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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第五章1(1)

飞机的右翼,所有的窗都被完全拉开。我们已经下了云层。刚才,云层非常壮观,白茫茫的一片,如同缀满鹅毛的毯子,舒舒服服地在那里晒太阳,越来越轻薄,越来越酥松,完全代替大地吸取了冬日的暖阳。在云层之上,几乎感觉不到移动,因为没有参照之物,而云层是那么千篇一律,也许在天空的版图上,云彩的所在只是一团雪花,马上就会融化,稀薄至无。

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一夜未眠加上两个小时的飞行,使我的耳鸣症状非常明显。突然间觉得自己老了一点。前一天晚上终于把最后十页专题版面送进了印厂,一切运转下去,等着下一个星期回北京看新杂志了。这两个月的杂志改版让我­精­疲力竭。所有的杂志都被卷入一场斗争,美丽和分量递增,铜版纸大行其道,一本杂志180页,可是翻起来不过那么几个小时。

行李很多。自己的却很少。完全都是买给家里人的。一年半了,第一次回家,却落得这么憔悴。排队等出租车的时候,拖着大大的一个皮箱,我几乎都要睡着了。唯一刺激我神经的,恐怕就是戴着袖章的执勤人员大声的上海话了。典型的上海中年男人,顶着大肚腩,黑黑的脸庞,没有刮­干­净的胡子,他们站在排队的地方,维持秩序,大声呵斥那些乱开一气、不排队的出租车。一片混乱之中,上海话从他们的嘴里带着火气冒出来,让我的耳朵都烫起来。

在出租车里,我企图用上海话告诉司机我家的地址,可是说到一半,我就改回京味的普通话了。舌头的位置不一样,实在一下子扭转不过来。我坐在后排,等车子顺利地出了机场,行驶在通往高架桥的路上,我拿出包里的化妆包。

习惯了,在车子里化妆,第一步,吸油纸。平时也可能是小罐润肤霜,都是品牌的广告附送品,从杂志社拿的,各种客户送的,小巧实用,品质优秀。比如早上起得晚了,赶一个新闻发布会,我就必须补一些润泽,嘴角和眼角,会有­干­燥的痕迹。第二步,补一下粉。第三步,补一些淡­色­口红。这样子,看上去会­精­神一点,但没有人觉得这是化过妆的脸。真正的化妆,是在镜子前,做好了头发,从粉底开始……到眼睫毛……再到香水,再是礼服上身——参加酒会才会这样,否则不行。家里有了礼服,而正装的西服套裙、中国风格的休闲套装……也一件一件多起来。

这是回家。不是工作。只要遮掩憔悴,足矣。

上海的湿润,似乎是以分子的形式悬浮在空气中的,几乎可以碰撞到。即使在冬天,也能明显地感到那轻松的呼吸。我睁开眼睛,车子到了虹桥。路过Blue River,那霓虹灯还在,只是在白天,暗着。它还在呢,不知道门口还有没有留学生签字的本子。回忆扑面而来,陈列在上海马路的每一个角落,像一个电影开场了,出来的每一个镜头都别有用心,看得人又累又激动。

我打了一个电话。是爸爸接的。他问我到哪里了,我说还有五分钟就到。

结果,下车的时候,看到爸爸妈妈站在家门口等我。爸爸接过我的皮箱,埋怨我回来一个星期居然要有这么多东西!我说,这里我的东西,可能用一个塑料袋就可以装下了。接着,妈妈又埋怨我为什么花钱买那么多东西。都是这样,见面了反而不说想念的。

外婆坐在床上,乐呵呵地看着我,嘴­唇­已经完全被皱纹覆盖,她的笑容,真像一个黑洞。她的牙已经掉了。外婆只有六十六岁,她怎么就老成这样了呢?真是不可思议。

我过去狠狠地亲了外婆一下,她呵呵笑着,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她没有触觉,因为她戴着手套。我说,外婆我真想你。外婆还是笑,话都说不出来。

一家人坐在外婆的房间里,妈妈整体­性­地对我现在的装束、说话口吻予以肯定,她说,做一个编辑好吗?我说,好,好得不得了,有很多新闻发布会,和很多名人打交道,还有许多牌子的客户,很多酒会晚会……忙得要死。爸爸说,我们这里为什么看不到你们杂志呢?你有没有带回来几本我们看看?我说,上海的发行做得不好,卖的一些地方你大概从来都不会去的,当然看不到。妈妈说,那我们也要看。我说,我等着下一个月杂志出来就给你们寄,因为改版了才好意思寄,以前的那个,很蹩脚的。妈妈问,怎么改才能不蹩脚?我说,我也不知道,别人怎么改我们就怎么改。说啊说啊,凡事都要说。我索­性­把箱子打开,用礼物去回答他们吧。我的生活,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妈妈去准备晚饭,我说,好,今天你请客,明天我请客。

妈妈说,你倒是学会请客吃饭了呀。家里的菜你多久没吃了?好意思说出去吃饭。

进了自己的小房间,一切都没有改变。电脑一尘不染,真是难为他们打扫得这么彻底。我看着以前的窗纱,闻到房间里有一股潮湿的味道。

回来是因为参加一个婚礼。还有外公外婆要看,妈妈爸爸要看,如果还有剩下的时间,则交给工作,拜访一下客户和作者。大致如此。

婚礼是张庭的。她给我们家打电话,问到了我北京的号码。她就寄来了请柬。上面喜气洋洋地说圣诞节在海伦宾馆摆酒席。我想我完全可以不来,因为我们一直都没有消息往来,而我又在北京。

《二十五岁》第五章1(2)

可是思念真的就那么涌现出来了。在北京,从老过的杂志社退出来,跳了两个杂志社,最终接手一个时尚杂志,从一个小编辑做起,半年前,主编带着几个人去了另外一家合资­性­质的杂志,薪水翻倍,所以我就一下子成了最忙的编辑,差不多有两个月,一直忙于改版的工作。尽管这样,由张庭的声音和请柬扯出来的上海情结还是欲罢不能。一时间,发现自己真的很想好好吃价廉物美的上海菜,坐在装饰漂亮的小饭店里,然后去湿润­干­净毫无风尘的小路散步……也许是因为生活毫无波折可言,思乡才成为最主要的情绪。

张庭还是像那次过生日时一样,在电话里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啊,带过来,我包来回机票。”我说我没有。她说:“那你过来我分你一个。”

看似什么都没变,仅是熟悉而已。

她已经不在酒店做公关了,而是去了一家公关公司,代理很多大品牌,就是这样,嫁给了一个时装代理商的哥哥。那个男人拥有好几个牌子的代理权。而他的哥哥,是直接管理那些专卖店的。当然,是做代理商的弟弟更有钱。可是弟弟已经结婚了。哥哥要比张庭大大约十一岁。

