

少冲一跃丈余,轻松避过,道:“有毒么?我也不知啊。”那丐户见少冲这一跃,惊道:“‘烂叫化儿快活似神仙功’!你怎么也会?你是……?”说到最后,脸­色­由怒转喜。少冲道:“大哥好眼力!在下少冲,师从于铁拐老大侠。”那丐户霁然­色­喜道:“原来是少冲兄弟,当真是大水冲到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我是丐帮弟子石康,早年铁老前辈曾指点我一点内功心法,说来咱们还是师兄弟。”少冲曾听师父提到丐帮中有六大团头,分管天下叫化儿事务,当中便有石康,宋献宝分管中原一带,石康分管京畿一带。当下抱拳道:“原来是石大叔。”石康道:“我大不了你多少,咱们兄弟相称便了。”丐帮中最为推重平等互爱,是以重大会议时,帮主、团头往往与一班叫化儿平起平坐,打成一片。少冲也不也与他客气,叫声:“石大哥。”石康哈哈一笑,道:“好兄弟!”

少冲道:“若不是石大哥识破酒中有毒,只怕我也没命了。”石康道:“鸩酒乃天下数一数二的剧毒,不知兄弟得罪了什么人,他们要用鸩酒剧毒害你?”少冲惊道:“谁能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行走江湖以来,得罪的人着实不少,徐鸿儒一伙、樱花神社的人以及那两个太监,都想要自己­性­命,也猜不出究是何人。

却见石康从褡裢里取了些银­色­粉末灌入壶中,荡了两下,银粉变黑。石康点点头道:“你知我何以识破酒中有毒么?”少冲正感纳闷,摇了摇头。石康道:“适才那几声蛙鸣你也听到了,此蛙名叫‘朱睛雪蟾’,本来生长在天山腹地,被云南排教的人捉到,养在滇南点苍山的滴水洞中。逍遥谷的蛊王曾多次派人抢夺,均告失败。上月地方上的土司官员到滴水滴索要雪蟾,说要献给朝廷,排教不敢得罪官府,只得乖乖交出雪蟾。土司把雪蟾装入箱笼,派人押送进京,哪知到京开箱看时,雪蟾却不见了。万水千山,也不知在何处让它逃去,如何去找?这班人当然都被杀了头。谁都以为这件宝贝再难找回,可是无巧不成书,那日我行乞到了此处,与押送马队迎面而过,低头见其车上掉下一物,旋即隐于草中不见。我当时也没在意,其后听帮中兄弟说起前因后果,才想起这个地方来,但大雪封山,几天来寻觅无果,我正想睡上一觉,就此离去,谁知兄弟到来,便引出了这只活宝。兄弟当真福缘不浅。”

他拔开酒壶木塞,摇了几摇,每摇一下,那蟾便叫一声。瞧明雪蟾躲藏之处,说道:“这家伙既然能吸毒,便能解毒,有无穷妙用,是以江湖人无不欲得之。你守在此处,别让外人靠近,把它吓跑了。我去去就回。”将壶塞盖紧了,纵身而起,如一溜烟的去了,雪地上却无步行痕迹。少冲见他踏雪无痕,轻功也是甚高,心中佩服不已。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石康扛着一根竹子回来,说道:“北京城没一根像样的竹子,你猜怎么着,我去皇帝的御花园偷了一根。”少冲心想:“石大哥必定先在北京城转了一圈,再到御花园偷竹,来去如风,轻功自是极高,出入禁地,也是敢想敢为。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这石大哥也是一位燕赵豪杰。”

石康从腰间取出一把篾刀,先将枝叶去了,竹­干­截为三截,分细条,剖蔑片,编起竹笼来。一双茧手翻动如飞,竹子转眼间变成了一个有底有门的小竹笼。他又将竹尖从背后麻袋上取下一根麻线,系于竹尖,做成八尺长的钓杆,少冲篮中有­肉­,他便割下一小块,在酒中浸了一会儿然后系于麻线一端。叫少冲远远的站着别出声,他一手拿着钓杆,向一处匍匐前进,那蟾蜍的叫声越来越响,石康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忽然停下,将­肉­块在一处石缝上方逗引,但久久不见雪蟾现身,只是聒噪不已。石康大是不安,将钓杆Сhā在一旁,围着石缝转了一圈,边走边洒黄|­色­粉末,雪地里画出一个一丈见方的圆圈。他便蹲在圈外,往手臂上涂抹蛇药,小心翼翼的取下麻袋,往黄圈中一倒。少冲见状一惊,只见双头攒动,一红一黑两蛇游进圈内,叽叽乱叫。石康吹哨赶蛇去石缝边,两蛇却挨着黄圈游了一圈,始终不敢靠近,似乎感到什么凶猛的敌人便要来临,摇头摆尾,便想跳到圈外。那黄|­色­粉末乃硫磺等蛇药制成,气味浓烈,两蛇也不敢靠得太近。

石康脸然十分难看,似觉事态之可怕高出预料,就在此时,忽见石缝处一闪,跳出一只蟾蜍来。那蟾蜍通体雪白,纯白无瑕,只一双眼睛殷红如血,晶莹闪亮,相衬之下,白者愈白,红者愈红。石康见正是传说中的朱睛雪蟾,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连手心都是冷汗。两蛇一见雪蟾,如逢大敌,拼命往外游走,游到圈外却再也无法出去,俯首贴地,尽显楚楚可怜之态。雪蟾跳到近处,嘴一张,伴随一团黑烟,一股浓涎向两蛇喷­射­而出。石康屏了呼吸,少冲站在远处也觉头晕目眩,直犯恶心。那一红一黑两蛇为浓涎­射­中,顿即蜷曲而死。

雪蟾呱呱大叫,在雪地里跳来跳去,似在庆贺自己的胜利,忽然头顶一只如蝇似蛾的飞虫飞去,又嗅到毒药的香味,当即纵起衔住,吃进肚里。这哪里是什么飞虫,正是石康钓杆上的­肉­块。他见计得售,心中一阵狂喜,钓起蟾蜍放入笼中,关好笼门,崩断麻线,再用麻袋把竹笼罩上,以防雪蟾吐涎伤人。

石康把麻袋扛起,松了一口大气,问少冲道:“兄弟在何处落脚?回头为兄便来看望。”少冲道:“就在前面的潭柘寺。”两人分了手,少冲见日已过午,暗叫糟糕,误了与朱华凤的约定,忙赶回潭柘寺,到屋中看时,朱华凤已不见了,却见墙角被挖了小窟窿,恰好只容女子纤细的身体钻过。暗自失悔:“这女子身上藏有兵器,我并未搜去,她这一逃,我如何救人?”又奇怪她早早不逃,却要等到今日。出屋来正在哀声叹气,忽听厨房中有人咳嗽,似为烟火呛着,他居此月余,寺中并无第三人,暗自奇怪,几步走到厨房外,见房中黑烟弥漫,有个女子正向灶膛里吹火,转过脸来不住的咳嗽。少冲见是朱华凤,捉臂把她拉出来问道:“你不是逃走了么?何以还在此处?”朱华凤扮个鬼脸,道:“我没逃啊。这里这么好玩,为什么要逃?”她白净的肌肤上有几抹锅灰,做个鬼脸更是滑稽。

少冲奇道:“好玩?”朱华凤道:“你买的东西呢?”少冲知她不会逃走,到大殿提来竹篮,道:“你要这些东西,便是用来做午饭么?”朱华凤并不答言,哼着小曲,淘火下锅。少冲道:“你这会儿可以说了吧?”朱华凤道:“你没看到我正忙么?吃过午饭再说不迟啊。”少冲不便用强,只得由她。正想帮她料理,却听石康的声音自寺外响起:“兄弟你在么?叫化儿来讨口水酒。”少冲来到外面,见石康携酒而来,欣然道:“大哥来得正好,我这里烧起了饭,咱们喝个痛快。”两人携手到房内坐下,闲谈起来。

石康常在京城走动,京城的街谈巷议听得不少,博闻强志,又甚健谈,少冲听后大长见识。二人谈到朝廷之事,石康更是大骂魏忠贤,说道:“我常到宫中御膳房偷吃,对这厮的底细一清二楚。魏阉与那客巴巴狼狈为­奸­,勾朋结党,把持朝政,朝中大臣正直者去位,趋炎附势之徒竞相奔走魏阉门下,诚愿为­干­儿­干­孙,你说好笑不好笑?”

少冲哪笑得出来,说道:“魏阉乱政,当今皇上就不知么?这皇帝也必是一个昏君。”石康叹道:“自古皇帝不爱小人的能有几个?齐桓公之于易牙,宋徽宗之于高俅,武宗之于刘瑾。小人能为皇帝解闷,逗乐,不似正人君子整天板着脸孔说你如此不对,那般不好。小人一得皇帝宠幸,便无法无天起来,终致朝政混乱,国家败亡。说起来这位皇帝不喜酒­色­,只是一味贪玩。他有两大嗜好,一是喜弄机巧,尝仿乾清宫做小宫殿,高不过三四尺,曲折微妙,几夺天工。雕琢玉石,亦颇­精­工。此外种种玩具也造得玲珑奇巧。二是看戏扮演,尝在懋勤殿中设一隧道,召入梨园弟子演剧,又尝创水傀儡戏,装束新奇,扮演巧妙。算得上是一位有才艺的匠人呢。但他玩物丧志,反把国家大事抛诸脑后,魏忠贤便趁他引绳削墨之际拿奏本请批,他不胜其烦,便一概委任魏阉,因此魏阉得­干­预朝政,上下其手。”

少冲道:“看来也不能全然怪皇上,一个人天­性­喜爱做什么是半点勉强不来的。他不想做皇帝,硬要他做也做不好,怪只怪……”究竟怪什么,他一时也想不明白。石康道:“依我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人,非一姓之天下。谁能做便让谁做去,省得想做的做不成,不想做的勉为其难。”少冲一听,伸了伸舌头,这话要让官府听去,非给杀头不可,这位大哥不但敢为惊人之举,还语出惊人哩。这时恰好朱华凤端菜进来,说道:“什么想做的做不成,不想做的勉为其难?”少冲忙道:“我和石大哥在说你烧饭,你想做就让你做去,但不知你烧的菜好不好吃。”石康正欲开口说话,少冲夹起一片豆腐放到石康碗里,道:“石大哥吃尽天下美食,看看舍妹厨艺如何?”石康见这盘豆腐煎得金黄油亮,夹一片放进嘴里,嚼起来绵香味美,点头道:“嗯,这不过是家常的煎豆腐,佐料也寻常得很,能做出这般美味来也是难得了。”转头瞧着朱华凤,朱华凤青丝披肩,虽着一袭男装,看得出是个女子,而她面若桃花,肤如凝脂,十指葱­嫩­,系出名门,绝非寻常走江湖的女子。便问道:“这位真是令妹么?我不信……”

世间男女私结情侣,外人面前却互称兄妹,此乃俗套,石康正想取笑一番,少冲忽听远处有马队向潭柘寺这边驰来,人数颇众,惊道:“不好,有人来了!”石康贴地听时,才听到虎虎朔风中夹杂着马蹄声,马踏碎玉,霭霭作响,东西两边都有人马过来,东边共有三十余骑,两驾马车,西边只有三骑,不禁暗佩少冲内功­精­湛,听力过人,说道:“京城中如此大队人马,若非禁军、城役,便是东厂、锦衣卫的番子。”少冲道:“多半来者不善,咱们先行避开为是。”当下三人收去碗筷,关了寺门,躲到大殿的佛像背后。少冲用布团塞住朱华凤的嘴,以防她出声呼救。

这时一队人马已到寺门,也不敲门,一推而开,那人骂道:“这破庙有没有人呀?……他妈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少冲偷眼瞧去,见来人共三四十人,皆头戴斗笠,看不清面目,这群人抬着进来,放在大殿之上,前后共是五个箱笼。耳边听到石康的声音道:“都是忠勇营的高手,多半魏忠贤也来了。”魏忠贤曾选三千死囚相互拼杀,活下来的三百人入宫­操­练,习为禁军,叫什么‘忠勇营’,将他名下的官儿充为总、哨长,出入宫禁都带在身边,只要东厂、锦衣卫做不了的事,便由这班人夺旗破关,当真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京中百姓人人道之以目。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寺门处弯腰进来一个老太监,正是少冲救过的那个魏进忠。只见他病态炎炎,走起路来风吹得倒,谁会想到他身负绝顶邪功,万人莫之近?

魏忠贤到大殿坐下,有人端来火炉,升起炭火,炉上铜盒中倒入酒水,不久酒香四溢,闻之欲醉。寺门外传来一个宏亮的声音道:“公公来得好早啊。”人影一闪,走进一个蓝袍大汉来。少冲认得是南宫破败,心想他怎么也来北京了。魏忠贤细声细气的道:“南宫老弟真乃信人,快请进来避雪。”南宫破败走进大殿大剌剌坐下,两名汉子昂然立身背后。

魏忠贤道:“能请得动南宫兄的大驾,实乃咱的荣幸。”南宫破败瞧也不瞧他一眼,淡然道:“公公不用抬举。想在下一介草民,公公是不必将在下放在眼里的。”魏忠贤仰天打个哈哈,笑声便如深夜枭鸣,笑得比哭还难看,说道:“草民?草民哪有你这么大胆子?只身空手赴会,这份胆识,这份气魄,真不愧为大英雄大豪杰!”南宫破败不为之动,仍是口气冷冷的道:“公公真看得起我,何以邀到这破庙相晤?难道草民的泥腿子有污皇宫大殿?”魏忠贤又是一阵欢笑,道:“看来咱没小看你,朝廷几万禁军卫队你竟不放在眼里。”南宫破败道:“皇宫大内高手如云,禁军卫队更是吓煞草民,但在下遵纪守法,天子脚下乃是讲理的地方,自然不会害怕了。”魏忠贤道:“‘遵纪守法’四字用在老弟身上未免失当,人谁不知,你南宫破败的恶人谷招降纳叛、藏污纳垢,这些年来中原武林的纷争多半由你恶人谷挑起,嘿嘿,‘得玉箫者得天下’,你的这份野心不小哩。”南宫破败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行得正坐得直,岂畏人言?”

魏忠贤命一手下道:“去请真机道长及几位宗师出来。”少冲心想:“真机道长也到了北京?”却见那手下走到一箱笼前,揭开箱盖,扶起一个道人,那道人面有倦态,道冠颤颤巍巍,正是五宗十三派总门长真机子。原来五口箱笼中装着五大宗派的掌门,都是清剿白莲教一同捉来的。真机子走到魏忠贤面前,打个道稽道:“不知贫道及四位武林同道法犯何条,被朝廷捉来至此?”少冲听他说话中气不足,而另外五人也是脚步轻浮,似乎久病初愈似的毫无­精­神,被推搡下无力反抗,多半被下了什么药,把内功消殆得所剩无几。魏忠贤笑道:“咱久慕道长仙风,请道长并诸位老师来京游玩游玩,指点江山,不亦快哉?没想到手下不会办事,怕诸位拒绝才出此下策。道长请坐!庙小坐位不多,四位老师只能站着了。” 他话中“庙小坐位不多”其实另有喻意,即铁镜等四人尚不足与在座三位指点江山。丁向南闻言大怒,道:“阉贼,要杀便杀,不必多费­唇­舌。”

真机子躬身道:“原来是公公的一番美意,贫道受宠若惊,惶恐之至。”说罢坐在椅上,丁向南、铁镜、梁太清、蒲剑书四人只能立着。魏忠贤旁边一人道:“今日群英荟萃,诸贤毕集,督公欲效昔日曹­操­青梅煮剑论英雄的故事,寒冬没有青梅,咱们便以红枣替代,叫做红枣煮酒英雄大会。”

阉党门下有“五虎”、“五彪”、“十狗”的名号,田尔耕、许显纯代行杀戮,均名列“五彪”之中。那人是“五虎”之首崔呈秀,曾任御史,巡按淮扬赃私狼藉,及还朝复命,为左都御史高攀龙参其劣迹,大惧之下挟重宝夜访魏忠贤私宅,乞为义子。魏忠贤倚为心腹,二人狼狈为­奸­,排挤赵南星、高攀龙、左光斗、杨涟一班忠良,安Сhā亲信,于是朝廷大权尽归魏阉掌握。

崔呈秀展开一幅卷轴,说道:“崔某不揣辞拙,作《英雄赋》一篇,供诸位一哂。”便清了清啜子,念道:“岁在乙丑,十月既望,魏督公与客会于潭柘古刹。是日朔风呼啸,瑞雪缤纷,寺内红枣煮酒,横剑属客,宾朋满座,笑语喧阗。论风云之物,歌绮丽之章,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抒豪情。……”念到这儿顿住,目光瞧向魏忠贤。

魏忠贤道:“君子玉韫珠藏,道长之谓也。咱老魏有一问请教道长,当今天下,称得上‘英雄’者能有几人?”真机子沉吟片刻,道:“我朝开国以来,英雄涌现,豪杰辈出,先有中山王徐达,后有阳明公王守仁,抗倭名将戚继光,乃其中的佼佼者,可惜都先我辈而去,令人凭吊而生敬仰。当今世上自称英雄的不计其数,但真正称得上大英雄的却没有一个。”南宫破败道:“本来有一位‘大英雄’,可比汉之李广、唐之李靖,朝廷若倚为股肱,何愁边乱不平?可惜已被人害死,令人扼腕。”说到这里恨恨的看了魏忠贤一眼。

他虽未提到这位大英雄之名,但闻者都知他说的是辽东经略熊廷弼。熊廷弼守辽三年,缮守完备,固若金瓯,但他刚正不阿,由此为魏忠贤嫉恨,一朝免官,沈阳、辽阳相继沦陷,辽东附近五十里寨及河东七十余城为满洲兵占去,朝廷再度启用熊廷弼。那辽东巡抚王化贞自负轻敌,失守广宁堡,朝廷也不辨二人曲直,一概问罪。魏忠贤陷害正人,便诬他失守封疆,贿赂杨涟、左光斗脱罪,既杀杨、左诸公,乃将熊廷弼弃市传首九边。一代良将,只因触忤魏阉,死得不明不白。

魏忠贤道:“熊经略虽有帅才,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朝廷又岂可乱了法纪?”南宫破败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广宁之失,明明是王化贞轻敌误国,奈何熊廷弼弃市,王化贞反蒙赦免?”

魏忠贤脸­色­难看,道:“今日咱们只论在世的英雄,人都死了,还管什么英雄狗熊?”南宫破败道:“公公此言差矣。岂不闻太史公曰:‘古来富贵而名摩灭者,不可胜记,唯有倜傥非常人称焉’?一个人的作为,不见得为当世所容,是非功过,要待后世评说。众所周知,岳武穆虽被秦桧、万俟卨以‘莫须有’罪名害死,时人不明真相,自然谓其罪有应得,但真相大白之时,宁宗追封为‘鄂王’,冤情得以昭雪。至今岳王庙中塑着秦桧夫­妇­的跪像,人皆唾弃。”他话中之意,直是以秦桧害死岳飞讽喻魏忠贤害死熊廷弼,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魏忠贤脸­色­更加难看,半晌无语。

田尔耕­干­咳一声,道:“真正的大英雄,当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开一代伟业,令四方俯首,八夷拱伏。而南宫谷主所论之英雄,乃纠纠武夫耳,不过能多打几个人,几十个人。试问昔日之南宫长万乃天下第一勇士,不也中计而死?岳飞智武双全,自已的生死却­操­于宋皇手中?”魏忠贤点头道:“是啊,尔耕言之有理,不知真机道长、南宫老弟以为何如?”

真机子、南宫破败两人听了,都觉这问问得厉害,无论附和还是反驳,均有反动之嫌,一时没有接口。

魏忠贤嘿嘿一笑,道“依此而论,天下称得上英雄者,只有四位,各居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东边的一位便是起事未成、下落不明的徐鸿儒,另外三位嘛,不知道长能否说得出来?”真机子明知他话意何指,却故作不知道:“不知北边的金国之主努尔哈赤算不算得上一位?”魏忠贤摇头道:“番邦异族的一条小鱼,能翻什么大浪?”真机子道:“公公莫非说的是杨应龙、安邦彦、奢崇明三个反贼?”

四川宣慰使杨应龙拥兵称叛是万历年间的事,后被刘綎领兵荡平。天启元年,安邦彦、奢崇明也相继叛乱,但负隅自固,经年未平。

魏忠贤又摇头道:“这三人志大才疏,不败才怪。既然败了,便不是英雄。”真机子道:“贫道乃方外之人,见识浅薄,不知道还有哪三位能与徐鸿儒共称‘英雄’。”魏忠贤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南宫破败,一脸­奸­笑的道:“另外三位都在今日殿上之座。”

此言一出,真机子“咔嚓”一声坐蹋了木椅,南宫破败却哈哈大笑不已。真机子神情惶恐,连忙躬身行礼,道:“公公开如此大的玩笑,几乎吓杀贫道。”魏忠贤皮笑­肉­不笑的盯着真机子看了良久,命人换了把椅子,让真机子落座,对南宫破败道:“还没请教南宫老弟的高见?”

南宫破败淡然道:“英雄狗熊,咱们说了可不算数。”魏忠贤背后的许显纯鼓掌道:“是啊,咱们说了不算数,民间却早有定论,说魏督公文比孔孟,德配尧舜,孔子诛少正卯,司马光逐王安石乱党,魏公诛东林党人,功高先贤,可见其言不妄。”

南宫破败大感厌烦,道:“公公邀见草民,便是让草民听这阿谀之辞?若是如此,恕不奉陪了。”起身离座,便欲离去。殿门外随即闪出两名大汉挡住去路,崔呈秀道:“谷主连水酒都不喝一杯就走了么?谷主虽远来为客,但若不是当年的一场事变,如今不是贵为王爷,也当是九五之尊。”

南宫破败一惊,道:“你说什么,我不大明白?”

崔呈秀道:“你南宫世家世居云南垂二百年,七世单传,人丁单薄,乃父南宫无成英年早逝,家道没落,你为四裔大长老收养,修习蛊术。南宫一姓,始自你先祖南宫正宗,其实他本应姓‘朱’,改姓‘南宫’,岂非有‘南宫复辟’之意?由‘正宗’而至‘破败’,天意注定你南宫家无复辟之指望。”南宫破败道:“我的家世你如何得知?”崔呈秀道:“东厂耳目遍天下,没有打听不到的事。”

南宫破败尚在幼年之时,从先父遗言中才知:先祖南宫正宗本来是皇室贵族,遭­奸­人迫害而沦落江湖,只有找到玄女赤玉箫,破解其中的秘密,南宫世家才能东山再起,因此南宫世家世代隐瞒家世渊源,暗地找寻玄女赤玉箫的下落,但始终无果。南宫正宗是谁,如何遭­奸­人迫害,他也不甚了了。他的身世从不道与他人,没想到被东厂的人探了去。自忖魏阉人多势众,翻起脸来,实难全身而退,便停步未动。

有人端着一个填漆木盘出来,盘上托着三个空酒杯,魏忠贤起身离座,接过一个玉净瓶,道:“尚书霍维华配制了一个仙方,用粳糯诸火淘尽糠秕,和水入甑,以桑柴之米蒸透,待米溶成液,清汁流入甑底的长颈空口大银瓶中,以之温服,清甘可口,味如醍醐,久饮可以长生,有一个名儿叫做‘灵露饮’。本是皇上御用灵药,今日难得英雄聚会,也请两位一饱口福。”

魏忠贤在盘上的两个酒杯里各倒了少许灵露饮,旁边人提来酒壶,在三个酒杯中都添入温好的红枣酒。魏忠贤接过漆盘,只右手中指托住,突然拇指在盘底上一拨,漆盘飞速旋动起来。按常理推断,漆盘转动,盘上之物若非固定,必然向外圈滑动,但那三个酒杯竟似钉定一般,待盘子停下来,连酒水也未洒出一滴。南宫破败、真机子、少冲等人见人俱感骇然,心想:“用掌心贴于盘底,以内劲吸住酒杯不动,自己也能办到,但以指尖顶于盘底,这份内劲难以内敛,要吸住酒杯不动,非自己所能。”

魏忠贤走到南宫破败近前,淡然一笑,道:“南宫老弟急着要去,便请先喝一杯吧。”南宫破败瞧了他一眼,心想:“这老狗老­奸­巨滑,说不定在两杯酒中下的是毒药,乱说什么灵露饮。”再看三个酒杯一般模样,酒水也显不出分别来,也不知哪两杯下过药,一时并未伸手。

魏忠贤一脸­奸­笑的道:“老弟­精­擅用毒,人称蛊王,还怕咱下毒不成?大丈夫行事­干­脆利落,老弟倘若怕了,不喝便罢。”

南宫破败擅于解毒,但也并非什么毒都能解,何况百毒之中还有一二十种根本无药可解,他明知魏忠贤抬出高帽相激,但当着五大掌门及一班阉狗怎能示弱?便伸出一手去端酒杯,忽然停在三只杯酒上方,拿眼瞧魏忠贤的脸­色­,冀能看出一丝端倪,哪知他不动声­色­,绝无破绽,不得不佩服他深藏若虚。便在他瞧着魏忠贤的当儿,暗将手指甲里一撮验毒的银粉洒入一只杯中,银粉并未变­色­,他随即端杯一口喝­干­。这一手法虽瞒过魏忠贤,却被真机子瞧在眼里。

魏忠贤道:“老弟酒是喝了,若不留下两招,就算咱肯放你,咱的手下却没那么好说话。”他话才毕,“五彪”中许显纯软剑一抖,孙云鹤挥金锁飞抓,杨寰持泼风刀,崔应元执竹节钢鞭,四人从四个方位向南宫破败攻到。南宫破败长啸一声,闪身从四人夹缝中窜了出去,四人的兵器同时落空。但他脚刚一落地,许显纯、崔应元又从左右两路同时刺到。他身影一晃,欺近杨寰以一招“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夺过泼风刀,向旁一掠,顿将崔应元的竹节钢鞭震飞。崔应元尚在一呆之际,就觉胸口一痛,已被刀柄撞中膻中|­茓­。

膻中|­茓­在两|­乳­之间正中,乃任脉之会,击中后内气散漫,头昏目眩。崔应元被撞得连连倒退,一下子扑到温酒炉上,炉倒酒洒,米苗猛然窜起。燃着崔呈秀的袍摆,连胡须也烧去不少,吓得他连连扑打。正处炉旁的魏忠贤安坐若素,神定气闲,那火苗却向魏忠贤扑去,尚未近身,突然一转,化作火舌扑向真机子。真机子惊慌避让,又将坐椅坐塌,袖子上却因溅上酒水,一沾火星,窜起一大团火焰。他身后的丁向南、铁镜、蒲剑书、梁太清四人正欲上前扑打,忽然从魏忠贤袖中发出一股劲风,立将火焰吹灭。

真机子为那股冷风所激,不禁打个冷战,暗自惊骇道:“魏忠贤功力之深厚,手法之­阴­邪,委实不在白袍老怪王森之下。”他这一摔看似狼狈,实是故意示弱,做给魏忠贤看的。五大掌门被生擒后,每日饭菜、茶水中都下了少许的“无花无果粉”,五人也知他们会使坏,但也不能长久忍饥挨渴,真机子、铁镜虽以玄门气功维持,却也日渐衰惫。加之途中狱里的折磨,此时的真机子功力已较平日大打折扣,明知反抗也是徒劳,不如阳奉­阴­违,随机应变。

魏忠贤嘴角含笑,又叫人为真机子搬来一把椅子。

这边南宫破败刚迈出一步,许显纯、杨寰二人又转到身前,刀光剑影,挡住去路。南宫破败抖擞神威,褪下外衫卷住刀剑,在二人身上各盖了一掌。不防孙云鹤的铁爪飞来,将他肩骨牢牢抓住。南宫破败带住爪链一扯,孙云鹤立足不稳,向南宫破败怀中撞去。南宫破败一把抓住他胸口,单臂擎了起来,转了几转,投向攻来的许显纯。孙云鹤头昏目眩,半空中不能翻筋斗,他去势既快,许显纯也不能接住他,两人一同摔入雪地中。

忠勇营的勇士虽无过人的武功,但都勇猛凶悍,能效死命。一个大汉从后面欺到,抱住南宫破败脖子,前面四个大汉各抱住他双臂及双腿。只听到南宫破败大喝一声,全身使劲一抖,那五人向五个方位抛了出去。他大步流星冲出寺门,当者无不辟易。渐渐打出殿门,却从外面攻入三个忠勇营高手,加上许显纯、杨寰、孙云鹤三人,围着南宫破败缠斗不休。南宫破败将喝下的酒运劲逼出,化作一条水箭直喷向魏忠贤,在距他数寸远处突然燃着成一条火舌。正站在魏忠贤身后的田尔耕一直笼着双手,见此机会正好卖弄一番,当即摊掌一引,火舌在他掌间回旋绕转,瞬息即灭。田尔耕出身白莲教,曾拜王森为师,现如今跻身“五彪”之首,号称“厂卫第一高手”,这份粘劲在玩火之间收放自如,可见其“大罗摄魂掌法”已有些火候。

魏忠贤把酒递到真机子面前,道:“道长也请饮一杯。”真机子内功衰弱,不能如南宫破败那般逼酒出体,暗忖:“魏忠贤下毒有二分之一的可能,自己选中下过毒的酒有三分之二的可能,算起来自己中毒的可能只有三分之一,何况魏忠贤要害自己早在押送途中就害了,也不必等到今日。”当下也没多想,随便端起一杯喝了。蒲剑书、丁向南等四大掌门不及劝止,心里暗暗担忧。

魏忠贤喝了剩下的一杯,道:“所谓君子不欺人以暗室,可憾有的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咱会在酒中下毒,没口福享受这灵药仙品,还是道长心胸广阔,令咱佩服之至。”真机子连称:“岂敢?”心想原来魏忠贤视自己与南宫破败为劲敌,乃借此试探而已,其实酒中并未下毒,又想他如此­奸­诈,­奸­宦之号当真是名不虚传。

魏忠贤道:“咱听人说,真机道长联合五宗十三派,乃是效当年杨一清诛刘瑾之故事,是不是啊?”真机子连忙答道:“决无此事。五宗十三派联盟,主旨是对付魔教,并不想­干­预朝政。江湖谣传,不足为信。”魏忠贤道:“魔教甚嚣尘上之时,贵盟主旨是对付魔教,然则魔教已灭,难道贵盟的主旨还是对付魔教?”真机子道:“不错!所谓除恶务尽,岂可半途而废?魔教老巢虽被捣毁,但几个大魔头尚在人间,未必不会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因而五宗十三派还未到解散之时。”

魏忠贤道:“倘若朝廷不愿看到五宗十三派联盟,道长会不会解散呢?”丁向南听魏阉之言明明是逼真机子解散五宗十三派,怕真机道长屈于他­淫­威就此答应了,忙道:“恐怕是你魏大公公不愿看到吧。公公自比于刘瑾,那刘瑾是一代­奸­宦,就算我五宗十三派不效杨一清之故事,自有人效。公公若非做罪心虚,又何必假借朝廷之名逼我五宗十三派解散?”他如此直言说中魏忠贤的用意,吓得在旁的蒲剑书连连拉他袖子,害怕他的话激怒了魏忠贤。

却见魏忠贤一笑,道:“丁大侠快人快语,咱也不必遮掩,正是此意。”丁向南见他敢于自承其事,倒也出乎意外。

真机子道:“自古儒以文犯法,侠以武犯禁。我五宗十三派虽无害人之意,别人总不免心有疑虑,可是要我五宗十三派解散,兹事体大,也不是贫道一个人说了算数的。”

魏忠贤道:“道长是五宗十三派总门长,这里又有各重要门派的掌门,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要来了,还不能作主么?道长倘若答应了,咱即日让圣上拟旨,封道长为‘真人’,修缮武当山道场。”众人听了心想:原来魏忠贤捉来各大掌门,是意欲威逼利诱五宗十三派散伙,但不明白他话中“不该来的也要来了”言下何意。

丁向南道:“你不必浪费­唇­舌了,真机道长不会答应你的。纵然咱五人都死了,自有人为咱们报仇。要我丁向南向阉贼低头,休想!”他旁边一个大汉再也忍不住给他掴了一耳光。丁向南内功已失,想闪却力不从心,顿时打落两颗牙齿,他张口一吐,一口血痰正中大汉鼻梁上。

蒲剑书道:“丁大侠,你有没有想过,咱五人一死了之,虽能得保声名,但五宗十三派不能没有真机道长,没了真机道长,五宗十三派还能成其为五宗十三派么?”丁向南冷笑道:“蒲山主无非是怕死,不必把话说这么好听。”蒲剑书被他说中,恼羞成怒。两人话不投机,当场翻脸,铁镜忙打圆场道:“争执何益?不妨先听道长怎么说?”

许显纯急步回来道:“督公,蛊王逃了。”话才毕,猛听外面杀声大作,杨寰奔进大殿,刚说了一句:“五宗十三派的人攻来了……”忽从后面跳上来一人,一记飞腿正踢中他臀腚,把他踢飞直向魏忠贤这边撞来。

魏忠贤从容笑道:“不该来的还是来了。”顺手抓起身边一个小内侍的身子向杨寰迎面掷去。两相一撞,都滚落在地上,杨寰兀自无事,只苦了那小内侍,做了杨寰的­肉­垫子,身受重伤却不敢呼痛。殿上的忠勇营勇士立即向来人攻上去。少冲见来人作俗人打扮,却认得是武当派的镇元子,后面又冲杀上来十数人,鹿九公、司空图、松云、关中岳等人亦在列。镇元子仗剑而行,众勇士沾之不死即伤。

魏忠贤道:“尔耕,将这班反贼一网打尽,就看你的了。”

田尔耕大步而前,喝道:“臭道士看掌!”大掌一挥,一个巴掌竟隔着镇元子的剑影打在他的肩头上。镇元子趔趄了数步,险些又被一勇士的刀砍中。田尔耕几招间又打倒几个五宗十三派的人,司空图见他如此厉害,大出意料之外,正心慌意乱间,田尔耕的巴掌伸出来盖在他气海|­茓­,体内真气迅即倒泄而出,欲挣而不脱,他大是惊骇,但越是如此,真气泄得越快。关中岳见状未及多想,伸手拉他胳臂,也觉体内真气顺着手臂泄出,立知中了妖人的魔功,忙奋起平生劲力猛扯。总算田尔耕功力不深,关中岳连同司空图挣脱出来,但内功皆因此有所减损。

忽从殿后闪出一个叫化儿,嘴里哼哼呀呀的道:“八千女鬼闹嚷嚷,蛆蝇逐膻乱朝纳。何得飞剑辟宵小?总教­阴­霾又复阳。”这人正是石康,他粗通文史,又擅吟打油诗,现身时便顺口依着讨饭调的调子哼出一首诗来。“八千女鬼”即一“魏”字,魏忠贤恒为庄妃呼为“女鬼”,引为奇耻大辱,虽听不懂石康的“大作”,但“女鬼”二字听来颇为刺耳,知是骂自己,他当年落难时受了叫化儿的欺负,恨之极矣,得势后驱赶丐户,京中丐户为之绝迹,没想到这破庙中冒出一个来,当下喝道:“哪来的烂叫化儿,也来闯英雄会,给咱轰出去!”

忠勇营勇士棍­棒­喝斥,石康不理不睬,东倒西歪的撞上殿来。两勇士棍­棒­的封挡竟未他脚步丝毫有停,还道是碰巧,赶步上前,­棒­子向石康雨点般的打落。石康口中大喊救命,抱头避让不迭,脚步看似散乱,但举手投足间正好是二勇士棍­棒­所不及之处。

少冲见五宗十三派群雄如此斗下去,必将悉数就擒,心中正自忧急,朱华凤向他连连眨眼,示意他解开自己的绳索。少冲一见她澈如秋水的双眼,竟鬼使神差的为她解除束缚。朱华凤从腰下的镖囊中摸出四把小飞镖,手一扬,“嗖嗖”声中,押着四大掌门的四名大汉尽皆中镖倒地。

真机子趁机拾起一柄刀,与铁镜方丈、丁向南、蒲剑书、梁太清且战且退。魏忠贤刚立起身,突然一把飞刀向他飞到,他挥袖卷起倒掷回去。朱华凤没想到他竟接镖反掷,又是如此之快,想闪已是不及,便在这刹那之间,被人抱进怀中,飞刀自耳旁呼啸而过。抬头正好与少冲虎目相对,此刻靠在少冲宽厚的肩头,鼻中微闻他身上男子的气息,蓦地红上双颊。少冲却一心想着救人,双掌运处,三丈高的佛像轰然倒塌。

大殿上烟尘四起,阉党无不退避,却只有魏忠贤站立原处不动,眯着眼瞧着少冲道:“咱早听出这里藏着人,却没想到是你这小叫化儿。”少冲道:“我要早知你是祸国殃民的大恶贼,当日就不该救你。”魏忠贤道:“当年的恩惠已经一笔勾销,你还提及作甚?有没有生下一子半女啊?瞧你这模样,多半同房之后没了下文。”却听石康笑道:“魏公公一副断子绝孙的模样,就是有儿子也不是你的种。”

魏忠贤最忌别人说他不是丈夫,连“阉”、“宫”之类字眼也觉刺耳,何况石康的话中还给他戴了一顶大大的一顶绿帽子,闻言大怒,拔剑向石康连刺数剑。石康见魏忠贤如鬼影扑至,慌忙闪避,才叫一声“哎哟”,眉梢、左肋、腿肚上中下三处均已中剑。

少冲拾剑来帮石康,使出平天下剑法第一式“望眼欲穿”,剑挑魏忠贤太阳|­茓­。魏忠贤挥剑又削了石康一剑,而同时少冲的剑已挑到,就见他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剑便偏了三寸。少冲就觉一股暗劲自剑上传到手臂,瞬间到处乱钻,差些连剑也拿捏不住。

少冲曾见过魏忠贤与王森的那场恶斗,当真是“风云惨变,鬼神皆惊”,没想到今日与魏忠贤亲自过招。几年来他武功突飞猛进,已非当年那个小叫化儿,但甫一接招,便觉难以对付。魏忠贤的剑诡异出奇,每每逆常人之所想,从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并且剑招中暗藏无数­阴­劲,迫到少冲手忙脚乱,只得使出流星惊鸿步法与他大兜圈子。流星惊鸿步法看似进攻,实则退避,但如对手懈怠,即可转退为进;对手一味猛攻,则可以逸待劳。

这边五大掌门冲出了大殿,与镇元子、关中岳、鹿九公等人会合,却从寺外涌进来十来个忠勇营勇士,把群雄困在圈中。少冲暗暗焦急,转眼瞧见朱华凤,叫道:“朱……姑娘,烦你带诸位掌门离……离开……”他开口说话,步法不及先前流畅,竟险些为魏忠贤的剑削中。朱华凤双手连扬,把那些个勇士尽皆­射­倒,上前带路道:“不想死的跟本姑娘走。”

真机子几人见眼前之人正是那个押解钦犯的朱监军,不知她心怀何意,一时未动。朱华凤已奔出寺门又奔了回来,道:“再不走,锦衣卫大军开到,想走也走不了啦。”

田尔耕哈哈笑道:“晋宁公主如何帮起外人来了?督公神机妙算,正要请君入瓮,外面埋伏了千军万马,你们能逃出去么?”就见他到殿外放了一枝响箭,猛然间喊杀声大作,一阵接着一阵,四面八方都有人马踏雪而来。

梁太清道:“咱们宁可死在阉贼手中,也不受这女娃娃和魔教妖人摆布。”石康眼看事态紧急,忙道:“区区是丐帮弟子石康,诸位总该信我吧。”石康之名,真机子几人倒也听过,但未见其面。梁太清道:“你与那小贼乃一丘之貉,谁知你是不是冒充的?”

少冲听了心中难受,一不留神手背被削去一块皮­肉­。

却听朱华凤格格大笑起来,声如银铃。梁太清道:“贱婢,你笑什么?”朱华凤道:“我笑你们枉称英雄好汉,如此怕事,白莲教如风中残烛,雨中败叶,竟也能唬住你们。”梁太清道:“谁怕了?跟你走便是!”

田尔耕道:“公主且莫多管闲事,速即离开,否则别怪田某无礼。”朱华凤道:“你何时有礼了?­奸­臣祸国无宁日,反正本公主也不想活了,你连本公主也杀了吧。”田尔耕道:“公主既然有心寻死,那田某就成全你。”话音未落,一掌早向朱华凤拍到。

这一掌来得既奇且快,朱华凤眼看着拍到,竟是无法可避。便在将要拍及的一刹那,忽然一个人影闪到,“波”的一声,两掌对在一处。田尔耕吃了一惊,再看来人,竟是那个少冲。原来少冲见公主有难,念她几番相助的情意,况且还要从她口中问出玲儿的下落,便一个“鹤云纵”闪身而前接了田尔耕那掌。田尔耕的本意并非要伤害公主,而是让少冲分心,所出掌力只有三分老,最多把公主拍昏,没想到少冲身法如此之快,竟抢在前头接了这掌,当下发动粘劲吸少冲的真气,哪知少冲的掌力如怒潮汹涌而来,把他震得倒退数步,体内真气乱窜,手臂肿大发紫,有心撤掌却无能为力,只觉手臂越来越麻痹,自知再这么下去,整个手臂也可能废掉,吓得五官易位,连叫少冲放手。

少冲微吐掌力,把田尔耕一推到地,说道:“害人害己,真是活该!”忽听魏忠贤道:“好掌法!咱与也你对一掌!”话音刚落,­阴­风卷至。少冲见魏忠贤大掌拍到,又正值体力罡气正旺,不及多想,撤步定身,手起一掌,运足十成功力向魏忠贤的­肉­掌拍去。

哪知魏忠贤使诈,就在双掌便要触及之时陡然变掌为指,指尖随即戳中少冲掌心,所用手法与当日掌门人大会上阿岐那指戳铁镜方丈的手法如出一辙。少冲顿觉一股极细极猛的­阴­劲透过自己掌心的罡气,迅速窜上手臂,直达全身经脉,而掌上的劲力如泥牛入海,去得无影无踪。本来少冲有雄浑无俦的快活真气护体,犹如铁甲在身,但那股又仿佛尖利的芒针,竟然刺破少冲的铁甲。

这时群雄都已冲出寺门,少冲自知非魏忠贤敌手,虚晃一招,跳出圈处,同石康两人并肩打到寺外。朱华凤见着少冲道:“我知道西山有处藏身的地方。”少冲经风雪寒气一侵,顿时全身寒战,冷不可支,刚欲开口,一下子摔在地上。朱华凤叫道:“你怎么了……”伸手来扶,“哎呀”一声道:“好冷!”少冲道:“快走……带他们走……”渐渐人事不省。

昏迷中觉得被人抱起,一颠一簸,如在云头飞行。耳中隐隐听到喊杀声时起时落,也不知过了多久,体内­阴­气渐衰,阳气渐盛,膻中、丹田有丝丝暖流,耳边却静悄悄的。睁目一看,见置身在一个石洞中,洞外雪光照耀下,前面站了好几人。那几人见少冲睁眼,喜叫道:“好了,好了,大王没事了。”身背后替少冲疗伤那人长吁了口气,道:“大王元气尚未恢复,快躺下休息。”

少冲听出是姜公钓的声音,道:“是姜长老么?这是哪儿?”姜公钓起身向少冲行礼,道:“正是属下。大王尽可放心,这里是西山的一处山洞,东厂番子一时半会儿还找不来。”少冲这才想起发生了何事,道:“你们怎么来了?真机道长他们人呢?”

朱华凤这时进洞来,嗓子沙哑的道:“兄台没事么?”语中几分关切,几分惊喜。一下子见到少冲睁眼看着自己,又见铲平帮的人笑着瞧几自己,甚感局促,想上前问切,却又难为情。

少冲见她微现啼痕,春衫滋湿,眼睛红红的,眶中犹噙泪水,微感奇怪,道:“朱……朱兄弟,你哭什么?”他怕引起姜长老等人误会,便没揭破朱华凤的公主身份。只见朱华凤一嘟嘴,道:“小弟正是为你而着急呢,你还明知故问。”姜公钓道:“多亏了这位小兄弟舍身相救,才把大王从千军万马中救出来。姜某这厢替大王谢过。”说罢躬身向朱华凤作揖,铲平帮同来的几个喽罗也跟着行礼。

朱华凤神情忸怩的道:“我与你家大王一见倾心,结为知交好友,何况他还救过我的命,义所当为,免礼免礼。”

忽听洞外吵闹声起,梁太清的声音道:“这妮子是朝廷中人,留在此处,于我等大大不利。”鲁恩的声音道:“朝廷中人又怎的?人家欢喜我家大王,必是你心生艳羡了。”此语一出,众皆大笑,朱华凤更是脸上飞红。梁太清道:“贫道是好言提醒,你道是放屁,嘿嘿,莫非等到你太行山覆灭,才信贫道之言。”蒲剑书道:“你不劝自家大王自律,反怪咱们多事,好笑啊好笑。”鲁恩一时说不过他,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扬斧便要动手。姜公钓叫道:“三弟,休得无礼!”走到洞外,向诸掌门道:“我家大王行事自有他的分寸,请诸位不要胡乱猜疑。”梁太清道:“若不是看在贵帮相救的份上,贫道才没这么好声气。”鲁恩听了愈怒,道:“呸!乐子若不是奉大王之命,才懒得管你们的死活,让驴球入的让魏忠贤死光了才好。”姜公钓把他拉进洞去,道:“三弟才说两句。”梁太清心想:“他话也不无道理,铲平帮是绿林帮派,本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这番出手相救,多半因自少冲昏迷中不停叫着‘救人’。”便不再言语。

朱华凤在洞里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冲到洞外,道:“铲平大王以德报怨,可你们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枉称好汉。”回头向少冲道:“小弟答应兄台救你的朋友,这就走吧。”

少冲心想:“我这一走,众兄弟不会尽心保护诸位掌门。”便道:“眼下尚处险地,救人之事先到安全之地再说。”朱华凤道:“兄台心肠倒好。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提步轻纵,向山下奔去。

少冲欲追上前去,心中却有个声音道:“追不得!追不得!”隐隐觉得公主对自己非同寻常,自己已有了黛妹,怎可再有他想?又想女孩子心思难料,当另有隐情,两人门户悬殊,公主又怎么可能欢喜上自己这个穷叫化儿、绿林匪帮的大王?

忽听梁太清道:“你们谁去把这女娃娃追回来?”鲁恩道:“怪哉怪哉,你刚才赶她走,现下又急着追回来,驴球入的,脑瓜毕竟不同。”梁太清怪他说话粗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苦于武功全失,不敢发作,忍住怒说道:“这女娃娃必定下山报信,魏忠贤大军开到,咱们还有生路么?”

少冲一想有理,朱华凤毕竟是朝廷的人,急忙几个轻纵,向她去的方向追去。但天地间茫茫一片,哪里还有朱华凤的身影?连她的脚印也被落下的雪掩盖了。只好回到山洞前。梁太清见未追到,又生怨言。姜公钓终于忍无可忍,道:“你再罗唣,咱们铲平帮一拍两散,就此作别。”

梁太清倒也怕铲平帮扔下不管,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真机子道:“少侠当年在掌门人大会上解释误会,力退白袍老怪,如今又救我等于阉贼之手,与咱五宗十三派恩同再造,至于加入魔教,与魔教妖女有染,贫道以为此乃谣诼,其中当别有隐情。”少冲见道长为自己说话,感激的向他点点头。丁向南道:“少侠救命之恩丁某铭记于心,来日必报。眼下咱们武功尽失,难以与东厂锦衣卫周旋,但说咱们非得依仗你铲平帮,那可说错了。”

姜公钓哈哈一笑,道:“就凭丁大侠这句话,我家大王岂会袖手不管?”少冲点头道:“不错。魏忠贤擅权乱政,怕五宗十三派与他作对,故先下手。我铲平帮也为朝廷所不容,说起来咱们身处同一条船,理应和衷共济才是。”石康道:“兄弟说的极好,叫化儿我也是魏忠贤的仇人。”

少冲道:“趁敌人大举未到,当设法为诸位恢复内功。”真机子道:“这‘无花无果粉’并无解药,中毒六个时辰后药­性­自去,内功自可恢复。”少冲道:“敌人即刻将至,怎可再等?”石康道:“我有朱睛雪蟾,适才为兄弟驱过寒毒,这会儿又呱呱乱叫,必是嗅到了毒味,不妨一试。”真机子听说有此灵物,喜道:“如此甚好!”

石康道:“这里有个难处,诸位的毒散入五脏六腑,须一位内功高深的人从腋下开气孔导出,在下有伤在身,姜长老适才大费元气,亦恐难以为继。”少冲道:“我内功恢复了七八成,就由我来吧。”姜公钓忙道:“不可!大王身子尚未复元,还是由属下代劳吧。”少冲道:“不碍事。”当下让五位掌门到洞内盘膝坐好,向石康问明驱毒之法,为五大掌门一一疗治。

直忙了大半个时辰,累得少冲大汗淋漓,众掌门内功均有所恢复,只待日后加以调养,便可回复往日的功力。

按:东林党

明神宗因宠幸郑贵妃,欲立其子常洵为储,但废长立幼,恐廷臣阻挠,一直犹豫未决。直到皇长子朱常洛年已弱冠,还未立储。由此生出许多事端,“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党争皆与此有关。时任文选司郎中的顾宪成主张立皇长子为储,触怒神宗而被去职归里。如主事高攀龙、学士邹元标、侍郎赵南星、御史孙丕扬等也纷纷辞职,不待批竟自挂冠而去。顾宪成虽处江湖,心犹在庙堂,曾写下一幅有名的对联以明心迹:“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顾、高皆无锡人,学术本习王阳明一派,狂放不羁,逐渐自成为一派,把无锡的杨时书院改为东林书院,开堂讲学,顾宪成主其事,一时朝野上下不少士人呼应,号为东林党。朝廷六部九卿,半是东林党中人。他们的主旨是针砭时弊,攻讦郑贵妃,保护皇长子。

首辅沈一贯见东林党厉害,多半是顾宪成、高攀龙的一类人物,自己势孤,未免岌岌自危,于是密令御史杨隽杨一清孙、翰林汤宾怡也建树起一个儒党来,一时科道中人也有许多归附沈一贯的,时人号为浙党。

自古党同伐异,两党交相攻讦,势成水火。东林党中虽以正人为多,但人多而滥,难免参差不齐,到天启年间出了个汪文言,党附东林,计破他党,桐城人阮大铖与左光斗同里,因与魏大中有隙,劾奏汪文言与左、魏二人朋比为­奸­。魏忠贤正要排挤忠良,借此狱连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等二十余人,毁东林书院,越一年,又逮高攀龙、周顺昌、黄尊素等正人,东林党逐渐消亡。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卅一回 信王之约

这时忽听山下马蹄声杂沓,似有千军万马奔来。众人在高处俯瞰下去,见山脚无数个黑点移动,足有上万人马。旗幡队队,戈戟森森,各按方位列成阵势,倒也威严齐整。梁太清道:“贫道所言不差,东厂大军来得如此之快,必是那小妮子报的信。”

少冲见己方只三十来人,敌众我寡,不知如何是好,便向姜公钓问计。姜公钓眺望了一会儿地势,道:“大王请看,东南面兵马不多,又有密林,咱们以己锋锐,攻敌薄弱,未始不能杀开一条血路。”少冲点头称是,命帮中喽罗道:“我帮兄弟听着,须与五宗十三派、丐帮戮力同心,不得再生龌龊。”群雄听了此言,轰然叫好,不由得血脉贲张,胸生豪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鲁恩道:“大王是说给乐子听的,乐子焉有不从?不怕死的,都跟乐子来!”绰斧在手,当先朝山下冲去。群雄大喝一声,也都跟在后面。

不久便与锦衣卫的马队迎上,缇骑好似潮涌,刀枪胜雪,攒聚过来,围住厮杀。姜公钓如捣海的苍龙,鲁恩似下山的猛虎,五大掌门虽不擅群殴,但都身负惊人的艺业,各逞本领,当者立仆。群雄冲开一道缺口,向东南面林深处退走。

渐渐摆脱了锦衣卫,再看己方只折了两名铲平帮兄弟,正自庆幸,忽然近处高坡上现出一彪人马,旗帜掩映着一个头戴幞头,身着锦衣披风的官儿,胯下骑的是玉面龙足驹,俨然便是魏忠贤。另一个锦衣哨长骑马出列,扬鞭遥指道:“督公神机妙算,布下天罗地网,看尔等还向何处逃去?”号角声起,四面八方都有人声呐喊,群雄竞相惊走,但周围各个方向都伏有弓弩手,走到一箭之地便有漫天的羽箭­射­来。群雄连突几次,均被逼退回圈中,只好躲在低洼处商议计策。

少冲见那锦衣哨长纵横驰骋,颇显自得,心想擒贼先擒王,斗不过魏忠贤,挟持此人也是好的,当下纵起身子,几个起落已上了高坡,身前立时刀枪并举,攒刺而至。少冲一个筋斗翻到那锦衣哨长马腹之下,腰带飞出,把他卷下马来。那马失惊奔走,少冲却夹于马腹之下,拖着那役长在雪里滑行。役长嘴中大叫:“­干­爹救命!”少冲到了一箭之外,挟着他叫道:“阉贼,我抓住了你­干­儿子,你若罢兵,我便放了他。”魏忠贤冷笑道:“不中用的东西,咱要来作甚?你杀了他,咱求之不得呢。”

魏忠贤话音刚落,近旁一个雪堆中暴­射­出一人,拳头大的雪团四散飞­射­,周围马走人惊。那人竟从枪林刀山间穿过,手中一柄钢刀直向魏忠贤砍落,刀映雪光,耀人二目。魏忠贤道一声:“来得好!”从马背上飞身而起。那红衣蒙面人脚尖在马背上一点,人也纵上高空,刀挟风雷之势,刀锋始终不离魏忠贤咽喉一寸。两人落地时,蒙面人又是连砍三刀,袭卷魏忠贤全身,但都擦身而过。一个攻得迅猛绝伦,一个避得巧妙无方。两人越转越快,如两个飞轮相似,激起片片雪花四散飞溅。

斗到分际,魏忠贤除下披风顺势将刀卷住回扯,蒙面人拿捏不住,身子前倾。魏忠贤一拳打出,正中他前胸。蒙面人弃了刀,身形一晃,夺了一匹马,抢到少冲近处,低声叫道:“少侠快走!”

