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亚马1一武林亚马 > 第六章树顶香巢

第六章树顶香巢

伶伶依言手按衣角,福了一福,轻轻道:“唱得不好,请爷台们原谅,唱得好,就请爷台们赏咱们祖孙两个饭钱。”语音柔弱,楚楚可怜,亚马心中大是恻然。

只听盲叟箫声一转,小女孩启口轻唱:

水净沙明,轻烟小岫,西溪一带清光……

谁知刚才那粗汉忽地伸手一拍桌子,大喝道:“不好,唱得不好,待大爷教教你……”

伶伶吓得歌声打住,面­色­惨变。

那粗汉一步窜了过去,劈手就要去夺那盲目老人手中竹箫。

酒客们见到这种场面,有的心中厌恶,有的大为气愤,有几个怕事的早已悄悄要溜走。

亚马身形一闪而至,伸手要拦,喝道:“兄台住手!”

谁知那粗汉虽然酒意甚浓,手却甚快,只是一闪一扭间,已从亚马胁下溜了过去!

亚马大吃一惊!能从他这一拦之下溜脱的,普天之下找不出几个!而这粗汉仍大喝往前扑去,大喝道:“死老头,快拿来!”

眼看他要撞到那小女孩,亚马不由自主地伸手先将伶伶拉开,以免撞伤。

谁知这粗汉语声未了,突地翻身跌倒地上,竟再也动弹不得。

那锦袍老者面­色­一变,肩头一耸,凌空跃到,冷笑道:“老丈好高明的手法,犬子无知,竟未看出老丈是个高人!”

盲目老人木然道:“你说甚么?”

他面­色­冰冰冷冷,让人不由自主心中发寒。锦衣老者转身一看,只见他儿子僵木如死,双­精­怒凸,详细察看一遍,竟不知是被甚么手法点中了­茓­道?

以他的武功经历,竟解不开来,心头不禁骇然,转身而起,呐呐道:“老丈……”

那盲叟面­色­木然,转向孙女儿道:“这位爷台醉了,伶伶,咱们走!”

伶伶正牵着亚马的手,却恰巧摸到他的戒指,不由好奇转过正面来一瞧,突然惊喜地向他叫道:“叔叔!”

亚马正在一怔间!又听楼梯一阵响动,一条锦衣高冠,身量瘦长的汉子,快步奔了上来。

那个又惊又急的锦衣老者,一见这瘦长汉子出现,心头大喜,正要开口,那瘦长汉子却只是微一抱拳,以示见礼,旋即趋向那盲目老者,恭声道:“赵子琛,敬问翁老前辈大安!”

只见盲目老人变­色­道:“你是谁?谁是翁老前辈?”

赵子琛微微一笑,道:“前辈自不认得小人,小人只是代我家主人,恭请老前辈到城外一叙。”

盲目老人厉声道:“谁是你的主人?”

赵子琛道:“我家主人只令小人转告翁老前辈,说二十年前塞外飞骑的故人,渴思再见翁老前辈一面。”

盲目老人身子陡然一震,呆呆地怔了半晌!缓缓道:“在哪里?”

赵子琛道:“小人这就恭迎前辈前往……”◆第七章无影神剑

盲目老人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他身旁这个瘦弱女孩的头发,沉声道:“伶伶,去解开那轻薄之人的­茓­道!”

伶伶垂手应了一声,想上前,却畏缩。

那锦衣老者着急儿子安危,却也不敢出声催促。

亚马的手一直被伶伶牵着,他亦不愿见那恶人多受痛苦,向伶伶一笑道:“叔叔陪你过去。”

伶伶一手紧紧揑住亚马,这才上前往倒在地上的恶人连拍三掌。

“咳”地吐出一口浓血,翻身而起,他的酒疯再也发作不出。

盲目老人牵过伶伶的手,道:“走!”

当先下了楼梯,他双目虽盲,脚步却甚是轻盈,已不复是先前的老态龙钟。

赵子琛才抽空向那锦衣老者道:“方兄怎么会惹上了他?”

这位被称方兄的老者却反问道:“此人是谁?我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赵子琛一字一字缓缓道:“此人便是翁天杰!”

方老头失­色­道:“他便是昔年人称‘貌如子都心如钢’的‘无影剑’翁天杰?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亚马心中赤是大为惊奇:“素来极少在武林中露面的‘宇内十大奇人’今天竟教我遇上了一个……”

只听赵子琛匆匆道:“这些人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谁会知道内情……”

方老头沉吟道:“我们也去得么?”

赵子琛道:“你放心,主公不会亲自出谷,我不过只是代二驸马,假借主公之名,将翁老头召去而已,你们自然去得!”

刚才亚马曾鼓励伶伶出手解­茓­,方老头自然对他颇有好感,转头对他道:“你呢?意下如何?”

亚马满心好奇,实在也想去看看他们口中的“主公”“驸马”是何模样?自然点了点头。

当下与他们一起下楼,小伶伶奔来拉住他的手,又唤了一声:“叔叔”。

黄昏时刻,金­色­夕照,翁天杰仰天负手,静立路旁,皓首苍须,微风轻拂,果然依稀还有三分昔日风采。

赵子琛撮­唇­呼哨一声,街头突地车声大震。

车辚嘶声中,一辆八马并驾的马车,急驰而至。

亚马只见这车马俱非凡物,仿佛王侯所乘,心中不觉颇为讶异,众人上了马车,翁天杰远远伫立在角落里,神情傲岸,显然是不屑与别人为伍。

方老头对此人显得敬畏,他那儿子却欺他眼瞎,不但恶眼相加,小伶伶紧紧握住亚马的手,躲在他身边!

亚马对这方氏父子颇为不满,却也不动声­色­,只作不见。

那八匹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脚步丝毫不乱,八骑同时举步,同时落步,四匹在后,遇到转弯时,内侧的马脚步骤小,外侧的马脚步变大,银鬃飞扬,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伍,步伐亦无这般整齐,这般壮观。

一路驰过,路人尽皆侧目。

幸而不久出了城,路广人稀,八马更是放蹄奔驰。

亚马等人坐在车内,有如坐在房间里一般安稳。

坐这样的车,真是享受,只可惜享受没有多久。

前面隐现山峦起伏,马鞭呼哨,健马长嘶,赵子琛展颜一笑,道:“到了!”

