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神会”的要义——须得以我之神去契合那对象的“神”,二者交会,方生出画面上的生命精神,活脱脱地,那画要“站”起来,要“行动”,要和你“对面”对话!
这是中华画学(当然也是美学)的一大特点,民族艺术的最高造诣。
宝钗赞了画,也就赞了人:那风前之影,腕底之香,全都“活”起来了!
宝钗从这些诗,以此取胜,也不要忽视了末收尾一联。她说,画者如此高超的技艺,把掬花画得如此活脱生动,简直就如同那东篱下的真花一样,直想伸手去折采一枝!知道这是做不到,那么你只能把“她”(画幅)贴在屏风上,只能观赏。
那么,什么时节最需张贴屏壁呢?答曰:重阳。
这可是个大节目。就是说:日后宝、湘忽又重聚,也就是在重阳佳节这个美好时候。
这是作诗吗?这是伏笔——“预言”,是曹雪芹独创特擅的一种奇迹般的“叙事笔法”!
这还能沿用一个“叙事”的叙写吗?这能归入西方所倡立的“叙事学”吗?因我学识浅陋,只能想到而不能回答,记在此处,以待专家解说。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菊谱——湘史(三)
咏了,画了,本已无可再有新目可题了,就在此际,却又出来一个“问”者,此人问者明写的是黛玉,自然还是暗里有个宝玉在。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所问何事?总括曰“秋情”,此秋情是情,亦即上一首中的“秋心”。此情此心,十分难诉难宣,故为“众莫知”,真解人极罕也。
以下连发五问——
“傲世”是诗之胆、书之魂,在湘云自咏中已然一见再见,不想如今林姑娘又一次大笔书写,真是无限深情,异常赏叹!但焦点又不单单如此——这儿重点转移到“偕谁隐”三字上来了!实在是到了“图穷匕首见”的地步了(此借用,莫生误会,是说这必须揭出而无可回避之余地了)。
答案已在“霜清纸帐来新梦”一句中。
试问:湘云日后是与谁相“偕”而“隐”居于京西郊甸呢?偕,正是“白首双星”,所谓“白头偕老”,而“隐”者不可能再指弃家为僧之义了,那是另一回事,在此之前。只要一想在实际中的雪芹与脂砚,同隐西山,山村幽僻,人踪罕到,与世无缘——不就恍然于书里书外的双层双关的诗意了吗?
以下易懂,不待烦词。
现在一个重要的问题又落到了末联两句上:这分明反映出,被宝钗讥为“话多”的湘云,当年大说大笑的人,落难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不言不笑”者,这是一种“消极反抗”,让那坏人无法可想,徒唤奈何。
在讲海棠诗时,我曾说“不语婷婷日不昏”是十分令人注意的要紧之句,至此可以合看。
我们发现,黛玉在《咏菊》诗中重了一个“自”字;在《问》这儿又重了“世”字、“何”字。在七律中这是太疏忽了,黛玉之才,岂无匡救之计?大概是情到至处,就不遑计较了吧?我曾想,“绕篱欹石自沉音”的“自”,也许还可以解为“日”的讹字(所谓“昏晓侵”也);但这“傲世”、“举世”,不大好避复了,因为“傲世”三次出现,是眼目,不可改(如“傲俗”,不太通了)。“何寂寞”,也无另字可易——因为必须是问句方可。同理,“何妨”若改“无妨”,也不成问句,就成了难题。
黛玉作了三首诗,以这篇为最可寻味——她以“相思”二字来“许”给湘云,尤为出人意表的坦率之句,不易得也。
菊谱——湘史(四)
黛玉作《问菊》已奇,又有探春认上了《簪菊》一题,尤奇中出奇。黛问:“一样开花为底迟?”可知湘云是末后“开花”,是在“春风桃李未淹留”之后,这已明确无疑——至于黛玉自己,根本就没有“开花”这一格局,她是“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东风怨未开”,这也最是清楚不过了。湘云之“开”迟,自然内情尚在后半部书方才透露根由,黛玉之问,虽非自叹,却也正合乎她的心情口吻。她根本也谈不到“偕谁隐”的问题,这就是湘黛有合有分的妙谛了。
簪 菊
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傍。
探春一落笔,另是一番神情心绪:她点出“无事忙”的“日日忙”来,忙到此时,已有花可折。怎么叫“折来休认镜中妆”?这句有点儿奇。原来是说:宝玉折菊是自簪于头上,不要认为这是闺秀之对镜添妆!——说女儿对镜簪花,是自审己美,而这个人却是“长安公子”、“彭泽先生”。公子之簪花,岂为添“美”?是爱花惜花的一种“方式”——与“供”正可合看。至于一个“须眉浊物”头上戴满了花,其形可笑——正是狂形傲骨,全不“在乎”旁人的“批评”!
这是谁?除了“怡红公子”,还有哪个“彭泽先生”?假若不懂这么一点意思,那就怪了:一群女伴,如何能用上男人的典故?
——还怕不够,所以又用“短鬓”、用“葛巾”?扣定了男子之事,悉难移换。三径之露,九秋之霜,反复见于句中了,是词汇贫乏吗?须知总是写那清影贫穷的生涯状况,并非陈词滥调。
末联,还是“找补”那个“癖”与“狂”的意义:这是傲世抗俗的表现,是一种“高风亮节”——人品、花品,到此合而为一!
这种狂形傲气、高风亮节,俗人却最看不上的,有议论,有诬陷,有讥嘲,有诋毁。流言蜚语,难听的话,不一而足——那簪花的公子呢?旁若无人,“白眼”也“斜”不到他们——一群小人在路旁拍手笑骂——一个“凭”字,将他们的“重量”都“称”出来了。
这在书里是宝玉,然而映照在“书外”,不正是雪芹在西山与脂砚“偕隐”的生动实况吗!
菊谱——湘史(五)
黛玉总是跟在湘云之后(正如《供》后即跟《咏》),不萌退让。她这《菊梦》,便又是“力敌”《菊影》之佳作。
菊 影
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山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 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影,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革寒烟无限情。
梦在湘云,是不易写的。首句下一“酬”字,暗对当年的“香梦沉酣”之意。次句明出“云”“月”,所暗“云自飘飘月自明”,一个“自”字,表明宾主之际,果然后来独有麝月在旁,令她对景伤情(脂批)。
开端即佳,颔联又现精神。
菊之入梦,非同庄子之“化蝶”也——也有暗里对咏宝玉的一层妙义:他于妻亡之后,不是“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却是与湘云同寻旧盟。
这个“盟”,是“忆旧”之前盟,重要无比!
有人总以为“俺只念木石前盟”是指宝黛,就是不悟这个“忆旧还寻”的“陶令”之“盟”。陶令是谁?请读者细思。
颈联正面写“梦”:依依随雁,相隔之远与相念之切也。故故恼蛩,抱恨于“拨乱”者也。惊回梦醒,更添一腔幽绪而无可共语者。入目者只有一片衰草寒烟,此非秦学士伤别之“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乎!
此情无限——前盟尚待良践也。何等明白,何等真切。此或黛玉所以体贴湘云之真心耳。湘、黛所以方能中秋联句,而无复他人。
——都咏完了,似已无句可续,忽然三姑娘蓄势而发,岂是“强弩之末”,直同“饮羽之弓”,竟又贡出这《残菊》一篇压卷收功。
残 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馀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这首诗并无难懂字句。可注目者:凸出“金”字,“翠”字,“月”字,“云”字,总是双关隐寓,笔无虚下——如以陈词俗套视之,则失雪芹之才调千里预伏矣。
半床落月,相思弥切,万里寒云,睽隔之遥也。“雁阵惊寒”,是用王勃《滕王阁序》,皆一代奇才而声动古今也。
奇!三姑娘此时又说:暂时分手,明秋再会!是溯前情,逆笔追写?还是宝、湘二人的离而聚、合而分,不止一次?
这个大关目,专家们可曾言及?
总揽纵观,几个要点综叙如下——
一、“槛外”,与宝玉乞梅之“为乞霜娥槛外梅”义同,则宝、湘重会,应在尼庵——或妙玉居地。
二、屡言“归雁”,是湘云落难,流落江南之证。
三、“经雨活”,宝玉访得湘云,已因折磨奄奄一息。
四、“暗香”,又借“梅”同喻——表明与“流影”相连。
五、“休踏碎”,“认朦胧”,是湘云于难中已形容毁瘁,几乎难以辨认。
六、“不语”,“无谈者”,上文已说过。
七、宝、湘重会,贫甚而又狂甚,其傲世之态,群小皆于“路旁”笑骂之——“转眼乞丐人皆谤”也,字字呼应。
八、桃李早期,旧盟不渝,百计万难,而后终践此“前盟”,方是一部书之大旨总纲也。
此外,还应勿忘:《菊影》之“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是中华文艺美学之魂。顾虎头之“传神写照”论,全在此联包尽。作画题诗,总在此中悟彻。“谨毛谨微”者所不能知也。
菊谱——湘史(六)
将十二首“菊谱”大致讲毕,却还须在收束前补说一点颇为耐人寻味的新关目,这就是“雁”与菊的微妙之关系。
雁在十二首中出现了几次?《忆菊》中先就标出一个“念念心随归雁远”。以下宝、湘二人皆不涉及此禽。等到黛玉《问菊》,便又提出“雁归蛩病可相思”之问句。相接下去的《菊影》是湘云自咏,又不及雁一字。可是再下黛玉《菊梦》即又高吟“睡去依依随雁影”,而紧接的探春之《残菊》也写出了“万里寒云雁阵迟”。
这么一列举,事情就很有趣味了。按下这个,再看看湘云自设的酒令——难倒众人的“一句古文,一句古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 “请君入瓮”之后,她即完了令。下该宝玉,宝玉说不出,却由黛玉代作,其全文云:
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
却是一只“折足雁”,叫得人“九肠”。
——这是鸿雁来宾。
这可就妙入纤毫了!这个“奇”令,实由宝、湘二人而设,黛玉是个“代言人”,一如“掬花诗”。湘云自己“入瓮”之词是以大江风浪为主题——她“醉卧”中又作了一首,则以“醉酒”为主题;而黛玉代宝玉所完之令的主题却偏偏是鸿雁。此为何故?懂了雪芹笔端“狡狯”、文无虚设的独特手法之后,便悟知其中满是一大篇奥秘文章了。
我先请读者答我一问:这雁,它与掬花何涉?它在宝玉生辰这一天,欢欣热烈之中吃酒,却行出了风波险恶、孤雁哀鸣的酒令,此又何也?答得出,那好极了。答不出,只得且听拙意讲解一番。
原来,在这个特定场合上说,菊和雁都是湘云的象征,都有菊实而雁虚之分:所谓“实”者,指的是菊在咏题“目前”;所谓“虚”者,乃是“意中”所想。如《对菊》、《供菊》、《簪菊》等诗中只有菊,而《忆菊》、《问菊》、《梦菊》等诗之中,出现了雁的意象。这一点至为清楚。菊是暗寓宝、湘二人当下重逢,而雁是二人尚在离散睽违的境地中——雁有往来的行止,又有传书寄信的寓意。如李易安的词云:“云中谁寄锦书来(疑为求或逑之误),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也。故此,菊为实像,“植物”也;雁乃虚像,“动物”也。配搭匀称,合而见意。
此为第三十八回,到了第六十二回,黛玉代宝玉的一个酒令,方将鸿雁这个大主题“托”向“台”前,让大家看清:这个“孤鹜”,这个“折足雁”,就是日后遭难流离的湘云!这个流离失群的“孤鹜”,最后终于“还原”,成为“鸿雁来宾”了!
所以说这十二首“菊谱”,实即暗咏一部“湘史”。
附注一笔:鹜,俗名野鸭,也能飞,亦雁类,故可借称。又有“鸿鹄”一词,表志趣高远者,是大雁与天鹅的合词——说到这里,我方郑重提请读者诸君注意:这“孤鹜”,这“雁”,就是批书的“脂砚”的谐音双关妙词。
至于“畸笏”,畸即孤零之义,而“笏”是借音——据古书《集韵》,笏,“文拂切”即今之拼音法,音“勿”。常识皆知:北音勿、鹜是不分的。脂砚、畸笏,皆一人化名,原本一义而生。行文至此,不禁欣慨交并。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我提出了“脂砚”即“湘云”说,赞同者与异议者各有“营垒”。脂、畸是一是二,也纷纭不已。如今谨致下愚之区区,再贡新证——新的证据证明拙说的建立,是可以从多个方面、层次来悟知领会的。
如今再看第七回众人放风筝,主角宝玉放的是美人——单单表明是“林大娘”送的,一个大鱼已让晴雯放走了;一个螃蟹给了贾环;而这个美人是给黛玉所放的那个美人当作伴的!这暗示晴、黛二人夭亡。晴雯正是林之孝家买的小丫头送与老太太使唤的,一丝不差。那么宝钗放的又是什么呢?是“一连七个大雁”!好了,十二首《掬花诗》,开头的《忆菊》就是宝钗之作。可知她是宝玉的“代言人”(相对的是黛为湘之“代言”者)。她先已写出了“念念心随归雁远”了,所以这一列大雁,也正就是湘云的“幻影”了。
妙在到了这一回,宝钗又替宝玉作了另一个放风筝者,正如黛玉是替宝玉说大雁酒令的人!其文笔之变幻巧妙处却不失其艺术章法本意,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所以得“奇书”之名,岂为虚冒哉。
在一部“湘史”中,湘云曾流落江南,成“风急江天过雁哀”之一个失群孤雁,至此大明大白了。
最后,有读者会问:掬花诗一个专回安在此处是何用意,要讲什么?