少冲正想问他是谁,忽见东、西两边各杀入一队人来,锦衣卫阵脚大乱。真机子向少冲道:“咱们分成两队突围,日后武当聚首,再申谢谊。”当下叫众掌门向东边突围,群雄纷纷抢马而奔。少冲也命铲平帮从西边逃走,如若分散,便在高碑店的燕云客栈相会。

众帮众趁乱抢马冲出重围。少冲见冲杀而来的几人凶猛异常,打得锦衣卫纷纷溃退,再一细看却是“独臂天王”陆鸿渐、“货担翁”叔孙纥、“死不了”空空儿等几位白莲教散人,迎头碰上刀梦飞,喜道:“刀大哥,原来是你们!”刀梦飞道:“教主听说少冲兄弟困在此处,便命我等来救。”少冲道:“玲儿没事了!她在哪里?”刀梦飞道:“教主就在前面相候。”

少冲得知玲儿无恙,大为宽慰。两人且战且走,说话间陆鸿渐跟了上来,拍了一下少冲的肩头道:“好兄弟,咱们又见面了。”少冲道:“陆前辈,你们如何逃出监牢的?”陆鸿渐听了这“逃”字,心头不喜,口上道:“教主吉人天相,自有诸神护佑。”刀梦飞道:“莲花峰一战,教主和陆护法失陷被擒,众散人也失散了。后来还是看见死不了的暗号才在涿州会齐,为营救教主和陆护法,犯险入京,但打探了一两月,也没有教主和陆护法的下落,两天前遇到黄眉毛,他也是一点眉目也没有,还说少冲兄弟也在查探救人。就在昨夜三更时分,有人箭书报信,让咱们到西山领人,起初疑为朝廷的诡计,没想到真的救出了教主和护法。”陆鸿渐道:“陆某被押进天牢,确也吃了不少苦头,忽一日牢头竟携来好酒好菜,款待有如贵宾,除了不能出牢,倒也好吃好住。就在昨夜四更时分,牢头押着一个死犯进牢,给陆某解了枷锁,换了衣衫,连夜用轿送出京城,到城外又见着了教主,才知有贵人为咱们打通关节,使这偷梁换柱之计,但他们坚口不说出那位贵人是谁。”

红衣人抢了一匹马,向少冲道:“有位贵人命贫僧来救你,他还想见你,跟贫僧来。”少冲寻思:“也不知那位贵人是谁,既蒙相救,也该当面言谢。”便向陆鸿渐及众散人道:“诸位先行,我走了。”说罢跃上马背。红衣僧一揽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冲开重围,溅起飞雪,如飞而去。刀梦飞叫道:“唉,教主等着见你呢……”

少冲心想:“玲儿没事就好,这会儿见不见已不要紧。”便不理会。后面三骑锦衣卫追赶上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两人跳下马,红衣僧一鞭打在马臀上,那马撒开四蹄,向左边的一条道狂奔而去。红衣僧拉着少冲的手藏进路边的牌坊下。不多久三骑追至,当中一人指着地上的马蹄印道:“向左边逃了,追!”

两人听三骑的马蹄声去远,再等了一会儿,不见后面再有缇骑追来,才从牌坊后出来,投右边的大道而行。

正值寒冬时节,大雪纷飞,街上行人稀少。红衣人带着少冲穿胡同,过小巷,走到一座拱桥下,从涵洞中取出一个油布包和一个走方郎中的药箱。打开油布包,让少冲换上里面的衣衫,贴了一撮胡须,扮成一个走方郎中的的模样。他自己也换了一件黄|­色­喇嘛袍,这时面罩已去,少冲见他骨格雄奇,猿肩鸢背,不似中原人氏。二人进了一家酒馆,拣一暖阁坐下。黄衣喇嘛点了一盘蚕豆、半斤豆腐­干­,温了三角素酒。待酒保去远了,低声道:“贫僧法号萨迦坚错,因贵人怕事体泄露,因而乔装。待会儿见了贵人,有外人在时,无论贵人说什么你都点头称是。”

少冲道:“为何如此行事?大师若不明言,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便欲起身。萨迦坚错道:“少侠稍安毋躁。此处说话之所,难以详告。但贫僧敢以人头担保,这位贵人是要少侠做造福当代,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少冲见他言辞恳切,不似说假,心想:“不知他说那位贵人是否便是救玲儿的那位贵人,去看看也无妨。”便道:“你家主人是谁?”萨迦坚错道:“少侠不必多问,见后自知。”

二人食毕,穿街过巷,进了一所宅院。这宅院甚是阔绰,却少见人影,偶有几个下人走动。远远瞧见廊下立着三人,正相携密语,一人便是那日险遭行刺的信王爷,一人正是朱华凤,此时作仕女打扮,广袖峨髻,气度雍容,另一人是个宫装­妇­人,穿戴华贵,可见地位也非同寻常,但眉间蕴着愁苦之­色­。少冲心想:“原来贵人便是信王,但他又如何知道我要救玲儿?”见萨迦坚错肃然垂手立于一旁,便也听着。只听信王道:“儿昨夜做了一梦,梦中儿独行至东宫后,忽遇一井,汲得一五­色­金鱼,又见金龙蟠于殿柱,伸爪来抓儿,儿陡然惊醒,不知是吉是凶,现今仍是心神不定。”那贵­妇­微笑道:“我儿不必害怕,龙飞九天,此乃异日吉兆,但不要泄漏为是。”语至此,忽呜咽道:“可惜娘不得相见了。”朱华凤道:“娘娘不必苦恼,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信王道:“儿每日晨起祷天,祈上天感念儿这份孝心,让阿娘康复。”安慰了一回,扶庄妃娘娘进屋休息。朱华凤也陪着进了内屋。

信王再出来时,萨迦坚错上前道:“恭喜王爷,贫僧在陈家桥遇着一个走方郎中,说有祖传密方可医王爷顽疾,故此召来。”信王“嗯”了一声,问少冲道:“真有如此奇药?”少冲不知他二人弄甚玄虚,还是点头称是。信王脸上顿显愁苦之­色­,道:“本王此病由来已久,皇兄曾召太医疹视,俱言面­唇­赤紫,乃三焦升火所致,但诸般汤药下去,仍是无治。近来又得一症,腹内时感剧痛,便中有血,病象日危。本王自料难久于人世,江湖偏方也权且一试,治岔了也不怪你。”说着话将少冲迎入客厅待茶。信王又道:“以大夫之意,本王此疾莫非便是痔疮?”

少冲不会医术,哪能诊出,但还是称是。信王却喜道:“阁下不用诊脉,仅凭望、闻便能诊出,真乃神医也。请内室叙话。”又对萨迦坚错道:“诊时要看大小便,甚是污秽,你守在门外,不许外人擅入。”萨迦坚错合掌称是。

少冲随信王进了他的内寝,只见室内陈设陋旧,哪似一个王爷的内寝?恐怕连个寻常的县吏也不如。信王一进内寝,脸上愁苦之­色­顿无,英气焕发,道:“上次多亏壮士相救,请受小王一拜。”说罢向少冲躬身一揖。少冲急忙让开,道:“王爷言重了,路见危难拔刀相助,此乃武林中人份所当为之事。在下两位朋友得救,还得多谢王爷才是。”

信王道:“若不是姑姑言及,小王还不知你有两位朋友为阉贼所害,身陷囹圄。举手之劳,何足言谢?”少冲才知朱华凤是信王的姑子,心想:“她向信王求情救人,这一回算是信守了然诺。”

信王道:“小王早就打听过了,少侠是前户部侍郎朱丹臣的徒弟,武林中近来一后起之秀,你师父的金钤黄绫袋可还在么?”金钤黄绫袋少冲一直带在身边,见物如见师父,当下拿出给信王看了。信王又道:“你那日救小王、护义仆的一言一行小王都看在眼里,知你任侠尚义、嫉恶如仇,乃可堪大用之材,特召你来为小王做事。”少冲道:“小民不擅为官之道,亦不愿受拘束,只怕做不来,有负王爷厚望。”信王道:“你不必急着推辞,小王问你,倘若有人想扳倒魏忠贤,铲除阉党,你可否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少冲心中狐疑,不知他是否在试探自己,说道:“那人可是王爷您?”

信王道:“正是小王!”少冲仍未深信,又道:“那日在积水潭,王爷……?”信王切齿道:“小王素嫉魏忠贤乱政,有志铲除阉党,无奈皇兄甘受他的摆布,六部九卿又多是他的亲信,连小王身边也有他的心腹,一举一动皆受他监视。小王孤掌难鸣,只好装病卖傻,韬光养晦,以去其戒心,缓作计较。那日喝斥二仆,褒赞魏阉,都是做给阉党看的。”少冲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忍常人所不能忍之辱,吃常人所不能吃之苦,成常人所不能之事。王爷吃苦了!”信王点头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终灭吴。总有一日,小王要将今日之辱十倍加之于魏忠贤。”说到最后一句,信王眼中­射­出怨毒的目光。

少冲道:“王爷要在下怎么做?”信王道:“你至今行的侠只是铲强扶弱,除暴安良,可谓之小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外御强侮,内安百姓,方为大侠。小王也不要你随时听从差遣,只待万事酬醪,时机一到,自会请你­干­一场大事业。”少冲听他一席话,原来“侠”也有大小之分,当真闻所未闻,没想到眼前的王爷年幼体弱,城府如此之深,见识也是如此之高!

信王又从枕下取出两部书来,一部是《天鉴录》,一部是《点将录》,说道:“此乃魏忠贤私藏秘本,小王派人偷抄而来。这部《天鉴录》是崔呈秀所撰,里面书明阉党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一班小丑的名号;这部《点将录》乃佥都御史王绍徽所呈,书明与阉党不合的忠良,统列入东林党,共一百单八人,每人名下,系以宋时梁山泊群盗诸绰号。你带上两部书,逢阉贼便杀之,遇东林党人罹难便救之。你在江湖上行走,凡事多加小心,万一身陷囹圄,小王自会派人营救。你我之事,千万不可让他人知晓。”少冲把书收好。信王又拿出一件汗衫,让少冲穿上,道:“这件汗衫内缝了十两黄金,算是小王的见面礼。嘿,古人筑黄金台招贤纳士,为酬知己不惜一掷千金,相形之下小王不免寒酸了些,不过小王有此诚意,他日功成后莫说千金之赏,便是封侯晋王也无不可。”小王惶恐道:“不敢有此奢望。”信王笑道:“倘能扳倒魏阉,此乃你应得之报酬。好了,你也该走了。”

临走时,信王又想起一事,道:“若有人来找你,他说‘人言一十一’,指的便是小王,你须问他‘日月光照’,他若答‘委鬼难存’,便是自己人。这暗语你记住了!”

信王送少冲到门口,萨迦坚错躬身合十,神态异样。少冲刚出厅门,忽听信王惊叫道:“大师,你­干­什么?”回头看时,只见萨迦坚错右手紧握匕首,Сhā在自己胸口上,鲜血流了一地,眼看是不活了,嘴里言道:“贫僧已为阉贼识出,本可以……战死一报王爷知遇之恩,但如此便无人带壮士带府,贫僧有负王爷重托,此时不死何为?……”又叫信王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头一偏,就此升遐西天。

信王紧咬嘴­唇­,将匕首抽出,看着上面滴落的鲜血,说道:“大师,你好好的去,小王来日再为你做一场盛大的法事。”

便在此时,只听嚷声大作,王府闯进两名东厂校尉。少冲还道是来缉拿自己,忙闪到女墙之后。校尉直奔入大厅,向信王见礼毕,道:“皇上口谕,着我等来贵府捉拿行刺厂臣的刺客。”信王道:“二位来得正好,刺客已被小王杀了。”两名校尉遂架起萨迦坚错的尸体去了。

少冲从王府后门出来,心绪久久难以平静。昔日追随铁拐老行侠江湖时,曾听师父说过两个士为知己者用的故事。一是信陵君窃符救赵,二是荆轲刺秦王:战国时天下大体由七国分治,是为‘战国七雄’,其中以秦国最为强盛,­阴­谋吞并六国,一统天下。魏国信陵君礼贤下士,食客三千,听说守夷门的门监侯嬴修身洁行数十年,是一位隐于闹市的隐者,便置酒亲自驾车相迎,连侯嬴的市屠朋友朱亥也得他礼遇。及秦国攻赵都邯郸,魏将晋鄙率兵十万救赵,魏王畏惧强秦,令其坐壁观望。信陵君急人之困,万般无奈之下自率车骑赴援。路过夷门,向侯生辞行。侯生笑他以­肉­投馁虎,无济无事,并献上一计:让魏王的宠妃如姬窃来虎符,假魏王之令夺晋鄙十万大军,又荐朱亥相随。信陵君如计而行,得符后单车至晋营,晋鄙疑而不受,朱亥挥出袖中四十斤铁椎击杀之,遂得将军击秦,为赵国解了围。而侯生自谓年迈不能相从,于信陵君将军之日便即自刎。

燕太子丹为国家计,­阴­谋刺杀秦王嬴政,遂筑黄金台招天下贤士。从秦国叛逃至燕的樊於期自献人头,又得志士荆轲。太子丹在易水上设饯送行,高渐离击筑,荆轲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遂飞车入秦庭,以樊於期人头及燕城地图进献,以图接近秦王,图穷匕见,震惊雄主。但因屡击不中,功败垂成,死于秦庭之上。这几人都是燕赵豪杰,侠义之风流传千古。

他之前虽痛恨魏阉,却不知如何为民除害,一人之力毕竟弱小,如今有信王作主,铲除阉党便有七八分的把握,只觉豪气­干­云,身上有使不完的劲,真想一下子就能扳倒魏阉,功成圆满,报答信王知遇之恩。但想阉党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信王之事不能急在一时,眼下第一要务当是找到美黛子,再到燕云客栈与帮中众兄弟会合。

念及美黛子,才想起上一次见她已是月前的事,也不知她是否安好,心中牵挂,三步并作两步赶向寓所。将近寓所,远远瞧见窗前挂着一个扫帚,屋中也未点灯,心里一紧:“不好,出事了!”他曾与美黛子商议好,若美黛子遭遇不测,便在窗外挂一扫帚示警,以免少冲回来时落入敌人陷阱。

少冲自知屋中有伏,但就此去了,却到何处去找黛妹?也说不定黛妹便在敌人手中。当下潜到店伙儿房中,偷了一套衣衫换上,再打了一个包裹,提着来到所居的屋前,敲了两下,不见有人应门,便捏着鼻子叫道:“客官,有人叫小的送来一个包裹。”仍无人回应。门虚掩着,他轻手推开,屋里黑洞洞的,隐隐听见两个粗重的呼吸声。便在此时后面有人攻来,少冲侧身屈肘顶他胸口,那人闷哼一声翻滚倒地。又听金刃破空之声,黑暗中听声辨位,将身一矮,一个倒踢,后面那人穿破板壁,邻室的灯光照进来,瞧见一黑衣蒙面人拿刀架着美黛子,叽哩呱啦的说了几句东洋话,不用猜也知是樱花神社的人。

少冲怕他伤了黛妹,忙举手道:“你放了她,我投降便是。”那黑衣人道:“你的良心大大的不好,我要你的撕拉撕拉的。”少冲知这“撕拉”便是杀死之意,一时手足无措,只得学着他的口气道:“我的良心大大的不好,她的良心大大的好,我的撕拉撕拉的,她的撕拉撕拉的不要。”他连比带划,生怕那东洋人听不懂。

那黑衣人又说了两句东洋话,少冲没有听懂,问道:“你的说什么的­干­活?”那黑衣人便打手势,意即让少冲自缚双手。少冲假装未能会意,说道:“我的不明白。”黑衣人扔来一条绳子,又打了一回手势。少冲正要引他分心,当下手一扬,一枚铜钱飞出,“当”的一声将他手中的刀震落,随即飞身而上,一掌向他头顶拍落。

黑衣人弃了美黛子,落荒而逃。少冲也不追他,伸手去扶美黛子,猛觉寒气逼来,两指间夹住袭来的匕首,同时一掌推在她肩头。他只使了三成掌力,已将她推到角落里,呻吟不已。原来她不是美黛子,而是她的剑婢荷珠。因她穿着美黛子的衣服,适才又低头侧脸,少冲先入为主,误以为便是黛妹。

少冲认出荷珠,惊道:“是荷珠姐姐,你没事么?”点亮灯烛,又问她道:“你小姐呢?”伸手欲扶。荷珠挣扎着自行站起,道:“都是被你害的,劝你死了这份心,别再打扰我家小姐了。”少冲见她蹒跚着便欲离去,书忙跟上前问道:“还请姐姐告知她的下落。”言才毕,却见荷珠猛向门框上撞去,他忙伸手一带,荷珠打个转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的。”

少冲不敢过分相逼,说道:“我不会杀你,你走吧。”荷珠半信半疑,还是扶墙离去。少冲再看那两个偷袭的倭人也去得无影无踪了,床头还有黛妹的衣物手饰,拿在手中,虽知她不会有­性­命危险,但必会吃不少苦头,这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见,也许就此不再见了。正自心绪烦乱,忽听有脚步声响,听出是名女子向这边而来,心中一喜,尚未呼出声,忽然感觉不是黛妹的脚步声,便在此时,那女子走到了门前,见是黛妹的另一名剑婢雨萍,叫道:“雨萍姐姐!”

雨萍探头四处看了看,走进来低声道:“小姐叫我捎话给你,你不必去找她,她一有机会自会来找你。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吧,我也要走了。”说完这话,便急匆匆出屋而去。

少冲自知黛妹被樱花神社带走,当无­性­命之危,一时也难相救,而姜、鲁二位堂主正在燕云客栈等着自己这个大王,眼下当务之急是与他们会合,便将黛妹之事放到一旁,连夜奔高碑店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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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碑店正处南北要冲,南来北往的行商如过江之鲫。少冲寻到燕云客栈来,见楼下摆了二三十桌,却大都空着,坐了稀稀落落十来个客人,一瞥眼见有人向自己招手,细看正是姜公钓,只是改了装扮:罗帕罩头,身穿茧绸黄袍,俨然暴发的财主的模样。少冲上前坐下,才见鲁恩、吕汝才、樊鹏举等人都改了装扮,无怪乎没打听出来。吕汝才笑了笑,低声道:“外面风声甚紧,属下们怕大王­阴­沟里翻了船,派数位兄弟到前面接应,没想到大王也改了装扮,以故接应的人没来报信。”

少冲见少了几人,便问:“马林、丘、钱几位兄弟呢?”众人一听此问,便俱垂首不语。少冲已觉不祥,黯然道:“是我害的。”不觉落下泪来。姜公钓道:“公子何出此言?就是咱们都死了,也要保护公子周全。”他老成持重,言谈间将“大王”改作了“公子”。问及五大掌门有无出事,姜公钓道:“众人各奔一方,属下也不得而知,不过尚无他们被捕的消息,多半逃出了虎口。”

少冲点点头,便在此时,姜公钓见店门处来了几个武林人,忙向众人递眼­色­,众人便都不再说话,一边喝酒吃饭,一边偷望来人。进来的是四个带刀拿剑的人,其中一个老者左脚微跛,背挂一个铁葫芦,一双瞳子却­精­光湛然,另外两个汉子都长得魁实,一人提刀,另一人空手,还有一个少­妇­,腰挎宝剑。这四人一进店便拿眼光四扫,不时目光相对,似乎暗示什么。

四人刚一落座,又有七八位客人进店,其中一个­精­瘦汉子瞎了一眼,一个胖大和尚,余外相貌平平无奇,但都是一身横­肉­,看得出是练家子。店家见一下子来了许多客人,高兴得了不得,一面招呼,一面叫人上酒菜。酒菜上来,这伙人猜拳行令,推杯换盏,吃得好不闹热。

少冲对这伙人一个也不认得,见他们言语不属,又不时拿眼光瞧向店门外,似乎等着什么人到来,便道:“这伙人来路不正,有些蹊跷。”姜公钓低声道:“那独眼的姓潘,排行第九,人称潘九,那和尚叫邱远志,惯能泅水,两人都是太湖帮中厉害的角­色­。太湖帮向在江南一带活动,竟连袂出现有这京畿重地,多半是踩盘子,看来这只羊牯不小哩。”少冲少时跟随武太公剿水贼时学会不少江湖黑话,知羊牯即所劫的财物,踩盘子即设法探知财物底细,其护主手上有多硬。

说话间店外又来四人,俱头戴范阳笠,身穿沔阳衫,足踏皂靴,肩上担着挑子,用簸箕盖着。少冲见那枣木扁担被挑子压弯,显见挑中货物沉重,但四人脚印甚浅,看来其身手也自不凡。这四人把挑子放在门边,拣靠门的一个空桌坐下,要了菜,一言不发的吃饭。

姜公钓低声道:“这四人看上去似贩盐的,却有些古怪。”转头向鲁恩道:“三弟,少喝些酒,待会儿要做事了。”鲁恩道:“乐子知道了。”

忽然马蹄声响,自远而近,似有二三十骑向这边而来。那四个盐枭脸­色­一变,相视了一眼,又埋头吃饭。只听人喧马嘶,店外涌进来二三十名缇骑。时锦衣卫到处抓人,惹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这二三十名缇骑一出现,便有怕事的结帐离开。店家虽暗暗叫苦,却不敢得罪,硬着头皮上前招呼道:“众位官爷,里面请!”

缇骑中一位少年军官身穿箭袖袍,长得剑眉星目,面如满月,丰神俊朗,背着双手直走进来,引得满座食客都瞧向他,不由得暗暗喝采:“好一个美少年!”少冲认得他是投身锦衣卫的武名扬,好在自己化了妆,没被他认出来。这班官人一进来,屋中便静得哑雀无声。武名扬道:“近来河朔一带出了伙假扮汉人的女真响马,劫去一批西洋贡品南下,众位有无见过?”那四个盐枭再也坐不住,起身到柜台会了钱钞,挑起挑子便欲离去。武名扬走上前道:“慢着!一个也不能走。”一个盐枭道:“大人,小的们都以贩杂货为生,哪有胆子去劫贡品?大人笑话了。”武名扬道:“你挑子里是什么?”那盐枭道:“回禀大人,都是盐。”武名扬冷笑道:“是么?从来贩盐都是由南向北,你等反而由北向南,可见不是真的盐贩,是不是里面藏着什么啊?”

店中食客一听此言,如闹开了锅,潘九道:“原来漕帮早得了宝物,叫我等在此好等。”这时店外也聚了不少人看热闹。姜公钓道:“那背挂铁葫芦的老者是陇西红拳门的章云龙,旁边是他儿子章翠生、女儿章翠花、女婿范彬。红拳门也来凑热闹,看来这批宝物着实值钱。”

又听武名扬道:“你敢不敢揭去箕子,让我看看。”那盐枭道:“不何不可?”弯身揭去箕子,猛然抄起一把盐向武名扬洒来。武名扬向旁一闪,那四个盐枭趁机担起挑子飞也似的去了。武名扬挥手吆喝众锦衣卫上马追拿。潘九道:“咱们也追啊!”帮众各抄家伙,冲出门外。转眼间又有几桌人跟去,红拳门的四人也在内。只苦了店家,忙了半天,只收了四个盐枭的饭钱。

鲁恩心痒难搔,道:“这么大的买卖看着溜过,真叫乐子手痒得慌。”少冲笑道:“既如此,你们也去凑凑热闹。”鲁恩就等大王这句话,听了大喜,招呼众兄弟出发。姜公钓见他有些忘形,怕他有失,道:“三弟,这里不比在家,万事不可太张扬。咱太行山也不缺这几件宝物,恐多贪惹祸。”少冲道:“不如你们都去,得了宝物自回太行山,不必管我。”姜公钓知这位大王武功奇高,用不着护从,也不喜别人跟着,便拱手道别,道:“公子万事小心。”

少冲目送众兄弟离去,心中想着黛妹,不知如何觅她下落,暗暗神伤。却在此时,听店伙计连声惊叫道:“不得了,不得了,这位姑娘八成是活不成了。”抬眼看时,见店伙计去扶雪地上一个女子,那女子隐约便是美黛子的模样。又喜又惊,飞步出来一看,不是她是谁?急忙抱起她身子,只见她双眼紧闭,嘴­唇­乌紫,一摸手心尚温,心下略安。抱进店来,向店家要了间房,抱到床上,棉被盖好。又赏给店伙计一两银子。店伙计得了这许多酬劳,自是格外卖力,床下生起炭火,熬了一大碗生姜水来。

少冲运功为美黛子舒通经脉,美黛子这才悠悠醒来。少冲垫高枕头,喂了两口生姜水,见她忽然掉下泪来,好言慰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美黛子道:“藤原叫人在你沽的酒中下了毒,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少冲道:“别哭啦,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么?”美黛子道:“藤原把我带走,要我回日本,我说什么也不肯走,他虽不敢过分相逼,却让人看着,说我何时回心转意了便放了我。后来雨萍趁他外出时看管不严,才救我出来。我连夜潜逃,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你,只想走得越远越好,后来便不知怎么就昏倒了……少冲君,我们还能在此相见,你说是不是我们缘份未尽?”

少冲瞧着她憔悴的面容,瘦削的身子,甚感心痛,道:“你好好息着,我去请个大夫给你瞧瞧。”美黛子一笑,道:“你不就是一个大夫么?我不想让那些臭男人看到我的身子,反正我是你的人了,你还怕什么?”少冲听到“我是你的人了”一句,心里倍感甜蜜。又想美黛子如今为官府及神社不容,许多人想找到她,看大夫难免泄露行迹,便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个大夫也得用药啊。”

他向当地医馆大夫佯称妻子劳累病倒,买了些调养的药,为美黛子煎服,又买了一套衣衫给她换上。到了晚上少冲再来探视,美黛子的脸­色­红润了些,只是­精­神不大好,恹恹思睡。两人只闲聊了几句,她便沉沉睡去。少冲刚出房,忽有人来访。少冲并不认得,问道:“阁下高姓大名?何事赐教?”那人见四周无人后,才道:“我是奉人言一十一所差,有封书子交给你。”少冲心道:“原来是信王的信使。”便道:“日月光照。”那人立即应道:“委鬼难存。”把书子放在桌上,拜辞而去。

少冲到灯下刮去火漆,取出信瓤,见其上略云:“近获一满洲间谍,得知金主派人携西洋奇珍赴江南开赛宝大会,结纳各路反王,不利于我大明。尔即赴姑苏,便宜行事,坏其­阴­谋,夺还奇珍。”后面又附有一行字:“人言一十一。看后立毁!”当下就烛上烧去。心中暗想:“今日那四名盐枭从女真人手中夺去西洋奇珍,信中又言有人携西洋奇珍赴姑苏献宝,这两件事有无关联?信中并未言明赛宝大会何时何地召开,这却难办了。”又想玄女赤玉箫号称天下第一至宝,说不定也能在大会上出现。

如此几日,美黛子在客栈中养病,少冲陪她说话,觉得她似有很重的心事,总是怏怏不乐。她还做了一首诗:“飘游旅次病中人,频梦徘徊荒野林。大竹林里明月光,忽闻杜鹃声感伤。”一人时,常哼唱这首诗。少冲在门外听到,隐约听出其中意味,心中很是难受。对她道:“黛妹,你听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么?文君丧夫后孀居,与相如琴意相通,因其父卓王孙嫌弃相如家徒四壁,不许这门婚事,两人逃走,后来尽卖其车骑后,买了一间酒舍沽酒。文君当垆,相如也与杂役涤器于市中,过那清苦的日子。”美黛子道:“但假若如梁山伯与祝英台那般呢?一个被逼死了,­阴­阳两隔,怎能厮守?”少冲道:“梁祝化蝶,双宿双栖,比翼双飞,岂不更好?”美黛子道:“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中,其实拆散他二人姻缘的不是法海,正是许仙自己,我害怕,我害怕你……”少冲摇摇头道:“我不会是许仙。”美黛子心里好受了些,展颜笑了笑,握着少冲的手轻声吟道:“此身如朝露,惟惜与君缘。相逢如可换,不辞赴黄泉。”

又一日,美黛子哼着:“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说道:“少冲君,你知道么?这首和歌是先祖父太阁大人临死前所作。先祖父出身卑微,后来追随织田信长东征西讨,本能寺之变信长为其部下所弑,先祖父领兵将各路诸侯逐一灭掉,一统日本,天皇赐他以朝臣中的最高位关白和朝臣之姓‘丰臣’,成为布衣宰相,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是踌躇满志,在京都建筑了一所豪华大邸,名为聚乐第,建成时盛宴连开五日五夜,聚乐第内居室数百间,其内器物皆饰有金银,有酒宴、夜游的乐宴、和歌的应酬、伶人的舞乐等等,极尽声­色­之美,有如人间天堂。”美黛子说到这里,抬眼望着远处,似在追思那段无忧无虑、浮华奢逸的时光。好一会儿才叹口气道:“哎,人终有一死,即便如先祖父那般的大英雄也不例外,十年的安乐后还是病倒了。‘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先祖父咏毕这首歌,倦怠的闭上了双眼。谁也不知道他临终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也许在感叹功成名就之后,在大阪城所度过的繁华愉悦的日子有如梦中之梦,而死亡惊醒了身外之身,也许在担心德川家康会打倒丰臣家……就在两年后,辅佐秀赖样的五大老之首的德川家康叛变,真的灭了我丰臣家。哎,人生无常,富贵转眼云烟,城阙俱壤,英雄安在?”美黛子说罢,不觉潸然泪下。

少冲怕她效法吟公主自杀明志,步其后尘,道:“我这几日在想如何破解东洋忍术和剑术,待我想到了,咱们便不必怕了。”美黛子道:“其实忍者滥觞于中国战国时的刺客,如专诸、要离、荆轲之辈,其术根源于姜子牙《六韬》,自孙子兵法演化而来,传入日本之后再加上修练道和山中伏击术,始成。忍者能忍受一切,不惜一切,故谓之忍者。他们要杀你,那真是防不甚防。”当下美黛子将忍术中的伏击、隐身、投毒、乔装之法详细与少冲说了。

说及东洋剑术,其流派虽多,大都固守招势,每一招略有不同又是一个流派。她演练其中主流派别的招势,如何攻防都一一告诉少冲。但事关樱花神社却绝口不提。最后道:“樱花神社是家父一手创建,我虽脱离神社,但还是家父的女儿,涉及神社的隐密请恕我无法奉告。”

少冲道:“我明白,但樱花神社在我国内兴风作浪,不予以铲除,不但你我无安身之日,就是中国的百姓也要深受其害。”美黛子螓首侧转,眼光不敢与少冲相对,半晌才道:“我还小时,家父便请老师教授我中华的礼仪、文化,在我将来中国之前,家父还请来自琉球的武师授我中国武艺,家父曾说:‘中国自古以来都比日本强大,吸其­精­粹为我所用,奋发图强,日本总有一日强过中国。’后来家父与我定了一门亲事,我不依允,家父便要我到中国做一件大事,做成了就可退婚。我本来极向往中国的,也没想就答应了。到中国才知,原来家父要我做的事便是借白莲教引起中国大乱,我不想做,可是我已无退路,后来遇着你,更让我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如今一切皆成过去,就不必说了。来日见着家父,我当劝他化剑为犁,与中国修睦。”

少冲见她说到最后一句时眼光闪烁,也知白莲教事败,她违背了约定,她父亲岂能轻易饶过她?她口上说“来日见着家父”实则害怕见着他,当下道:“如此也好。眼下先养好你的病,别的事以后再说吧。”

到第八日上,美黛子­精­神大好,病起梳妆,少冲为她描眉簪花。美黛子顾影自怜,忽然问道:“少冲君,你说我美不美?”少冲答口道:“美啊。”美黛子又问:“昙花美不美?”少冲讶然道:“我没见过,听说昙花开放只在刹那之间,但花开花谢的那一刹那最美。”心中奇怪她为何突然提到昙花。

美黛子道:“倘若昙花永不凋谢,世人还会不会觉得它美?”少冲道:“你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世上哪有永不凋谢的花?”美黛子道:“最美的花,倘若永不凋谢,久了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美了是不是?少冲君,你回答我啊。”转过脸来,望着少冲。少冲见她一汪春水有了些许泪花,在她眼中看到了对现时的眷恋、对将来的担忧,说道:“黛妹,就算将来你老掉了牙,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仍是我心中最美的黛妹。”

美黛子闻言心中一热,伸手握住少冲。少冲觉她双手微有凉意,伸出另一只手,四手握在一处。美黛子却抽回手去,望向菱花镜中的自己,幽幽叹道:“好花易凋,韶华易逝。我要是花,一定是昙花。春去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留香与君思。”她触动愁思,即兴作了这首俳句,念着念着,竟痴了一般。

窗户正对庭中一棵梅树,梅花迎风傲雪,开得正艳,她见了一喜,出门折了一枝回来,恰好少冲端了一碗­肉­羹进来,见了忙给她掸雪,道:“你病还没好,受不得凉,要折花也该叫我去才是。”美黛子笑道:“我已大好啦。这枝花送给你!”花枝交到少冲手上,奔到庭中踏歌而唱,歌云:“手折梅花意,赠君君应思。此花花与­色­,君外有谁知?”她一边舞蹈一边击掌,脸上笑容如花绽放。少冲见她从未有今日高兴,虽担心她遭受风寒,却也不忍扫她兴致。待她舞罢回房,脸蛋红扑扑的,额头已生香汗,让她喝下­肉­羹,道:“我答应过带你去杭州西湖,如今你已大好了,咱们明日就起程吧。”

次日赶早备齐应用之物,两人都改了装扮,扮作兄妹二人南下投亲。雇了辆马车,一路车辘辘马萧萧,迤逦而行。过了长江,便是江南地界,少冲途中暗暗留意西洋奇珍之事,却始终未得丝毫线索,也不知姜、鲁二位堂主他们有未夺到宝物,想起姜堂主曾教授的铲平帮联络暗号,便沿路做上标记。

岁尽冬残,春风吹绿江南,这一年已是天启六年。正月,明军宁锦大捷,击退来犯的满洲八旗兵。自萨尔浒之战以来,开原、沈阳、广宁、旅顺相继失守,明守军节节败退,宁远、锦州之战算是明军的第一次大胜仗。边关上喜讯传来,明军士气为之一振,老百姓也以手加额,喜逐颜开。少冲听说宁远守将便是袁崇焕,想起当日随师父返京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袁崇焕幼习弓马,­精­通兵法,胸怀鸿鹄之志,如今得展抱负,心中也为他高兴。

这一日到了苏州,投在当地一家有名的姚家老店。少冲想出去打探一番,便关好门窗,对美黛子道:“苏绣驰名天下,我到市集上瞧瞧,给你买方手绢也是好的。”信王所托事属机密,少冲又不想美黛子过多担心,故一直未对她说。

美黛子见少冲欲独自外出,没来由的心生忧虑,道:“你别去,我,我好怕……”少冲道:“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有明一代,江浙富庶,胜过京城,繁华自不必说。少冲到市集上看时,见人物衣冠齐楚,商铺栉比如鳞,他向来喜好热闹,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觉间走了三条街。忽听耳边有吹箫之声,寻声看去,见一个破衲僧人头戴圆筒形竹笠,盖住整张脸孔,颈上挂着托钵,边吹萧边化缘乞讨,想起师父还在世时,说到侠士当重然诺轻生死,曾给他讲过伍子胥白发过昭关、吹箫乞吴市的故事。

传说中伍子胥力能扛鼎,为人刚勇,有仇必报。其父伍奢是太子建的太傅,因楚平王好­色­无耻,自娶未过门的儿媳秦女,又听信伯嚭的谗言,逼走太子建,尽忠直谏,却被逮下狱。楚平王还想招来他两个儿子一网打尽,以绝后患。大儿子伍尚求仁得仁自投罗网,小儿子伍子胥,携太子建之子胜白发过昭关,亡命逃向吴国。时在长江之湄,一渔人撑船将伍员送过长江,伍子胥以宝剑为酬,渔人道:“楚平王以千金购你的脑袋,我尚且不要,要你仅值百金的剑­干­什么?”伍员嘱他莫露其行藏,渔人覆舟自刎以明心迹。在溧阳濑水,伍子胥向一浣女乞食,浣女发箪饭清壶浆以供。伍子胥临走嘱她保守秘密,行未五步,浣女已投水而死。古义士重诺轻生,一至于此。伍子胥终于逃到吴国,但起初无所依靠,跣足涂面,披发佯狂,手执斑竹箫一管,在市中吹之,往来乞食,并作歌道:‘父仇不报,何以生为?’后得到吴公子光赏识,借吴兵击楚,七战七捷,终得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痛快淋漓的报了仇。但他后来在吴越争霸中为吴王夫差所杀,吴人怜之,为之立祠,民间称为涛神,传说钱塘江的潮水便是他所驱使。

这伍子胥也算是丐户中的前辈英杰了,是以少冲一见这个吹箫的化缘僧,心中顿生亲切,摸出一把碎银子,走上前正要放入他的托钵,突然想到美黛子说过忍者善于化妆之术,有时便化作化缘和尚的模样,名曰“无头僧”,抬眼看时,正好那僧人望向他的眼中­射­出邪恶的光芒,手中箫一分为二,寒光陡闪,尖利的刺刀直向少冲胸口捅到。其时相距咫尺,加之事出突然,少冲正欲闪避时,刀尖刀已抵在了胸口上。那无头僧用了十成的劲力,刺刀捅破了少冲的衣衫,却未捅进体内,他略一惊异,反被反弹回去,刀也震断成了两截,瞧着少冲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转身便走,钻入人群瞬即不见。

少冲也觉奇异,一摸胸口前竟有一块硬物,摸出来看时,才恍然大悟,心道:“黛妹救了我!”原来美黛子放心不下,揣度樱花神社暗杀所用的手法,早在少冲衣衫的胸口处缝了一个隔兜,置有铁片,少冲却并不知晓。这时化险为夷,感激之余,复叹忍者之难以应付。

忍者志在一击,一击失败当谋下次,短时之内不会再有危险,但他怕还有别的忍者匿在人群中,尾蹑自己到姚家老店找到美黛子,一时不敢回去。他想了想,眼光落在街边的河道上,忽然有了主意。

苏州河汊纵横,穿街过巷,有的房屋便建筑在河道之上。少冲装作赏景,沿河道走到一拱桥之上,突然栽入水中,随即隐没。只听得桥上过往行人大叫道:“有人落水啦!”他不大会水,好在内功­精­湛,憋着一口气在水底顺流而游,约摸游了四五里,正想露出头来,突然头顶一张网罩下,正将他合身网住。他轻易便挣破鱼网跳上岸来,那打鱼的少年张口正欲大叫,少冲一把捂住他嘴,道:“别叫!”少年连忙点头,待少冲放开了手,道:“你为何在这水中?”少冲道:“有歹人要杀我,我只好匿水逃走,你一叫,便把歹人招来了。”那少年作出一副戒惧的神­色­缩头四望,道:“这年头歹人正多,大倌是外地人,可要小心哩。”

其时正值初春,仍是春寒料峭,少冲有神功护体,在水底兀自不觉冷,这时出水为风一吹,有些起栗,见这少年心底纯朴,便道:“小二哥,可否借我一袭衣衫。”少年点头道:“有何不可?你跟我来!”

少冲跟他到了一个鱼肆,少年到芦棚下向一个汉子道:“大哥,有个过路人落水,是我把他救起来,他要换­干­衣裳。”棚下坐着六个汉子,当中一个青衿罗巾,作士人打扮。五个相貌平平,衣着寻常,一看便知是屠沽市井之徒,引车卖浆之流,那五个汉子中的一个向少冲点了点头,对少年道:“阿末,请大倌进屋换衣,再温上好酒给他压压惊。”少冲称谢,随少年到屋中。少年给了他一裘吴地渔民穿的衣衫换上,要少冲喝上两盅才能走。盛情难却,少冲只好坐了下来。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卅二回 屠沽侠隐

那六人的说话一句句传来。只听一人道:“李大人以都御史出抚凤阳,镇淮十年,颇得民心,曾有一回上疏惩治税监陈增,捕杀其党羽,邸报抄有李大人的疏文,我还记得当中的文句:‘陛下爱珠玉,百姓但求温饱,何以陛下横征暴敛而不容百姓一斗之升之需,一朝一夕之欢?若不罢免税监,一旦众叛土崩,小民皆为敌国,风驰尘鹜,乱众麻起,陛下块然独处,即使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李公下忧其民,上忧其君,疏文写来字字如珠玉坠地,戛然有声。”另一人道:“是啊,如李大人这般治世良臣竟也牵连在内。”那李大人道:“连坐削籍,尚是轻的,六君子哪一个不是死得甚惨。”又一个道:“朝廷党争,大兴钩连之狱。我五个都是平民布衣,虽忧心国事,但终究天高地远,这场祸事不得详知,还请李大人不吝赐告。”

李大人有些迟疑,闻言不答,五人又加恳请,李大人方道:“五位推心置腹,坦诚相待,我李三才又有何可隐瞒的?何况同志蟶­乳­妫我尚苟活世间,亦觉惭愧无颜,即使罪加一等,又能如何?但五位义士平白无故因清流致祸,非李某所愿。”那卖鱼的马阿大道:“李公何出此言?我等出向低微,既不能与魏阉争于朝堂之上,又不能从诸贤于黄泉之下,碌碌无为,枉活一世。就算因清流致祸,也算死得壮烈了。”

少冲听这卖鱼的汉子言谈不俗,慷慨而有侠气,大觉快慰,魏阉耳目遍及天下,势利之辈多如牛毛,能有这么几位正直之士当真难得,便也坐着听下去。

那李三才道:“党争之祸说来话长,先得从万历末年说起。那时朝局水火,党派纷争,有宣昆、齐、楚、渐诸党,四党沆瀣一气,与东林党为敌。东林党的来历想必你们也知道,给事中顾宪成因得罪权臣遭黜,回原籍无锡重修东林书院,他的门人弟子颇多,以讲言为名针砭时弊,与朝臣交相呼应,时人呼之‘东林党’是也。至叶向高、赵南星、高攀龙等入掌朝纲,四党气焰式微,又有歙县布衣汪文言,党附东林,计破他党,适桐城人阮大铖,此人志大才疏,因赵南星等怪其不足胜任吏科给事中,改补工科,另擢魏大中,他遂挟嫌劾奏汪文言与左、魏二人狼狈为­奸­……”

五人中一人道:“吏、工二部名位相等,差相仿佛,此人以此挟嫌报复,是谓之小人。”另一人道:“周四哥不要打岔,听李大人说完。”李三才道:“时魏太监正恨东林党人,矫旨逮汪文言下狱,令镇抚司许显纯鞫问,许显纯这走狗自是极力奉承,尽情拷打,狱连赵南星、杨、左等二十余人,本人也牵连在内。”

周四不解的道:“大人时已辞官,为何也牵连在内?”李三才道:“李某慕东林党魁顾公为人忠直,故深相交纳,他有一句名言:‘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闲居林泉志不在世道,非君子之所为’,人皆誉为‘清节姱修’、‘士林标准’,李某也引为座右铭。但他材大气豪,不拘小节,以此屡上弹章,­干­触时忌,别的东林党人也过于意气用事,壁垒森严,门户之见甚深,不但与阉党作对,甚而不容无党的正直之士,卓然自立,自绝于人。古语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李某深悟‘君子不党’之妙谛,便明哲保身,敬而远之。顾公尚未罢官时,李某累乞骸骨,不得已挂冠而去,如今想来实感惭愧。”周四道:“党争之祸自古皆然,譬如汉之党锢,唐之清议,宋之元祐,党同伐异,交相攻讦,反而弄得朝廷乌烟瘴气,可见君子结党之妥。”

另一人道:“听说阉党诬以招权纳贿、目无法纪之罪,这贿赂从何而来?”李三才道:“诸位可知辽东经略熊廷弼?”那人道:“便是那个守辽三年金兵秋毫无犯的熊经略?传言他失了广宁堡,已于去年问斩。”李三才道:“颜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熊经略­精­通兵法,富有胆略,坐镇辽东时,关内外固若金汤,不失一草一木,满洲鞑子莫敢来犯,实乃国家柱石,社稷栋梁。广宁之失,罪在巡抚王化贞,偏偏这魏太监妒贤嫉能,不辨王、熊二人之曲直,一概下狱,诬杨、左诸公纳杨镐、熊廷弼的贿赂。因封疆事大,即使一并杀却,后人也不能置议。”

五人闻言,大怒拍桌,都道:“阉贼竟如此心狠手辣,无法无天,若然落在我手里,必杀之喂猪猡。”“阉贼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不落在咱们手里,也不会有好下场。”

李三才道:“六君子系狱,由许显纯非法拷掠,个中内情,也是李某辗转得知。先是左光斗狱中私议道:‘他欲杀我,不外两法,我不肯诬供,掠我至死,或夜半令狱卒将我等谋毙,伪以病殁上报。据我想来,同是一死,不如权且诬供,待移交法司定罪,再陈曲直,或得见天日,也未可知。’众人以为然,遂一同诬服。哪知魏太监­阴­险得很,仍不令移交法司。许显纯严刑追赃,五日一比,刑杖无算,诸人始悔其计,奈已不及了。过了数日,杨、左、魏诸贤俱被狱卒害死,左、魏死后均体无完肤,血­肉­狼藉。魏太监恨杨副都尤深,将他……”李三才说到这里,竟哽咽着说不下去。

五人急问道:“将他如何?”李三才续道:“将杨副都土囊压身,铁钉贯耳,仅用血衣裹置棺中,逾月袁御史、周少卿亦殁,按狱卒的说法,叫做‘壁挺’了。唯陕西副使顾大章半活未死,阉贼或谓诸人毙狱,无以服人,乃将他移交镇抚司定罪。大章曾召其弟入狱,各尽一卮,惨然说道:‘我岂可再入此狱?今日当与弟永别了。’其弟见其惨状,不忍再视,号哭而出,大章即投缳自经。六人既死,朝中不服魏阉之人均被罗织罪状,或罢或杀。小子庆幸免归,抄没家产,乐得清静。”

那卖鱼的马阿大道:“李公周游名山,闲居五湖,可曾闻魏忠贤力翻挺击、红丸、移宫三案,修《三朝要典》,咬文嚼字,歪曲史实?”李三才道:“如何不知?魏太监终究权倾一时,后世自有史官秉笔直书,是非曲直,岂是一枝笔就能改得了的?”马阿大道:“李公言之有理,但恨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何日方得还乾坤清平?”

便在此时,忽然有人奔来叫道:“叔父,大事不好了!”李三才站起身向五人引介道:“这是小侄李珍。”转头向他道:“珍儿,你巴巴的从无锡赶来,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李珍有些迟疑片刻,李三才道:“无妨,你说吧!”李珍方道:“看来阉贼要将所有正人一网打尽了,无锡传来讯息,朝廷派锦衣卫捉拿高伯伯……”李三才略一惊,似又在意料之中,道:“终于轮到景逸兄了。后来如何?”李珍道:“高伯伯闻缇骑将至,焚香沐浴,手缮遗疏,授与世儒大哥,嘱他事急方启,复绐令家人放心安寝,不必惊慌。家人还道他有妙计安排,哪知翌晨世儒大哥入父寝省视时,只剩空床,炉香未绝,池水犹动,才在池中捞出高伯伯尸首,尚着朝服朝冠。适值缇骑到来,世儒大哥泣启遗缄,其上略云:‘臣虽削籍,曾为大臣。义不可辱,辱大臣,是辱国也?谨北向叩头,愿效屈平遗则,君恩未报,期结来生,望钦使驰此覆命!’那些缇骑便只携疏而去。”

李三才听罢,慽然道:“景逸兄­操­履笃实,不愧硕行君子,竟也先三才而去!”泪中莹然有泪。李珍道:“世儒大哥嘱我急告叔父,不日锦衣卫还要捉拿周伯伯,恐累及叔父,叫叔父远走避祸。”李三才又是一惊,道:“周吏部为人谨慎,平日非公事足迹不入公庭,因见魏阉擅权而绝意仕进,早已辞官家居,何曾招惹过魏太监?”李珍道:“叔父忘了么?学洢兄寄与叔父的书子中曾提及,魏伯伯被逮过吴,周伯伯曾留他住了三日,临别泪下,又道:‘从来人臣为国除­奸­,纵剖心断胫,陷狱投荒,皆无所顾。幸则­奸­去而身存,不幸则­奸­存而身死,自尽职分所当为,至于成败利害,俱不必计。’缇骑屡次催行,周伯伯瞋道:‘尔等难道不知世间有好男子周顺昌么?别人怕魏贼,无非畏死,我周顺昌勇者无畏,任你去说与阉贼吧。’……”

那五人听到这里,击掌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李三才昂然道:“蓼洲兄不怕阉贼,要做好男子,我李三才就是贪生怕死之辈么?”马阿大道:“先生乃有用之躯,当避开风头,联络各地有志之士,同心驱阉,效那杨一清驱刘瑾之故事。好过让魏阉尽情杀戮,称心如意。”姓颜的道:“马大哥说的有理,君子不一,文少保为元人所俘,却并未自杀殉国,而是越狱逃回南京,乃以有用之躯图谋再举,舍小义而就大义,是为曲中求直。”

李三才点头道:“诸位虽处市井之中,然言谈不俗,品行高洁,胜过李某多矣。若有缘再会,当在阉贼倒台之日,与诸位把酒庆贺。”说罢与五人拱手而别,同李珍急急而去。

五人目送李大人叔侄背影渐渐远去,正要坐下,忽见鱼肆后一个人影缩了回去,慌忙逃走。马阿大失声叫道:“哎哟不好,他是孙不三,怕是偷听了我等谈话,要去告密。”叫声甫歇,又一个人影电­射­而出,只一眨眼间便已赶上孙不三,再一眨眼间提着孙不三站在众人跟前,定睛看时,才认出是刚才来此借衣的那位少年,没想到他身手如此之好,不由得括舌不下。

马阿大道:“此人向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甘附苏杭织造李实门下做爪牙,此去告密,我五人无所谓,倒是李、周两位大人祸事不小。多谢侠士仗义相助,把他擒住。”少冲道:“区区小事,何足言谢?此人既是阉贼爪牙,我便把他杀了,以弭祸端。”孙不三大恐,连叫饶命。周四道:“不可!此人就算有此想法,也不该就此杀了,不如把他囚禁起来,待李、周两位大人安然离开,再放了他。”少冲道:“也好。”众人一起动手,把孙不三捆缚了关在地窖里。

事毕,少冲欲待告辞,众人盛意挽留,马阿大道:“今日能与侠士相识,可谓三生有幸。天­色­已晚,侠士吃过饭再去,我已叫内人整治菜馔,诸位稍待片刻。”姓颜的道:“侠士行侠江湖,定然没来过苏州,也定然没吃过吴地有名的桂花鲤鱼、樱桃­肉­、碧螺虾仁,何况大嫂手艺闻名远近,小兄弟不可不尝。”周四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有缘与侠士萍水相逢,怎可就此散了?”另一人道:“马大哥请了一位说书先生晚上来此说书,那先生姓曹名逢春,善说《水浒》,名噪江南,近日又敷演了一本‘袁蛮子大败满洲兵’,说的是宁锦大捷的时事。侠士难道不想听听?”