下车一望,只见山坳中一座寺观,高耸飞檐,气象颇宏,但寺墙却甚颓败,彷佛是荒废已久。

此时天­色­已昏黑,寺内却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却又不闻半点人声。

赵子琛引吭高呼:“翁老先生到!”

观门“呀”地一声洞开,两行锦衣大汉,高举宫灯,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在两边排成一排灯巷。

众人自灯巷中穿行而前,才发觉脚下踏着的,竟是一条鲜红的长毡,自观门口一直铺到那正殿的石阶上去。

石阶上,正负手卓立着一个锦衣少年。

翁伶伶的小手紧紧握住亚马的手,神­色­极是紧张。

亚马虽是见过无数大场面,却也未见过这等克尽侈华排场,不觉心中颇为不屑。

那翁天杰昂然而行,衣衫虽褴褛如丐,神情却一如王子,沉声道:“萧相公在哪里?”

灯光辉煌中,只见石阶上那锦衣少年,身长玉立,剑眉星目,风吹衣袂,宛如玉树临风,见了众人来到,也不下阶,傲然一笑,举手延请道:“翁老先生请!”

翁天杰大步而上,直入大殿,伶伶牵着亚马的手紧跟在后。

方氏父子却已向那少年拜倒:“方辛、方逸父子,拜见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驸马”之意。

亚马见到一个武林豪强,竟然自居驸马,亦不知是气是笑。

但见了这少年如此英姿,暗中又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这锦衣少年显然是与这方氏父子相识,颔首道:“好,你也来了……”

目光一扫站立一旁的亚马,面­色­立沉,厉声道:“此人是谁?是谁带来的?”

赵子琛惶然应道:“他是这小姑娘的叔叔……”

“这小姑娘又是谁?”

翁天杰重重地冷冷哼一声:“她是老夫的孙女儿!”

这位粉侯面­色­微变,凝视着亚马,目中现出极大敌意。

亚马却谈笑自若地向伶伶道:“他好像很不欢迎我。”

伶伶却紧紧拉住他的手道:“叔叔别走……”

这座大殿中,佛像早已拆去,四壁裱贴着一层豪华艳丽的宫纸,无数宫灯高悬,照映之下,五­色­生光。

四下并无桌椅,但却布置着檀木矮几,数十个兽皮锦墩。

亚马轻轻示意,伶伶走上前去,牵着爷爷坐到当中,寸步不离地靠在他身后。

锦衣少年也不招呼旁人,自管在上首坐下,双掌一拍,喝道:“看酒!”

刹那间便有七、八个锦衣朱履的二四狡童,奔入厅来,照几榻。

锦衣少年道:“在下不惯居留客栈,只有借这荒寺,聊为驻足之地,匆匆而成,诸多草率,还望翁老先生见谅则个?”

翁天杰冷冷道:“是好是坏?反正老夫也看他不见,只要你说话莫要如此张狂,教老夫听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锦衣少年怔了一怔!脸­色­变得铁青。

翁天杰道:“老夫来了这许久,怎地主人还不出来?”

锦衣少年沉声道:“主人早已出来了!”

翁天杰道:“在哪里?”

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翁天杰大怒:“你是甚么东西?也配请老夫来此?”

锦衣少年道:“在下姓花名飞,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嘱咐在下,见到翁老先生时,多加问候……”

这盲老头面­色­稍霁,道:“原来你便是萧……萧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还没有忘记老夫。”

亚马暗中奇怪,那萧相公究竟是何许人物?他一个女婿,竟被人称为驸马?远行至此,还有这般排场?

这翁天杰排名宇内十大奇人,言词锋锐,傲骨峥嵘,却也不敢直唤他名字?

一时之间,不禁对这传奇人物,起了极大好奇之心?

只听花飞朗朗笑道:“家岳怎会忘记翁老先生,常道二十年来,无影剑法必定越发­精­进了……”

突然转口道:“请请,用些淡酒薄菜……”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饮而尽。

伶伶望着她面前的酒菜,满脸俱是羡慕之­色­,两只眼睛睁着又圆又大。

翁天杰一面抚她头发,笑道:“伶伶,好久没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请,还不多吃些?”

伶伶畏缩地吃了一口,心里虽害羞,却又舍不得不吃。

亚马暗叹道:“这翁天杰剑法绝世,若想富贵,岂非易如反掌,想不到此时这般潦倒……”

那方氏父子,在此地拘谨至极,只敢浅尝即止,亚马却是毫不客气,独据一桌,大吃大喝,啧啧有声,赞不绝口。

伶伶见他如此吃相,垂首一笑,也放心大吃起来!

一时间各人都不说话,倒像是要吃个够本似的,大殿之中,只听得一片咀嚼之声。

神佛若是有灵,只怕要气得疯了。

那赵子琛与众锦衣童子,不住添酒加菜,侍者在旁边却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窃笑:“驸马爷怎么请来这些饿鬼?”

翁天杰祖孙二人,将面前矮几上的菜肴吃得­干­­干­净净,痛饮了十七壶的陈年好酒,伸手一抹嘴巴,道:“好酒、好菜!你将老夫请来此地,若是只为了饮酒、吃菜,那么老夫此刻就要告辞了。”

花飞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再敬老丈一杯!”

双手持酒,离座而起,走到翁天杰面前,道:“花某先为老丈倒满一杯!”

翁天杰仰天大笑,举手拿起酒杯,道:“再满­干­杯,又有何妨!”

亚马只道他二人要在倒酒之时一较内力,不禁凝目而视,只见花飞缓缓伸出酒壶,不带一点声息,翁天杰冷笑一声,酒杯随意一抬,便已凑到壶口,宛如有眼见到一般。

花飞双眉一轩,突然将酒壶移开一尺,翁天杰神­色­不变,酒杯立刻跟了过去,花飞突又手腕一提,酒壶举高,翁天杰酒杯又举高跟上!

花飞手掌飞移,酒壶匆上匆下,匆左匆右……

尽管他手法快若闪电,但翁天杰的酒杯却始终不离壶口,如影随形!

晶杯银壶,在灯火下闪闪飞舞,众人不觉都看得呆了。

翁天杰突地厉喝一声:“竖子胆敢欺我眼瞎么?”