我们已一再交流过:《掬花诗》与《海棠诗》一样,都是为了喻写湘云的品貌、才情、命运而专题特写的——这就又牵动了全部《石头记》的总布局、大纲领。所以,对这十二首掬花专题,还需再加深细赏析,断乎不可像西方读者那样认为诗后又诗,没完没了,让人“倦厌”!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还泪的史湘云
两个力证,一个楝亭诗咏樱桃的“瑛盘托出绛宫珠”,一个雪芹笔下牙牌令的九点满红的“樱桃为九熟”(《在苏本》有“为”字,方成句法),可见,第一层“绛宫珠”是指樱桃;第二层,谁可比樱桃呢?只有湘云的牙牌令才是九点满红、樱桃九熟。这就无可移易地证定了所谓“绛珠仙子”是史湘云,并非林黛玉。
史湘云处处与绛相关,林黛玉与红无涉。蕉棠两植、红香绿玉、怡红快绿、红香圃、绛芸轩、绛洞花王……我已举过多少遍了,莫嫌絮烦,因为这是书中眼目,时刻不能忘记或弄糊涂——而林黛玉是“绿”的“代表”,连茶烟都是绿的,“个个绿生凉”也。于是有质疑者说道:书里写的分明,还泪的绛珠是爱哭的黛玉,谁见湘云哭过?怎么解说这个大矛盾?
我谨答曰:君特未之思耳。君不见:脂砚第一条批就说:“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常)哭芹,泪亦殆尽!”脂砚即湘云,她还的泪更多更痛,不过是无人体贴领会罢了。
有一次,湘云须回家、恋恋不舍,宝玉送至二门,湘云眼含着泪,回头向他叮嘱……我每读至此,辄为之泫然心动,觉得这比黛玉那天天流的泪要感人得多得多。
诗曰:
都说仙姝是绛珠,到头红袖伴批书。
哭芹泪尽真还泪,岂是文章与画图。
立松轩?鹤?湘云
立松轩,此名见有正书局石印《戚序本》的下函首册第四十一回回前诗下,小字侧书。只此一见,再未复出。
这样就有了不同的解释。比如,有的认为这个八十回旧钞本是两半部拼成的,下函才是立松轩所藏或所评题之本。又有人以为从体例来看,此一署名应只属这首七绝,是此人所作,与他处他文无涉。到底谁之所见较为得实,尚难遽定。
是否还有第三解呢?理应允许试作不同解说,以俟深研细索。
今贡一说于此,也许不为多事。拙意以为:此轩名与鹤相关。因为常见的画幅画题,就有“松鹤延年”一目,画的总是鹤栖于松上,仙禽寿木,相伴不离。如是,“立松”者,应隐有一个“鹤”义在内。
试看宝玉《四时即事》诗之《冬夜》之句有云:“松影一庭唯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盖怡红院有鹤,所以《秋夜》诗又有“苔锁石纹容睡鹤”之景,而宝玉之小厮又有挑云、伴鹤的雅名。凡此,岂虚文乎?
鹤是湘云的象征——在花为棠,在禽为鹤,是以“寒塘渡鹤影”,必出她口;而“鹤势螂形”,又即形容她女扮男装之体态也。推理至此,就又发生一义:立松轩若隐鹤于松,而鹤又象湘,那么所谓“立松轩”者,实乃湘云之别署也。
然而,拙说又早已著明:脂砚即湘云,书中内证甚多,如今同意此说者已日益增添。若如此,“立松轩”实为脂砚之又一署名耳。“立松轩本”即是“脂砚斋初评本”,不无这一可能。原因恐是后来定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就不再题名立松轩了,只是在第四十一回前偶然尚存遗痕未扫而已。
姑妄言之。
诗曰:
松声鹤影一何清,扫却飞尘自剔翎。
也是前缘结三世,一方小砚契芳铭。
“散”与“云散”
《红楼》之“散”,是泛言,“云散”则为专指。“云散”其貌也似泛言,如“风流云散”之语,其实不然。盖第五回同时两见,互参合解,其义遂明——
宝玉入梦,到一“幻境”,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歌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一见也。后聆曲文:“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二见也。这是咏叹湘云的,“云”乃双关之义,隐含专名——则可悟“春梦随云散”者,似泛而实专也。盖“香梦沉酣”的花名酒筹,只属湘云一人,别人无份。
懂了这层微义,即恍然而彻悟:原来“红楼”之“梦”的这个特大的梦字,奥义也在她一人身上。宋词人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怀人之句云:“近时无觅湘云处,不记是行人。楼高望远,应将秦镜,多照施颦。”此例正以云比人,谓其漂泊易散也。“史”——“湘云”,莫非艺术联想在此乎?
“云散高唐”,又一确知此“云”者,巫山神女也——于是立刻又恍然大悟:这“湘云”者,又来自东坡之朝云女史也。
东坡犯了政治罪,一谪再迁,远至极边,望中原如“青山一”,其时无人肯随他受苦,只一朝云至死不肯离去。雪芹其有触于怀乎?
有人必问:既是“云散”了,如何又有什么“宝湘重会”?岂不是全错了?“慰语重阳会有期”,“暂时分手莫相思”,皆掬花诗中十分重要之句也,难道可以视而不见,置而弗论?寒塘鹤影之际,湘云一个石子儿打散了水中月影,那月“粉碎”了,散了——然后散而复聚,几经变化方定。此象征也。
从“掬花诗”看,其散而聚、聚又散,亦非一次。雪芹所历的两次朝局家运的巨变,本来就不是一种“单一直线发展”的那种简单思路者所能理解,他的生活阅历太复杂了,笔下的故事,岂能是“看了上句,就知下句是什么”的那种笔墨可比,勿以俗常之见而论春秋,其可也。
诗曰:
云散花飞痛可知,暂时分手莫相思。
悲欢离合炎凉态,不是寻常“模式”词。
妙玉是“谜”
妙玉其人其事,尚未得到“解读”,姑借“新闻炒作”术语谓之“谜”,亦随俗之道也。
妙玉是为某一势家所逼,因而避难变装——带发修行。她并非看破红尘,了悟人生式的出了家,嫉世愤俗,倒是有的。她信不信佛?还不能武断,书里说她进京是为了寻访观音遗迹。这一特笔值得研究,是访古?还是虔诚供奉慈悲大士?总不敢妄言。
说起这儿,我还真得向熟悉老北京的专家请教,到底这处遗迹究在今日之何处?可惜尚未能答。
如若此语不是雪芹虚设,那就表明妙玉是面冷心热之有情人,异于所谓“槁木死灰”。然而她又大赞范石湖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不又是“看破”与“了悟”了吗?
我的理解却不是那个样子,是她有特指的——指那迫害她的势家,意谓那伙坏人终有末日——这也就与《好了歌》中“古今将相在何方?荒草一堆早没了”同一意义(只敢说“将相”,不能连上“帝王”也)。
她不与园中人来往,却尽知各位小姐的情况和禀性,似乎连老太太不吃六安茶,她也早明一切。而且,宝玉是哪天生日?不用再问,早在心里。
她明言贾府使用的饮食餐具都是俗物,不堪入手。她没料到林黛玉竟口尝不出水质的优劣,实为“大俗人”,非与常流有异也。
林姑娘的精神境界到底如何?在妙玉的心目中,评估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了不起。
妙玉能诗而不作,却忍不住代续湘、黛二人中秋夜之联句以迄完篇。她的续诗中一片新曙光的朝气与生机,钟鸣高唱,从头开始。
她的精彩之句——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芳情似出《离骚》:“苟于予情之信芳”)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孤标傲世偕谁隐?
孤独之极,寂寞之极。悲夫!然而,世上有人糟蹋她。
诗曰:
岂为好高人始妒?也非过洁世方嫌。
雪芹当日言犹失,后世常情更待参。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妙玉续诗——新境
黛、湘二人于中秋月夜联句,不止诗句本身之重要,整个夜境亦极独特。由“热闹繁华”写到“凄凉寂寞”,境随句生,句因境变。由“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 谁家不启轩”,一直叙到“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转入凄凉寂寞。再叙到“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时妙玉于山石后转出,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她将二人止住,警示过于悲感,非吉祥之兆——必须由她挽转,即无大妨了。这段话的意思,尤其出人意表。
妙玉自己却取了笔砚纸墨,将黛、湘二人之联句从头写出来,竟又要“续貂”:
香篆锁金鼎,脂冰腻玉盆。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朝光透,晓露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拢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妙玉由“香篆锁金鼎,脂冰腻玉盆”一直续到篇尾,中间叙了经历险境:石奇如神鬼之搏斗,木怪如虎狼之蹲伏——忽然熹光微露,现于楼阁之高层;然后就是“岐熟”其“径”,“泉知”其“源”,继之钟鸣鸡唱——特别引人瞩目的则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以上很像樱桃沟,因那里正有“水源头”的地名)。
奇怪!
振林千树之鸟,何等景象气势,这与“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完全相反——食尽鸟投林的“林”,是说飞散而各投别地之林,义同“树倒猢狲散”而已;而妙玉的新句却不是那种境界,是一片兴盛、生趣盎然的崭新的朝气!
这该怎么解?
书文到此,已是第七十六回了,这联句只黛、湘二主角,连宝钗都摒弃于局外了,堪称“后半部”的一大关钮点。
令人更不易参悟的,紧接下去的就是抄检大观园,群芳凋落、各自寻门的开始,而又明显是与妙诗新境相反的,难道雪芹就会如此自相矛盾吗?
有人以为这是他写作先后相隔甚久,所以设计构思历程中经变化的痕迹。这个解释虽有一些可能,毕竟不能令人满意。
我的想法,较为合理的推断应该是:抄检以及随之而生的种种惨局,正是妙诗中的“石奇”、“木怪”之诸般险境,过此以下,这才又转出一番与前迥异的局面与气氛——这绝不是什么“佳人才子大团圆”,是“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这隐隐遥遥指向了日后宝、湘重会,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即宝、湘二人结局的新境界。
所以,这是“悲欢离合、世态炎凉”的一段故事的曲折过程,“气数”的推迁,而并非写作人才思不谨、造成矛盾的问题。
诗曰:
妙玉难将比妙常,情尼异日事堪伤。
才华仙气知天变,气数阴阳示远方。
过洁世同嫌
雪芹书中投入心血最浓的几位女子,都被伪续书糟蹋苦了。其中尤以妙玉、鸳鸯、湘云、凤姐最为蒙垢衔冤,天理灭尽。如今说说妙姑,发我一段感慨叹恨。
妙玉一名,似乎受到名剧《玉簪记》里尼姑“陈妙常”的“妙”字的影响,但妙常若比妙玉的人品气格,那差得太远了,她们不是一路人物。
在妙玉之前,没有类似相仿之人。另一名剧《思凡》也有年轻貌美的小尼“色空”,她和智能差不多,没有什么“性格”表现,不过是个少女,不甘空门的寂寞,一心去找寻爱情那样罢了。
妙玉之后,方才出现了一个斗姥(dǒu mǔ)宫说法的逸云,是“老残(刘铁云)”的伟大创造,然而显见是妙玉的另一种影子,或者不妨说是“注脚”“发挥”。
但世人不大理会这些。
妙玉是“世同嫌”的不受欢迎者,在书中已有李纨是头一个不喜欢她的人。在今日,作家王蒙也说她“讨厌”,不理解。
多年来,我只知道另一名作家刘心武却对妙玉怀有与众不同的态度与感受心情,十分重视,而投入心力研究。
妙玉被人看成是个“怪物”,所谓“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俗,特指不修道的世俗常人,古语以“道——俗”相为对待,与“庸俗”无涉),就成了妙玉的“世同嫌”的理由。“怪”,也还罢了,还有人认为她是“矫情”、“虚伪”、“装作”。总之,既已不喜,当然“欲加之罪”,就“何患无词”了,夫复何云。
然而,如果你不认为雪芹是个“伪”者,那么请读他对妙玉的一切评论,不知又作何说解?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一首《世难容》曲文,何等斤两!何等感叹!何等敬重而又沉痛!
“太高”,“过洁”,雪芹下笔选字,一丝不苟,俱含深意。
她憎恶“肉食者”——富贵官僚;她看不上俗艳的外表粉饰——全是伪装。她有如兰的“气质”,这是第一要素,才华就是次要义了。她是无瑕可指的洁白美玉。
——这不就与宝玉的思想高度相齐相并吗?
