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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第四章1

成长和自由有时就是一夜之间发生“质变”的。在我的生命中,去往北京的那个夜晚,就是那个临界点。我完全没有想到,兴奋过后,首先打败我的不是“失望”,而是“茫然”,以及随之而来的压抑。

在北京,我抛弃了我的隐形眼镜。它们躲在­干­燥的眼眶里,在任何一种风沙的刺激下,让我疼痛。似乎这薄薄而神奇的眼镜,是延续刺激的媒介,从城市的身体延续到了我的身体。我的眼睛开始不停地眨,可是一眨眼,就刺痛得不行。眼睛开始无端地流泪。于是我在到达北京一个星期后,就抛弃了名叫“抛弃型眼镜”的东西。我为自己挑了一副细黑框的扁方形眼睛,镜子里面,出现一个闷闷不乐的形象。

小姨的住处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每天,我都必须忍耐那散发着臭气的公用厕所,它在走廊的另外一头。筒子楼的楼道又黑又窄,旁边搁放着家家户户的小型灶台、碗橱,有一家人家,居然还在门口放了一个玻璃书架,可能是因为房间太狭小,这书橱显得多余,可是又不打算扔掉。它就那么站立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每次走向厕所,我远远地就可以看到那落了灰的玻璃板在影影绰绰地反光,可是反出来的也是晦暗。

厕所是相当简陋的,蹲式的,每一个小门都是陈旧潮湿的木板,没有一个是有Сhā销的,每一个小门口放着一个竹编的废物筐。水泥地板上经常是有水塘的,高高的窗户也是常年不关的,冷风从每一个缝隙吹进来,看得见水塘的表面有浅浅的波纹。这就是我抛弃了上海而专程到达的属于理想状态的一部分。

关于北京的记忆,我得说,每次都是这个公用厕所首先出现在脑海里。

《二十三岁》第四章2(1)

那个冬天的正午阳光,烘烤着我,我走出喧闹的北京站,觉得自己正在变得酥软,像块逐渐膨胀的蛋糕。只是回想起来,不知道膨胀的是满足感,还是哪怕再多兴奋都遮掩不住的茫然。

小姨把我从火车站接下来,找了一个红帽子拉上我所有的三个大箱子。她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呀?我说,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搬来了。小姨围着一条蓝­色­的手织围巾,她走得很快,出了汗。她问我,北京冷吗?我摇摇头,说,我没空去想天气的好坏。我行走在人流穿梭的北京站,没有感到自己是一个异乡人,没有感到不安,只有数不清的兴奋,转动眼睛,粗略地看着人、看着天、看着对面的建筑。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被Serein描述过的,这些场景,让我体会着和他近在咫尺的错觉。

小姨还是那么瘦瘦的,高高的颧骨之下,有一片自然的­阴­影,在北京中午的阳光下,给她带去一种坚毅的愁容。她的寡言少笑加上高挑的个子,使她在人群中显得有点突出,似乎她周围,始终有种冷冷的空气在围绕着她。我和她,阔别了四年半,丝毫没有陌生感,仿佛昨天还在一起。她一点儿没有改变,我想象不出,岁月在她身上做了些什么。

就是这样简单,我收拾行李,上了火车,没有去想很多关于工作、金钱等等物质问题,而是等来了小姨,她接收了我的一切,将我带到那栋又深又暗的宿舍楼。楼门旁边,刚好有几只被人丢弃的旧沙发,在冬天的风里积攒了足够多的灰尘,它们灰蒙蒙的在阳光下,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感到这种阳光下的灰­色­稀释了我的兴奋。可是下一个瞬间,随着车门砰地被关上,我就跟着小姨,一步迈进了黑暗­阴­沉的筒子楼。

在那个温暖得让人困乏的正午,筒子楼里的沉默、黑暗就像一种与世隔绝的洞|­茓­。我瞬间感到了­阴­冷。小姨在我的前面拖着一个箱子走。走廊非常长,似乎在我的印象中,没有走过那么漫长的走廊,一个一个门被走过了。我憋住自己的恐慌,它来得毫无理由,我有小姨的陪伴了,我不该如此慌张,觉得前途未卜。小姨开始说,快到了,到了最里面的倒数第二间,就到了。

记忆中,小姨和我气喘吁吁地走过长长的走廊,打开门,看到阳光一下子洒在眼前。

我们迅速地扯掉围巾、手套,脱下大衣扔在床上。屋子里升腾着热气,北方供应的暖气原来是这么­干­燥这么烤人的!