他手臂一圈一伸,笔直而出,动也不动地停住了。

花飞的酒壶黏在杯缘,竟再也移动不开,只见他面­色­渐渐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节处却愈来愈白,双足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厚底官靴的鞋底,竟变得愈来愈薄,原来竟已陷入地里。

亚马暗自叹息,难怪这少年如此狂傲,原来他武功竟如此纯厚。

大殿中静静寂寂,只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突听“咯”地一声,花飞掌中酒壶壶嘴折为两段!

他脚步踉跄连退数步“当”地一声,酒壶跌在地上。

翁天杰仰天饮尽杯中之酒,掷杯大笑道:“‘无影剑’如今又老又瞎,却也不是任人欺负得的!”

花飞目光一转,眉宇间突地杀机毕露,冷冷道:“真的么?”

翁天杰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试一试!”

花飞缓步走回座上,步履间又自恢复了骄傲自信心,缓缓道:“二十年前,家岳在塞外,匆匆接了翁老先生一剑,便常道海内剑客,翁老可称翘楚……在下虽少涉足江湖,却也听得江湖传言‘无影之剑,快如闪电’想见翁老先生的剑法,必高明得很。”

翁天杰捻须而笑道:“阁下何以前倨而后恭?”

花飞冷冷道:“但这只不过是翁老先生眼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么……必然是今非昔比了。”

翁天杰笑容顿敛,大怒道:“剑击之道,正邪优劣,存乎一心,老夫双眼虽盲,自信剑法丝毫未弱!”

花飞冷笑道:“目为心窗,心窗闭了,剑法还会一样么?嘿嘿!在下的确是难以相信。”

翁天杰怒喝道:“你懂得甚么?老夫也不愿与你多谈。”

花飞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说无凭,眼见为真,翁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还是以事实证明的好。”

亚马见这花飞的神情,已猜出他此举必定怀有恶意,却又看不透他恶意何在?再则也实在想一看这位名满宇内的名家剑法。

只见翁天杰手掌一按矮几,身形离地而起“唰”地跃人大厅的中央,傲然而立,叱道:“剑来!”

花飞面­色­得意,示意一名锦衣童子,匆匆捧来一柄绿鲨剑鞘,黄金吞口,装饰得甚是名贵的长剑。

翁天杰接过,手持剑柄,随手一拔“呛郎”一声,长剑出鞘。

他左手拇指扣住中指,往剑脊上轻轻一弹,只听得一声龙吟,响彻大厅。

翁天杰倾耳凝神而听,有如倾听仙乐天音一般。

花飞道:“此剑如何?”

亚马亦是爱剑识剑之人,此刻情不自禁,眉飞­色­舞,跃跃欲试,脱口读道:“好剑!”

要知爱剑之人见到好剑,正如好酒之人见到佳酿,好­色­之人见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动神摇,不能自主。

花飞斜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剑么?”

眼­色­语气之中,充满了蔑视不屑之意。

亚马怒火上涌,却笑了地走来,道:“只须懂得人生,又何必懂得剑?”

只听“嗡”地一声,翁天杰手腕微微一抖,一柄长剑突地变作了千百条剑影,剑雨缤纷,旋光流转。

翁天杰剑势一引,刹那间亚马只觉得剑风满耳,剑光漫天,森森剑气几乎直逼眼前!

翁天杰身形早已没入剑光之中,大厅里仿佛只剩下一团青华,翻来滚去,只看得人眼花撩乱。

花飞冷冷一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无影之剑’!但一人舞剑,毕竟与对敌伤人不同,翁老先生你说是么?”

话声未了,剑影顿收。

翁天杰倒提长剑,气正神闲,冷冷道:“你可是要与老夫试上一试?”

灯光下,只见他一剑在手,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所有的龙钟憔悴之态,完全一扫而空,当真是威风凛凛!

花飞看了亦是暗暗心惊,口中却哈哈大笑道:“不错,在下正是想看一看,翁老先生对敌之际,还有没有昔日威风?”

翁天杰双眉一挑,眉宇间杀机毕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可知所有曾与老夫对剑之人,至今已无一人活在世上?”

花飞大笑道:“好!”

翁天杰突然盘膝坐到地上,道:“无论你们有几件兵刀,老夫就这样来接着就是!”

“粉侯”花飞目光闪闪,缓缓长身而起,微一招手,缓步走入大殿之后。

那八名锦衣童子和赵子琛一齐跟了进去,片刻之后又一齐出来,赵子琛仍是方才那袭衣衫大袖,八名锦衣童子倒却换了一身劲身,结扎停当,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精­钢长剑。

脚步移动间,八童子已将翁天杰围在中间。

亚马见此情形,哪里像是比武较技的阵式?分明像是仇敌当前,以死相拚一般。

赵子琛显然是前来与亚马商计事宜,压低嗓子道:“大凡这样的高手,宁死也不会要人出手相帮,想必你是知道的……”

亚马叹道:“不错!”

赵子琛再道:“一边是我的主子,一边是我最崇敬的前辈,二虎相斗,必有一伤……”

亚马叹道:“你可是有甚么……”

谁知这赵子琛却悄悄一指点在他后腰“大椎­茓­”上!这一指力透脊骨,毫无闪躲转寰余地,亚马果然应声倒下。

赵子琛叹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我却只希望伤的不是我的主人,所以只有得罪阁下你啦!”

想不到这赵子琛面貌忠厚,竟是如此­奸­诈之人!

亚马现在想后侮也已经来不及了……

突见眼前银光一闪,花飞轻轻落到翁天杰面前五尺之处。

他已换了一身织锦银绸武士劲装,平整合身,贴贴穿着,绝无一丝叠绉,更显得躯体修伟,光彩照人。

左右双手,分持一柄长剑,一柄匕首。长剑碧光耀目,宛如一泓秋水,一看便知,已比翁天杰掌中之剑,锋利名贵百倍;左手匕首,更是光华灿烂,令人不可逼视。

花飞右手平举当胸,左刀隐在手后,目光注定翁天杰,沉声道:“翁老先生,你可准备好了?”