妙玉之脱略世俗“价值观”,似乎是她的灵慧上的高层超越感——她已超越了男女的“性别”畛域,也超越了“出家人”与“在家人”的界限。在这一点上,她高于宝玉一层。
但,当她之世,处她之境,她还只寻到(或“碰上”)了一个宝玉,痛斥“禄蠹”,抗议虚假——所以她对宝玉怀有超越男女僧俗的同道之感,引为知己。
她不避形迹,书红笺而叩芳辰,祝怡红以恒寿——人们就另以眼光看事而纷纷议论、切切私语了。
呜呼,此精神世界之隔级也。这就不再是什么“理论”的、“认识”的等等世俗分区判域了。
“文是庄子的好”,一位大诗人,大艺术家的赏文契意的“尺码”,岂区区风花雪月或巧言令色之流所能领会的。
诗曰:
红楼有四玉:宝、妙、黛、红名。
无人识此义,声声叫“爱情”。
树倒与长棚
“家亡人散各奔腾”,一语点破全书总纲,早见于第五回“梦”中曲文。此后,到第十三回,方见秦可卿又在“梦”中说出“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补注语。再后,到了第二十六回,乃于小红口中再为提醒:“……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
以上是主题正文,至于后文的点染尚多,最显著的如凤姐的“聋子放炮仗——散了”等,不遑细列。
可卿与小红的前呼后应,妙处还在各引了一句俗话,两句话都归到一个“散”字。树倒了,猢狲纷纷散去;长棚里的筵席告终,食客也纷纷离座而各自营生作业了。这种笔墨,又是多么的奇警而又精细。
可卿的话,主调是清醒而沉痛之音。小红则是愤懑牢骚为之声韵。可卿是与凤姐议全族大事,故重在“家亡”。小红只是与同伙小伴女孩儿说心事、发伤怀,故重在“人散”。
但,莫要忘记:“家亡人散”的主要轴心,却仍然是凤姐一人。
由此,方知曲文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话,一向是被人错读了文义。
多数人以为,那是讽喻凤姐的“机诈”、“贪婪”、“精细”……总之是巧于自利而不惜损人的那种人心品质。殊不知,下句紧接的并非这些误会之因由,却是“空费了意()半世心”、“生前心已碎”!这才是她所日夜焦劳甚至病重身亡的真缘故。
凤姐并非“完人”,她的短处、过失,雪芹不曾为之留情,一一曝现于笔下;但她忧愁计虑地维持那将倾的大厦,只有这,才是“心已碎”的正解——放放高利贷,私收几两银子,这能叫“心碎”吗?日夜所思,意切,所为何事?所以一闻可卿“托梦”之言,不禁“心胸大快”!“快”字下得怪,粗心人不明其义,多被妄改,丢失了最要紧的真情,于是凤姐成了“贾氏罪人”、“世上最坏的女人”……
悲夫!
诗曰:
三春将尽早能知,梦里惊人语至奇。
谁料小鬟也不浅,林家红玉解深思。
机关算尽是何因,半世虑最勤。
心已碎时犹戴罪,百年议论楚骚文。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红楼百姓见三周
雪芹运用《百家姓》入书,各有寓义谐音,本非真实,但又各有文心匠意,亦不千篇一律死规矩。我曾试作寻绎,如从“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八家来寻找人物,那么前四姓很容易想起,不消多说;后四姓就算我们周姓居首了,书里有周姓人物吗?
在我记忆中,有三位“周”家人,巧极了,都是女流(还有一位周姓太监,本文暂不涉及)。
第一位是周瑞家的。第二位是周姨娘。第三位是周妈妈。
周瑞家的,为人如何?印象不错。虽说是太太的陪房,未见她倚势欺人。刘姥姥来投奔于她,虽说也有显示自己“身份”的心态,毕竟是一片好心,诚意救助穷人——也许这就是“周济”、“周全”之寓义吧?她送宫花,是偶然差使,规规矩矩,此后也不见什么“张牙舞爪”的行迹——若与邢夫人的陪房相比而观,便更分明了。一句话,是个正派人,不作恶。
正好周姨娘可与赵姨娘比并而观,虽无明文详叙,其人品心田,就高人一等了。
剩下一个周妈妈。周妈妈该是史大姑娘的奶娘,应称“嫫嫫”、“嬷嬷”才是。她在八十回书中,仅仅露了一面,就是那回湘云在五月初荣府全家清虚观一番热闹之后,她又突然来了。
这回来,书中写明是周妈妈陪侍的。雪芹对她,也无多少笔墨,仍是一贯的流水行云、轻描淡写的笔致,只叙她在人们问及“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吗”,她才回答了两句话。
“情节”如此简单,内涵可不是那么轻松。
这一问一答之间,透露了湘云的姻缘大事。
结合又一个金麒麟的刚刚出现,以及四个绛纹石戒指的故事,笔笔具有深意在内,岂能泛泛读过?
但稍后湘云长住园内之时,周妈妈是否同来?书文又无明示。在我体会雪芹笔法的特点和规律时,总觉得这位妈妈的作用还很重大,绝非一个可有可无、一笔带过的人物。她应与湘云同灾共难,万苦不辞,直到宝湘重逢再会。她是一个比周瑞家的和周姨娘重要得多的“周济”之人。
雪芹笔下,对嫁了男人的仆妇称谓有分别:“嬷嬷”,“妈妈”,“婆子”,并不等同。赵嬷嬷,赖妈妈,宋妈妈(怡红院中之人),都很不一样。“婆子”之名居最次,如“夏婆子”,恶(wù)之之甚者也。园中管事的婆子,如芳官的干娘,春燕的姨妈(又作“姑妈”),写来都不是令人喜欢的人物。称妈妈,就有敬意、亲切义了。
诗曰:
妈妈一语岂轻呼,自幼相随是共扶。
婆子已遭男臭染,两称未可乱糊涂。
真诚随侍护湘姑,寒热知疼惜幼孤。
打叠衣包来暂住,家中针线费功夫。
“分定”“情悟”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这回书最不易读懂——表面文章,内中涵义,殊费参详。
先举一不好懂的“梦兆”。按字面,当然是做一梦而发生了“兆头”,预卜后来情节事迹。但是所谓“兆”者,只是宝玉梦中喊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而且宝钗一旁听此梦言,“不觉怔了”。
这就大奇。
不以为奇的,是认为“金玉”即指宝玉宝钗之缘,“木石”即指宝、黛之“分(fèn)定”。然而,和尚道士何尝说过“金玉缘”属于宝玉宝钗?书无此文。只有到第八回,二人对看了锁、玉二物,只薛家人扬言是个和尚给的,云云。宝玉之梦若言有所指,只能指这一说法了。这已难以畅解。然后,就出来一个“木石”之说了,请问:这又从何而来?
如谓就指“神瑛”与“绛珠”,这也只有“一僧一道”知之;宝玉从未闻此——他何曾知道己身乃是石变?况且即便知之,不是刚说了“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吗?若同是僧道所示,那又为何忽而不能信,忽而又深信起来?凭你怎么巧讲,也是讲不通的。所以,这儿另有奥秘,不是通常讲的“钗黛争婚”那一套。这神话故事背后另隐一段奇缘,方称“木石”之名——暂且慢表。
如今再说“分定”。
宝玉到梨香院,原想让龄官唱“袅晴丝”(《牡丹亭》杜丽娘的曲词),意外地、也是“破天荒”地遭到了拒绝和不待见。这一冷落使宝玉极度难堪羞愧——及看完了她和贾蔷的那一番情景,方悟人生情缘,不是随便而能有的,是“分定”的。比如,龄官并不爱慕宝玉这个人人歆羡的佳公子,却只恋上一个贾蔷,难分难解,百般“缠陷”一起。
宝玉回院,说了一席话,袭人知道他又从某处“着了魔”,也不再问(一问就“翻”了……)。于此,便发生一个问题:此时此后,在宝玉心中,究竟和谁方是久已“分定”的,而只待一“悟”呢?钗乎?黛乎?他梦里从哪儿得来的“木石”这一“分定”信念的呢?
事情之复杂还不止此,“分定”并不等于洞房花烛,白头偕老。这是两回事,或可说是两层关系,有分有合。比如龄官与贾蔷,“分定”是明明白白了,但二人日后到底如何了?谁也不知,书中未曾(或尚未及)交待。这儿就又牵连到“假凤虚凰”又一层“分定”了——或者应该在“分定”之外再有一个名词表达了。
只因这样,宝玉在一个特定时期内“悟”到了他与黛玉的“分定”,其实这是个假凤虚凰的情缘。他与宝钗的“分定”,自己不知,还在反对。而“金玉”的真义是金麟重现,他也不“悟”,那方是真的“分定”,真的“金玉”姻缘。
所以,当事“局内”人有悟有不悟,有知有不知,有先后变化,有旁溢与回归——构成了他和她们的命运悲剧——不是近乎希腊的悲剧ragedy),也不与莎士比亚相类。
从大章法看,从第二十八回起到第三十六回是一大段落,是一个层次、格局,在此格局内,写黛、写钗,是“明面”的,而“底面”总有一个湘云在,却不易察悟。
过此以后,从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起,将格局推向一个崭新的层次,将湘云逐步推向“前台”,她的节目与主角性质,才越来越明显——然而只因伪续书的影响牢笼了大多数读者,对此总是看它不清,总以为湘云是个配角,是个副角,可有可无,不关重要。若一讲湘云,反而以为是“喧宾”了。
真正的悲剧绝不是一个阴谋诡计破坏了“美满姻缘”;悲剧的深度在于:黛玉这个当事人尚在梦想、希望、缠绵、忧虑中,却早已有一个“分定”在“播弄”她了。宝钗也是被播弄者,因为她本人并不晓得金锁是家里人伪造的,她是无辜受枉者,遭到了轻薄者的猜忌与讥嘲。黛玉则自以为若与宝钗无争,即可心安。殊不知宝钗与她同属“分定”以外之人,而那不争不嫉、光风霁月、从不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湘云,却是真正的“分定”者。
“分定”一脉,从海棠诗发展到掬花诗,再到咏雪——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这才一个巧笔泄露了“玄机”,由李婶娘之口中说出了挂玉的哥儿与带麟的姐儿是一对——黛玉则只知讥笑,他(她)们是“一群花子”!仍然被“分定”播弄着。我们同情、悲悯黛玉,但绝对不是凤姐、袭人、宝钗“一党”坏人蒙蔽了她——更不是湘云后来“夺”了她的“宠”,这一大套俗念陋见,与雪芹的思想感情毫无干涉,寻索原著,是为了复芹本原;而为了复原,又必须彻底澄清伪续那些任意糟蹋雪芹原著的胡言乱语。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三名一人?九谜一底
《红楼梦》中一人而多名者,不止一例,如英莲、香菱、秋菱;如蕙香、佳蕙、四儿;如芳官、金星玻璃、耶律雄奴,皆三名一人者也。至于一人二名者,例也不少,如茗烟、焙茗;如琪(棋)官、蒋玉菡;如多姑娘、灯姑娘皆其例也。但还有三名一人另一例,我以为即媚人、可人、可卿。这一想法,得自友人梁归智教授的《独上红楼》与《石头记探佚》中论“媚人、可人”,然后加上刘心武先生论“秦学”给我的启示。
梁先生指出:第五回当宝玉到秦氏房中去午歇时,外面伺候的丫鬟有四人: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可是这个媚人经此一提之后,永远未见再现,而到第四十六回鸳鸯追忆昔年她们同辈丫鬟有袭人、琥珀、素云和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儿,去了的茜雪……当中有一个“死了的‘可人’”,却并无“媚人”之名,所以梁先生认为“媚人”、“可人”本为一人两名,且影射秦可卿也。
所以,我认为梁先生的见解大有道理。可是直到我再看见刘先生对可卿的见解,我方才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原来,媚人、可人、可卿也是一人三名,是更为奇特的艺术手法。
关于秦可卿的问题,近年来大家评论、争议文章甚多,反对、质疑刘说者占了绝大比例,而我却从一开始就表示刘说有其重大的合理内质,不可掉以轻心,把正当的探佚学误指为“老式的索隐派”。第七回“送宫花”之标题诗后两句云:“相逢若问名和氏,家住江南姓本秦。”我初读时,便很纳闷,十二支宫花分送诸钗,为何“结|茓”却落在秦可卿这个人物身上?我对刘心武先生的新见解——“秦学”特为注意,并认为是一个具有突破性的红学进程之信号。其原因正由于我早先所不能自解的疑难问题,他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以上是讲“一人三名”的这个方面,以下是讲“九谜一底”的问题。
第一谜:秦可卿是书中未经表明年龄的一个特例。她的辈分虽低,是贾母的重孙媳妇,但其年龄不会比平儿、袭人、鸳鸯等更小。而她却有两名丫鬟,名字都带“珠”字——宝珠、瑞珠。要知道在贾府那样的诗礼簪缨氏族之家里,她的丫鬟是不可能用“珠”字起名字的,因为宝玉的哥哥叫贾珠,应是秦可卿的大伯父的名讳。这怎么解?此第一谜。
第二谜:老太太共有几房重孙媳,书中未有明文。明文却写可卿是老太太所最为喜爱称赞的;然而书中又并未有特写可卿与老太太会面、礼数的任何场面。然则可卿必另有为老太太所重视的一层世所未知的情由。此理由为何?此第二谜也。
