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第六章1
我的新办公室在上海的五星级酒店里的办公室里,很高的楼层,每天我周旋于电脑桌、电话和落地窗之间,以眺望远方作为最主要的消遣,远处的高架桥无论是在阳光下、夜里还是堵车的高峰都是非常有看头的,身在高处,无需体会地面拥挤的烦躁。我的心境已经和十八岁、二十二岁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大喜大悲的冲动了,有点怀疑:究竟这是冷漠还是平和?究竟,这是成熟还是老去?
我有自己的办公室,是一个带有洗浴间的套间。外面的客厅里还有三名编辑,发行、财会人员等等都在隔壁的房间里。因此,非常清静。
我给小姨的信,已经差不多有三个月没有收到回信了。我不再写,而是开始写回忆。也许就是你正在读的文字。因为无人可以倾诉,又因为这本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故事,因此,我能选择的回忆方式,就是用文字再现。
每天,我从浦东租来的公寓里起身,敷着面膜收拾房间,给一盆仙人掌浇水。然后洗漱、化妆,穿上干练的职业装,临近中午才到达办公室。从来没有穿过裙子,我不习惯那种飘逸或是祼露的感觉。而且,办公室里四季恒温。我几乎从来不吃早餐,只在下楼的时候,从LAWSON里买一罐酸奶。十分钟后,我就提着薄薄的包,以及酸奶,在大堂里等待电梯。半小时后,工作开始。
直到下午茶开始,别人等待下班,我便关起房门,将电话放到“留言”状态,打开笔记本电脑,向自己倾诉这八年。可以听到中央空调的小洞口里传出的风声,以及小页片抖动的声音。我打算把这些文字作为自己三十岁的礼物。同时,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给小姨看。
差不多当窗外已是灯光密布的时候,整个楼层一片寂静。我会抬起头,看到宽大的玻璃窗外,一些霓虹在渺茫的高处孤独、匀速,甚至残缺地闪亮着,一下、一下,红色的,或是蓝色的。像看望一些生病的朋友,看过它们安然地在夜晚的迷雾中闪亮,我才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再次等待电梯,将自己放置到安全的地面。
我总是散步回家,所谓的家,不过是一个租来的房间,里面有成套IKEA的东西,IKEA固然温馨漂亮,但是如果一个房间都是IKEA,会觉得那不是家,而是展示厅。更重要的是,连同自己在内的这些展品,都不会有一个前来光顾的人打量、欣赏,更不要说抱回家去了。有一次我强迫自己再去花鸟市场买一些特别普通的竹制家具,打散一点IKEA的味道。所以,我有了一些南洋风格的屏风,用来阻隔阳光,或是封闭自己。百叶窗式样的屏风上没有任何图案,让人想到越南或是一些凝胶似的河流、一些暖和但沉默的阳光……光芒是平行着的,窄而碎。
要说不寂寞,那真是太虚伪了。
几乎确定了自己没有“找”到爱情,也没有“等”到爱情,更可怕的是,青春时代的妄想、激|情和异乡的Сhā曲,似乎都还没有被彻底打破,心中还是存着幻想,像一个少女一样期待着。在这种心境下面,谈一场安全的、直接导向婚姻的恋爱是非常无趣味的。好像习惯了奔驰,现在不能习惯夏利,那么索性不要。
我和寂寞之间,是彼此容忍的关系。我们互相都不喜欢。而我和爱情之间,是彼此为难,我对爱情,单相思,直到不再相思。
就是这样。简单地说,我习惯了单身生活。
《二十七岁》第六章2(1)
在上海的工作始终是和这家五星级酒店分不开的。整栋大楼沉寂着,四分之一的空间还在等待房客,有一些细小的角落尚未完全整修完毕。我们的工作是筹建隶属于这家酒店的内部刊物,以及一些广告事宜。非常简单,因为不需要太多创意,也没有什么竞争对手。所谓的市场,就是我们进进出出的这栋大楼。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工作,当然是因为它的清闲,而且环境优雅。优雅的意义尤其体现在安静这个层面。哪怕举办一些酒会,我都只是经常保持微笑,而非侃侃而谈。