我和小姨终于互相仔细打量起来。我说:“晓桐你一点儿都没变!”

她将我从头看到脚,满意地笑着,她说,“你的五年和我的五年可大不一样啊!我没有轻易地让自己变老,可是你却不由自主地长大了。”

我们微笑着拥抱了一下,和五年前的拥抱相比,我觉得这是两个女人的拥抱。

问题很快就出现了。我以为我能和她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居所,完备、齐整、私密。可是整理完了箱子之后,我就发现,洗漱和上厕所都得走完这个走廊,而水是冷水,冰凉刺骨,厕所则是四处漏风,终年不见阳光。

每次看到晓桐瘦削的颧骨投下的­阴­影,薄薄的嘴­唇­,她在房间里披着一块大大的苏格兰格子披肩,每次我都觉得她是流浪在高原­阴­森的古堡、冰凉海边的吉普赛女人。

令人受到安慰的,无非就是这个狭小空间里的丰富。小屋子不到十平方米,窗口高高在上,阳光很充足,暖气片也在下面。一开始这是我最喜欢的角落,因为那里充满了热量,像一个制造温馨的美梦的角落。我想到G岛上她的小屋子夜晚的烛光。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就是我们梦乡的原址。放两个枕头都显得拥挤,所以我们共用一只枕头。小姨说,枕头的一大半通常是被她霸占的,因为她习惯了多年的独自睡眠。可是我不一样,我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喜欢贴着枕头的边缘,有时甚至在过热的夜晚将一只胳臂拿出来。所以,一张小床就足够了。我喜欢和小姨一起睡觉的感觉,两个细长的身躯保持着相同的蜷曲程度,像彼此的影子一样,一个起来了,可是另一半还在原地做梦。

在床头,有一个电话机,台灯,以及一些零碎的东西。大都是我的。眼镜、手机、书本、水杯,还有烟缸、香烟和火柴。墙壁的另一侧,就是小姨的电脑台。那是她租用的电脑,没有所有权,但是从­性­价比的角度说,租得非常值得,因为我们几乎24小时都会开着它,用来处理她的资料,还有轮流上网。电脑旁边是小姨的画架,画架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台板,摊足了她的半成品照片。小姨在北京没有做那些面具。她说,面具时代已经过了。而我却想到阿贵和那个山顶的小屋,那极其艰苦而又极其浪漫的日子,依靠着她出售面具和画作维持生活。在靠近门口的小空间里,叠放着我们一共三只大箱子,在箱子外隔了一块布帘子。镜子都是嵌在门背后的。没有更多的椅子,只有电脑前的那把木头椅子,连靠背都没有。生活被逼迫到一个非常小的角落,一个小三角架子上是所有的生活用品。

早上或者中午,我们两个起床,走过走廊,去水房洗漱。每一户人家分用一个水龙头。在我们旁边的水龙头处,经常看到隔壁的胡老师。胡老师是一个大学老师的妻子,我们不知道她­干­什么,所以也跟着叫她“老师”。她喜欢我们这样称呼她。第一天我去,她大大咧咧地上下打量我,亮开北京人特有的嗓门说:“你是晓桐的妹妹吧!姐妹俩眉眼像、动作也差不多呢!来北京好啊!”

《二十三岁》第四章2(2)

我们还是保持着当年的称呼。小云和晓桐。

《二十三岁》第四章2(1)

如果Serein不是在北京,那么我还会义无反顾地去吗?——这是我当时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我到达的当天就上网,可是他不在线。又过了两天,他的灯亮起来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到达的确切时间。

——北京的夜晚有点荒凉。

——是的。有一次我沿着三环走,没有钱打车,公交车收线了。走了三个小时,仿佛整个城市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敢走出去。如果没有人陪。

——在上海?

——不。在北京。

——你在北京?

——是的。

——出来吗?

——现在不。

我的手指开始颤动,我下意识地往窗外望去。黄|­色­的路灯下,尘埃正在不停地晃动,似乎有支勤奋的画笔激动地涂。小姨正在床上看一本画册。

——为什么不?

——不知道。没有准备好。

——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回去?来­干­什么?现在住在哪里?

他一共问了四个问题。看起来非常妥帖。我当时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能用这四个问题开始。一个事件、一个状态无非就是这么四个问题框定的一个区域。

——来了几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可能永远不走。现在在和小姨住。

——你从来没有说过你有亲戚在北京。

——她也是刚刚才来。我们可能,都是流动的、暂住的。

——人人都是。

——你会见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为什么这么回答?