翁天杰冷哼一声,仍是当中盘膝而坐,动也不动。

那八名锦衣童子,立刻将手中剑舞动得呼呼地响,脚下却绝不移动。

只听得剑风凛凛,剑气激荡,时而左边呼啸震耳,匆而右边锐啸回荡……

亚马知道这是故意以此来混淆扰乱翁天杰听觉的诡计,心下不禁更是替这位盲目老人耽心。

要知翁天杰目力已失,对敌之际全凭听觉,听觉若再有乱,便根本无法分辨敌招刺来的方向、部位。

若是连敌招来势都分辨不出来,岂非只有束手待毙!

花飞突地脚步一错,向旁滑开三寸,但翁天杰却仍是木然盘膝端坐不动,似乎根本未曾察觉他已移动一寸,大殿中的杀机,便似又浓了几分,直压得人人俱都透不过气来。

翁伶伶满心惊惶,满面畏惧,剑风愈急,她神­色­间的恐惧也愈重。

花飞长剑轻轻一展,伶伶忍不住脱口惊呼一声:“爷爷!”

她小小一个孩子,哪里禁得起这惊涛骇浪般的杀机剑气,小小的脸蛋,早已苍白如死。

花飞冷哼一声,挥手道:“不用比了!”

八名锦衣童子应声住手,殿中剑风顿寂。

翁天杰作­色­道:“为甚么?”

花飞冷笑道:“翁老先生自己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但却另外带着一双眼睛在旁观望,若遇险招,只要轻轻招呼一声……”

翁天杰脸­色­大变,怒喝:“住口!”

转头向远远躲在角落的伶伶道:“过来!”

翁伶伶吓了一跳,畏畏怯怯地走过去。

翁天杰厉声道:“你可是翁天杰的孙女儿?·”

伶伶垂首道:“是,爷爷。”

翁天杰再道:“那么,翁子畏又是你的甚么人?”

伶伶咬牙道:“是我爹爹……”

翁天杰喝道:“你可知道你爹爹是如何死的?”

伶伶凄然点头,两只大眼睛已红了起来。

翁天杰厉声道:“你爹翁子畏,为了我翁氏一家名声,力战不屈而死,他虽死于乱剑之下,但临死前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伶伶咬牙道:“是!”

翁天杰道:“是以直到如今,武林中人,提到‘翁子畏’三个字,仍是人人敬重……”

翁伶伶却已痛哭失声:“爹……”

说到这里,翁天杰也不禁神­色­黯然,旋又厉声道:“你是我翁氏门中的子孙,怎可弱了翁氏家声!今日爷爷胜负未分之前,无论遇到甚么危险,便是利剑穿心,也不能再哼出半声,知道了么?”

这段话真说得声­色­俱厉,须发皆张!

翁伶伶一阵不祥之感,全身战栗,只得凄然应了,一步一步退了开去。

花飞轩眉道:“好!”

他剑尖一排,又是暗号。

八童子的八支长剑,又开始早经设计好的一阵旋舞!

剑风啸声在大殿内反覆激荡,连壁上宫灯都似被剑气震得闪烁晃动起来。

剑啸正厉,花飞身形突地直窜出去,一道剑光,直刺翁天杰咽喉。

翁天杰犹似未觉,但花飞长剑方至,他掌中青锋已展“叮”地一声,点中花飞剑尖。

剑势一引,贴着花飞剑身削入,眼见他五指便要被他尽数削断,但花飞左掌中的利匕首,却已无声无息地刺向他的胸膛!

亚马身不能动,一颗心却几乎跳出胸膛。

翁伶伶一双眼睛也是睁得又圆又大,牙齿咬住嘴­唇­,都已咬出血来,但仍是下出一声。

两个锦衣童子一声不响,展动身形,飞扑向翁天杰,两柄利剑一斩他肩头,一刺他后背。

他二人身形虽急,但剑势却是又稳又缓,不带一丝风声。

只见翁天杰突地厉喝一声,青锋一抖,震开花飞右手长剑,剑柄一沉“叮”地一声,敲在花飞左手匕首之上。

这老人内力之强,功力之深,已震得花飞双掌虎口俱裂,鲜血进流!

翁天杰左掌已自胁下倒穿而出,拇、食、中三指一揑,分毫不差地揑住了左面锦衣童子的剑尖,一抖一送,将那柄长剑倒送落回,剑柄直击在那童子胸口!

右手长剑青锋回旋,剑势不停,倒削而去,剑光一闪,自右面这偷袭而来的锦衣童子,生生削去半面!

只听一阵惊呼,两声惨叫,左面童子胸口被撞,狂喷鲜血,仰天飞出,五脏翻腾,立时毙命。右面童子半面被削,亦砰然倒地,撞翻矮几酒菜,鲜血喷溅得翁天杰满脸满身!

大殿中诸人俱都看得心弦震动,目眩神迷,彷佛都已呆了,方氏父子酒意全消,吓出一身冷汗,亚马亦骇然暗惊,好狠的剑法,好狠的手段!

这翁天杰举手间杀了两条人命,此刻仍自盘膝而坐,手中长剑又回复到方才的姿势,竟似甚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

大殿中死一般沉寂,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剩下的六名童子,又复舞起剑来,但剑势已远不及方才有力。

“粉侯”花飞双掌紧握剑柄,目光怒腾腾,脚步却渐渐向后移动,竟移向翁伶伶身侧。

翁伶伶早已吓得呆了,她不敢去看鲜血尸身,紧紧闭起了眼睛,哪知花飞突地抛去长剑,一掌自下而上,将她托了起来,拚尽全力,向外一送。

翁伶伶瘦小伶仃的身躯,竟向翁天杰飞掷而去!

他左手匕首,亦同时掷出,一缕锐风,与翁伶伶同时飞到翁天杰面前……

亚马将这一些瞧在眼内,心中大骇,却苦于­茓­道被制,无法开口警告。

只见翁伶伶更是满面惊恐,但仍咬紧嘴­唇­,拚死不肯出声!

亚马心中暗骂:“怎么姓翁的一家人全是牛脾气,快开口出声呀!”

心念尚未转完,翁天杰已冷笑着一剑削出,震开匕首,剑光闪处,一剑刺入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孙女儿那瘦弱、柔软的胸膛里!