第三谜:世人皆知曹雪芹原稿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回回目,后却删去,因此论者皆言可卿与贾珍有暧昧关系,被丫鬟撞见,自缢于天香楼上。我早年对此一说也是相信的,但信中又有二疑:第一,如果可卿贾珍是那样的关系,则尤氏对可卿该是怎样一种态度,不问可知。奇怪的是,当璜大奶奶替金寡妇到宁府去质问尤氏时,尤氏对她诉说可卿病状而无良医可求的万分焦虑心情活现于纸上,略无半缕一丝的妒恶情绪。我每读至此,便十分感动。此又何解?此第三谜也。
第四谜:接上而言,如果可卿与贾珍真个是因“淫”而自尽于一处楼阁之上,那么,雪芹是写小说,可以给此楼取上一个另外的名字,而他偏偏用了“天香”二字。须知,“天香”二字品格最高,古诗云:“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我们已然知道曹雪芹家就有一处“芷园”,园中有一个“悬香阁”。又,我曾考明康熙与大画家禹之鼎曾绘《天香满院图》,恰好如今恭王府里还有保留一处完好的慎郡王(即小说中的北静王原型)所书“天香庭院”和匾额珍贵文物。试问:曹雪芹却把秦可卿自尽之楼取此二字为名,此又何义?此第四谜也。
第五谜:小说回目有“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八个大字,也是人人皆知。我倒想问一句:这话通吗?所谓封龙禁尉的是贾蓉,怎么说成是秦可卿?若说所封的是龙禁尉夫人,那根本不成一句官话。因为历史制度上绝不存在这样的怪话。再说,官职荣誉素来有“生封死赠”之语。秦可卿已死,如有职级可言,那也只能说是“死赠”,而不能说“死封”。曹雪芹大才、奇才,难道连这样一个大俗话也不记得吗?但他偏偏大书“死封龙禁尉”,此又何理?此第五谜也。
第六谜:其实,若是真想写一句通顺明白的回目,不是毫无办法,比如,完全可以写作:“秦可卿死赠贾恭人。”那就是说,因为贾蓉充当了龙禁尉,秦可卿就可以成为贾氏门中这一位恭人品级。然而,放着比较通顺明白的回目不用,偏偏写出那样一句大为不通的怪话,我们能够相信这是毫无另外缘故的吗?此第六谜也。
第七谜:秦可卿既亡,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不但个人先来祭吊,随后又鸣锣打伞,乘轿而亲来上祭。这是以官家身份特来“表态”。此点刘心武先生和另外专家学者都曾指明。当他询知贾珍之意要为贾蓉捐官时,他立即说明:三百名龙禁尉中还剩了一个缺,便命快写一个履历来,说是要去找“户部堂官”老赵,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我不禁要问,所谓“龙禁尉”云云,乃是宫中武职,怎么补缺之事却跑到户部衙门里边去办,岂非奇闻!此又何故?此第七谜也。
第八谜:书至第六十三回后半,写贾敬突然去世,因他承袭宁府官位,故呈报之后,特许王公以下官员祭吊。我又立即大为惊讶震动:贾敬的官比他的孙子贾蓉要高多少倍,而许可吊祭的不能高到王公品级;可是他的孙媳秦可卿却有北静南安、东宁西平四家郡王以及各级高官特来送殡致礼。要问:大清三百年间,哪一朝能有这样的情理?难道曹雪芹的“荒唐言”竟能荒唐到这般地步吗!?假若是那样,《红楼梦》一书大可不写,此皆何故?此第八谜也。
第九谜: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幻境,警幻仙姑对众姊妹说: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已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者。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诡谲,虽聪明灵慧略可玉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道。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yu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这就更奇了!宁、荣二公把他家子孙造就、百年氏族兴亡大事不去请托一位极为重要的后代英才,却来依靠一个辈分最低的秦氏少妇,这是何理?须知仙女“可卿”即警幻之妹,是则宁、荣二公嘱托警幻仙子实即嘱托可卿也。世间哪朝哪代、谁名谁姓曾有如此之奇事?然而这样的奇事就真真地分明出在曹雪芹笔下,难道也是一桩偶然之小事吗?此谜不解,则读《红楼》又有何用?此第九谜也。
——若有人问:你已举了九谜,九谜之外还有吗?答曰:确实还有。不过此时此刻不想列举,以免文章陷于琐碎。所以我觉得在九谜归一皆出一个谜底也就足以成为一个崭新的讨论课题了。
原来《红楼梦》书中说“所隐去的真事”,那情况是异常复杂的,话必须从根本上说起。康熙大帝在他执政的前半期,致力于以武力平定全国各式各样的反抗战争,这一阶段过去后,政局一旦安定,他便立即把精力放在文治教化这一伟大战略上,于是他从康熙三十六年起,六次南巡。南巡之名义是巡视江淮一带水利工程,而实际目标却在统一民心政策这个更重要的点上。当然,同时也就附带着他要乘机亲自视察、观赏江南风物。这是历史上一大创举。这种空前未有的南巡典礼,不管康熙本人如何谨慎、英明、预防各种流弊发生,但是他所经之处地方官民为了预备接驾,那种种的前所未有的活动和花费就必然要超出康熙所能预想预料了。
康熙的南巡,文教方面分两大目标:第一是他本人要供奉皇太后,同时南巡,向天下官民表示以孝治国的精神政策;第二,他特别注意到南京这个地方作为南巡驻跸的核心地点,因为南京本是明代的首都,地势极关重要。那地方隐藏聚集着大量对清代统治怀有不满和反抗心理的老遗民,这一方面的潜在势力绝不轻微于明显的武装反抗力量。所以,曹、李二家所承担的几次接驾、盛典,实质上是一种内涵百般重大而繁忙的政治文化任务。
尤其重要者,南巡跟随皇帝的大量官员、侍卫服役人员中,还有一位最为特殊的人物,就是皇太子胤。他一到江南,他的地位、势派种种需求又与康熙不尽相同。这位年轻的皇太子作威作福,地方大官所做的预备接驾活动稍有不满,他就要严厉惩治,因此甚至要杀掉万民称颂的陈青天——陈鹏年(曹寅叩头流血以救陈鹏年本非是向康熙乞求的事情,而正是太子要杀陈鹏年)。这个太子到了江南寻求各种享乐之外,还要索取美女。太子手下一群专门奉承献媚的人,便偷偷地搜求民间上等美女,奉献于他,却不敢让康熙皇帝知道。在这种行为当中,太子在江南便留下了无法尽晓的私生子女。迨到所生子女若能成活并稍稍长大之后,其父母感到无法处置这样的地位的孩童,又不敢私自留截,便有高明人士献计:把幼童送到南京织造衙门,请织造大人设法安置,以免罪累。而依我拙见,所能推考而悟知书中的秦可卿正是皇太子胤在某次南巡之时私生于彼地的一个女孩,而女家父母感到无可奈何,无法处置,暗地奉送与曹寅衙门之内处收养。
——这个后称秦可卿的女孩外貌内型,聪明伶俐,特为曹寅之妻李氏所喜爱,便和曹寅商议,暂且留在身边抚养长大,再向皇帝报告实情。因她生得“可人意”儿,便顺口取名叫做“可人”。这个“可人”,便正是第四十六回鸳鸯回忆早年共同在贾母跟前当差的那个“已然故去了”的“可人”。
话要简短。太子日后在江南的种种不法行为尽为康熙所知,愤怒异常,要将他废掉(情况复杂异常之至,我在此处不能嗦枝蔓),曹寅便不敢提及此事。及曹寅籍殁,李氏就更无法、也不敢不万分谨慎,便以假名义赏给东府贾珍之孙贾蓉为妻,暂时掩饰世人耳目。这就是书中秦可卿这一神秘人物的真正历史原型和特殊来历。
简单地说,雍正的皇位虽然是从皇子弟兄中谋得的,但他真正的政敌却仍然是废太子胤这一支系。雍正篡位以后做了十年皇帝,渐渐地听从了他第四子弘的谏言,要开始缓和皇族内部激烈争斗,要“和亲睦族”。早年迫害皇族骨肉的残酷行为由此逐步缓和以至停止。政局大势一旦发生了这样重大变化,书中的贾母、贾政、贾珍等人这才商议如何把这二十年来的绝密如实地报告弘,请他从中妥善解决。
雍正此时因政局久定,年事已高,也只悔过去行为过于残忍,便听从了儿子弘的苦口婆心,对废太子的隐藏在内务府人员家中这个私生少女不可再行残酷的对待,反而给以相当的礼数、礼仪——这就是我上面所举九谜而一时难解的根本谜底。
总结几句:“可卿”是“可人”后来的尊敬一层的改称,也就是由丫鬟上升到主子的一个变词,原是一个人物。自从六公都太监公开以官家身份祭奠直到众多王爷级都来路祭,这都非偶然之小事,乃是皇帝内部默许而故意安置摆布的一连串特殊大殡丧礼仪。我这里以最简短的一句话揭出了我上举九谜的一个根本谜底。
还要画蛇添足:聪明的读者读拙文至此都会明白:为何像凤姐梦中嘱托贾氏后人生死大事的惊人预告,不是出于他人而单单出自可卿之口。
二○○六春初稿,十二月定稿于燕郊
[小记]
此文写来十分草率,然又不愿拉得太长过细,就这样把我主要的论点说明一下也就够了。至于我与刘心武先生对于秦可卿的来龙去脉的理解,貌似小异,实乃大同,异是次要的,方是我们在红学研究上的真正因缘和交谊。
水?女儿?红楼智慧
曹雪芹写了一部大书,人们能背诵得几句来?有位朋友幽默而言曰:“我只背得一句:‘女儿是水做的’。”引得在座之人皆哈哈大笑。友人之言是戏语,大家笑笑正好开怀解闷;但曹雪芹的这句“名言”为何脍炙人口?难道就是一个“登徒子”的好色的审美感受?若那样,《红楼梦》“风斯下矣”!
水,是宇宙的精华,世界的宝物,是生命之源头,是智慧之底蕴——当然也就是“美”的显相。没有水,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也根本不会发生。
《红楼梦》是中华文化宝库,是民族哲思慧性的“档记”。读《红楼》,须得懂一点儿文字训诂学。比如,你看到第五回,幻境聆曲,那头一句就是“开辟鸿谁为情种”,这“鸿”是什么?聪明人不待去查字典,立即悟道:在“开天辟地”之前,宇宙即是一片无涯无际、不可思议的“元气”,而这元气之中就包涵着“水分”!
要“证明”吗?证明就是:中华最古先民已悟知,天地以前就得先有水,然后才有万品万物,万象万有。
有佐证吗?有,有,有。君不见我们汉语文早有“混沌”一词?大约中学生能懂吧?混沌,与鸿相去几何?差不太多——妙啊!恰恰又是一个“三点水”偏旁的汉字连绵词!你说妙不妙?
光是赞妙不够,还须动思,还待领会。
就是说,曹雪芹(还有他的令祖父楝亭诗人)早就参透了宇宙人生的根本大道理:“茫茫鸿开,排荡万古愁。”(楝亭诗句)——万古之前,先得有水这才滋生万物,而水的“内涵”已然有了“感情”的“细胞”或“分子”。
那么,为何雪芹又写出一个娲皇来呢?娲皇和水,又有甚干连?
这“干连”太大了!
据《淮南子》所载,女娲所做两大事:一是炼石补天和铺地,二是创造人类——她用的就是以水和泥来“捏小人儿”!古语叫做“抟黄土”,抟者正即以“水和”之文义也。
那么,由此可知女娲是烧制陶器的创始大师,她捏造小陶俑就象征着她是生育之神(我已写过小文专讲此义,今不复述)。既如此,男女两性也是由她创分的——所以曹雪芹的大智慧早已悟知:黄土和水,土是“须眉浊物”,而水是“清净女儿”。
“女儿是水做的”,是古史,是神话,是哲思,是慧眼!
贾宝玉看小丫头,“生得有几分水秀”,怎么叫“水秀”?查《汉语词典》,有这词条吗?
红学专家有谁注解了?愧已不能查证实情。总之,如果把女儿与水的关系简单浅薄地理解为“Se情”范围内的事,那可就太糟糕了。
大观园以水为命脉——沁芳溪“绕堤”柳翠,隔岸花香,全在写了一个“水”景!凤姐说,看着水眼也亮堂;老太太聆笛要隔水传音;湘、黛中秋联句,湘云说:“要是在家里,我早就坐船了!”听听这些具有诗才诗性的女儿们的喜水乐水,知水赏水,先明白曹雪芹的“灵性已通”,就在于“通”了水的灵秀之气性。
诗曰:
红楼文化水居先,秀色灵情气最鲜。
解得鸿原蕴水,深情似水水如天。
写于乙酉三月初四,灯下,88岁生辰
幻境曲文(上)
但尤其要者是内涵多少“隐去”的大惊大险,政治性事变所加于他家的灾难,这些女眷的遭遇经历,又不知是多么可骇可愕,可歌可泣。所以,这组曲文是全书的第一关目,更是“探佚”的源头,如江河之远溯于昆仑,亦所谓“伏线千里”之心胸气概也。
细分起来,这些曲子并非自导自演,单一声口,而是颇有区别。表面像是警幻“提供”给宝玉而“新填”的,实则与她无多交涉。试看,那《引子》是作者雪芹的自诉“独白”。以下两支,也相似,但变形为宝玉的心声了。这也证明,作者即怡红,宝玉即芹圃。然后,如元春、探春之曲,则又变为她们的自白,一如戏文中的代言体(代那角色而发声设语)。这种曲词的特点是语气格外亲切而沉痛,字字出自肺腑胸臆。
再看(听)下去,则又变为“局外人”的旁观、评议、感叹的文体了。如对湘云、妙玉是如此;对迎、惜、纨、凤等也大致类同:既非为“宝玉”自拟或代拟,也异于各角色的独白自诉——这该是警幻之言了吧?当然,实在是作者笔到此时此处,不自禁地“忘”了这个仙境宾主和歌伎的“立足点”,而自己“出面说话”起来了!