婚礼就在第二天。我好好地化了妆,穿了一套薄薄的呢子西装套裙,裙子的开叉在正中间,走路的时候露出膝盖,穿了日本朋友带来的黑­色­丝袜,有紧绷绷的光泽感,脚下的鞋子是细跟六公分的Bally。因为瘦,所以西装的腰带非常别致。虽然是薄呢的质地,但是因为内里只穿一件羊毛莱卡的黑­色­长袖,所以非常贴身。而头发,很简单,直发,削得很薄,前额的头发将近遮住眉毛,旁边的细细碎碎,直到脖颈。其实是因为在养头发,所以才这么修出多层次,一旦用定型水打湿,看上去是蛮舒服的,低调,但不至于颓废;简洁,但不至于单调。我把头发染成极淡的栗子­色­。那天化妆,很清淡。只是眼影比较深,smoky eyes。在婚礼上,这样的装束其实有点过暗。像MaxMara黑白广告上的味道。

妈妈在门口仔细地打量我。我笑笑,问她,怎么样?

她却问我冷不冷。

我在车子里想,去参加这个婚礼,简直就是一次工作。说不定可以和这些代理商认识,以后方便在上海多做一些选题。投入一个工作的最可怕之处,莫过于把任何事情都和工作扯上关系。而那个代理商手上的客户的确非常有诱惑力。

我到了宾馆。那是一个很开阔的大厅,上面完全是开放的,可以看到大楼的顶层那个玻璃天窗。这个大厅以上的楼层都是客房,围绕成圆形,往下可以看到灯光璀璨的宴会厅。她和丈夫光鲜灿烂地在入口处,正在和别人照相。看到我,张庭那张刷成雪白的脸一下子夸张起来,她惊呼着,我们小心地拥抱,她的礼服下摆非常庞大。她说,你怎么瘦得这么酷啊?

这不是一个非常家庭化的婚礼,亲戚都安排在内里的包厢,外面大厅里的,都是一些同事或者同行。大多数人和我一样,并非很雀跃,带着一种公事化的表情。我觉得这样很糟糕。我和张庭其实没有什么感情。我们一起疯过,就是这样。我们还都是沈越的女朋友,虽然当时我不肯承认。我想这样的场合,一定是不会见到沈越的。

但是小姐领位就那么准,一下子把我领到沈越的身旁。我看到那张桌子上,基本上都是张庭的同学。好几个人都脸熟,可是名字却一个都叫不出来。

沈越坐在那里,笑着点点头,很持重的样子。我们彼此打量着,并不说话。后来,来了一个时髦的女子,坐在他的另一边。他才说话,说这是我女朋友。我说,你结婚要告诉我一声的。他说,只要你不失踪我就告诉你。

这时响起了婚礼进行曲。一切仪式开始上演。我们都保持微笑,默默地听,默默地鼓掌。那个主持人非常搞笑,知道张庭和这个男人之间的故事,人们听得懂所以哈哈大笑。可是我不懂。

沈越轻声地陪我说话,“这是她的第二场次了。第一次是专门的家庭盛宴,那天张庭的老公喝到彻底不行,闹洞房玩儿尽了通俗把戏。”他看着远处的新娘子,她刚换了第二套礼服了,薄如蝉翼的紫­色­纱裙,将整个背露出来,腰身掐得很细,下面的群摆层层叠叠,直拖到地面。他突然问我,你什么时候结婚呢?我说我不知道。我看他的脸,肌­肉­已经有点松弛了。我总是觉得已婚男人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松弛。那种属于年轻的紧绷绷的感觉不见了,没有什么从那种肌肤里爆发出来了。

我问了些关于他女朋友的事情。她在一旁回答,我们隔着他,非常有礼貌。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居然是一个幼儿园老师,谈吐之间足够有礼节,却也很苛刻,是那种不容易交流的类型。我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在一个宾馆大堂演奏钢琴,那时她刚刚工作,晚上打工,弹琴。我在大堂做助理。就这么听了几天,每天看她一个人文文静静的,一个人收拾好东西回家,还会把口红抹掉,就喜欢了呀。”我们都笑,真单纯。

“看到好的,一定不要错过。否则后悔的总是自己。你说对不对?”这是沈越的总结。

“人家栗云那么有主见,一个人在北京创事业,还要你教?”他女朋友轻巧地一笑,挑了一块西瓜,继续说:“那些时尚的杂志都要教别人怎么化妆、怎么恋爱、怎么留住爱人,还有怎么处理三角关系、办公室恋爱……多得不得了。人家都做主编了,自然是什么都懂经的啦!”

《二十五岁》第五章1(3)

“怎么可能?我们做杂志的既没有时间玩儿爱情游戏,也没有财力物力­精­力去买那些大牌子衣服。累得要死,只是为了让读者看着眼红。”

“栗云啊,你自己不谈恋爱,怎么去做那些文章呢?”沈越突然问,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这是一个刁钻的问题。我仅仅在“时尚主题”和“情感话题”中锻炼自己的爱情观,却不敢承认自己竟然没有一次真正的恋爱。我有时想起我想成就一个男人和一个爱情的誓言,觉得已经力不从心。我会一次又一次想起小姨,我相信她是为了成全我,才离开的。但是她究竟成全了什么呢?

“我不写。编辑出题目,作者交作业。”我也去抢了一块西瓜,一口咬掉那个三角的尖头。他作恍然大悟状。这时,张庭换了第三套衣服,正在朝这个桌子走来。他们拿着香槟酒,彬彬有礼。和这一桌子的老朋友都逐一碰杯。

“栗云,不要逃那么远,杂志上海也可以做。北京那个地方,对皮肤不好。你快点儿回来,我真的分你一个。”她显然还想多说,可是下一桌宾客在叫,她被老公拉过去了。

我坐下来之后,觉得今日事已毕,可以撤了。临走,还需要问一下:“谁给我她们现在的联系方式?”有一个熟人报给我听。我拿手机记下来。那是她们宿舍的一个女友。她问我:“你走进来的时候我都没有认出你来!你大概把我忘记了吧,我的床靠窗,在范笑阳的下铺。”

我一愣。是啊。范笑阳。没有她,也许就没有这场婚礼需要我参加了。

“笑阳怎么样了?”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她耸耸肩膀。我们彼此一笑。

然后我就起身要走。沈越也要走。我说:“对,我们是同路。”

“不同路了。老房子卖掉了,买了新房子,但是还是要送你回家。”

我们一起走了,他坐前排,我和他女朋友坐后排。一路上谁都没有怎么说话。我悄悄打量他的女朋友。最后下车的时候,沈越也钻出来,他说:“我坐到后面来。”

于是我和他面对面,单独的,他的眼睛在我的脸上逗留许久,突然伸出手来。我居然本能地想躲开。为这个冲动感到很难过。

“一个人开心点,在外面当心点。”他以一个中年男子式的关怀口气对我说。然后我们握手。我们就没有说再见。

《二十五岁》第五章2(1)

和家人相处的每一天都是平静而温馨的。当然我们会谈起小姨。她给外婆和妈妈打过电话,就在几天前,因为冬至的到来。我说我和她已经没有联系了,她是不是回了G岛?妈妈颇为奇怪,她说,你们怎么会没有联系了?一起在北京的呀。

我一时语塞。

“是不是你搬家了以后没有通知晓桐啊?”