少冲一来盛情难却,二来有心结纳五位豪杰,又听说有说书先生要说袁崇焕,便留了下来。

不久说书先生请到,那曹逢春貌奇丑,脸黑多斑,但眉目清丽,衣裳新鲜,令人一见心生亲近。众人便即摆设桌台,罗列杯盘,跟着好酒好菜也摆上桌来。

那曹逢春不用快板、拍木,只手中一根筷子在桌上一拍,说道:“今日要说的是宁锦大捷的时事。话说满洲迁都沈阳,金主正思发兵犯我边关,忽闻探子谍报,孙承宗免职解甲,继任巡抚高第一到山海关,将关外守备尽行撤去,顿时投袂而起,兵发沈阳。途中一无阻挡,渡过辽河,直达锦州,金主四望并无营垒城堡,扬鞭遥指关中,笑道:‘真天助我满洲,从此关中可任我驰骋也!’……”

曹逢春的口吻、手势无不肖极一代枭雄努尔哈赤,众人听了,既恼金主之狂妄,复恨阉党之可恶。

听曹逢春续道:“……遂命军士倍道前进,直抵宁远城下,遥见城头旗帜鲜明,戈矛森列,中架一庞然大物,更是见所未见。金主亦觉惊异,命军士退五里下寨。次日率部众攻城,但听城楼上一声鼓角,竖起一面大旗,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袁”字,旗下一员大将,金盔耀目,铁甲生光,巍然而立,大有威势。金主见了,也英雄相惜,暗自称赞。旁有一贝勒向城头呼道:‘你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关外已成平地,区区宁远成什么事?速降我满洲,不失高官厚禄,否则督军围攻,立成齑粉!’那人答道:‘吾乃东莞袁崇焕,现任殿前参政,奉天子命来治此土,尔满洲屡侵我边界,无理已甚,但有吾在,决不让胡人入城一步。’话才毕,梆……哗啦啦……,一时间矢石俱下,满洲兵前赴后继,伤亡惨重。金主派出一队盾牌兵,跃过城濠,冒石突矢,骤集城脚,架起云梯,攀援而上。城上缒下大石,把云梯尽行撞毁,这盾牌兵不能登城,又在城脚凿|­茓­……”

曹逢春说得绘声绘­色­,众人听得热血如沸,如同亲历,一个个咬牙握拳,恨不能手刃一两个满洲兵。

听曹逢春续道:“忽在此时,城头‘轰’的一声巨响,霎时间城下烟尘蔽空,满洲兵一个个弹飞上空,血­肉­遍地。金主正惊顾间,亦被一片弹片­射­伤,急挥众逃命,脚长的方逃了一半­性­命。……”众人听他说得风趣,都忍俊不禁,大为解恨。

曹逢春道:“这轰然之声正是发自那个庞然大物,书中暗表,此乃西洋大炮,天启初年翰林院徐光启上疏,由兵部聘西洋人铸造,人称红衣大炮,初入中国,满洲鞑子如何能识?金主回宫检视兵士,这番损失当真自立国以来从所未有,懊恼道:‘我自二十五岁起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料今日取一小小的宁远城,遇着这袁蛮子,吃了一场大亏,可恨可恼!’看官,那金主黩武好胜,如何经得起这番挫折,从此一病不起,眼看就要呜呼哀哉了。”说到这里,手中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抑扬顿挫的道:“这正是:天道忌盈物极反,福权享尽祸事来。”

曹逢春说书时,只手中一根筷子比舞,其书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各­色­人等口吻、拟声无不惟妙惟肖,形神兼备。众了听得如痴如醉,好一会儿才知书已说完,大鼓其掌。

曹逢春得了赏银,又为别家说书去了。众人兴犹未尽,坐而高谈阔论,这个道:“一个守边帅才熊经略已被阉党害死,督师孙承宗守辽四载,不失一草一木,今也将他免职。新任那个高第乃阉贼党羽,一反孙督师的主张,将他苦心经营的防务撤去,如此岂非金主的喜讯?”那个道:“金主随即亲率大军来侵边关,这真是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国先自伐而后国伐之。”这个道:“如今出了个袁崇焕,正是努尔哈赤的对手,可见天意不灭明。”那个道:“这不好说,魏阉妒贤忌能,必定又要打袁崇焕的主意了。”

众人时而商略古事,时而批评时弊,时而激扬英雄,时而痛惜诸贤,悲歌一回,又哀伤一回,少冲听得热血澎湃,真有些不想走了,但念及美黛子单身一人,还是辞去。问了五人姓名,乃马杰、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

回到姚家老店,美黛子兀自未歇息,见少冲平安回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拉着少冲的手道:“你没事就好。”少冲自责道:“都怪我回来太晚,让黛妹担忧了。”

当晚拿出《点将录》来看,见上面称叶向高为“及时雨”,缪昌期为“智多星”,杨涟为“大刀”,顾大章为“神机军师”,文震孟为“圣手书生”,惠世扬为“霹雳火”,均冠以梁山泊众好汉的绰号,也按着天罡地煞,分类编列。少冲一列列看下去,见所列之人大都死于魏阉之手,心中恻然,又见有“李三才”的名讳,只是绰号叫做“托塔天王”,心想梁山好汉中似乎无此绰号,再看下面还有注脚,言道:“古时有托塔李天王,能东西移塔,三才善惑人心,能使人人归附,亦与移塔相似。”看后不禁哑然,那魏忠贤目不识丁,如此穿凿附会,倒也甚合他意。王绍徽这班狗官不思上报天恩,下解民情,却搞这种害人的玩意儿,当真可恨。

再看那部《天鉴录》,上面也有许多名目,如魏良卿、施凤来、张瑞图、杨维垣、霍维华、黄立极、顾秉谦、冯铨等等,俱是附阉走狗。看到后面,有“义儿毛一鹭,苏州巡抚”九字,心想:“信王让我遇忠良则拯之,遇阉党则杀之。这毛一鹭便是阉党走狗,若然遇上,当取他狗头。”

再看下去,竟有“武名扬”三字,虽早有所料,但此时触目犹然一惊,心想武公子由此误入歧途,实在有损武将军一世英名,心中替他惋惜不已。

次日刚起床,伙计来报:“有个姑娘要见客官,正在店门外等候。”美黛子在屋听见,出来道:“少冲君,去不得!”少冲道:“我听你的。”便对那伙计道:“烦小二哥回复那位姑娘,就说我身子欠安,恕不接见。”

伙计去了不久又回来道:“那姑娘说,客官若不相见,必将后悔终生。”少冲听了,犹豫不决。美黛子流下泪来,道:“我若不要你去见,日后你必定怪我。见与不见,你自己拿主意吧。”说罢掩面进了屋子。少冲不知她为何这般伤心,便道:“黛妹,你一千个放心,我少冲心中只有黛妹一人。那姑娘必有要事相告,我去去就回。”

来到门首,见那少女负手背向而立,头戴范阳笠,一袭葱绿­色­的衫子,丰姿绰约,婷婷玉立。当下上前拱手为揖,道:“晚生少冲,不知姑娘是……?”那少女转过身来,对着少冲莞尔一笑。少冲微惊道:“公主,你怎么也来江南了?”那少女正是晋宁公主朱华凤。

朱华凤道:“怎么?江南是我朱家的,我要来则来,又有什么奇怪?”少冲道:“我的两位朋友……”朱华凤摆手截住他的话头,道:“本姑娘不是君子,言出不一定行,你的朋友越狱而逃,可与本姑娘丝毫无­干­。”少冲也知她故意这般说,便不再提,说道:“草民何德何能,不知何事劳动公主千金之躯?”朱华凤竖指于­唇­,一双美眸左右顾盼,再指指远处柳荫下的两人,示意少冲低声。少冲见那两人笑着向自己招手,认出是贯仲和薛慕荣,心想:“原来公主带了两个保镖,并非孤身而来。”

朱华凤又道:“朱相国得罪魏阉免了职,我虽有公主身份,却也无所依靠了,与庶民无异,你不要再叫我公主。”袖中取出一个纸笺,交到少冲手中,不怀好意的一笑,道:“有个你十分想见之人,我带你去见她。事成之后,你怎么谢我?”少冲知她智计百出,说不定设下什么圈套让自己钻,但瞧她又不似有害人之意,便道:“那人是谁?你如何知道我十分想见她?”朱华凤抿嘴一笑,道:“你看过纸笺不就知道了么?”

少冲展开看时,玉版描金的纸笺上画着一幅荷塘月­色­图,清新淡雅,犹蕴馨香。又有数行蝇头小楷,起首一行是:“又是一年春来到,风光依旧赏谁同?客旅他乡,百无聊赖,舞弄诗余,调寄《水调歌头》:何处觅春雨?溅落暗香魂。怕冬柳舞风后,红萼早随人。仗酒痴情休诉,信知花销豪气,多少幽梦生!相对笑轻醉,无语作斯文。送烟月,心俱碎,有箫声。微撩古器,惊动庭院几枝春。无绪东流锦字,怎奈芳心依旧,空负许终生。犹道长相忆,只影伴青灯。”字迹娟秀,显是出于一个女子之手,这女子的情郎负了她,而她还是恋恋不忘,字里行间透着一种难以排遣的孤寂落寞之情,读来令人感伤。再看下面还有落款,乃“洛邑苏氏病中涂鸦”八字。

少冲一眼瞧见“苏”字,心头一震:“莫非是她!”忙问朱华凤道:“朱姑娘现在何处?”朱华凤拉起少冲手臂道:“走吧,我带你去!”少冲想向美黛子交待几句,但朱华凤不由分说,拉着便走,直奔苏州城外。

季春三月,桃红李艳之时,但一夜风雨,吹得绿肥红瘦,花落无人拾,片片随江流。

出阖门便是枫桥,朱华凤指着江边一艘篷船,道:“便是那儿了。”

龙百一立在船头,见了少冲,笑着拱手道:“少冲兄弟,久违了,别来无恙吧?”少冲还了一揖,一边寒暄,眼光却溜向舱内,不知苏姑娘人在何处。朱华凤人在舱外便高声叫道:“妹妹,你看谁来了?”

临窗坐了一位丽姝,听见叫声,回过头来,眼光正好与少冲相接。少冲惊喜上前,道:“苏姑娘,真的是你!”那女子立起身,盯着少冲看了一会儿,眼圈一红,轻点一下头道:“少冲哥哥,你怎么来了?”

这女子正是少冲往日朝思夜想,至今犹然在心的苏小楼。少冲途中酝酿的话到此又出不了口,免不了面红耳赤,一颗心砰砰而跳。苏小楼道:“少冲哥哥,自洛阳阔别,咱们有五六年没见了吧?你相貌可没什么大变。”

光­阴­荏苒,弹指一挥间,六载萍散,忽忽如梦。自己还是老样子,可苏姑娘却改变甚多,昔日天真烂漫,连说话都会脸红,如今却似满腹愁肠,眼角眉梢犹蕴着雨恨云愁。

朱华凤早已备好酒食,叫翠儿摆上桌来。少冲和苏小楼相对而坐,半晌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朱华凤道:“都是老相好了,多年不见,难得相聚,正应把酒言欢,­干­么哭丧着脸,如丧考妣似的?”苏小楼忽然掉下泪来,别过脸去道:“朱姐姐,小妹身体欠安,你请少冲哥哥先回去吧。”朱华凤道:“男子都是负心薄幸之徒,妹妹犯不着为他们伤心。”她说这话时,不禁瞧了少冲一眼。

少冲只得退出舱来。朱华凤也跟着出来,指天骂着:“你这老天,生出柔弱多情的女子,为何又生出粗鄙无情的男子来?还嫌女子的命不够苦么?”少冲道:“你为何如此痛恨我们?男子也并非都是负心汉。华山派的丁向南大侠、白莲教的陆鸿渐前辈,悼妻之亡,几近疯狂,至今守身未娶。而女子不忠于丈夫的也不是没有,花仙娘新婚不到一年,便与人私奔了。”朱华凤笑道:“你也不用跟我急,人生自古有情痴,此事不分男与女。你看江边那一男一女,互相扶持,倒是一对恩爱夫妻。”

少冲顺她目光望去,果见岸边有一男一女,望江祭拜,二人皆衣着朴素,看似寻常百姓,那汉子一脸风霜之­色­,面颇丑陋,­妇­人虽是荆钗布裙,一袭素服,却掩不住秀丽姿容,看得出年青时必是一位绝­色­美人。

那­妇­人点上香烛,烧上纸马、纸钱之物,低声喊出一句“亡夫啊”,少冲一怔,才知她祭奠的是死去的丈夫,心想她二嫁不忘前夫,倒也难得。

又听她喊道:“今年是你二十五岁死祭,咱们的儿子若还活着,也该弱冠成|人了。你去得轰轰烈烈,吴县的百姓都记着你,你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说到后来,已然泣不成声。那汉子跪在一旁,也祭道:“葛兄弟,你我虽未谋面,但你的英名长留愚兄心间,可恨­奸­臣贼子祸国殃民,杀之不绝,愚兄无能,不能承你遗志,定当代你照顾好弟妹,你生能侠名远播,死能与伍子胥英魂共存。呜呼哀哉,伏维尚飨!”祭毕将酒倾入江中。

两人都是吴地口音,少冲生长江南,自能听懂,朱华凤却不大明白,见那汉子说话嘴巴一歪一歪,更是难看,不禁笑出声来。少冲心想:“二人所祭的是位大义士、大英雄,怎么没听人提起?”转念一想,目今阉贼当道,百姓怕妄言惹祸,不提也在情理之中。忽又想到苏姑娘,便问朱华凤与苏姑娘如何相识的。

朱华凤道:“五年前我到武当山行香,到山下翠儿到当地村中借水,在一间土屋里见着的,那时她被刀刺中了心窝,鲜血染红了身子,已是奄奄一息,好在她心脏居右,异于常人,我找来大夫,把她救了回来。后来才知道,那一刀是她心上人所刺。”她说到这里,叹口气道:“哎,虽未刺中,但心伤了,只怕再难愈合。”

虽然苏姑娘现在还好端端的,但少冲听到“奄奄一息”四字,回想当时情景,犹感心悸。再听说“被心上人所刺”,心中一凛,想起当日在临清那家客栈听武名扬说过他向魏忠贤表忠心而将女伴杀了,想不到他真的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下手,更何况苏姑娘对他痴情一片,武名扬却如此狠心,难怪苏姑娘会伤心至今。

朱华凤又道:“之前还有一件事,两人流落江湖之时,曾遭一伙歹人洗劫,歹人头目要苏姑娘当着武名扬脱光衣服,否则便杀了武名扬,苏姑娘为保情郎­性­命,只得照办。那头目­淫­兴大发,欲弓虽暴苏姑娘,小楼奋起发抗,居然杀死头目,救武名扬逃出虎口,可是此后武名扬非但不感激小楼,反而对她开始冷谈。”

朱华凤说罢跳下船,向岸上走去,叫住那二人道:“二位不是夫妻,对也不对?”那二人收拾了祭品正待离去,闻言都是一惊,慌急欲走,但无论向前向后,却被朱华凤挡在身前。那汉子挥拳脚打向朱华凤,但他武功平平,没几回合便被一个扫堂腿扫倒。

少冲见公主捉弄良民,大为不快,走过去道:“这二位都是好人,朱姑娘请手下留情。”朱华凤道:“为做夫妻谋杀了亲夫,也算好人?他们是良心不安,才在这里拜祭的。”那汉子急道:“你胡说什么?我们是结义兄妹,葛兄弟他……”­妇­人慌忙道:“义兄,勿说得。”那汉子便住了口,二人相携着离去。朱华凤也不再为难,笑嘻嘻的道:“这二人不是夫妻,我没说错吧?”

少冲正要说她“谋杀亲夫”这句话错了,话到嘴边,忽想到此话何尝不是激那二人说出“结义兄妹”来?这公主心思机敏,聪明过人,自己却总是棋差她一着。又想黛妹还在姚家老店久等,便向朱华凤道:“公主救了苏姑娘,她如今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还请公主照拂。”朱华凤道:“我俩已结义为姐妹,这个不须你多言。但她心病却非我能医治,少侠不想留下来陪一陪她么?”

少冲不防她有此一问,不禁一怔。苏姑娘虽是她以前的至爱,但如今已有黛妹,不复再有他想,何况苏姑娘心中仍有武名扬,她的心病也非自己所能医治。想了想,这话怎好出口,也道:“这个也不须你多管。”到船前向着前舱道:“苏姑娘,我去了,你好自珍重。”说完这话,向回城的方向大步迈去。心中在想:“也不知这一别,何日还能再见?其实见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伤感而已。”

刚至城门,忽然驰来十来骑,道上百姓慌不迭让道,乘者挥鞭驱赶,有闪得慢的立为马鞭抽个筋斗。少冲见武名扬赫然在列,便想质问他为何对苏姑娘不好,当下纵起轻功,追了上去。

那彪人马径入苏抚公署,署外围满了人,挨挤不开,有的大喊:“周大人受人陷害,请巡抚大人申冤做主。”少冲暗想:“莫非周顺昌大人被逮了么?”武名扬等人未着官服,但有锦衣厂的腰牌,署役便放他们进去。少冲跟在后面,混乱中署役也无暇细辨。进了署门,远远听见有人宣读诏书,道:“……周起元抚吴时,乾没帑金十余万,且与高攀龙等交好莫逆,诽谤朝廷,周顺昌身为吏部员外郎,不如实奏告,反就中穿针引线,罪实难恕,即日押解入京,付有司定罪,钦此!”

念旨那官身着紫袍,头戴翅翼乌纱帽,三绺长须,面皮微黑,不用问也知是苏抚毛一鹭。前面跪了一人,身穿松江缎子袍,方面大耳,鬓发如霜,正是休职在家的吏部员外郎周顺昌。

周顺昌听罢圣旨,跪拜毕,缇骑拿出枷锁便要拿人。周顺昌面­色­不改,引颈就枷。正此时,堂外喊声大作,五六百个生员拥上来,跪求道:“周大人大贤大德,必受人诬陷,恳请毛大人爱惜忠良,上疏解救。”毛一鹭道:“诸生此举,是重桑梓而轻君臣之义了。”诸生齐声道:“生员们不轻君臣之义,倒是老大人父母之恩太深些。”此话讽刺毛一鹭认魏忠贤为­干­爹,为虎作伥。又有两人上前拦住缇骑,不让上枷。

毛一鹭哪见过这等阵势,但知道二十年前苏州的一次民变,上至朝廷的税监,下至土豪劣绅皆被民众赶的赶,杀的杀。但若上疏,得罪了魏太监,免不得丢了这顶乌纱帽。左右为难,顿时额头汗下,言语支吾。僵持了半晌,忽听“镗”的一声,有人手掷锁链,喝斥道:“东厂逮人,哪个敢来Сhā嘴?”说话的正是武名扬。

语未已,署外拥入无数手执焚香的民众,本打算为周顺昌呼请免逮,正听见此话,便有五人上前,问武名扬道:“圣旨出自皇上,东厂乃敢出旨么?”这五人正是少冲在城西鱼肆见过的五个豪杰。武名扬做了这班厂卫之首,连毛一鹭也不敢顶自己半句,哪知这五个市井屠沽之辈竟向自己质问,十分恼怒,厉声道:“东厂不出旨,何处出旨?”

马杰道:“我道是天子命令,所以偕众前来,为周吏部请命,不意却出自东厂魏太监。”说着话,来的众市民纷纷鼓噪,有的道:“魏太监矫传圣旨,屈害忠良,他才是罪人。”“魏太监是朝廷逆贼,何人不知?你等替他拿人,真是狐假虎威。”“阉贼残害正人义士,天理难容。”又有数人喊打。几个打字出口,众皆将焚香掷去,一拥而上,纵横殴击。毕竟人多力量大,当场殴毙校尉数人,圣旨、驾帖被撕得粉碎。余众有的脱下号衣混入人群,有的负伤逾墙逃去。

武名扬见变乱突起,拔剑喝道:“谁敢造反,立杀无赦!”说话间已杀死两人。少冲喝道:“武名扬,你敢妄杀平民?”猱身而上,一掌击他面门。武名扬陡见少冲,吃了一惊,身子斜地倒纵而出,几个起落,跳过院墙而去。

少冲也是一惊,不知他用的什么古怪身法,竟能轻松避开自己这一掌。

颜佩韦高喝道:“毛一鹭是魏太监螟蛉,狐假虎威,坑害百姓,着实可恨,大伙儿揍他啊。”众人大叫“有理”,却见毛一鹭逃得不知去向,便奔内宅找寻。

少冲遂扶起周顺昌,道:“周大人,你快走。”周顺昌却走到案前,道:“谁与我磨墨?”少冲不知他磨墨何用,但还是找了一方端砚,倒些茶水于砚池中,再找到墨石,磨了起来。周顺昌呆了半晌,叹口气,拈起笔架上的鼠须栗尾笔,蘸饱了墨汁,取出一沓洛阳佳纸,挥毫写下十来封书子。

少冲见书子起首都是“吾弟”、“吾友”之类,有些不解。周顺昌写罢,对着众人道:“承各位父老乡亲瞧得起,顺昌铭感五内,但朝廷律法岂能违抗?烦诸位将书子送给我的亲友。”说罢作了一揖,径出署门,望北而去。众人以为他远出避祸,身上带有银两的都上前相赠。周顺昌也不推辞。待周顺昌去得远了,沈扬猛然叫道:“不好,周大人这是入京就狱。”众人这才大悟,想起他临走时说的“朝廷律法岂能违抗”,以他的秉­性­,决计不会潜逃,但此去岂非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杨念如道:“咱们快去追他回来。”马杰摇头道:“周大人意下已决,咱们劝他避祸,反陷他于不义。”众人听了,俱各叹息。有人道:“咱们吴中尽出好男子,二十年前葛傲天慷慨赴死,阉贼杀一个周大人,又有千千万万个好男子站出来。”众人听了此言,齐声叫好。

少冲心想:“原来二十年前苏州果然出了个大英雄,那兄妹俩江边拜祭的多半也是此人。”

众人又相约去烧苏杭织造李实的衙门,具本参周顺昌等人的便是他了。府县忙叫城门关了,院道各官出白牌安抚:“尔民暂且退散,待本院具题申救。”众人早已拥到织造衙门,李实侥幸不在,只有一个掌家在此催办缎匹,被众人乱拳打死,货物尽皆抛入河去,直闹到晚方散。

少冲问马杰五位豪杰道:“今日大闹公署,阉贼决不肯罢休,不知五位今后有何打算?”五人道:“照旧卖鱼喝酒,咱们都是烂命一条,豁出破头撞金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这天下都是魏忠贤的,要逃也无处逃去,索­性­坐以待毙。”“咱们们出了这口恶气,若阉贼稍作收敛,这命也算值了。”少冲见他们视死如归,毫不畏惧,大为叹服。

分手后少冲径自回到姚家老店。美黛子房内亮着灯光,但他敲了许久不见应门,隐觉不祥,鼓力推开,果然没有黛妹,但见枕被叠放整齐,帏帐高挂,她的衣装包裹已不见了,看来不似被人掳走。恰好店伴送来一封书简,说道:“那位姑娘已走了三个时辰,临走时叫小的把这封书简交给客官。”

少冲心中一紧,料知黛妹不辞而别,展开看时,见是:“少冲君:恕小妹不告而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人中龙凤,堪为良匹,望君惜之。若你我缘份未尽,当于七巧良霄,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前至西湖胜地,有缘再见;否则此信即成永诀。妹美黛子百拜谨缄。”

少冲看罢,心道:“黛妹,你多心了,难道还不知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么?”问店伴美黛子去的方向,皆说不知,他胡乱追了一程,哪有美黛子的身影,也不知她现下去了何处,就算知道,以己之脚力不难追上,但她既以“缘份”二字诀别,追上去也是徒然。好在七七之期尚远,西湖虽大,但他旧时玩之已遍,湖湾亭台烂熟于胸,自信到时不难相见。打定主意,便回到姚家老店。

这一夜一会儿想着日间大闹公署的壮举,一会儿想着美黛子会去何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眼才合时雄­鸡­唱晓,便即收拾行装,取道杭州。

按:曹逢春,后改名柳敬亭,人称柳麻子。据张岱《柳敬亭说书》载:“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卅三回 太湖迷踪

少冲走得口渴,路上也未遇到一个人家,便下马寻水。忽然听见阵阵兵器碰击之声传来,爬上一个高坡,见那边山坳里有六人打斗正酣。他一眼瞧见当中一个苍髯道士正是大仇人何太虚,顺手拾起一块卵石,一用劲捏为胤粉。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武当山掌门人大会上,何太虚身败名裂,真机子派人把他押回崆峒山囚禁,让人半路劫走,从此销声匿迹,下落不明。铲平帮喽罗四处打探,几年来寻之不得,没想到在此不期而遇。少冲握紧了拳头,心想这一回不能让贼道士逃了。

与何太虚相斗的是一粗壮汉子,认得是红拳门的章翠生,旁边章翠花夫­妇­则与两个浓眉大眼、形貌粗豪的汉子相斗。这两个汉子身手也是了得,但身上都斜挎着一个大包袱,甚是碍事,被范、章夫­妇­逼得左支右绌。章云龙抱臂站在一旁,眯缝着眼,看着这六人捉对厮杀。这时忽道:“翠生,你要让这位师伯得知,我红拳门虽是少林旁支,武功却并不比少林派正宗差,对了,这一拳跳步要远,腾空要高,搂手冲拳借右腿蹬地之力,力达拳面,才合‘跃步劈心拳’之要旨……”

他说这几句时,场中已过了好几个照面,跟着又道:“这一招Сhā掌、冲掌不够顿挫有力,右掌上架,左拳平冲和马步落成不够协调一致……嗯,‘入地迎面打’揣拳手足未能到位……右盘肘击他前胸,封鼻拳反劈,右拳下栽,击他小腹……”他连珠炮似的连说三个招势,何太虚明明被他叫破,心有防备,哪知章翠生得父指点,这三招甚是连贯,应此未免失彼,顿觉小腹剧痛,他也趁章翠生转腰送肩之时,左掌按他肩头,“啪”的猛响,把章翠生打个趔趄。

章云龙见了,骂道:“不中用的东西!还是老朽亲自动手吧。”章翠生知父手脚不便,多年不与人动手,生怕有失,便道:“爹,还是您掠阵吧。”何太虚道:“章大侠,你我都是陇中老乡,何必逼人太甚?”章云龙道:“你崆峒派太也目中无人,嘲笑少林正宗倒也罢了,连带骂上少林旁支,这不是该死么?崆峒派出了你这个不肖之徒,内挑武林仇杀,外结满洲鞑子,我红拳门门户虽小,但也懂得江湖大义。”何太虚哈哈一笑,道:“什么狗屁江湖大义,我看你是凯觎我的珍宝吧?何必拿江湖大义作幌子呢?”

章云龙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弃下葫芦,右腿屈膝,屈肘收腰,两势合成一拳,名为“蹲桩卧收拳”。少林拳套路甚多,章云龙虽以大红拳、小红拳为主,但他将朝阳拳、通臂拳、七星拳、青龙拳、炮拳、六合少林禅、罗汉十八手都杂糅进来,自创了一套“红拳四段”,于是在陇西老家开门收徒,自立门户。

何太虚见拳来得厉害,滑步斜身,掌击章云龙面门,两人一来一往,都使出看家本领狠斗。章云龙使至“砍手缠丝腿”时,右脚自右向左划弧,勾踢何太虚何太虚足踝,紧接着左腿挺膝,顶何太虚下腹,两招皆未中,猛然右腿向前铲踢,这一踢要迅疾连贯,脚尖内和,力达外缘,拳中夹腿,腿法乃少林拳特有。何太虚果然不及相避,忙用右手指往他小腿上一点,这正是他崆峒派的“破阳指”绝技。练此功夫,须以蜈蚣等物配成药泥,每日拿十指Сhā泥三个时辰。何太虚苦练而成,指头穿砖破石,甚是厉害,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章云龙顿觉小腿剧痛,这一腿便没挺直,软垂了下去。何太虚趁他下盘不稳,一个扫堂腿踢出。旁边章翠生见事不妙,忙使一招“抡劈击裆拳”,何太虚见拳击裆打来,正是自己的空当,急忙一招“护裆捶”,扫堂变成了弓步。章云龙方才趁机跃出圈外。

这边范章夫­妇­眼见己方失利,加紧了攻势,范彬使双节棍,章翠花则使家传的“红拳四段”。只听范彬叫声“着”,双节棍扫中那汉子。那汉子不能站立,摔倒在地。范彬双节棍回撩他顶门,欲结果了他­性­命。另一名大汉见状抽刀来格,不防被章翠花一记挺髋展体的后蹬腿踢中琵琶骨,身子向前猛冲撞地,顿时鼻血长流。

何太虚见二人不济,大步上前抢夺包裹,却被章云龙父子夹攻缠住。忽在此时,另一边高坡上奔下一人,一剑刺进圈来。何太虚见是师兄梁太清,叫道:“师兄救我!”

原来梁太清自逃出东厂锦衣卫的追捕,半途中见到何太虚的行迹,他这位师弟的掌门之位虽免,但念在同门之谊上,还是追来查看。奔到此处,恰逢何太虚遭红拳门围攻。他举剑援手,一边道:“二位也是老江湖了,如何厚着脸皮围攻我师弟一人?”

章云龙还了几拳,道:“你背后偷袭,又算什么英雄好汉?”章翠花认得他是崆峒派的现任掌门,想挤兑他不Сhā手此事,便道:“姓何的乃武林公敌,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我看道长还是大义灭亲的好。崆峒派本已臭名远扬,你若袒护同门,闲话传了出去,崆峒派更是臭上加臭,臭不可闻。”

哪知梁太清被她激起了牛脾气,道:“贫道为什么要听你的?”他攻向章云龙的长剑连抖,逼得章云龙连连倒退。崆峒派幻真剑法由西山道人所创,当真招招­精­妙。章云龙又腿皆已不便,一不留神左臂划出一条长口子。章翠花救父心切,急步而上,右腿屈膝上提,右腿向前弹踢,右掌以掌心拍击右腿背,右拳收物腰间,半空中如鹤飞而至,踢梁太清后脑勺。

梁太清听得风响,情知不妙,急忙缩头。哪知章翠花前招未去,后招继至,左脚着地,挺膝直立,转身两掌侧平举,正击中他后肩。女子力气毕竟有限,梁太清冲出几步,又站稳了脚跟。忽听范叫道:“何太虚跑了!”众人转头看时,何太虚与两个汉子已在十丈之外。原来三人趁场中变故,章翠生等人目光都在梁太清身上时溜走。

章云龙当先追去,章翠生、范、张夫­妇­也弃了梁太清来赶何太虚。

少冲回头取了包裹,望定八人去的方向,一路追踪上来。他轻功远在诸人之上,哪知这一带路径错综复杂,绕来绕去,竟是跟丢了。眼见山重水复,连回路也找不到了,心中甚是着急。见陌上有个桑农正在采桑,便上前打个问讯问路。那桑农道:“小二哥是外乡人吧?这里叫做‘九曲十八湾”,近日太湖里不安宁,天天有人丧命,小二哥介末勿要乱走。”他说的是吴地方言,少冲生长在江南,听了格外亲切,谢了他的好意。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桑林后面有人斗口,时有兵器撞击之声。少冲寻声找去,听一个男子道:“此案若不是你做下的,如何本捕头赶到时,你却在这儿?”一个女子道:“天有凑巧,那有什么奇怪?”听声音似乎便是公主朱华凤。那男子道:“你休得狡辩!前几次案子,本捕头也见过你的背影,天下哪有如此多的巧事?”说着话又传来两声刀剑碰鸣声。龙百一的声音道:“你是吴县总捕头凌坚?素闻凌大捕头有‘江南第一神捕’之称,却是如此不明原由的乱抓人。日后若查非对证,你这捕快之职恐怕难保。”

少冲转过桑林,笑着道:“龙大哥,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又见面了。”龙百一正与凌坚械斗,闻声都停了下来。龙百一道:“少冲兄弟,这捕头不去抓真凶,反而对咱们朱姑娘纠缠不休,你说他不是糊涂透顶么?”

那凌坚头戴幞头,手拿铁尺,满脸的­肉­疙瘩,长相甚是吓人。他道:“什么朱姑娘?她就是太湖飞贼梁飞燕,有个绰号‘水上飞’。”朱常凤一听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我的绰号叫‘水上飞’,你的绰号是不是叫‘岸上爬’?”

凌坚被他取笑,更是大怒,舞动铁尺猛攻龙百一,龙百一竟也非其对手,招势渐渐散乱,斗到分际,铁尺往剑身上一碰,龙百一长剑失手,冷不防凌坚袖里一拳打中他肩头。龙百一痛入骨髓,左臂扶肩道:“好拳法!老弟不愧‘江南第一神捕’之号,我龙百一出道以来,罕逢敌手,没想到今日栽在你手中。”凌坚道:“老弟功夫也不耐,­干­这杀人越货的买卖,岂不可惜了一身好武艺?”说罢拿铁链去套朱华凤。

龙百一忙挡在她身前,道:“这人你抓不得。你知道她老子是谁么?”凌坚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凌坚从来只管缉捕凶犯,她老子是谁,与我何­干­?”

少冲一听,忍不住喝采道:“好!天下若多几个似凌捕头这般不畏弓虽暴的捕快,坏人也不会横行无忌了。”

朱华凤向少冲嗔道:“你好没良心,不帮我反帮他。”少冲微笑着向凌坚道:“凌大捕头可否给在下一个薄面,不忙抓人?是非真相,弄清楚了再说。”

凌坚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说到“要”字时,手中铁尺递出,向少冲面门拍到,说“给你面子”四字时又连攻了四招,他话音未有停顿,手中招势也未有丝毫凝滞。他连攻五招,少冲也连避了五招,待他话音一落,少冲使出“童子摘梅手”拿他手腕,“快活功”真气凝于五指。凌坚只觉全身无力,手腕剧痛,但还是咬牙撑住,忽然劲力松去,全身立复平常,只手腕处隐隐作痛,心下大为叹服,道:“少侠请移步过来。”

少冲跟着他走到一座坟墓背后,见有三男一女四具尸体,瞧面目正是红拳门的章云龙父子、女儿女婿四人。凌坚道:“近日太湖连桩命案,死者都是武林人氏,尸身被人掏去了心子。一次案发时凌某赶到,普见过一女子的背影,今日恰好这位姑娘早到,故而疑到她头上。”

少冲道:“下手之人必与死者有深仇大恨,人既已死,还挖去心肝。”凌坚一摆手道:“非也。死者乃为人挖了心才死的,并非人死后才挖心。你看这四人别处无致命伤口,双臂犹护胸口,显是防敌人这致命一击,但还未反应过来便即毙命,凶手手法何其快且准。”

少冲细看四具尸体,果如凌坚所说,暗自佩服他眼光犀利,说道:“捕头言之有理。凶手若无准头,一击之下未能致命,而自己全身暴露给了对手,任一招反击都凶险无比。凶手若无必胜之把握,决不会贸然出此毒招。捕头请看,这老者一手护胸,另一手指作虎爪之形,已然抓伤了凶手,附近必有凶手留下的血迹。”龙百一点头道:“不错,而且抓伤的当是面部。”凌坚道:“两位连凶手的手法都看穿了,却非凌某所能,不知这是什么功夫?”朱华凤道:“这种功夫叫‘摘心手’,只因­阴­毒过甚,为武林人不齿,早已绝传多年。”

凌坚果在沙地上找到少许血渍,顺着血滴方向,再向前行去,起初三两步便有几滴,后来七八步才有。三里地外便断了,凌坚道:“凶手轻功甚高,受了伤还跑这么快。嘿,纵然你有三头六臂,我‘江南第一神捕’也定然将你缉拿归案。”

再追踪里地,在芦苇丛中发现了一具尸体,也是为人挖心而死。少冲见死者是崆峒派掌门梁太清,心中一凛:“何太虚只会坑蒙拐骗,武功上稀疏平常,何时练成如此­阴­毒的功夫?是何太虚所为还是另有其人?若是他所为,连同门师兄也不放过,当真歹毒之极!”

凌坚一摸死者心口尚温,知其死不过一炷香工夫,彼时众人尚在桑林中争斗,如此眼前的朱姑娘已无嫌疑,便道:“凶手下手未久,逃去未远。前面有个水镇,凌某要去查探一番,这厢不陪了。”打个拱,快步而去。

少冲向龙百一道:“前面既有镇甸,龙大哥可有兴与小弟同饮三杯?”龙百一当然乐意,眼光瞧向朱华凤,问她示下。朱华凤一摆手,道:“咱们身有要事,哪有闲工夫喝酒?走吧!”龙百一只得摇摇头,道:“后会有期,把盏何迟?”说罢与朱华凤离去。

少冲心想:“公主远来江南,不知为着何事?难道也是追踪西洋贡品?真是如此,她极可能抢在我的前头。”他一边想时,一边向前面水镇走去。

这水镇名为南浔,乃道地的江南水乡,人家参差,河汊纵横,舟楫如梭,甚为繁荣,临水而建的民居也多轩敞气派。

少冲到一茶肆喝茶,板凳尚未坐热,已听闹嚷声起,街上行人竞相奔走,听说上街出了命案。他心下惊疑,快步赶到案发的酒楼。

死者是个­精­瘦的汉子,趴在桌上,地下凝着一滩鲜血。凌坚早到,正向店老板及店伙儿问话。店伙计道:“……小的给他上齐了酒菜,也就任他吃喝,第二回上楼时便见他趴着,还以为他打盹,便没惊动,过了两三个时辰,天­色­也不早了,店中客人也陆续散去,小的知他是外地人,怕他误了宿头,因此想叫醒他,哪知……哪知他早已气绝,地上还有鲜血……”说这话时,神­色­间犹有余悸。

这时楼下冲上来一人,抱着死尸叫道:“宏业,宏业……”少冲一见是丁向南,叫道:“丁大侠!”丁向南泪眼瞧向少冲,惊喜道:“少侠也在。”他见有官府之人,便把少冲拉到一旁道:“各大掌门逃出京城后,为免被东厂一网打尽,分开易装潜回。丁某取道华山,途中遇着劣徒伍宏业,说是见过崆峒派的败类何太虚,丁某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因此相携一路追踪,路上果然遇到,斗了一仗,却让他逃了。丁某受了点伤,叫劣徒先行一步,哪知……哪知我赶来时他竟被何太虚害死了……”说到此处,一掌拍出,将一张方桌打得粉碎。

凌坚前后查后了一回,未见有何线索,正要来问丁向南,忽从楼下又奔上来一人,道:“凌捕头,我家小姐发现了凶犯踪迹。”来人正是龙百一。

凌坚一听,急奔下楼。少冲、丁向南跟在后面。三人跟着龙百一转了几个弯,早见朱华凤等在那里相候,三人几乎同时出口:“人呢?”朱华凤笑指不远处一间茅屋,三人抢进去,丁向南护住要害,第一个破门而入,凌坚次之。少冲尚未进去,二人已闪了出来,连道:“好臭!”少冲不解,进去一看,原来间茅厕,里面挺着一具死尸,也是被人挖了心子,认得是与何太虚同行两个汉子中的一个。

丁向南道:“他是何太虚的伴当方虎,何太虚为独吞珍宝,连同伙也杀了。还有一个伴当叫方龙,恐怕也­性­命难保。”朱华凤道:“那一个投宿在喜来客栈。”凌坚道:“何不早说?”他对此地地形颇熟,不由带路,径奔喜来客栈。

众人刚到客栈,便见楼栏边闪过一个灰影。少冲一个纵身掠上屋脊,那灰衣人却去得了无踪迹。丁向南、凌坚冲进方龙房里,只见方龙倒在床上不停挣扎,胸前已湿了一片。原来凶手正当下手时众人赶了来,一时慌张,未能致方龙死命。但方龙一番挣扎后失血过多,眼见是不行了。

凌坚见他一时未死,忙问道:“凶手是谁?”丁向南心痛爱徒惨死,问道:“何太虚去了何处?”方龙不认得凶手,但何太虚去向倒也知道,嘴里挤出三个字。三个字吐罢,便即气绝。众人听得清楚,这三个字是:“桃花坞”。

凌坚召来乡民询问桃花坞的所在,哪知竟无一人知晓。店家道:“小的祖辈世代在此居住,没听说有叫桃花坞的地方。”几乎问遍了合镇乡民,皆是如此。众人甚觉奇异,当晚便在喜来客栈歇宿。凌坚叫来店家,将方龙、方虎尸体裹好,以待仵作验过再作处置。丁向南自去料理徒弟伍宏业的后事,这且不提。

少冲向龙百一问及行旌何来,龙百一道:“上月朝廷失了一批西洋贡品,这批宝物乃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所献,乃先帝万历爷生前至爱,十分珍贵,皇上急欲追回。公主明查暗访,查知劫贼领头的就是何太虚,他劫此贡品出山海关,意在献给满洲鞑子皇帝,但不知为何又转赴江南。公主一路追踪而来,但每次都晚了一步,这一回又让他跑掉了。”

其实少冲也在猜测,何太虚所携的珍宝便是那批西洋贡品,他便是鞑子皇帝派往中原的使者,这时经龙百一加以印证,所料不错,不禁拍打额头道:“我明白了,贼道士将珍宝献给鞑子皇帝,鞑子皇帝却叫他转赴中原,以珍宝结纳各地反王,以为将来攻明之内应。”龙百一闻言却不明白了,问道:“什么结纳反王?”少冲自知说漏了嘴,虽不该对龙大哥有所隐瞒,但关涉信王之约,不可泄与人知,当下道:“我也不甚了了。”便遮掩了过去。

第三日上,县衙发下火牌,调来二十名快手,镇上各处悬榜:“有知何太虚下落者赏银十两,知桃花坞所在者赏银一两。”如此又过两天,仍无消息。到第六天上,忽有个渔民模样的汉子前来揭榜,名叫陈阿三。陈阿三问道:“桃花坞是勿是到处是桃花的地方?”少冲、丁向南甚感。凌坚微感失望,桃花坞未必有桃花,这人多半是乱猜,还是道:“侬知道的讲来听听!”

陈阿三道:“小人以捕鱼为业,向在太湖出入。小人有个毛病,喜欢探幽发古,寻些稀奇。那是两年前放网时节,小人打鱼归来,途中见一个水巷子从未去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撑篙把船划了进去。后来水路越来越难走,心生退意,哪知水草、水葫芦为风吹过,来路已不可辨,小人心想反正回不去了,不如到前面看看,也许别有洞天也未可知。便弃舟登岸,顺溪而行。走了也不知多远,忽见桃树成林,蝴蝶成群,小人游历太湖从未见过这么大一片桃林,忘乎所以,胡乱穿行,发现桃林间有一座宅院,小人想,住在这神仙洞府的必是仙人一般的人物,便上前打门,并无人应,门虚掩着,小人大着胆子走进去。偌大个宅院一个人影也没有,但窗明几净,不似无人居住,小人见­阴­森森的可怖,又怕主人突然现身责我擅闯之罪,便想离开,但屋宇曲折迂回,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走了许久也没走出去,小人正在惶恐之际,突然从背后跳出来一个妖怪……”

众人听他回述往事,已觉扣人心弦,仿佛亲历,听说跳出来一个妖怪,不自禁的惊了一跳。凌坚问道:“侬看分明了,真的是妖怪?”陈阿三道:“小人只晃眼间看见那妖怪长得青面獠牙,绿毛红睛,吓得没命价的狂奔,也不知如何掉进了水里,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幸好被一老渔翁救上岸,遇到两个同乡,才打听到回家的路。此后两月间,小人怕得连大门也不敢迈。”

凌坚听了,不以为然的道:“放网时节,吴地桃实尽熟,怎得还有桃花?虚无缥缈,若真若幻,听来倒似南柯一梦。”陈阿三指天发誓道:“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决不敢蒙骗官爷。”凌坚道:“梦醒后自以为真有其事,那也是极有可能。倘若你不是胡编乱造,明日便带本捕头去瞧瞧。”陈阿三迟疑道:“那是两年前的事,小人已不记得路径了。”凌坚拿起银锭,道:“不记得了么?格人赏银也休想了。”陈阿三见没了赏银,急道:“让小人回去想想,或许还能想起来。”

凌坚便让他回去,另派两个快手暗中保护。

陈阿三走后,丁向南道:“听陈阿三所言,他去的那个地方倒似‘桃源迷津’。”场中众人听到“桃源迷津”这四字时都显出惊异的神­色­。江湖故老相传:“桃花坞,桃花坞,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桃源迷津的所在,原是江湖上的一大迷。凌坚道:“太湖中倒有这么个去处,那里水雾蔽天,港汊交错,加之风暴时作,过往客商无有不迷路而陷身其中,传说那里开过一次大仗,水中有许多索命的冤鬼,因此号为‘鬼迷津’,连当地人也避而远之。”当下又派三个快手由当地人引路,到鬼迷津打探。

朱华凤道:“明日便去似乎急了些,须得找一个懂三黄六壬、奇门遁甲的人一同前去。”少冲道:“我倒知道一人,乃白莲教的萧先生,外号‘不平颠狂生’,天文地理、星象算术无所不会。”凌坚笑道:“简直胡闹,叫一个邪魔外道来助本捕头破案,我‘江南第一神捕’这块招牌还挂得住么?”遂不听众人之言。

当日无话。次日一早少冲来到楼道,见凌坚正向派出去保护陈阿三的两名快手发火,才知昨晚陈阿三一家八口尽数中毒身亡,而两名快手到了凌晨时才发觉。凌坚骂了半天,口水已­干­,坐到一旁一声不吭。到鬼迷津打探的三个快手隔夜未归,极可能遭遇不测。案情到此受阻,一连几天也无半点眉目。

这一日,少冲从一个城中来的快手口中得知,为周顺昌大人鸣冤抱不平的五位豪杰被逮入狱,想起五位的豪侠之风,怎忍他们身陷囹圄?当即乘船从太湖水路去苏州城。朱华凤、龙百一要回城办事,三人同行。

这太湖在吴郡西南三十余里之外,一碧万顷,襟三州而带五湖。三州即苏州、常州、湖州;东通长洲松江,南通乌程溪,西通义兴荆溪,北通晋陵湖,东通嘉兴韭溪,水凡五道,故谓之五湖,吴人只称作太湖。

一路上但见绿水潺潺,清波渺渺,湖光浩荡,长天一­色­,烟岚横黛,淡远似画。太湖七十二峰有如翡翠屏风,片片飞过。湖上沙鸥翔集,渔歌唱晓:“棱嶒石壁倚江­干­,水阔鱼龙卧晚烟。夕阳万树依岩岸,秋影千帆接远天。接远天,接远天,寒云落雁渡沙边。耳中听说心中语,说道无缘也有缘。”此乃太湖渔娘以吴越音调所唱,正合词之柔美。吴歌悠然在耳,远望太湖群峰缥缈,浮沉碧波,当真如临仙界一般。

朱华凤低吟了一遍最后两句,说道:“与少侠几番偶遇,也可说是‘说道无缘也有缘’,但总是匆匆一晤,于那‘耳中听说心中语’却是无暇了。”少冲转眼瞧向她,只见她眼望远山,一双明眸澄澈如水,波光潋滟,婆婆娑娑,映在她丝绸一般的肌肤、淡绿的衣衫上游走不定,水气升腾在她身周如罩一层薄纱,衣袂轻舞飞扬,与湖面倒影辉映,宛如画中凌波微步的仙子,其美秀雅绝伦,难描难画。少冲从未这么直面看过她,不禁呆了。恰好朱华凤回头瞧见少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不禁脸上飞红,转过脸去。

少冲也觉尴尬,低头看着湖面一起一伏,心潮也跟着起伏不定,却听她道:“太湖南接洞庭,东连沧海,西注钱塘,北通扬子,五湖之景,此为第一。也难怪范大夫会携西施归隐太湖,连官也不做了。当年魏国公徐达领兵攻打苏州张士诚时,也曾泛舟太湖,作了一首《春湖歌》,我记得起首一句是:‘紫气参差烟雾绕,清波荡漾连蓬岛’,此句状太湖之景最妙。”

龙百一道:“我还记得末联是:‘胜景繁华第一奇,轻帆破浪­奸­邪扫。’徐公文韬武略,诗文中也透出英雄气概。”少冲道:“当年太湖也开过仗么?”龙百一道:“当年张士诚与太祖爷争天下,固守苏州称帝,太湖是东吴咽喉之地,徐公这一仗不亚周郎火烧赤壁,自此东吴之地势如破竹,苏州城破,张士诚雄图霸业顿成云烟。”少冲又细问其详,龙百一便将徐达如何剪除湖州、杭州羽翼,将苏州城一举而下前后详说了一遍。少冲低声吟咏着那句诗句,遥想当年,这湖上必是旌旗蔽空,舻舳千里,血染碧波,死尸浮江。

说话间船已到岸,少冲与二人别过,直奔县衙。却见许多人手执焚香,往一处拥去。有的道:“五条好汉今天要归位了,咱们去送送吧。”少冲惊问详情,原来自那日大闹抚署,巡抚毛一鹭匿入茅厕得免,后即飞章告变,朝廷也知民情汹汹,不敢强逼,只命查缉首犯正法。知府寇慎、吴县县令陈文瑞自巡市中,晓谕商民,报明首犯,余皆从赦。众商民尚不肯说出,五人却铤身而出,供认不讳。于是只将五人斩首,以儆效尤。

少冲得知即将行刑,急忙奔赴市曹。未近刑场,只见万人夹道,挨挤不开,已听监斩官叫道:“时辰已到,行刑!”就听一声炮响,刽子手鬼头刀斩下,五个头颅滚落在地。待少冲挤到前面来时,已是晚了,瞧着这幕情景,胸口如堵,痛心疾首,闭目不忍再视。围观百姓焚香叩拜,俱各垂泪。

监斩官也怕激起民变,早早收场,将五人头颅飞马携至城上悬挂。众百姓帮着收尸,将五人遗体用草席卷好,门板抬去停放,以待十日期满尸首合拢,再行安葬。

少冲从马杰之弟阿末口中得知,马杰等五人自首前相聚言道:“牺牲五人而保全大众,义所当为。断头置城上,当亲眼见证阉贼来日之下场。”遂慨然赴衙,行刑前又笑对监斩官道:“公当知我等皆非好乱之人。”当年越国为吴国所灭,越王勾践图谋再起,献美女西施迷惑吴王夫差。伍子胥直言谏主,遭夫差赐死。死前让门下舍人将他的眼睛挖出来,悬于东门,以见越国灭吴。后来吴国果然为越国所灭,夫差也不得善终。五位豪杰愿将断头置城上,也是这般想法。

谁知次日城上所悬头颅便不见了,只留下“早晚取阉贼狗头以报此仇”十一个血红大字,三日后却在乡党里老吴冏卿的家门口出现。于是城中皆言:五位好汉英魂兵解而去,早晚除灭阉党。官府也知有人所为,但逡巡畏义,不敢追查。其实取头留字的乃是少冲。少冲终究心有不忍,便在当晚偷上城头,将头颅函封藏起,待风声过后,交由吴冏卿主持安葬。那吴冏卿慈悲好善,素有贤名,遂邀一班里老,将五人头颅与尸身相接,葬在虎丘。其下葬之日拜祭者络绎于道,四方之士无不过而拜泣。至魏阉失势,五人得以垒坟树碑,列姓名于大堤之上,以旌壮举,此乃后话。

少冲在五位豪杰的坟头烧过纸钱,心想:“五人之死,周公之被逮,皆由毛一鹭媚阉所致,除去此人当大快人心。”当下问明毛一鹭宅邸,一路寻来。走到西门毛府前,恰遇毛一鹭坐轿回府。少冲潜入府院,跟着他过垂花门,入后院,进到一间小屋内。屋里摆设陈旧,正有一个老­妇­手摇纺车纺纱,双目似乎已盲。毛一鹭躬身行了一礼,尚未开口。那老­妇­道:“不肖子,你还认得我这娘么?”毛一鹭道:“娘,儿也知自己做的不对,任您老打骂,但您老千万不可气坏了身子。”老­妇­道:“你可知街坊邻居背地里怎么骂你?说你是魏阉的一条狗!”说到最后一句时,怒气更盛,顺手抽过一把­鸡­毛掸子,斥道:“不肖子,你给老娘跪下!”摸索着要打毛一鹭。

毛一鹭忙趋前几步跪下,道:“母亲大人,儿在这儿,您老要打就打吧。”老­妇­高举掸子,使劲抽打,不一会儿毛一鹭脸上都是条条伤痕。老­妇­打得累了,欲待歇息片刻再打,毛一鹭道:“魏忠贤权倾朝野,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儿为了保住这顶乌纱帽,也是别无奈何啊。”那老­妇­道:“既如此,咱这官不做了。”毛一鹭道:“娘,你含辛茹苦把儿养大,指望老有所依,儿十年寒窗,从知县做到巡抚,终于熬出了头,怎能说不做就不做了呢?娘,您老忘了,在乡下时二叔、二婶如何对待咱娘俩的?没有这顶乌纱帽,便要受人欺负啊。”老­妇­听了这话,流下两行浊泪,道:“你幼失怙恃,你二叔、二婶希独吞家产,竟狠心将咱娘俩赶出毛家,流离失所……”毛一鹭道:“可笑的是,儿考中进士,官授吴县县令,他二人大摆筵席讨好咱娘俩,被儿当场羞辱了一番,晚上就悬梁自尽了,这是他们该得的报应。”老­妇­道:“此时想来,咱们未免做得过分了些,好歹也是一家人啊。”毛一鹭起身扶老­妇­坐下,道:“他不认咱是一家人,咱岂认他是一家人?娘,儿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咱娘俩不受欺负。”老­妇­一手抚摸毛一鹭脸上的伤痕,摇头叹气不已。

少冲看到此处,心想毛一鹭还算一个孝子,所做之事虽非尽对,倒也情有可恕,罪魁在魏忠贤,杀了他不但毛母无人赡养,于阉党也无半点损伤。当下不声不响出了毛府。

行至阊门,忽见几名乞丐头裹白帕,面­色­沉郁的出城,这几人刚走,不久又有一批戴孝乞丐出城。他想:“似乎丐帮中有什么重要人物过世,我当前去拜祭一下。”便买了香烛、纸钱,跟着到了城外的城隍庙,庙外满地坐着丐户,里面哀声凄凄,唁客中除了丐户,还有不少江湖人氏。便问一丐道:“什么人死了?”那丐道:“是耿咬金和尤大钵二位团头。”少冲听了暗惊道:“耿、尤二位团头分管江、淮一带,名列六大团头之中,何以同时身故?”

庙内设有祭桌,两边跪列着数人答礼。少冲拜祭毕,转眼瞧见答礼数人中有京中相识的石康,脱口叫道:“石大哥!”石康也认出了少冲,起身拉着他的双手,破颜为喜道:“少冲兄弟,你也来了!”

石康把少冲带到帐后,道:“自京中分别,东厂抓捕的风头过后,我接到耿、尤二位大哥身故的唁讯,帮主身在开封,无法赶来亲为主持丧礼,命我代之,我即只身南下,三天前才到苏州。”少冲道:“二位长老身子康健,武功不低,何以同时身故?”石康道:“我也怀疑遭人暗算,可是二位大哥全身无一处伤痕,似乎得了软骨病似的,全身骨头皆软,也不知是生病还是中毒。”

少冲问道:“二位长老平日有没有仇家?”石康摇摇头道:“二位大哥平日待人最是和气,别人不施舍时也不争执。听他们弟子说,就在上月十七,二位长老得知害死铁老前辈的仇人露面,便带人赶去,斗了一场,回来还好好的,只是寡言少语,却不知怎么突然绝气而亡,骨头也渐渐变软。”

少冲听到这里,一拳打在柱子上,震得屋顶瓦灰扑簌簌而落,说道:“又是何太虚这贼道!你们可知二位长老去的是什么地方?”石康道:“要是知道什么地方,咱们早去报仇了,听说二位大哥十天来神思恍忽,似乎失忆了一般。同去的兄弟中只有阿丙从水中逃了回来,不过至今仍昏迷不醒。”

旁边听二人说话的群丐道:“铁大侠为人所害,如今二位长老又无故惨死,少冲兄弟一定要替他们报仇啊。”少冲打个拱道:“铁老前辈乃在下恩师,丐帮于我有哺饭之恩,惩凶报仇,晚辈义不容辞。”

说话间有人来报阿丙醒了,众人忙赶到刘饭头家来。阿丙兀自恍恍忽忽,半晌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说道:“那天耿长老和尤长老叫上咱们坐船到了一个岛上,正迎上何太虚那厮,耿长老要与他单挑,却有个白衣书生替他出头,和二位长老大打了一场,我被那书生一脚揣入水中,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群丐中一个叫阿乙的道:“幸好湖浪把你打上岸,又被我碰见,否则你早到枉死城做穷鬼去啦。”石康便问道:“你再想想,那岛在什么地方?”阿丙绞尽脑汁,摇摇头道:“我只记得行了三停水路,傍晚才到,岛边石岸上有三个字,我识字不多,只认得最后是个‘山’字。”

群丐听到这儿,几乎同时想到是洞庭山。石康道:“洞庭山有东西之分,但不知你说的是哪座洞庭山?”阿丙道:“我头一回来吴中,怎分得出那是东洞庭还是西洞庭?”石康还待让他想想,少冲道:“咱叫化儿人多,洞庭山再大,也要翻个底朝天,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前去搜查才是。”石康点头道:“正是!”于是分派人手赶赴洞庭山,余者留下守灵。群丐轰然叫好。

那太湖七十二峰,唯有洞庭两山最大,两山分峙湖中。其余诸山,或远或近,或浮或沉,隐见出没于波涛之间。自苏州前往洞庭山,朝发夕至。众人到湖边雇了小船,经阿丙一路指点,寻到东洞庭山来。这岛山虽不及五岳名山,却也多奇崖怪石,花草馥郁,曲径通幽,只是石板路长满青苔,浅草萋萋,显得久无人来。

四人沿路而行,走出不远,林中便闪出一座粉墙朱门、蠡窗黛瓦的庄院来,但见庄门大敞。少冲让石康、阿丙走前门,他绕到后院,跳进墙去,一路观瞧。偌大个庄子,竟静悄悄的,耳中只有莺叫燕啼,转来转去,也不见一个人影。正自奇怪,忽听前面传来打斗之声,循声转至前厅,见打斗的两人是石康和龙百一,朱华凤作书生打扮,也在旁边与阿丙纠缠。忙道:“两位且住!”