在这连头带尾十四支曲中,有易读易解的,不烦多话。有几支是耐人寻索的,也就引发了不同的读法讲法;最重要的就是隐指钗、黛、湘、妙的四人之词,确是很多歧见,各行其“是”,虽说谈不上是什么争论,却也增添了疑难待决的程度。
《枉凝眉》怎么讲?只先说这三个字的曲牌名,就有点儿犹豫了。有人径直地把“凝眉”等同于“颦眉”,是愁眉紧“锁”,是黛玉的“颦颦”的特征——因此这支曲只能是咏叹宝黛“奇缘”,不得别解,云云。
是这么样的吗?
拙见以为,恐怕不然。“凝眉”与“颦眉”不可混为一谈。
“凝眉”是望远驰思之意态,即一心一意地盼望而“凝想”也,即深深怀念而难忘也。这与“愁眉泪眼”是有畛别的,而黛玉只是“眉尖若蹙”,时常“自泪自干”的,这不叫“凝眉”。
“问题”的关键是那么解释的人错把此一“凝眉”者当成了一个“女流之辈”,而不知领会此曲仍是代拟宝玉的心声——凝眉的人,是宝玉,是说他刻骨铭心、日夜怀思牵挂。“一个是枉自嗟呀,一个是空劳牵挂”,最是明白无误。他最忘不掉的是两个人。
有人又说:那结尾说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不是黛玉?还会有第二个?
我答:你忘了,宝玉对“眼前春色梦中人”是“盈盈烛泪因谁泣”——就是拐个“艺术小弯儿”,写他自己的泪。只不过,他的泪不愿当着人的面前而流(可以参看“平儿理妆”,他哭是独自的,是要乘着连袭人也不在屋的那一刻而“痛痛地”滴泪的!读《红楼》需要一点儿悟性)。
其实,脂砚不是也早就说知与我们了吗:“所谓此一书是哭成的!”难道这不是证明?难道只要“哭”就非得是林黛玉不成?
这支曲,易解的是“枉自嗟呀”,是黛,“空劳牵挂”,是湘——因她后来与宝玉远别落于难中,故尔时时念之不能去怀。
又易解的是“水中月”,是黛,证明“冷月寒塘”,中秋月夜她投水而自尽,即“葬花魂”之谓。难解的是“镜中花”如何与湘云关联贴切?
自然,“镜花水月”,是早已有之的成语,雪芹可以巧借分用,求其自然现成;但若说“镜花”之喻毫不贴切所喻之人之事,终为不能惬心而服人。友人刘心武先生主张这曲子是暗指湘、妙二人,与黛无涉。若如此,“水月”应喻观音相,可切妙姑已入佛门;而“镜花”以喻湘之解,与我无异——这又增加了我的自信心。
也许,“机关”是在“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这一联中?“和云伴月不分明”,镜、香可以联喻,而麝月确曾对镜(宝玉为之篦头),因得运用——盖书中写及镜中梳妆的,仅此一例。
总之,曲文中最不易解的首推这支《枉凝眉》,须得上智大慧来指点了。
幻境曲文(下)
曲子《世难容》指的是妙玉,这一点并无难解,难解的是结尾——已经导致了极其不堪的误解,如今又该如何解释?
妙姑是“空谷幽芳”,气如兰蕙。她天生的“孤癖”已使人人称“罕”!好高招妒,过洁致嫌;又骂做官的“肉食者腥膻”,连穿“绫罗”的也贬为“俗艳”——富贵是她最鄙夷而远避不迭的。正因此故,她就“难容”于“俗世”,势必处境危机四伏了。
这一层刚刚说到此处,笔锋一转,却又点到她在青灯古佛前,年华渐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这是作曲填词的叹恨痛惜,很清楚,这是说她不该出家,应该作为一个少女还原为闺秀,不致虚度了似水流年。
这似有深意,不是泛泛之常言。
底下紧接就是“到头来”了:她在风尘不得意中仍然抗直不屈(即是[kāng zàng]的本义)——已是与心愿相背反了;这样白玉无瑕的高人,却好似落入泥淖,与“高洁”(即“心愿”)正相违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何等情况?可就实难臆断而妄言了。
就我此刻的思路来说,却有一个艺术“伏线”在此,值得注意:这种手法乃是雪芹的独创,十分别致而又“有效”,因为他时常使用此法。这就是,贾府败落后,群芳散落,坠溷逐流,无有幸者。妙玉作为府中人,也被当作罪家之女分发到城外的一处尼庵去了。
这座庵,恐怕就是铁槛寺、馒头庵。
书中借邢岫烟之口,交待明白。妙玉为人怪癖,宣称古今好诗只两句,即“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按:此南宋大家范石湖之作也。)她因此并自署为“槛外人”;宝玉乞梅诗也说“不求大士瓶中露,唯乞霜娥槛外梅”,均是重要“信息”。她大约是被遣到了铁槛寺。
——出家人进了另一个尼庵,又有何不好?怎么就是“泥陷”了?讲得通吗?
不要忘了,凤姐“弄权”,犯下罪过,就在此寺此庵。此庵庵主老尼,恐非善类——倘若如此,那就是她这好高而过洁之人,偏偏落入了这个不良的坏庵里。
十分可能的是,老尼逼她“应酬”香客,出卖色相,以骗钱财,她严词正色,不屈于庵主的种种恶毒手段!
我想,这样解那曲文,不敢自言即确,总比有的“红学专家”的污言秽语要强得多吧。
诗曰:
妙姑堪叹更堪伤,尘世难容尚自强。
槛外曾云自为地,岂知槛内恨茫茫。
莫将污秽辱兰芳,九畹仙葩有异香。
风尘谁顾惜,朱楼咫尺聚豺狼。
成窑杯小价惊人,随手嫌他村媪贫。
应是祸端从此起,犀玉斗堕风尘。
曲、细、妙——文心匠意
我看《红楼》,不大留心“故事”,所以时常记错说错;而对雪芹的文心匠意,却特别喜欢探寻玩索,觉得他这支生花之笔确非常流所能“望其项背”。清代知音说他是“活虎生龙笔一支”,是有感受的。因为其笔毫无“板气”,更无“死句”。其灵妙之至,令我倾倒。
今举一例,说说小丫头四儿。
四儿在全书人物中也占有不一般的地位,例如只独她一人四名,绝无仅有。又如她的出场,独与湘云同步。这是我早就留心的。但近日有在学的小友传给我一项新意:有网友解四儿,竟有多层含义——则叹为慧悟,自愧弗如。
先理一理一人四名的异事:
小丫头四儿出场于第二十一回,宝玉问她名字,答云本叫芸香,花大姐姐给改了叫蕙香——宝玉又命改为四儿。这都清楚,可是还有一个“佳蕙”,也是怡红院的丫头。有人以为,这与四儿无关,是另一个人,我觉不然。因为,如佳蕙是另一丫头,本即同在一房,那袭人如何会偏偏将她改名“蕙香”,特意与“佳蕙”相犯,彼此纠混?情理上不会有这样的怪事。
真正的解释是蕙香之又叫佳蕙,正如焙茗之又叫茗烟,主字不变,陪字小换而已。甚至就是,宝玉改了“四儿”之后,过些时又嫌不雅,遂将“蕙香”改为“佳蕙”,也是可能的——书中不作交待,一如也不交待“茗烟”起自何时、薛蟠为何表字“文龙”了,忽又作“文起”?此皆雪芹创稿时未及“统一”之痕迹也。
真正令人深觉可异的是什么?是本名“芸香”,有何不好?为什么非要改“芸”为“蕙”?多此一番曲折,若无深意,难道不嫌笔墨之嗦?
丫鬟侍女,自古名“香”,说书唱戏,已成“通例”:“梅香”一名尤其“通用”,如“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一例,就出现于《红楼》书中。至于《牡丹亭》的《春香闹学》,更不待言。那么,这种例子已然变雅言为俗套了,而这是荣府所不用的(见第二回冷、贾二人对话)。再说,宝玉既自题书室为“绛芸”,莫非是他给取的“芸”字?但这又绝不可能,因为宝玉第一次注意到她,方问何名。可知,此名确是“四儿”入怡红院以前的本名,故带上了“香”字。
但袭人为之改名,却又不是为了避“香”,倒是舍“芸”而取“蕙”。显然,雪芹文心的奥秘,端的在此无疑了。
袭人何以要改?大约这实在是与史大姑娘湘云二字之名太犯讳,叫起来是不礼貌不方便的。我以为我这推断是有道理的。
至于袭人又怎么选上一个“蕙”字?这又大有文章——这“文章”,当然原是雪芹的慧性灵心,借袭人而安排巧妙罢了。
我曾探寻这一灵慧的蛛丝马迹——试看:
当贾政“验收”大观园工程、试宝玉题咏之才那一回,有一清客相公给那株海棠题了“崇光泛影”四字。这四字,博得了宝玉的“例外”的赞赏——他对那些人的陈词滥调都是批驳的,而独于此题给了“喝彩”,这就不等闲了。这引起了我的思索。
我首先想到“崇光泛影”四字是从《楚辞》的“光风转蕙,泛崇兰些”运化而来的。然后,又立即想到:这个赏咏兰蕙的古名句,却被苏东坡“变化”而化成了海棠的典故,即那首七绝: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微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而这首诗则是雪芹多次运用以象征湘云的重要“文字信息”!
这样,海棠诗社、题怡红院五律“红妆夜未眠”,“寿怡红开夜宴”一回中湘云的花名签“只恐夜深花睡去”……一一如珠贯线,联成一个美丽的“诗串”。然而,谁也没料到那个真根源却是蕙之香,蕙之光。
这样,我才开始注意原先“不值一顾”的清客之题蘅芜苑,就有——
三径香风飘玉蕙
一庭明月照金兰
又有“兰风蕙露”的匾词。我不禁恍然大悟:原来这都与湘云是紧紧关合,而并非宝钗的事由。
因此,我又追忆已然写了的一篇小文,提到了宝玉题蘅芜苑的对联:
吟成蔻才犹艳
睡足荼梦亦香
其词义竟全与宝钗的一切“贴不上边儿”,却和湘云十分关合得鲜亮亲切——尤其下句就是“香梦沉酣”的注脚了!
可以说,宝钗是这个苑的过客,居住不久;以后则成为湘云与四儿的真正住所。
——这儿,有了质疑:四儿不是被王夫人撵出园外了吗?如何又会住在“苑”中?
这就是“红楼探佚学”的一段重要情由了。
如今且说,四儿是怡红院的五名被逐丫头中的最重要的一个,非同一般。后文定有新异文情。这五名是良儿、篆儿、茜雪、芳官、四儿。还有红玉,虽非被逐,却是被“挤”离去的,凑成六个人。良、篆属于偷窃行为,当另论。芳官出了家,也暂不表。剩下的就是茜雪与四儿,而茜雪的事由文字极为简略,唯有这个四儿格外不同,她有很多明写的情节,甚至超过了秋纹、碧痕之列。
读她的故事,先就令人奇怪——奇怪的是宝玉从来疼怜女孩儿,她却是在宝玉一肚子没好气、罕有的向袭人等赌气闹别扭之中而遭到无辜的“恶语”相待的一个特例。事情如下——
那时还未住进大观园,湘云不在省亲热闹之中,却于过后,即第二十一回中,才忽然“出场”:丫鬟回报,“史大姑娘来了!”那时,宝、黛还跟随老太太,各住一间屋。湘云来了,当然就与黛玉同席。而宝玉又即在另屋,早晨起来,就可到她们屋中来——不想两位姑娘还未睡醒……话要简洁,这就接叙二人如何起床,如何梳洗,宝玉又如何烦湘云就了她们的洗脸水而不再用香皂,又如何烦湘云为他打辫子……一派“好看煞人”的新样文情,为历来小说所绝未曾有!
可是这就引起了袭人的极大不快——她见宝玉在这屋已全部梳洗完毕,不再回屋理她,必然就是有了“醋意”吧,因此就与宝玉闹起“别扭”来。宝玉这回,也真的生了气。
这日,他一天不出屋,把袭、麝诸人统统赶出去(在外间),自己于屋内发闷——这才逼出“续《庄》”一段妙文。但是他到底还得要茶要水,须唤个小丫头来。
——这下子,如此曲曲折折的异样情文意致,才把“蕙香”引了出来!
宝玉先就看见她生得十分“水秀”。然后书文又特笔交待她聪明伶俐,殷勤承奉宝玉。宝玉这时气未全平,却又忍不住要问这个“水秀”不凡的女儿,叫什么名字。答言:本叫芸香,花大姐姐给改了蕙香。
宝玉听说是袭人的主意,就机借巧,说出了挖苦的隽语:什么兰香蕙气的,正经是“晦气”罢了!哪一个配这些香,没的辱没了好名好姓的!