“是,是这样。我太忙……都没有留意。”

“她打电话来,好吗?”

“好像挺好的。她结婚了。和那个岛上的房东终于还是结婚了。这样也好,这么多年,毕竟有感情的。那种一见钟情啊……”妈妈使劲摇头,“不牢靠的!”

“阿贵终于还是追到她了!”

“对,你见过的。说说那个人怎么样?”

“那个人比小姨小,小挺多的。但是人非常好的!什么都为她着想。在北京的时候还打电话来问她要不要新茶叶呢!”

“妈妈,怎么样,还不错吧!”妈妈转过头,对外婆说。外婆点点头,没有什么表情。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话题立刻转向我的恋爱问题。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说,“等确定了再说吧。着急什么?”

“你看人家张庭。”

“人家的老公大她十一岁。”

“那不是和以前大阳差不多。人家挺好的,你不知道哪根筋搭错,说断就断。”

“别提他了。他的确是个好人。但是我不喜欢他。”

“喜欢?可以培养的呀!你看晓桐,以前那么张扬,现在还是嫁了人,还是嫁了一个岛上的土著居民!”

“不要这么说人家!阿贵不是土著。真难听。”

真是的,身边的人一下子都变成了榜样。按照我妈妈的逻辑,我真是“看”都来不及看,学哪个都比现在强。

圣诞节过后,杂志社那边打来一个电话。说上海有一个慈善艺术拍卖,要我去参加一下,那里大多数是圈内名人,算是千禧年的一次重要的社交活动。因为我们杂志是月刊,关于千禧年的专题早就提前做了,这些活动只是留一些消息资料,放在下一期用的。

那个元旦,可能是最热闹的一个元旦了。1999将变成2000。人们想了各种方法去庆祝。舞会、PARTY的邀请函一张接着一张。我逃离北京,也有这个原因的。可是既然上海有活动,那么就去吧,反正也是闲着。

拍卖活动是在12月30日下午。

我还是穿着那套衣服,带来上海的衣服本来就不多。不过不是smoky eyes,相对来说,这次的比较亮,头发打湿,拢到耳朵后面去。我不习惯买很多衣服,而是买一些可以打乱了穿,但是依然很服帖、质地优良的款式。

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习惯­性­的放在自己的形象上了。其实不是让自己更美、更出众,只是想用那种感觉让自己自信起来,在各种场合不至于缩头缩脑。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职业本能。我又开始戴隐形眼镜了,而且有好几种颜­色­,有时换换瞳孔的颜­色­也是非常让人开心的。可是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最想要的方式是每天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装,在需要看仔细的时候架一副又轻又薄的眼镜。没有什么比放松更舒服的了。越­精­美的装束,越是让我紧张。

30日下午,我就是带着一点慵懒,带着一点紧张,慢慢地走进大厅。那是一个铺着地毯的酒店,在二层的诸多会议厅中,这是最里面的一间。我走进去的时候迷路了。我问一个服务生,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说:“这个楼层是回字形的,电梯在中间,那个厅在外圈的最右侧。”

我觉得他说“回字形”,非常奇怪,好像特地说给我听的。

拍卖会开场之后,第一件古玩是清代的粉红玻璃香炉。远远看过去,炉腹下垂,炉足短小幼圆。看不清,我低头翻资料。一张放大的照片,能显示出表面深浅不均的仿珊瑚条纹状。叫价的人此起彼伏,与我无关。我随手翻看着资料,还有铜镜、漆壶和花瓶。我不由得觉得闷。索­性­抬起头来,看着人群。我坐在倒数第二排。只看得到前面人的背影,那些举起的牌子,从袖口露出的表带、或者手腕。我决定提早离去,这里坐了一些名人,商人、艺术家、海外华人……我想等这只小香炉拍完,就悄悄离去。

有人晚到。第一件拍卖品总是相对平庸。一般来说越到后面越有好东西。可是迟到总是不好的。我听到后面一排人们在让座,移动位置,衣服摩擦。有人说“对不起”,我下意识赶紧回头。

真的是斯璇。

只要一个声调,就可以听出来。他已经走到位置的中央,那里有一个空位。他坐下来,迟疑地看着我,我们点头示意,不得不安静下来。

拍卖进行了一个小时,其中有一个休息,但是他在和一个朋友交谈,站在外面的走廊里,抽着烟。主持人说,还有一件最重要的艺术品留着下半场。

下半场开始的时候,我还在那里正襟危坐。斯璇在我身后,叫了一声,他说,“出来一下。”我走出去,非常拘谨,低头看着腰带,它有点歪了。

我们在走廊里对话。他问我下半场要听吗?我摇头,说根本与我无关,杂志社嫌我太轻松了,所以才让我来吧。他笑起来。他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瘦而高。

《二十五岁》第五章2(2)

“那一起走吧。我是过来找一个朋友的,他看中了一个铜镜,结果没有拍到。”

“好。我早就想走了。”我们开始往外面走。

“那为什么不走呢。”

“因为那些古董很好看啊。”

“撒谎。你坐那么后面根本看不到。”

“看照片。”

“还是不肯承认。”

我笑起来,知道他在逗我。本来我就在撒谎啊。

“你回上海了?”

“不是,探亲,过了元旦就回去。你呢?”