因为工作关系,我和Tony很熟。他负责酒会、宴席等等大型活动。头衔只是一个经理。和我熟悉的人并不多,我不与老朋友联系,也没有什么新朋友。生活的每段轨道上似乎总会有几个本不该熟但偏偏熟悉起来的人。在北京,那是斯璇和晓桐的朋友们,在上海,就是Tony了。
他的工作时间非常弹性,完全取决于客户会议的时间表。有时我们在一大早就电话联络,因为我需要确定活动的时间表和节目单,乃至菜单。有时我只有等到一个大型宴会结束再和他碰头,因为在此之前,他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我有充足的时间等他。等他的时间里,我可以写很多回忆。我非常迷恋这种若有等待的独处时光。
Tony很配合我。他从不催促我。他不知道我在写什么。但是他从来不着急和我见面,哪怕他已经无所事事。所以有时,明明是我在等他,到头来,却是他在等我。
昨天晚上,我写得很多。因为我受到了一些刺激。白天,我的助理Sharon拿来了她的一本相册,她比我小三岁,刚刚结婚。因为所有人说她的婚照过于失真,所以她整理出了一些旧照片拿来给我们看,以证明她在婚前是多么漂亮清纯。她们在外面的办公室里看相册。我出去倒水的时候看见了。我很少挤入她们的圈子,很少关注她们细节的生活。可是昨天,我突然被催眠了一样,看到一堆照片摊在桌子上,所有的人都惊奇地看着,似乎那些照片里有奇迹,而不是真相。我第一次走近她们的小圈子。这略微让她们有点不自然。
我拿起一张来看,那是Sharon长发飘飘,蹲在油菜花地的一张照片。鲜嫩的黄|色花朵在风里摇动,虚成一片金灿灿的影子,而她蹲在那里,闭着眼睛,一些花朵的影子映照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显得那么粉嫩、那么紧绷,而我一直认为,她是一个不能在近处看的女子,皮肤上绷着象牙色的粉,毛孔粗大,嘴唇干裂,她化妆得很厉害,经常穿丝绸和闪光质地的衣裙,种种迹象一直让我以为她是一个不精致、干涩而又穷于应付的女人。我不喜欢她。直到我看到这张照片,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个人的过去,名叫青春的回忆。我第一次由衷地朝她微笑,我说,真的很漂亮,比你的婚照漂亮。
Sharon的反应不是“谢谢”或者愉悦。她在叹气。所有的人都叹了一口气。她们接着说,不知道怎么,人就老了,皮肤松弛了,皱纹留下来了。
Sharon说,人是在一个年份、乃至一个月份里一下子老掉的。她说她是在筹备婚房、婚礼的那一年里老了。她说,感觉是为自己的老年准备一个家,而不是为了现在,不是为了青春或者爱情。
我留意着她说“青春”和“爱情”时的语气。有一个不起眼的停顿。我弄不清那是因为她很少说这样的名词,还是因为在意这些词的指向而有所犹豫。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迟疑地拿出小镜子来照自己的脸。我就是这样刺激了自己。回忆奔涌而来,在这张曾经习惯了笑容和哭泣的脸上,找不到十八岁了。
昨天,我写了很多。直到十一点的时候,因为饥饿我才止住了那情绪化的倾诉。而且,我想起Tony一直都没有给我打电话。
底楼大厅里,有一个新开张的Starbucks,只是放了一些小圆桌椅,顶着一些绿色标志的太阳伞。我挑选了一个靠近弧形玻璃窗的位置,要了一块蛋糕和一杯espresso。弧形的玻璃窗蜿蜒着,正好可以看到外面进出的人们,以及从走廊两头走向大门的人们。可是几乎没有什么人出入这个内部出口。我看到一些塑料模特,没有脸的模特,穿着笔挺的大衣,与我保持三米的距离,一动不动,它们衣服的领口、袖口都镶有毛皮,可是那些细微的小毛都纹丝不动。冬天的、半夜的星巴克,几乎没有什么人光顾,很温暖,很宁静。我惊讶地发现有一个苍蝇在飞,终于,它瞄准了我的抹茶蛋糕。我下意识地挥手赶走它,可是它消失之后,我发现凝固的寂寞连一丝被骚扰的可能都没有了。