——我会的。我爱你的。

——我也会的。

我原本打上的字是:我会的,我也爱你!可是我用回车键把它们消除了。我不想有一个激动的表情,假装不泄露自己的焦急,仅此而已。

我们的谈话到了半夜就结束了。Serein说他最近忙一些事情。我问是不是忙着画天使?他说不是。于是我们就各自下网了。下网之前,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手机是爸爸送我的,他说,在北京要一直开着手机,他要随时查岗。

我满脸通红。下了网。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激动地回头看到床上的小姨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一瞬间,我清醒起来,那是座机,而非我的手机。

小姨懒散地说:“是我。”

我的兴奋一下子低落下去。我拿了烟,打算下楼吹吹冷风。其实平时我并不抽烟。我从床上拉出一件大毛衣,披上。小姨突然对着话筒说,“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没有事情不要打电话!我们在上网的……你打不进来的。”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出门去了。但是我没有下楼,毛衣搭在我的手臂上,点了烟,就站在门口偷听。

小姨说:“……半价也是贵的。现在又这么晚,你回家吧。……再过一会儿就没有船了!你赶紧回去吧!……我挺好的。……你就别担心了!我又不是小孩。……是的,希望在北京……可以,你租出去吧。”

就在这时,隔壁的胡老师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盆水要去倒掉。看到我了,还是那个大嗓门:“呦!你还抽烟啊?没看出来!你倒进去抽啊,站这儿多冷啊?”我勉强一笑,恨不得把她踹回房间里,再也不许她出来。

小姨显然是听到了。我也索­性­掐了烟,披上毛衣走了进去。再慢吞吞地脱了,扔在床上。

小姨看着我。“阿贵,就这样吧,你别等我了,有人要租你就租出去吧。就这样吧,我挂了。”说得非常快,硬是把电话挂了。

她继续拿起了画册,好半天都没有翻过一页。

我悄悄地把手机拿过来,放进衣服的口袋里。假装惊讶地说:“是阿贵的电话啊!”

“是。他问我那个房子可以不可以租给别人了。”

“你怎么说?”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

“小云,你这次来北京是长期打算吗?我们一直都没有谈过这个。”

“可能的。我会去找一个工作。”

“嗯。再租个好一点的房子。”

“我没有嫌这里不好!”

“我知道你是不习惯的。我们都不适合北京的。我只是对阿贵那么说,我也没有打算久住的。”

“那然后呢?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啊。”

“那为什么不回去?阿贵对你一直这么好,这么多年了。”

“我不想回G岛了。我也不会因为他对我好就回去的。”

“那也不用那么凶巴巴地对他说话啊!人家站在半夜的摆渡口,连回去的船都不管了,只是为了给你打一个电话而已。”

“既然不打算和他过一辈子,为什么现在要让他认为自己有机会?”

“我觉得你对他一直都太僵硬了。这对他不公平。”

“我没有更多的爱再给一个男人了。我只是等待有一天他会因为失望而主动撤离。所以我才‘僵硬’!他每次打电话都需要找一个理由,这次是租房,上次是钱,下次不知道是什么。”

“不用爱,哪怕是客气的、友好的也行啊。”

“对一个爱上你、但是你永远不会爱上的男人,就不要那样暧昧不清。否则只会给自己制造麻烦。”

《二十三岁》第四章2(2)

“整整十二年啊,你等到他失望了吗?”

“那你觉得怎样才是最好?大骂一顿?好言相劝?”

“当然是好言相劝!你不知道他以前为了给你买茶叶,都给村里人笑话的!那些茶叶对他来说不知道有多贵!”

“小云!我从来没有让他去买。但是他买了,我最好的表示就是喝了它。我不是没有劝阻过,可是他会把那个当作是对他好的一种表示。”

“反正我觉得你对他的态度不对。”我满脑子都是那样一个自卑的、但是又有极度尊严的渔村男人的形象。一个硬汉子的柔情,再加上执著,实在让人扼腕叹息。我发现我除了为他说两句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帮他的。假如我是小姨,我又会怎么做呢?可能我那十二年都不会待在那里了。可是既然有十二年了,那么说明小姨和阿贵还是很能相处的。

我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小云,”小姨说话的声音也恢复正常了,不激动了,“有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实在是那个人的负担啊。不爱,就是一种伤害。伤害在所难免,长痛不如短痛的。”

“你真狠心伤害他。”

“别人伤害我们,或许更不假思索呢。阿贵是一个好人,我其实很心疼他的。否则我不会在那里住了十二年。……有一次,有一个媒人来我们家,结果,那个媒人被阿贵赶出去了。媒人站在院子门外面大骂,我听不太懂,可能说着说着就说到我了,结果阿贵一把抄起扁担,对着她就打……”

“为什么?”