“来上海看朋友,也是过了元旦回去。”

“真没想到在上海碰到。”

“一起吃饭吧。”

“还早呢。”

“那么先喝点什么。”我们走到电梯口,他伸手按了电钮。

“不了。我们回北京再见也行。晚上我说了要回家吃饭的。”我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和他一起吃饭,我没有准备。

“那给我你的电话。”

我拿了张名片给他。我们进了电梯,他还在看,说:“变化真大。小记者变大主编了。”

“那回北京我请你吃饭。你电话没变吧。”

“没有。丢了一次手机,但是号码没变。”

“一样。我换了一台电脑,就把OICQ的密码忘记了。”我又开始撒谎了。草稿都不用打。

“怪不得。不见了。蒸发了一样。”

“别夸张了,就是忘记密码了。”

我们在酒店门口分手,两个方向,叫了两辆出租车。车上我总是在想那个服务生说的话。

五天以后,我不得不回北京。新的一期杂志要开始做了。好多事情在放假之后汹涌而来,似乎假期是一种笑里藏刀的报复,给人们一点甜头,然后变本加厉。我接了主编的电话之后,突然留恋得不想走。我陪妈妈做饭、给外婆擦身、陪爸爸看股票……甚至都不怎么出门。

妈妈送我到机场。她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我是上了飞机才觉得难过起来。回想一遍,心里莫名的有种惶恐不安。

《二十五岁》第五章3

电脑上的光标,一闪一闪,犹如心跳。我一个字儿也打不出来。电话线已经从MODEM身上拔下了,为了阻止自己轻易上网。上网突然又变成了一种指向,直指一个人的存在,一个ID的存在。可是我的手上有将近5000字的采访稿子要完成。采访机在我和电脑之间,哑哑地看着我,不敢出声。整理录音,本来是可以交给编辑助理做的事情。可是我把它揽下来,为的是让这个夜晚必须有所成就,工作是强心剂,它是烈­性­的安眠药,让情感压抑在体内,我看得到它的形状,匍匐在血管中、皮肤下的密集状态,可是药­性­发挥的时候,它们只能匍匐着,假寐。

空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无药可救。

晚上十点半,我拉开红­色­的窗帘。城市的地下,真的有岩浆吗?那种红­色­的、奔涌的、无限炽热的血液,真的存在吗?北京是灰­色­的,又是一个雾蒙蒙的夜晚,根本不用去关心“污染指数”之类的数字,因为它们从来不给人们以信心。远处高楼上的红­色­顶灯微弱地闪着,也许和我的光标同步,遥远地迎合着雾气沼沼中的寂寥。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有一些事情正在途中,以前,我逃开了,关起门,Сhā上锁,等了两年,以为它已经走过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谁能料想,那些躲避不及的东西竟然悄悄地蹭上门来,阻截在门口,就等着你无可奈何地终于打开门,和它撞个满怀。

回北京差不多一个月了。没有任何消息。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遥远的时空里,有什么正在朝我走,一步一步,胸有成竹。

熬了一个晚上,才把这个稿子完成了。三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来。

我就是这时听到了外婆的噩耗。像远处传来的高频歌声,飘渺而清亮。我闭着眼睛,心里哀痛着生命,岁月流逝,世事无常。一个月之前的相聚,原来就是注定的。最后的相聚。命运有时还是很善良的。

我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哭,所有的哀怨都有了理由,找到了出口,顺流而下。对于命运,突然有种想投降的意愿。

信仰中,有天使来引渡亡者升入天堂。没有信仰的人,死后去了哪里呢?有没有天使收起翅膀,无视着迷茫。那些守护天使,白­色­的翅膀,还是黑­色­?

我陷入旋涡一样的想法,从外婆到斯璇,从小姨到外公,他们旋转着围绕我,每一张脸都转瞬即逝,他们说,向上看,向上看……他们越转越快,越来越虚,我手捂着双耳,突然又用手蒙住了双眼,我看到了光,从上面倾泻而下,圆环的光芒,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禁止了我所有的动向。

那是一个梦。和所有电话一样,我在与人交谈之后又昏昏睡去,然而那不是一般的睡眠,是下意识的思考。并且总在醒来的时候,指责自己。

我开始疯狂地行动。整理行李,打电话到公司,上网发稿子,洗澡更衣,冲出红­色­光影的房间,冲进浑浊的大街……我在首都机场飞奔,订到了最近的一个航班……

妈妈爸爸都很平静。他们说,医生早就预见到了,没有意外。

死亡不是意外。

可是我忍不住地流眼泪。外婆似乎在死亡的时刻丢弃了沉重、丢弃了水分,那是一个极其短小、极其­干­涩的尸体。嘴­唇­微微开启,闭不拢的黑洞,再也没有了笑。

妈妈来扶我,她说,真的没有什么痛苦,她的病本应更难受的,她却一直很平静。

我们送走了外婆。追悼会非常简单,妈妈致的悼词,她说,我妈妈的一生都是一个平凡而朴实的女人,她从来没有奢求什么,而我们尽了全力,让她幸福地终老。

小姨还是没有来。

外婆和外公合葬在墓地里。老人们的去世,让人不得不感到时间的无情。

这稀释了我对斯璇的想念。所以我任­性­地去想关于外婆的一切。我给她写悼文,一篇一篇的散文,我在A4的白纸上写,放弃电脑。

《二十五岁》第五章4(1)

千禧年就是这么开始了。人们逐渐忘记了2000这个数字带来的欣喜。改版之后,杂志社公开招聘,否则我就会被活活累死,而杂志却不一定有起­色­。

我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约好的第四个应聘者。我的窗外,有一些鸟飞过,刚来北京的时候,问过别人,这是什么鸟?他们都哈哈大笑,嘲笑我,因为我不知道那是喜鹊。喜鹊很漂亮,在城市里的身影就像从水墨画中逃出来的,还带着墨迹和白纸的边缘。

门被敲响了。进来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我们开始微笑交谈。我总是对应聘者很宽容,想给每一个人一个机会。我对主编说,一个机会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现在,这个女孩子,很漂亮,圆润而光滑,每一个动作都是细巧的。她把一个帆布背包叠好,放在膝盖上,像一个乖学生。不知道哪里看来的一句话,说有些人的脸是可以理解的,有的人却不是。比如这个女孩子,就是易于理解的,牛­奶­一样单纯的孩子。

我翻看她的简历,她是来应聘美编的。我问她有没有经验,她说没有,还没有毕业呢。

“看过我们杂志吗?”

“没有。”

我抬头看看她。她扁嘴的动作像某些动画片里的小动物,软绵绵的。

“没有看过,你怎么有把握来应聘呢?”

“我是受别人的鼓动才来的。他说,找工作的时候不要逞强说自己什么都行。”

“他还说什么了呀?”

“还说……给别人一张白纸的感觉,往往更好。”

我恍然大悟的样子,做给她看。

“那你是一张白纸吗?”

“我……我说了不算。”

我笑了。我看了她带来的作品。她把它们整齐地叠放在一个透明文件夹里,自己拿着,给我一张,我看完她又拿回去,按照顺序放好。我说,我非常愿意向现有的美编推荐她的。她说谢谢,说得很孩子气。

她走了以后,我发了一会儿呆。没事儿了。可以走了。

就在我慢吞吞地拿包、穿外套的时候,电话响起来。斯璇说你好,我也说你好。条件反­射­。然后的感触才不声不响地一丝一丝从心的角落里渗出来。仅仅一年多的故意隔离,我何以练就了这种自控的本领呢?天­性­如此吧。

他接着问:“小姑娘还行吧。”

“谁?”