此时,袭、麝等在外间听了,抿嘴暗笑——宝玉问:你姊妹几个?蕙答四个。又问:你行(háng)第几?蕙答第四。这才让宝玉赌气定出了一个“四儿”。
由此看来,第一就是她和湘云是“同步”出场之人。然后,再到第二十六、二十七两回,又有了她的重要文字。
小红也是第一次因为“巧遇”服侍了宝玉,而受到了大丫鬟晴雯等的猜忌排挤,正自满腔幽怨,恹恹若病,就来了佳蕙共话衷肠,发泄牢骚,鸣其不平,而小红“千里搭长棚”,不久就要离散的预言,打动了佳蕙,为之伤感。这佳蕙当即是宝玉赌气之下说了一个“四儿”的粗陋无趣的名字,以后又为之改换的“雅名”。看来,她与小红投契,另有一番识见志趣。及至从第二十六回过后,便是第二十七回的滴翠亭一回书文的公案了——所以宝钗听见亭内私语的也还就是小红与她无疑。
可见,这个生得“水秀”伶俐的佳蕙或四儿,是个“心里不老实”的多情之女,难怪后来说出了她与宝玉同生日、当有夫妻之分的惊人之语!
只因这句话,她便触怒了王夫人(小丫头等人当笑谈,却传入其耳),在“抄检”之威势下,逐出了园子。
依我“探佚”,她日后得到了小红、贾芸的照顾,及至荣府败落、宝玉遭难,她与小红、茜雪等被挤被逐之三四个不忘旧情的丫鬟,合力救助了宝玉。
尤其重要者:她与宝、湘的重会,更有特殊关系。
以上的思路,最近由白斯木小友告诉我一段信息而得到了新的启示——小友说,他的一位网友赞成“宝湘重会”才是芹书原本的真结局,而“芸香”即“湘云”的谐音倒读,“蕙香”又是“相会”的谐音倒读。加上同生日当为夫妻的话,正预示了宝、湘二人的真正结局。
这项意见很是新奇珍贵。可以追忆:当宝玉生日、群芳祝寿那一天,正是单单由湘云口中说出了平儿、宝琴、岫烟“四个人(当然包括宝玉)对拜一日才罢”的奇语——而这岂不又与“四”字相应?
在我看来,“四儿”之说并非真是她在姊妹四个中居末(行四),这又是雪芹的“笔端狡狯”:是说她乃是怡红院中小丫头被逐的第四名了,而在她之后还有一个柳丫头,名字正叫“五儿”。
柳五儿虽未真进怡红院,但已被宝玉接受了,只等病好就进来——所以王夫人的逐令言辞中果然包括了她。
四儿日后始终与小红未断来往。在八十回后佚稿中还有十分重要的情节,动人的场面。
甲申二月初十写讫
姥姥是作家
姥姥是一流作家。百般文艺,来自民间。
姥姥第一次进府,是为了过冬的难日子将要来临,满怀心事,求见了少奶奶熙凤。求告之际,心头面上都含惭带愧,“哪里还说得上话来”,不但开口表意大难,也不留神说了几句粗鄙欠雅的话,为周瑞家的“提出批评”。可是到她二进荣国府,情形可就不同了。
她此来不再是前时艰难的窘状了,收成不坏,日子好了些,是来答谢感戴之情的,“精神状态”全然各异了,偏偏又投了老太太的缘——极爱听她讲些乡村里的言辞故典,以为向来难得一聆,别饶情趣——于是姥姥满腔的才华,这回方得一展于高贵人家之前。
姥姥在此,虽还不能用笔墨和“电脑”,单凭一份锦心绣口,给府里人等讲出了许多“故事”。
这就是姥姥的创作,也就是一位民间作家的真正“体验生活”的佳作。
然而今日我们有幸得读的却只是她给宝玉讲的那一篇精彩文章。
流行本留下的回目是“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如果你太“老实”,就会信了这话,以为姥姥确是为了讨好宝二爷,就在那里“编造”一气,讲了那位若玉小姐的故事。
若玉——不同版本或作“茗玉”,我想,乡庄里姑娘取名不会这么选字,姥姥本人也不会读它,还是“若”字为对。这个村姑娘,在姥姥口中那么一讲,可就美极了!宝玉只见过一个二丫头,那是为秦可卿送葬时的事了,风格与此迥异。姥姥口中的这位村姑,不是“乱头粗服”之美,而是梳妆考究了,是那地方的灵秀人物。她聪明美丽,却不幸夭折,让人痛惜伤情。
姥姥是为了讨老太太的欢心,如何却偏偏讲这不吉祥的故事?即此可知,并非出于“编造”,有过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这就叫素材嘛。姥姥能“创作”,创作不等于一切虚构,在我们古国传统上,“故事”二字本就是“过去有过的实事”之义,至于要讲得精彩动听,令人神往,这才需要“演义”——如今有个“艺术加工”的名目,殊不知这层道理我们祖辈早就懂得很透,是“不在话下”的文学普通现象。
老太太听了这段故事,是一种心情反应。宝玉听了,则又另有不同的感受和思量。
说宝玉是情痴,由这段故事作了确证。但这痴情痴意又不同于“疯疯傻傻”,他自有自己的哲理和“信仰”。他说:“这种人规矩是不死的!”
读雪芹的书,总要细心体会他内心的思维感悟,得出自己的理念,与世俗“常规”不同。
那句话,说明了什么问题?怎么与俗不同?第一,他指明特定的是“这种人”——就是聪明灵秀的好女儿,认为这乃是“老天生人”的精华所在。
第二,事情有“规矩”。这个词语,大约相当于今人所说的“定律”。
第三,他相信:在这种天地诞生之精华灵秀的生命问题来讲,那是不存在“死亡”消逝的。这种宇宙之“精气”所凝结,是永恒的——形迹没了,精灵长在。那位村姑还在“抽柴”,还在“生活”!
这是宝玉的“迷信”吗?宝玉谤僧骂道,反对烧纸(祭亡),连他母亲也遭他讽刺,说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雪芹把那受尼姑愚弄,正叫做“余信”——即“愚信”,即今所谓“迷信”是也。然而,宝玉相信花有花神,树有灵性,如他对海棠预萎的一番理论,即是良证。
这种道理,不是自相矛盾了,违反科学了吗?
此所谓痴人面前说不得“梦”也。
宝玉命茗烟去寻找那位若玉姑娘的小庙,失败了——读者到此,无不捧腹,嘲笑这个“情哥哥”的傻瓜气。但宝玉并未被茗烟“说服”,仍让他明儿再去,信心是不改的。
这是因为,他有信仰:“这种人规矩是不死的。”
多么崇高、美好的信仰!
倘非如此,那他也就不会是曹雪芹意中笔下所选中的主人公了。
但是,姥姥毕竟也是一位特殊主角,没有姥姥这样的作家,也就激发不出他的痴情和信义了。
诗曰:
情哥面对老村妪,旗鼓相当黠与愚。
试把文心评哲理,人天感慨一长吁。
姥姥的艺术审美
姥姥是个艺术家。她没有受教育培养的机会,比如进“美院”,做专家,她无此分。但她有“艺术眼”,有才华,有体会,有表现能力,又富有幽默感——“风流自赏”也自许,“无入而不自得”,以“随乡入乡”、“遇境安境”为至乐,满足而不妄想,探求而不邪诈。
姥姥两入荣府所得的“印象”与“观感”,与其说是惊羡富丽豪华,不如说是大开审美眼界——书有明文,斑斑可按;也从她眼里写出“势派”和“品级”,毕竟是审美角度的笔墨占了主题。
第一要文佳论便是她对年画上的园子与身临其境的大观园景境的议论。我已有专文讲说了一回,今不必重复了。且看其他——
姥姥第一次见了府里做的小面果子——即今之所谓“点心”。那面果儿极小,是用极精致的木模子扣成的,再加上红色,活像花朵一般。姥姥并不是先想这东西入口是多么好吃,而是满口赞赏它的“艺术性”,说:就是我们村里的手巧的姑娘用剪子铰,也铰不出这么好看的花来!她甚至想到,要讨几个带回去给她们当“花样子”。
在这一方面,凤姐就比黛玉高明,凤姐绝不嘲骂姥姥,以至说出一个“母蝗虫”的刻薄挖苦“形象”的恶语来——无怪乎妙玉就批评黛玉是个“大俗人”。
姥姥到了探春房里,注目的不是什么样的陈设,却只赞叹那Сhā得如“林”的笔筒和摆满大案的十数方宝砚。
姥姥还不能识辨书法,但能看画是没有问题的。她到了惜春屋,听了老太太的“介绍”,喜得说:这样小年纪,又这么能画画儿,别是个神仙托生的吧!姥姥的爱艺术,是打心里发出的喜爱语。
姥姥在审美课题上,并非一味慕富嫌贫,崇华弃朴。她评论那种乌木三镶(银镶的首、中、尾三段)筷子,就说那种考究的富贵用具远不如农家使的竹木筷,又轻便又“伏手”,方便合用。
书中还有一处特笔:开了缀锦阁拿东西,却特意让姥姥上去看看。入阁一望,只见桌、椅、花灯、屏风、扇……各式家具乌压压堆满了一地。姥姥不禁念了几声佛!
是叹富有?怕非如此简单。那些物事制作得精美考究,件件是高级艺术精品。姥姥的赞叹,只会用一个“佛”来表现,何其简捷而虔敬耶!
姥姥完成的牙牌令(详见《红楼夺目红》中《刘姥姥的牙牌令》一文),是一篇最饱满、最完整、最精彩的杰作。这四句话,字字切合牌面的形象想象,切合自己的身份地位,没人教她“音韵学”,她无师自通,合辙押韵,扣题严密。这四句,充分显示了姥姥的口齿铿锵,才华洋溢。这儿再次展示了她的艺术审美天才,非同一般假文士,无丝毫酸腐做作气。
萝卜、蒜、倭瓜,是菜农出身的证明。最有气势气象的,端属“大火烧了毛毛虫”一句,抵得一篇《阿房宫赋》了。大笔如椽,不能及也。
她看花,不仅赏美,还在于爱它结果。春华秋实,天地之经,阴阳之理,岂有他哉。姥姥出来收拾全局,得其人矣。
看来,只说姥姥是作家,不对了。她更是诗人。
诗曰:
花儿落了结倭瓜,是大诗人是作家。
我爱其人与其识,风流坦荡蕴才华。
谁来解这“叙事学”
我常自愧对文学理论知识太贫乏,近世的什么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叙事学、意识流……统统茫然不晓。在《红楼梦》这部名著中,时常想到而无力解答的“叙事”笔法问题,一是为什么史湘云晚至二十回书文过后才突如其来地出现而前边略无半字“伏线”或暗示?二是从第六十三回下半起一直到第六十九回,共计长达六七回之多的书文,只集中在写尤二姐、尤三姐的情节,二人在全书中的地位、分量、重要性、关系性等等方面各如何?别的重要人物哪个占了这么多?而且笔法是“一线直下”,毫无曲折顿挫?写谁曾用此法此笔?
总想找位高明的专家,启我柴塞。
因为还未找到,暂且只能自问自答,于是就将一些想法记下来,以待斧正。
第一问:古今中外,可有一个十分重要人物角色、前无“介绍”,后不“交待”,莫知谁何,来自谁家,是何亲戚,什么相貌,何等衣妆……?忽然就听见“史大姑娘来了!”来了之后,也无“笔法”,只见一切如同“熟人”、“旧识”的一般,就“加入”了“书中”,变为“成员”,又说又笑、又吃又住,又诗又文,请问,你在哪本书里碰到过这样的“文法”呢?简直奇极了。
对于此疑,未遇明教,只得反求诸己。我思索的结果,只有一个:这是雪芹的一种心态的大自由、大真实的表现。湘云的原型是他最深印于心、刻不能忘的亲人,他太熟悉了,以至潜意识中竟以为读者也如此,早就太熟悉了,你只说一句她来了,就足够了——人人都明白是“她”来了!除此之外,没有合乎“文艺原理”、“文法百例”的解释。
这个“她”与书中后半部关系特别紧要,所以落后方才出场——重头戏都排在后面了。
至于尤氏姐妹的集中六七回书,与全书笔法太不谐调,文气语言,又时露草率鄙野之迹,殊不类雪芹的本色,令人生疑。我意,从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全缺来看,这几回恐非出雪芹之手。推其缘由,雪芹对这一大段将已写成的原稿因故失去,或欲弃而不用,而新稿并未补出;及至脂砚助其抄录编整之时,必须设法谋求联缀,始能成书外传,于是只得将这二姐、三姐草草填补空白。但事出仓卒,终未收拾妥恰,留下了这一美中不足的缺憾。
这一大段落,按照拙说,每九回为一“单元”,每单元之收尾一回皆落于重要关目,如“二九”省亲,“三九”葬花,“四九”梦兆,“五九”风雨夕,“六九”祭宗祠,“七九”寿怡红——到“###”这儿就是上述的空、缺、乱、杂的现象出现的所在了,几乎成为全书的“败笔”。尤其是六回书文竟与全书中心人物宝玉全无关涉,其笔之败显矣!细看: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占花名已是预示此聚一罢即到散场了——“开到荼花事了”。而贾琏与二姐调情之前,书文却是黛玉悲吟五美,暗喻散后五个不幸者。二姐、三姐故事冗冗琐琐,好容易交待完结,立刻就接上了桃花社、柳絮词——这方归入咏叹“散场”的大格局,线路甚清。那么,在此二者中间,那二姐、三姐的事,分明与前后全不衔接,是凭空从中硬行“楔”入的!