“当时我到岛上大概三年了吧。我第一次知道人家因为我也会嘲笑他,而他一直为我抵挡着。那天媒人走了,阿贵跑进我的屋子,说,你不要听她们瞎说,我不是那种小人,可是你还是走吧,这样对谁都好。”

“你做了什么了?”

“我当时做了什么?……我像一个妈妈一样,抚摸了他的脑袋,我说,我不走。”

“抚摸他的脑袋?”

“是的。我觉得他受委屈了。我得安慰他。”

“那是因为他爱你啊!”

“当时我……没想到这个。我那时还刚刚开始分辨他本­性­的淳朴和他的爱。”

“怎么会分不清淳朴和爱呢?”

“怎么不会?他们一家人都对我很好。我以为那是一种淳朴。后来,那次之后,我慢慢地才看到,当年的那个小男孩长大了,他看我的眼神里,不只是淳朴了。”

“阿贵多大?”

“我到岛上的时候,他只有13岁。”

“啊?原来他比你小?”

“差不多小六七岁吧。”

“天啊!我那时看到他,还以为你们差不多大呢。”

“岛上的人,风吹日晒,很显老的。”

我真是吃惊不小。也许是因为觉得阿贵比我想象的小吧,我突然觉得他的承受能力应该比我想象得要大,哪个二十多岁的人没有经历过失恋呢?所以小姨对他的态度似乎也可以原谅了。在我一直的想法中,阿贵是一个把所有青春都奉献给暗恋小姨的中年男子。

“晓桐,你觉得自己老了吗?”

“这次看到你,我觉得有点了。”她抚摸了我的脑袋,可能当初就是这样抚摸阿贵的。

“你不老的!”我们笑了。

“小云,你呢?你不是告诉过我,你爱上了一个人吗?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在北京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会为了我就把所有东西都搬过来吗?”

“啊?……当然会啦!以后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小姨拧了拧我的鼻子,我笑起来,歪在床上,拿起画册蒙住脸。

《二十三岁》第四章3(1)

我偏执地认为,我应该先见Serein,再决定去找工作。在此之前,我没有心思去思考前程。我想,爱情应该就是这样的。我会在北京的任何一条街道上产生错觉,会神经质地坐在街边、咖啡店、麦当劳……看着路人,为一些看似斯文、灵气、漂亮的年轻男子取一个相同的名字:Serein。他可能会有胡子,但是不杂乱。他可能会有一个很明显的喉结,有一个凹凸有致的侧面。这也使我变成一个喜欢拿着充满电的手机的人,把铃声调到最大,在喧闹的环境下都不忘记去留神它的动静。我完全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打我的电话,或者,会不会打。而我,是不是该主动呢?这个问题纠缠着我,纠缠了很久。

那些日子,我始终记得。满心甜蜜和忐忑的期待,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茫然地行走,或者在电脑前无尽等待。我始终霸占着电脑,以至于小姨向我发出了最后通牒:只有她不用电脑的时候,我才能上网。

她变得非常紧张,因为她的个人画展已经迫在眉睫了。作品的挑选、宣传,以及经费等等细节问题都变得紧迫了。那个邀请她的画廊似乎在年展到来之前非常忙碌,也顾不上小姨一个人的种种麻烦。比如,没有人来问问小姨,需不需要一些过渡资金以维持生活?

小姨每天只吃一顿饭。不吃夜宵。常常买两三个茶叶蛋,就着方便面吃。在这种情况下,我的优势就是可以花上海带回来的钱。一万块钱,是我大学时代的积蓄,加上父母给我的信用卡。还有妈妈不停地打电话来问我们两个:需要不需要钱啊?我们两个坚持不要妈妈的钱。而小姨也坚持不要我的钱。于是,我只好主动地采购食物,甚至买了一条漂亮的新披肩,是在秀水买的,杀了三分之二的价钱。我把它送给小姨,说可以在画展的时候用,是祝贺她开个展的礼物。为此,她又拥抱了我。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我没有收到礼物了!”小姨把软绵绵的披肩捂上脸颊,她看上去真的非常高兴。那是一条深紫­色­的披肩。她常做的动作是:把披肩裹在后背上,右边的一角长一些,她就把它搭到左边肩膀后面去。有时,那个角会滑落下来,她就张开她骨节鲜明的手掌,按在左边锁骨的地方。久而久之,这成了她的一个习惯动作,她经常把手张开,五根手指神经质地按在那里,整个身体,会因为这个动作变得有点封闭、有点内向。我非常、非常喜欢看她的这个动作,看深紫­色­的柔软中,她苍白的手,骨节投下令人怜惜的­阴­影,看这个怀抱自己、安抚自己的手势。