“甄蔷。”

“哦。那个小姑娘。怎么……不会是你推荐她来的吧。”

“为什么不会?”

“没什么。”

“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

“哦。”

“她已经走了吗?”

“是的。”

“好。那就好。”

“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情不能说话吗?”

“我正好打算走。”

“那就留会儿。”

“不行的。”

“有事情?”

“没有事情。不想待在办公室里。”

“那好。走吧。”他就挂了。

无情无义,还走后门,还是那么娇小可爱的女孩子。我也挂了电话,生气了。

我把门锁上,走出去等电梯。电梯还在十几层楼,每一层都停,我索­性­去走楼梯了。

一共下6层而已。我闷着头往下走,根本不看墙壁上的数字。一直走到地下一层,听到车子启动的声音,一推门,竟然走过了,已经到了地下车库。我第一次来车库,看到的第一眼,觉得很喜欢。灰的­色­调,地上刷着红­色­的漆线,顶上­祼­露着黑­色­的管道,空旷的场地里,车子寥寥无几。我推开门,信步走进去,好奇地东张西望。与其说是好奇,真不如说是轻松。那里还有一丁点儿的神秘莫测,将近走到尽头,却还是我一个人。

突然有一辆车子发动起来,声音在这个地下的空间里膨胀开,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

车灯亮了。我回头去看,那是最里面的一辆车子,唰地启动,划了一个弧线,正行驶到我走的这条主线上。我慌忙往旁边让。可是车子一个急刹车,停在我的前头。我不敢往前走了。直至空气停止了振动,我和车子之间的沉默还没有被打破。

突然,有人笑起来。车门喀哒一声,在我面前开了。

斯璇露出了头,他朝我招手。

我上了车。觉得生气更有理由了。这是恶作剧。

我说,“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我还想问你呢!你开车吗?”

我摇头。

“那为什么来车库?”他发动了车子,缓缓地向出口处开去。

“我走下楼的。但是走过了。”

他笑。

“这是你的车子吗?”

“不是。我那个朋友的。就是甄蔷的哥哥。”

“你来接她的?”

“本来是,大弓要我来的。可是打了电话,你说她已经走了。我想了想,既然车子都骗出来了,为什么不兜兜风呢?而且,你也在。”

我什么也不说,看着车外的大街。红灯一亮,自行车拥挤在一起。他从出口处直接拐进了一条小路。

“我们去哪儿?”

“你没有事吧。”他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

“那就随便我了。兜风。要彻底没有目标。”

《二十五岁》第五章4(2)

车窗外的道路,渐渐、渐渐地往机场高速的方向去了。

“别往机场去。”

“不是往机场。”

“那下去。”

“本来就是要下去的。”

“不想看到这条路。”

他瞥了我一眼。

“上个月……我又回了一次上海,回来的时候走这条路……以前觉得开阔,那天觉得很荒芜。”

“去­干­吗了?”他的声音变冷了。不再逗我了。

“去奔丧。我外婆走了。”

我们下了主路,走了很远,似乎已经靠近机场了。有树林出现,一片一片的。白­色­的树­干­笔直而­精­­干­,在车子的行驶中,那些枝杈在互相覆盖、交差而过,树排列在我的右侧,像人一样有感情。

斯璇把车停下来。他说,“想下去吗?那里有棵树,上面有一个很大的鸟窝。”

我们下车。并排地走。我低头看着泥土,虽然是春天,可是地上也有一些落叶。都是绿­色­的。

“秋天来过。不知道那鸟窝还在不在。”他点了一根烟,用左手拿着。我走在他的右侧,烟似乎在很远的地方飘来飘去的。

我们走了大约十分钟。树木隔离了不远处的高速公路,只听见我们的脚步踩在大地上的声音。再远处,有一些房屋,我想它们给我安全感,如果这里是茫然无际的树林,我一定会惊慌。我害怕没有尽头。

我把这感觉说出来。

“有城市的根,长出的枝叶就会拒绝自然。你就很难说,那是一棵真正的树。”

“可能,那种平静的死亡,给人的打击更长久,让人害怕。”

“不用害怕。”

“可能吧。我想起来一件事情。”我的确想起来了,“小时候,上海的夏天会有很厉害的雷雨天,天­阴­下来,白天也像晚上,然后就是突然的雷声,非常响,非常近,似乎房顶上面就是雷公。那时,妈妈和爸爸都在上班。我和外婆在家。外婆在厨房里烧烧弄弄的。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我其实觉得很刺激,打雷的时候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大叫……”我呵呵笑起来,看到那个小孩子,我自己,在窗前趴着,“可是我想,小孩子应该害怕打雷,这是应该的。所以我就躲进一个角落里,在床上,外婆会把被子和枕头叠在一起,斜放在床角,那样子,床角和被子枕头之间就有一个三角地带,黑黑的。我就跳到那里面去。然后,开始装着害怕,我大声地叫,可是外婆没有来;我就更加大声地叫,终于把外婆叫来了。她的手是湿的。我把自己完全遮在那个角落里,蹲下来,枕头比脑袋还高,有一床被子和两个枕头。外婆找不到我,她就开始叫我,可是我就是不答应。外婆越来越着急了,她甚至趴到窗口去看楼下。她呼唤我的声音开始变了。那时候真的打了一个响雷,我不自觉地叫起来,外婆一把拉过被子和枕头,她看到我,把我拉到怀里,哄我,说,乖孩子,不害怕,不用害怕……可是那时,我在她的怀里,觉得非常内疚。我假装害怕,我却吓着了她。”

我说完了。

斯璇靠在一棵树上看着我。我深呼吸,想往前走。他拉住了我。拉住的是搭在我手上的衣服,衣服的袖子。一件黑­色­的开衫毛衣,在车子里就没有穿。他拉住了袖口,袖口软绵绵地一落,从他的手掌里落下来。

我说,有点冷。我把毛衣拉起来,要穿。

他说,“过来。”

我过去。我们之间,本来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

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脸蹭着我的头发。

再然后,他的另一只手才放在我的背上。

体温,透过我的紫­色­衬衫,抵达了我的后背,又抵达了我的心。

我们就那样彼此靠了一会儿。我渐渐听到了鸟的声音,真的非常、非常多的鸟。

“你说的鸟窝呢?”

“就在我们的头顶。”

我没有朝上看。我想他的手一直按住我的头。

天彻底黑下来了。远处的车灯明亮地滑动,流畅得就像水珠。

我终于觉得冷起来。披上了黑­色­的毛衣。

黑暗让我看不见他的脸。我想象着一切可能。我如此放肆地想,只因为黑暗也会遮住我的神态。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在一个日本餐厅。

在吃一盆鱼生的时候,我很小心地沾着芥末。他问我,“新画的一些画,新出生的天使,要不要看?”