我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手机信号良好。可是没有人拨通我的电话。没有人需要我。我突然产生一种冲动,不管是谁,只要这个时候能打一个电话给我,那么无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即使没有任何要求,我也会感激不尽。
Tony出现在我的面前,坐下来。他是从走廊还是门口进来的,我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发现。他已经换去了工作服装,那是质地良好的西服,领带每天不会重复的。昨晚的他,突然换上了蓝色高领的毛衣、黑色牛仔裤出现了,我觉得他很白净。蓝色的高领毛衣之上,是一张没有激动也没有暧昧表情的脸。我第一次看到他穿自己的衣服。而蓝色高领让我觉得代替他感到燥热,在中央空调孜孜不倦地放送暖气的环境里,我觉得这种从我体内滋生出的燥热毫无来由,也无法说明。
《二十七岁》第六章2(2)
他递给我一份名单,说这是我需要的,关于下一个月某国际服装品牌即将举办的发布会上会出现的演艺界名人、各界名人。
“半夜喝espresso,一个人吃蛋糕。你不冷吗?”他说。
我很惊讶。“为什么很冷?”
“感觉而已。你大概不知道外面现在很冷很冷。冷空气来了。”
“冷空气……无所谓,到处都有空调的。”
“路上没有。”
“我不走路。我可以打车。”
他没有接着说话,只是看着我。我有点不自在。于是我说:“其实这么个名单,你可以E睲AIL给我就行了。或者,你该打个电话给我。”
“从我手上给你的任何一份资料都可以只发一个E睲AIL。”
“那以后就发E睲AIL好了。”我把最后一丁点儿咖啡喝了。作出一个仰脖、一倾而空的动作。
“那样你就可以整天不与人接触了。你喜欢那样吗?工作、同事,其实就是为了使自己生活在人群里,有一个人群和有一台电脑,应该是本质的区别吧。”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人群的。我更喜欢电脑。”
“可是你还需要咖啡、咖啡店、尤其是半夜的咖啡店。”
“需要是双向的。需要人群的人,人群也需要她。我不需要,所以人群也不需要我。”
我觉得这种谈话毫无方向感,我用叉子叉起最后一块蛋糕,我想我可以走了。半夜时分,脑海中还残留着打字、和自己说话的感觉,我做不到和一个同事应酬,更别说和一个让我燥热的男人说着漫无方向的闲话。
我穿上了风衣,收好了手机。我刚想和他说,我要走了。他抢先了一步。
“我送你吧,我的车在外面。”
我当然拒绝。“我家很近,我通常都是走回去。”
“刚才你还说你不走路,你打车。”
“刚才是说天很冷的情况下。”
“走吧,我送你。”Tony在我的身边走得很快,我这才发现他的手里一直都握着车钥匙。
我推开沉重的玻璃大门,一股冷风穿透了我的身体。冷空气真的来了。
Tony轻轻推着我的后背,在他手掌触摸到的背部,我感到冷空气没有透出去。走到他的车子一共用了十五步,随着开车的一系列声响,我发现自己已经坐上了他的切诺基,那里又温暖又馨香,风声也不见了,非常安静。安静让我觉得他和我很近很近。
“真的很近。”我说。
“你告诉我怎么走。”他发动了车子,还开了音乐。是笛子。又脆又空的笛子。环绕音响一下子就控制了我的头脑的四周。有种非常恍惚的感觉,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朝前走,第二个红绿灯左转,第三栋楼前停下,就到了。”
他点了一下头。从侧面看,他的脸有点扁平,不是很秀气、有翘鼻子的那种讨人喜欢的脸。
仅仅五分钟,虽然两个都是红灯,我觉得一曲笛子还没有完,就已经到家了。