两人一起住了手,跳出圈外。石康道:“我一进大厅,便见二人在此,又有一个书生,不是杀害耿、尤两位长老的凶手么?”龙百一道:“我一时好奇,擅闯了贵庄,什么长老,我半句也没听懂。”少冲道:“原来一场误会,这位是丐帮的石康石大哥,这两位是京城来的,均非此庄主人。”

龙百一向石康打个拱道:“失僭了!昨晚我与朱公子游赏太湖,见三个苗蛮子来此岛上,鬼头鬼脑,行止可疑,心生好奇,便来看个究竟。”石康道:“原来如此,都怪石某莽撞,得罪莫怪!”说罢还了一揖。龙百一道:“不打不相识,石大侠在北京城的威名,在下久仰,恨无以得见尊范,今日相逢,幸何如之!”

两人你一句“久仰”,我一句“幸会”,说个没完,朱华凤在旁听了不耐烦的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两个还有心思嚼醋?”石康没明白她话意,顺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朱华凤没好气的道:“鬼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石康道:“你不是知道么?”朱华凤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瞪,道:“你骂我是鬼?”龙百一忙打圆场,道:“这是什么地方,查查不就明白了么?”石康心想这公子看来孱弱单薄,脾气倒是挺大,叫化儿逆来顺受,被人喝骂惯了,也不介意。

众人分头查看。

这庄院乃道地的江南宅园,前后四进,分别为轿厅、前厅、大厅和楼厅,厅间有天井相隔,大厅和楼厅均为两层楼房,厅后面是内院、厨房、柴房,其后厅东西两侧各伸出一个花厅,东花厅为女眷的闺房绣楼,西花厅则是主人的书房。

朱华凤从前厅向内院一进一进深入,来到楼厅,见那厅上挂着好几幅条轴,几款真书联句,有云:“江寨烟尘侵冥­色­,吴关鼓角动人情”,有云:“秋草征夫烽堠赤,夕阳归鸟戍声哀”,有云:“日断层楼书雁字,梦淹南国有鱼舠”,有云:“江上潮生增壮­色­,匣中剑气曜青芒”,衬以水墨山水,颇为雅致。

她心下异之,又见门角有一个纸团,拾起展开,见是一手行书,诗云:“吴王宫阙临江起,不卷珠帘见江水。晓气晴来双阙间,潮声夜落千门里。勾践城中非旧春,姑苏台下起黄尘。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后面一行小字是:“碧螺庄主人录卫万‘吴宫怨’于天祐二五八年三月”。朱华凤看罢更觉蹊跷。

来到内院,见花厅间隔天井,天井里以鹅卵石铺就各种吉祥图案,两侧各置太湖假山叠石,一峰如狮,一峰如鹰,奇石嶙峋,棱角盘曲虬杂,数尺之间巧布奇峰异洞,假山边一棵罗汉松树龄当在一百岁之上。湖石周边一丛绿雾方竹,相伴一簇簇鲜艳的五­色­山茶花。南面照墙两侧各镶有青砖题刻,一块镌“采焕尊彝”四字,另一镂“花竹怡静”四字,落款为“天祐乙卯桂秋”,或许便是这处老宅告竣的年代。砖壁四周则见清水细砖镂空透雕的梅兰竹菊,线条流畅,刀法细腻,两个天井俨然两座大型盆景。再后面是花园,往东有小池莲叶,与假山相映成趣,西侧砌石琴桌一处,近边矗灵芝状湖石,石上镂有“登临一笑成千古,弹剑酣歌愧尔曹”之诗句。遥想当年,庄院主人凭此抚琴,对石当歌,好不消闲怡然。庄主若非乡绅望族书香门第,也必是隐逸湖岛的文人雅士。但令人奇怪的是,处处窗明几净,不似无人居住,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石康又到庄子周围查看,见一大块地上遍是柴垛,甚觉可疑,便将一个柴垛掀开来看,见下面全是桃树桩子,断处尚生,显是新砍不久。连掀好几个垛,皆是如此。心想:“看来这里原有一大片桃林,如今正是桃红李艳时节,主人家却砍得一棵不剩,不知是何道理?”五人再查看了一会儿,再无别的异处,只好离岛上船。

龙百一见公主一直想着什么事,便问道:“朱公子可发现了什么?”朱华凤道:“没有,但我总觉得庄子里怪怪的,凶险无比,咱们日后还是别来为是。”龙百一从未见过公主这么怕过,回头望了一眼庄院,也觉她说的不无道理,这所庄院藏着什么古怪不为人知,透着一股­阴­邪,让人一想起便不寒而栗。

龙百一问少冲往何处去,少冲道:“我想去南浔,瞧瞧凌捕头的案子进展如何。”朱华凤道:“我也正有此意。”于是众人同路,分乘两条船,这边阿丙划桨,那边龙百一撑篙。

途中阿丙道:“石团头,耿、尤二位团头的仇不报了么?”石康道:“二位大哥的死甚是蹊跷,且未必死于那书生的毒手。”朱华凤听到“蹊跷”二字,问道:“怎么个蹊跷法?”石康知她是少冲的朋友,也不隐瞒,道:“突然绝气,死后骨酥肢软。”朱华凤沉思半晌,道:“这是中了蚀骨绵掌。”石康道:“绵掌以柔克刚,极难练成,但在当今武林中也只算泛泛功夫,各大门派中就有武当派、崆峒派、先天无极门等不下十余类绵掌,却没听说过中掌后骨酥肢软的蚀骨绵掌。”朱华凤道:“蚀骨绵掌曾见于南海派,今其派早已湮灭,功夫也已失传。”

石康听罢,怒道:“原来真有这种掌法!阿丙,把船划回去,咱们将他房子烧了。”少冲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忙道:“石大哥息怒,仇是要报的,烧房子无济于事,反而打草惊蛇。”朱华凤也道:“那宅子里藏着重大秘密,你付之一炬,岂不可惜?”石康觉得有理,无可奈何,猛向水中凭空拍出一掌,只听“波”的一声,溅起七八尺高的浪花,一条鲤鱼随之翻出水面,露出鱼肚白。少冲虽不觉多厉害,自己也能办到,朱华凤、龙百一、阿丙三人却不由得咋舌。

众人到了小镇码头,刚进喜来客栈,忽地迎出一个须发皆银的老者,语含喜­色­的道:“大王终于回来了!”原来是姜公钓。少冲惊喜道:“姜长老如何也到了这儿?”姜公钓见此处人多说话不便,把少冲引到寝处,尚未进门,已听到鲁恩的呼喝呻吟之声。门边吕汝才、巴三娘、樊鹏举等人忙向大王行礼。少冲点点头,算是还了礼,问道:“鲁堂主怎么了?”鲁恩叫道:“大王……快给乐子,不,给山西人报仇,驴球入的,打得山西人全身散架似的。”少冲见鲁恩浑身都是瘀伤,道:“你又惹祸了?”鲁恩叫屈道:“没有,没有,山西人毛病改了,只劫不义之财。此事乐子给姜大哥说过了,还是他说吧。哎哟,乐子……”他说惯了粗话,一时倒不好改口。

姜公钓道:“那日属下等在高碑店见众人抢什么西洋奇珍,知那是朝廷贡品,本属不义之财,便一路追踪,除了太湖帮、红拳门,还有什么白虎寨、京城六扇门都有人踩盘子夺宝,可不知为何,追到苏州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属下等还以为他们拼光了,暗暗欢喜,那日见四个盐枭住进快活林一家妓院,连盐挑子也担进了房。本来约好丑时动手,三弟­性­急独个儿子时就摸进快活林,三弟进屋一看,有个盐枭正搂着­妇­人睡觉,于是两斧子砍翻,将盐挑子中的盐倒出来,里面并无宝贝,他又去其余三人房中,先杀了人再翻盐挑子,也都未找到宝贝。此时惊动妓院上下,三弟一时恼怒起来,见人就砍,什么老鸨、龟奴、婆子、妓汝、嫖客都呜呼哀哉了,三弟意兴阑珊,正想回去,回头见楼上一处房里灯火通明,有人嬉笑,心想杀了恁多人,官府追究起来虽无大碍,却也麻烦得很,反正也不争多杀几个,便提斧奔上楼去,一脚揣开房门,只见床榻上交肩叠股坐了一男一女,男的英俊非凡,女的妖艳无双,手中共捧一个棋秤似的玩意儿,秤上又满是小人小马,似在下棋,又似打双陆,自顾自的说话,对三弟竟是不理不睬。

听那汉子道:‘今日癸酉日,东南方俱红镶青­色­旗、红镶青­色­甲,坐着火­色­青騣马,上按北方辅弼二星镇寨,正应休门,宜出兵对仗。论相生,该正北上文曲星、正南上武曲星救应。’那女子道:‘他军北队黑旗黑甲,手执九龙取水枪,按着北方壬癸水,这是水克火;东队白旗白甲,手执蛟腾出海点钢叉,按着西方庚辛金,这是金克木。两队合击,我军当何以处之?’汉子微笑道:‘此番正入我彀中。此阵以北斗九星八方生克,合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的遁甲,击父则子应,击首则尾应,击中则父子首尾皆应,变化多端,鬼神莫测,就是刘伯温再世也难破解。’

两人一边摆弄秤上的小人小马,你一言我一句说个不停,三弟却半句也听不懂,骂道:‘你们一对狗男女,在此打情骂俏,说什么青红黑白哩,吃乐子一斧!’举斧便砍了过去。那汉子柔情窾窾的看着那女子,捏拳在她肩头猛击一下,道:‘错了,错了,刘伯温岂有你这般傻?’三弟已然近身,斧子举过顶正要劈下,猛觉肩头剧痛一下,身子不由得倒退几步。一时尚不知何故,举斧又砍。此时那汉子又击一下女子一拳,道:‘又错了,蜃化蛟虬太乙混沌阵无此路数。’三弟在他击拳时胸口又痛一下,而那女子兀自笑嘻嘻的没事。那汉子跟着向女子连挥三拳,三弟又凭空连受三拳,好似他的拳头不是打女子身上,而是打在三弟身上。三弟这才害怕起来,把双斧一齐向二人飞掷过去,哪知那汉子随手一挥,两把斧子竟倒飞了回来。三弟惊骇无比,急忙闪身奔下楼,正遇着属下等赶到。三弟如见了鬼似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三弟天不怕,地不怕,从未没恁般怕过。属下等也觉奇怪,随他上楼去看,哪知屋中什么也没有,那对板斧还好端端的躺在地上。属下等只好回到住处,三弟皆痛,好在未伤筋骨,并无大碍。属下等计议,三弟必是遇到了高人,那高人只想戏弄他一番,故而未下杀手,否则以他之武功,要杀三弟,三弟焉有命在?属下等不敢再染指那批贡品,连夜离开苏州。”

少冲听了,心想天下竟有这般奇幻诡异的功夫,当真闻所未闻。“摘心手”、“蚀骨绵掌”似乎一夜之间全都显露江湖,而红拳门、梁太清、方氏兄弟、耿、尤二位团头之死,皆与何太虚有所关连。少冲隐隐觉得,何太虚背后还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大­阴­谋。

安慰了鲁恩一番,众人出房来,少冲问姜公钓如何寻来的,姜公钓道:“属下等看到大王留下的暗号,但找到姚家老店时大王又已离开了。出苏州时听说丐帮中死了两位团头,料想大王身在苏州,必当亲往祭奠,后来辗转得知,大王在此喜来客栈落脚,故此找了来。”

少冲点点头,忽觉衣袖被一人牵了一下,回头见是公主。朱华凤一脸神秘的道:“你过来,我有话说。”少冲知她聪明过人,眼线又多,必得到重大发现,便随她来到客栈后面的竹林中。朱华凤道:“我先问你,再过两天是什么日子?”少冲捏指一算,后日五月初五,乃端午节,答道:“端午节。公主问这做什么?”朱华凤道:“本地有户富户,发帖邀各路好汉于端午佳节赌赛龙舟,并有百两银子彩头,你想不想去瞧热闹?”少冲心想:“何太虚之事尚未了结,哪有心思去凑热闹?”朱华凤神秘的一笑,道:“你要是知道这户人家是什么来历,这个热闹非凑不可的。便是西洞庭山碧螺庄庄主张再兴。”

少冲头回听到有张再兴这号人物,于她话意还是不大明白,问道:“那又如何?”朱华凤伸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个崩,道:“你这脑瓜怎么不开窍?到时各­色­人等毕集,说不定还能见到我们要找之人,强胜在此了无头绪,毫无眉目。”

她这一举止甚是轻佻,吓得少冲退步四顾,生怕为人看见。少冲又想左右无事,从她之计未为不可,于是回来告知姜公钓等帮众,姜公钓以为有理,先派人去打探张再兴底细。凌坚闻知也分派人手,预备便衣访查。

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附:清人张溥《五人墓碑记》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曒曒,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而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按:团头

冯梦龙《三言》中有关于“团头”的记载:

话说故宋绍兴年间,临安虽然是个建都之地,富庶之乡,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名曰“团头”,管着众丐。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团头要收他日头钱。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这伙丐户,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照管。所以这伙丐户小心低气,服着团头,如奴一般,不敢触犯。那团头见成收些常例钱,一般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若不嫖不赌,依然做起大家事来。他靠此为生,一时也不想改业。只是一件,“团头”的名儿不好。随你挣得有田有地,几代发迹,终是个叫化头儿,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没人恭敬,只好闭着门,自屋里做大。虽然如此,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娼、优、隶、卒四般为贱流,到数不着那乞丐。看来乞丐只是没钱,身上却无疤瘢。假如春秋时伍子胥逃难,也曾吹箫于吴市中乞食;唐时郑元和做歌郎,唱《莲花落》;后来富贵发达,一床锦被遮盖,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见此辈虽然被人轻贱,到不比娼、优、隶、卒。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卅四回 赛宝大会

相传端午节源于祭祀楚国忠臣屈原,《荆楚岁时记》中有载:“五月五日,俗为屈原投汩罗日,伤其死,故命舟楫以拯之,……州将及士人悉临水观之。”但吴地的端午节迎的却是伍君,据《录异记》载:“夫差杀伍子胥,煮之以镬,乃以鸱夷橐投之于江。子胥恚恨,驱水为涛,以溺杀人。”伍子胥被吴王夫差赐死后,尸体盛入鸱夷革沉江。吴人怜之,为之立祠,尊为涛神,民间每年在伍子胥忌日临江大祭,遂成端午龙舟迎潮之俗。

众人稍作准备,于端午节这天驾船向西洞庭而来。未到其地,西洞庭山的主峰缥缈峰已然在望,湖面上旌旗蔽空,鼓声震天,湖中龙舟,栉比如鳞。船头都有一面花鼓,四角枋柱,扬旌拽旗,中舱伏吹鼓手,两旁划手十六,篙师执长钩立船头,头亭之上,有小儿扮台阁故事。岛上人拥如潮,万头攒动,又有优人百戏,击球赌博,鱼鼓弹词,山塘七里,几无驻足之地,声音鼎沸,热闹非凡。众人弃舟上岸,依着事先的计较,分头查访。

忽听山顶一声号角,湖面上八艘龙舟分头竞发,锣鼓声大作。舟上划手齐挥大桨,龙舟如飞而驶。岸上众人延颈眺望,高声欢呼。鲁恩最喜热闹,也跟着喝采鼓劲,姜公钓说了他两句,转眼不见了大王,急得率众喽罗来找少冲。

少冲与众人走散,正乱找间,碰见从山上下来的朱华凤。朱华凤道:“这张再兴大有古怪,咱们去东洞庭那个鬼庄子瞧他在做什么。”少冲不解的道:“张庄主不在这里主持赌局么?你如何知道他去了那个空宅子。”朱华凤牵起少冲的胳臂便走,一边道:“你这会儿别多问,路上我再给你说。”少冲还待告知帮中众人,朱华凤道:“我已遣龙统领到地方上调兵,你的强党随后也会来。”

二人到岸边找了条小船,开船摇橹,离了西洞庭,向着东洞庭方向驶进。途中朱华凤道:“其实我也只是猜测。适才我到碧螺庄查探,见堂上挂了一幅‘霸王别姬’的人物,屏风上绘的是勾践卧薪尝胆、刘玄德卖草履的故事。”少冲于书画一窍不通,不觉有何异处,道:“这有什么稀奇?”朱华凤道:“霸王遭垓下之围,勾践国破,刘玄德是中山王刘秀之后,彼画盖在喻己。上次我在那个鬼庄子里看见几幅对子和一首诗,其意似在哀叹故国之失,又用了张士诚僭称大周的年号。你再想想他的名姓。”

少冲沉吟道:“张再兴,张再兴……莫非便是张氏再兴么?”

将至东洞庭,远远瞧见岸上有人巡哨,二人绕了个圈子,把船划到一个隐蔽角落,这才上岸。一路上避开岗哨,潜至那宅院,到大厅长窗外,已听到何太虚的说话声。便戳破窗棂纸,向里觑去。只见厅内分三面坐了十来人,每人桌前堆满诸如猫眼石、祖母绿、玛瑙盘、琥珀杯、珊瑚树、牟尼珠之类宝石奇珍,摆几箱蜀锦秦绒,列数对文犀异贝,当真琳琅满目,耀眼生花。

厅中主位上左右各坐一人,左边是一个富家公子,穿着华贵,神采俊逸,右边正是何太虚。对面人中上首是一个豹头鹮眼、燕额虎须的大汉,一身蓝布袍,蓝帕罩头,右边Сhā了一枝孔雀翎,作苗人打扮,认得是水西土目安邦彦。下首坐一剽悍的矮小汉子,也作苗人打扮,但双目贼光四­射­,显得不大安分。背向着这边的几人看不见面目。

何太虚正唾沫四溅,滔滔不绝的道:“……金主向闻南朝英雄辈出,在座诸位更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故命小道携西洋方物来此赛宝,结交诸位英雄。”说着话从身后提出两个包裹,打开布结,先取出一块三棱水晶似的宝贝来,众人顿时来了­精­神,目光都盯在他手中。何太虚道:“此宝名为‘幻霓琉璃台’,其神奇之处在于能幻化出彩虹来。”他走到大门外,将琉璃台一侧对着太阳,在他脸上果然现出一条七­色­彩带,由红而紫,煞是好看。众人啧啧赞道:“好宝贝!”

安邦彦道:“这件宝贝就归我了吧。”他起身便要上前去拿。忽从这边跳起一个黄袍番僧,也伸手拿琉璃台,说道:“且慢!还是归贫僧吧。”少冲一听他声音,便知是黄教在蒙古的掌教阿岐那,心想:“阿岐那也是有身份的,怎么也来趟这浑水?多半还是受林丹汗所遣。”

安邦彦作­色­道:“你想跟老子争么?”阿岐那道:“争又怎的?”说话间袍袖鼓起,何太虚手中的琉璃台竟凭空飞入阿岐那袖中。安邦彦还待再争,张再兴道:“二位远来为客,我这个主人家本来不该多言。安首领乃万人之首,为人表率,理当谦逊才是;阿岐那大师的师尊宗喀巴入大雪山修行得道,创立黄教,得以与红教抗衡,德行总是高的。”他只赞宗喀巴,仍有责备阿岐那之意。

阿岐那倒也知趣,道:“贫僧一时鲁莽,知罪了!”他袖子一抖,琉璃台又飞回何太虚手中。这一回安邦彦看得清楚,才知阿岐那绝非等闲僧人,便趁张再兴这个台阶,说声:“失礼”,退回座中。

何太虚道:“贫道这里还有更神奇的宝贝,在座诸位见者有份,不必争执。”当下将包裹中的方物一件件摆列出来,自鸣钟、望远镜、八音琴、珍珠十字架,端的件件新奇,般般奥妙,众人见所未见。

却听有人冷笑道:“道长的洋玩意虽然稀奇,却非至宝,我徐鸿儒不要也罢。”少冲一听徐鸿儒也在会中,心道:“白莲教被剿灭,这厮命却长得很,又在这里出现。”寻声望去,果见背向人中有徐鸿儒在列。

何太虚捻须问道:“且不知何等宝贝才能入徐大师法眼?所谓的‘至宝’又是何指?”徐鸿儒道:“江湖传言:‘得玉箫者得天下’,天下第一至宝当然是玄女赤玉箫。”厅人众人一听“玄女赤玉箫”五字,皆为之一动,点头道:“是啊,得不到玄女赤玉箫,有再多的宝贝也只能做个大富翁,却哪比得上大富大贵的皇帝?”

何太虚道:“若有人带了玄女赤玉箫来赛,天下第一至宝的名号自然非其莫属。”众人听了此言,都相视摇头。少冲心想:“玄女赤玉箫下落不明,最好永远不被人找到。”

又听张再兴道:“西洋方物令人眼花缭乱,天下至宝又可望而不可及,在下忝为东道,另有两宝来赛。其中一宝,乃当年吴王张士诚与太祖争夺天下,攻克濠州城所得,多番易主,落到在下手中。另外一宝,原是白莲教之物,如今也为我所得,徐大师见了定当喜欢得紧。”只见他拿出一剑一杯,那剑通体乌黑,剑柄镌有龙纹,剑身古朴,那杯晶莹玲珑,光华璀璨。徐鸿儒见了那剑,惊道:“阿修罗剑!怎么落在你手中?”

张再兴道:“不错,此剑名为‘阿修罗剑’,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不亚巨阙、鱼肠、­干­将诸上古神兵,此杯名为‘夜光常满杯’,为白玉之­精­,夜发毫光,水注便满,香美且甘,古人赞曰:‘灵人之器’。杯、剑二物,系周穆时西域献来,当真价值连城。”徐鸿儒虽极想得到阿修罗剑,但自知张再兴非易与之辈,岂可轻易转手?当下也只斜睨着眼,略表惊奇而已。

安邦彦道:“张公子果然不愧江南一大富豪,我等粗野鄙夫未免相形见绌。”张再兴笑着一摆手,道:“‘富豪’二字,安大王且莫乱提,且不闻大明皇帝贪财好货么?从前江南富家无过沈秀,别号又叫沈万三。朱元璋入金陵时,欲修筑城墙,与沈秀商榷,沈秀愿与朱元璋分半筑城,两下里募集工役,日夜赶造,及彼此完工,沈秀比朱元璋先三日。朱元璋阳为安抚,­阴­实忌恨。后来沈秀修苏州街,用茅山之石为心,朱元璋便借此说他擅掘山脉,将他杖戍云南,家产没官。朱元璋还自作诗云:‘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犹拥被。’还说什么‘民富侔国不祥’,实则贪天之功占为己有。你说咱们有钱人家还敢露富招摇么?”

徐鸿儒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朱元境原本­阴­险忮刻,他子孙更加变本加厉,就说那个神宗皇帝,整日价幽处深宫,却唯恐百姓富足,派太监广搜天下奇珍,强取豪夺,比盗党还有厉害。如此的朝廷,不反何为?”

少冲听到这儿,向旁边的朱华凤望一眼,心想你是朱家子孙,是不是也很­阴­险。朱华凤脸­色­极是难看,见少冲望来,便向他瞪了一眼,又向厅里觑去。

厅中众人连声称是,何太虚道:“徐大师所言甚是。但明朝根基甚固,非咱们乌合之众所能撼动,须当里应外合,方可成事。”安邦彦道:“金主若肯出兵打下江山,黄河以北可归其所有,云贵川三省却是老安我的。”那矮小的苗人乃奢崇明之次子奢宾,一直没有言语,这时听了安邦彦的话中之意,竟是将西南版图划入他自己名下,不由得怒道:“姓安的,不要太贪了,我奢家该有一份吧?”

安邦彦也非故意,见说错了话,忙陪笑道:“安、奢一家,不分你我。说是我老安的,自然也是你奢家的。”奢宾疑他有独占之心,仍板着脸孔。

又听阿岐那道:“黄河以北归满洲人所有,将我塞北、西藏置于何地?”何太虚道:“塞北、西藏统归贵教管摄,金主当无异议。”徐鸿儒抚掌道:“好极好极,张公子必是要江南这块地盘了,还剩下中原这块风水宝地,徐某就不客气啦。”

还有一人道:“我郑芝龙不知好歹,也想分一块地盘。”说话那汉子散发披肩,半袒胸膛,露出茸茸胸毛,乃一海盗头目,名叫郑芝龙。原是泉州库吏郑绍祖之子,父丧后家道没落,与弟郑芝虎流入海岛,抢掠商船为生计。传说群盗无首,欲推一首领,大众公议祷天择帅,于是供起香案,案前贮米一斛,用剑Сhā入米中,各人次第拜祷,若剑跃起,即推谁为长。也真奇怪,群盗一个个下拜,剑一丝不动,偏轮着郑芝龙,那剑竟陡然跃出,落地有声,大众疑为天授,遂推他为盗魁,纵横海上,官军也莫之奈何。

何太虚寻思东南三省尚未分配,便道:“东南三省膏腴之地,海商往来亦多,正合郑兄口味。”郑芝龙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嘴。正在高兴,忽从厅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吴越之地,已是我口中食、腹中­肉­,你等别痴心妄想了。”

众人闻声一惊,听此人口气,似乎已偷听很久,竟未被发觉。何太虚脸­色­微变,这次赛宝大会隐密之极,只有在座诸人得到与会请帖,且事先不知何时何地,这人显不在受邀之列,却何从得知的消息?转头瞧向张再兴,张再兴摇摇头,以示并不知情。

却见厅门处闪进五人,除下斗笠,露出额头有白巾抹额,乃东洋武士的打扮。少冲认得当中一人竟是藤原武藏,知是樱花神社的人。就听张再兴喝道:“尔等何人,竟敢擅闯本坞?”

藤原怪笑两声,说了两句倭语,旁边一武士译道:“你们在此瓜分人家的天下,江湖人言,见者有份。我们碰巧路过,也想分一杯羹。”

何太虚不怒反笑,道:“中国地方,几时轮到你东洋鬼子?好比几兄弟分家,总不会分给一个外人吧?”厅上众人虽非善类,但都痛恨倭寇,待何太虚说毕,都附和称是。

藤原呵呵一笑,道:“那倒怪了,难道满洲也自认隶属中国么?”这话也是由通译武士译出。此言一出,何太虚顿时哑口无言。适才一心想以口舌之利,让他们无理可辨,却未想自己是满人使者。既然满人也是明朝仇敌,能瓜分朱家天下,倭人又如何不可?但汉人不大瞧得起倭人,何太虚也就没想到这一层。却听张再兴道:“倭人要来瓜分朱家天下,我看还不配。试问满洲与日本,孰强孰弱?”藤原不料他有这一问,怔道:“两国又没开过仗,怎么知道?”张再兴道:“当年贵国丰臣秀吉兵犯朝鲜,被明朝援军打得大败亏输,俞大猷俞总兵、戚继光戚少保威振海外,令倭寇闻风丧胆。如此看来,日本国不敌大明天朝。”

藤原听到此处,涨红着脸道:“那又如何?”张再兴又道:“萨尔浒一战,明朝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后来的战役明军也是屡战屡败,满洲军又大军扫荡朝鲜,活捉李朝皇帝,虽说有熊廷弼、孙承宗善于用兵,却被明廷杀的杀、弃的弃,天意如此,满洲自然强过明朝,如此这般一比,满洲自然大大强过日本国,满人入关已是迟早之事,你日本国要想占据中国,却是永无可能。”

藤原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张脸涨得酱如猪肝。日本国败于中国,在于中国疆土广袤,国力强盛,败了也不怎么可耻,平日没怎么将满人放在眼里,说满人强过日本,当真是奇耻大辱,厅上众人见倭人被张再兴难倒,有的大赞张公子学识渊博,口才过人,有的极尽嘲弄之能事,叫藤原等人滚蛋。

藤原是日本武士,士可杀不可辱,声名比­性­命还重要,受了侮辱要么报复,要么自杀,否则便会让别的武士瞧不起,终生抬不起头。他受此大辱,气得胸腔欲炸、目眦欲裂,但慑于对方高手众多,不敢发作,便指着郑芝龙道:“我大日本国敌不敌满洲人,那不好说。眼前这盗酋郑芝龙乃无能之辈,当日震飞米中之剑恐怕也是他做了手脚,既然此人非我敌手,吴越之地还得归我日本。”

郑芝龙生­性­优柔,空有一身蛮力,被他当众贬损,却并不生气。藤原见他不敢应战,哈哈一笑,对他更加鄙视。

却听阿岐那道:“我来会会东洋鬼子。”话音甫落,袍影间一个大掌已向藤原按落。风到掌到,迅疾绝伦。藤原不及抽刀,斜地闪开一步,还了一掌,这一掌只打在阿岐那小臂上,被他一弹,又退了一步,这才拔出东洋腰刀,自上向下斜砍。他对手握刀,劲道迅猛。

两人你一刀,我一掌,斗在一处。厅上众人一则想看热闹,二则想除去争夺天下的对手,乐得坐观虎斗。只有张再兴、何再兴暗暗担忧,害怕闹出祸事。阿岐那长于内功,这刀横劈竖砍,直来直去,刀法从所未见,二三十个回合下来仍未取胜,不免焦躁起来。

忽听张再兴叫道:“大师,接剑!”侧头一看,空中抛来一剑,便伸手接住,恰在此时,藤原一个跃步,半空中举刀竖砍下来,百忙中长剑横格,只听得“嘡啷”一声,藤原只握着半尺刀身,另一半已被削落在地。藤原愣愣的望了一眼阿岐那手中那柄乌沉沉的古剑,心下惊疑。

阿岐那趁他一愣之际,第二剑跟着刺到,直指藤原哽嗓要害,不留丝毫余地。如此惊心动魄,直瞧得众人张大了口欲呼。藤原要想全身而避已是不及,急忙仰面倒地,阿岐那紧跟着一剑下刺,要将他钉死在地上,藤原打个滚,仍被刺中肩窝,立时鲜血崩­射­而出。阿岐那还想再补一剑,另四名东洋武士已挥刀砍来,便回剑一手“龙卷西天”,一声脆响过后,四名武士的刀只剩下半截,另外半截却是同时落地,剑之锋利可知。

阿岐那杀到兴头上,哪里停得下来,跟着一剑刺向一名东洋武士。猛听得一人叫道:“大师手下留情!”阿岐那见郑芝龙向他的剑扑了过来,无法收势,只好使劲向旁一掠,立见鲜血崩流,郑芝龙前胸拉出一条大口子,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犹说道:“江湖上混的,谁不知‘留人余地’四字,大师是出家人,下手……下手也不留情么?”

阿岐那脸­色­甚是难看,道:“你……你这是何苦?”那东洋武士死里得活,对郑芝龙大是感激,忙为他止血裹伤,用汉话说道:“在下田川武介,蒙郑大王舍生相救,请受一拜!”说罢倒身下拜,连磕三个响头。少冲见了心想:“这东洋武士倒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

张再兴乃此会东道,见局面闹成这个样子,正想说些场面话,却听奢宾猛喝一声道:“姓安的,你想­干­啥?”众人才将目光投到安邦彦身上。安邦彦却呆看着奢宾,似乎不知发生了何事。奢宾怒道:“我早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妄想火并我奢家兵马,独吞云贵川,是也不是?”安邦彦道:“老表何出此言?你我两家生死与共,­唇­齿相依,岂有相害之意?你想想,我要夺永宁兵权,须得杀你父子二人,杀你一人又有何用?就算我先杀你,这一镖又岂有打不中之理?”众人才见奢宾身后的柱上钉着一枚金钱镖,镖下挂着一小块布条,而奢宾衣袖上正好少了这么一小块,可见适才有人趁扰攘纷乱之际,暗算奢宾未逞。

奢宾道:“什么?你还想杀我老汉,刚才不是我应变得快,早中了你的镖毒,你自然用我要挟我老汉交出兵权,……”他越说越气,越说越觉有理,从腰中摸出一对飞轮似的怪兵刃,“呼呼”有声,向安邦彦招呼过去。

张再兴长身而起,在奢宾臂弯处轻轻一斩,奢宾便一击而空。张再兴道:“奢兄且慢动气,我看此镖并非安大王所发。”转头向对面的徐鸿儒打个拱,道:“徐先生可曾见到发镖之人?”

适才众人都注目于阿岐那与几个东洋武士身上,至于从何处无声无息­射­来的镖,谁也未回留意,但徐鸿儒道:“这个……似乎发自他的上首,但徐某看得眼花,也不敢断定。”他存心要安、奢两家生隙,话中暗示乃安邦彦所为,但也是据实而言,从那镖尾指向来看,正好是安邦彦所坐的方位。

但发镖之人并非安邦彦,而是藏在厅外的朱华凤。她发此镖,也是意在让安、奢二人反目,少冲在她探囊摸镖之时会出她意,待见金钱镖脱手,忽感不妙,立即右掌一推,一股柔和的劲力将镖一带,镖绕了个大弯­射­向奢宾。此镖乃特别打造,镖形奇特,凸凹之处正好消去破空之声,是以连阿岐那、张再兴这等高手也被瞒过。

这边奢宾心思钻入牛角尖,再不听别人劝解,猛烈攻向安邦彦。安邦彦明知误会,待听他说“夺兵权”之事,心中一动:“这小子已动猜疑之心,安、奢两家生隙,难作吴蜀之盟,倒不如真的以他为要挟,夺了永宁兵权。”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才是想夺我安家兵权。”他嘴上说话,使出拳脚功夫,全力反击奢宾。张再兴在旁劝架,却是越劝越乱。

徐鸿儒走到阿岐那身边,轻声道:“大师,我看不大对劲,张再兴与那牛鼻子怕是不安好心,要将我等一网打尽呢。”

阿岐那立即想到《说唐》上有个故事,说的是隋朝杨林广召天下英雄比武,暗地却安置炸药、弓弩手,欲将各路反王聚歼,绿林豪杰雄阔海便是死在千斤闸下。顿时额头冒出冷汗,但想张再兴有赠剑之德,未肯深信,便在此时,安邦彦一个“倒骑龙”将奢宾手中飞轮打飞,飞轮不偏不倚,正向阿岐那飞来。阿岐那听得风响,急忙闪身,袍袖仍被削去一块,那个飞轮却飞得不知去向。阿岐那一眼瞧见何太虚似笑非笑的模样,道是他在厅四周埋伏的人暗算自己,这一下再无怀疑,大喝一声道:“牛鼻子,吃贫僧一剑!”说到“剑”字,剑已在何太虚面前。何太虚尚不知怎么回事,眼见长剑刺到,急忙倒地滚身。他面前的桌案立被阿岐那砍为两半。

外边少冲、朱华凤见厅里群贼互殴,众狗互咬,真是Gao潮迭起,­精­彩纷呈,竟忘了身在龙潭虎|­茓­之中。猛听身后有人说道:“二位远来为客,何以不到里面喝茶,却在外面吹风?”二人这一惊非小,回头看时,见那人中等身材,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文士。他面带笑容,走近少冲,猛地伸出右手抓少冲手腕。少冲身子一侧,便晃了开去。文士脸上微现诧异之­色­,说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我坞上做什么?”左掌虚砍少冲面门,右手成拳,猛攻上来。

少冲不想与他多作纠缠,眼见拳当胸击到,使出太极拳中的“云手”,将他拳路推到一旁,左手一掌,使出五成劲力,击他肋下空隙。文士见机识早,急忙向前仆倒,但右肋仍被少冲浑厚无比的掌力轻扫一下,弹出几步,方才拿桩站住,道:“看不出,看不出。”少冲道:“看不出什么?”文士道:“看不出阁下年纪轻轻,竟身负当世两大神功。‘快活功’和‘太极混元功’任一项均须长年累月勤修苦练,你不过二十来岁,就算打从娘胎练起,也难有今日地步。”

这文士说的不错,但他怎知,少冲能练成这两门神功,全是机缘凑巧。练快活功者心无旁鹜,吃得苦中之苦方能渐窥门径,时值少冲落魄失意,自甘下贱,行走江湖中铁拐老又时加指点,他的功法已有小成。后来铁拐老遭人暗算,自知­性­命难保,替少冲打通任督二脉,将全身七十年的功力尽数相传。太极功若从吐纳法练起,十年八载也不一定入门,武当派第三代嫡传弟子张松溪自创混元修炼法,感少冲送信之德,遂倾囊相授,其时少冲已有了快活功的根基,这两门功夫正好刚柔并济,互补不足,正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少冲若只练快活功,走刚猛路子,不出三年,必当内功膨胀,真气走岔,非残即死,痛苦非常,铁拐老便因此废了一腿。他却练了太极功,两相促进,武功一日千里,又经残灯大师禅机点化,已初窥天人境界。但他自己于此却毫不知觉,觉得文士言过其实,说道:“在下的两招三脚猫功夫,难登大雅之堂,而尊驾的武功路数,我却半点不识。”

朱华凤道:“不知一百多年前的吕珍,是阁下什么人?”文士道:“姑娘好眼力!终于识破我的身份,吕珍是我的远祖,在下双名复周。”朱华凤点点道:“不错,你的擒拿手法、爪法、掌法、拳法无一不是‘江南吕家’的路数,当年吕珍辅佐张士诚纵横天下,威震大江南北,周亡后吕家族系凋零,‘江南吕家’的功夫从此再未显露江湖,武林人无不互称幸事。”吕复周笑了笑,道:“可见他们我对吕家的武功惧怕得紧哩。”

朱华凤笑道:“吕家有了传人,功夫不致绝传,倒是一件幸事。”她嘴上与他东拉西扯,心下却焦急万分,江南吕家武功诡异,少冲即便打得过他,但此龙潭虎|­茓­,势能脱身,只盼着龙百一、凌坚及少冲的喽罗快快赶来,她说话时斜眼瞧了一下湖面。

吕复周转眼瞧向湖面,佯惊道:“啊,原来你们还有救兵!”

少冲不防他使诈,听了心头一喜,也向湖面望去。吕复周竖起一掌,虎口半合,似掌非掌,似爪非爪,趁少冲转头之时向他猛拍而去。朱华凤见他使出“蚀骨绵掌”,正要惊呼,少冲已听到风响,反手一掌打出。哪知吕复周这一掌拍少冲是虚,半道中突然撤身挨近朱华凤,一掌正中她的小腹。

少冲大惊,扑上去左手揽住朱华凤纤腰,右手第二掌拍出。形禁势格,吕复周无法闪避,只得出掌与他相对。少冲恼他下手卑鄙,这一掌使出十成功力,立将他身子一震而飞,如断线的纸鸢,飘落在七八丈之外,吐血不止。

少冲也退了几步才站稳,忙问朱华凤道:“朱姑娘,你没事么?”朱华凤适才那一掌也不觉如何痛苦,此时见躺在一个男子怀里,羞得急欲挣起,但觉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嘴上却道:“我没事。”

这时张再兴自门内冲出,扶着吕复周道:“吕三哥,这小子什么来路,竟把你伤成这般?”吕复周道:“这小子好生厉害,竟将绵掌掌力打回了我体内!”跟着何太虚也闪出门来,后面阿岐那如影随形追至,剑尖始终不离他后背半寸。张再兴叫道:“大师还不住手,别怪在下无礼!”身子一晃,已到阿岐那背后,伸指向他戳去。阿岐那回手一剑,削他手腕。却见张再兴随意的一拨,剑身竟弯了转去,反刺阿岐那。阿岐那大是惊骇,急抛开宝剑,左手袍袖往前一拂,顿时划开一条长口子。再看张再兴手提阿修罗剑,人在三丈之外,自始至终,没看清他一招一势。

少冲也自惊骇,没想到这张再兴不过本地一大富豪,武功却如此了得,想来鲁堂主在快活林遇到的那个俊男子便是此人,自忖以己之浑厚掌力尚可自保一时,久战之下必为他奇招所乘。

何太虚一眼瞧见少冲,不由得全身直打哚嗦,想及己方人多,定了定神,向张再兴道:“张公子,这个臭叫化儿名叫少冲,与五宗十三派大有瓜葛,不可放他活着出去,否则泄露了今日之事,你我都有麻烦。”

张再兴当然知道这层道理,提步向少冲走来。

少冲携起朱华凤的手道:“走吧!”二人放开大步,直奔庄外。背后剑声霍霍,张再兴追了上来。耳边听得朱华凤道:“好困!”一脚未稳,竟软身栽地,少冲一惊,俯身抱起。张再兴攻上来连划三剑,这剑招少冲见所不见,更不知如何破解,只得闪避。又过了七八回合,被他长剑一挑,划破了后背衣衫,好在有神功护体,只划出三寸长的浅口子。

朱华凤全身绵软无力,头脑却甚清醒,忙道:“少冲大哥,我走不动了,你别管我,一个人逃走吧。”少冲怎肯弃她不管,把她抱在臂弯里,脚下是“流星惊鸿步法”,手上时而大掌如潮,张再兴手中虽有利剑,一时竟也伤不到少冲。少冲待他攻势一弱,提口气使出“鹤云纵”,几个兔起骰落,人在数十丈之外。

奔到湖边,发现乘来的船都被凿破,沉于水中,暗叫道:“苦也!这且如何是好?”张再兴武功了得,而少冲手中毕竟抱着一人,不久便又被他追到。阿岐那、何太虚、徐鸿儒等人跟着也赶了来。

正在危急关头,忽从湖面上送来一声佛号。那声音中正平和,远近可闻,众人听了都觉舒服。向彼望去,只见浩淼烟波中一张竹筏飘来,先只是竹叶般大小,片刻间如风送至,已能看清竹筏上两个人的形貌,一个老和尚,另一个是舟子。那老和尚身穿百衲衣,头戴毗卢帽。有人认得,叫道:“那不是南少林寺的空乘上人么?”

筏到岸边,撑筏的舟子道:“和尚,桃花坞到了,你下筏吧。”空乘道:“救人救到底,渡人到西天。渡船容易,度人便难。”舟子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看那两人命在须臾之间,速救为是。”少冲不能回头,已听出舟子是谁,喜道:“石大哥,是你么?”那舟子正是丐帮六大团头之一的石康。当下说道:“少冲兄弟不用着急,空乘大师到了。”

张再兴心想:“少林派乃当今武林第一大派,日后我举事复周,还有用得自的地方,不可得罪了。”便收住阿修罗剑,倒转剑柄,向空乘作了一揖,道:“大师从哪里来?”空乘道:“老衲从东方来。” 张再兴道:“到哪里去?”空乘道:“到西方去。” 张再兴道:“既路过敝庄,请到庄上奉茶。”

张再兴寻思:“原打算结交各路豪杰,以为日后复周大业所用,哪知群雄各怀心思,弄得聚宝大会不欢而散。这四人知道了我的机密,得想个法子不让他们泄露出去。”但空乘是少林高僧,对付起来颇为棘手。这时见空乘受了重伤,自是窍喜。清清嗓子道:“空乘禅师是空门中德高望重的前辈耋宿,请大师来评评这个理。这一男一女擅闯敝庄,窃听隐秘,被发觉了还出手伤人,你说在下是否该抓起来问罪?”

空乘嘿然。这三项罪名任一项都非同小可,尤其窃听隐秘更是江湖人的大忌。何太虚、藤原、徐鸿儒等巴不得少冲早死,都附和道:“庄主有权处置。”石康正欲辩驳几句,空乘说道:“大难临头,问不问罪已不重要。”张再兴道:“什么大难临头?”空乘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大难临头,一切自报。老衲想请问诸位,一个恶人多行不义,死后堕入地狱,会是个什么模样?”

此言一出,群雄都面面相觑,不知他何出此言。又听空乘道:“老衲向游京城,曾与一位姓徐的施主有一面之缘。他赠老衲一面镜子,名曰‘花月宝鉴’,取意于‘镜中花,水中月’。说此镜能照人死后魂魄所归。善人善报,死后或升天堂,或转来世,照出来自然是庄严宝相;恶人恶报,死后受那泥犁地狱抽筋剥皮、磨轧油煎的刑罚,照出来自然是痛苦万状,丑陋骇人。他还道,此镜极是灵验,百试不爽。曾有一大贪官,为官巧取豪夺,大敛民财,官做得很大,风光了一辈子。徐施主私下给他照过,见他死后模样如受了千刀万剐一般。几年后果不其然,此官告老还乡,因所携贵重,途中遭一伙强盗劫杀,尸骨无存。这也只是他一面之辞,老衲收在身边,未曾亲试,今日想请诸位共作验证。”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黄布包袱。包袱一开,众人眼前一亮,如打了一道厉闪。空乘将镜面紧贴胸前,只见镜背两条镂空的黄龙,张牙舞爪,矫矫然有脱镜腾空之势。

群雄都知徐鸿儒也有一面宝鉴,心想空乘所遇之人也徐姓,莫非是巧合?徐鸿儒见群雄目光望向他,说道:“本座与少林老和尚确有一面之缘,不过不在京城,是在九顶莲花峰。”言下之意,那人并不是他。

心虚如何太虚的都不敢正视空乘手中的宝鉴。张再兴淡然自若的道:“大师危言耸听了,鬼神之事,在下从来不信。”空乘向他走近几步,道:“江山易姓,朝纲震荡,战祸一起,受苦的往往是老百姓。有人若只为一已之私,而致天下黎民陷身于水深火热之中。张庄主,你说这个罪孽大不大?”张再兴闻言脸­色­微变,道:“大师是说在下?”空乘又走近两步,道:“是不是只有庄主最明白。若没说错,当有花月宝鉴为证。”说罢,将镜面对着他。张再兴向镜里看了一眼,脸­色­大变,似看见了最恐怖最不可思议的物事。在他身后的吕复周全身一颤,差些摔倒。

其余人见他两人神情,都心生好奇。但还是不信世间真有这种宝鉴。

空乘将镜面贴胸,仍以镜背向着众人,对吕复周说道:“吕施主近来多造杀孽,将来业报自会不浅。你摘了多少心,化了多少骨,阎王帐上是一笔也不会少的。”吕复周一阵惊悸,内息乱窜,便觉头昏脑胀。

空乘面无表情,只嘴角边藏着一丝微笑,走到何太虚身前。何太虚颤声道:“你……你不要过来……”空乘道:“道长一再执迷不悟,迷途越行越远。如今做了汉­奸­,不知以后还做什么?”说着话将镜子对着他。何太虚欲待不看,等于自认恶人,却又心虚不敢看。尚未决断之际,已瞧见镜中自己面目扭曲,五官易位,连豕驴也没如此难看,吓得面如灰土,全身直冒虚汗。

空乘收回宝鉴,来到安邦彦、奢宾两人跟前。那奢宾此刻已中毒昏迷,由安邦彦挟着。

安邦彦道:“他­奶­­奶­的,老子是天魔星下界,不杀生做恶,一刻也不痛快。和尚,你给老子照照。看看老子这副尊容……”空乘将镜面对着他。只见他骇然失­色­道:“这……这也未免太丑了些,格老子,……”

空乘又向阿岐那走过去。阿岐那把头扭向一边,道:“贫僧外号‘塞北角端’。名为角端,尊容自然好不了哪里去。在生既丑,做鬼更丑。不照也罢。”空乘摇摇头又移步到了徐鸿儒身前,道:“徐居士有无兴趣一观?”徐鸿儒盯着空乘看了许久,道:“徐某八字与弥勒佛­鸡­足山入定的时辰相符。别人都说徐某是弥勒佛转世,堕入红尘,救度苍生,恩泽四海,惠及万民。老和尚,你信么?”

空乘道:“‘恩泽四海,惠及万民’八字考语用在徐居士身上似乎不大贴切。至于‘堕入红尘,救度苍生’,宝鉴自有明断。”便将镜面对向徐鸿儒。徐鸿儒双眼瞧向镜面,脸上表情忽­阴­忽晴,变化不定,良久将目光移向空乘,突然笑了起来。在场之人都是一怔,何以别人照后愁眉苦脸,他反而喜笑颜开。

空乘道:“居士为何发笑?”徐鸿儒止住笑,道:“大师照我等死后模样,究竟有何意图?”空乘道:“老衲想让诸位明白种前因结后果,为恶必报的道理。只有悬崖勒马、行善积德,才能消减罪孽,免受阿鼻地狱之苦。”徐鸿儒道:“我这就不明白了,徐某死后注定凄凄惨惨,悬崖勒马、行善积德又有何用?假若徐某此后以大善抵大恶,免了地狱之苦,你的宝鉴岂非错了?”空乘闻言一怔,觉得他话中大有机锋,自己一时无法参详。徐鸿儒又道:“大师妙悟佛法,广结善缘,死后定升西方极乐世界。大师不想自己瞧瞧么?”

空乘见他似笑非笑,话中又似乎不怀好意,仍对宝鉴而照,看见自己面孔如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惊得宝鉴掉地。

徐鸿儒冷笑道:“我徐鸿儒以小伎俩愚人名世。想不到堂堂南少林高僧也拿小伎俩愚弄徐某,孔圣面前弄笔头,关公面前耍大刀,令人可发一笑。”

张再兴、安邦彦等人一闻此言,俱错愕道:“什么?”徐鸿儒缓缓的道:“平静的湖面映出一模一样的青山绿树,倘若掷下一块大石,你们猜怎么着?”安邦彦不假思索的道:“还用说,石沉了呗。”何太虚道:“啊,我明白了。湖面青山绿树的倒影都支离破碎了……” 徐鸿儒道:“不错。徐某从这镜中看见身后草木尽皆歪斜,心想草木也能行恶么?这镜大有文章。但究竟何以如此,徐某一时也难以索解。总而言之,无论何人,都会照出丑陋的面容来。”

(按:此即当时西洋传教士传来中国的哈哈镜,又名西洋镜。时人大都不识,往往大惊小怪。)

张再兴才知为空乘愚弄,想到适才的丑态,倍感羞辱,陡起杀机,喝道:“臭和尚道貌岸然,大言不惭,欺我等是三岁孩童么?尔等既知我的密谋,就别怪我狠毒。”宝剑一挥,往空乘头顶砍落,青光霍霍,剑气纵横。空乘不会丝毫功夫,只得在石康保护下退避。

少冲急欲为师父报仇,来战何太虚,吓得何太虚转身便走。迎面遇上徐鸿儒,徐鸿儒道:“小子,你几次坏我好事,今日便送你上西天!”话音未落,袖中飞出二三十条筷子粗细的青蛇,如密雨般向少冲头顶罩落。少冲双掌齐出,强大的掌风立将漫天青蛇吹得无影无踪。

这边张再兴有利剑在手,锋芒所及,树倒草折,沙飞石走。石康和空乘险象环生,招呼少冲道:“少冲兄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今日报不了仇了,咱们先行退避为是。”少冲也知事不可为,但眼睁睁看着杀师仇人遁去,心有不甘,又见石大哥随时都会丧命于张再兴剑下,只得过来相助石康,四人且战且走。

张再兴心想无毒不丈夫,若不趁四人穷蹙之时除去,后患无穷,因此穷追四人不放。

石康从腰下布囊摸出一个物事对着张再兴,立时一团黑痰­射­出,原来是他的朱睛冰蟾。所谓万物有灵,畜通人­性­,这只冰蟾经他悉心照料,三餐毒物供应,渐渐听他指使。张再兴还以为什么暗器,急忙仰脖子避过,闻到一股腥臭味,烦恶欲呕,自知有毒,对石康不敢再作紧逼。

四人眼见张再兴等人越追越近,众人只得另辟蹊径,朝山高地险处而行。忽见前面乱石林立,足可暂作退避,向里行去,左兜右绕,竟又回到原处,再另寻他路,绕来绕去,竟都绕了回来,石康惊道:“不好,这是敌人的陷阱!”