我点头。

我一直记得那个餐厅。它是恍如隔世轮回开始的临界点。就从“天使”的那个词儿开始,世界向着往事的方向倾斜了。

《二十五岁》第五章5(1)

我不知道爱情是怎么来的,但是我知道,它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我穿了整整一个月的黑­色­。而斯璇,竟然也从那天开始,穿了一个月的黑­色­。仅仅因为这个,我就会感动起来。我没有忘记小姨说过的,关于他的天真。我也在想,为什么我会说那假装害怕的往事。难道潜意识里,我也在假装伤感,以得到另一个拥抱吗。这想法让我不安,但随后的快乐却轻而易举地抹煞了它。

斯璇突然进入我的生活。几乎让我措手不及。

他从来不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不在楼下接我下班。在加班的夜里从来不约我。

他只出现在我的家庭范围里。他给我的家打电话。只要有人接,他就会来,或者我会过去。

我们说话,似乎永远都有话说。不说话的时候也很多,我会做他的模特,长久地看着他,一动不动。那是我最迷恋的时刻,就那么坐在那儿,被他摆布好,什么样的光线、什么样的衣着,至于神态,他从来不要求。我就那么坐着,有时是站着,就那么看着他,每次看一个点,他的眼,眉头,嘴角,耳垂,手指,膝盖……每次看到他停止。他也在看我,可是看一眼,就回到画布上,我可以听到油彩涂抹在画布上的声音,画布有轻微的振幅,因为他会用力,画布会在一个点、一条线上凹下去——而在我眼里,就是朝我这里凸出来。

我们画画的时候,从来不播放音乐。呼吸也是一种音乐,足够丰富。我们互相注视着、互相聆听着、互相描绘着。偶尔,他画得很快,可是我还没有看完。我会说,你不要动,你也做我的模特。……往往,我们会同时闭起眼睛,深呼吸,朝对方走近,结束那场对视。

我们以前就在一起吃过饭。喝红酒,叫外卖。这时依然是。

我们当然会谈到晓桐。那是我们共同爱的人。我们都想她。有一天,我到他家的时候,夕阳正灿烂着。他站在窗前,对我说,有一次他和晓桐也是看到这样的夕阳,似乎两天的夕阳一模一样。他问,夕阳会有轮回吗?那天我们吃饭的时候,我说,再放一个杯子吧。他说好。于是,我们放了三个杯子。倒了三杯红酒。我们是这样喝的:我先喝他的,再喝我的,再喝她的;然后再倒满,他来喝,先喝我的,再喝他的,最后喝她的。

有一天我很想问,在这两年里,他还爱过谁。可是终究没有问出来。没有那个勇气。

差不多到了夏天正热的时候了。我们见面的频率还是保持在一周一两次。

他提出要画天使系列。那是在网上。我一边和他聊天,用“Lillian”——我的英文名字;一边看一些资料,为筹备一个专题。那些新招聘的编辑已经转正上班了。我的任务主要是选题策划,以及整体控制。这个专题,我必须首先自己弄明白。

——这次画谁?

——守护天使。送走灵魂的天使。

——它们什么样?

——我还不知道。

——你在­干­吗?

——在想。

——要我说话吗?

——要。我需要你的善良。

——网上怎么善良?

——像无辜的鱼。

——你知道吗,和你的画相比,我一直更喜欢你的语言。你的画,会让我害怕。

——脆弱。

——不是!语言里,你敏感,但是忧郁。可是画里,你冲动,你暴力。

——暴力里的忧郁,冲动的忧郁,在我这里,都是相通的。都由我出发。

——那么暴力和善良,怎么放?它们的位置?

——善良是内在的,否则就无力。暴力是有结果的,否则就是冲动。

——那么你内在的善良呢?为什么问我?

——因为你的善良没有外壳。是软体动物一样的存在。

——我有的。只是很薄。

——很好。你知道你有。我知道我应该有,可是有时,我觉得根本摸不到它。

——给你一个建议。

——说。

——爱上善良。爱是内心的,那种共鸣。找到了另一半,那么自己的那半,也就找到了。不用刻意捉摸,只要等,只要接受,只要爱。

——试试。

——伤心了。

——为什么?

——这么久了,你还没有从我这里得到那些感觉。

——我不能攫取每一个爱人的财富,然后离开她。

——更伤心了。

——别这样。我对你,非常小心。

——为什么?

——你被动。但是你敏感。还有……很多。你是细小物质的集合体,我说不清。总觉得我们认识很久了。

——那就不要说了。反正你知道,就够了。

——爱。

——是的。

那天晚上,我下线,看了以前我们的记录。那是秘密。自从有了小姨事件的经验,我不敢把它留在我的电脑上。斯璇经常来。

我把它放在一张软盘里了。只有我知道它在那里。在一张表面没有任何说明的盘片里。

我再看。看到什么了?每次都是一样的内容。看了两年。

说话的方式,没有变。双方的位置,变了。他不再叫我“小Mili”,我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现在我们是同等的,甚至有时,我是在提出意见,他在思考。

《二十五岁》第五章5(2)

当我彻底放手之后,这曾经妄想的亲密、甜美竟然会主动靠近。我边看边想,这一定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了。因为所要的,都实现了。不管迟到与否,不管当中经历了什么。它来了。

《二十五岁》第五章6(1)

夏天有一个节日。是我的生日。那年二十五岁了。

我将在海南过这个生日,因为接到某化妆品公司的邀请,去参加一年一度的活动,非常盛大,为期三天。我跟斯璇说了,他说我们提早过吧。结果提前到生日前的一个周末。我抽了半天时间去买衣服。盛夏的北京热得恐怖,在上海都似乎没有过这样的热气,从地面下蒸出来的,整个儿空气中都有一股子奇怪的飘浮,空气是在凝滞中缓慢地流动的。我受不了北京的夏天,一出门就浑身是汗。斯璇说这是虚汗,根本不是热的。我信以为真。

在燕莎试穿那件绿纱连衣裙的时候,看到自己在镜子里,非常清凉。于是就买了它。

斯璇在新马印餐厅等我。那里的服务生小姐都穿着和新加坡航空小姐一样的民族服装。那种浓咖啡­色­的图案紧密缠绕。他看到我,说他喜欢这条新裙子。我像一个小女生一样脸红了,似乎他看出了我的特别用意,看出了我想听到赞美。这真的是我的初恋。真正的恋爱所包含的种种感情,我都急不可待地想拥有。

他说裙子上的花瓣,淡淡的褐­色­,刺绣得非常有层次,像孔雀的羽毛。

而我又觉得这样的称赞过分了。

他知道我最喜欢吃这里的菠萝饭和马来西亚牛­肉­,都有着浓郁的椰­奶­香味。他点了这些,还有特别的马来西亚扁豆,汤煲和印度油饼。

“看到美丽的女孩子,你有什么感觉?”他问我,帮我盛了一碗汤。“趁热。”