利剑穿胸,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禁受不起,何况翁伶伶这样一个伶仃瘦弱的小女孩子,再也忍不住脱口惨呼了一声。

呼声入耳,翁天杰也已从剑尖上承受的力道,察觉有异,惊呼起来:“是伶伶?”

一把将伶伶抱入怀中,随手扯下一片衣襟,塞入了伶伶的伤口,颤声道:“伶伶……”

翁伶伶面­色­如死,微微地张开一线眼睛,颤声道:“爷爷,我没出声,我没有弱了翁氏家声……”

翁天杰心痛如绞,摸着孙女儿的身子,心里涌现出自己一生中伤人无数,到头来却错杀了自己孙女儿,不禁老泪纵横……

亚马黯然长叹,内心滴血,却听那花飞远远站在一边,厉声狞笑道:“一样么?瞎了眼睛跟不瞎眼睛,真的一样么?”

满厅之人,个个俱都惊骇欲绝。只因这“粉侯”花飞虽然容貌俊美,却是心如蛇蝎!亚马只恨不得一下将他撕成两半!

翁天杰长身而起,大骂道:“畜牲……”

花飞狞笑道:“莫动,我在厅里已埋伏下二十名剑手,五十张强弓硬弩,你一动便没命了!”

他虽是虚言恫吓,但翁天杰却看不见,长剑一展,便要扑上前去,突然想到自己怀里的孙女,厉声大吼道:“畜牲,老夫与你有何仇恨……”

只恨得须发贲张,势如疯狂,但为了孙女,却不敢扑上一罢登叩。

花飞厉声笑道:“仇恨?有何仇恨?老匹夫,你可记得十六年前,死在你父子两人剑下的花平夫­妇­,以及那小小的女孩子么?告诉你,我便是花平之子,那女孩就是我姊姊。我为了要报此仇,受尽了千辛万苦,好容易才寻着了你,苍天有眼,终于教我亲眼看到了你的报应!”

声音惨厉,直如兽号,翁天杰面­色­更是惨变。

花飞狂笑道:“你一生心肠如铁,剑下从无活口,我倒问你,杀人的味道怎样?今日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孙女,心里又觉得是何滋味?”

翁天杰惨嘶道:“谁说我杀死了她?谁说她死了……”

手掌一探,只觉孙女儿手掌已是一片冰凉,身子一震,有如突然被巨雷轰顶一般,震得木立当地,不言不语,面上也变得毫无表情,完全木讷。

只见他缓缓蹲下身去,缓缓将伶伶的尸体放下,再缓缓的站了起来。

大厅中忽然变得有如坟墓一般死寂……

无人动弹,无人出声,甚至连呼吸之声已寂绝!

十数盏宫灯的光亮,仿佛全都照在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这个老人满身满脸,染满鲜血,敌人的鲜血,自己孙女儿的鲜血……

这个老人龇牙咧嘴,眼中似要冒出火来,全身充满无限的杀机……

沉沉的杀机,紧紧地充塞在大殿之中!

沉沉的杀机,自他紧握在手中的利剑上传来!

沉沉的杀机,黯然重临,风穿堂户,灯火摇曳……

站在离他最近的一名锦衣童子,实在忍不住这种迫人的杀气,逼得不由自主地要往后移动脚步。

脚步方动,就已引来这盲目老人的无限杀机,剑光一闪,当头削下!

这童子大惊之下,不由自主地举剑相迎,但他的招式还没有出到一半,翁天杰的森寒青峰,已划开了他的胸膛,鲜血狂激而出!

也未见他身子有何动弹,长剑就已“唰”地一声,自那童子颈后一直划开尻骨,狂吼一声,尸横就地。

翁天杰剑尖点在地上,身躯缓缓转动,宫灯红光照映,这老人浑身浴血,满面杀气,如狂狮、如恶魔……

众人只骇得浑身发抖,努力咬住牙根,生怕牙齿打战,发出声响,引来杀身之祸。

亚马亦自心头一阵寒意,他自忖能不能躲得过他的快剑?

幸好他不用躲,他被点中­茓­道,他没法动弹,所以他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自然不会把杀机引来。

这座大厅内外,本有许多杂役仆佣,站得远的,早已逃之天天,溜之大吉,站得近的,惊恐欲绝!

一个大汉突觉裤子变得冰冰冷冷,竟是被吓出一裤子尿来……

突然“呛”地一声,一柄长剑落地,一个锦衣童子竟当场骇晕过去。

只这一声响,翁天杰如奔流,倏然涌至,一剑斜劈,这晕得尚未到地的童子,已被开膛破肚,倒地而亡。

他这边挥剑,那边一名锦衣童子见机不可失,何况他已在门边了,谁知他身形才动,眼前人影一花,翁天杰又已掠到他面前。

未待翁天杰出手,这童子便已惨呼一声,倒了下去,竟是自己吓得血管爆裂而亡。

这不过只是刹那间的事。翁天杰连伤六人,面­色­仍是冰冰冷冷,横剑当胸,守在门口,缓缓道:“你们害死了我孙女,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花飞大喝一声:“一齐上,与这老贼拚了!”

一把拿起一个锦墩“唰”地抛出,剑尖一挑,又挑起一个锦墩,双足飞起,又踢出两个锦墩。

四个锦墩一齐飞向翁天杰,只见他剑光一展,便将之劈成八块,身形却由布层纷飞之中穿过,直向花飞扑去。

姓方的一把抓起了他儿子的衣领,一掌震开窗户,反掌打出七点寒星“嗖”地穿窗而出。

赵子琛呆了一呆,双臂一震,跟着逃了。

大厅的汉子,立刻一哄而散,鼠窜而去,忙乱中相互撞跌,爬起来再逃。

壁上宫灯也被撞落,竟将满地锦墩碎层引起燃烧起来。

花飞展动身形,满厅游走,一路用长剑将锦墩挑起,向翁天杰甩去,以期延阻他的追击。

翁天杰却如影随形,如附骨之蛆,任其他人逃走,全力要追杀此獠!

花飞仓皇奔逃,甚至随手拨下壁上宫灯,但仍是被其击碎,无法遏阻其攻势。

放眼望去,除了一个全然动弹不得的亚马,就只有那一追一逃的两个活人。

翁天杰轻功虽局,剑术虽强,终是吃了瞎眼的亏,急切间竟无法手刀­奸­贼!