Tony在我下车告别的时候,说了声“嘿”。
我转回头。
“带了张碟给你。”他摇下车窗,似乎刚刚才想起来那样,从窗口递出来。
我不得不接。
《二十七岁》第六章3(1)
看碟当然是经常、而且是必须的事情。但是动画电影,却很少涉及。我把Tony给我的《回忆点点滴滴》放在空荡荡的黑色桌子上,在它和仙人掌之间看来看去,仙人掌有一半正在枯萎。我每天给它浇水,可是它却莫名其妙地枯萎了。它的绿色变成了淡黄|色,每一根细小的刺都向下垂着。它们指向这张VCD。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不再给仙人掌浇水了。白色的塑料小花盆,已经不再雪白如新了。
我把自己放到水龙头底下冲洗,褪去所有衣物。水在身上寻找最顺畅的滑道。不一会儿,热水就将我冲得浑身放松。这就是每天洗浴最大的目的。我用樱雪沐浴露,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它是用张曼玉作广告代言人的。张曼玉,我十年来最喜欢的女明星。她似乎不会轻易老去。樱雪的味道很好闻,所以我也变得很好闻。
所有应该做的保养、洗漱都完成之后,我钻进了软绵绵的被子。随着被子一点一点覆盖、贴合到我的腿上,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终于还是起来,把片子放进了影碟机,把三个遥控器、一个手机、一个电话机一个一个排好,罗列在床沿枕头旁边。
典型的宫崎骏电影。人物线条柔软,心理细腻。而最打动我的,是那个二十七岁的女孩子决定去乡间度假、做农活之后,那水墨画一样浓酽的风景。这不是一般的动画背景,这就是一副一副的画。有那么几段,我走神了。因为我想起了那两个人。小女子的童年过于压抑,也不是我所喜欢的。但是而后,我又被农夫采摘花朵、制造口红的过程给吸引了。真是非常有趣!以至于我在怀疑,Tony是否猜到我会对此迷恋呢?我都想找一个这样的地方,超脱自己,做单纯的农活。回忆摆脱不掉,而生活如果能够重新设定,那也绝对是种幸福。
片子的最后,她在童年时代自己的推动下,终于奔回了乡村,决定留下来,做农人的儿媳妇。没有摆脱所有善良电影的结局。
片子很长。我看了一眼手机,刚好4点。
把所有的遥控器都用上一遍,关了电视机、影碟机和空调机,然后啪一声摁灭电灯。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我在酒店的咖啡吧里,看到了一个久违的人。
他老远就举起了手,于是,我看到一张方方正正、豪迈而又单纯的脸。竟然是金旭阳!我也惊喜地摇了摇手。在我走向他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女子慢慢转过身来,微微欠了欠身子,她也在微笑。
“栗老师,好久不见。”他的中文已经完全流利了。
“真是,没有想到。你好吗?一直在上海?”我坐在那女子的旁边,和他面对面。他看上去老了许多。如此近的距离,可以看到他鼻翼两侧、一直延伸到嘴角的皱纹。那是属于笑的纹路。这能够说明,他还是笑口常开的那个“大阳”。
“从去年开始一直在上海,我结了婚、买了房子。这是我太太。”他手掌摊开,以一种正式的方式向我指示了这个女子。我侧脸一看,她是一个明显的韩国女子,扁平的脸庞,细长的眼睛。我们互相问候。
“我太太的中文还不好。如果你现在还愿意教课,我就不用再找老师啦。”
我们都笑起来。我和她太太竟然不约而同地一边笑一边摇起头来。她是不好意思。
“我在这里上班了。不做老师了。我很少下午到咖啡吧来的,一来就遇到你们。”
“栗老师,这是缘分吧。”
我们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天。偶尔有一个空隙,大家彼此看一眼,却没有让那略带尴尬的意味延续下去,继续找出话题来填补。
“栗老师,你的手上,为什么还没有戒指?”