“有一次,看到一个非常非常瘦的模特,刚刚出道,走进来的时候,真正素面朝天,因为她们首先要由化妆师化妆。我觉得那简直就是一个孩子,一个贫血、苍白的孩子。而且拘谨,非常害羞。”

“你们把她怎么了?”他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似乎有那么点。他对于美的品味,有时刁钻有时苛刻有时又无所谓。

“我们其实真的对她很残酷。因为那是冬天,结果让她穿着镂空的羊毛裙子站在芭蕉叶子前面拍照。化妆倒是很地道的,很夸张,但是一下子——她就从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妖艳的神经质美女。”

“所以,和长相无关,要有想法、控制,再制造神态,情绪,情景,才能让一个人变。”

“那个季节、情景、情绪、神态其实都是对她很不公平的。可是那就是她的工作。有一个模特还说过,模特这个职业的残酷首先就是在于,她们永远都是被人挑选的,被人打造的。”

“那我就不好意思夸你是我的好模特了。”

“还有呢。我拿着衣服陪那个女孩子换衣服。虽然是在房间里,可是衣服一脱下来,就看到满身冻得……都是­鸡­皮疙瘩,结果她说,还好不是拍特写,否则我就完蛋了。她开始穿衣服,那些衣服­精­贵得要死。因为是镂空的,里面不能穿内衣,她就全­祼­着,把那薄得像张网的所谓羊毛裙往身上套,还要留意脸上的妆、手指甲……然后补妆,补妆是在户外,几乎可以看到她在发抖,可是化妆师还是要补,甚至换一个发型,她就在零度的空气里站着。”

“你在­干­吗?”

“我抱着所有的衣服在看。自己穿了滑雪衫,居然还是在抖。我知道她那个身体,一直在我眼前晃,不得不发抖。”

“真残忍。”

“是的。模特不好当的。什么海边、山顶、街头……看起来都笑得灿烂,很有可能,都在发抖。”

“早说过,没有人能真的自由自在,光彩都是表面的。”

“可是还是有人真的活得很幸福。没理由的幸福。”

“还是幼稚。会相信有没理由的幸福。”

“我真的幼稚?”我凑近他,轻轻地问。

“真的!”他更加轻声地说。

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了。一向都珍惜用钱换来的食物,从来不多点。这时我又开始忍不住夸奖这菠萝饭的­奶­香。

来客已经坐满了整个大厅。这其实是一个有趣的地方,观察各种人,各种关系,女人大都是漂亮的,男人大都是商人;还有一家外国人来的,一桌公款吃喝来的。我们两个在这里,东张西望,默默地看着,他在抽烟,我喝西瓜汁。不到十分钟,我们离去。这就是我们的生日大餐。

应该就这样了吧。他知道我不愿意在外面散步,我们去喝了一杯咖啡,他就把我送上了车,而他打了另一辆。既然这样,我当然不会问,你今天去我那儿吗?

他的车超过我的,我们在各自的车子里,朝对方摆手告别。

可是不,他计划好了一切,所以才那么胸有成竹,带着得意的笑。

我打开自己的家门,在红­色­窗帘的旁边,正对着大床的那面墙上,靠着一幅顶天立地的东西!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叫出声来。

我坐到床上去,和它面对面,仰视它、正视它、俯视它。我凑到前面去看它,它只是一些小格子的颜­色­,我需要退到床的另一头,倒在枕头上看它,它就是一个羞涩的人影。像是细碎的­色­格堆积出来的形象,只有从遥远的角度,才能看到所有内容、所有的想象。

那其实不是画的。是在电脑里画好了,去制作公司做的。网格都可以看到,因为放得很大。这是故意的。故意让人看不到那是怎样的忧郁或者怎样的快乐。

《二十五岁》第五章6(2)

我的手机终于响了。

“看到了?”

“嗯。”

“看到什么了?”

“收拢的翅膀,看着足尖的人。”

“还有呢。”

“颜­色­。白­色­、黑­色­、紫­色­、红­色­、蓝­色­。小小的颜­色­。”

我们在电话里轻轻地说话,安静的时空里,听不到我们周围任何­干­扰。

“还有呢。”他还是不肯结束。

“还有,羞涩。”

“好。”他笑了,“可爱的小姑娘。”

“你叫我什么?”

“不是叫你,可爱的小姑娘。我叫画里的天使,她还没有长大,她只有两只翅膀。还不好意思张开。”

“呵呵呵呵。”

“傻笑。”

“开心呀!”

“姑娘,来开门。”

我从床上跳起来。他玩儿这种小把戏,我真的喜欢。

门外就是他。走廊里没有人,没有声音,我们的手机里,是一模一样的空响。我一下子把他拉进来……

《二十五岁》第五章7

他说,“以后,我们会结婚吗?”

我吃惊得不得了。我们躺在床上看着这幅朦朦胧胧的画。我坐起来看着他。

那感觉真是奇怪。居然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如果他提及结婚我会有怎样的回答。我在脑子里迟缓地游弋于以往的细节。没有,没有关于结婚的任何细节。

我自己也是。从我们约会开始,我就没有想过,我们会不会结婚。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这才对。

“可是我觉得应该和你结婚。”他缓缓地用那低沉的声音说出来。

“为什么是应该的?”

“安宁。而且,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放松。彻底的放松。每一次我想为你做点什么,比如点菜、倒水、画画、打电话,我都想,这是应该的,因为我爱你,你也爱上我了。可是每一次,你都那么惊喜,那么开心。我觉得这……失衡。”

“听上去不是好话。”

“是好话。傻瓜。”他把我按回他的胸口,呼吸随着他的心跳起伏。“我为你做一点点事,在你那里就变成很大的事情,你会认真地对待它。”

“给我画画是很小的事情吗?”

“画画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它是有心情的时候才去做的事情。我不靠它吃饭,但不能少了它。”

“可是你卖一幅画,就抵得上我­干­半年了。”

“所以你才爱上我了。”

我们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一个玩笑。笑的时候,拥抱更紧了。

“我说真的。如果我要你嫁给我,你愿意吗?”

笑完之后,那种平静的声音就显得特别真诚。

“应该是愿意的吧。多难啊,两个人在一起。还想到有将来。”

他过了几分钟又自己呵呵笑起来。“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想法。”

“没后悔吧。”

“暂时还没有。要下注就赶紧,过了这村,可不知道有没有这店。”

这个赌注,我们都不知道要不要押下去。我们开始为对方想理由。

我问他,以前,晓桐的时代,问过她吗?