少冲跳上一堆大石,四外眺望,原来不知不觉进入了一片乱石堆中,也不知哪一方才是出路。却听朱华凤幽幽叫道:“小叫化儿,你……你在哪里?”少冲知他叫自己,侧头见她目光迷离,病态炎炎的模样,心下一惊:“自己明明便在她身旁,她怎会不知?莫非她与耿、尤二位团头一样,中了蚀骨绵掌?”忙扶着她在一块大石上坐下,道:“朱姑娘,我在这儿。”朱华凤缓缓点头道:“没事就好。”少冲公主身受不治之伤,还在关心自己的安危,不禁鼻子一酸,差些流下泪来。

这时远处传来张再兴的笑声道:“尔等自寻死路,陷入咱这石头阵中,终生别想再出来了!哈哈……”他声音在石堆间飘荡,也不知身在何处。石康怒道:“他­奶­­奶­的,垒几块石头也算阵法,咱们朝着一个方向,不信走不出去。”少冲以为有理,却听朱华凤道:“这是诸葛武侯传下的石头阵,不知关窍乱闯,徒耗­精­力。”石康道:“咱们岂不要困死在这里?”朱华凤道:“你急也没用,还不如坐下来多喘两口气,多活两个时辰。”

石康听她说风凉话,便欲向她发火,少冲道:“石大哥,朱姑娘受了伤,心头烦恶,说的话你不必介怀。”石康也瞧见朱华凤神态不大对劲,惊道:“蚀骨绵掌?”少冲道:“掌力伤及筋骨,我也不知如何解救,眼下又困于乱石堆……”想到公主于己有恩,怎忍心她就此香消玉殒,暗暗焦急,却是无法可施。石康道:“原来真有这种掌法,那人是谁?我石康出去之后,定要找他报仇。”但一想出去已无可能,就算出去了还不一定打得过他,气得一掌拍出,把个石笋打塌半截。

少冲心想:“要是凌捕头及时赶来,或许还有出去的指望。”便问道:“何以两位前来,凌捕头及我铲平帮的人呢?”他不提则已,一提官军,石康更着恼道:“凌坚正分派人手赶赴前来,却冒出个叫武名扬的狗官,指手划脚的要凌坚多调人手,布置周密,说什么猎物又多又凶,网铺得大些才好一网打尽,还差一点把姜堂主关起来。我怕兄弟出事,便偷偷乘船赶来,途中遇到这位大师,说要点化各路反王,因此做成一道。”

空乘摇头道:“那位徐光启徐施主,说此镜乃西洋舶来之物,不过玩具而已。贫僧此番携来,意在吓醒几位迷途的施主,给他们一条生路,宏扬佛法,有的当头­棒­喝,有的呵佛骂祖,贫僧编造‘花月宝鉴’之说,也算不得罪过。谁知大祸临头,他们仍是执迷不悟。”石康道:“俗语道得好: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又说:佛度有缘人,这也怪不得大师。”

正在说话,少冲听见有人的脚步人,喝道:“谁?”跳上石尖,向发声处看去,只见一名少女在嶙峋石笋丛中冉冉出现,笑靥如花,轻轻向他招手。那少女眼珠淡碧,顾盼间水灵灵的,梳着双抓髻,着桃红­色­衫子,有江南少女的秀气,站在这乱石堆中仿佛长荒原上的一朵红花。

少冲惊疑道:“你是什么人?”那少女道:“我带相公出这个石头阵,侬跟我来啊。”说罢转身而去。少冲与石康对视一眼,均感意外之喜。当下少冲扶着朱华凤,四人跟在那少女后面,在乱石堆中转来绕去,走了半个时辰,进入一条地道。石康有些迟疑,问那少女道:“这地道通向何处?”那少女道:“家兄派人四处搜查,委屈你们在这里躲上两天。”石康道:“原来是张庄主的胞妹,难怪能识那阵法。张姑娘不避兄长之责,申明大义,咱们委屈一下又算得了什么?”石康有意与她多说话,好从她话中寻出破绽,又暗暗留意四周,以防中人圈套。这少女一口吴侬软语,说得甜柔腻人,又全是与人商量的语气,石康乃燕赵男儿,向与耿介豪爽的汉子往来,觉得与她说话有趣得紧。

不久到了一间石室,桌椅床被皆有,倒是一个极佳的藏身之地,少女道:“这里有水和­干­粮,足可支撑三天,三天后赛宝大会已散,舍兄就算找到你们,也不会太过为难。这位姐姐的伤,我也会找人为她医治,只求你们出去,勿报官府,我就感激不尽了。”石康心想:“官军将至,这也用不着我再去报官。”便道:“姑娘但可放心,叫化儿与官府有仇,见着官唯恐避之不及,怎还会送上门去自投罗网?”那少女听石康说得风趣,掩口一笑,又道:“好了,我该去啦,恐怕家兄见不着我,便要起疑。”说罢便欲离开,忽然回眸朝少冲一笑,才关门而去。

少冲在她回眸一笑时心里猛跳了一下,心想:“她平白无故的为何朝我一笑?又笑得如此妖媚?”待她离去后又不禁自责:“她不过朝我一笑,或许只是致礼而已,我便魂不守舍,真是没有出息!”虽如此想,但仍觉得张姑娘的笑不大正经,总是心神不宁。

这时朱华凤已在床上睡去,空乘也在闭目打坐。石康道:“少冲兄弟,反正出去也救不了朱姑娘,不如安心在这里住着。”少冲绕着石屋瞧了一圈,突然明白了什么,几步冲到门前,鼓力推拉,却怎么也打不开门,叫道:“石大哥,咱们上当了!”

石康也是一惊,摸那门表面虽属寻常,却是­精­钢打造,坚硬无比,从外加了锁,两人纵然武功高强,却也难以施为,石屋地处山腹,乃大石凿空,四壁连一条缝隙也没有,看来没有那少女的钥匙,四人将困死此中,较之那乱石堆更加没有生还的指望。石康又是自责,又是气恼,道:“向闻江南女子温柔秀婉,没想到今日便栽在这么个温柔秀婉的黄毛丫头手中。”

言才毕,有人哈哈大笑,笑声在地道中嗡嗡回响。石康听出发笑之人正是张再兴,叫道:“姓张的,耍弄­奸­计岂是好汉所为?有种的放我少冲兄弟出去单挑!”张再兴止住笑声,道:“庸夫斗力,高人斗智。就算你我单挑,我不用阿修罗剑,你这臭叫化儿的‘随心所欲掌’也不是我碧螺庄张家的对手。”

少冲突然想起当日在藏剑山庄时听蒲剑书说过,江南周庄的张怀瑜和云南的南宫世家都得到了《武林秘笈》,在‘客舟论剑’会上又听人预言十大风云人物,当中便有姑苏张氏,看来这张再兴的武功渊源便出自那部《武林秘芨》。他当下道:“你欺别人不知么?你张家的武功原是从阳明公那里剽窃来的,怎比得上我堂堂正正的继承衣钵?”

张再兴的家学渊源确也出自《武林秘芨》,自道外人无从知晓,没想到小乞丐也知道,还被他出言羞辱,甚是着恼,道:“剽窃来的又怎地?你还不是落我牢笼,听我摆布?”他话一说罢,只见一声响,门上开了一道四方小门,现出张再兴那得意忘形的脸来。

石康道:“你想如何?”张再兴道:“物有所长,人有所用。几位能投效我张家,­干­一场大事业,不但­性­命可保,还有一场大富贵呢。”石康问道:“什么大事业?”张再兴道:“两百年前,元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我张家称王图霸,占地吴越,可恨为朱元璋夺了江山,时至今日,朱贼的子孙越来越不成体统,任用阉寺,祸国殃民,弄得怨声载道,民心思变。要是我张再兴坐了金銮殿,必有一番全新的局面。姑念几位也有些本事,不忍加害,不如与我共襄义举如何?”

少冲冷笑道:“且不闻:一将功成万骨枯,民心思变更思治。咱们决非贪图富贵之人,更不会为了富贵害苦了老百姓,我看张庄主是白费心思了。”他刚说毕,便听空乘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施主宅心仁厚,悯念天下苍生兴亡皆苦,施主之仁,天下之福。”少冲向空乘合十道:“大师言重了,弟子受恩师教诲,宁做一个讨饭化子,也不做欺负老百姓的官。”

张再兴道:“自古通权达变者生,执著意气者死。人生短短数十寒暑,当顺应时务,极时行乐,诸位何必为了声名义气自讨苦吃,连­性­命也不要?”少冲道:“你又错了,大丈夫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但求对得起天地良心,至于声名­性­命,岂足计耶?”空乘点头道:“不错!名利富贵皆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张再兴道:“张某吊民伐罪,顺应民心,并非贪图富贵。”石康道:“似你这般­阴­险­奸­诈之人就算做上皇帝也绝非一个好皇帝,我劝你别做皇帝梦啦,你一个人做梦不打紧,别害了你的妻儿跟着受诛九族之惨。”

张再兴道:“古人言:‘窍钩者诛,窃国者侯’,又有‘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之说,有人昧着良心行坑蒙拐骗之事,照样吃香喝辣,逍遥快活,更有心肠狠毒者屠人无数,却能安享人间极乐,赢得生前生后名。可见世上之事皆不能一概而论,唯有损人利己,才能安身立命,立于不败之地。”少冲又是一声冷笑,道:“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世间原本有太多的不公,咱们自居侠义道的便是以消除不公为己任,岂能自甘堕落,与之为伍?”

张再兴恼道:“这真是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们就自己等死吧。”说罢拂袖而去,小门随即关上。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卅五回 会剿贼|­茓­

此后两日再无人来,石屋中有­干­粮和水,众人自知生死­操­于人手,也不怕张再兴在食物中搞鬼,饥啖渴饮,只等官军攻陷桃花坞,把众人解救出去。少冲一会儿担心公主伤势,一会儿想到信王重托,彷徨无计,寝食难安。有一次梦见黛妹哭着跟自己说,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得了绝症,她不想少冲看到她死去的模样。他在一股锥心之痛中醒来,想起与黛妹的‘七夕之约’,也不知美黛子近况如何。虽极想出去,可要他效命张再兴,却是万万不能。

第三日上,众人正在半睡半醒时,牢门忽然打开,随即关上,少冲、石康睁开眼时见牢中多了一个身着锦衣的军官。石康正要问话,那军官抬起头来,认得是指挥围剿反贼的锦衣千户武名扬,与少冲几乎同时出口道:“是你!”

武名扬站起身,掸去衣上的尘土,说道:“真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少冲,咱们又见面了。”少冲对眼前的武名扬可谓既爱且恨,寄养归来庄之时,武名扬不似王光义、武甲、武乙那般时常欺侮他,有时还予以照拂,行走江湖时又两次救过少冲,但他认跛李为师父,投靠魏忠贤,亏待苏姑娘,这三件事让少冲心中耿耿。当下哼了一声,道:“武公子飞黄腾达了,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小贱种!”

武名扬道:“少冲,你何出此言?太公生前希望咱们做晚辈的有所作为,自从太公被人害死,就剩下你我两人,你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当相亲相爱才是,我能有今天的地位,你难道不高兴么?”少冲道:“你也知道太公被人害死?为何不报此仇反而认贼作父?”武名扬面­色­沉郁,似极感痛苦,半晌才道:“巢湖边太公为跛李害死,这一幕我终生难忘,其实我心中比你还要难受。我何尝不想把仇人剁为­肉­酱为太公报仇,可是以我当时的武功,杀得了跛李么?”少冲道:“你后来随侍他的左右,总有杀他的机会,为何始终没有下手?”武名扬道:“如此杀了,岂不便宜了他?我要‘以其之道,还施彼身’,让他死在自己的武功之下……”

少冲心想:“原来武名扬想学了跛李的‘幽冥大法’再对付他。当日在苏州抚署时武名扬的身法快如闪电,莫非是练了跛李的‘幽冥大法’?”细想又觉不似,那身法较之跛李的‘鬼影迷踪步’似乎还要诡异。

听武名扬续道:“我修练幽冥大法已有时日,可是格老鬼也留了一着,对我并非倾囊相授,是以我的幽冥大法总难突破最后关口。我明白之后便有了杀他之意,但格老鬼对我也有了戒心,我好几次失手,还险些为他识破。后来在临清府衙,我得以刺他致命一刀,老鬼一时未死,逃得不知去向,但他伤重难愈,再强的武功也没用了,既不能掳人为食,又无法报仇雪恨,这会儿不是躺在街头受人棱辱欺负,便是躲在深山老林垂垂待毙,说不定早已见了阎王。嘿,他死时如此凄凉悲惨,你说这个仇报得不是痛快淋漓么?”

少冲听说跛李落得如此下场,却殊无欢愉之­色­,说道:“那么苏姑娘呢,她对你痴心一片,你投靠魏阉就罢了,竟也对她狠下杀手!”武名扬听了这话,低头道:“原来这事你也知道了。”少冲摇着他的肩膀,直视着他道:“你说话啊!为什么?”真想饱以老拳,终于还是忍住了。

武名扬眼中竟有了些许泪花,说道:“小楼对我的情意我武名扬终生难报,怎会平白无故的对她下手?个中情由你有所不知,当时小楼冲撞了魏公公,魏公公盛怒之下要杀小楼,我情急之下才说效忠于他,为表诚意愿亲手代劳。我知小楼心脏异于常人,这一剑要不了她的命……”少冲道:“就算未刺中要害,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你也敢冒这个险?”武名扬道:“如此总好过被魏忠贤的护从乱刀砍死,绝无幸免。后来总算如我所愿,小楼得以保全­性­命,可她对我误会至深,至今还不肯见我。”

少冲听他所言,当此情形却也别无他法,只是不解武名扬何以狠得下心肠,要是换作自己,宁可拼得­性­命不要,也不愿苏姑娘受一点伤害。当下又道:“你效忠魏忠贤既非出自真心,何以为虎作伥,帮着他打杀忠良?若非如此,苏姑娘又怎会不原谅你?”

武名扬摇头道:“我的苦心你们都不会明白。”只说了这一句,蹲在一边闷不作声。[手机电子书 ]

少冲听了心想:“你有什么苦心?难道也想用对付跛李的法子去对付魏忠贤?”说道:“我先信了你,日后发现你有一句假话,我绝放不过你。”武名扬道:“少冲兄弟,我武功上已不是你的对手,怎敢骗你?”

石康冷笑了两声,道:“你说反了,武功上不是对手,才更会花言巧语。千户大人,你不是说要将反贼一网打尽么?如今怎么先倒落于反贼网中?”武名扬脸­色­难看,却道:“本大人为反贼算计被擒,但外面已布下天罗地网,早晚将他们一网打尽,咱们也可脱此樊笼。”石康道:“大人说得轻松,反贼若用咱们为要挟,与官军拼个鱼死网破,却又如何?”武名扬听他说得不无道理,没了话说。

再过两天,仍是平静如旧,这正应了石康的话,反贼以五人为要挟,官军及五宗十三派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少冲见公主伤势日渐沉重,心急如焚,便与石康商议了一个缓兵之计:少冲假意降顺,让张再兴先救治公主,再寻机逃出桃花坞。次日便有人来带少冲去见张再兴。

堂上坐着两人,一个正是张再兴,另一个少­妇­便是那个自称张再兴之妹的“张姑娘”,此时浓妆艳抹,眼角眉梢尽显万种风情,与那个清纯可人的张姑娘判若两人。

张再兴见了少冲,便向他引介旁边的少­妇­道:“这是内子,江湖人称‘水上飞’。以后都是一家人,你也不必拘礼。”少冲见过礼,心想:“原来此女便是绰号‘水上飞’的梁飞燕,两人是贼公贼婆,不是兄妹。”张再兴又道:“你既然决意与我共襄义举,还需做一个投名状来。”少冲对此早有所料,知这“投名状”便是为他做一件事,自绝后路,但不知道张再兴会让自己做什么事,当下道:“我有言有先,地牢里的几个人我是不会杀的。”

张再兴道:“我也不要你杀人,只要将玄女赤玉箫交到我的手上,即可加入我麾下,我也即日放了你的朋友。”他让少冲交出玄女赤玉箫,这一着倒出乎少冲意料。少冲道:“玄女赤玉箫本是我铲平帮传帮信物,交给庄主也无不可,不过庄主先得治好朱姑娘的掌伤。”张再兴含笑道:“这个少冲兄弟大可放心,妻弟便是医中圣手,只要他用针,十日内即可康复。”少冲道:“好极!十日后朱姑娘痊愈,我交出玄女赤玉箫便是。”

张再兴点头道:“尔乃当世豪杰,自然是说一不二,我信你。”随后叫人带少冲到厢房休息。少冲见那人面相好熟,想不起哪里见过,待至住处,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服侍张庄主多久了?”那人道:“我叫罗俊,因有一张歪嘴巴,人皆叫我‘罗歪嘴’,服侍庄主有二十多年了。相公问这作甚?”少冲见他说话时下巴果然一歪一歪,想起是那日在江边见到祭祀的兄妹俩中的大哥,便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也不知我的朋友能不?”罗俊道:“相公不必担心,庄主说话算话,梁大夫圣手回春,家传一门针灸绝学‘太乙神针’,专治此种掌伤,朱姑娘十日后自当无事。”临走时叮嘱少冲:“桃花坞路径错杂,千万不可乱走。”

罗俊走后,少冲心中烦躁,走到厢房外的凉亭乘凉。月光入户,涛声盈耳,从这凉亭望出去,三万六千顷的波光涛影,尽收眼底,月­色­湖光交相辉映,比日间所见,更加瑰丽奇幻,非笔墨所能形容。但除此之外,湖面上不见战船,涛声中亦无兵戈,哪有官军进剿的迹象?

回到房来,躺着胡思乱想,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妇­人道:“相公怎么不燃烛呢?还没吃晚饭就睡了么?”语气温柔,说着话进门将饭桶放在桌上,蜡烛点燃,满室生辉,­妇­人转过脸来,认得是那日江边祭祀的女子,虽是荆衩布裙,灯下尤觉清丽无俦。但鬓边染霜,眼角生纹,红颜已老,愁苦积深。

­妇­人打开桶盖,将饭菜一碟一碟取出,铺在桌上,斟了满满一杯酒,又取出四五个雪白的大馒头,如同照顾自己的孩子般体贴周到。少冲心中一动,问道:“敢问大娘与骆天啸如何称呼?”那­妇­人听到“骆天啸”之名,眼中泪光涌动,道:“他……他是妾身死去的丈夫。”少冲又问道:“你知道张庄主为人如何么?”­妇­人隔了半晌才道:“相公勿要多问,多吃菜,馒头个大,慢些吃,别噎着了。”说罢提了饭桶,临出门时叹了口气,自言道:“哎,我那苦命的孩子若还在世,也该有这位相公这么大了。”将门轻轻掩上,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少冲觉得与这大娘有着不可名状的亲切感,见她远去,忽感怅然。喝了几口酒,肚中饥饿,拿起馒头便吃,心里在想:“这位大娘对人如此好,看来桃花坞上并非人人都是坏人。”

吃着吃着,忽然咬到一团纱绢,心想:“厨子如此粗心,竟将手绢做到馒头里了!大娘叫我慢些吃别噎着了,难道另有深意?”展开手绢,灯下看时,见上面用针钱绘了一幅图画,线条纵横交错,倒似一座迷宫,连地牢的位置也用朱笔标示。少冲禁不住心中一阵狂跳:“桃花坞的地图!”

他忙将手绢塞入袖中,对那位大娘大为感激,心想有了地图,只待张再兴把公主的伤治好,便可出这桃花坞了。

激动过后,他再展开来看,忽然觉得这手绢的做工、针线手法与娘亲留下的那方血书手绢如出一辙,不禁遐思:“这位大娘要是我的娘亲该有多好!”他自知痴人说梦,娘亲跳海自杀,如何尚在人世?

次日罗俊来叫少冲去看梁大夫用针。少冲随他到朱华凤卧室,见朱华凤双目紧闭,似熟睡一般。梁大夫将麝香、人参、­肉­桂、三七、蕲艾等扮作细末,以厚纸卷成爆竹状,一头燃着,用布数层包裹住,走到床前。朱华凤中掌在臑|­茓­,乃阳维脉所主。阳维脉为奇经八脉之一,主表,起于诸阳经之交会处,沿膝外侧,上行髀部,经少腹侧部沿胁斜行,达肘上,行过肩前,进入肩后,上沿耳之后方,下到额部,再循行于耳上方。梁大夫在她所伤经脉|­茓­道,一处一处熨烫。

看过用针后,罗俊又带少冲回住处。此后几天无话。有时出房走动,发觉有人暗中监视,便也装着看花赏月而已。这庄内亭台错落,假山水榭无不巧夺天工,曲尽苏州园林之美。少冲眼中虽有如此妙景,心中却想着如何逃出桃花坞而不让张再兴察觉。

这一晚三更时分,少冲轻轻开了窗,跃上房顶,越墙过院,向地牢入口找去。按图中所示,入口当在一个花园之中。少冲来到那个园子,正要伸手开启石门,忽听脚步声响,有人过来。他当即隐身太湖石后,见那人也走到石门前,神­色­颇显慌张,月光下认得是梁飞燕,心想:“三更半夜,她去地牢做什么?”

少冲轻手轻脚跟着她进了地道,不久到了牢门前,梁飞燕回头看了一下,掏出一把钥匙把门打开,身子一闪而入,宝剑架在石康脖子上,轻声叫道:“武大人!”武名扬喜道:“飞燕妹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上前拉起她手。

少冲藏在暗处看见,心中大是奇怪:“梁飞燕乃有夫之­妇­,何以与武名扬如此亲昵,竟以‘妹子’相呼?”

却听石康笑道:“一对狗男女私逃,嘿嘿,张再兴戴了这顶绿帽子岂能甘休?”梁飞燕怒道:“你这张嘴也留不得了。”便想挥剑结果了他。少冲立忙飞身而前,一掌拍在她肩膀上。梁飞燕身子一歪,后脑勺撞在石壁上,立时昏去。

武名扬惊道:“少冲,你杀了她咱们就出不去了。”扶起梁飞燕探她鼻息,知道没死,立即为她舒筋活脉。不久梁飞燕醒来,看见少冲,愧然不敢相对,对武名扬道:“武大人,小妹只说过带你出去,这几个人万万不行。”武名扬尚未说话,少冲道:“武大哥,你不用管我,朱姑娘伤未痊愈,我还不能走。”武名扬点了一下头道:“也好,你万事小心。”说罢与梁飞燕相携出了地牢。

少冲此次一探地牢并非救众人出去,恰遇梁飞燕私放武名扬,忽然有了主意。待两人走远,对石康、空乘道:“如此机会岂能放过?咱们也走吧。”石康道:“你知道出去的路?咱们走了,朱姑娘怎么办?”少冲道:“我这里有桃花坞的地图,石大哥和大师带着地图连夜逃出坞去,再将地图交与官军,张再兴必定以为乃梁飞燕私放。我陪着朱姑娘在这里治伤,官军攻破桃花坞之日,便是我和朱姑娘逃离虎口之时。”石康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但你须小心应付。”

三人出了地牢,少冲怕为张再兴发觉,不敢相送,将地那张手绢交给石康。石康和空乘趁夜而去,他即回住处,这一晚倒也无事。

次日,罗俊来请少冲到花厅见庄主。少冲心中惴惴,不知放人一事是否为张再兴知晓。待至花厅,见人声喧哗,群贼争得不可开交。阿岐那指责何太虚不怀好意,郑芝龙称安邦彦欲独吞宝物,安邦彦先是极力反驳,转而说藤原无资格分取一宝。群贼唾沫飞溅,越闹越凶,张再兴连叫几声“诸位”也是无用,哪知少冲走入厅中,群贼立即静下了声,表情各异的瞧着他。

少冲大喇喇的坐下,见座中多了一个蓝袍汉子,正是逍遥谷谷主南宫破败,与他相视点了一下头,心下纳闷他何以也来淌这浑水。

张再兴道:“诸位既来敝庄,张某无以酬客,特地命下人烹制本地有名的阿婆茶。”少冲瞧他说话时神情一如既往,心想:“他老婆与人私奔,难道他还毫不知情?”

其时茶端上来,已觉清香扑鼻,茶具是青花瓷盖碗,还配有橘子、酱瓜、胡桃、甘脯等粮果。张再兴又指着盘中的橘子道:“此名‘洞庭红’,亦本地特产。洞庭山地暖土肥,所产‘洞庭红’与广橘、福橘一般甜美,却只是其价十分之一。”然后大谈一番烹茗品茶的妙理,群贼点头附和,却无一人端碗喝茶。少冲心想:“张再兴果非一般人物,大难当前还有兴品茶。群贼相互设防,张再兴在茶中下毒也不无可能。南宫破败是用毒行家,群贼看他脸­色­,他既不饮,群贼便都不饮。”

张再兴见气氛冷清,­干­咳一声道:“诸位空坐无聊,不如张某叫人舞两路剑耍子。敝庄最近有一位绰号‘太湖怪客’的剑手来投奔,剑法颇为看头。”便叫人去请。群贼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号,心想:“桃花坞藏龙卧虎之地,张再兴不知收罗了多少能人异士。这次赛宝大会来得轻率,别中了他的暗算。”个个心生警惕,表面上仍悠然从容,不久罗俊推着一辆四轮车来,车上端坐着一个散发披肩的汉子,看不见面目。张再兴迎上前,笑着道:“先生剑术通神,在座众位英雄均想一睹先生风采,请试演几招。”那人一动不动,并无舞剑的意思。张再兴甚是尴尬,又道:“先生无论如何舞弄两下,让咱们开开眼界。”

那人沙着嗓子道:“在下铭感庄主收留之德,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只是在下不是猴子,耍猴戏嘛,在下是不会的。”张再兴听了此话,方知此举辱慢了他,正要致歉,却听徐鸿儒冷笑两声道:“先生架子倒是不小,我早就猜到,似你这等连走路都已困难之人还会有什么惊人的本领?张庄主,快让他下去吧,免得丢人现……”

他话未说毕,忽见眼前一花,半空中犹如放了十几道厉闪,令人不敢直视,跟着飘下无数纸屑,铺了一地。原来悬在厅上的几幅字画都化为乌有,而那“太湖怪客”仍端坐在四轮椅上,只是嘴上叼了一柄剑。徐鸿儒惊得括舌不下,将个“眼”字活生生吞了下去。

群贼心想:“此人剑法如电,以嘴运剑已如此厉害,不知以手将是如何?”南宫破败扫了一眼,见他双手软垂着,点了点头,心道:“原来你双手已废,才转而以嘴运剑。”

张再兴抚掌道:“好剑法!来人,给先生斟酒。”有人拉壶过来,却见“太湖怪客”将口中之剑一吐,剑柄撞中那人腰间,那人“啊”的一声,酒壶摔了下去,那怪客膝盖向上一抬,酒壶上飞,太湖怪客正好衔住壶嘴,大喝特喝起来。群贼见他这一招甚是潇洒,不禁鼓掌喝采,喊道:“好啊!”

张再兴却见何太虚神情慌张,似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怪物一般,便问他道:“何道长,你怎么了?”何太虚定了定神,道:“没……没什么。”

张再兴正襟危坐,对厅上群贼道:“桃花坞机关重重,庄上粮食充足,官军不出一月,必无功而返。”何太虚道:“是啊,诸位都是纵横四海,驰骋天下的英雄豪杰,何惧几个朝廷鹰犬?赛宝大会让人搅了局,……”说到这里,斜睨了一眼少冲,接着道:“但一月之期未满,总不能就此散去。今日逍遥谷的南宫谷主不请而来,说有宝物来赛,便请他亮出来大伙儿开开眼界。”

南宫破败道:“在下听说来此赛宝,还可以分取张庄主的一宝,不知是与不是?”张再兴道:“张某主持这次赛宝大会,旨在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几件身外之物何足吝惜?”

南宫破败从怀中摸出一卷青皮书,道:“在下身无长物,只有一本家传武学秘芨。”群贼向那书封面上看去,“武林秘芨”四字赫然映入眼帘,都耸然为之动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张再兴道:“《武林秘芨》算得上武学瑰宝,好吧,这件‘七宝琉璃台’就归南宫兄了。”南宫破败却一摆手道:“别的我南宫破败都不稀罕,我只想要张庄主另外半部《武林秘芨》。”

此言一出,群贼纷纷道:“原来南宫谷主和张家各只得了半部《武林秘芨》。”“张庄主果然家藏甚丰,除了玉杯古剑,还有武学奇书。”

张再兴微微一笑道:“南宫兄果然是有备而来,我那半部《武林秘芨》并无副本,但我如何知道你这半部不是假的?”

才说至此,忽庄客来报:“官军攻进坞来了!”果听外面喊杀声渐近,张再兴这才有了一丝慌张,却强装镇定,道:“桃花坞地形错综复杂,官军一时之间攻不进来。”安邦彦道:“一时之间攻不进来,终究会攻进来的是不是?”阿岐那起身离座,指着何太虚道:“外面的人大都冲着这牛鼻子而来,叫他出去应付,贫僧可不想陪他玩命。”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好几人附和赞成,少冲趁机站起来道:“不错,何太虚居心不良,开什么赛宝大会,实是借机铲除诸位英雄。”

何太虚指着少冲道:“他是五宗十三派派来的­奸­细,诸位不要听他挑拨离间。”他此言一出,徐鸿儒、藤原跟着也揭少冲的老底,少冲见张再兴听着听着,斜眼瞧向自己的目光中有了杀机,却暗自镇定,哈哈一笑道:“张庄主,不知日后大明垮了,谁做皇帝?”张再兴一怔,回答不出来。何太虚道:“当然是满洲努尔哈赤,不过张庄主、南宫谷主、安土司、郑大王都不失藩王之位。”少冲道:“我家庄主贤德广布四海,又是汉人,理应让他来做才是,满人是汉人的仇敌,何道长引狼入室,残害同胞,居然引以为荣,实不知心肝是什么做的。何况空口无凭,努尔哈赤真的做了汉人的皇帝,就不怕汉人反抗?怎会让汉人做藩王?可见努尔哈赤乃是利用我等为他卖力。”

少冲说罢猛一拍桌,顿时茶杯跳了起来,他再一掌平推,一股大力推着茶杯向何太虚面门撞去。却见张再兴反掌一引,那茶杯转了个弯,落入他的手中,连茶水也未洒出一滴。张再兴微愠道:“少冲兄弟,咱们好歹也是主人家,怎可对客人无礼?”

南宫破败长身而起,道:“张庄主,你我两家各得半部《武林秘芨》,究竟你的上部厉害,还是我的下部厉害,今日不妨比试一下。”话音刚落,就见他掀翻桌子,一个筋头翻到厅中,虎步而上,右手成拳自右上向左下一圈,左拳斜着打向张再兴,正是武当长拳中的一招“黑虎巡山”。

张再兴叫道:“来得好!”也掀翻桌子挡了他一拳,游身而走。南宫破败跟着一招“梭罗藏月”,袖中一拳出其不意,眼见打中张再兴后背,手上却毫无感觉,似乎并未打中。再有一次使“仙猿献桃”,双拳齐中张再兴胸脯,仍如击虚一般,他暗叫“邪门”,才知张再兴的下半部《武林秘芨》确不简单。

《武林秘芨》上半部分广采武林各大门派正宗武学­精­简成一‘正法’,一法通则万法通;下半部分则是武功老人­精­研各派武学独辟蹊径,另创一‘奇法’,此法通则可破万法。学成正法,则天下各门各派武功尽归掌握,信手拈来,虽博犹­精­,学成奇法则可化腐朽为神奇,以无招胜有招。孙子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正奇两法,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若能两法兼收并蓄,运用自如,则可百战百胜,无往而不利。

二人正如周瑜遇着了诸葛亮,正好棋逢对手,斗了个难解难分。官军及五宗十三派也在此时攻进庄来,张再兴不敢恋战,虚晃一招跳出圈去,道一声:“来日再与南宫兄斗三百回合。”转身从侧门奔后院而走。南宫破败道:“今日不分出高下,恐怕没有来日了。”说话间追了上去。

群贼一见主人家先自走了,也作鸟兽散。

何太虚慌得六神无主,觉得四面八方都有人向他杀来,也不知该向哪个方向逃去,先还跟着徐鸿儒,谁知徐鸿儒几个晃身竟不见了,迎面华山派丁向南仗剑而来,惊得魂飞天外,急忙回身而走,未及几步,又见少冲自后追了上来,自分此命休矣,吓得腿软筋酥,扑通跪地,叫道:“不要杀我!”

少冲上前解下腰带把他捆了个结实,道:“这一回看你如何逃去。”向丁向南道:“丁大侠,此人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足解其恨,在下有个法子,让他向每个死者磕头认罪。”丁向南道:“就依少侠。”

来到大厅,正好遇到龙百一、石康、凌坚等人,龙百一道:“真是奇哉怪也,按你的地图搜遍了整个庄子,也不见反贼的踪影,想是从秘道遁走了。”当下命人查找各处有无秘道。过一会儿有人来报:“未见千户大人,只找到了公主。”凌坚皱眉道:“武大人也被他们带走了。”石康道:“这位武大人入人牢笼也不忘勾搭之事,这会儿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呢,凌大捕头大可不必为他担心。”

这时五宗十三派各大掌门、铲平帮两位堂主也来到大厅。松云陡见何太虚,拂尘一扬,喝道:“姓何的,贫道到处寻你不着,还以为你又逃之夭夭了。今日贫道要为二位恩师报仇。”说着话,拂尘向他按落,却为丁向南伸手拦住。

松云怒道:“丁向南,你­干­什么?”松云在石宝寨重伤丁向北,怕丁向南为丁向北之事报复,一直对他心存防范。却听丁向南道:“这里大都是何太虚的仇家,要报仇也得一个个来。”

少冲找来笔墨,写上“恩师铁拐老之灵位”几字,立了香案。丁向南提笔写了“爱妻白若霜之灵位”,写罢背过脸去,已是眼泪盈眶,心下说道:“若霜,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石康写了温、尤两位团头的灵位。松云也如法炮制,上前写下“茅山­阴­阳二圣”的灵位。姜公钓道:“我铲平帮上了秦汉、何太虚的当,害得中原镖局惨遭灭门,我帮虽有不对,但罪魁祸首在秦汉、何太虚。”当下接过笔,写下“苏氏一门”的灵位。又听真机子道:“何太虚搬弄是非,搅得江湖风波不断。武当山一战,我五宗十三派因此死难的,也该向何太虚索命。”提笔写下“武当死难者灵位”七字。真机子此举示人以公,立即得到各派掌门赞赏。

一时间其余各派有死于何太虚之手的也纷纷写下灵位,竟有二三十个之多。

少冲高声道:“还有死于贼道之手或者因他而死的,也请来立个灵位。”连问两遍,再无人应声,他正要收去纸笔,却见人群中挤进一­妇­人,叫道:“有!”

何太虚一见此人出现,眼神由惊恐变为平和,轻声叫道:“楚楚,是你!”

少冲抬头一看,见是暗地给自己地图的骆夫人,便道:“大娘,何太虚害死了你的亲人么?”骆夫人恨了何太虚一眼,道:“亡夫骆天啸,就是死在这贼道手里。”

厅上众人大都听过此人之名,知是万历年间一大海盗,后为朝廷出兵擒杀。当下真机子道:“原来令夫就是十几年前威震江东的‘姑苏电剑’骆天啸,贫道听说他杀了税官逃到东海,为官军捉住处决,骆夫人却说他为何太虚所害,这其中似乎别有隐情。”

骆夫人脸上显出一丝苦涩,说道:“道长的话也不用说得这么客气,世人皆说先夫勾结倭寇,残害同胞,乃不折不扣的海盗恶徒。”罗俊道:“不是,义妹,骆大哥乃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因不愤税监孙龙搜刮民财才铤身而出,为民除害,怕连累亲戚朋友才独自逃到海上。即便他沦落海岛,仍然率众惩恶除霸,保护海上渔民、过往商船,与那打劫剽掠的海盗沮然有别。而世人不察,肴然视之,以为‘寇舶巨魁’,朝廷更派大军征剿。骆大哥侠骨柔情,才中了­奸­险小人的诡计,被捕就狱。”

众人听罢才知其中原委,但不明白骆天啸如何中了小人之计。又听罗俊道:“那浙闽提督胡庆宪与骆大哥同为吴县人,令人迎义妹至杭州,馆待优厚……”骆夫人道:“也是我­妇­人见识,见他如此优待,又说念在同乡份上不但无相害之意,还要替君保奏,重用他肃清海波,我竟听信于他,致书先夫。先夫还道遇着青天老爷为他平冤,便率众受了招安。”骆夫人说这话时,不由得黯然神伤。罗俊接口道:“胡庆宪一开始倒也隆情盛意相待,留骆大哥住居客馆,一面命文牍员缮疏上奏,但过了数日覆旨下来,说骆大哥系海上元凶,万能赦免,即命就地正法,这时骆大哥知道上当却已晚了。”

骆夫人眼中泪光闪烁,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设此诡计陷害先夫的并非胡庆宪,而是这个贼子何太虚!”

何太虚忽然间浑身抖作一团,满脸惊惧之­色­,叫道:“有鬼!救命啊,骆……大哥,你不要杀我……”众人顺他眼光看去,人群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披头散发、坐轮椅的残废之人,少冲认得他是投靠张再兴的那个“太湖怪客”。

骆夫人看着他,含泪喜道:“你终于肯出来了……”太湖怪客一声不吭,坐着轮椅向外行去,立被两名军士架刀拦住。骆夫人凄然道:“你还是不肯相认是不是?你还怪我,怪我一封书子陷你入狱,怪我得知你死讯后没有自杀殉情……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骂都行,可千万不要不睬我啊。”说到此处,已是泪流成行。

群贼听她话意,似乎眼前这残废之人便是当年纵横海上的骆天啸,都大感惊奇。

太湖怪客隔了半晌才道:“你认错了,骆天啸早就死了。”骆夫人泣道:“没有……你敢不敢让我看看你的脸?”

正当太湖怪客犹豫间,骆夫人扑上前掀开遮住她面孔的头发,在场见者无不吃惊,只见他五官扭曲,脸上疤痕累累,丑陋已极。骆夫人双手捧着他的面庞,泪水扑簌簌而下,道:“阿郎,你吃苦了。”太湖怪客眼圈一红,忙将脸别到一旁。

骆夫人道:“当日胡庆宪邀你入饮,说是开读圣旨,随后姓何的便来馆舍,说你已被就地枭首,临终遗言托他照顾我。我当时便昏了过去,迷糊中听到他跟指挥夏立对话,才知谋划害死你的正是你的这位义弟何太虚。”

太湖怪客道:“事都过去了,还提它作甚?何太虚多行不义,我不杀他自有人杀他。骆某的不幸岂是他一人造成?”骆夫人道:“阿郎,你心地太过宽厚,才让何太虚这种卑鄙小人陷害,往事你不提,我却要提……”

却听何太虚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楚楚……”罗俊喝道:“大嫂的闺名也是你叫的么?这世上只有骆大哥配叫。”何太虚道:“楚楚,恨只恨相识太晚,你已为人­妇­,但我知道你欢喜的是我,为了咱俩能长相厮守,我才设计杀死他的……”骆夫人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欢喜过你?”捂住双耳,不想听他再说下去。

何太虚急道:“楚楚,你怎么这么说?当年我为仇人所伤,奄奄待毙,你与我才见第一面,若不欢喜我,何以给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得以起死回生?我的衣裳破了,也是你一针一线为我缝制,天寒了,你也记得给我添制新衣。至今我还留有你给我的衣裳……你不信么?我带你去崆峒山看……”何太虚惯于逢场作戏,此时却似语出肺腑,连额头也急出了汗水。

罗俊冷笑道:“我义妹心底善良,看见路边死了一只野兔也会难过半天,就是­鸡­子狗子伤了腿,她也会为其敷药接骨,何况是人?你与骆大哥结八拜之交,她自然对你如亲人一般,缝衣添裳自在情理之中。乃是你自作多情,恩将仇报……”

何太虚摇头道:“不!不可能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如此之好,楚楚,我要你亲口说出来,你有没有欢喜过我?”骆夫人抱着骆天啸道:“自我嫁给阿郎,我的心便给了他,再也不会容下第二个男子。阿郎,你信不信?你当日受人陷害,我也没打算独活,但我不能死,因为我已怀了你的孩子……”

骆天啸一直埋头不语,听到这里抬起了头,望向骆夫人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骆夫人道:“为了保住咱俩的孩子,我只得忍辱偷生,答应姓何的跟她成亲,就在成亲的当晚,多亏了罗大哥把我救走,但在逃走的途中罗大哥被他们抓住了,我一个人亡命天涯,也不知何去何从。后来误上贼船,那贼目把我卖给倭寇为妻,那时我已临盆,产下一个男婴,我知不能逃出贼人手掌,便将婴孩交给一个老者扶养,哎,咱们的孩儿若尚在人间,也有你当年那么高了。”

罗俊道:“我被姓何的饱打了一顿,这张歪嘴也是拜他所赐,最终我还是侥幸逃脱,也真凑巧,在杭州湾遇见义妹跳水自杀,我把她救起时,那老者已去了。”

骆天啸的脑海中浮现起当年那段往事,他本来满怀热情报效朝廷,立志荡平海寇,但胡庆宪在酒筵上宣旨将他就地正法,不容分说即由刀斧手推出辕门枭首,他如何甘心?挣脱捆缚,从刀山枪林中逃出去,但也因此面毁手废,沦落江湖。胡庆宪贪功伪称‘巨憝就诛,荡平海寇’,朝廷不加详察,封为太子太保,余者皆有迁赏。

少冲听到这里,想起自己的出生身世,竟与骆夫人、罗俊所说的那个婴孩若合符契,而何太虚当初见了他也一口道出他姓骆名少冲,还说与他父母相识,关系非同寻常,当时并未留心,此时想来,何太虚一厢情愿的痴恋他娘,害死他爹,而那个老者便是武师彦,那个婴孩自然便是他自己。他本以为没了爹娘,如今亲生爹娘俱在眼前,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突然扑到骆夫人跟着跪倒,喊出一声:“娘!”泪如泉涌。

这一下在场之人无不称奇。少冲见骆夫人发愣,道:“娘,我是你的孩儿少冲呀,当年你遇到的那个老者,就是西湖归来庄的武师彦,是武将军扶养孩儿长大的。”骆夫人惊喜道:“我可怜的孩子……你都这么大了……我,我这是做梦么?”忙将少冲扶起,不住的爱抚,还以为在做梦。

少冲道:“这不是梦,这是天可怜见,苍天有眼,叫我们一家团聚。”骆夫人道:“你初来坞上时,我就见你有几分阿郎的长相,才偷偷给你地图,但总不敢相信上天如此眷顾,会把阿郎和我们的孩子都送到这儿来与我团聚,没想到,没想到你真的是我的冲儿。”

少冲又扑到骆天啸身前,叫了一声:“爹!”这一声饱含辛酸苦辣,人间至真至纯的真情。骆天啸终于忍不住,­干­涸的双眼流下两行浊泪,抱着少冲双肩道:“好孩子,我对不住你们呣子俩,我不配做你爹!”

骆夫人也不避外人,扑上前与二人抱在一处。群雄见他们一家三口相认,大都为他们高兴。真机子道:“骆大侠一家三口破镜重圆,真是可喜可贺。”

少冲心知大事未了,要叙骨­肉­亲情来日方长,便道:“爹,何太虚虽是你结义兄弟,但他结义并非出自真心,早已存了害爹的念头,爹也不必守什么誓言。”指着何太虚朗声道:“你这个卑鄙无耻、作恶多端、为祸人间的贼道、汗­奸­、走狗,你作恶时难道没想到会有今日?”何太虚听了低头不语,少冲的恩师已为他害死,如今才知生身父亲的不幸乃至自己的不幸皆是由他而来,心中的愤怒自不待言,走上前揪起他的衣襟道:“你说话啊?”

何太虚见少冲的眼中如欲­射­出火来,怕他真要动手,忙乞饶道:“是是,我错了,求少侠、诸位英雄好汉饶我一命。”

松云愤然道:“饶你?问问道爷这柄拂尘。”群雄众声叫道:“杀了他!”“此人死有余辜,何须多言?”何太虚慌不迭向铁拐老、苏纪昌、阳公­阴­婆等灵位一一磕头认罪,又跪走到空乘身前,涕泗并流,哀声乞道:“大师慈悲为怀,你劝他们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从此退出江湖,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了,求求大师……”向他磕头不已。

空乘合十道:“阿弥托佛!谢豹覆面,犹知自愧;唐鼠易肠,犹知自悔。盖愧悔二字,乃吾人去恶迁善之不二法门,起死回生之华山独道。人若无此念头,便是既死之寒灰,已枯之槁木矣。何道长既然觉昨非而今是,实迷途而未远,诸位就给你一条生路吧。”

松云道:“不行!此人­奸­滑­阴­险,表里不一,是否真的愧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留他残喘,死者如何瞑目?生者如何心安?”真机子点头道:“道兄言之成理,何太虚恶贯满盈,百死不能恕其罪,留他在世间徒生后患。”

何太虚眼见无望,突然暴起,左手成爪,罩在空乘咽喉处,喝道:“你们不放贫道走,贫道先将这和尚杀了。”原来他早已挣脱捆缚,以乞饶为机,挟空乘为人质,以图脱逃。

群雄见何太虚施此毒招,倒也不敢妄动,龙百一叫两个百夫长管好兵士,未得命令不可擅自出手。

空乘不会丝毫武功,此时更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摇头,道:“道长仍然执迷不悟,杀了贫僧,又有何用?”

真机子喝道:“何太虚,你不思悔改,还不放开大师?”何太虚一声冷笑,道:“悔改又能怎样?你们还是不会放过贫道,贫道是砧上­肉­,笼中兽,当然任汝等宰割。待贫道回到关外,汝等岂奈我何?”他说着话推搡空乘向门外走去,一边防范群雄救人。

却听少冲叫道:“何太虚,你寿限到了,不信看你头顶……”何太虚一惊,不禁抬头仰望,却什么也没看见,忽然后心一凉,低头见到剑尖透胸Сhā到胸前,亮光闪闪,冷意飕飕。全身一软,向后便倒,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骆天啸那如枯木一般的身影,牙齿里挤出两个字道:“你好……”说了这两个字便即绝气。可怜何太虚一生用尽心机,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出手的是“孤苏电剑”骆天啸。他在何太虚挟持空乘之时就秘叫少冲引开他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何太虚,救下空乘。他剑法如电,才令何太虚反应不及。

空乘才脱险,见何太虚已死,立即口诵往生咒。松云道:“让他如此死了,也太便宜他了。”说着走上前去,举拂尘在他身上一扫,顿时皮开­肉­绽,然后向阳公­阴­婆的灵位行了一揖,道:“二位恩师,松云为你们报仇了。”接着茅山派的晚一辈弟子上前一人一脚。

石康一口浓痰吐何太虚尸身的脸上,说道:“铁老前辈,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几名丐帮弟子也如他一般向何太虚吐一口痰。武当派、华山派、铲平帮有不解恨的也上前轮番侮辱何太虚的尸身,到最后已是血­肉­模糊。

骆天啸心伤结义兄弟死在自己手中,转头不忍再视。空乘道:“罢了罢了,人死万事皆空,一切恩恩怨怨都随它去吧。”真机子便命人把何太虚的尸身用席子卷起,对崆峒派几名弟子道:“何太虚与天下为敌,不等于崆峒派与天下为敌,他好歹做过你们的掌门,你们运回去还是以掌门之礼安葬吧。”几名崆峒派弟子齐声称是。

骆夫人最见不得杀戮,抱着骆天啸的头轻轻啜泣。罗俊略显神伤,道:“骆兄弟,你与义妹能破镜重圆,很好……”骆天啸挣开骆夫人双手走开,说道:“罗大哥,我知道你对楚楚好,骆某已是一个废人,就拜托罗大哥照顾她。”他轮行如飞,说罢身影已在门外。

骆夫人叫道:“阿郎,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到你。”追出几步,回头望了一眼少冲,道:“孩子,你自去做你的事,为娘找到你爹,再来与你相会。”说这话时,泪又流出来,才聚而又散,心中万难割舍,但那边若不去追,只怕以后再难相见,当下对罗俊道:“罗大哥,小妹欠你许多,只好来世再报,还请你照顾我的孩子。”说了这话才去追骆天啸。

少冲叫了声“娘”,便想追想爹娘而去,罗俊拉着他道:“公子,你不想追回西洋贡品了么?”少冲听他提起“西洋贡品”,猛醒道:“是啊,不可误了信王之事。”罗俊道:“我知道张再兴逃向了何处,公子随我来!”

吴县总捕头凌坚扑了个空,本来极为诅丧,这时听说可以抓着张再兴,豪气又生,向龙百一请缨道:“张贼聚众谋反,罪大恶极,凌某定要将他缉拿归案,这一趟就由凌某去吧。”龙百一道:“也好,那本官就去查封张再兴的田庄,敬候凌捕头的捷报。”

当下凌坚点了二十名健卒,让罗俊带路,风风火火来追张再兴。原来桃花坞有一条极隐密水道,只张再兴一人知晓,骆夫人的手绢自然未加绘制。一行人从水道乘船追赶,待到了陆地,果然发现有群贼遗下的船只,沙地上脚印纷乱,看来群贼在此分道,各奔一方,也不知张再兴投的哪个方向逃去。

众人胡乱追出一程,远望炊烟袅袅,知有农户,便寻上前询问。林中几间茅屋,一个老汉坐在檐下吸着旱烟,凌坚上前问道:“喂,有没有见到可疑之人打这里经过?”那老汉并不理睬,嘴里咂巴有声,烟圈一个接一个。凌坚哪有耐心,正要喝骂。少冲上前打个问讯,道:“老伯,动问一下,我的几位朋友打这里经过,老伯有没有见到?”那老汉指了指自己耳朵,又摆摆手,以示耳聋。这时一个老­妇­走过来,双手比划了一下,老汉点点头,开口道:“他们才不久前向东去的,你们要追还来得及。”

凌坚立即带人向东追去。走出了里地,忽想到什么不对劲,罗俊把少冲拉到一旁,低声道:“我听那两人口音不似本地人,有些古怪。”两人便又转了回来,藏在暗处看了一会儿,见那老汉仍在檐下吸烟,老­妇­唤­鸡­进笼,并无异状。两人走出来对老­妇­道:“天­色­已晚,前面没有宿头,咱们想在贵宅歇宿一晚,不知能否行个方便?”那老­妇­便对那老汉比划了一番,老汉道:“乡野草庐,二位若不嫌弃,住一晚又有何妨?”便叫老­妇­整治晚饭,收拾床具。

老­妇­带二人进到一间里屋,点上灯烛,便自离去,二人四处查看了一回,这几间小屋陈设简陋之极,并无可藏身之处。少冲心想:“难道我猜错了?”

不久老­妇­端了饭菜进来,绿豆稀粥,几碟农家小菜,二人怕饭菜有毒,趁她离开时全都倒到窗外。罗俊道:“空坐无聊,我出一个字谜给你猜猜。”便用指头蘸唾沫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少冲看了,笑道:“我猜到了,是个‘对’字,‘对错’的‘对’。”原来罗俊写的是“地窖”二字,他猜想这茅屋附近必有地窖,众反贼藏在地窖之中,但说出来怕打草惊蛇,但借猜字谜写给少冲看。少冲立即心领神会,故此答一个“对”字,又说道:“我也有一个字谜。”也写了两个字:“装睡”。罗俊拍手笑道:“你难不倒我,这也是个‘对’字。”

过了一会儿老­妇­来收拾碗筷,老汉也进屋来,将一根燃着的枯叶条放进瓦壶中,顿时升起袅袅白烟,说道:“两位早些歇着,乡下地方就是蚊虫多了些。”少冲问道:“这是什么?”那老汉道:“哦,点着这种香草,晚上便不怕蚊虫滋扰了。”

少冲料想这蚊香中极可能混有迷香一类,待老­妇­老汉退出屋去,立即浇灭了蚊香。

两人同睡一个凉板床,果然蚊虫甚多,便不熄灯。许久不见异动,少冲连日忧劳,也觉困倦了,才一合眼,便即睡去。梦中为蚊虫叮醒,发觉油灯已熄,心道:“我怎么睡着了?”一摇罗叔叔,也是沉睡不醒,暗自庆幸未遭敌人攻袭。起床点亮油灯,这一下不敢再睡,躺着聆听外面动静。忽听一声轻响,油灯顿熄,少冲一翻下床,却良久不见动静,心想:“油灯显是为人故意打灭,敌人灭灯,必有行动。我便反其道而行之。”当下晃火折点亮油灯,卧床装睡。

再过一会儿又是一声异响,连油灯也被打翻在地。这一回他听出了发声的方位,一个飞身穿窗到了屋外,但见云淡风轻,四下里哪有一个人影?他暗自奇怪,于敌人的用意实在半点也猜测不透。回到屋来,摸起油灯点亮,这一回许久再无异动。他虽睁大了眼睛不想睡着,但实在倦怠之极,一合眼便又睡去。

醒来时手脚皆被牛筋皮绳捆缚,嘴里却塞了布团,欲呼不能,那皮绳也是越挣越紧。自知遭人暗算,暗自悔道:“少冲啊少冲,枉你行走江湖多年,不该一时贪睡,中人算计。”他虽不知如何中的算计,但罗俊不在身边,料想乃他所为。

这时忽听隔壁有人道:“当初派何道长出使江南,确是本王的失误。何道长树敌太多,在中原太过引人注目,致使赛宝大会波折不断,好在诸位有惊无险,否则本王难辞其咎。”这人虽刻意打着中原人说话的腔调,却不脱关外口音,少冲一听便知他来自关外满洲。

又听张再兴的声音道:“贝勒爷说哪里话,贝勒爷全是一番好意,只怪何太虚办事不力,行藏暴露,在下几代苦心经营的桃花坞也因此毁于一旦。”少冲听了暗自一惊:“这人不但来自关外满洲,还是满洲大有身份的贝勒爷,竟然间关来到江南,当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那贝勒道:“这里有五万两的银票,够不够?张庄主择地再建一个桃花坞,仍可以逍遥快活。”张再兴的妻兄梁安邦道:“毁桥容易建桥难,再者我家公子志向为外人所窥,再想反明复周可就难了。”贝勒道:“依你该当如何?”梁安邦道:“我只是想说,咱庄主的损失非钱所能买回。”贝勒哈哈一笑道:“张庄主,你的朋友说话真有意思,事已至此,我不出钱稍作弥补又能­干­啥呢?”

张再兴道:“舍亲说话不知轻重,还请贝勒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其实在下对贝勒爷绝无一丝怨言,反而心中还有几分感激几分愧疚之情呢。”贝勒道:“此话怎讲?”张再兴道:“贝勒爷将赛宝大会安排在我桃花坞召开,这是看得起在下,在下应当竭尽全力办好大会,而今大会失败而贝勒爷不责反赏,在下怎不愧疚?”

身在隔壁的少冲听了张再兴这一番卑辞,心中大骂他无耻之尤。

又听张再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贝勒爷成全。”那贝勒道:“你说。”张再兴道:“在下自见贝勒爷第一眼,就觉贝勒爷无比的亲近,心中有个想法,贝勒爷要是我­干­爹,我必将日夜侍奉左右,不让­干­爹有一丝忧烦。”那贝勒一听此言,笑道:“本王比你大了不多少,如何能做你­干­爹?你以为我是魏忠贤么?”张再兴道:“魏忠贤如何能与贝勒爷您相比?贝勒爷正当春秋鼎盛之年,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小子们碌碌无为,自是以为贝勒爷奔走为荣。”

梁安邦Сhā言道:“公子,万万不可,咱们堂堂汉人,怎能屈事蛮夷?说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那贝勒道:“你看,即使本王愿意,也有人不愿意啊。”张再兴斥道:“梁安邦,你少管我的事。你还给我滚出去!”梁安邦道:“梁某身受老庄主宏恩,辅佐公子有所作为。公子的事便是我梁某人的事……哦,公子你……我也是为你好啊……”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扑”的一声,仿佛一个麻袋掉地,想是张再兴对梁定邦下了毒手。

少冲心想:“张再兴投靠满洲人,是想借其力行复周之事,满洲人拉拢群贼,何尝不是为着借群贼之力行灭明之事?岂会真心助张再兴复周?梁安邦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可叹张再兴一门心思讨好满洲人,竟将自己人杀了,岂不叫追随他的人心寒?”