A画廊是一个英国人发起的文化交流机构,这次年展规模很大,邀请了国内十多位艺术家,可是安排个展的也不过只有四人。小姨非常看重这次画展。我隐约觉得,她不把它当作一次展出来对待,而是改变十几年封闭生活的一次机遇。

就是这样,给小姨安排生活,成为我来到北京第一个月最主要的任务。也只有这件事情,能够让我在等待Serein的漫长时光中得到一点儿解脱。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是相当盲目的。我甚至没有看到过他的照片,不知道他是不是结婚了。一切仅仅在凭感觉。

可是Serein这段日子里面,也似乎消失了一样。他几乎不上线。

等待到了第三十天的时候,我开始有点耐不住了。

那是小姨个展的前夕。她变得有点喜怒无常。她似乎对于人际关系、公司­操­作之类的事情非常恼火,她觉得自己不知道别人究竟想要怎样。那天晚上,她一个人闷着,不和我说话,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房间里已经烟雾缭绕了,她抽了很多烟。

我玩儿着手机,觉得压抑已经到了尽头。常常就是这样。压抑和伤感是两样的程度,哪怕源头都是一样的。

我穿戴好,围上围巾。拿上五十块钱,手机。拉开门。即使这样,小姨还是没有注意到我。我什么都没有说,出去了。打车,去最近的一个永和豆浆。北京,完全不似上海,每一个街区都有一个24小时便利店。我只是想要一点小点心,可是我除了永和豆浆就别无选择,虽然在上海,它已经是被吃腻的东西了。其实还可以选择大饼、­肉­夹膜,还有各种糕点,只是人在那样一个沮丧的时刻,并没有尝试新东西的兴趣。我想要的,可能就是一种“熟悉”的事物带来的温馨安慰——可以闭着眼睛就能­操­作的事情,以此和现实拉开距离。

车子里开着令人伤心的歌曲。我坐在后排,蜷曲在靠门的位置上,任凭头无力地靠在车窗上,随着颠簸,头轻微地撞在玻璃上。我喜欢这个角度看到的路面。在小姨自我的空间里,我的忧伤已经成为不存在的东西,她自己都需要别人安慰,更别说来安慰我了。没有人可以帮忙。当寂寞和焦灼到来的时候,那种绝望,只有自己能去忍受。最好的办法,可能就是走出门去,消费一次。

永和豆浆在一片五花八门的店面当中,不起眼地亮着。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倦容。没有人有笑脸。这个场景看得我非常丧气。恋爱受到未可知的阻碍,和小姨也没有了海阔天空的消遣——一种类似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感觉就是那时降临心头的。

我要了一份豆浆、一份小笼、两个粽子、两个­鸡­蛋饼、两个饭团,全部打包带走。而为此等待的十分钟,显得非常漫长。白­色­的灯光几乎让我觉得眼睛­干­涩。

《二十三岁》第四章3(2)

我看着窗外。

因为­阴­天,剧烈的­阴­天,空气的颜­色­和天空的颜­色­都被搅黄了,像一盆污浊的水,有成千上万只鲜艳的画笔进去荡过一样。­色­彩变成了私人的所有,就像回忆。行走于这样一个城市,走得越来越快,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

拿着热乎乎的食物,我走出店门。不想打车直接回到那个烟雾弥漫的洞|­茓­,不想走进那又长又黑又脏又腻的走廊。我望望方向,往西走了十分钟,到达了地铁。手里的食物已经凉透了。

地铁的风很大,从这头可以看到那头,比上海的地铁简单许多,可是几十年前的地砖和灰­色­水泥,在这通眼一望中居然成为另一种怀旧的方式。无旧可怀,可是令人伤感,我所说的就是这个。

我没有关于地铁的北京回忆。可是那天进来出去还是觉得那么黯淡,似乎有很多故事已经发生过了一样。也许这样的怀旧,也是一种预言。

我一直不喜欢北京的地铁。可是那天,我开始喜欢了。

我还开始喜欢在街头打IC电话。这完全和等待Serein有关。我产生一种想法:如果我用自己的手机打,那么我的号码一定会显示出来,可是如果我打一个匿名的呢?用一个不属于我的号码呢?