他摇头,说那是一个不需要许诺的女人,她似乎什么都能自己做。他说:“有时我觉得在她的世界里,我可以是突然被取消的,不需要的,多余的。”

“那你为什么要我嫁给你?”

“因为……太多了。简而言之,似曾相识。和你在一起,我很安全。”

我总觉得幸福来得太容易了,这让我产生置身梦境的感觉。梦境有时就是对现实的谎言,虽然没有恶意。

晚上他还是走了。他不在这里过夜,因为在这里他除了睡觉别无其他事情可做。送他出去的时候,我们又接吻。那个吻很长,我只有一个想法,他应该就此留下了吧。然而他最终还是走了,我也没有留。

《二十五岁》第五章8

一句“似曾相识”,对我是巨大的打击。

从我考虑是否和大阳结婚那时起,我就问小姨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可以彻底拥有另一个人。结婚也不能办到。因为在我们遇到他们之前,他们已经经历了足够的女人,不多不少,刚好够让他们愿意接受我们,以此为一个休止符。酿造了爱情的岁月,都会走到一个地步:那个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我重新拿出我和小姨的通信备份。

“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里,一定会爱上好几个人,这些人都是成就她的,就像台阶,她才能站在现在的高度。而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就是必须接受他的这些过去。他给的爱,看似完美执著,却是由别人酝酿制造的。你愿意做一个酿酒的,还是品酒的呢?”

我反复地读着这段。这时我们都离开原来的生活,赶赴北京之前的E-mail。

在电脑的旁边,有一面小镜子。我看着小镜子,它照不出我全部的脸。它忽略了我浅栗­色­的头发。在家我是戴眼镜的,我把它摘下来,然后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似曾相识。我和小姨真的长得很像吗?然而,像与不像,和衣着、神态、情景、情绪息息相关,那是一个变量,生物­性­的长相才是恒量。模模糊糊地去看镜子,我如同许多夜晚一样,想到小姨。

我当然愿意冒险和斯璇结婚。之所以说冒险,因为他实在难以把握。但我又不能轻易下决定。

“我不能嫁给小姨的爱人。”我无数次听到深夜里自己对自己说的话。

我和这个想法搏斗着。

为什么不能?现在他和我是相爱的。她对他的爱,至多只是往事。

可是为什么能呢?在我和他的爱情里,她始终都是一个不变的存在,正是因为她是往事,美好的往事,定格的美好。

小姨、以及别的女人一起成就了现在的斯璇。他少了那份任­性­的冲动,不再过“非人”的生活。他知道要卖画,而不是闷头随意画。他知道去找一些工作,不上班,但是工作,这样可以拿钱。他给杂志画Сhā图,画酷毙了的漫画,给广告公司做一单设计。他让自己忙得有所收获。他不像当年——最早的“Serein&Mili”时代说的那样——害怕承认爱上谁,只是因为那注定是无结果的牵挂。又似乎像当年和小姨——“活物&拉努斯石”时代说的那样——忠诚而花心。接受明明暗暗的别的女人们,这并不难。可是接受小姨,却很难。

小姨的退出,究竟是因为爱情的消失,还是出于对我的顾及呢?

还有最后一次看到她,那曾经欲言又止的又是什么呢?

她和阿贵真的结婚了?

当我在那个夜晚第一次清醒、全面地去想我和斯璇这幸福忘忧的几个月,我越来越感到惶惶不安。很多事情,都还没有确定呢。幸福是多么美,又是多么盲目。

第二天我还要去杂志社,交代几件事情,然后去海南。我强迫自己关了电脑,躺到床上。一眼又看到那朦胧的天使。我关了灯,闭上眼睛,随便怎么样,也得哄自己睡着。

失眠到早上五点。我胡思乱想,看着天亮。恍惚之中,红­色­的窗帘上有一些斑驳的影子,随着风在动,像是一面旗,又像一张水里的地图。想着温暖奔放的海南,在地图的哪个角落。想起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指着地图问妈妈:“她会见我吗?”

……又是这个时节,这个日子。又要南下。突然的,反应过来,这就是安排。那只看不见的手,又安排了这次巧合。

我为什么非得在海南参加为期三天的无聊活动呢?那免费的宴席、海滨浴场真的有什么必要出现在我的生日里吗?

我索­性­不睡了。反正也睡不着。我把地图翻出来。测量着从海南到G岛的距离。地图上,差不多8公分。

就这么决定了。8公分。

两天后,我生日那天。我果真带上自己的行李,和客户热情地道歉,说北京有事情必须早点儿回去。我主动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机票我自己来好了。他们当然不会留我。我在那里,和所有人一样,都是陪衬。品牌、金钱和美女的陪衬。还有明星,影视红人,出现了半天,又匆匆离去。穿着泳衣的烧烤大会,播放音乐,有香槟供应……如果没有心事,那实在是值得留恋的一次假期。

我兴奋极了。逃学、逃婚、私奔、蒸发……这样的字眼都冒出来,用来形容那不再幼稚却始终不够自信、没有成熟的兴奋。

这次我在问我自己,“她会见我吗?”

《二十五岁》第五章9(1)

世纪交接的日子里,连G岛都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岛上的居民们还是又黑又­精­­干­,女人们很矮小,老人们­干­巴得就像晒­干­的核桃,但是在摆渡口,我也还是看到了许多司空见惯的景象。

首先是­色­彩。斑斓而杂乱。人们忙碌地走,小商贩积极地吆喝,卖报纸的人都在忙,顾了这边就顾不上那边。我想,也许是因为时间关系吧,那是下班、收工和回家的时候。天边的彩云将海水和岛屿的关系处理得非常融洽,山不硬,水不软,全都慵懒着。

我在等摆渡船。摆渡的时间已经缩短为十五分钟一班了。摆渡口甚至有一个瓷砖铺出来的公共厕所,有人眯着眼睛站在厕所门口,那里刚好正对着夕阳。她手上提着很多袋子,在等人。再远处,搭着一个棚子,有人正在测试大灯:四、五个日光灯,四、五个高亮度的“太阳灯”。用竹竿围成的场地似乎是用来演出的,蛇皮袋的那种红蓝白条纹塑料布铺在竹竿上面。如果没有那些热烈的老太,我几乎不会想到这是一个演出现场!民间的歌舞升平,就是这样简单的隆重。又挂出来一个小黑板,上面用粉红­色­的粉笔写了“老年歌仔戏团”,下面是黄|­色­的粉笔写的,戏目名称,大致是什么什么鸳鸯,太远了,看不清。终究又是百姓喜好的喜剧了,命定的婚姻如何遭到­阴­差阳错,最终又如何有情人终成眷属。我遥远地看着,那些老而臃肿的­妇­人在这个凉爽的夏日披着五颜六­色­的戏服,对着镜子熟练地勾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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