果然听吕复周道:“公子,你怎么能杀……杀咱们的好兄弟?”张再兴道:“他仗着是我的妻舅,就对我大呼小叫,令我脸面何存?何况那贱人与野男人私奔,张梁两家恩断义绝,他已不是我张家的人。”原来张再兴并非全然恼他跟自己作对,一大半恼梁飞燕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迁怒于其兄梁定邦。

只听吕复周道:“至亲已是如此,我这个不是至亲的又当如何?免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皆然。公子,你有满洲人为依靠,用不着小弟了,这就告辞。”张再兴急道:“吕大哥请留步!飞燕已弃我而去,罗歪嘴、梁定邦背叛我,我不生气,你我从小长大,情同手足,难道你也弃我而去么?”吕复周道:“公子日后有用得着小弟的时候,来熊耳山找我便是。”说这话时已在屋外。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道:“要不要追他回来?”少冲听这声音好熟,立时想起是哈巴图,自武当掌门人大会上打败完颜洪光以后,师徒俩退走关外,多年未见,不想又在此处碰到。听贝勒道:“汉人倔强得紧,杀一两个人也不见得能让他们臣服。”张再兴道:“­干­爹以德服人,叫再兴好生佩服。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仁者无敌’,­干­爹将来必当天敌于天下。”这张再兴还未行拜礼,就迫不及待称了­干­爹,乐得那贝勒呵呵直笑,道:“乖儿子,你真会说话。”转头叫人把少冲带出来。

聋老者、哑婆婆来带少冲,少冲劲运全身,哪知却被二人轻松架起,暗自惊骇:“这二人武功也不简单。”被架到外屋,才见油灯一闪一闪照耀下,面南坐着一个是神情剽悍的中年汉子,自是那贝勒爷,背后站着哈巴图及两名劲装汉子。贝勒朝着少冲一笑,道:“早听说你身手了得,当年在武当掌门人大会上打败我大金国英雄,如今也落在了本王手上。”张再兴立即拍马屁道:“­干­爹神机妙算,斗智不斗力,即便他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干­爹掌中跳蚤,翻不起几个筋斗。昨夜一战,让­干­儿子大开眼界,­干­儿子对­干­爹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

贝勒笑得更欢了,道:“再兴,你说咱们该怎么处置他呢?”张再兴道:“顺­干­爹则昌,逆­干­爹则亡。”贝勒点头道:“不错,不过似他这般俊才,本王倒舍不得杀了。”少冲骂道:“金狗,你要杀快些动手,要老子投降,先给我磕三千个响头再说。”

贝勒旁边一名武士从未见有人对贝勒爷如此无礼,顺手一巴掌向少冲掴来。少冲头一低,额头正撞中他臂背,这一巴掌竟向哈巴图打去,哈巴图猝不及防,不偏不倚打个正中,摸着热辣辣的脸,瞪眼看着那武士。那武士忙向他陪礼不迭。

便在此时,忽听屋外有人哼起歌谣着:“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忙着回去割燕麦……”竟似一个顽童,听声音又甚苍老。外面守卫进来报称:“有人滋扰,只听见人声,不见人影。”贝勒道:“什么人在外聒噪,哈巴图,你去哄走!”

哈巴图提了钢叉走出茅屋,黑夜中只见一个人影在院中跳来跳去,喝道:“喂,深更半夜的吵什么?还不快滚!”那人道:“我不叫‘喂’,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说话间抛来一件物事。哈巴图接在手中,正要细看,却听“噼啪”之声大作,那物事几下炸成了碎片,原来是一串事先燃着引线的爆竹。哈巴图双手麻木,不知疼痛,那人却笑着拍手,连道:“好玩!”

哈巴图赶上前举叉向他搠去,那人叫道:“唉哟,戳到我ρi股了,好痛!”却动也不动。哈巴图暗喜,连搠几下,那人倒地不起,看来已死。哈巴图自言道:“活该!谁叫你来找死?”便转身回茅屋,刚到门口,却见那柄七股托天叉非弯即折,全然走样。他怒气又生,踅回去再找那人时却已不见了,正自疑惑,听见那人嬉笑着奔过来,再一细看,却是把一根条凳当马骑。哈巴图奔上前举叉又搠,那人惊叫道:“乖马儿快走快走,疯狗追来啦……”胯下夹一根条凳,竟也行走如风,当真如骑了一匹马一般。

哈巴图急步追赶,忽然脚下一滑,摔了个仰面朝天,头顶摔下一大串爆竹,一齐炸响,这一下鼻涕与眼泪并流,血­肉­共衣服同烂。聋老者从茅屋冲过来问道:“哈巴图将军,发生了什么事?”哈巴图道:“那人成心捣乱,你快去把他碎尸万段。”说了半天,却见聋老者不动,才想起他耳聋,忙用手比划,黑夜中又瞧不清楚,好半天聋老者才明白过来,忽听东面又有爆竹声响,当即向东大步流星奔去。

哈巴图勉力挣起,回到屋来,哪知聋老者正在屋中,竟然先他一步,奇道:“聋先生,你来去好快,人呢?”聋老者指一指自己耳朵,又摆摆手,哑婆婆便给他打哑语。聋老者鼻中哼哼有声,双手乱舞,不知搞甚古怪。这时门前人影一闪,进来一人。众人见了无不吃惊,只见此人长相、穿着跟哑婆婆身边的聋老者一模一样。哑婆婆再回头细看身边这人,发觉他细微之处不似聋老者,指着他比划,意即他才是假的。

刚进门的聋老者见有人扮他,恼怒非常,向假扮那人大步走近,手中烟斗斜地穿出,直击他面门。假扮之人也拿出一个烟斗,学着他的招势,却是后发先至。聋老者一惊,忙缩颈相避。假扮之人本来已无危险,但也学他缩回脖子,还笑嘻嘻的道:“这一招叫做‘乌龟缩头’。”

聋老者知他武功在己之上,却是存心戏弄,左手倏地拿他胸口,右手烟斗砸下,那人也是同样一招,两人这般打法,聋老者虽能给对方一击,自己也难免受伤,忽忙一个“鹞子翻”闪开,那人竟也如法施为,闪到一旁,笑道:“我这招叫‘癞驴打滚’。”聋老者不知他说什么,便问哑婆婆,待看了哑婆婆的哑语,不禁大怒道:“他这是骂我。”使出平生厉害的功夫,向那人攻去。

聋老者攻势凌厉,那人已无先前轻松,但仍是嘻皮笑脸,不住叫道:“啊,小心这招‘吴犬吠月’!……‘耗子钻洞’打你腋下三寸!……‘蠢猪扒粪!’”他于百忙之中竟也能杜撰出这些名目。

聋老者见嘴巴开合,已能猜个大概,心下怒极,但也知眼前之人武功之高生平罕逢,并未急躁。哑婆婆见聋老者久斗不下,晃双掌跳下圈中。

聋哑二老一攻一守,配合绵密,那人再学聋老者出招,必然吃亏,没过几回合,险些被聋老者的烟斗击中太阳|­茓­,骇然叫道:“乖乖不玩了,我去啦!”拔腿就往屋外跑。聋哑二老正要追出,那贝勒道:“罢了,此人武功了得,他既不来纠缠,咱们也不必惹火烧身。”哑婆婆向聋老者打了哑语,聋老者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抗命。二老便退到一旁。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卅六回 三入京师

贝勒道:“再兴,你可知本王亲赴中原为着何事么?”张再兴道:“­干­爹不辞辛劳,长途跋涉来中原,当然不会是游山玩水而已,必有功在千秋、造福万民的要事。”贝勒道:“朱元璋草创有明一代,实则名不正言不顺,你知道为何么?”张再兴道:“朱元璋一个放牛倌儿、讨饭和尚,他有什么能耐?不过靠着徐达、常遇春出力。”贝勒道:“本王不是说的这个。朱明王朝名不正言为顺,是因为没有传国玉玺。”张再兴略感吃惊的道:“传国玉玺?”

贝勒道:“不错!蒙古人败退中原,传国玉玺也就此失落,朱元璋对此讳莫如深,他怕天下人借着这面旗帜起事造反。”张再兴心中暗喜,说道:“­干­爹赴中原就是为了找寻这失落已久的传国玉玺?”贝勒点头道:“正是!本王已有了线索,假以时日,一定能够找到。”

正说话间,又听屋外嘻嘻一笑,假扮聋老者那人又进了屋,说道:“刚才出了个恭,俗话说得好: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拉屎?又云:进门三步急,出门一身轻。小子如今好生通泰,刚才的不算,咱们重新来过……”

聋老者也不知他说些什么,一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纵身向那人扑去。哑婆婆知老伴一人不敌,也上前夹攻。

那人只是闪跃腾挪,在两人之间游走,攻击不足,自保有余。过了七八十回合,那人忽然腾出双手比划,似在向哑婆婆打哑语,嘴­唇­一开一合,又似在与聋老者说话。却并未出声,旁边众人都不知他搞什么古怪。

聋老者心下一愣:“他嘴里说些什么?”哑婆婆心里也直犯嘀咕:“他打的是什么哑语?”两人这么一分心,立时无法聚拢­精­神,好几次手上的杀招竟向自己老伴使去。对敌不可不看敌,看敌则那个念头在心中挥之不去,心有不专便是聋哑二老联手的破绽,斗到后来,二老被那人各盖了一掌,倒退数步,几欲摔倒。

正在此时,茅屋四周噼叭声大作,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阿济格眼见情势不妙,忙道:“此处不宜久留,咱们走!”哈巴图、聋哑二老、张再兴等人保着阿济格从后门落荒而逃。

那人也不去追,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这女娃娃的法子果然甚妙。”少冲移步到他跟着,示意他为自己解绳。待他解了绳索,称谢道:“多谢空空儿前辈。”

那人蹬去脚下垫的高跷,撕下人皮面具,果然便是“死不了”空空儿,他大是不乐,说道:“把戏拆穿了,不好玩。”

门外奔进来一个女郎,脆声叫道:“骆少侠!”只见她作农家女打扮,衣服已为泥土所污,脏黑的脸上满是关切之情,见少冲安然无羔,展颜而笑。少冲道:“朱姑娘怎么来了?”

那女郎正是晋宁公主朱华凤。

朱华凤道:“听说你和罗歪嘴追踪群贼,我不放心,便单身来援,至此已是晚间,正看见聋哑二老在商量着甚事,我懂些哑语,知道他们在油灯里动了手脚……”少冲悟道:“原来三番四次打熄油灯的是你。”朱华凤道:“当时我不敢说话,怕惊动聋哑二老和地窖里的群贼,身上又无纸笔,只好用飞石打灯,哪知你这蠢驴自作聪明,偏要点亮,我本来打算闹得你不得安宁,可惜聋哑二老发现了我,我只好藏起来,这下子你和罗歪嘴吸入了迷烟,睡昏了过去,自然任由聋哑二老捆缚。群贼这才从地窖中出来,纷纷散去,只留下张再兴和几个生人,从他们谈话中我才知,原来是满洲贝勒阿济格。我自知救不了你,想回去搬兵,又远水解不了近渴,急得没法,心生一计,跑到附近镇上买爆竹等物,深更半夜,我好说歹说才买了来。回来路上恰好遇见空空儿在一座桥上走来走去,我问他­干­什么,他对我疑惧甚深,说他的朋友呆会儿就到,叫我不要欺负他……”

少冲听到这儿,瞧了一眼空空儿,心中一乐:“空空儿前辈武功那么高,他不欺负别人,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朱华凤续道:“我道:‘你的另一个朋友正被坏人欺负,你不去救么?’他道:‘胡说胡说,少冲老弟武功高极,谁能欺负他?你这鬼灵­精­,想骗老小孩。’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的少冲老弟就一定打得过别人么?何况他遭人暗算才被擒住的。’前辈信了我,但又道:‘等叔孙匹夫、刀兄弟会齐了,大伙儿人多就不怕了。’我道:‘事不宜迟,再耽搁得片刻,你就见不到你的少冲老弟了。’他还在犹豫,我便拿出爆竹,说道:‘你若答应去救他,这个给你玩。’前辈见了爆竹,一下子抢过去,高兴的答应了。”

少冲这下才知空空儿刚才所说的“女娃娃”便是公主,心下感激,说道:“又是朱姑娘救了我。”听了公主说明前因后果,突然想到:自己中贼人迷烟暗算,与罗叔叔无关,但罗叔叔又去了哪里。朱华凤猜中他心中所想,说道:“罗俊并没有害你,他被张再兴杀了,尸体就在屋外。”

少冲失声叫道:“什么?”冲到屋外,果见罗叔叔俯伏在地,背上红了一片。这时东方发白,少冲见他右手按地,地上血迹纵横,似乎写有一行字,仔细一看,大约识得是:“楚楚,大哥先走,你保重”九字,“重”字已然笔画散乱,看来罗叔叔尽力写完后才断了气。少冲心道:“罗叔叔对娘的一片情意,无怨无悔,临死前也记挂着她,似他这般有情有义的汉子怎会害我?”当下找到铁锹,挖了个坑,把他尸体好好葬了。

事毕,空空儿闹着要少冲一起去桥上见九散人,少冲想起玲儿,也不知她近况如何,便允了,问朱姑娘道:“贡品呢?”朱姑娘猛醒道:“空空儿,我叫来抢宝物,宝物呢?”空空儿嘴一噘,道:“我打着打着,就忘了。”三人回屋里搜寻,寄希望于阿济格、张再兴忙中有失,忘了带走。几间茅屋翻遍了,哪有贡品,少冲暗想:“未能追回西洋奇珍,有负重托,如何面对信王?”

忽在此时,刀梦飞的喊声自远处传来:“空空儿,你不过信用,说好了在桥上等候,你又到哪儿去玩了?”从声音听来刀梦飞是快步而奔,喊到最后一句时,似乎人已近茅屋。朱华凤低声道:“他们来了,我还是回避为是。”她曾带头攻打过白莲教,抓捕过白莲教要员,与九散人结了怨,不想此时再与他们节外生枝,更让少冲为难。当下退入茅屋躲避。

刀梦飞、叔孙纥、烟花娘子、担担和尚、狗皮道人、萧遥等人随后陆续到来。少冲迎上去打个四方拱,道:“许久不见,各位可好?”刀梦飞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京中一别,想不到又在这儿与少冲兄弟见面了。”

担担和尚扔给少冲一个包袱,道:“这是你要找的西洋奇珍,不过这把阿修罗剑是我教之物,我要收回了。”少冲打开包袱一看,果然便是何太虚携来赛宝的西洋奇珍,一件不少,喜出望外,道:“大师这是如何得来?”

担担和尚道:“凌晨时分,小僧听到这里爆竹声响,还以为哪家做生庆寿,便过来凑热闹,却见空空儿戏弄满洲人,再向屋内一窥,什么都没瞧见,只瞧见一堆宝贝,便顺手牵羊了。听刀兄说你正在追寻这些宝贝,现在见着了你,小僧不夺人之爱,就给了你吧。”少冲连连称谢,道:“大师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走这只肥羊,当真神乎其技。”

少冲见陆鸿渐、欧阳千钟没一起来,问道:“陆前辈、欧阳前辈呢?”烟花娘子道:“咱九散人在京城被忠勇营和东厂锦衣卫纠缠,牛皮大哥身受重伤,由右护法护着,于是走散,这次凭着空空儿留在各地的暗号才得以相会,陆护法若是见了暗号,早晚也会来此会合。”

少冲心想:“白莲教左右护法随护教主,陆前辈怎么不护玲儿?”一想到玲儿,才见众人中并没有她,心下先是一紧,道:“玲儿呢?”

祝玲儿身为白莲教教主,他这般直呼闺名,九散人听来颇为刺耳,但均知他与教主关系非同寻常,倒也不以为怪。扮成算命先生的萧遥道:“当日在北京西山时陆护法、老匹夫、刀兄弟来救少冲兄弟,救主在陶然亭等候,突然冒出十几个蒙面人,将我们打倒后掳走了教主。我得到线报,教主被他们掳进了皇宫。这次咱九散人聚会,便是要商量一个法子,营救教主。”刀梦飞道:“萧先生智略过人,有什么主意不妨说出来,大伙儿听你的。”群声附和道:“是啊。”萧遥道:“依萧某之见,咱们都扮作江湖人士,掩人耳目,到京城打探,谁得到确切消息,就以暗号通知其余人,到时再就事行事。”众人别无奈何,只好如此。

萧遥向少冲道:“九散人要事在身,不便久作淹留,就此告别。他日江湖再会,再谋良晤,把酒言欢。”众散人与少冲一一作别而去,只有空空儿站着没动,一言不发。

少冲道:“前辈不必担心玲儿,她机灵聪明,定会逢凶化吉的。”空空儿开口道:“少冲老弟,玲儿对你甚好,你不可不管。”少冲道:“就是前辈不说,这个我也知道。”

这时传来刀梦飞远处的声音道:“空空儿,你还不走么?”空空儿传声道:“我要跟少冲老弟说会儿话,你们先走。”待众散人去远了,才对少冲道:“少冲老弟,空空儿有心事跟你说,我说出来,你可不许笑我。”

少冲心下奇怪,空空儿前辈以往天真烂漫,无烦无忧,这时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仿佛老了许多,深沉了许多。听他道:“此事令老哥好生烦恼,求老弟给我出个主意。”

少冲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以为关系重大,便道:“前辈但说无妨,只要力所能及,晚辈当尽力而为。”

空空儿这才吞吞吐吐道出事情原委。原来空空儿当年艺成出山后遍游天下,途经孟州,恰逢当地一孟姓老拳师在此设台比武招亲,挑选金龟婿,空空儿生­性­好玩,也去凑热闹,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起初与孟女享受男欢女爱,也觉有趣,但没过几天便感郁闷透顶,偏偏这个孟女对他看管甚严,不容他有逃走之机。夫妻俩同房多年却无半个子嗣,从朋友那里过寄来一个孙女,名叫“丁当”,两人爱如掌珠,但后来不慎走失,两人分头到处找寻,这一找便是十几年。空空儿渐渐淡忘了家室,整日东游西荡,乐得逍遥自在,就是数年前在界口许道清家巧遇这个孙女,想起了一些往事,但也并未放在心头,直到几天前邂逅已是老­妇­的孟女,烦心之事便接踵而来。

少冲待明白怎么回事后,不禁哑然而笑。空空儿生气道:“我说过你不许笑的,如何又笑了?”少冲道:“前辈一家团聚,该当开心才是啊。”空空儿道:“小孟蛮横得很,见了面多半会骂我个狗血淋头,哎,相认也不是,躲避也不是法子,却叫我如何是好?”他说这话时抓耳捞腮,愁苦之状溢于言表,这情爱二字于他而言,当真是世上最为棘手之事。

少冲道:“事都过去二十年了,再大的怨气也该消了,如果前辈救回玲儿,孟前辈高兴之下,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空空儿点了点头,道:“老弟的话有些道理。”顿时喜逐颜开。

这时少冲见朱华凤在向自己招手,便走过去。朱华凤低声道:“刚才我见附近有可疑人物出现,极可能是冲着西洋奇珍而来,咱们千辛万苦找回了,千万不可再失去。”少冲道:“咱们尽快起程,昼伏夜行,将西洋奇珍送回皇宫。”朱华凤摇摇头,道:“敌暗我明,易为所乘。我有个计策……”说到这里凑到少冲耳旁轻声道:“咱们将真的贡品让地方上快马递送入京,自带一批赝品招摇过市,就算失了也不可惜。”少冲听了,连称好计。

当下三人到城中投店,朱华凤后门出去买了些古玩赝品回来,做成一个包袱。当晚少冲携贡品径至巡抚毛一鹭的府宅。毛一鹭正搂着小妾酣睡,少冲破门而入,刀子架在他脖子下,那小妾正要呼叫,被少冲一拳击昏。少冲把包袱扔在床上,道:“巡抚大人,得罪了,包袱里的东西正是皇上派人找寻的西洋贡品,你即刻命人日夜兼程送往京城,失落了贡品,唯你是问!”毛一鹭前番激起民变,正愁无功补过,听了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少冲这才离了毛宅,回到住处,一路未见有人跟踪。

次日铲平帮的兄弟也赶了来,正好护宝北上,以壮行­色­。这一日在蓟州落脚,天尚未黑,空空儿上街玩耍,少冲在店中与姜公钓等人喝茶,正闲谈间,空空儿慌慌张张跑回来,一边大叫:“来啦!来啦!……”店中众人还以为什么江洋大盗来了,顿时也惊慌起来。少冲问道:“空空儿前辈,什么人来了?”空空儿却只说“来啦”,奔入房中躲了起来。

众人正自惊疑,只见店门前走来三个道姑,前面一个头戴紫貂斗篷,遮了面目,背上斜背着两柄古定剑,后面两个分着一黑一白两­色­道袍,皆是面沉似水,杀气腾腾。少冲见了,立即想起石宝山遇见的黑白无常和那老道姑,心想:“剑仙门的人莫非冲着西洋奇珍而来?”

只听黑无常道:“姥姥,他就是进了这个店。”白无常道:“姥姥,咱们进去么?”老道姑道带了几分怒气道:“这店又不是他开的,为什么进去不得?”说罢大步迈进店来。

店家见她们气势汹汹,恰如那伙江洋大盗,当即挡住不让入内,道:“小店庙小难供大佛,三位另投它店吧。”老道姑大怒,道:“原来你被他买通了,也来气我。”伸手将店家提起来一抛,跌到丈远之处。店内顿时大乱。吕汝才想打抱不平,姜公钓拉住他道:“看看再说。”

老道姑上了楼梯,却听楼上一个女子道:“师太从苏州一直追到蓟州,强谓煞费苦心,如今急不可待,便要强抢么?”说话的正是朱华凤,手中提着一个包袱。老道姑道:“呸!什么急不可待,小妮子嘴巴放­干­净些。”朱华凤提起包袱相示,道:“这就是你想要之物,就看你有无本事来取。”老道姑道:“他不敢出来,却叫个小姑娘出来考较我,好,我就让他瞧瞧,我的武功今非昔比。”

老道姑一个纵身飞上,手刚要触及包袱,突然另一个人影扑到,将包袱抢了过去,落地时见那人身材高挑,装扮奇特,喝道:“你是什么人?”那人道:“‘西北一匹狼’英扎吉。”老道姑道:“他怎么交上你这种朋友?你叫他出来,凭你也配与本座较量?”

英扎吉在西北大漠中杀人越货嚣张惯了,哪听得如此言语,心下颇怒,嘴上却打趣道:“道观中空虚寂寞,道姑思春出来找男人,这也难怪,不过找男人也用不着这么凶巴巴的嘛。”

话刚说毕,忽见剑光一闪,刚想躲避,左耳猛地一痛,当明白左耳已无之时,却见老道姑好端端的站在那儿,剑未离鞘,鞘未离背,其运剑之快,迅雷不及掩耳。这一招要取他项上人头,原也不难。他猛然想起一人,惊道:“你是‘飞剑夺命’孟……孟婆师?”

这老道姑正是剑仙门的孟丽华,数丈之内飞剑取人首级,人称“飞剑夺命”孟婆师。

孟婆师道:“我孟婆师声名竟也播及西北大漠,英扎吉,算你交运,今日本座不开杀戒,下次别让本座看见你。”英扎吉只得扔下包袱,灰溜溜而去。孟婆师道:“看来这里颇多肮脏龌龊之徒,久留此地徒惹秽气。”说罢转身出门,三人随即没入人群之中。

少冲提了包袱上楼。朱华凤咋舌道:“这老道姑好厉害,幸好我拿出的是假贡品,老道姑这才罢手。”少冲道:“我看那道姑似乎并非为着贡品而来,倒似在找一个人。”朱华凤道:“不管如何,她走了就万事大吉,我可不想被她剔了耳朵,劓了鼻子。”

回到房来,空空儿兀自藏在衣柜中,连问:“走了没有?”当得知走了才长舒了口气。朱华凤道:“那道姑有一套‘老娘教子剑法’,专打不听话的顽童,你可要小心些。”空空儿不以为然的道:“哼,谁怕她?她的剑法都是我教的,什么‘老娘教子剑法’,听也没听过。”朱华凤道:“人家走了,你吹的好大口气。”

次日起程向北京进发。一路上铲平帮众人竭力护宝,少冲和朱华凤却并不怎么在意。直到京城,姜公钓等人才松了口气。少冲入京已是第三回,街上一回比一回冷清,已大不如万历年间热闹了,魏忠贤­干­预朝政,倒行逆施,天子脚下人人自危已是想象中事。又想起第二回来京时有美黛子相随,掐指一算,离“七夕之约”还有两个月,但愿能早日救出玲儿,不会误了约会。

众人投宿在悦朋客栈,朱华凤在楼下存行李,猛见那老道姑孟婆师坐在柜台旁纳凉,吃了一惊,道:“你坐在这儿?”孟婆师没好气的道:“老娘爱坐在这儿,关你屁事?”朱华凤行李也不存了,奔到少冲房来,对少冲道:“咱们不住这店了,老妖婆追到这儿来啦!”

这时恰好空空儿进房,朱华凤对他道:“‘死不了’,那老道姑又来了,你不是不怕么?去把她赶走。”空空儿一听脸­色­大变,双手乱摆,道:“我不能见她,她要问起我,你就说店中没这个人。”朱华凤道:“你去赶走他,我买烟花爆竹给你作奖赏。”空空儿道:“不去不去,‘死不了’一见老道姑就死翘翘,你这次就是给我一千一万个爆竹我也不去。”话着话钻入棉被中,说什么也不出来。

少冲已猜中了七八分,让朱华凤到房外,将空空儿与孟女之事说给她听。朱华凤这才明白,道:“原来那老道姑不是为了夺宝,而是寻夫来着,害我虚惊一场。”当下笑着回到房中,见空空儿神情忸怩,说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还是出去领教‘老婆训夫剑法’吧。”空空儿大是不安,连连作揖道:“好姐姐,好姑姑,千万不要说我在此处。”朱华凤听了不悦道:“我有那么老么,要你称姐姐、姑姑?”空空儿道:“好妹子,好弟妹,你是我少冲老弟的未来媳­妇­,你该向着我才是。”

朱华凤听他说什么“少冲老弟的未来媳­妇­”,心中一阵甜蜜,嘴上却道:“呸呸呸,为老不尊,信口胡说,我不睬你了。”她刚打开门,正好与少冲撞上,以为刚才空空儿的话已为少冲听见,羞得面红过耳,拔腿便跑。

少冲哪解女儿家心事,甚感奇怪,进屋向空空儿道:“空空儿前辈,如今已到京城,公主答应派人回宫打听玲儿的下落,也不知萧先生那边情形如何了,前辈若蜗身不出,我又不识暗号,何从得知消息?”空空儿道:“这个……出去太过危险,不出去,我的玲儿……唉,端的两难。”少冲没法,只好同铲平帮众兄弟出去打探。

次日少冲又来见空空儿,哪知一夜之间,空空儿原来黑亮的鬓发变得灰白如银了,想不到他为着那两难之事竟愁白了头发,兀自没有想到一个两全之策。

这时听得外面鼓乐喧天,人声如沸,正不知发生了何事,朱华凤满面春风的进屋来,连道:“喜事。”少冲道:“有了玲儿的消息么?”朱华凤道:“你心中只有玲儿么?是你的喜事。毛一鹭派人从驿道送的那批西洋奇珍,途中前后遭五伙黑道匪徒伏击,最终在高碑店被洗劫一空……”

少冲大惊失­色­,道:“这也算喜事?西洋奇珍再次失落,你我的工夫岂不白费?”顿时不安起来,却见朱华凤抿嘴而笑,怨道:“你还笑得出来。”

朱华凤道:“你多虑了,失去的是赝品,真品一直在咱们手中,今日礼部派人来迎接贡品进宫,还要表彰你的功劳呢。”少冲转愁为喜道:“什么?毛一鹭送的是赝品?原来你一直在骗我!”朱华凤道:“咱们此行太过张扬,难免不引人怀疑,我便虚而实之实而虚之,将赝品给了毛一鹭,即便如此,你也算有功。”少冲道:“只是护送赝品的驿卒死得冤枉。”朱华凤一笑,道:“­干­大事不拘小节,死几个人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们引开黑道多少险恶之徒,可说死得也不冤枉。我叫地方上补恤他们遗属便是。”

说话间迎接贡品的官员已到楼下,众人将西洋奇珍交到他们手中,礼部侍郎宣读圣旨,对少冲大大的赞许了一番,然后将一朵硕大的红花戴到他胸前。最后鸣锣开道,由五城兵马司的铁甲军护送入宫。

不久悦朋客栈回复平静,少冲心中殊无欢愉之情,毕竟这个功劳当归于担担大师,自己自始至终也没出什么力,但他也知:即便朝廷知道是担担大师立的大功,只怕也不会表彰他这个“邪教妖徒”。

少冲摘去红花,长出了口气,却听旁边一个人道:“这些贡品乃西洋意大利国的教士利玛窦所献,公子找回贡品,也是帮了敝人一个忙,为表谢忱,这里有份礼物,还请公子笑纳。”

说话之人碧睛赤髯,高准凸额,显非中原人氏,却穿着儒服,说的是一口纯正的京片子。他旁边还有一人,身穿紫袍玉带,看来是朝廷的官员,向少冲引介道:“这位是西洋葡萄牙国人氏,汉名汤若望,来我华传教,宏扬慈善。在下徐光启,现在礼部供职。”

徐光启之名,少冲听人两次提过,一次是说书先生曹逢春说他上书铸西洋大炮,袁崇焕以此打败了八旗军;一次是空乘说他赠以花月宝鉴,以此吓得众反贼几乎尿流。当下拱手一揖,道:“久仰大名,幸会!无功受禄,愧不敢当。”

汤若望道:“这是敝人的一片心意,公子若不收下,是怪礼物太轻,敝人只好另备一份大礼了。”少冲忙道:“不用不用,我收下便是。”接过他手中的木盒。徐光启道:“依西洋风俗,收下礼物可当面打开看看。”少冲道:“那我就依西洋风俗打开看看。”他拆去红纸,揭开盖子,见是一本硬皮书,上面写着‘新约全书’四字。汤若望道:“这是我天主教的圣经,凡我教之徒,对圣经须烂熟于胸,全心信仰。”

少冲心想:“天主教是什么教?会不会是白莲教一类的邪教?”汤若望看出他心中所想,便道:“天主即上帝,我教教旨乃敬人爱人,其实与贵国大圣人孔子之‘仁’差相仿佛。”他侃侃而谈,时而旁征博引,时而立论辩驳,徐光启在旁不时Сhā上几句,言及儒家经典中微言大义,有的连少冲也不知道,不禁叹服这位西洋人之博学。

汤若望又道:“几百年前有个西方人叫马可波罗的来过贵国,回去后著了一书取名《马可波罗游记》,西方人争相传阅,说得上洛阳纸贵,惊奇于东方之富庶而心生向往者何可胜记,敝人便是其中之一。此次来华,亲临胜地,敝人却另有看法,说出来不知公子以为然否?”

少冲道:“汤先生请说!”

汤若望道:“敝人以为贵国固然文明,固然地大物博,但一味骄傲自大,深拒勿纳,不求上进,迟早会落后于西方。”

少冲点头道:“这就好比学武之人,最忌骄傲自满,一骄傲便轻敌,一自满便落后。”

汤若望微笑道:“敝人对人言此,他们要么不信,要么说我蛊惑人心,只有徐大人和公子赞同。敝人给公子看一件物事。”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在桌上展开来,只见上面绘有江海陆地,山川形胜,顶上斗大的四个字:“万国舆图”。汤若望道:“大地如一个圆球,可分为五大洲:亚细来洲、欧罗巴洲、利未亚洲、亚墨利加洲、墨瓦腊尼加洲……”他指着当中一小块地方道:“这是贵国。”又指着另一蕞尔小国道:“这是敝国,两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孙猴子几个筋斗也打不到呢。”

徐光启道:“是啊,中国人坐井观天,眼界狭小,当年郑三宝七下西洋,最远也只不过到了这里,成吉思汗西征,还打到欧罗巴洲,唐僧西天取经,虽经千辛万苦,也只到邻邦印度罢了。可见‘万国之天下’较之‘中国之天下’,实乃霄壤。”

少冲闻此,心生冷然之想:“可笑武林中自称‘天下第一’者多么狂妄无知,天地之大,人又何其渺小!”

三人直谈至天黑,汤、徐两人才作别而去。朱华凤道:“什么《新约全书》,既非武学秘芨,又非治世奇书,拿来何用?”少冲道:“人家一片好意,岂能辜负?于我无用,便转送他人罢了。”

众人又在客栈住了几天,孟婆师整日价守在门口。这一日朱华凤得到消息:祝玲儿被满洲人献给了“鬼手秀才”崔呈秀。当下先来到柜台前,说道:“听说空空儿的孙女被关在崔呈秀府中,被崔呈秀强逼为妾,可怜啊可怜。”

孟婆师闻言又惊又喜道:“丁当还活着,这是真的么?”朱华凤心道:“原来祝玲儿小名丁当。”说道:“我又不是跟你说话,空空儿是你什么人?”孟婆师顿时火冒三丈,粗声道:“他是老娘的冤家对头,老娘的一生便是毁在他的手中。”扭头回房去了,兀自骂不绝口。

朱华凤心想:“难怪‘死不了’怕她,这老婆子脾气太坏,姜老弥辣。”回到房中将祝玲儿的消息告诉少冲。少冲大喜,道:“此事要不要通知九散人?”朱华凤道:“人多反而误事,空空儿前辈一人足矣。”又对空空儿道:“前辈救出玲儿妹妹,就能与尊夫人和好了,否则,这日子可不好过啊。”空空儿嘴一撇,道:“这个不消你说。”

少冲道:“我同前辈一起去救玲儿吧。”朱华凤摇头道:“前辈的家务事,你去搀和什么?”少冲不解,朱华凤把他拉到一旁,道:“傻瓜,要是你救出玲儿,空空儿如何有脸面去见孟前辈?你若要去,可暗中相助便了。”少冲甚觉有理。

晚饭时少冲照例送饭菜到空空儿房中,不见了他人影,知道他急不可耐,已然从后窗出去了,便自草草吃了晚饭,向姜公钓交待了几句,换了夜行衣,奔崔呈秀府邸而来。

到了崔府门前,恰遇崔呈秀坐轿回府,到门口停下。少冲心生一计,向一处扔去一块砖头,众护卫听得异响,皆抽出兵刃,有人过去看了看,回来怨声道:“他妈的,什么也没有。”府门打开,轿夫又抬起轿子,暗自奇怪:“这轿子怎么重了许多?”他们哪知少冲已钻入轿底吊住,多了一个人,轿子自然重了。

听得崔呈秀自叹道:“人生在世,终日营营,不过为着功名富贵。想我当今日为高攀龙所害,几至前途尽毁,幸我有见识,投在魏公门下,至今位高权重,四方祥瑞定非虚生,魏公吐哺天下归心,眼看大事有几分了,开国元勋,非我老崔而何?但他富贵已极,只是人生另一般乐趣,他却无福受享,岂不输我一筹?然我年过五旬,黄金百斗,玉带横腰,只有燕赵吴越的绝­色­未得其人,眼前虽有一个可人,无奈她死活不从我,唉,软玉温香如西子、王嫱一般的,不知如今可有?”

他手下一人道:“老爷不用烦恼,昔日绿珠、碧玉也是生在人间的,须尽人力求之,自然有得。”崔呈秀道:“远的不说,只要祝玲儿能从了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少冲听了心想:“玲儿果然在崔府,好在未被崔贼玷污。”又听崔呈秀道:“此事千万不能让夫人知道。”那人道:“小的明白。”

说话间已到内院,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姓崔的,你野到哪儿去了?三天两头不归家,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人么?”少冲一听,心想崔家能这么说话的恐怕只有崔呈秀的大老婆了。果见崔呈秀忙不迭下轿,迎上去道:“夫人有所不知,魏公这几日高兴得了不得,一连三日大开筵席,官场应酬,我岂能推脱?”崔夫人道:“你真的没去鸣玉坊?”崔呈秀叫屈道:“夫人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再去了。确是赴宴归来,帮闲胡毛子可以为证。”

崔夫人道:“魏太监一个筵席开了几日,何事叫他老人家这等高兴?”看来仍有未信。崔呈秀道:“这还得从头说起,咱们先进屋,待我慢慢讲来。”

崔夫人双眉一挑,双手叉腰挡在门口,道:“怎么?又想故伎重演,今晚你不说个清楚,休想进屋!”崔呈秀忙道:“夫人误会了,好吧我说。前些时日杭州织造李实差掌家孙不三来送礼,说魏公的功德祠内假山上生了紫芝一本,便画成图,做成一道贺启上魏公。内中道:‘恭惟上公魏殿下:赤心捧日,元德格天;秀产仙芝,祥生福地。聚千年之灵气,钦万木之­精­华。诚玉京之上品,贯瑶池而独尊。’此等颂语,俨然是以上位尊他了,如何不高兴?便重赏了来人。此事传扬出去,那些个忠心魏公之人,都思量着寻访异物来献,于是山东产麒麟,河南凤凰降,陕西献白龟,江南进玄鹿,某县甘露降,某处醴泉生,凡涂山穷谷中一草一木均生祥瑞。魏公逐东林,修要典,功高万世,德配尧舜,实乃天纵圣人,百年难遇,故有今日之祯祥。你说魏公不该大大庆贺一番么?”

崔夫人道:“你舌灿莲花,说的有板有眼,也不知是真是假。”话虽如此说,气已消了大半,说罢转身进屋。崔呈秀命人备些酒菜,要与夫人小饮几杯。少冲心想:“也不知空空儿前辈救出玲儿没有,我先盯住崔贼,万一前辈事泄,我先取了崔贼狗头,此时却不宜打草惊蛇。”便藏身窗外,聆听动静。

屋中崔呈秀不住的劝酒,没几杯便将夫人灌醉,命丫鬟扶她上床休息,看着她上床睡好,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起身独自向一处走去。少冲当即尾蹑其后,跟着他转廊过户,来到一栊房外,耳中听到一阵渺茫的歌声,一个女子正展喉而歌:“……春来春去春渐老,落红埋芳草。花又笑人容易老,静里光­阴­,暗换谁人晓……”

少冲听这正是祝玲儿所歌,较之当初在忠州时歌声腔调略显悲伤,心想:“看来空空儿前辈未到,我先不忙去救。”便在此时,忽见一个鬼魅般的人影飘到崔呈秀身后,崔呈秀沉浸在歌声中兀自不知,而那人也凝然不动,似乎也在聆听。少冲见此人来得突兀,决非空空儿前辈,不禁有些发毛,向身后看了看,生怕身后也跟着这么个人物。

这边崔呈秀自思功成名就,位列九卿,富贵已极,无所指望,寿可不必,美­色­可以力致,祝玲儿姿容清纯可人,又擅诗书歌舞,正可以娱垂老,不禁暗自得意,忽听有人说道:“御史大人,你后边站的是谁?”崔呈秀心道:“我后边怎得有人?”扭头回看,恰有一道白光自面前过,劲风刮得脸火辣辣的痛。尚不知怎么回事,已见来人与一个老道姑斗了起来。

少冲这才看清,这鬼影是“飞剑仙姑”孟婆师,而那来人长得虎背熊腰,身材高大,认得是风雪堡的完颜洪光,心想他自武当山掌门人大会上折臂后鲜露中原,还道他回了关外,却又在这里相遇。

孟婆师的飞剑取人项上人头百发百中,屡试不爽,何况这个既不会武功又毫不知觉的崔呈秀,哪知他命不该绝,这一扭头恰好避过飞剑。孟婆师恼完颜洪光叫破,古定剑如狂风骤雨般向他周身攻去,身子转得飞快,不知剑在何处,人在何处。完颜洪光却岿然不动,以强大内力在身周形成一道无形气墙,突然伸出两个指头将剑身夹住,孟婆师拔出另一柄,同样被完颜洪光以怪异的手法夹住。

孟婆师奋力回扯,却如蜻蜓撼柱,不动扯动分毫,暗自惊异:“这厮好生了得,使的也非‘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肉­掌竟不惧刀刃。”她不知完颜洪光戴着蚕丝手套,此手套以天蚕丝、金丝猴毛织成,刀剑不入、火烧不化,实乃异品。

孟婆师一身功夫全仗这双剑,如何肯弃,正在僵持不下,忽从近处梧桐树上跳下一个人来,落入花丛中隐没。崔呈秀一惊,喝道:“是谁?”那人不应。崔呈秀大着胆子走上去,拾起放在地上的花锄向那人隐没处一阵打砸,哪见人影?顿时心疼苦心栽植的花木。刚一转身,却从后面跳起来一人,长得青面獠牙,一双眼睛大如铜铃,张着血盆大口对着他,也不知是人是鬼,顿时把他吓昏了过去。

完颜洪光也觉惊异,这么一分心,手中劲力稍懈,孟婆师把剑扯回,便欲向屋里闯去。完颜洪光闪身上前挡住去路,道:“来的都是魔教妖人,那个小乞丐怎么不来?”

少冲听了这话,忽然明白完颜洪光掳玲儿幽禁在崔府,意在引自己来救,以报当年武当山折臂之恨。

孟婆师是个火脾气,耐不住­性­子与他厮缠,唰唰唰几剑,直指他要害,这几招奇幻玄妙,逼得完颜洪光连连后退,不敢硬接。

崔呈秀睁开眼时不见那个怪物,大呼:“来人啊,有刺客!”叫了半天并无人来,才想起此处隐密得紧,除金大宗师徒,府中人无自己命令不得靠近,怎听得见自己的叫声?正想从地上爬起,忽见那个怪物从屋中走了出来,惊叫道:“他……他又来了……”

完颜洪光眼光斜睨,看清那人戴着面具,心想:“此人武功甚高,却要戴个面具唬人。”挥掌逼开孟婆师,身子倒纵而出,双手成爪,向那人头顶抓落。那人一缩头,面具已被完颜洪光抓了下来,一看却是他大徒弟哈巴图。

完颜洪光怒道:“哈巴图,你搞什么鬼?”哈巴图一脸委屈的道:“我来帮师父对付小乞丐的。”崔呈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那你戴面具唬我­干­么?你这玩笑开得太过了吧?”

孟婆师见完颜洪光住了手,立即闯入屋去,完颜洪光紧随而后,却都陡然止步,原来屋中并无玲儿人影。完颜洪光问哈巴图道:“人呢?”哈巴图抓耳挠腮的道:“我出去时她还在的。”完颜洪光道:“我叫你看住她,不得离屋半步,你如何又出去了?”

哈巴图一脸疑惑,道:“不是您老人家叫我出去的么?”完颜洪光道:“胡说!我何时叫过你?你上了人家当了,那人什么模样?”哈巴图道:“刚才徒儿正在屋中听小丫头唱歌,忽见窗口有个丑人向徒儿招手,徒儿问他­干­啥,他取下脸上的面具,原来是个老头儿,他对徒儿道:‘你叫什么名字?’,徒儿道:‘哈巴图,你呢?’他道:‘我叫空空儿,是你师父的好朋友,你师父遇到对头了,叫你去帮他。’徒儿一听外面确有打斗之声,想是小乞丐来了,便道:‘这里烦你照看一下,我去帮师父。’他还将面具给徒儿,说道:‘你戴上面具,对头怕你,便会不战自败。’我一想也对,便戴上面具出去,哪知师父平白无故的袭击徒儿……”

孟婆师听到这里,知丁当已为空空儿救走,转忧为喜,笑道:“好聪明的空空儿!”一个轻纵,穿窗而走。

崔呈秀跌足叫道:“什么一想也对,你中了那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哎,我还没见过世上有你这么傻的人。”哈巴图兀自未明白怎么上的当,但知小丫头为人救走,便道:“我去追。”完颜洪光道:“人都走了,还追得着么?”

崔呈秀气呼呼回内院,喝令家丁搜查刺客。不想惊动了崔夫人,走出来问道:“发生了何事?”崔呈秀一怔,道:“夫人不是睡了么?”崔夫人道:“妾身在梦中听到窗格子作响,醒来不见了你,还以为贼心不死,又去找灵犀那贱人呢。”崔呈秀道:“没有的事,夫人多心了。”他怕夫人追问出祝玲儿的事,便叫家丁道:“刺客已去,不必搜了。”当下携夫人玉手进房休息。

其实窗格子作响并非偶然,乃是少冲故意所为,他见空空儿救走了玲儿,料到崔呈秀会派人搜查,不免将事闹大,心生一计,将他夫人弄醒,崔呈秀怕老婆,自会息事宁人。

少冲回到悦朋客栈,朱华凤笑脸相迎,连道:“成了,成了。”空空儿道:“空空儿前辈和玲儿回来了么?”朱华凤道:“孟婆师已与‘死不了’和好了,他们一家团聚了。”少冲也为他们高兴,道:“我去见玲儿。”当下来到空空儿房中,早闻见玲儿的抽泣声和空空儿、孟婆师二人的安慰声,叫了一声:“玲儿!”

刚想推门,门“呀”的一声打开,玲儿冲出来扑到少冲肩头,哭道:“他们欺负我,给我服了迷魂汤,不让我运功……傻蛋,你要为玲儿报仇……”少冲轻抚她的柔丝,心中感慨,道:“玲儿,你受苦了,这两个金狗如此可恶,下次我替你惩戒他们。”玲儿道:“什么惩戒?我要你将他们碎尸万断,以消我心头之恨。”

少冲万想不到她说出这等恶毒的话,道:“他们也没将你如何,你还是好好的。”玲儿道:“我乃一教之尊,岂容他们如何欺辱?我颜面何存?”少冲闻言,才知她为此而着恼,便转了话题道:“那日西山一战,后来又如何了。”

玲儿忽然退后几步,嗔道:“我叫刀梦飞来请你与我相见,你为何不来?”少冲道:“我脱不开身,再说你已离险地,我也就放心了。”玲儿道:“胡说!刀梦飞说你本来已然脱身,却又杀了回去,难道是不想见我么?你既不想见我,现下又来­干­么?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双手一推,将少冲推到门外,关上屋门。

空空儿道:“玲儿,你不是闹着要见少冲老弟么?现在少冲老弟来了,你又要赶人家走。”玲儿道:“爷爷,刚才我想见,现下又不想了。”孟婆师道:“丁当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才像你婆婆。”玲儿不悦道:“我说过我叫玲儿,不叫丁当,我也姓祝,不姓孟,孟丁当,难听死了。”孟婆师忙道:“好好,祝玲儿,我的乖孙女儿,不要生气了。”玲儿怒道:“你们都出去!”

空空儿、孟婆师被弄得灰头土脸,只好出屋。孟婆师见到少冲,面有愠­色­的道:“都是你惹的祸,还不去道歉?”空空儿伸了伸舌头,溜下楼去。孟婆师向他叫道:“你去哪儿?老娘还有账没给你算呢。”发足追去。

屋里传来玲儿的声音道:“他要道歉,除非答应我永远陪在我身边,我才原谅他。”少冲大窘,想不到玲儿变得这么蛮不讲理,见朱华凤在旁窃笑,双手一摆,莫可奈何。朱华凤笑道:“谁教你辜负了人家?现在知道了吧,一个女子要是翻了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少冲道:“你还有心取笑,你主意多,帮我想个法子。”朱华凤道:“你跟玲儿妹妹终生厮守,我高兴还不及呢,就是有法子,也不给你说。眼下有个人要见你,你去不去?”

少冲欲待问那人是谁,朱华凤拉着他便走,道:“见了再说。”领着少冲来到一处厢房外,开门进去,见空空儿、孟婆师早已在内,当中一位身穿儒服的老者忙起身相迎,口中道:“骆少侠,请坐!”众人坐定,老者方道:“老朽朱国桢,听公主言道,诸位都是侠肝义胆的侠士,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少冲听说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的朱国桢,忙起身相拜,朱阁老扶起道:“少侠有所不知,老早已免归,如今与庶民无异。老朽开门见山,今日邀三位豪杰来,是求三位一件事。”孟婆师道:“什么事?”朱阁老道:“不忙,老朽先讲三个故事。”孟婆师哪有耐心听他说故事,便要离去。却见空空儿拍手道:“好极好极,空空儿最爱听故事,老头儿快说。”她便耐着­性­子坐下。

朱阁老道:“头一个叫‘刘知府五字杀身’。话说上公魏忠贤杀了熊经略,有个扬州知府刘铎,是个清廉耿介之人。见了朝报,心中不平,叹道:‘若论失守封疆,说是杨镐短谋丧师,后来王化贞失陷广宁,熊廷弼弃师而逃,死则三人同死。若论熊廷弼,也是个将才,当沈阳陷没时,挺身往守,亲冒矢镝,屡建奇功,躬亲土木,筑就沈阳城,何以独杀他一人,还要传首九边?正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石高于岸,水必摧之,日后边庭有事,谁肯出力?’遂作诗吊之,题于一柄真金扇子上,大意是悲他功名不终,为­奸­臣所害,事后便忘了。一日京里的僧人了明拜访,谈了些京中之事,走时刘铎赠了几十两程仪,内中就有那柄真金扇子。那了明回到京中,常把这扇子拿在手中,一次有个施主周老三请了明念经,走时扇着扇子,忘了还他,途中遇见一个表弟陈情,是锦衣卫杨寰的长班……”

空空儿见故事陡峰突起,Сhā口说道:“唔呀这个陈情,必不是个好东西。”

朱阁老续道:“……二人站住谈心,陈情忽然看到了扇上的诗,笑道:‘哥呀,恭喜你造化到了,我领你去见杨爷,包你有顶乌纱帽戴。’两人遂到杨指挥私宅来,那杨寰看了也是大喜,领两人去见魏忠贤。魏忠贤即日出了驾帖,将刘铎拿了,不好以文字罪人,说他代熊廷弼钻刺说事,问了个罪,寄监在刑部,后来胡扯进个术士方景阳,说他贿赂方巫师,书符厌魅厂臣,终被斩于西郊。可怜刘知府一生清廉,竟成五字杀身。”

少冲听罢,深为叹惋。孟婆师道:“这年头好官无好报,刘知府做官,饮酒看戏便罢了,作甚鸟诗,引出这祸端。”

朱阁老道:“官场败乱如此,寻常百姓更不好过。这第二个故事叫做‘李监生因妻殒命’。话说开封有个李监生,与妻吴氏来京候选,借住在张皇亲的园子里。那日李监生去了国子监,吴氏在家无事,听见街上喧闹,开后门观瞧,正巧阉党的魏良卿、侯国兴从园旁的西方寺游玩出来,正要上轿,猛抬头看见吴氏貌美如花,心生歹意,明知这是张皇亲的园子,闯进去要看花。入中门,绕回廊,前后游玩了一回,明已初夏,芍药开得正好,侯国兴道:‘对此名花,何可无佳人?’魏良卿仗着魏太监,哪将后父张国纪放在眼里,径来拉吴氏到花园陪酒,道:‘只要你陪我们吃杯酒,随你丈夫要什么官,我吩咐部里一声,不敢不依。’昊氏死活不从,魏良卿便将她塞入轿中,欲抬回自家,临出门时,遇着李监生回来看见,忙上前打躬道:‘荆衩布裙,贫贱之妻,不堪下陈,大人府中燕赵佳人尽多,岂少此等嫫母无盐?监生不愿为官,却不肯卖妻求荣。’魏良卿哪肯听他罗唣,上轿便行。李监生此时气不留命,就街上拾起一块石头将他轿顶打坏,街上番役便把他锁了,带上城指挥处审问。早有缉事的报知魏太监,也不看在张皇亲的面上,批出来叫城上将他重处,活活枷死,可怜吴氏以貌取祸,李监生因妻殒命。”

少冲听到此处,拍案而起道:“好一对贞夫烈­妇­!咱们身居侠义道,­干­的就是扶危济贫,除暴安良之事,岂容这些阉贼横行世间?”他未加运功,大拍之下,掌心顿时红肿,他兀自不觉。

朱阁老道:“但坏人总是除之不尽,你今日杀个魏良卿,明日又有个魏良卿出来害人,魏侯诸人不过仗着魏太监的势力,魏太监这棵树倒了,猢狲自散。老朽第三个故事,并非出自本朝,乃是春秋时候的,叫做‘专诸进炙刺王僚’。”

孟婆师道:“便是那个曾在太湖边学烧鱼之术,后人奉为‘厨师之祖’的专诸么?”朱阁老道:“正是!”空空儿拍手喜道:“空空儿最是喜欢听春秋战国故事,老头儿说来!”

朱阁老道:“那专诸乃屠户出身,长得目深口大,虎背熊腰,孔武有力,对母亲极为孝顺,是一个大孝子。有一次与人厮打,众人力劝不止,其母一唤,他便束手而回,恰被途经此地的伍子胥看见,深为敬佩,便把他举荐给吴公子光。公子光觊觎王位,广为网罗义士,便厚待专诸,并敬其母。专诸感思戴德,以死相许,献计刺杀吴王僚。投王僚‘鱼炙’之好,特往太溯边习烧鱼之术,练得一手炙鱼的好手艺,然后见公子,公子光乃藏专诸于家中,并铸鱼肠剑,伺机行事。

这一年春,楚平王身故,王僚派兵伐楚,企图称霸。公子光见时机已到,就密召子胥与专诸商议行事。四月丙子日,公子光预伏甲士于地屋中,又命伍子胥暗约死士百人,在外接应。于是入见王僚,说:‘有庖人从太湖来,善炙鱼,味甚鲜美,请王尝鱼炙。’王僚欣然允诺,但恐公子光有­阴­谋,为防不测,赴宴时戒备森严,从王室到光家厅堂内外布满甲士,­操­长戟,带利刀,身旁亲信更是不离左右。

酒过数巡,公子光托言脚痛离席,专诸告进鱼炙,手托菜盘,赤膊膝行而前,武士用利刀架在专诸的肩旁。专诸行至王僚座前,忽地抽出暗藏于鱼肚之中的鱼肠剑,猛刺王僚,力透脊背,王僚大叫一声,立即死亡。旁边卫士一拥而上,刀戟齐下,将专诸砍为­肉­酱。公子光知事成,即令伏兵齐出,将王僚卫士尽数扑灭。这就是春秋时有名的‘专诸进炙刺王僚’的故事。”

少冲在吴地常听人说起这位为知己死的大义士,听罢朱阁老的故事,反感于专诸如东洋忍者的做法,心头反而不大舒服。孟婆师说道:“贫道明白了,相爷想让咱们刺杀魏忠贤。只不过我辈中人虽非怕死之徒,却也是贱珠玉而傲王侯,不想参与权力之争。”

朱阁老摇摇头道:“老朽行将就木之人,唯愿­奸­贼就诛,岂有他望?成败在此一击,无论阉贼死与不死,老朽都将归隐山林,躬耕南亩。”

孟婆师听到这里,抚掌道:“衮衮诸公,谁似阁老?”少冲道:“不过要除魏忠贤,只怕并非易事。”孟婆师道:“怎么?你倒怕了?老太婆这把飞剑能戮­奸­贼之首,也不枉了。”朱华凤也不大放心,道:“能除此窃国大盗当然好极,但这阉贼老­奸­巨滑,武功又高,万一事败,三位只怕­性­命不保……”孟婆师冷笑一声道:“我孟丽华岂是那么容易就死?死不了,你去不去?”