柳絮词是“散”的更进一层的逼近之笔,疑心它原应是“###”的结尾一回,即第七十二回。“九九”之中,即中秋联句、抄检大观园、晴雯屈死——笔墨愈来愈紧张悲戚了。所以,读诔祭雯之后,再加一倍放笔痛写群芳散尽,一丝也容不得什么“楔入”或什么“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如伪续的“四美钓游鱼”的忍心害理的胡说了。
第七十八回以后,稿又佚去。今之第七十九、八十两回,如同“###”那回一样,也是另手草草补空,强凑“八十”回整数的临时求急之方——然而“九九”这一“单元”的原来布局章法是怎样的,因此也就很难推考而复其旧序。
要想研究雪芹的“叙事学”,务宜先辨真相,庶几可望得其实际而不致离题太远,反乱耳目。
诗曰:
廿回不见有湘云,忽报人来语若闻。
此法从来谁道过,古今中外叹奇文。
叙事如何楔补丁?五美桃花柳絮轻。
不信江郎才气尽,掩书还为玉伤情。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三春何“事业”
《红楼》书到第七十回了,突然由湘云兴起,又创出柳絮填词一个新格局。是点缀时令、敷演篇幅的闲文雅趣吗?这时已不再是那种笔墨了,用意应该深刻重要了。
这回词社参作者计有湘、黛、钗、琴、探、宝六人,颇不冷落。其中探、宝妹兄二人合成了一首,在全书中尤为特例,耐人寻味。自愧读《红楼》也算经历了五六十年了,对这五首词,最感不易理会的就是薛宝琴的《西江月》,也曾反复思绎,终难说个清楚。
近来,承友人刘心武的启示,加上重新考索康熙太子胤这一史迹公案,参互钩稽,恍然有悟,解开了多年的困惑。
还得重录原词——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此词,开头就揭出了一个“皇家级”的奥秘。而且,“汉”与“隋”,是两方的事:一方“零星”衰落了,一方正在“点缀”得热闹。此指谁耶?
“三春事业”,夫事业者,与“春”何涉?春光明媚、万紫千红——如何叫“事业”?
只这一个“词语”,就大有文章了。
经营了“三春”(三年)的事业,终于化为乌有,付与东风吹散了。一觉醒来,惆然只见自身卧于梅下,梦中美人,已渺然无际。(此用《龙城记》赵师雄典故。楝亭诗中亦曾用之。)
这番“事业”一旦失败,于是引生了又一场大悲剧:荣府群芳,家亡人散。
这正所谓“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栊”,她们都散落于不可知之地,不可问之境。就中,柳絮词主倡人湘云抱恨最重——她是书中的“离人”,与宝玉分离得最久、最惨、最牵挂,最不舍——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的重会再逢,忍辱偷生,未忍一死。
薛小妹,也是湘云的又一个“代言人”。
这“事业”,就是书中不能明写、只可暗表的乾隆四年举发的胤长子弘皙谋策推翻乾隆的“大逆案”。弘皙已立了“政府”,“双悬日月照乾坤”了,而不幸失败。这失败,又将雪芹曹家陷入了灭顶的漩涡。
湘云似乎被征选入弘皙“宫”中的秀女,南安老太妃与她的一场谈话有线可循。湘云的牙牌令:“日边红杏倚云栽”,“御园却被鸟衔出”,皆与曾入其“宫”相关。其后弘皙事败,又辗转得人救助,“衔”出了“汉苑”禁地。
诗曰:
索隐原来隐自存,蛛丝马迹有源根。
考文证史殊途径,名目迷人立户门。
索隐专家附会多,翻将已斧自伤柯。
不谙真史误旁罗,笑煞村中老姥呵。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诗两截
一首律诗,八句四联,大章法确有一个普通的规律,即起、承、转,合。“转”,总是落在第三联五六两句法上,正是后半的开头。如此,岂不就是都成“两截”了?又何必再视为新奇?
我意不然:因为“转”似分开了,其实只是一个从另一面说的手法而已,“转”后归“合”,合即虽曰尾部而还顾首端——是即“归一”,并非真“两截”之义也。
本篇所举之例,则与那不同,却是真正的“两截”之作。
我举的就是《甲戌本》卷首一首七律,其诗云: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这种诗风,已是“老妪都解”,岂烦絮絮。如今只说,前半四句是个“梦”“幻”之话头;首出“浮生”,在第四句书方出“梦”字,即暗承李白的“浮生若梦”之意也。四句合一,只是个“梦幻心情”,“色空观念”而已,别无其他可言。
——忽然,下面却出来了“啼痕重”、“抱恨长”!
试问:“啼”者何以泪重?痴者何心恨长?啼哭因悲深而泪多,痴者因恨长而难息。又悲又恨,正与“千般同幻渺” 翻了一个过儿。
即此可见,上半截全是“反”话——也听惯了“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一类的“悟”言,无奈说是说,是“口头禅”;心里却挽转不过来,依然泪重恨长。
不仅如此,还要“勾勒”一笔:怎么一个悲法恨法?——字字是血!十年不悔!
这就明白了。后半才是“正身”,前半是个“反跌”罢了。
是以,似“两截”又实“一体”也。
这首七律,是给书中正文的楔子里的那首“偈”作出注脚——
“满纸荒唐言”,即七律之“后半”也。清清楚楚,丝丝入扣。
“都云作者痴”,可知“情痴”抱恨的人,即是作者。
“谁解其中味”,能解者即是脂砚,是女流。
——即此又确凿可证。
还有良证吗?
《甲戌本》正文刚出“还泪”之说,脂砚即批道:“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余尝哭芹,泪亦待尽……”这是什么话?不就是讲解“谁解其中味”吗?
“还泪”二字方出,她就批示:“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
平儿之言“八下里水落石出了”,诚哉斯言。妙极之!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三两诗对应
上一篇《一诗两截》,揭橥几层妙谛。如今再续此篇相与发明辉映,以见“一芹一脂”配合的灵心慧性,晓示后人。
这第二首七律见于《庚辰本》之第二十一回前——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这诗也不难懂,但讲起来要多费话了。
先说当中两联,是与《甲戌本》那首的“两截”次序倒了前后。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这首诗的中间两联,说的就是《甲戌本》上那首七律的“两感”内容,可是次序正好颠倒了一下。“是幻是真空历遍”,就是“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茜纱公子即以贾宝玉喻指作者雪芹;而“脂砚先生”之又即那位泪重的“红袖”女子——此女爱着红裳,故《红楼》总写她是“凭栏垂绛袖”,“红袖楼头夜倚栏”:这无第二位,总是专喻湘云之“红香”是也。
顺便一说:“红袖”对“情痴”,名为“借对”,因“情”内有“青”,故与“红”对。今此联又以“茜”与之为对,而此情痴(茜纱公子)又正喻指作者:君不见第二回即大书“情痴情种”之义,而第五回又大书“开辟鸿,谁为情种”乎!
勾连回互,妙谛无穷,人犹不语,则奈他何哉?“情不情兮奈我何”,是脂砚仿项羽的话:“虞兮虞兮奈若(你)何”之句法,“情不情”乃玉兄之评语也,故脂砚说:玉兄玉兄,你讲情讲得那么微妙,但不知你将如何为我下一个评语呢?——如何“处置”我的品格身份?
此诗即出脂砚之手,借一个“先生”字眼,蒙蔽世俗也,与“叟”略同耳。
重读海棠诗
第三十七回探春萌意、创建诗社,适逢贾芸送到海棠,遂以海棠名社。但此棠已非暮春的红妆绛袖,却是秋容缟袂。探、钗、宝、黛,各作了一首,然后湘云次日赶到,补作了二首。论者以为每人咏棠,皆寓自己的情境。这种见解对不对?窃谓还可重新讨究。
即以探春领头开篇的词意来看,借花写人,亦无自况之笔: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岂是探春的写照?结句“多情伴我咏黄昏”,是写他(她)而非写己甚明。再如黛玉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明是讥嘲刻薄别人,岂有如此“自寓”之理?馀可类推,不必备举。
那么,这六首七律,究应如何解读领会呢?
拙见以为:六首诗名以海棠为题,实皆咏叹湘云一人,湘云才是海棠社的“主题”。如此说,或有质疑,未必同意。何以解疑?关键只在宝玉那首诗,最是先要读懂。其诗云: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远笛送黄昏。
这首诗,就是字面咏海棠,句里咏湘云。但欲证此义,还须与香菱的第三次咏月之句合看——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试看两诗,字字呼,句句应,一丝不走。影,冰之形也;魄,玉之魂。砧,两处相同;笛,双吟一致。晓风之愁何谓?即“鸡唱五更残”,宝、湘二人先后遭难,被迫分离,时在“晓风残月”之境况中。宿雨,又即掬花诗中“昨夜不期经雨活”之关联语也,谓湘云在苦难中幸获绝处更生。“独倚画栏”,正即“红袖楼头夜倚栏”,尚有何疑!?至结篇一句,“清砧远笛送黄昏”,则是嗟叹千里之外,遥念离人,惊秋砧而怀故旧;无以排遣,长笛抒念——而此笛声远为水上渔者所闻,因而牵动了宝、湘船上重逢的传奇悲喜剧——无一句是泛词虚设也。
于此,又会有问者:既然是咏湘云,怎么颈联却先出来“太真”“西子”二喻呢?岂非“文不对题”了?殊不知,这正是烘云托月、实宾虚主之手法。出浴杨妃,其影也;捧心西子,其神也。此正以钗、黛二人旁衬湘云,亦即正是“兼美”一义的点睛之笔了。如果拘看了那两句,以为是写钗咏黛,那么下面的倚栏砧笛,就无一字贴切了。
这个关键若已明白,则“胭脂洗出”等句,唯有湘云足以当之,一通百通,无复滞碍。此外也只有黛玉的“偷来梨蕊”、“借得梅花”是取笑、讥诮湘云的语调,更无别解可言了。
读懂了宝玉的诗,则探、钗、黛三人的诗亦即可解。综合其要害之句意,计有以下令人震动的“隐”迹可寻——
第一,湘云落难之后,为保自己的节操,不为邪恶所辱,曾将衣服密缝,不可解卸,证据是“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黛)。其次“莫谓缟仙能羽化”(探),也半露此情。
第二,她以节操的纯洁作为答报宝玉的真诚信誓,所以屡有“花因喜洁难寻偶”(湘)、“玉是精神难比洁”(探)、“欲偿白帝凭清洁”(钗)等句反复咏叹。而“缝缟袂”正是为保身的手段。
第三,她是死里逃生——死而复苏的幸存者。“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钗),明写湘云在难中拒施脂粉,欲图自尽,而幸被救活:“招魂”(钗)、“羽化”(探)二处语义最显。
第四,此可与掬花诗之“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宝)合看,语义尤为显明。是以,此处又云“苔翠盈铺雨后盆”(探)、“宿雨还添泪一痕”(宝)。两诗呼应,皆非泛设闲文。
第五,湘云在难中是被幽囚在一楼阁里,故有“独倚画栏如有意”(宝),“倦倚西风夜已昏”(黛)之句。
然后,再看湘云自咏的二首,那就更为意趣隐耀、处处照应的妙笔了。“自是孀娥偏耐冷,非关倩女亦离魂”——曾一度死去,“离魂”与“招魂”相对应也。“耐冷”与“喜洁”词异而义通也。
此外仍有二义可言:诗中屡有“默默”、“娇羞”、“不语”等句意,应是湘云于灾难中不屈之表现,即拒绝交谈,不出一语。与自缝缟袂为相应,坚毅自全,可钦可重。
至“蘅芷阶通薜萝门”之所指,分明是自言聚首大观园时寄居蘅芜苑,而日后播迁,竟至于郊西重会——即敦氏诗“薜萝门巷足烟霞”之雪芹山村隐处也。
红院无联却有联
宝玉展才,为大观园题联四副。令人感到有些奇异的是这四副联中只有三副是属于“四大处”的,即有凤来仪(潇湘馆)、浣葛山庄(稻香村)、蘅芷清芬(蘅芜苑),而怡红快绿名列“四大处”之内却独不曾题联。这是何故?雪芹处处有其笔法用意而常人不易窥破,亦不肯深思求解,遂成“疑案”。
也许有人认为:怡红院日后即成为宝玉的住处,自己不能给自己作联之故也。这话也有道理——因为当时题联是为了给元妃看,要“应制”“颂圣”,这也无法双关自寓。
确乎这是一个难题,不易破解。但我又想,难解之点,还不止此。试一开列,请君细想——
一、“四大处”第一处最重要,匾曰“有凤来仪”,明指妃嫔之临幸无疑,可是联语却偏偏与匾与妃无关,两句话专扣“竹”之绿与凉,借茶、棋而托衬——都是消闲的泛常词义(并不“应制”)。
二、后来这“凤”居却成了黛玉的“茶”、“棋”之地。然而黛玉并不着棋,茶事也不是她的特征。(“茗烟”倒是宝玉的书童。)这都怎么讲?