我张开自己的手,左手。干干净净,的确什么都没有。指甲油倒是新抹的,淡紫色的,淡到几乎看不出。它们是我手上的亮点,需要定时清理、定时更换。
“是啊!有戒指的手会更加漂亮。”他太太张开自己的手,又合起来了。她说话很慢,但是非常亲切。我只能说“谢谢”,同时,在大阳的注视下面,把手掌合起来,放到桌子下面。
我们一起待了大约半个小时。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他们要等的朋友到了,我便告辞。
没想到大阳还特地站起来,和我握手。他双手握住我的手,他说:“祝你以后有一个好丈夫!要幸福!”他的中文祝词是那么生硬,还是像在读课文,可是我丝毫没有觉得好笑。
我无法再看着这个曾经决定要娶我的男子,我微笑着说“谢谢”,然后一扭头,走向门口,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才看到手上拿着一份杂志的打样稿,里面还夹着还给Tony的VCD。我下楼,本来是要找他的。
我转过椅子,面对着窗外的城市,茫茫人海,在这么高的角度,什么都看不见了。正在发生的、已经发生的,都消失在距离里。回忆点点滴滴,都是从无形中浮现的影子,都不是现实。
我隐隐约约感到,有一些什么事情正在发生。然而从这个角度,在这个时刻,我什么线索都没有,除了一颗越来越紧张、茫然的心。直觉。也许仅此而已。
这天我很累。我在办公室里睡着了。什么都没有写。我记得那天,我把关于大阳的那个段落又重新读过,又增添了些什么,似乎又想起来了,原来什么都没有忘记。
《二十七岁》第六章3(2)
醒来的时候,照例万家灯火,窗外像是一片海,灯光的流动给我一种漂泊的错觉。
10点28分。门外一片漆黑。
我收拾东西要走,电话铃响起来。是Tony。我赶忙说,对不起,马上把资料拿过去让你校对。我说“我马上下来”,就挂了电话。隐约听到他在电话那头说什么,但是,电话已经挂了。
走廊里只有我的高跟鞋在一下、一下地响。我摁了电梯。可是电梯的灯没有亮。怎么摁都不亮。我没有办法,只有去走楼梯。
我揣着东西,大衣搭在手臂上,一层一层往下走。如同一个旋涡,楼梯通向底层,看上去却好像无穷无尽。我偶尔抬头看看写在门口的数字。从我的楼层到Tony的办公室,一共要走19层。
我开始喘气了。很累。感觉自己不是在走向地面,而是走向死胡同。单调的脚步声让我自己都觉得困倦,只有当建筑物的某一处发出什么声响的时候,才会一惊,发现独自一人的紧张。
门是突然被打开的。一个人影快速地朝这个方向冲过来。
我惊叫了一声。
我被这个人完全撞了一个满怀,走累了的腿脚这时也突然一软。
“栗云!”
他拉住了我,手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掉落在地上。我抓着衣服的一角,也许大衣已经快滑落到地上了。
“你吓死我了!”
“你真的走下来的?”
我点点头,抚一抚松乱的头发。我的眼睛刚好在他的肩头,我没有朝上看。还是那件蓝色的毛衣。
我意识到我们正紧紧地靠在一起。他的手正环抱着我。
“东西都掉了。”我轻轻地说,想从他的手臂里脱身,弯腰去捡东西。那张《回忆点点滴滴》已经滑到了角落里。
“让它去。”
我的眼睛在地面、在他的胸口晃来晃去,我不敢看他。其实我根本就应该是理直气壮地从他的身边走开、把东西拿起来、给他……而正是我莫名其妙的犹豫、紧张、逃避给了他全部理由。他开始吻我。从额头开始,眼睛、鼻尖、脸颊。
他的嘴唇移到我的耳边,说:“傻瓜,电梯早就来了。”
二十分钟前,电梯因为火警预报,暂停使用。经过十分钟的检查,又重新开放了。
《二十七岁》第六章4
周末。我和Tony去花鸟市场。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家的时候,看到门口的垃圾袋里放着一盆一半绿一半黄的仙人掌。他要给我买一盆新的、更“水灵”的植物。于是我们约了周末。
我很不习惯周末外出。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兴奋的人。
很多店铺都有卖仙人掌的。它们都长得差不多,几乎一模一样。我对他说,我很诧异当初我怎么会买这样一种千篇一律的小植物?