空空儿左手一摆,道:“听故事嘛,空空儿决不虚席,至于去杀魏太监,那个­阴­阳人……”说到这里,直是摇头。

朱阁老一捋胡须,道:“当然不能逞匹夫之勇。前些时日魏监在京城各处张榜,说他外甥傅应星生了怪病,告示招医,你们不妨趁机混进魏府,见机行事。万一难谐,不必久留,自家­性­命要紧,老朽命家人在正阳门接应。”

少冲道:“既然如此,我也拼此一死吧。”朱华凤忙捂住他嘴道:“呸呸呸,说这晦气话,少侠要去我挡不住,当初我带你去见小楼妹子,你曾答应我为我做一件事。”少冲道:“我也知道自己多半不能活着回来,你要我做什么事尽管说来,我不会欠你人情。”朱华凤道:“我只求少侠能活着回来。”

少冲没想到她要自己做的事竟是这个,见她满脸关切之­色­,心中感动,便点了点头。朱华凤又补了一句:“别忘了,美黛子还等着见你呢。”少冲闻言一震,此时距七夕不久,即便杀了魏阉也得快马加鞭方能不误约会,但眼前这件事关乎国家前途,正邪气运,怎能袖手不管去话儿女私情?

朱阁老见少冲一会儿犹豫,一会儿坚定,问道:“少侠有为难之处么?”少冲心想:“相爷连身家­性­命也不顾了,我还管什么儿女私情?”便举掌发誓道:“我骆少冲在此发誓,尽我之力刺杀魏阉,为民除害,为死去的冤魂报仇。”孟婆师也伸出右掌,握住少冲的手道:“好一位少年英侠,丁当没有看错你,可把死不了比下去了。”

空空儿嘴一撇,道:“少冲老弟要去,我只好有难同当,有人一起杀了。”孟婆师却道:“你跟骆少侠称兄道弟,却把咱们丁当置于何地?岂不乱套了么?”空空儿道:“乱套就乱套,你管得着么?”双眼圆翻,不理孟婆师。孟婆师本想与他再争,但怕他一气之下又去了,只好忍住不说。

当下朱阁老命随从端上菜肴酒馔,皆是京中风味,水陆俱陈。众人美美的吃了一顿。饭罢,朱阁老屏开闲杂人等,与四人商议刺杀细节,约定三日后动手。

到了这一日,孟婆师、空空儿、少冲扮作祖孙三人,到城墙上揭了榜,来到魏忠贤宅上,对门子道:“进去禀报,说有草泽名医,善医奇症,揭榜来见。”门役进去不久,回来道:“哪一位是?”孟婆师道:“我们是一家人,难道不能都进去么?”那门役眼光扫视了三人,落在少冲手中的花篮药袋上,说道:“我家主人明察秋毫,你们别耍什么花样。”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吼声如雷的喝道:“魏太监,你快出来受死!”众人看去,见一个大汉­祼­袖揎拳,迈步而来,那汉子水牛般一身横­肉­,山猿般满胸黄毛,仿佛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冲上门来。众门役忙上前抵挡,被他蒲扇般的大手直掼了出去。大汉高声叫道:“魏忠贤,你纵容家奴为非作歹,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牛金跟你没完,你……”他说着话已冲进了府门,却说到“你”字时突然没了声音。

孟婆师三人相视一奇,便向门内走进去,只见十来个青衣小帽的下人忙忙碌碌,有的收尸,有的擦拭地上的血迹,有的砌砖糊泥,有的扶起歪倒的花木。顷刻间十人尽去,此处便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空空儿见这水牛般的大汉从人间蒸发,再不留痕迹,料想自己下场多半如此,禁不住全身发抖。孟婆师伸手在他肩头按了一下,示意他镇定,不久那门子转了出来,说道:“似此场面天天都有,刺杀魏爷没一个活着出去,不必大惊小怪,请这边走。”门役将众人领到大厅。

只见厅上猩毡铺地,金壁辉煌,中间摆一张太师椅,锦绣坐褥。少刻,有几个穿飞鱼系玉带的内官出来,站立两旁。魏忠贤着便服,披红蟒披风,走出来向南坐下。少冲抹花了脸,颏下一缕胡须,低着头,只盼魏忠贤认不出来。孟婆师这时手拄香藤拐杖,身穿百衲缁衣,趔趄着走至檐下,放下杖,合起双手,打个问讯道:“贫道稽首了。”两边人喝道:“村野乞婆要死了!怎么见祖爷不磕头?”孟婆师道:“我们山野之人,不知尘俗之礼,就见皇上,也不过如此。”

魏忠贤双眼迷离,脸上表情古怪,手中银胆骨碌作响,半晌方道:“我这孩子的病,太医用药无效,就是全京城挂牌有名的医生,不消说是用钱求人引荐,就是提包摇铃,推车牵驴,摆摊卖药的,也都来胡混,不过指望撞着太岁,有一场小富贵而已,他们何尝晓得《素问内经》的章旨,张李刘朱的议论?有的不过记几句王叔和《脉诀》中的歌词,还竟有一字不识的,也来胡诌……”忽变了腔调,­阴­恻恻的道:“你这老乞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有甚奇方,可以治病?”

孟婆师道:“有!绝妙奇方,能医古怪蹊跷病,能救忠良正直人。”魏忠贤淡然笑道:“胡说!你药在哪里?“孟婆师向少冲道:“拿来!”少冲从药袋中取出两粒弹丸来。孟婆师道:“我这两丸药,不但可以医人,且能医国;可救人,亦能杀人。”魏忠贤仍笑道:“药可医人,怎可医国?真是笑话奇谈!”

孟婆师道:“我这药方,是以仁义道德为君,以贤良方正为臣,以孝悌忠信为佐,以礼仪廉耻为使,岂不是可以医国么?”魏忠贤道:“既是救人的,怎么又可以杀人?”孟婆师道:“若是忠臣孝子、义士仁人,服之不独治病,且可延年;若是欺君罔上、­阴­谋不轨、为非作歹、丧尽天良的权­奸­,只须我这丸子轻轻飞去,就可取他的首级来。你若不信,我还有一张黄纸。”

有内官将药丸和黄纸呈给魏忠贤,魏忠贤展开黄纸一看,见龙蛇笔走,仅识几字,时田尔耕之侄田吉在侧,便给他道:“念给本督公听!”

田吉双手捧定,念道:“举世忙忙无了休,寄身谁识等浮鸥。谋生枉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万古留。西下夕阳难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惟存正气完天理,可甚惊心半夜愁。”田吉念罢,连自己也觉莫名其妙,说道:“祖爷,这似乎不是服药的单子。”

魏忠贤轻笑一声,道:“这泥丸子医得什么病?我看你们不是来救人的,是来杀人的,且是自寻死路的。”起身走到檐前,双眼忽然放出鹰一般犀利的光芒。空空儿见了,禁不住浑身直打哚嗦。

内官李永贞道:“这老婆子与鬼为邻,怎敢来祖爷前胡言?必有主使之人,可抓起来拷问。”当下左右上前抓人。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卅七回 佛门救恕

三人不作抵抗,坦然受捕。恰巧许显纯来访魏监,得知此事,自荐道:“显纯查办案件最是在行,让孩儿绑去炼室拷问。”魏忠贤点头,即差人送到炼室。少冲心想:“什么炼室?”待到了一间昏暗的屋子里,见到处挂着铁链、琵琶钩,摆着老虎凳、竹拶、火盆等刑具,散发着阵阵腐臭味,方知是魏忠贤私设的刑堂。

许显纯道:“招了吧,免得受刑。”孟婆师道:“什么刑?”许显纯道:“看来你们这些野人不知刑法厉害,自古惨烈的刑法莫过于戮、炮烙、车裂、焚、腰斩、枭首、弃市、凌迟,你们当是听过的。而我东厂又独创了五毒五大刑,何谓五毒?乃械、镣、拶、夹棍;何谓五大刑?乃剥皮、铲头、刷洗、钩背、抽肠。知道杨涟、左光斗这几个赃官么?这些个­奸­贼,朝廷将大俸大禄养着,却不为朝廷出力,终日只为贪财乱政,树党害人,到我镇抚司,可没如此便宜,老子给他每五日一遭夹打,不到月余,有三个相继而死,另三个虽然未死,但只有骨头受刑,受刑时昏了复苏,苏了复昏,真如万刃攒心。到杨、左二贼殁了,尸首发出去,蝇蚋丛满,尸虫遍地,唯杨涟尚存一手,左光斗已成一块血­肉­,嘿嘿,这都是不服五法的下场,还有那最可恶的周顺昌,进厂第一日先打四十大板,拶了又夹,夹了又敲,弄得皮开­肉­绽,手足几折,但竟是不招,还与本官对嚷对骂,哼,老子偏要折磨他……”

说到这里,许显纯指着一个血迹斑斑的铜巴掌道:“本官便命样尉用铜巴掌将他满口的牙齿都敲完,他自称正人君子,结局如何,还不是体无完肤,死无全尸?”他满脸得意之­色­,越说声音越大,好让外面人听到,仿佛刑法越酷,越能让魏忠贤开心。

少冲此刻若非为着刺杀魏忠贤这件大事,真想挣开锁链将他痛殴一顿。

许显纯道:“……厂公之意无非是要折磨几个老匹夫,就算他们硬气抗到底,终而壁挺,还不是报个病殁身故的本,其实招与不招又有何分别?”话音一转,道:“这样的刑法,你们不怕么?”孟婆师道:“怕又怎地?”许显纯一笑,道:“怕就招出来。”孟婆师明知故问道:“招什么?”

许显纯说了一大通,见这三人无动于衷,不禁大怒,道:“看来尔等不见棺材不掉泪,给我用力夹打。”左右吆喝一声,放起夹棍将三人一阵夹打。三人运起玄功,护住真元,只皮­肉­受伤,并无大碍。许显纯道:“自来多少豪杰,一打便昏,从未见这些野人,倒熬得住。你这乞婆不招,我真夹死你。快说,谁指使你来讪谤魏爷的?”孟婆师道:“你装什么?不是你指使我­干­的么?”此言一出,众打手皆掩口失笑。许显纯明知她胡说八道,但怕魏忠贤真的信了,只得道:“权且收监,明日再审。”

孟婆师却呼噜声起,打起鼾来。空空儿、少冲见孟婆师捉弄许显纯,便也装睡,一时鼾声大作,摇也摇不醒,叫也叫不应,众人无法可施,只把三人上起刑具而散。

直到柝夫击打三更,孟婆师道:“是时候了!”站起身,锁链都轻轻脱了下来。孟婆师师从碧霞元君,学得这解锁法,天下无论多难开的锁,到她手中,只须轻轻一拂,便应手而开。空空儿大感好奇,道:“好玩好玩,你这法子教给我吧。”孟婆师道:“去!你若学了此法,我怎么管得住你,废话少说,起来做正经事。”解开二人的锁,开了狱门,三人飞出层垣,径奔魏忠贤寝处。

走到一屋脊上,听得里面书声琅琅,念的正是孟婆师给魏忠贤开的那首劝悔诗。孟婆师觉得声音甚熟,便揭开一片瓦向里瞧去,只见幔帐金钩,大理石榻上斜躺着一个中年汉子,认得是谁,心道:“怎么是他?”便向空空儿、少冲二人轻声道:“此人一脸病态,寝处又如此奢华,必是魏忠贤外甥傅应星。咱们以他为质,万一事败,可以挟之脱身。”二人甚觉有理,当下孟婆师跳下屋檐,傅应星只问了一声:“谁?”屋中烛火忽熄,便没了声。孟婆师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人,手缚嘴塞,正是那汉子。

三人不敢耽搁,立即展开轻功,不久已到魏忠贤寝屋外,见屋中并未点灯。孟婆师将傅应星交与少冲,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做了个手势,让二人在外放风,然后用剑将门销移去,轻轻推开门,屏息蹑足直奔床榻,隐隐看见魏忠贤背朝外横躺着,心中暗喜,伸手一剑刺去,无声无息,将魏忠贤胸膛也刺穿了。她没想到如此容易得手,心下也自奇怪,但不敢久留,随即退身屋外。少冲轻声问道:“如何?”孟婆师道:“死了。”空空儿乐得直拍手,道:“大功告成,可以回去了。”孟婆师,忙竖指嘘的一声,道:“禁声!”

恰在这时,忽然人影一闪,黑暗处飞出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三人|­茓­道,三人便不能动弹。那人嘿嘿笑道:“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杀得了咱魏忠贤,咱老魏要死,除非自己动手。”

那人面孔转向当光处,果然便是魏忠贤。原来他适才睡梦中早已惊觉,立即打熄烛火,将床边为他驱蚊打扇的小内侍点昏放在床上,然后闪到床下躲着,三件事连成一气,麻利之极,连孟婆师、少冲、空空儿这等高手也未知觉。

孟婆师道:“我们杀不了你,岂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有人将你这­奸­贼碎尸万断。”少冲道:“不错,你害死了那么多人,有句话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死去的冤魂必会化作厉鬼,一起向你讨还血债。”

魏忠贤道:“我还真以为是几个村野鄙夫,原来小乞丐也来了,何必乔装打扮与你李二叔过不去,岂不知与你李二叔作对的,都是死路一条?”

孟婆师冷哼一声,道:“你以死唬人,别人就怕了么?”少冲道:“正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惧之’,咱们侠道中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是份所当为。”

魏忠贤解开傅应星,道:“星儿,你没事么?”傅应星忽然向他跪下,道:“母舅,甥儿求你放他们去吧。”魏忠贤万没料到他会为刺客求情,斥道:“应星,你病糊涂了!他三个是刺杀咱的歹人,怎可放他们回去?”傅应星道:“正是如此,我才求母舅放过他们。”魏忠贤道:“即便是你最要紧的人,但仅刺杀咱这一条,咱也决不轻饶。应星,这些年来,舅舅待你如何你该清楚,舅舅的脾气你也该清楚,还不起来?”傅应星道:“母舅对应星如亲生骨­肉­一般,只是应星一介乡民,生­性­淡泊,享不得这富贵,每每看到母舅残害忠良,败乱朝纲,良心便自不安。应星这病也是由此而来……”

傅应星说到这里,突然暴起,一拂手间已然解开孟婆师三人|­茓­道。三人|­茓­道一开,立即跳开,以防魏忠贤袭击。傅应星拔步便走,招呼三人道:“三位跟我来!”三人对视一眼,随他而走。忠贤好生着恼,喝道:“傅应星,我教你的点|­茓­之法是要你帮外人的么?”当即追了上来。少冲见傅应星翻墙上屋,身法轻快,知他武功不弱。

四人将出魏监宅邸时,却见魏忠贤不知如何赶到了前头,立在墙头等着四人到来。孟婆师道:“这老贼找死,咱们上!”当先舞动软剑冲上去,与魏忠贤战了起来。空空儿、少冲怕她有失,也加入战团。这一番好杀,清辉下剑光闪烁,掌声霍霍,瓦飞屋塌,甚为壮观。魏忠贤赤手空拳,力斗三人。起初三人还能与他打个平手,到后来­阴­风飒飒,卷地而起,如同陷身一个大漩涡中,身子不由自主的为之旋转。魏忠贤尖叫一声,接住孟婆师飞出的剑,顺手一剑将空空儿扫下屋顶。孟婆师只一分神间被刺中肩窝,身子一晃,险些也掉下屋去。

魏忠贤一招剑伤两人,背心露出空当,少冲趁机左手一掌击到。魏忠贤躲闪不及,只好以肩膀挡住,只听得一声掌响后,魏忠贤身子飘飞而远,栽落在地。少冲一招得逞,当然不能容他有喘息余地,当即纵身而下,以全身之力注于掌心,翔击而下,势若奔雷。

便在此时,傅应星飞身而上,护住魏忠贤,叫道:“不要杀他!”少冲半空中不能转身,只好收回内劲,但纵下之力如千钧巨石,仍无法消于无形,眼见着双掌就要触及傅应星身子,忽然一对巴掌从他腋下穿出与少冲相对,波的一声,少冲身子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方才落地,胸口隐隐作痛,所受内伤不轻。

这时魏府的家丁、爪牙都已赶到,许显纯大声道:“督公,属下来迟,你没事么?”却见魏忠贤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仰天打个哈哈,道:“咱老魏今天算是栽了跟头了。”厉声道:“你们这群狗奴才,还不给咱收拾了。”这一声令下,魏府成百上千的打手一拥而上。许显纯欲将功补过,挥剑高声叫道:“不要让刺客活着出去。”

少冲低声对孟婆师道:“老贼命长,只怕今晚杀不了他。”孟婆师道:“且让他再活些时日。咱们走!”却听傅应星道:“师伯,带应星走吧。”孟婆师道:“好!”四人飞上墙头,各纵轻功,顷刻间已奔离魏府,将魏忠贤爪牙远远甩在后面。只许显纯武功不弱,死命追来,少冲回手一掌,隔空将他击倒,欲上前结果他­性­命,耳听喊声渐近,又怕与孟婆师等人分散,只好作罢。

此时未到五更,四人奔到正阳门,见城门紧闭,叫苦不迭。四人中三人负伤,傅应星力有未迨,却如何出得了城门?正在着急之际,听后面马蹄声响,一群人马疾驰而来,马上跳下一女子,正是朱华凤。只见她向城头高声叫道:“快快开门,本公主有事要出城,迟得片刻,误了本公主的大事,唯守门的是问。”她手下一起大吼:“开门!开门!”城上随即有人问道:“是哪位公主?”顿时灯火齐明,伸出一个头来,那人道:“原来是晋宁公主,可有通城令么?”朱华凤右手举起一块令牌,怒道:“废话!张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城门豁然而开,那人道:“卑职恭送公主。”众人大喜,拥出了城门。

朱阁老和祝玲儿等人早在城外枣树林中等了许久,见城门开了,便命人学鹧鸪鸟叫。少冲等人闻声迎上,对朱国桢道:“没杀成老贼,有负相爷重托。”朱阁老道:“三位已然尽力,纵不能杀此老贼,也能吓他一吓,叫他不敢肆意横行。三位赶快上路吧。”早有从人牵过马来,几人上了马,少冲与朱华凤作别道:“公主也要小心。”

朱华凤命手下天亮后自行回城,引马追上少冲等人,道:“不行!魏阉耳目遍布各地,我护送你们一程吧。”

黑白无常早为孟婆师遣了回去,一行共是五人,趁夜望南趱行。于路上,少冲问及开城门一事,朱华凤道:“好险啊!幸好我及时想起,当即到五城兵马司讨来通城令牌。”少冲道:“难为你了。”朱华凤听到少冲真情流露的话语,芳心一阵喜悦,侧开了头,见到傅应星的背影,问道:“他是谁?”少冲便将刺杀魏忠贤前后略略说了一遍。朱华凤眉头微皱,轻声道:“你马放慢些,我有话给你说。”

少冲拉了拉缰绳,与朱华凤并骑缓辔而行。朱华凤道:“我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傅应星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干­么跟着咱们?”少冲也觉奇怪,经她提醒,忽然悟出,道:“引出主使之人!”朱华凤道:“对!这恐怕是魏忠贤的诡计。”

少冲顿感不妙,勒转马头,打马回到枣树林,但已不见了朱阁老,只得又返马回来。追上朱华凤时,朱华凤问道:“如何?”少冲道:“我本想知会相爷一声,可惜相爷已去了。”朱华凤道:“相爷在京中已无挂碍,决意归守田园,隐居山林,但愿他能避开此厄,免遭阉贼毒手,也但愿你我都猜错了。”

两人正说着话,祝玲儿放马回来,叫道:“你们两个落在后面­干­么?日后卿卿我我的日子还长着呢。”话音中微带怒气。

朱华凤迎马上去,道:“玲儿妹妹,你误会了……”玲儿却不睬她,勒转马绝尘而去。少冲笑道:“玲儿爱耍小脾气,公主鉴谅。”又道:“傅应星待在咱们身边,总有些不妥,要不要……”朱华凤道:“不必!既然已引出相爷,他还不离去,想必魏忠贤还有更大­阴­谋,咱们不妨留他在身边,看他能耍什么花样。”见少冲半晌不作声,问道:“骆少侠,你还要赴约么?”少冲道:“两位前辈武功虽高,但智计远不如魏忠贤,我一去,怕是更加难以应付……”朱华凤道:“你……你去吧,这里有我,你还不放心么?”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两滴清泪,好在天黑,不致让少冲看见。少冲还要说几句感谢的话,朱华凤不愿多听,说道:“不用说了,咱们追上两位前辈吧。”

二人加快马速,赶上空空儿等人。马踏残月,晓风云开,前面有个集市,原来已到宝坻。孟婆师道:“走了这一夜,马也乏了,咱们到镇上填饱肚子再走吧。”朱华凤道:“也好,但不可露了行迹。”瞅了一眼傅应星,道:“傅爷身上的装束太过引人注目。”傅应星道:“公主说的是。”当下褪去外袍,团在怀里。众人来到市上,经过一家当铺。傅应星朝里而去,出来时手中已无衣服,望空一撒,一大把铜钱滚落在地,流落街头的破落户、化子一拥而上,抢个­干­净。

傅应星只留几两银子在身上,以作盘缠,见少冲等人微露不解之意,笑着道:“这些物事于我一无用处,不如还之于民吧。”朱华凤道:“傅爷能不恋荣华,超脱恶业,可羡可敬!但不知傅爷能摆脱得尽否?”傅应星道:“在下一无所恋,时刻怕陷入­奸­党,身家不保,早去一日,免受一日煎熬。”孟婆师道:“你原说你不该是那种贪恋富贵之人,否则岂不教你娘伤心?”傅应星忙问道:“师伯,家母近况如何?”

孟婆师尚未答话,朱华凤Сhā口道:“原来两位是故人,这大街上非说话之地,咱们到店中坐着说话。”

众人便到街边食店中坐定。孟婆师道:“师太整日价参禅静修,一切如旧。贫道有一事未明,你娘姓傅,你她姓傅,如何称魏忠贤为母舅呢?”傅应星道:“家母年青时落于强盗之手,为他所救,认作义兄,故此这么称他。他虽还念旧情,但我却不想与他有一丝瓜葛。”孟婆师拍桌赞道:“魏太监没想到,这世上有金钱买不来的亲情。”

朱华凤注视傅应星的表情,心想:“倒会做戏,装得跟真的一样。”

吃了早点,少冲备了些­干­粮,向众人辞道:“晚辈有一件要紧事去办,要先行一步,诸位多加保重。”孟婆师道:“要去自去,早早办完,再来找咱玲儿。”空空儿有些不舍,竟然流下泪来,道:“老哥给各散人留下暗号,约好在泰安重聚,你也要来。”

少冲也觉感伤,道:“若是有暇,便去走走。”心想多半没这闲余,这次分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便走到玲儿身边。玲儿背过身子不睬他。少冲道:“玲儿,我不能陪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玲儿冷冷的道:“你走不走与我有什么相­干­?”

少冲知她的气兀自未消,这会儿也无暇劝解,鼻子一酸,扭头出了店门。朱华凤跟上来道:“骆公子,我会来找你的。”少冲点了点头,纵上马背,头也不回,望西疾驰而去。

玲儿再也忍不住冲出店门,大叫一声:“傻蛋!”却只能看到天边黄沙滚滚,少冲的身影越去越远,逐渐变作一个圆点,终于逝于大道尽头,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泼梭梭坠落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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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冲心中如压磐石,只有走得快一些,离杭州近一些,才觉得石头轻一些,心里好受一些。一路上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跑坏了五匹骏马,到杭州城已是七月七日当晚。可是偌大个西湖,黑夜之中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他由曲院而入,沿苏堤边奔边喊着美黛子的名字,绕西湖奔了一圈,却哪有美黛子的身影?夜已入定,湖面上几艘游舡上还亮着灯光,隐隐传来弹唱笑谑之声,他却觉得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在奔跑,只有他一人在呐喊。

银汉迢迢,星月含恨,天边一团乌云有如墨泼在青花瓷盘里,浓重得令人窒息。他相信虽然屡经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相信美黛子会那么绝情,会真的离他而去,定当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等候着他的到来。他仿佛已看到黛妹站在远处向他招手,听到黛妹呼喊着“少冲君”,但当他奔近,却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知怎么就来到几间败圮的房屋前,隐约认得这便是长于斯的归来庄。耳畔响起武太公那低沉的嗓音:“归来,归来,不如归来。”心中又生念头:“黛妹莫非便在庄里。”先是一喜,大喊着冲进去,可是回答他的只是空屋回音。

他又一次失望,心冷如灰,颓然坐地。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一声急响,大雨倾盆而下,冲洗着世间的一切污秽,也似乎要将所有的积愤发泄出来。

少冲蓦然间想起美黛子曾经说过一句话:“中国颇多诵月的华章,想象中西湖的月亮应该最美,什么时候到西湖看月该有多好!”说这话时美黛子眼神离合,面溢幸福笑意,那模样决非看月所能带得来的,看月难道不也是为了看人?少冲脑中如电光石火的一闪:“平湖秋月!”顿时振奋起来,发足而奔。

待至其地,已是云散雨收,东方发白,湖水漫过了桥面,附近更无一个人影。少冲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但他相信自己没有猜错,决意等下去,直到美黛子出现为止。

他痴痴的站着,看着天边的牛郎织女星时隐时现,终于逝没,心想:“天上鹊桥相会,人间劳燕分飞,老天爷也未免太捉弄我了!”

湖水慢慢退落,他忽然发现露出水面的桥墩上刻得有字,一看便认出是黛妹的手笔,他又惊又喜,顺着那行字看去,见是:“今生与君无缘,妹留此徒生伤感,即日东归,勿自为念。”他看罢脑子里嗡的一下,才知黛妹久等少冲不至,终于伤心离去,而自己迟来一步,顿成永诀。

少冲没有多想,发足奔向出海口,就在这个出海口,骆夫人将他托付给武将军然后跳海自尽,美黛子扬帆归国,也当由此而去。少冲找遍了埠头,问遍了所有人,仍不甘心,发足奔上高崖,极目远眺,只见海上怒涛翻涌,接天处点点征帆。沙鸥翔集,声声都是离愁,孤帆远影,点点都是别绪。少冲将胸中一口气化作一声长吼:“黛妹,你回来吧!”吼声如啸,激起层层海浪。

他希望黛妹能听见这声呼喊回心转意,就这么一直站着,如一尊雕像,任凭风吹浪打。一天、两天,也不知多少天过去,海鸟停在他肩头作巢,连路过的渔夫也以为他真的是一尊雕像。

许久许久,他突然想喝酒了,拖着双腿到集市上买了两坛红高梁,抱回归来庄。于是席地而坐,畅怀大饮,忽而狂笑几声,忽而低声啜泣,忽而放几句狂语,反正此地只身孑然,形影相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东厂锦衣卫,没有武林门派,没有江湖的恩怨情仇,没有社稷的兴衰存废,更没有自己,只有酒。

晋人刘伶酒后­祼­衣,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居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举止狂放不羁,时人目为疯子。若有人闯入此庄,看见此情此景,必定也以为他是疯子。可惜无人“枉顾”,更让他心生寂寥。反正还有些银两,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只有酒能让他忘记自我,忘记烦恼,他怕醒来,怕醒来时见不到黛妹会痛苦得难以承受。昏昏然,飘飘然,忽听到耳边有人说道:“人言一十一。”他便对那人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那人道:“骆少侠,你……”少冲道:“谁是骆少侠?”那人道:“你醉了,我下次再来。”少冲打个嗝,秽物吐了一地,道:“骆少冲已经死了,你不用来了……”心想:“这人是个疯子,我理他作甚?”当下仰头大睡。

不知何时闻到一阵米饭之香,顿感腹饥难忍,睁开眼一看,桌上有饭有菜,摆了满桌,尚热气腾腾,心中大奇,起身走到厨房,见灶膛里尚有火种,锅里烧着沸水,四周瞧看并无一人,便道:“喂,你是谁?出来吧。”连叫三声,并无人应。当下回到堂上,心想:“管他是谁,无论好意恶意,我反正不想活了,死也做个饱死鬼。”于是出去买回两坛酒,吃了个杯盘狼藉,喝了个酩酊大醉,倒头大睡。

真是:庄中无甲子,睡觉不知年。这一次直睡了七八个时辰,睡来天­色­已晚,却见堂上蜡烛高照,暗自奇怪:“我在庄上这些时日,从未点过灯烛,这是谁­干­的?”起身四周观瞧,并无其他异状,忽闻­肉­香自厨房中阵阵飘来。便秉烛朝厨房中走去。刚开柴扉,忽听窗子吱的一声,有人从厨房跳了出去,急步到窗前一看,月光下只看见一个婀娜的背影翻过墙头。叹惜未能一睹真容,也不想再追,揭开锅盖,锅里炖着一只肥­鸡­,尚未尽熟,当下添了些柴火,煮熟了下酒,大快朵颐之下,心中对这神秘人物甚是感激,但奇怪那人为何不愿相见,看那背影显然是一女子,难道会是美黛子?想到这里,为之振奋不已,自言道:“我原说她不会如此狠心的。”他越想越觉有理,甚至感觉这饭菜正是出自美黛子之手。当下取了一块炭黑,在墙壁上写道:“你不必躲了,我知道你是谁。”心中想象美黛子看到这句话时会作何感想,有何举动,不禁笑了笑,又想:“我莫若假睡,黛妹再来时,便抱住她,永远不让她离开我。”

盘算已定,便蒙头假睡,待到五更前后,半张着眼,盯着进堂的那扇门。月光入户,清辉泻地,他急等黛妹的到来,感到时光从未有今日这般慢,想到黛妹就要从这门进来,心如鹿撞,天地间万籁俱寂,似乎只听到自己的心砰砰作响。

终于听到后院一声轻响,知有人跳墙而入,心中先是一喜。脚步声渐近,堂后门进来一名女子。少冲怕惊走了她,不敢稍动生,只能低着眼看见那女子柳腰罗裙,一对莲足,那裙裾用金线绣有莲花,罗袜绣鞋,正是黛妹一贯的衣装。只见她把饭篓放在桌上,正要离去,却停步驻立。少冲知道她必是看见墙上的字句,当下跳起身,笑着道:“哈,看你还往哪里走?”见她拔步欲走,他紧走上前,双手一圈,已将她抱在怀里,看脸上戴着青铜面具,便着:“你还是不肯与我直面相对么?”美黛子极力挣扎,终于知道挣扎不脱,垂首不语,眼光不敢与少冲相对,少冲也道:“你生气了?我发誓,今生再也不会负你,要好好待你……”觉她肩头颤动,身子发热,显是感动了,又道:“你知道么?我之所以迟了约会,是因为要刺杀魏忠贤这个大­奸­贼,大丈夫先顾国家大义,再叙儿女之情,你不会怪我吧?”却听她开口道:“原来……原来你心中还是只有那个东洋倭女!”

少冲觉她声音有异,体味也不对劲,推开她道:“你不是美黛子,你是……”却见那女子揭开面具,果然不是美黛子,而是公主朱华凤。少冲怒气难遏,上前掴了她一个耳光,道:“你……你为何扮她来戏弄我?”

朱华凤摸着火辣辣的脸,心想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打过自己耳光,今日竟被心爱的人打了一次,顿感委屈,大放悲声。少冲打过也觉后悔,但当时心中那种失落、羞辱、愤怒如何让他管得住自己的手?原来自己一厢情愿,将为自己烧菜送饭的朱华凤认作美黛子,只觉全身落入比以前更深的冰窟,惨笑几声,提起酒壶,咕咚一声喝了大半,说道:“为什么不是她?”

朱华凤泣道:“你醒醒吧,她再也不会回来了,难道你就忘不了她?”少冲摇晃着身子走出庄,来到平湖秋月,痴痴的只是喝酒。朱华凤跟上来道:“骆少冲,你难道就这么沉沦下去?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去做,一个大男人,伤情至此,成何体统?”少冲道:“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再也不想管,我只想来日东渡日本……我跟你说这做什么?你不会明白的,你还是走吧。”朱华凤道:“恩怨就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你想摆脱,摆脱得了么?你明知与丰臣美黛相见渺茫,还要去?”

少冲厉声道:“够了!我不想听。”张口欲喝,朱华凤上前一掌将酒壶打落。酒壶掉在水边,浪掀过来,灌进大半壶水,少冲拾起喝一口,自言道:“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甜,嘿,明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迈步便走,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

朱华凤追上来,夺了他的酒壶,道:“这儿不是你的故乡,苏州,苏州才是你的故乡。”少冲闻言一震,顿时想起爹娘来:“对啊,此时爹娘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已然和好?”朱华凤又道:“你爹娘知道你这么没出息,不难道过么?美黛子身在东瀛,也不愿意你变成这副模样。你折磨自己,她就会回来么?”朱华凤想尽法子来劝少冲,少冲虽觉她说得有理,但怎么也振作不起来。

这时走到岳王庙外,忽听得啪啪作响,有人应声呼痛,转过树林,只见三五个校尉按住一个汉子狠打。那汉子袍子已然破烂,身上满是棍伤。旁边一个幞头皂靴的官儿问道:“以后打此过还向不向魏公下拜?”那汉子甚倔,浑身吃痛,仍说道:“不拜。”那官儿怒道:“再打三百棍!看你骨头有多硬。”

少冲才见岳王庙旁立着一座祠宇,规模宏敞,气象辉煌,正檐下写了三个字:“普德祠”,离此不远是关壮穆的祠宇,而这普德祠较之关、岳两祠壮丽数倍。朱华凤恨恨的道:“浙江巡抚潘汝桢食朝廷俸禄,为魏监一人做事,竟将魏监生祠建在关、岳两祠之间,二神有灵,应当将其殛毁。”少冲讶然道:“你说普德祠中供奉的是魏忠贤那个阉贼?”朱华凤道:“是啊,魏太监权焰熏天,趋炎附势之徒便变着法子讨好奉承他,他还没死,这潘汝桢竟厚颜无耻为他建了祠堂,每过几日便来参拜。杭州生祠一兴,各地竞相攀比,参拜魏太监蔚然成风,你说可笑不可笑?”

少冲哪里笑得出来,这岳王庙乃武太公生前最为崇仰之地,若他还在世,以他的脾­性­,岂容一个弄权误国、残害忠良的阉贼与­精­忠报国的岳王爷坐在一起?必会焚之以泄心中之愤。

朱华凤脸上滑过一丝狡黠的神­色­,轻声道:“骆少侠,魏太监的爪牙欺负老百姓,你不管管么?”少冲道:“我说过不管的,我不管自有人会管。”朱华凤道:“你无非因刺杀魏太监误了与她的约会,因情废义,算什么大侠?哼,既然你不管,我这个弱女子想管也管不了,看还有哪个不知好歹的敢跟魏太监作对?”

两人便远远的站着,等着别的人出来打抱不平。西湖胜地,本当游人如织,两人站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一人经过此地。眼见着校尉一棍一棍,那汉子渐渐没了声气。少冲终于难忍怒火,叫道:“难道就没人管了么?”飞身上前,双掌齐出,将几名校尉震出老远,倒地不起。那官儿吓得面如土灰,犹自逞口道:“大胆刁民!知不知道这里是当朝魏公的祠堂?”

少冲不睬他,探那汉子鼻息,见已是出多入少,心中愧疚,由愧生怒,向那官儿斥道:“老百姓供养尔等狗官,是叫尔等打杀老百姓么?你如此将魏忠贤奉若神明,何不去尝他的粪秽?”

那官儿从来见过如此凶恶的平民,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少冲抱起那汉子大步而去。

少冲将那汉子抱到归来庄疗治,几天后那汉子已能自行行走,对少冲自是感恩戴德,拜别而去。少冲才稍减心中愧疚。

二人细心将厅堂打扫一遍,居然也是一番天地。少冲为武太公、黄叔叔立了香案,拜祭了一回。回想在归来庄的往事,还是快乐多过伤心,就算有黄安、武甲、武乙对自己的歧视,也是因那方手帕的只言片语而起,他在与爹娘相认之后就对他们的偏见释怀了。

他当初随太公剿匪离开归来庄时,曾将娘所遗的血字手帕埋成一个坟冢,这日重到故地,见已是野草掩径,坟头草长,他想娘能活下来,还得多亏罗叔叔,便在坟头立了木牌,写上罗叔叔的名字。

他一来也无别的去处,二来还想等着美黛子回来,便在归来庄住下,平日闲暇无聊了,便练功自遣,默思如何克制魏忠贤的武功。朱华凤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竟放下公主之尊,每日为少冲烧饭洗衣。这一日吃饭时,少冲问及空空儿、孟婆师还有玲儿后来如何,朱华凤便将那日与少冲分道之后所发生之事细细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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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儿自与少冲别后,一直啜泣不止,任众人如何劝说,总是不理。孟婆师只好雇辆马车,载她而行。一行人晓行夜宿,住店时着力避开东厂、锦衣卫的耳目。朱华凤则提防着傅应星。

这一日来到涿州境内,在道旁一凉棚中歇足。时有两个路人在里座议论,一人道:“杨副都虽为官三品,但两袖清风,家私产业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哪有银两抵赃?”另一人道:“是啊,杨大公子将一应家产变卖,也不得十分之一,产业俱尽,只弄得个三品命­妇­、寿高八十的太夫人没处安身,连亲戚家都不敢收留,本指望教子读书成名,却得如此下场,我看这书读也罢,不读也罢。”前一人道:“也不是这般说,流芳百世的忠臣,哪一个不遭诋毁陷害?”另一人道:“杨大公子是个本分读书人,已被官校掯了不少银子,应山县追比得紧,杨老夫人、婆媳并三个小公子俱禁在狱中,多亏了满城乡绅、生监、富户人家凑了些银子,才免了囹圄之苦,如今流落至此。”前一人道:“既在此处,咱们何不去瞧瞧,也好周济周济。”另一人道:“其实在下也是为此而来,他家离此不远了,咱们这就去吧。”两人起身,顶着烈日投南而去。

傅应星道:“母舅害得杨公一家如此之惨,我这做外甥的理应前去赔罪,以减母舅罪孽。”朱华凤冷冷的道:“阉党害了多少忠臣义士,赔罪,你赔得过来么?咱们还是赶路要紧。”孟婆师却道:“能赔一家算一家,咱们也去看看忠烈的子孙。”

朱华凤见孟婆师赞同,便不好再反对,只是心中暗暗警惕。众人便远远跟着那两人,走了将近十里地,到了一个集镇。那两人在一个窝棚前停下,里面出来一个中年人,三人交谈了几句,那两人各给了他些银两后拱手相别,那中年忙躬身相送。

孟婆师等人来到窝棚前,听到棚内婴孩啼饥、­妇­人低泣之声,傅应星上前向那中年人打个问讯道:“阁下可是杨副都的大公子?”那中年人神情木然的道:“正是区区。”众人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个读书人竟沦落成如此模样,心中都为他难过。

傅应星忽然双腿跪地,说道:“在下是魏忠贤的外甥傅应星,特来代母舅向杨家满门赔罪,你们要怎么解恨都行,即便将我打得骨断筋折,我傅应星也决不皱一下眉头。”杨大公子先是惊了一跳,脸然微变,待傅应星说毕,怒道:“罪不及孥,赃都已抵完,你们还要­干­么?”傅应星早已备好一根枣木棍,当下双手捧上道:“在下诚心负荆请罪。”哪知杨大公子向他跪下,磕头如捣蒜,道:“求你饶了我吧,难道我杨家还不够惨么?”傅应星忙磕头相还,道:“在下未能从中周旋,救护忠烈,在下有过,在下有过……”杨大公子却起身入棚,再不出来。傅应星叫了几声,棚中连哭泣声也没了。

众人哀叹了一回,只好离开。一路上人人默然无语,只有玲儿又哭又闹。

这日到了涿州城,七月十五盂兰盆会将近,傅应星听说有一位朝廷来的贵人在附近的泰山庙做功果,启建三天三夜的水陆道场,拜梁皇宝忏,施舍僧众,便也想去拜一回忏。空空儿最爱凑热闹,得知会上不但施舍斋饭,到晚上放焰口,点河灯,还有杂剧看,岂肯错过,也执意要去。只朱华凤一人反对,无奈众人都不听她的,只好依从。

来到庙前,只见香客接踵摩肩,往来不绝,殿上数千支绛烛流光,几万盏银灯溢彩,幡幢重重,羽盖对对,香烟袅袅,仙乐泠泠,坛上一法师手执金钹口诵经咒,两边众僧侣齐宣宝忏,这道场端的热闹。

盂兰本是梵语,意为“救倒悬”,这盂兰盆大斋的源自佛教中有目连救母的传说。目连是如来十大弟子之一,被称为‘神通第一’,其母生前待僧侣不善,死后堕入饿鬼道,目连以法眼见母受饥饿之苦,肯求如来相救。如来要他于七月十五僧自恣日这天敬设盛大的盂兰盆会,以百味饭食供养十方僧众,从而仗十方众僧的神威道力救出母亲。中国的盂兰盆供始自梁武帝,梁武帝马上取天下,可谓杀孽深重,其正宫郗后善妒,也是多造恶业,偏这梁武帝崇佛信善,后来还避位出了家,传说他梦见死了的郗后蟒身相见,乞求武帝广做佛事,为她超脱腹饥之苦,于是设盂兰盆大斋,造梁皇忏为郗后忏悔恶业,兼为众生解释其罪。盖世人自感罪业深重而又人心向善,盂兰盆会自此成了民间一年一度盛大的节日,拜梁皇宝忏也成了后世盂兰盆会的惯例。

院内搭了戏台,到了晚上,果然锣鼓齐鸣,生末旦净丑上台献艺,戏台下挤满了人,空空儿个儿矮,上窜下跳总瞧不见,见了傅应星,道:“你来得正好,空空儿要坐马马凳。”一下子纵上傅应星肩头,将戏台子一览无余,瞧到­精­彩处也跟着拍手称好。

台上正演一个穷后生受尽棱辱,被一个大财主踢下­阴­沟。台下看戏的都骂财主为富不仁。后来那后生考中功名,成了朝中大员,人人都来趋奉,那财主更是摇尾乞怜,台下众人看到这儿大觉解气,可是那做了大官的后生不依不饶,硬是把财主活活打死,然后大笑三声,戏台拉上帷幕。台下有的大声叫好,有的觉得这后生做的未免过分了些。

帷幕再次拉开,现出开封府衙的场景,有熟知杂剧的道:“这是一出《铡美案》,且不知唱包公的是不是名角儿?”随着鼓声通通,台后扮包公的角儿按着拍子上场来,鼓声戛然而止,一声锣响,那角脸朝外亮了个相,台下见了无不称奇,本来戏中包公应是黑脸的脸谱,这人却涂了白脸脸谱,唱的还是包公的戏。众人心头虽不大舒服,但还是耐着­性­子看下去,到后来却从台后走出一个黑脸曹­操­,唱道:“好个大胆包龙图,敢动太岁头上土……”唱得倒也响遏行云,跟着后面拥出七八个武生,舞刀弄枪砍杀包公,包公倒地不起,最后帷幕拉上。

台下众人看到这儿,再也忍不住,向台上大掷石块,叫道:“班头出来!”“砸了这个戏班子!”“是哪个胆大妄为之徒窜改戏文,快滚出来!”台上下一片混乱,空空儿也是矮人看戏随人论短长,一同起哄,将个劝架的道士额头打起肿包。他自知闯祸,急忙开溜。哪知四周都是人,刀枪棍­棒­都向他袭来。他情急之下竟忘了自己会武功,只是趁隙穿走,并不还手。

起初那些人还碰不到他衣角,暗叫侥幸。他弯着身子,眼睛只盯着齐肩高的地方,从一人胯下钻过也不察觉,待想起来时,回头见那人是那个黑脸曹­操­,不知为何心中甚是害怕,掉头便跑。未及几步,便撞入一人怀中,那人长臂一伸,抓住他脖子提了起来,用京腔唱道:“看你往哪里走?喔哈哈……”笑声震得空空儿两耳嗡嗡作响,见那人却是白脸包公,吓得他四肢乱舞,却也够不着他,便道:“快放手,我要放屁了。”白脸包公又唱道:“此处是你葬身之地,你有屁就放个痛快吧。”刚唱罢,便听扑的一声,气韵悠长,良久不绝,臭味立即散发出来。

白脸包公未料他说放就放,忙将他用力扔开,跳开一步,唱道:“喔呀!臭死人也!”

空空儿被他重重一摔,体内自然生出护体真气,并未受伤,但他就此躺地不动,意欲装死。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死不了,你死了么?”从院门外杀进一个人来,背上还背着一人,空空儿见了大喜,差些叫出声来。原来来者是白莲教右护法陆鸿渐,因欧阳千钟伤重未愈,一直由他背着逃避朝廷的追捕。

白脸包公见来人勇猛难当,唱道:“来将通名,爷爷手下不杀无名小卒。”陆鸿渐骂道:“他­奶­­奶­的,你娘的老情人都不认得了么?”大步而前,右手衣袖一拂,如飞卷至。白脸包公伸臂一挡,立被他衣袖卷住了手臂,当下奋力回扯,活活将衣袖扯了下来。陆鸿渐暗自惊骇:“我这衣袖注入真气,直如一把兵刃相似,杀人无算,竟被此人轻易扯断!”再看那人,更大吃了一惊,白脸包公不知何时换作了黑脸曹­操­,舞双掌向自己打来。他忙使出鬼影迷踪步错身闪开。迎面白脸包公一掌朝他顶门拍到,急忙缩头滑出丈远。那人如影随形而至,一看却变作了黑脸曹­操­。陆鸿渐心中大奇:“明明一个人,如何两副面孔?”

这边孟婆师、祝玲儿也在与数十个道士且斗且走。墙头跳下两个人来,当中一个道士叫道:“草芝膏!催命丹!让你们尝个鲜!”说话间双手连掷,漫天的暗器向泰山庙的僧众打去。

祝玲儿听出来人是狗皮道人的声音,喜道:“瘦猴儿,快来救我!”狗皮道人和烟花娘子忙奔到玲儿近前,行了参见大礼。狗皮道人道:“教主平安无恙,属下等好生欢喜。”玲儿瞧见陆鸿渐,道:“陆护法也在,咱们要闹个天翻地覆,将泰山庙夷为平地。”狗皮道人、烟花娘子见教主发下令来,口称:“遵命!”遂抖擞­精­神,向众贼僧杀去。

孟婆师不见空空儿,四处张望,发现他卧地不起,心中先自不安,奔上前见他脸上血迹模糊,探他鼻息也无,不由得哀哭道:“天啊,你怎么先老婆子而去了?是哪个忘八羔子做下的,老婆子把他剁为­肉­泥……呜呜……”哪知空空儿忽然跳起来,乐颠颠的道:“哈哈,原来你也会哭,你哭的模样倒很美啊。”孟婆师见他没死,先是一喜,待听了他言语,老脸涨红,道:“怎么啦?我就不能哭么?”

贼僧中也有几个好手,烟花娘子小腿受伤,脚步踉跄,迭遇凶险;狗皮道人暗器用尽,被一大帮人围住厮杀,忙叫道:“陆护法,你保护教主先走,让散人们断后。”陆鸿渐却被那戏子缠着无法脱身。

孟婆师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吧。”牵了玲儿的手,迈步便走。烟花娘子跳将过来,喝道:“兀那老婆子,还不放手!”玲儿道:“她是我婆婆。”烟花娘子忙收回掌,道:“失僭了!有烦老前辈护送我教主下山。”孟婆向她一瞪眼道:“我这难道不是么?偏要你说。”烟花娘子唯唯而退。

孟婆师向空空儿道:“老东西,你还不走么?”空空儿便叫道:“几位教友,‘死不了’先走一步。”跟在孟婆师身后。三人冲出重围,杀到山门,却见傅应星早在彼处牵马相候。众人上了马,朱华凤随后赶来,道:“玲玲儿妹妹,等等我。”玲儿没好气的道:“你老跟着咱们­干­么?”朱华凤道:“我受骆少侠重托,要送诸位到安全之所。”玲儿道:“你与官家一路,在你在,我们岂能安全?你再跟来,我不客气了。”空空儿道:“丁当使不得,你不怕你的傻蛋哥哥生气么?”

这时后面蹄声急促,有数十骑人追了上来。傅应星道:“不好,这些贼僧追来了,与咱们无怨无仇,何以苦苦相逼?”孟婆师道:“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老婆子被逼无奈,只好大开杀戒了。”她话虽如此说,但自知这些贼道有点来头,殊为难缠,还是远避为妙,使力鞭打马臀,盼马跑得快些。

朱华凤道:“这些贼道多半是魏忠贤的人。”一句话提醒了众人,空空儿道:“对啊,那唱白脸包公的必是­阴­阳人魏忠贤,侥天之幸,咱们跑得快,也不知陆护法他们逃出来没有。”朱华凤道:“傅爷,你说呢?”傅应星道:“魏忠贤原是会做戏的,但我起初也没瞧出来,看那人武功招数,确似魏忠贤。”朱华凤心道:“魏忠贤会做戏,你也不遑多让。咱们行藏为魏监窥破,多半是你做了手脚。只是无真凭实据,无法揭穿你。”

众人已猜到魏忠贤预伏在泰山庙截杀,料他不会善罢甘休,后有追兵,前途难保没有凶险,众人嘴上没说,其实心中忧虑重重。正行之间,忽闻人声,细听是前方似人咳嗽,都暗惊道:“前面有埋伏!”手按兵刃,凝神待发。孟婆师打马在前,护住玲儿。再听那响声渐近,走了一会儿,却在头上响,抬头看时,原来是路旁一株大树上,有老鹳做窠嗑牙,似人咳嗽一般。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其时月淡风轻,草木淅淅,后面蹄声渐近,不一会儿,又见前面一个人影高大,手执长棍,朱华凤一急,掷出一枝袖箭,那人却纹丝不动。待到近处,才知是株丈高的秃树,上横着一个大枝,宛似人拿着棍子一般。众人若在平时,本不会一误至此,只是畏惧魏忠贤,以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过了树,来到一个草坡,空空儿的马突然矮了下去,跪地不起,孟婆师一惊,正要询问,自己的马也伏在了地上,拉稀不止。跟着玲儿、朱华凤、傅应星的马也是如此。傅应星道:“不好,必是为人喂过芭豆。”

孟婆师怨声道:“早不发作迟不发作,偏偏敌人快要追上之时发作了,这下如何是好?”朱华凤道:“傅爷,你说这马为人喂过芭豆,你下山早,难道没看见可疑之人?”傅应星道:“没看见。”朱华凤冷哼一声,道:“我看喂芭豆之人就是你。”傅应星惊道:“公主为何这般说?在下巴不得大家脱离险地,怎会以此害人?”朱华凤道:“不是你做的手脚,魏监如何知道我等的行踪而在泰山庙设伏?你假装背叛他,不过是行引蛇出洞之计,好将行刺之人一网打尽,是不是?”玲儿道:“你不必说别人,我看你倒是可疑。我白莲教与朝廷为敌,你我都是对头,你贼喊捉贼,先咬一口,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朱华凤还要争辩,孟婆师一摆手道:“眼下强敌压境,还争什么?我看应星不会这么做。”说这话时,后面那伙人已然追近,火把照得众人耀眼生花,众人摆开架势,本拟狠斗一番,却听那伙人中有人问道:“前面的朋友借问一声,看见一群野獐从此地跑过么?”众人才知他们是赶獐的猎户。孟婆师答道:“没看见。”那人道了声谢,便向南去了。

众人一连虚惊了几场,还是不敢丝毫怠忽,杀了马匹,都掩埋起来,以防敌人循迹追踪。朱华凤暗暗用树叶扫起马粪,铺在向南的道上,孟婆师见了道:“小丫头倒很聪明,咱们的马蹄印到此为止,敌人看见这些马粪与赶獐猎户的马蹄印,必定以为咱们向南去了。”朱华凤瞧了瞧在远处埋马尸的傅应星,低声道:“前辈小声些,别让傅爷听见了。假若敌人还不上当,傅爷必定有鬼。”孟婆师道:“不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事毕,众人这才上路,没了马,只好安步当车,直走到天亮,到前面一个镇甸买了良驹,投临清而来。

傅应星要去东阿,空空儿要去泰安州,临清也是众人分道扬镳的地方。众人到了临清城,拣了一间饭店吃饭。孟婆师向傅应星道:“贫道与你娘相约朝峨眉,时限将至,今日便与你同去东阿。”转头问空空儿道:“老东西……”空空儿跳将起来,恼道:“空空儿既不老,又不是东西,为何你老叫我‘老东西’?”孟婆师道:“你不是个东西!”空空儿道:“你才不是个东西。”孟婆师道:“你自己说的。”空空儿一想自己确实说过这话,一时瞠目结舌。朱华凤见他这模样,不禁捧腹而笑。

孟婆师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对了,你去不去东阿?”空空儿嘴一撇,道:“不去!”他巴不得孟婆师去了自己乐得逍遥自在。孟婆师道:“我早知你不会去,丁当呢,总该随我吧?”空空儿双手连摇,道:“不可不可,教友们必定不许,空空儿决不做有亏兄弟朋友的事。”孟婆师道:“这事由不得你,咱们听丁当的。”话音转柔,向玲儿道:“乖玲儿,你是去东阿呢还是跟他去泰安?”玲儿道:“峨眉山我一个人都不识,有什么好玩?我还是去泰安。”空空儿闻言一喜,道:“怎么样,老太婆?丁当喜欢跟我玩。”孟婆师道:“既然如此,丁当就交给你了,若有半点闪失,唯你是问。”

众人饭罢,朱华凤道:“送到此处,我也该回去了,这顿饭我请了。”叫道:“店家,算账!”掌柜的笑呵呵的拢来道:“几位客官,你们的饭钱有人付过了。”众人奇怪,这里并无一个相识的朋友,谁会为他们付账?不约而同问道:“谁呀?”