三、再看四联中唯一“颂圣”的,是“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然此处却成了李纨之所居。那匾只是“杏帘在望”——是说酒店村肆。可谓“谁也不挨谁”。
四、及至为“清芬”题联了,则又特标“香艳”二字,与“应制”尤为违隔。“吟成蔻才犹艳,睡足荼梦也香”,这哪儿像“应制体”,简直太“离谱”——“大不敬”了!可是也未遭贾政的嗔斥。
这像是与宝钗暗暗关联吗?也不像!真是奇极了。说心里话,我至今还是不明白这些地方的笔意何在,深望高明大雅给我指点。
这样,只剩下宝玉面试的四联中的另一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是题“沁芳”溪亭的,故以“水”为关合之点。然上下句本是分属花柳红绿的,而“红”隐不露,以意会之即显。这样,也许就可以“代”题“怡红快绿”了——即可作怡红院之联了,故不再另题。此解妥否?
沁芳,实即“悼红”之变换美化婉语也,而有“红”则怡,失“红”则悼,二义相辅相成也。我觉这样解是可以“通”得过的。
面试而题的四联,有后补的没有?不得而详。只黛玉自言她补了许多,且舅舅都用了——这也大奇!从未听说贾政和她有什么话说,又怎么会采用她的题句之理?所以藕香榭那一联到底是谁撰的?竟不可知。但此联特由湘云口念,史太君耳聆——而恰好史家早先也有此型水榭“枕霞阁”!这儿“文章”就奥妙无穷了。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芙蓉是荷花。“菱”、“藕”在书中又都有人名可关合:香菱,藕官。芙蓉又有木、水之分,如黛玉、晴雯的象征都是木芙蓉,秋花也,与荷莲非一。是以影破桨归,是夏日荷塘之情事。“藕”不指那白色根茎,是指荷花,古时说的“藕花”即荷花,是成语,不是“代词”。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衣,独上兰舟……”是联之上句所由来也。
诗曰:
四大题联却只三,沁芳花柳义须参。
藕香更待湘云诵,妙谛纷如五色蚕。
沁芳亭对联
因贾政命宝玉题咏园景,宝玉方得大展文才。以对联论,雪芹给他安排了四副:沁芳桥亭、有凤来仪、浣葛山庄、蘅芷清芬四处——独遗怡红快绿,不言有联。其前,宝玉所见秦氏屋中一联;又有尤氏正房联,与题园无涉,却于藕香榭又单出一联,由湘云念与史太君听。综观这些联文,我以为还是独推沁芳亭那一副,首屈一指,无与敌者。
这副联,大方,自如,文采,境界,可称四全,无一点儿堆垛纤巧气味。笔力振爽,对仗工致,无复遗憾。
这副联,是进园后第一处重要景观处所题,宝玉站于亭上,“四顾一望,机上心来”,出口而成章,神完而气足: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其他诸联,不及远甚。
这联十四字,胜义何在?怎么欣赏?因为这第一联有“名角出台,台口亮相”的风度,所以,那是“眼神”、“气概”先就笼罩了全戏场的,非同小可,没功夫的是万万不能到的。
我在另处已经讲过,“沁芳”是王实甫《西厢》名句“花落水流红”的艺术浓缩和重铸。此解至今以为得雪芹本意。然后,也经指出上联花、下联柳,“红”“绿”正对——其实这太分明了,何待费言。如今想来,雪芹妙笔,总是双管复义,从无“单文孤证”,既然“红”“绿”是专题“沁芳”之联,我却未把两者联接起来,这确是粗疏之过了。
如若将“沁芳”二字的“全词通义”来讲,是花落水流红之隐语暗度之笔,那么再将二字分讲,就可看出:沁字属绿,而芳字属红了。
何以为之理据?如“芳”是花的代词,花色在诗词中以“红”总为代表,所谓“红芳”“绛英”,这又不待细说,无可置疑。至于“沁”之属绿,又有什么文学上的联系呢?
我想起晏小山,他的词集第一首《临江仙》,其上阕末联就是:
靓妆眉沁绿,羞艳粉生红。
这是一个随手可以拾取的好例,沁和碧的例句也正不乏。若如此,则似又可解为沁芳者,又兼红绿并列之义了。
顺便一提小山此词的下阕写道是: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平)常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这儿,流水、落花,飞雨、行云都呈现于词面了,隐隐约约,也仿佛暗与雪芹之心绪相通。至“行云”一词,来自“云散高唐”同一典故,也十分耐人寻味。雪芹的“湘云”实际就是从“朝云”(东坡之侍者)而来,其间千丝万缕的文学艺术联系,都在交织而酿化,而现出新的意境。
再说一层。“绕堤柳借三篙翠”,铸语甚妙。是柳借给了溪水以绿色?还是水借给了柳以翠姿?在汉文诗词上讲什么“文法”(句子“词性”组构即gramor),都是可以的——“主语”——“及物动词”——“受事宾语”等等一套,是无法“固定”于死格的(西方读者却很难理解)。
但若绾合上句而观照,则应同以“水”为真“主”位,花之所以香,所以芬芳两岸,同为“一脉”之水,所以灌溉而发散芳馥——因此上句也应解为:绕堤之柳所以能翠,还是碧溪滋养膏润之功。所以花与柳,红共绿,皆“沁芳”一溪之双重“表现”也。
拙见觉得,如此解方不平浅。
诗曰:
花明柳暗共芳溪,绿沁红漂步绕堤。
一脉三篙人四顾,桥亭高处画船低。
附记
我重新解读沁芳亭联,实由儿子建临之语有所启发。他又以为,“三篙”指水深抑或咏溪阔,还可细究。记之以待方家教正。
还说大观园对联
“试才题对额”时,宝玉只题了四副联,即沁芳亭、有凤来仪、浣葛山庄、蘅芷清芬。后有藕香榭一副,由史湘云口诵与太君听,未言谁撰。此外无联,连“四大处”的怡红院也无联可记。这已奇了。但奇处还在有联的也不大好懂,令人感到“文不对题”。
例如,有凤来仪的联,只言茶、棋,一“闲”一“罢”,与凤无涉。也非“应制”体。浣葛山庄之匾额“杏帘在望”的联则与“杏”与“酒”(甚至稻畦、菜圃)都无交涉——这联唯一“应制”了,但又出来一个“好云香护”,护的是“采芹人”(喻科名举业),也奇极!——这儿没有“云”的事,也离《诗经》“泮水”甚远,沾不上边儿。
可是更有一奇,就是蘅芷清芬的联。这联大书云:
吟成蔻才犹艳
睡足荼梦也香
这儿有几层奇。一层是这比“茶闲”、“棋罢”离“应制”更十万八千里。二奇是贾政听了一个字也斥为“艳诗”(如他批“花气袭人知昼暖”),岂不“唐突”了贵妃?三奇是这与后来住在此处的薛姑娘宝钗也全不(暗中)贴切。
此联上句何义?我对“蔻”的诗典自愧所知只有杜牧那首名篇“十三馀”;怕太谫陋,看看专家的注解,亦别无新获。那么,且看小杜原诗全文:
娉娉袅袅十三馀, 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两首小绝句的题目却是《赠别》——这就重要极了。
试想:此联如是“应制”,那可大大冒犯了贵妃。没有一个字是用得上的。若谓是暗切宝钗,那谁也不会同意说她“蔻年华”或她作过这种“艳诗”,全不合体。而且,她也不是一位“睡美人”,这下句又如何绾合在她身上?
——于是,我忽然悟到:“香梦沉酣”是湘云的事情,而“开到荼花事了”是麝月之预兆词。
这就引出一个新解来:此联实际是指与宝钗同寓的史大姑娘!
小杜的《赠别》诗,原是写给某少女歌妓的。为何用在这里?难道只为了一个“十三岁”?我疑心这句也没离开湘云的遭遇,她似曾一度因家难而被“官卖”(李煦家眷确曾如此),因落入“贱籍”,这变故使得她与宝玉别离两地,无法通问,互相怀念,难以言宣。及至元春省亲之后,书中才写史大姑娘忽然来到,那可能是乾隆改元大赦宽免,而李家也因此蒙赦。不然的话,何以在二十回书文之前,一字不及湘云这个重要女主角耶?此中有大原因,非“章法疏忽”也。
若然,则下句信乎更是湘云的事迹情节,理顺而章成,一切“通”了。
这也表明:宝钗居蘅芜,只是个“过渡性”人物。真“苑主”乃属于湘云。麝月也是最后陪伴她的“旧人”。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中秋联句
黛、湘中秋月夜联吟,书中一大关目。需要一讲再讲,不为烦絮。
总揽全篇,笔势开合起伏,约略可分几个段落,大笔以“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展开,以下稍稍泛咏,随即归入本回即事各种情景,写出了绮园琼宴,直到掷骰传花,节日家庭乐事。忽然以“晴光摇院宇,素彩接乾坤”一联总上启下,而诗之要紧处是由此方才正写那个皓月清辉,极为阔大高华。
下面不直“泻”,却又接上姊妹“仲昆”联句的“本事”。可是,经此数笔宕开之后,便又“回归”到“月”本身上来了,你看:
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
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
犯斗邀牛女,乘槎访帝孙。
笔笔是“月”,却又句句是“人”的事情——绝非在这儿堆垛一些月亮的典故!而“盈虚轮莫定,晦朔魄空存”二句,点破“机关”——这咏叹,正暗伤弘皙的政治命运,在与乾隆较量中,真是吉凶难料,大事不佳。
点睛既毕,复又回到园中即景——此时已与开篇那种热闹繁华大大不同了,成为强烈的变化、对比、对照——这才引向了两位女诗人的日后命运:一个是“寒塘渡鹤影”,一个是“冷月葬花魂”。到此,已临绝境了,熟知柳暗花明,又由妙姑出现大力扭转了这个悲险的局面。笔力千钧,笔致如云龙舒卷隐现,灵动异常。
妙玉大致说的是经历了一番寂寞、崎岖、惊险之后,忽又朝光透碑碣,晓露屯牙,钟鸣梵宇,鸡唱农村。
好极了。崭新的境界,令人如梦回于清夜,满怀芳情雅趣,战胜了愁烦悲恨。烹茶细论,茶香、炉香、人香、梦香、境香——天花纷落,墨彩分流。真不辨这是诗?是文?是小说?是“编造”?是“想象”?——是以诗寓史,是以虚掩实,内中一片辛酸之泪而化为无涯无际之绚丽琳琅,真天地古今之一大奇,不知何以名之也。
宝玉题联
宝玉在建园题咏之时,初逞才华,所重者“四大处”,各作匾、联,回目中谓之“对、额”者——却只写明三处,于怡红院则有“额”而无“对”,已觉有些奇怪。那三处,多年来再三玩索所题,虽直觉感到内中各含奥秘,却总不能读懂,深愧愚蒙。我至今总是引为憾事,因为心里明白:雪芹那支笔,绝不会在这种地方写下的文词,是毫无所谓的,如不懂这些,对“后半部”恐怕就无法“探佚”了。
三处联匾,难解之谜重重。
先说潇湘馆。那匾是“有凤来仪”,而联是“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表面看来,匾是以“凤”切妃,应制甚为工巧得体;然而联是茶是棋,却全无皇家气象。再加上贾政说这儿应“月下读书”,眼望着宝玉“示意”……更令人十分不解,这与匾联何涉?
当然,注释家一定会说,匾联都是由竹而生发出来的,“凤”以“竹实”为食,而“烟绿”、“指凉”皆咏竹之气、色也。这都不错。但“应制”应在哪里呢?况且,住于此处之人,并不喜“月下读书”,也总没见写到她喜欢讲究烹茶,如何时常请来哪位棋友对弈。全无照应交待可言——此皆何故耶?
《三国演义》里却先有个“凤仪亭”,是吕布、貂婵的故事。难道有隐喻吗?
我近来方才感觉到:茶闲、烟绿、棋罢、指凉,实乃“预示”此馆主人日后是个薄命夭逝之女,那联一片“人去楼空”、凄清萧寂之景象,非吉兆也——此大事而以“闲闲之笔”出之。
这样解,不知对否?
次看稻香村。这就更奇。
第一,匾是“杏帘在望”。这和“应制”有关吗?难道贵妃会“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而向“牧童”问途寻酒不成?讲不通。
第二,那儿一片杏林,开得如喷火蒸霞般。须知,“日边红杏倚云栽”,倒贴切“应制”,却无法用在青年孀妇身上。红杏的“日边”“云际”,是先于湘云的牙牌令,后于探春的花名酒筹中出现的,俱难与李纨发生“联系”。此大不解也。
第三,那联“新涨绿添浣葛处”用《诗经》之典切后妃,确实“应制”了——可是下句“好云香护采芹人”是科名中举的典故了,难道后妃生了皇子,不去做太子,还需要去应“乡试”考“举人”吗?岂非笑谈。这都是怎么回事?皆久困惑而无以为答者也。
近日,只好“横生硬解”:李纨,表字“宫裁”,证明她与宫廷有连,并非偶然。她的儿子贾兰,日后却会“中举”。那她后来是同少女一样而被征选入宫,也做了“才人赞善”?
除非如是,别无可通之解。
倘若如是,这后半部的事故,可就大了!那就是我们读者所难想象的朝廷政局所引发的怪现状了,超越了一般情理。李纨自云:她身在局外,“不管你们的废兴”。这“废兴”二字极堪注目!因为,家庭之间,姑嫂度日,一派“日常生活”之中,怎么会出来一个“废兴”可言呢?其间大有文章,可以断言。(蘅芜苑的联,已另有文,今不重述。)
[END]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