他没有评判我当时的心情或者理由,他只是在人流中揽住我,用一种平静的口气说,那这次买个别的。他在人群的喧闹中显得很融洽,一点儿不急躁。他让我渐渐平稳下来,适应于这样一个市场。
吆喝声此起彼伏,经常有人拿着大捆鲜花、大盆植物要求行人为之让路。还有小动物的叫声,就属小狗最闹,还有一些大狗,关在铁笼子里,有的无精打采,有的兴奋凶猛。相比之下,小鸟的声音最精致,但却被彻底淹没了。
“你为什么不买点小动物呢?”
“因为我没有时间照顾它。有小猫小狗在,我做任何事情都会分心的。”
“有很多动物都不是这样的。它们又安静又漂亮,比植物有生气,没有季节波动。我喜欢小动物。”Tony在那些长尾巴猫面前恋恋不舍。
我拉他走。我说我没有办法养猫。猫会寂寞死的。
Tony最终又把我拉到了一个宠物店。他执意要给我买小动物。
他站到一个热带鱼缸前面。他的脸被水和玻璃弄得变形了,虚乎乎的,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我站在这边,一开始还看他,后来就被那些薄薄的小鱼吸引了。它们绮丽多姿,让我目不转睛。
Tony在一旁笑。我也傻乎乎地点点头。“我们买鱼吧。”
挑了半天,我们还是放弃了养热带鱼。不是鱼太贵,太娇气,而是鱼缸在我家根本放不下,更别说要经常换气换水了。热带鱼远离家园,是无法苟且生存的。你只有给它们复制一个家园。最后,我叹气,我说:“热带鱼是有原则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养的。”
“说得很像你啊。”Tony当着老板的面对我这么说。我一时愣了。老板却在旁边嘿嘿地笑。
老板把我们带到了最普通的金鱼那里。他说:“它们好养活,也很漂亮。你们要吗?”
于是,一个小时之后,我捧着一个小巧的金鱼缸,他拎着一袋晶莹的水,里面活跃着四条小金鱼,非常小,两条黑色,两条红色。
当天晚上,我们在我的家里做饭吃。我做了米饭、西红柿炒鸡蛋、西芹炒百合,还有一锅羊肉萝卜汤,Tony做了煎牛排、炸虾球。我们一起铺饭桌的时候,把金鱼缸放在原本放烛台的位置上。碰杯的时候,有一条红金鱼抬头看了一眼,那两只杯子发出声响,如同击破空气,而后又迅速分开,它四处张望,还不熟悉它的新家。
我们像所有刚刚开始交往的恋人一样,不那么激动,非常含蓄,不轻易问及对方的过去。倒是对将来,有很多说法。各自的打算、跳槽与否、行业感受……乃至家庭,都能说得很多。但是我感觉到,他从不问我的过去。对此,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因为我的过去,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晚饭之后,我开了电脑,上了次网,看看有没有信件。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正在挑影碟,打算和我一起看。
这时,房间里的光线很明亮,他很结实的身子敦敦实实地坐在那里,投下一个阴影。旁边,有细小的红黑两色在柔媚地滑动。这个场景,放在我的房间里,实在很陌生。但是我没有觉得被侵犯。我知道,我是喜欢的。喜欢在扭头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安静稳妥地在那里;喜欢在背对他的时候,感受那被他占据的空间散发出的气味和细微的声音。
Tony让我觉得很安心。
“你过来,我给你看一个东西。”我决定了。
他走过来,我拉着他的手,坐到电脑前面。我把已经写完的部分给他看。我说:“这是我的回忆。”
“一共有多长?”他看了一个开头,大约过了几分钟,他这样问。
“很长,几百页。”
“每天就在写这个?”
“是的。”
“全部COPY给我吧。写完一点,就发E-mail给我。就当给我写日记。”
我点头了。
“我们打个赌吧。”Tony啪的一声把笔记本的显示屏盖起来了。
“什么打赌?”
“赌我看完之后,你会不会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