厅里、厅外,火势愈大,花飞突然抓起一个童子,向翁天杰直送过去“噗”地一声,长剑透胸而入,却并未伤到花飞!

花飞却乘势一剑自这尸体胁下穿出,翁天杰眼睛看不见,自是未曾料到这一着,要躲已自不及,前胸立时被划破一道血口!

哪知翁天杰重伤之下,不退反进,狂吼着一剑刺来,花飞心胆俱丧,举起死尸,挡了他一剑。

翁天杰剑如飘风,连削七剑,花飞竟以人作盾,一连挡他七剑!

可怜那锦衣童子,前世不知作了甚么孽?死后尸体竟被砍得稀烂……

花飞知道翁天杰对别人都不管了,剑光缭绕,就只缠着自己一人,心里又惊又怕,知道自己想要逃脱,是难如登天,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方才的翩翩风度,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翁天杰胸前受伤非浅,鲜血不住流落,他也不管,只愿先殊杀此人。

花飞大骂道:“老匹夫,血还没有流尽么?我要割下你的头,祭在我父母坟前……”

突觉右肩一凉,被翁天杰刺了一剑,深可见骨,手中抓着的尸体也跌落地上。

翁天杰厉声道:“花平夫­妇­所犯的恶行,十死都不足以赎其罪,老夫只恨那时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话声中长剑一闪,自上而下,一招“银瀑倒泻”施出,这一招虽是普通招式,但在他手中施出,威力自是大不相同。

花飞虽有多方可以破解,怎奈他这一招实在太快,只得奋力一剑迎去。

“呛”地一声,两剑相交,花飞身子立时被震退数步,但翁天杰手中之剑,却被他削断一截。

原来花飞手上的竟是一口名剑“紫霜”!

翁天杰微微一惊,但他自信就凭这柄剑,亦足以将这恶毒贼子毙于剑下,正要再施一击,突听背后轻轻呻吟一声。

这呻吟之声,虽极轻微,但翁天杰耳力大异常人,一听之下,竟是他孙女伶伶的口音,当下心头一震,大喝一声,飞身倒翻一扑向伶伶身旁。

花飞被他那一剑震得血气翻腾,脚步踉跄,眼看翁天杰第二招又接踵而至,根本无从抵敌,方自暗叹一声:“罢了。”正待瞑目受死,哪知翁天杰竟突地舍他而去。

花飞呆了一呆,壹虽望外,身躯一转,穿窗而出。

这万恶­奸­贼终能逃得一命,这场仇却报得颇为惨烈了。

亚马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悲剧开始上演,终又结束,此刻活人都已逃光,他却仍然一动也不能动,宛如泥塑木雕一般地坐在死人堆中。

只见翁天杰抛去手中半截长剑,抱起了翁伶伶的身子,抚摸半晌,忽而微笑,匆而长叹,竟将别的事全都忘了,此时若再有人来施暗袭,他必定无法躲闪。

原来翁伶伶果然末死,但心脉若断若续,气息亦在似有似无之间,翁天杰不假思索,双掌急忙按住她天地一蓁,气血交流的两处大­茓­,希望以自己数十年­性­命兼修的内家真力,来挽回他孙女的­性­命,当下立有两股热流,直逼伶伶的心脉。

山地久已无雨,这寺观年久失修,荒废腐朽,火势一着,立刻便成了燎原之势!

转瞬间已将此大殿燃起,只烧得毕毕剥剥作响,但此殿中三人,却是一个伤重垂死,一个急着施救,无暇他顾,一个­茓­道被点,根本动弹不得,只有眼睁睁望着火势愈来愈大。

夜风渐大,风助火势,一阵阵的风卷,将火苗几乎吹到亚马身上。

亚马只觉得自己有如置身火炉之中,被烤得­唇­­干­舌燥,满头大汗,到后来几乎连汗都被烤­干­!

翁天杰双掌正抵住伶伶要­茓­,更是片刻不能稍懈,只觉火舌一阵阵卷来,但他丝毫也不能妄动。

此刻翁伶伶已渐渐有了呼吸,但是只要他真力一撤,伶伶心脉立断,再也回天乏术!他宁可自己活生生被火烧死,也不能将他孙女­性­命置之不顾,但心头却已不禁觉出死亡的恐惧……

“砰”地一声,一段着火的梁木,跌落在亚马身侧!这股火势立时燃了他座下的锦墩……

又是一段梁木“砰”然断落,击中他面一罂几,杯盘砸碎,粉层四溅!

匆地他左肩“寒泉­茓­”上一阵剧痛,竟是被瓷盘碎片击中,突然间他的左手能动了!

不知这是侥幸凑巧?抑或是苍天的安排?亚马狂喜,挥手臂,连点自己“汽户”“玉堂”“大巨”等­茓­,然后翻身一跃而起。

整个大殿已被烧得摇摇欲倒,亚马立刻下意识地往门外要冲出火场。

但心念一动,立时又煞住脚步,他不能置那翁天杰与伶伶不顾!

他急地转身掠入火焰中,抓起两个尚未被火焰燃着的锦墩,努力扑打翁氏祖孙身旁的火焰!

此时火焰已将整座大殿吞没,片刻之后,正梁一断,巨殿必将塌陷,就再也出不去了,但是他也知道翁天杰此刻动弹不得,亚马宁死也不能让他二人葬身于此,只得努力替他挡开杂物火势,希望能拖一刻是一刻!

四面焦木火焰纷落如雨,亚马咬紧牙关拚力保护,其实他与这翁氏祖孙并无感情渊源,只是他见到别人生命垂危,都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到后来他自己身上已有数处被火灼伤。

翁天杰更是须发枯焦,身上着火,其实他本已可奏功,只因火势太猛,心有数用,一面照顾伶伶伤势,一面耽心火势伤人,一面又在奇怪这少年的侠义与勇气……

突见伶伶缓缓张开了眼睛:“爷爷……”

翁天杰这才吐了口长气。

亚马大喜道:“老前辈好了么?”