却听有人答道:“我!”众人闻声瞧去,见那人正是锦衣指挥杨寰,后面跟了一大群锦衣卫官校。店中食客见锦衣卫逮人,只怕要开仗,胆小的忙到柜台上结账离去,顷刻间走了大半。

杨寰笑道:“这是你们的临刑宴,由咱请客。众位都吃得差不离儿了,就请上路吧。”孟婆师一声冷笑,道:“就凭你也想请动咱们么?”杨寰却道:“公主,傅兄弟,劳动二位大驾移步过来,呆会儿逮人,恐怕误伤二位。”朱华凤道:“锦衣卫肆意妄为惯了,何不连本公主一起逮走?”杨寰道:“不敢!不过假若公主以身犯法,属下当按律行事,但属下情愿此事不要发生才好。”朱华凤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却见傅应星起身走到杨寰身边,朱华凤道:“傅应星,你果然是魏忠贤的人!”向孟婆师道:“孟前辈,你看清他的为人了吧?”孟婆师也是吃惊,道:“傅应星,你敢出卖贫道!”

杨寰笑道:“傅兄弟为人正派,怎会与尔等村野鄙夫、­奸­佞邪徒为伍?”话才毕,忽然寒光一闪,脖子被一把冷冰冰的匕首比住,出手的却正是这个傅应星。这一着连朱华凤也有些出乎意料。

傅应星道:“叫你手下放下兵器,退到五十丈外,否则别怪傅某狠辣。”杨寰道:“傅兄弟,大家都是同僚,你别乱来。”傅应星将匕首进了一点,说道:“我乱来也是你逼的。”杨寰知他是督公的爱甥,即使杀了自己也算不了什么事,还真怕他乱来,当下命手下道:“傅大人的话你们没听见么?”那些锦衣卫知道对手厉害,也都怕死,此举正遂己意,一时间都扔了兵刃,退到远处,恐怕五十丈已不止了。

傅应星挟着杨寰,众人出店上马,直奔出城。

到了郊外,傅应星要放杨寰,朱华凤道:“此人助纣为虐,作恶多端,留他也是贻祸世间,杀了他也好告慰忠烈。”傅应星道:“我已说过放他了,岂能失信?”朱华凤道:“你当君子,我做小人吧。”当下右手一翻,已多了一柄短剑,朝杨寰胸口刺去。

杨寰吓得面如土­色­,自知无幸,双眼一闭。却在此时,忽然一枚暗器风驰电掣般­射­到,“当”的一声,朱华凤只觉虎口一震,短剑掉地。就这么一缓手的工夫,杨寰挣脱了去,钻入道旁的高粱地,刹时不见。

这时道后施施然走来一人,披襟迎风,大腹便便,正是魏忠贤来了。众人见他现身,反不如何害怕,倒是藏在暗处叫人提心吊胆,忐忑难安。

孟婆师道:“该来的终于来啦。贫道替天行道,手刃­奸­贼,算是做了一件功德。空空儿,上……”却不闻空空儿应声,连玲儿、朱华凤也不知了去向,只剩下傅应星还在身边。只好硬着头皮,大吼一声纵起身来,半空中抽出古定剑,一招“紫气东来”刺向魏忠贤。魏忠贤去迎上剑锋,发出一掌。孟婆师只觉一股极强的­阴­寒之气袭到,胸口为之一窒,连剑身也弯了回来,立使出墨家剑法中的“非攻无为”,长剑下掠,护住胸口。这一招攻中带守,剑法­精­妙。魏忠贤急缩回掌,退后一步,孟婆师脚尖刚落地,又是一招“金光万道”。她剑法传自碧霞元君,出师后归隐云梦山,潜心钻研墨翟和鬼谷子的著述,是以剑法中糅入了墨家的侠气和纵横家的王者之气,门派虽取各飞剑,“飞剑渡劫”只是她剑招中最厉害的杀招。

她剑法虽妙,但魏忠贤掌力太大,剑身根本无法靠近他,每互离他寸远时便即弹回,再斗二十几回合,孟婆师后腰中掌,顿时打个冷战,寒气侵体,但她强撑着舞动双剑,魏忠贤再发一掌,将孟婆师推倒,便要上前结果她­性­命。却见空空儿从高梁地钻出来,负了孟婆,飞快钻了回去,一下子便即不见。此地方圆二三十里尽植高梁,时值仲秋,高梁过身,微风吹过,如赤浪翻腾,人一入其中,便如鱼入大海,再也寻之不及。魏忠贤欲待追去,朱华凤衣袖一抖,一枝袖箭去似流星,径奔魏忠贤后背。魏忠贤背后如长了眼似的,早已察觉,回手伸指一弹,袖箭倒转方向­射­了回来,朱华凤便觉肩头一痛,袖箭深入­肉­下寸余,鲜血顿时染红了半边肩膀。她生怕魏忠贤追来,拔腿急走,忙乱中也没忘了不要触动高梁。奔出老远,才蹲下身裹伤。

魏忠贤道:“呆会儿再你收拾你们。”转头对傅应星道:“应星,若不是锦衣卫破了白莲教的暗号,谋杀母舅的刺客就让你放走了,你的过错既往不咎,跟母舅回去吧。”傅应星道:“魏忠贤,我傅应星不想与你再有瓜葛。你要杀就动手吧。”魏忠贤怒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难道真的不怕死?”傅应星道:“杨副都、左佥都、顾郎中、高总宪、周吏部、熊经略,他们都不畏死,我岂独畏?我知道劝你改过迁善也是徒劳,只有以死相谏罢了。”他说到这里,眼中尽显柔和,似乎只有死才能让他心安理得。

魏忠贤生­性­偏狭,岂容得下他背叛自己,气急之下,大步上前,一掌拍出,傅应星应掌而倒,气绝身亡。此情此景,空空儿、朱华凤见了无不惊心。二人都想搭救,但未料魏忠贤说杀便杀,不留半分转寰余地。朱华凤轻叹了口气,她从魏忠贤口上知道,锦衣卫之所以一路追踪,原来是破解了空空儿一路上留下的暗号,而非傅应星搞鬼。现下傅应星已死,不禁心生愧疚。

这时魏忠贤忽然哭了起来,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他声音尖细,哭如婴啼,笑似猿啸。虽是青天白日,闻者听来亦觉寒意飕飕,说不出的恐怖。玲儿吓得不敢睁眼,紧抱着空空儿。空空儿双眼也直了,不敢稍动。众人只待魏忠贤去了再替傅应星收尸,但魏忠贤却哭笑无常,没完没了,只觉时光从没今日这般难熬。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幽幽的声音道:“作孽!作孽!魏忠贤,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么?”大道上走来一个中年美貌的尼姑,身穿百衲缁衣,手数碧玉念珠。

魏忠贤止了悲声,缓缓说道:“是你!”那女尼道:“是我。”魏忠贤道:“我派人到峨眉山、傅家庄各处找你,你为何避而不见?”女尼道:“人生如露如电,往事随风飘散,你已贵为王侯,还记着我­干­么?”魏忠贤道:“你我夫妻一场,妻因夫贵,我发迹了,也要让你享享清福。”那女尼淡然道:“富贵如浮沤,几个功名到白头,昨日春归秋又老,好趁一桴催归舟。魏忠贤,你若不及早醒悟,善恶到头,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魏忠贤轻笑一声,道:“你还是老样子,总拿道理烦我,人若为道理所束缚,过得岂不无趣之极?咱老魏现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是很好么?”那女尼听到这儿,眼中露出悲悯之­色­。魏忠贤又道:“想当初我流落涿州,被贼偷光了盘缠,又染一身恶疮,没吃没穿,只好学齐人的行径去做乞儿,人人都是冷眼相看,最可恨的是泰山庙那老和尚,疑我是贼,竟将咱踢进了­阴­沟里,被逼无奈,只好行小偷小骗的伎俩,每每遭来别人一顿暴打。我魏忠贤做错了什么,偏要受人白眼,遭人欺负?一次,我无意中见茅厕中老鼠个头瘦小,吃屎时又惊又怕,试想太仓鼠个头肥大,吃粟来去自如,咱心中发誓:此生不做厕中鼠,要做太仓鼠。嘿嘿,今日咱老魏只欺负别人,谁敢欺负咱老魏?”

那女尼听罢,叹道:“冤仇相报,何时得了?慧因兰果,善恶有报。”转身冉冉而去。远远的还能听见她幽幽的念道:“堪叹人生似落花,随风飘泊向天涯。蜂须逐片过篱落,燕喙持香拂绛纱。争胜争强皆败局,图王图伯总抟沙。试将佛眼摩挲看,若个回头认故家。”

魏忠贤轻轻念道:“若个回头认故家……”呆了半晌,忽纵身追了上去,叫道:“如玉如玉……”人影远去,消失在大道尽头。

原来这女尼正是峨眉派前任掌门未了师太,自将书子托少冲交与张松溪,后来听说他归天之后,便改了法号,叫做‘已了’,取意于“尘缘已了”。

孟婆师等人如释重负,这才走出高粱地,见傅应星斜躺在地,胸口已陷了下去,面­色­平和,殊无恨恨之意。众人为之叹惋。却在这时,那女尼又走了回来,叹道:“这都是前世的冤孽。”俯下身抚着傅应星的尸体低声啜泣,道:“星儿,你去了,好……好……”孟婆师道:“应星得以解脱苦海,超生极乐,傅家师妹应该高兴才是。”未了师太收泪道:“小妹未能超脱尘缘,惭愧!孟家师姐,你受伤不轻,还能去峨眉么?”孟婆师道:“老婆子服过本门的‘天香熊胆丸’,死不了……”空空儿以为叫他,道:“老太婆,你叫我么?”满脸俱是关切之意。孟婆师微嗔道:“谁叫你?我在跟傅家师妹说话。”转头向未了师太道:“峨眉之约,岂能延误?咱俩即日起程。”

朱华凤还在戏班里时曾有缘师从她学了几招,但事过多年,朱华凤已记不得她的面貌了,这时听两位前辈提到“峨眉”,突然这位师太便是当年授过她武艺的“婆婆”,叫道:“师太,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凤姐儿啊。”已了师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微笑着点点头,道:“好个伶俐的凤姐儿,都这么大了。”

师太牵过在路边吃草的马,将孟婆师扶上马背,又把傅应星抱上另一匹马,自己也坐了上去,叹道:“魏忠贤亏心短行,以致父子相见不能相认,还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自绝天伦,真是可悲可叹!”说着话,打马前行。孟婆师伏在马背上,望了一眼空空儿和玲儿,叹道:“老婆子自己不能超脱尘缘,哪有资格说别人?”催马追上已了师太,再不回头。

空空儿、祝玲儿连连挥手,心中倒有些舍不得了。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卅八回 情续西湖

少冲听罢朱华凤叙述,叹道:“原来咱们都错怪傅应星了,傅应星心中恐怕早已猜到自己是魏太监的儿子。”朱华凤点头道:“他向杨家公子请荆,原是代父赎罪,魏忠贤嗜杀成­性­,连亲生儿子也死在自己手中。”

少冲念及朱华凤忠己之事,受苦良多,关切的道:“你的肩头可还痛么?”朱华凤指指脸颊,道:“肩头不痛了,另一处却痛得紧呢。”话虽如此说,芳心却是窃喜。

少冲愧然道:“我一时激动,得罪之处,请公主鉴谅。”朱华凤道:“要我原谅容易,除非答应我不再自暴自弃。”少冲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朱华凤道:“姑且饶了你,下次决不轻饶。”说这话时,不知想到什么心事,忽然脸上飞红,侧过脸去。

少冲道:“上次骂了那守普德祠的杭州卫百户沈尚文,现在觉得还不痛快,咱们想法子再捉弄他一下。”朱华凤道:“西湖上有此阉贼,我也觉心中不快,不如咱们烧了生祠,让那些狗官吃些苦头。”少冲击掌道:“此法甚妙!”

说­干­便­干­,二人备齐松油、线绒、引火之物,晚上早早吃过饭,换了夜行衣,便往普德祠来。到了白石牌坊下,却见堂门紧闭,有几人在滴水檐下走动。初时疑为守祠堂的巡卫,后觉他们鬼鬼祟祟,行迹不似,便低声对朱华凤道:“你待在此地别走,我去看看。”

当下少冲绕了几个折回,闪到祠堂后面,见那几人已然进了大堂,当中一人怨声道:“他娘的,魏太监发迹前也是江湖混混儿,如今他享尽人间荣华,受万人膜拜,咱们却整日价东躲西藏,天理何在?”

少冲听声音才知是恶人谷五毒之一的毛亮,五毒形影不离,想必便是这五个恶人。果然听得雷震天的声音道:“我来看看魏忠贤长的什么模样。”打火石点燃灯烛。毛亮急道:“使不得,别叫人发现了。”雷震天道:“发现了又怎地?”秉烛凑近供案,见上面一座沉香小像,上戴九曲簪缨,冠用冕旒,蟒衣玉带,手执象笏,俨然东岳大帝、文曲星君。

沙老鬼道:“听相士张小山道,魏忠贤虎头燕颌,熊背狼腰,天庭高耸,地角方圆,五星合局,七窍归垣,乃大富大贵之相,吾等生来如此,只好潦倒终生。”秦汉道:“相士胡言乱语,骗钱谋生,他们的话如何能信?什么‘命中注定,生来如此’,全他妈的放狗屁!”他竖起酒葫芦,仰脖子喝了一大口,酒气上冲,不禁又道:“真机子这贼道额蹙形枯,一副短命相,他却能号令五宗十三派,威振江湖,我秦汉却命运多舛,可见天道不公,造化弄人。”

沙老鬼道:“真机子这厮恨咱们,竟调出联盟令箭,出动五宗十三派大批高手追杀咱们,逼得咱们,逼得咱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唉,气死老子了……”他说话有气无力,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喘了口气才道:“蒲老匹夫这一掌差一点要了老子老命,他妈的,待老子伤愈后,定要与他赌个他死我活。”毛亮道:“谁叫你在赌坊赖着不走,被阳明派弟子看到,若不是我谎称咱们谷主到了,你沙老鬼就真成老鬼了。”

沙老鬼犹自骂骂咧咧,毛亮道:“老大,咱们还是回恶人谷吧,等风声过了,再出来快活。”秦汉道:“谷主不在谷中,咱们回去岂不是让真机子一网打尽?还是找到谷主再说。”毛亮道:“谷主单身赴会,凶多吉少,多半,多半……”雷震天嗤之以鼻,道:“谷主神功盖世,必然逢凶化吉,平安归来,当年关公单刀赴会,身边不过一刀、一舟、一舟子耳。”沙老鬼道:“要是找到谷主,哼,看五宗十三派还能动咱们一根毫气不能?”秦汉道:“谷主没找到,你的话不是白说么?”

彭素秋道:“咱们大江南北都找遍了,就是没有谷主的消息,我听说玄女赤玉箫流落中原,谷主要寻玉箫,定当去了中原。”毛亮道:“说到中原,有个极妙的所在你们定然没有去过。”雷震天、沙老鬼齐声问道:“什么地方?”毛亮道:“那儿青山秀水,琼楼玉宇,住的俱是霓裳羽衣、金绣珠履、姿容绝世的仙子,食仙果,饮琼浆,真个似神仙洞府一般。如能住上一宿,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彭素秋道:“又做白日梦了,世间哪有这等地方?”毛亮道:“便在王屋山古月山庄。”彭素秋道:“江湖上传闻,入古月山庄的男人没有一个活着下山,你­色­胆包天,竟敢去么?”毛亮眉毛一扬,道:“有何不敢?请个裁缝便敢了。”彭素秋一奇,道:“与裁缝有何相­干­?”毛亮道:“让裁缝给我做套合身的女装,我扮作婆子混进庄去,暗地偷腥,当真爽快如意,快活似神仙。”他正说得起劲,堂中霎时大亮,供案上着了火。众人都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人不小心引着,连忙逃出祠堂。

彭素秋见其他人走开,有一件事实在割舍不下,又急步回来,抽出泼风刀,将魏忠贤的木像肚腹切破,伸手进去,掏出金玉珠宝无数,尽皆塞入怀中,大火烧着裙带也顾不上了。待得腹中已空,才快步离开。这时外面大喊:“起火啦!快救火呀!”又有人喊道:“纵火贼那边去了,快追!”人声杂沓,乱成一片。

其实引火的不是别人,正是藏在祠堂后面的少冲。他早将一大罐松油倒在板壁上,趁五毒不备,手扣小木片飞去,将供案上的蜡烛削断,案上幔帐、桌布染过油渍,一沾便着。

少冲踅回石牌坊,不见了朱华凤身影,轻叫了几声,仍不见应,寻思:我让她在此等我,除非万分紧要之事,她不会离开。祠堂人影纷乱,灯光闪耀,照见地上一只绣鞋,拾起看时,正是朱华凤平日所穿,那日装睡等美黛子瞧得最是清楚,后来衣裙虽换,鞋却是这双绣着白莲花的绣鞋。少冲心中朗然:五毒掳走了公主。毛亮这厮出了名的好­色­,公主落入他们之手岂会好过?

他也不知五毒朝何处而去,急得手足无措,无暇多想,奔到道上,时当上弦月,月光熹微,四下里望了望,忽见地上又有一只绣鞋,鞋尖指着断桥方向,少冲若有所悟,心道:“这必是公主急中生智,留下鞋指引我。”当下快步直奔向断桥,由断桥至跨虹桥,上了苏堤,沿途都有朱华凤留下的记号。

正行间,忽听前面有人说话,细听是武名扬的声音,忙藏身石后,偷眼看去,见湖边停着一艘游舡,岸上小亭中站了两人,薄雾溟溟,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孔。再一细看,不禁心中一喜,原来五毒也在这儿,却藏身在亭后的花树丛中,朱华凤被秦汉挟制。这几人若从后面本来极易发现,只是少冲先闻说话声,故先注目亭中的武名扬。

这时听武名扬道:“你也知道,当时形势所逼,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再说,你也不该与魏督公唱反调。”舡中一女子冷笑道:“说来说去,倒是我不对了,我该死,为何你不让我死个­干­净?”

少冲听声音是苏小楼,心下更喜,没想到能在这里与她再次相遇。又听亭中一女子道:“名扬,咱们走吧,这疯女人睬她作甚?”少冲听这女子说话,暗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水上飞’梁飞燕。苏姑娘见着这两个狗男女走在一起,必定伤心得紧。”

武名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锦衣卫有什么不好,古诗道得好:宁作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报效朝廷,那是我太公的夙愿。”苏小楼冷冷的道:“你也不必花言巧语的多作解释,从今尔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再不相­干­。”武名扬道:“这又何必,你我毕竟相知一场。你上岸来,我有一件有关你亲生爹娘是谁的秘密跟你说。”苏小楼道:“我再不会上你当了,你走吧。”梁飞燕微有怒气的道:“名扬,你是不是要与这疯女人重温旧情,那我可不奉陪了。”拂袖欲走。武名扬拉住她胳膊,对苏小楼道:“罢了,你既不想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我又何必多管闲事。燕妹,我们走吧。”苏小楼道:“且慢!姓武的,我暂且信你一回。”

游舡一动,舱门打开,透出桔红的灯光,照见苏小楼袅娜的身影跨步上岸,却在此时,少冲忽觉背后有人以极轻微的脚步声走来,若不是他内功­精­湛,自然生出感应,恐怕也觉察不到。急回头看时,见那人身材颀长,道袍星冠,原来是五宗十三派总门长真机子。

真机子轻声走到少冲身边,竖指立­唇­以示禁声,眼光瞧向亭中。少冲心想:“真机道长到此,必是为着五毒而来。有道长相助,不怕救不了公主。”便不再急于救人,也向亭中瞧去。

只见苏小楼走到亭外便停下步,道:“姓武的,你可以说了。”武名扬道:“你亲生爹娘之所以不愿认你,只因此事牵涉重大,让人知道了极可能招致不尽的麻烦,我还是走近些,跟你一个人说吧。”说着话向苏小楼走去。

却听苏小楼一阵娇笑,笑罢道:“武名扬,你不必做戏了,你太过­性­急,把匕首露出来啦。”

少冲一惊,心道:“武名扬恶­性­不改,还想对苏姑娘下杀手。苏姑娘势单力薄,幸好我和真机道长过此。”

听武名扬道:“这须怪不得我,你这人报复心极强,留你在世上,我活着也不安心。”说罢又向苏小楼走近几步。少冲正欲铤身而出,真机子在他肩头按了一下,摇了摇头。少冲以为真机子另有计较,便静下心再看。

便听秦汉开口道:“武公子,何须你动手,由秦某代劳吧。”他这一说话,人已闪到苏小楼背后,截住她的回路,彭素秋、雷震天、沙老鬼、毛亮也一起现身,走进亭子。武名扬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五位老相识,洛阳一别,忽忽十载,五位风采依然啊。”毛亮道:“武公子这话未免违心,当年你并未看到咱们的面孔,如何说‘风采依然’?”

昔日中原镖局灭门,武名扬与苏小楼流落江湖,也曾遭遇五毒的追杀。

武名扬却不理他,说道:“你们来了六人,怎么只有五人现身,还有一位朋友呢?”秦汉哈哈一笑,道:“武公子好厉害!”将身后的朱华凤推到身前,道:“她是个哑巴,公子用不着跟她打招呼。”

武名扬借着舡上灯光,已然认出是晋宁公主,笑道:“哑巴?仁兄恐怕弄错了,她是当今皇上的姑娘晋宁公主,小弟在朝中做事,决计不会认错。”秦汉微惊道:“这个……不是公子提醒,秦某几乎铸成大错,既是皇亲,我也不敢招惹。”右手轻轻一推,朱华凤的身子直飞入亭。武名扬一个轻纵,伸臂搭在她后腰上,举重若轻的接住。朱华凤奋力一挣,瘫倒在石凳上。

秦汉见武名扬露了这一手,暗道:“十年不见,这小子武功不在我之下。”便不敢轻视于他。毛亮见得手的美人飞了,心中好生遗憾,寻思如何才能夺回来。

又听武名扬道:“仁兄十年前就想覆灭苏家,如果是为着玄女赤玉箫的话,却也不必赶尽杀绝,连一个小姑娘也不放过,小弟好奇,想知道其中原委。”

秦汉望了一眼苏小楼,往日的怨恨又上心头,道:“公子这么想听,秦某也毋须隐瞒,这臭丫头是秦某的女儿……”他此言一出,武名扬、苏小楼、少冲等人都感惊奇,秦汉既是苏小楼的父亲,何以要杀她而后快?

听秦汉续道:“本来我和阿痕恩恩嗳嗳,和和美美,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小白脸,甜言蜜语哄走了我的阿痕,……”二十年来,秦汉逢人便说这段伤心情事,免不了以酒浇愁,千杯不醒,这时重述往事,悲伤和怨恨仍未消减半分。

武名扬道:“仁兄与嫂夫人的婚变固然令人同情,可这与令嫒……”秦汉道:“阿痕说她是我的骨­肉­,她骗不了我,你看这臭丫头的长相,分明便是那小白脸的孽种……”苏小楼哽咽道:“你胡说!我是苏纪昌的女儿,我姓苏……”秦汉接着道:“幸亏一个师妹相告,我才知道她把这小贱种寄养在洛阳苏家。不过那已是十几年后的事了。”武名扬道:“于是你设计覆灭中原镖局,那趟镖不过是你的诱饵。”秦汉道:“不错,我要让帮着小白脸的人死得惨不可言,只可惜没把这小贱种一起烧死。”武名扬道:“我还有几处不大明白,嫂夫人与人私奔,为何不亲自扶养孩子?孩子的爹又到底是谁?”秦汉道:“此等丑事,本难启齿,武公子又何必明知故问?当年你们到武当山避难,难道没人跟你们说起?”武名扬道:“刚才我说知道她的爹娘是谁,其实是骗她的,我确实不知就里。”秦汉道:“好。让这臭丫头死得明白,秦某说出来也无妨。恐怕诸位不会相信,那小白脸现下还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毛亮急不可耐的道:“老大,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他对这等绯闻自是甘之如饴,虽听秦汉说过无数次,但总是不肯说出“小白脸”的名字。秦汉正要说出这人是谁,忽从石后闪出一人,清啸一声,喝道:“‘酒­色­财气赌’五毒残害无辜,为祸江湖,今又在此处欺辱良善,搬弄是非。”说话间,腰间宝剑腾空而起,说到“欺辱良善”时已接剑在手,说到“搬弄是非”时已向秦汉刺了一剑。出手的正是真机子。这一招“星落长空”是武当七星剑法中“玉璇剑”的杀着,直取敌人多处要害,迅捷无比。

秦汉眼见剑到急忙闪避,虽避开要害,但自左肩头至右肋已划出一条长口子。五毒相处日久,也有些情谊。雷震天、彭素秋、毛亮当即抢上,三面围攻真机子。

武名扬眼见势头不对,带上朱华凤便想开溜,迎面撞上少冲,吃惊非小,还是嘻皮笑脸的道:“少冲,咱们又见面了,来日请到归来庄略叙契阔。”少冲道:“想走,除非做到两件事:一,放下公主,二,向苏姑娘道歉认错。”武名扬道:“嘿,好一个多情种子,一下子讨好两个女人。一,在下身为锦衣卫千户,保护公主乃应尽职责,二,在下没有过错,何来‘道歉认错’?”

武名扬要推朱华凤走,朱华凤双足死死踩着地,便道:“公主,得罪了!”将她横腰抱起,与梁飞燕并肩冲出亭。少冲纵身而起,一掌盖了过去。武名扬双手一挺,竟将朱华凤送到少冲掌底。少冲早料到此着,这一掌一实九虚,左手自下而上圈出,击武名扬下腹。武名扬眼见避无可避,急忙翻个筋斗,落在少冲身后,大步而奔。

少冲正欲去追,梁飞燕使柳叶刀扫地而来。少冲弹腿跳起,离武名扬又远了几步,眼看武名扬去得远了,心道:“我先伤了他的‘燕妹’,看他回不回来。”回手一掌,打在梁飞燕肩头上。梁飞燕“哎哟”一声,叫道:“名扬,救我!”武名扬却装着没听见,绝不回头。少冲只好纵起轻功,来追武名扬。

便在这时,忽听銮钤疾响,堤道上奔来四骑人马,乘者是清一­色­的红衫少女,骑的是清一­色­的枣红马。堤道本来不宽,四马又是一字排开,挡住了武名扬的去路,却没有让路的意思。眼见相距越来越近,快要撞上之时,武名扬纵身跃过乘者,就在他落地后跨步欲走时,却见那四名红衫少女挡在了身前。武名扬暗自惊骇:“这四名少女身法之快匪夷所思,也不知是何来路?”

就这么一缓之际,少冲已然追近,他也看出这些人来头不小,似乎冲着武名扬而来,便止步静观待变。

武名扬喝道:“你们是谁?­干­么挡我去路?”那四名少女靠左一位走了出来,裣衽行礼,轻启檀口道:“小女子红英,借问一声,相公可是武名扬武公子?”武名扬道:“是又怎的?你们是什么人?怎知我的名姓?”又一名少女上前盈盈一拜,道:“小女子红箫,见过武公子。奉我家庄主之命,邀请公子赴王屋山古月山庄参加九九重阳玉箫英雄大会。”第三名少女道:“武公子是平天下剑法传人,曾任白莲教迦楼罗部部首,现又是锦衣卫千户,当有资格躬逢其盛。”第四名少女直走到武名扬身前,道:“此次盛会,各路英雄云集,以武比较高低,排‘玉箫英雄榜’,第一名者可得到天下第一至宝,玄女赤玉箫。这是我家庄上的帖子。”说罢双手捧出一张大红的请帖,恭敬的呈上。

这边真机子与三毒听见“玄女赤玉箫”五字,都停了打斗,回过头来。

武名扬听了四名少女之言,方知她们来意,将信将疑的接过帖子,展开一看,见上面几行簪花小楷,略云:“英雄见知:九九重阳,金秋送爽,荷桂飘香,诚邀阁下惠临敝庄,登高赏菊,论剑打榜,届时将一睹玄女赤玉箫的庐山真面。”下面落款:“古月山庄庄主谨呈”。武名扬看罢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在下从未听说江湖上有王屋山古月山庄的名号。”

红英莞尔一笑道:“古月山庄在江湖上微不足道,公子若不想去,我家庄主也不勉强,奴婢们就此告辞。”说罢,四人同时纵上马背,朝来的方向飞一般去了。

武名扬、真机子等人见了,均想:四名少女轻功飘逸,恍如天女腾云一般,她们庄主必非等闲人物,但江湖上似乎没有此人名号。

少冲心念公主,待四名少女一走,闪到武名扬前面,喝道:“还不放下!”武名扬只得倒转回来。

这边真机子正在沉思,秦汉叫道:“姓阎的,我如今无家可归,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是拜你所赐,这么杀了你真是便宜你了。”说着话挥动葫芦攻了上去。三十回合后,真机子瞅准三人破绽,使出一招“七星分野”,将三毒兵刃打落,迅即点了三人|­茓­道。本来这一招剑指七方,当年紫阳真人就凭此一招间杀了马帮的五大头领。真机子火候未到,但能到如此境界,进展亦是神速。

真机子挥剑便欲结果了秦汉­性­命。秦汉骂道:“牛鼻子,你抢去我老婆,还要杀我么?你亲生女儿就在眼前,她却不会认你……”苏小楼听他话意真机子就是那个“小白脸”,一时间冒出这么多难以接受的事情,心乱如麻,一扭身跳进舡中,命人开舡。秦汉见此,笑得极是得意。真机子欲待向她澄清,却怕越说越糟,不禁怒道:“秦汉,你喝多了胡言乱语,可惜没人信你的疯话。”一剑刺出,径取他前心。秦汉合身倒地一滚。

真机子跟上前连刺几剑,不知为何几剑都未刺中,暗道:“我这是怎么了?为武林除害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放过。”一扫眼见到武名扬去而复返,便弃了秦汉,挡住武名扬道:“武名扬,你背叛师门,做阉贼鹰犬,贫道清理门户,识趣的跟为贫道回武当,候门规发落;否则别怪贫道剑不留情。”武名扬见这条路也不通,心道:“罢了,我本想立个救公主的大功,借此讨个封赏,都怪这二人挡我青云之路。”当下倒纵几步,将朱华凤向少冲掷去,少冲接住公主身子时,武名扬却已越过他向北远远的去了。梁飞燕叫了数声,也是追他而去。

真机子要除五毒,也无心再去追他,却听铁蹄铮铮,銮铃疾响,由南来了四骑,也是一字排开,清一­色­的青骢马,清一­色­青衫少女,缓步走到众人前面停下,最左一名少女问道:“武当派真机子道长在这儿么?”真机子打个道稽,道:“贫道便是,请问四位姑娘有何贵­干­?”

四名少女一起下马来,向真机子裣衽行礼,各叙芳名,乃青玉、青梅、青帘、青螺。最左那名少女青玉道:“奉我家庄主之命,请武当派掌门、五宗十三派总门长真机子道长于重阳之日赴王屋山古月山庄参加玉箫英雄大会。”这四名少女你一句,我一句,也如刚才四名红衫少女一般陈述一遍,只不过邀请的客人不同,换一个名号而已,也有帖子呈上。真机子满腹疑惑,却又不便打听,只道:“请代贫道拜谢贵庄主,贫道到时若有暇当躬赴其会。”四名青衫少女这才翻身上马,一声轻喝,扬鞭驰去,当是帖子尚未撒完,又往别处去了。

真机子见她们去远,便搁下此事,向少冲道:“骆少侠,五毒荼毒生灵,你说该不该杀?”少冲道:“五毒害了苏镖头一家,又欲图覆灭贵派,伤及无辜,如此武林公敌,当然该杀!”真机子道:“杀此五毒,没的污了贫道的剑,但为苍生计,贫道又何惜一柄宝剑的令名?”说罢举剑便向秦汉刺去。秦汉已无抵抗之力,又见这剑来得如此玄妙,不知何以措手,索­性­双眼一闭,大叫一声,脑子一阵混乱。突听“嘡”的一声响,身子被人抱起,心中大奇,睁眼一看,抱自己的是谷主南宫破败,不禁又是惊喜又是感激,轻声叫道:“谷主!”

南宫破败将他放在亭中的石凳上,缓缓说道:“我南宫破败的人岂容外人欺负?”真机子道:“南宫谷主,贫道向来敬你是一条好汉,你恶人谷的人恶迹昭著,你这做谷主的难辞其咎。若还偏袒包庇,便是错上加错。”

南宫破败道:“他们做过什么,我自会查个清楚,以谷规处置,不必你越俎代庖。假若你武当门下弟子在外面惹了事,也当送交贵派掌门处置。”见真机子剑不归鞘,犹想动武,又道:“我不会与道长动手,除非在玉箫英雄大会上。”毛亮道:“谷主也收到帖子了么?”彭素秋道:“废话!谷主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怎会没有帖子?”毛亮喜形于­色­,道:“好极,咱们也可以去王屋山玩玩。”他刚才见了八名美貌少女,心中犹自未忘,一直想着如何才能一亲芳泽。

南宫破败没好气的道:“走吧。”迈步便走,瞧也不瞧真机子一眼。走到少冲跟前,道:“少冲兄弟,玉箫英雄大会你可不能不去,若没了你,你大哥找不到对手,轻轻松松得了玉箫,岂不是无趣之极?”说罢哈哈一笑,扬长而去。秦汉等人如蝇尾骥,紧紧跟着,生怕稍有落后,被真机子拣个空当。

真机子见他们远去,还剑入鞘,喟然叹道:“纵虎归山,贻祸无穷啊。”向少冲道:“骆少侠,玉箫英雄大会你去么?”少冲道:“晚辈无意争什么排行,别说没收到请帖,就是收到了也不会去的。”真机子道:“少侠这就错了,你不愿争夺玄女赤玉箫,总有人会争夺,若让玉箫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不但武林免不了一场浩劫,就是天下苍生亦会受池鱼之殃,适才南宫破败言明以你为对手,你若不去,他赢得更是轻松。他若以玉箫号令天下,起事反明,老百姓又要受苦了。”

少冲没想到自己去与不去竟牵涉到武林祸福,社稷存亡,大感踌躇。

真机子道:“贫道只说这么多,去与不去,少侠自作决断。贫道有事在身,失陪了!”作揖欲走,忽想起甚事,又道:“刚才那酒疯子秦汉胡乱栽赃,竟说贫道是苏姑娘亲生父亲,此事关系苏姑娘、贫道及敝派的清誉,少侠无论信与不信,都请不要传扬出去。”少冲道:“秦汉诋毁道长的话,晚辈决不会信的,更不会说出去。”真机子道:“说起来这秦汉原是华山派先任掌门秦仲谋的独子,本来有望继任掌门,那知他拜魔教妖人为师,武功走入邪路,被逐出门墙,至今仍怙恶不悛,与名门正派作对,唉,魔教误人不浅啊。”说了这话,连连摇头,作别而去。

朱华凤瞧着真机子远去的背影,讥讽道:“这伪君子说得倒有些道理。”少冲道:“你说他是伪君子?”朱华凤道:“看他一副道学家的威严气派,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叫咱们别传扬出去,依我看,‘小白脸’必定是他。若非如此,秦汉为何费尽心思颠扑武当?真机子为何急着要结果秦汉?”

少冲道:“或许有别的恩怨,你只是猜测而已,却不能乱说。”朱华凤道:“好好好,我不乱说。咱们出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你得想个法子。”

少冲一愣,道:“回去就回去,还想什么法子?”朱华凤展足道:“你叫我怎么走?”少冲拍拍脑门,笑道:“原来如此。”便从怀里取出那两只拾到的绣鞋。朱华凤装着四肢不能动弹,一脚独立,一腿伸出,道:“我|­茓­道刚解,浑身酸麻,有劳公子了。”少冲闻言顿感窘促,但想公主曾为自己受蚀骨绵掌之痛楚,为她穿鞋之难又何足道哉?便蹲下身子,握着她小巧莲足,心中如有一个小鹿砰砰乱撞,耳根发热,待为她穿好绣鞋,已是热汗淋漓。

路过普德祠时,官兵甚多,禁止路人通行。二人见普德祠已烧成一片白地,众官兵忙里忙外,焦头烂额,不禁相视一喜。回到归来庄,免不了沽几斤白酒,烧两个小菜庆贺一番。饭罢,二人商议去不去古月山庄,少冲道:“没有请帖,未免去之无名。”正说至此,忽听庄外有人道:“骆少侠在么?”二人开门出来,见竹篱外站了四名紫衫少女,手中各牵了一匹紫骓马,看来也是古月山庄的女使。

少冲道:“在下便是,四位姐姐有何见教?”四名少女裣衽为礼,各报芳名,乃紫鹃、紫薇、紫霞、紫荆,又一一叙过来意,只不过将少冲称作“快活神仙功的传人、铲平帮大王”,一张帖子却与武名扬、真机子的无异。交待完毕,四名少女上马匆匆而去。

朱华凤道:“现下你拿定主意了么?”少冲道:“我即便去了,也未必是南宫破败的对手,凭我一己之力,未免挡得住那么多高手染指。还有……”朱华凤见他顿住不说,神­色­不豫,问道:“还有什么?”

少冲道:“古月山庄庄是谁,举办这次玉箫英雄大会意图何在?还有玄女赤玉箫是真是假,诸多疑问,令我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但究竟如何个不祥,却又想不明白。”

朱华凤道:“你的担忧未始没有道理,或许这位庄主是一位世外高人,其名不显,想借此扬名立万,或许他想告知天下人,玄女赤玉箫已为他所得,大家当奉他号令,又或许……总之是不会安什么好心。”

说话间,忽有一个头戴遮阳帽的汉子叩篱进庄,径直走到二人身前,说道:“在下受人言一十一所差,有事求见骆公子。”少冲才知是信王的信使,便道:“日月当空。”那人答道:“委鬼难存。”然后道:“十几天前在下来过一次,适逢少侠大醉不醒,不便相扰。这次复来,有我家主人两封信函转交公子。”少冲闻言,甚感惭愧,道:“劳烦阁下了。”那人交过书信,自去不提。

朱华凤道:“他是谁?什么‘日月当空’,这是你们铲平帮的切口么?”

少冲一笑置之,独自回到庄内拆看,前一封云:“字谕少侠知悉:汝寻回贡品,居功厥伟,小王无暇面谢,甚感有愧。听闻玄女赤玉箫为王屋山古月山庄所得,汝当再接再厉,若能夺得玉箫,献与朝廷,实乃不世奇功。小王京中敬候佳音。”后一封云:“少侠见到此书,当在赴中原途中。小王近日得到谍报,满洲武士大批奔赴中原,当是图谋玄女赤玉箫,汝当留意满人举动,阻止满人­阴­谋得逞,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外泄,慎之,慎之。”书后落款与前一封已隔了十数天。少冲看罢当即将信烧毁,暗想:“信王之命,王屋山之会不得不去了,可是要夺玉箫,便如虎口拔牙,难比登天。”虽决意赴会,但更觉忧烦了。

朱华凤不知少冲看了何人书子后更增忧烦,欲要询问但知少冲必定不答,便道:“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咱们过了节再走。”少冲只想心事,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却点了点头。朱华凤欢天喜地的置办食品。到了八月十五这天,朱华凤雇人将庄内外扫除­干­净,那日过普德祠不拜的那汉子也来送礼。少冲留他吃了午饭。那人走后,朱华凤瞧少冲仍是闷闷不乐,道:“中秋佳节,一年一度,就算有许多烦心事,也该抛诸脑后,及时行乐。”

少冲道:“中秋月圆,该当亲人团聚才是,我虽知爹娘是谁,却不知爹娘何处。”朱华凤闻言也想起了少时与娘卖艺谋生的日子,而今虽贵为公主,娘却已不在,当真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不由得令人感伤。

二人各想心事,这般枯坐了一下午。时至黄昏,忽听庄外有人叩门叫道:“冲儿,冲儿,你在么?”少冲如梦中惊醒,喜道:“是娘!”发足奔到庄门,开门看时,果是骆夫人。当即扑入娘亲怀中,道:“娘,真的是你么?爹呢?”骆夫人热泪盈眶,向身后一指道:“那不是么?”少冲抬头望去,见一青袍汉子坐轮椅与一枯瘦和尚并肩走来,喜笑道:“原来空乘大师也来了。”迎上前去,拜了三拜,叫一声爹。

骆天啸扶起他道:“好孩子,起来吧!”少冲又拜见空乘,空乘说道:“少侠一家团圆,可喜可贺。”三人谈笑着进了庄,来到花厅。骆夫人见到朱华凤,忙把少冲拉到一旁,道:“这位姑娘模样俊俏,原来你讨了老婆也不跟娘说。”少冲连忙摆手,轻声道:“娘,你误会了,她是当朝公主。”骆夫人微笑道:“你这小子何时好上了朝中公主,只怕门户悬殊……”少冲故作生气,道:“娘,我不理你了。”便去和空乘、爹说话。

骆夫人走到朱华凤跟前福了一福,说道:“民­妇­向公主请安。”朱华凤倒吓了一跳,连忙还礼,道:“使不得,我是骆公子的朋友,你们便当我是自己人罢了,何必拘此大礼。”骆夫人便上前拉住她手,道:“我们当你是自己人。”朱华凤听她话里有话,脸上如罩红霞,心中却甚觉甜蜜。骆夫人牵着她手,二人到里屋叙话不提。

且说空乘道:“老衲此次造访,是为着天坛打榜之事而来。”少冲道:“大师也收到请帖了么?”空乘道:“没有。”骆天啸笑道:“我‘孤苏电剑’早已在江湖上除名,岂知古月山庄消息灵通得紧,竟也发了一张帖子来。”空乘道:“老衲知道少侠定有帖子,怕少侠不去,故此登门相劝。到杭州时正好碰见你爹娘,你爹的意思也是要你独占魁元,夺到玉箫,不知少侠意下如何?”少冲道:“我本是无意争夺玉箫,不过真机子道长说玉箫不能落入野心家手中,我没有什么野心,故劝晚辈去夺玉箫。”

空乘与骆天啸相视一笑,道:“看来真机子道长先咱们一步。少侠决意去了么?”少冲道:“我自知武功低微,只怕难以担起这个大任。”空乘道:“无有恐怖,就能所向无敌,你只要持一颗平常心,凡事尽力而为即可,成败那就看天意了。即使失败,那也不是少侠的过失。”少冲离言如醍醐灌顶,只觉这几日的忧愁烟消冰释,浑身说不出的轻松,喜道:“晚辈明白了。”

三人谈了一会儿,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骆天啸来到东窗边,眼望星河影动,月明星稀,清光泻地,天井外一棵桂树飘来幽幽清香,想起与何太虚结拜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今天,不禁苍凉感旧,感慨良多。

骆夫人和朱华凤摆上糕点糖果,几碟小菜。众人推朱华凤坐主位,朱华凤不肯,愿坐客位。于是骆天啸夫­妇­坐了主位,空乘大师无可无不可,打横而坐,少冲敬陪末座。各人吃着月饼、米花糖、青果、松仁,闲话家常,其乐融融。饼馅掺有花生、甜枣、蜜饯、桂圆、丹皮、山楂、红糖、芝麻,是朱华凤从涌金门王大麻子店里买来,颇为可口。

少冲问及爹娘如何和好之事,骆夫人道:“那日你爹一出太湖便没了踪影,为娘伤心极了,却又不死心,不信你爹如此绝情,扔下咱娘俩不管,便到处打听,一无所获。后从一武当山真机道长那里得知你在西湖武将军府上,便巴巴的来看你,一到杭州,想起为娘抱你托付武将军那个地方……”

朱华凤说道:“因此夫人情不自禁重游故地,没想到能碰到骆爷。”骆夫人笑道:“公主猜得不错,看来这没良心的还没忘了咱娘俩。为娘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爹走了。死死缠着他,好在遇到空乘大师,大师金玉良言,说得顽石点头,你爹脑瓜终于开窍。”空乘一笑,道:“我这个出家人不劝人出家,反劝人合家,倒不像是个出家人了。”

骆夫人续道:“我们三人一路打听武将军府邸,问了上百人,才从一老渔翁口中得知在栖霞岭,生怕你走了,便匆匆赶了来。”

少冲听罢,端起一杯酒,起身敬空乘道:“晚辈能有今日合家团聚,多亏了大师撮合,让晚辈敬大师一杯。”空乘道:“不敢当!老衲就以茶代酒,敬还少侠。”两人碰杯而­干­。骆天啸、骆夫人又各敬了空乘一回。

空乘道:“今日八月十五,离九九重阳尚有二十余天,除去路上耽搁的十多天,少侠还有八九天的余袷,老衲早就想好,在这八九天的内,授少侠几招少林武功。”

骆天啸道:“为父这套‘电光剑法’相比少林功夫就大大逊­色­了,不过可以藉此唬唬人,为父也传与你,希能于你有所助益。”少冲道:“多谢大师!多谢爹爹!”心中却在嘀咕:“九日内能学会这么多么?”

骆天啸道:“冲儿,为父问你,习武是为了什么?”少冲道:“扶危救困,除暴安良。”骆天啸道:“你只说对了一半,习武固然要除暴安良,还应从大处着想,以武报国,外攘强敌,内安黎民。”这些道理少冲自小就听武将军讲过,只是当时体会甚浅,后师从铁拐老,耳濡目染的仍是扶危救困的义举,此后为信王奔走效劳,也都是出于对阉党的憎恨及对信王、萨迦坚错一报知遇之恩,这时听了爹的话,想起信王曾说过侠有大小之别,说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扶危救困,除暴安良只能算作小侠。”

骆天啸点头道:“所谓‘大侠’二字,并非一个随随便便的称呼,以此而论,江湖上恐怕没几个称得上真正的‘大侠’。除此之外,那些习武只为着强身健体、自保平安的境界又次之,算作‘庸侠’,那些没有武功,又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义举者可算作‘义侠’。”少冲道:“爹呢,你舍命驱走税监,结队抗击海盗,算不算‘大侠’?”骆天啸一哂,道:“只做到‘内安黎民’,只算半个‘大侠’。为父只是尽力做到,至于是不是大侠,岂是我一人说了算?何况至今还有人骂我是海盗啦。”空乘道:“骆居士之论发前人所未发,不错,公道自在人心,苏州百姓却不忘居士驱阉安民、舍生取义的侠举。‘大侠’二字,居士受之无愧。”骆天啸微哂道:“大师谬奖了。”又道:“咱们骆家几百年前出了一个豪杰骆宾王,祖籍婺州义乌,骆公七岁便会作诗,后来助徐敬业反对武则天专政,也被时人目为乱贼,后来得以平反昭雪,如今我父子身世恰与骆公相似。

骆夫人Сhā言道:“你们男人在一起,总是大道理说个没完,今日是中秋佳节,说些轻松的才是。”骆天啸、空乘、少冲三人相视一笑,便不再谈正事。骆天啸多喝了几杯,已是醉了,由少冲扶入里屋歇息,空乘也去做晚课了。朱华凤双颊酡红,更增娇艳,自己先已醉了,还不住的劝酒,由骆夫人扶入房中。

少冲重回席位,骆夫人拉着他手,语重心长的道:“冲儿,适才你爹跟你说的,千万不可当真,江湖上风诡云谲,人心险恶,你爹被人害得还不够惨么?一切都如梦魇一般,往事不堪回首。为娘劝你退出江湖,跟着爹娘好好在家耕田种地罢了。”少冲道:“娘,我也想侍奉双亲左右,以尽孝道。可是外面的事实在搁不下,待诸事一了,我便回到爹娘身边。”

骆夫人眼眶一湿,叹口气道:“你这孩子好动不好静,怎甘于平淡的日子?你想在外面闯荡,为娘也不勉强你留下,出去磨练磨练也好,为娘只想告诫你,江湖上那些表面斯文正直,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不一定是好人,到最后就会露出禽兽面目,你要尤其提防这种人,你爹便是身受其害。”少冲道:“孩儿知道了。”

骆夫人道:“也罢,你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还要习武功呢。”便起身收拾杯盘碗筷。少冲帮着娘做完家务,这才回到寝处,心想:“人生百岁,年年此夜,该有多好!”他自小没有亲人,今日得双亲关爱、全家团聚之乐,当然喜出望外,兴奋得好大一夜没睡着觉。

才一合眼,便听雄­鸡­高唱,眼开眼东窗已红,忙整衣来到堂中,骆夫人已烧好早饭。骆天啸道:“冲儿,今日容你睡个懒觉,以后可不许了。为父与空乘大师商量好,这九天内上半天空乘大师授你少林功夫,下半天为父授你电光剑法。”少冲甚是惶恐,道:“孩儿必当努力习武,不负大师和爹的重望。”

饭罢来到演武场,空乘道:“少林寺自魏晋之际建寺,至今已有一千三百余年,武功主要传自达摩老祖,宋代觉远上人搜揽天下武功,各取所长汇成七十二绝技,每一门绝技从头练起,也得费大半生心力才能练成。要想有九日之内习成一门,不啻于痴人说梦。老衲只教你一些速成的招势,藉此临场发挥,威力亦足惊人。每日一招,共是九招。”当下摆开架势,演示了一招大擒拿手中的“海底捞月”,又是将招势中的诸多变化详解了一遍。少林寺有南拳北腿之说,空乘出身南少林寺,虽自己不会武功,却说得出武功中最为­精­深的道理,连少冲也大为惊佩。

少冲悟­性­不低,但一个上午下来,于这一招并不怎么熟练。下午则向骆天啸习电光剑法。电光剑法要旨在一个“快”字,以快御慢,让敌人猝不及防。骆天啸点了半炷线香,要少冲在半炷香内用剑刺水三千六百下,累得他第二天抬不起膀子,却不叫痛,照旧随空乘练功。

第二日空乘教少冲罗汉拳中的一招“犀牛望月”,下午骆天啸抓了一布袋的蜜蜂、苍蝇突然放出来,要少冲击刺。少冲只刺落了十之一二。

第三日上午习蝎子腿中的一着杀招“伏身反蜇”,这一招甚是厉害,人本匍匐在地,一腿突然从身后弯踢上来,攻敌于出其不意。下午仍是击刺蜂蝇,却毫无进步。晚上也不休息,自捉萤火虫来习练。

第四日空乘见少冲练功有些走神,便道:“习武最忌心浮气躁,贪多务得。凡事不可太过执著,随缘罢了。”少冲听了如有所悟,这几日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果然浮躁,便道:“弟子眼见时日仓促,生怕所学不多,有负众望,心中一想及此,便浮躁走神。弟子也知有害,却无法克制。”空乘道:“《心经》上有云: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你要学会忘,忘了英雄大会这回事,心中只有眼前之事,闭上眼睛存想一番,忘了么?”

少冲闭上双眼,什么也不想,丹田内立即聚拢一团内息,浑身甚是舒泰,睁眼道:“忘了!”当下学空乘所教武功,甚是得心应手,往日一个上午只领会得一个招势奥妙的六七成,现下已有八九成。下午击刺蜂蝇时,心中只有眼前飞动的蜂蝇,剑光到处,坠落如雨。骆天啸大喜,道:“我儿进展神速,想为父当年学艺时,到你这个地步,也得花三个月。”次日便扎个稻草人,在其膻中|­茓­、玉堂|­茓­、会­阴­|­茓­等七处大|­茓­处各系一朵小红花,叫少冲练电光剑中的一招“七星落长空”,一招之内将七朵红花尽数剔落,却不能弄倒稻草人。

到第八日上,骆天啸见少冲这招像模像样了,便将电光剑法从第一招“黑云压城”、“雷鸣九天”、“金蛇吐信”、“暴打梨花”,直到“拨云见日”共是二十八招彻头彻尾演示了一遍,他一招一招比划,其间连贯之处理旬详加解释。少冲见了,不觉这套剑法有何高妙之处,倒觉过于花哨,临敌之际多半无用,但爹爹既是郑重其事,自己也不好偷懒,便将每招每势认认真真学会,无奈只有两天时间,只学到个大概,只是心中牢牢记住,以备日后勤加习练。

到第九日,骆啸天看了少冲的一招一招演练,叫少冲将整套剑法连贯起来,舞时越快越好。少冲便以击刺蜂蝇的快法舞剑,只觉如电闪雷鸣、疾风狂飚一般。旁边人看了,只见灰影一团,剑动如电,不知剑在何处,人在何处。少冲舞毕,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心道:“原来电光剑法快起来境界大不相同。”骆啸天颔首捋须道:“九日内能练成这等模样,已不简单,但你的剑法破绽太多,须得勤学苦练才行,临敌时万不可轻用。”

九日习武期满,按原先的计议,次日就要起程了。朱华凤早已备好路上所用­干­粮、换洗衣物,雇好马匹车仗,只等这一日出发。骆夫人这些时日每日给少冲做好吃的饭菜,盼着时光再慢一些,然而九日毕竟太短,眼看着明日自己的孩儿就要离开了,心中万难割舍。这天晚上,骆夫人将少冲叫进房中,取出一件新做好的白绫袄儿,让少冲穿上。少冲穿上刚好合身,在铜镜前一照,只觉自己从未有今日英俊潇洒,欢然道:“娘,是你亲手做的么?”骆夫人笑道:“娘的手艺还行吧?你娘是松江府人,那儿的女子人人皆会纺纱织锦,松江的绫罗绸缎驰名天下。这件白绫袄儿以上好牯绒及松江重绫做成,娘连夜赶工,总算赶了出来。天气新凉,你随身带着吧。”

正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少冲心知,娘说得轻描淡写,但她眼圈发黑,必定每夜焚膏继晷,心中一股暖意流过,抱住娘喊道:“娘!”

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却又何须开口?仅此一字足矣!

骆夫人抚着少冲的头,已是热泪盈眶,说道:“你从小到大,为娘未尽一分责任,无奈你已弱冠成|人,总不能老跟在娘身边,娘只盼着你在外平平安安,若有空暇常回来看看。”他夫妻早已商议好,苏州已无处栖身,便留在归来庄。

少冲使劲点头,禁不住泪水涌了出来,说道:“孩儿会回来的。”伤心了一回,骆夫人又下厨做了好些美味佳肴,恨不能将好吃的都做与少冲一顿吃了。又怕少冲在外吃不好,腌制些咸鱼、腊肠、火腿,用荷叶包好,供少冲路上吃,将少冲应用之物检视了几遍,才放心去睡。

次日骆夫人又起了个大早,为少冲和朱华凤做了个蛋炒汤饭,烧好面水。吃过早饭,便要启程了。少冲与朱华凤上了马车,骆氏夫­妇­直送至城外十里亭,将别时好难分手,骆夫人泪流满面,骆天啸虽不吱声,但双眼潮湿,可见内心仍十分难舍,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少冲一步三回头,终于渐行渐远,爹娘的身影为重重的青山遮隔。

两人一路经徐州、过芜湖,这一日行至商丘,到了河南境内,便开始留意满人。商丘乃一古城,早在殷商之时便是一个大城,街上人烟辏集,民风淳朴,俨有古风。行得饥渴,便寻店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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