哪知翁天杰却已向后倒了下去。他方才失血过多了,此刻又耗尽全身真力,虽已续得伶伶心脉,自己亦已力竭而倒。

大殿正梁已经开始断裂,亚马大惊之下,左手抱起伶伶,右手拽起翁天杰,大喝一声,提气往上一冲。

此时四面尽是断垣烈火,反倒是屋顶有一些已烧塌穿透,亚马提气从破洞中穿­射­而出,只觉肩头一痛,似被一段着火焦木击了一下!

他已无暇他顾,急纵而出,一口气冲到外面,已是狼狈不堪,脚步还是不敢停留,尽最后一点力量,将这翁氏祖孙抱到一个小山坡上,在石上放下了翁伶伶,在石边放下了翁天杰,他自己却扑地倒在地上……

良久良久,亚马方自喘过气来,只觉浑身灼伤之处,俱都发起痛来,肩头一带,更是其痛彻骨。

转目望去,山坡前一片火光冲天,连幢殿宇已陷入一片火海,熊熊烈焰,直冲天际,连天上的云都照得发红了。

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景,当真是九死一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匆听翁天杰一声轻叹,亚马立时翻身坐起,道:“老丈醒了?”

翁天杰大声道:“你说甚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之大。骇人听闻,亚马一怔!翁天杰自己亦颜­色­惨变。

要知他耳力本来异于常人,此刻却听不到别人的话了;他双目已盲,行动对敌,全凭耳力,哪知他方才在惊恐危难之中,竟连耳力也失去……

此刻他心头发寒,再也没有生存的勇气!

亚马也不禁暗叹一声,大声试探道:“在下亚马,老丈听得到么?”

翁天杰黯然点点头,亚马见他并未完全聋了,心中稍存安心,将翁伶伶抱了起来,放入他怀中。

翁天杰轻轻抱住孙女的身子,见她体温、呼吸已渐正常,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只因自己的牺牲,毕竟有了报偿,叹道:“老夫生平未受人点水之恩,想不到……”

亚马道:“这是在下分内之事,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翁天杰道:“你的大恩,怎能不报?你看来也是学武之人,我只有将‘无影剑法’传你,聊为酬报!”

翁天杰的“无影剑”排名在宇内十大高手之内,能得他指点一招半式,就已终生受用不尽,何况要将整套剑法倾囊相授。

这本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好事,谁知亚马却笑道:“老丈此言差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翁天杰道:“甚么话?”

亚马悠然道:“宇内十大高手,亚马尚未排名!”

翁天杰一怔!倏而大笑,声震空谷,道:“原来亚马就是你,原来你就是亚马!”

笑声一歇,又道:“亚马尚未排名,是不屑排名?还是没有机会排名?”

亚马笑道:“是排不上名……”

翁天杰道:“老夫又聋又瞎,真力耗尽,血也流尽,已是去死不远,我虽已活够,但却有两件事还放心不下……”

亚马挺胸道:“老丈尽管吩咐,在下当竭力而为!”

翁天杰道:“一是我这孙女年龄尚幼,马上就要变成孤苦伶仃;第二是我一身绝技,未有传人……”

他自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绢册来,道:“老夫临终托孤,她如有幸能长大成人,这套剑法,就代我传她……”

语声未了,山坡上突然如飞一般,掠上一条人影,右手一剑自翁天杰前胸刺入,左手已一把夺去了那本绢册!

夜­色­之中,只见他锦衣华服,银白耀眼,正是那死里逃生的“粉侯”花飞!

原来他方才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实已被吓破了胆,逃到这山坡上竟失足跌入茅草丛中,双腿酸软发抖,就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了……

幸好这是一道横沟,荒草如林,他倒在里面,倒也十分安全隐秘,便索­性­不再爬出,躺在里面休息,争取机会,恢复体力。

他惊累交集之下,不觉就此睡去,突闻大声喝叱叫嚣之声,才将他惊醒。

要知两人说话,只要其中一人耳力不佳,话声必定特别大。

亚马生怕翁天杰听不清楚,自是放声而言,翁天杰自己耳力退化,说话也是大声呼喊,两人虽是侃侃而谈,旁人听来却似在相互叱骂一般。

花飞就是这样被惊醒,将他二人的对话全听在耳里,心中不觉大喜,自己对自己说道:“花飞呀花飞,你苦等十六年,仇未报成,几乎丧命,如命大天赐这绝佳机会,翁天杰已是油枯灯尽,亚马那厮亦已­精­疲力竭,毫不足畏,你只要抢到那本绢册,何患剑法无成?宇内称雄?”

他心中虽还有些胆战,但终也禁不住那绝世剑法的诱惑,一咬牙根,便纵身跃了出去。

他全力一剑,直刺入心,翁天杰惨呼一声,翻身跌倒,亚马大喝一声跃起,花飞心里终是胆寒,右手一拔,哪知长剑已嵌入翁天杰的胸骨之中,仓卒竟拔不出来。

花飞满手冷汗,索­性­连剑也不要了,跃身而逃。

他这一拔之力,已将翁天杰的身子带得向前仆倒!

一柄锋利无比的“紫霜剑”就因此被体重压得前胸透后背,露出长长的一截青锋……

花飞跃身而起,迎面亚马欲裂皆睚,深恨此人豺狼兽心,绝对饶他不得,双掌齐出,全力一搏!

花飞哪里承受得了这样硬拚之力,机巧地扭身闪躲“懒驴打滚”后退飞跃!

谁知他虽已仓卒躲过亚马的全力一击,却在贴地后窜之时,忘了那柄露出在翁天杰背部的锋利剑刀!

“唰”地一声,花飞竟被利刃从背脊到下腰,深深地被剖成两半!

天网恢恢,天道好还……

花飞心狠手辣不计代价地报了仇,最后却死在自己的利剑之下……

如果他不贪这绢册上的绝世武功,他会不会把命也赔上?

晨星寥落。

大地已开始弥漫起凄迷的白雾,氤氲在暗淡的山林间。

遥远处传来一声声牧童短笛“日出而作”大地的生命又要开始。

而一些可怜的,或可悲的生命,才刚刚结束。

亚马以那柄“紫霜剑”在这块巨石的两边,各挖了一个浅坑,一边葬下了“一代剑雄”翁天杰,另一边埋下了­奸­狠而可怜的“粉侯”花飞!

这两个人的恩怨仇恨,究竟化解了没有?

这两个人的命运如此可怜,结局却又是如此可悲。

这种可悲的结局,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愚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武林人物”的人生?

他们的愚蠢,却留下一个可怜的翁伶伶……

一夜的风寒露重,翁伶伶昏迷中高烧炙手,情况极险。

亚马用布包好那柄“紫霜剑”贴身藏好那绢册剑谱,抱起伶伶觅路下山。

原野已见农村,炊烟袅袅,农民生活都是绝早即起,已经有些荷着农具,走向田间。

亚马不顾惊世骇俗,抱着伶伶,展开身法,去势如箭,往昨日那城镇急奔而去。

谁说“有钱好办事”?在这穷乡僻壤,你就算有十担金珠也买不到一匹快马,幸好亚马的两条腿比快马还要快。半个时辰不到,就已经奔进城内。

城里人生活与乡下就截然不同,此刻已经日上三竿,大多数的人家与店铺,竟然都还未开门营业,尤其是这家源记骡马号。

骡马号的伙计,总好像多多少少也被传染了一点骡子脾气,所以亚马虽然已经拍门拍得手都痛了,他还是在那里嘟哝着慢慢爬起身来。

亚马在外面叫道:“我再拍三下,你如不开门我就自己撞进来!”

见他的鬼,这里的骡子、驴子、马!都是些力大无穷的家伙,所以他们的门板特别厚。

驴、马都撞不开,何况是人……

突然门板“砰”地一声,就被撞破一个大洞,一个年轻小伙子抱着一个生病的小姑娘,就这样由木屑纷飞的破门口,走了进来。

骡子脾气又臭又硬,赶着不走,拉着倒退,所以这个样子并不太友善的伙计迎了上来,板着脸道:“客官大清早是想来挑马?还是想来挑衅?”

奇怪的是骡马行的伙计,看来总不像做其他生意的那些人那么和气,幸好亚马无论对人、对马,还是对驴、对骡,都有他的办法。

他的办法就是立刻塞上一锭大号的银子!

这绝对是个走遍天下都行得通的办法。

所以亚马不但立刻就得到一匹好马,他也换了一套­干­净衣服,也吃了一顿热腾腾的早餐,然后他就抱了翁伶伶上了马,开始赶路。

又赶到了那个三岔路口,那路旁还是有树,那最大的一棵树下,还是有卖酒的小摊子。

那些卖酒生意的家伙都还在,只是已经没有买酒的人了。

那个白白­嫩­­嫩­的贝心瑜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亚马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他催坐骑继续将车往山坳里赶去……

道路愈来愈崎岖,愈来愈难走……

天­色­仿佛忽然暗了下来,原来他又走入了森林里。

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亮都看不见。

亚马突然发觉他又迷路了,不但找不到那潭泉水,就连那棵最高的树都不见了……

焦急、恐惧,都伴着饥饿一起来了!

翁伶伶的伤势严重,这一路上都是亚马在以自己的内功,强行灌入她的体内,努力接续她的生命,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一样会累的。

现在的亚马就已疲累不堪,却偏偏又迷路了!

明明就是这片林子,怎么会找不到的呢?

就算真的发生甚么事而搬走了,那潭泉水应该还在,那棵大树也应该还在呀?他怎么就偏偏找不到呢?

情急之下,他撮口长啸道:“阿萍!”

一时间声震山野,宿鸟惊飞,拍着翅膀,惊吓而去。

亚马不禁失笑,吓到这些鸟儿是有些抱歉,但是鸟儿却给他一些灵感。

在这浓密的森林里找不到路,难道不能学学鸟儿,到上面去找?

一念及此,亚马长吸一口清气,抱了翁伶伶,纵身而起,藉横枝之力纵上树梢!

果然清寒月­色­下,西北不远处有一株极高之树……

亚马也不再去骑那匹马,就这样抱着伶伶,踏枝越树,施展绝世轻功,往那株大树扑去!

果然是那棵大树,树顶上“爱的窝巢”仍在,只是芳踪已杳。

回首一望,那潭水在月­色­下反映银光,那座被折倒的茅屋亦已重新盖好!

只是漆黑寂静,更闻不到葱花炒蛋的香味……

亚马叹了口气,看来这一趟是白来了。

夜凉如水,何况是这么高的树顶之上,他怀中的翁伶伶呻吟了一声,亚马突然想起不能让她在这高处受到风寒,抱着她踏枝而下,来到茅屋前,用脚一推,门就开了。

亚马在黑暗中仍记得阿萍的卧室位置,抱了伶伶过去,将她放到床上,再点燃油灯。

灯光下,这小女孩容颜惨白,形容枯稿,瘦弱可怜。

这小女孩真是命苦,自幼时双亲就被仇家围攻而亡,跟着这个爷爷,虽然名望极高,却是个生­性­耿介,从不妄取一文的硬汉,是以至落魄。

别的孩子还在赖着爹娘索食讨糖果的时候,她便要跟着落魄老人,流浪江湖。

她大好童年岁月,便是在如此凄凉环境中度过。

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言,她虽然小小年纪,却早已学会了忍受。

凄凉的岁月,养成她一种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大多的忧患,使得她不敢奢求幸福。

她出奇的沉默,醒来后只问了一句:“我爷爷呢?”

亚马不忍将实情告诉她,只说她爷爷过两天就会来的。

翁伶伶又问了一句:“爷爷有没有怪我?”

亚马含着笑摇头,道:“爷爷非但没有怪你,反而赞说伶伶真乖,真是他翁家的好子孙!”

他口里虽这样哄着她,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翁伶伶对于自己的伤势与处境,完全没有提起一字,仿佛只要爷爷没有责怪她,便已心满意足。

自此她再也未发一言,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亚马见她如此,心里既悲哀,又是怜惜,对她自是十分怜惜,暗中发誓无论如何,定要将她的伤势治好。

但是若是饿着肚子,是无论如何治不好这孩子伤势的,所以又站起身来,打算到厨房去看看……

突然他听到外面似有异声,似有怪事,就忍不住推门。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也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那位阿萍姑娘正坐在月光下的庭院里,静静地梳著头。

少女们谁不爱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来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的事。

但这阿萍姑娘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她将自己的头拿了下来梳。

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梳著。

月光照著她苍白的脸。

头在桌上,人没有头,手更苍白。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