我习惯了在喧嚣中听到在钢盔般的罩子里说话,风铃一样的回响,不经意不敏感就不会存在。我要让车子和车子上的人们路过我。而不是觉得永远的是我在路过他们。如果说话和伤感也能成为铺满灰尘的路途上的一个戴着钢盔的点,那么我又在制造回忆了。

于是,从地铁出来,我站在街头,走进一个黄|­色­罩子的IC电话亭。那些车辆在昏黄的黄昏里睁大红­色­的眼睛徘徊着,停停走走。我无法去想象那些声音传入话筒会是如何逼真的、属于流浪、不安的气氛。我掏出IC卡,可是两分钟后,就直接离开了那个亭子。

我在想,我要不要打这个电话。

我一路走着,顺着这些黄|­色­罩子的电话亭。手里握着一张已经完全热乎乎的IC卡。它甚至比我的身体还要热,可能吧。我觉得自己浑身冰凉。我看着这些长相一致的亭子,始终不能下了决心,随便找一个,给他打通一个电话。

“随便”——总是说说而已。其实只是做不出选择的敷衍之辞。

当我觉得累了的时候,距离出发点已经超过几公里了。可能我走了一个小时了。我累了。当一辆辆进城的拖拉机在我的身边路过,发出震动空气的轰鸣时,我觉得眼泪被它震下来了。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躲进一个电话亭,那里没有灯光。那里有一只沉甸甸的话筒悬挂着。我先是低头,看着委屈的眼泪滴到了灰蒙蒙的地面上,两个黑­色­的小圆点。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气,把IC电话卡Сhā入了那道狭窄的黑缝。绿­色­的显示屏亮了。拨动号码的声音很响,拖拉机声还在远处匀速前进。

电话接通的那个瞬间,我的心跳,似乎和远处的声音合拍了,同一种遥远的低沉,一旦靠近去聆听,就是轰鸣之声。距离感,在那一个瞬间,让我黯然失­色­。

铃声响了下去,一直没有人接。还是遥远,越来越遥远的感觉,极度的不真实,似乎我手握着属于现实的种种工具,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在现实里。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在罩子里点燃它。绿灯灭了,红灯亮了。我望着这个闪烁的烟头,吸了两口,非常淡,抽烟居然像在做深呼吸,可是烟雾就这样迷蒙开了。那个瞬间,没有风跑进来吹散我的呼吸。我看着烟雾沉静地散开,更加有种不切实的荒芜感。甚至那暴露在路灯下的、罩子下面的那双疲乏的双腿,也不是我的一样。它们漠然地支撑在我的视线里。

在一支烟燃烧的时候,我开始幻想。猜想他的真实境况,他可能有一个妻子并且可能正在一起,他可能根本就是一个谎言,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他可能不是男人而是女人,他可能死了……我看着这些幻景中,Serein的脸孔是一片空白,只有红­色­一点在闪烁不停,像独眼人暧昧的瞳孔。

这一系列幻想只发生在一支烟的时间里。直到这架四环路边的黄|­色­电话突然之间响起来。震耳欲聋。

铃声掐灭了幻想,烟落到地上,一丝烟雾之后,红点熄了。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无比清晰地发问,“谁打我的手机?哪位?喂?”

我下意识地闭紧双眼,屏住呼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听仔细声音。

我什么都没有说,在他挂断电话之前,把沉甸甸的话筒放回安静的位置。

我已经分辨不清方向了。我不仅迷路了,而且身上剩下的钱也肯定不够打车了。可是我觉得踏实起来了。

是他的声音。

他是存在的。

他是真实的!

《二十三岁》第四章4(1)

我开始找工作了。这最终变成无奈之时的唯一刺激。我的方向是找杂志社、报社。为此我在报摊上买了一堆杂志,按照版权页上的电话,给一些负责人打了电话,交了简历,交上了一些作品,逐个接受面试。有几家还真的很缺人手,那是一年的末尾,一般来说,都是辞职和跳槽的好时机。

过了十天。我要在两家杂志社之间作一个选择。待遇差不多,一个是文化类杂志,一个是女­性­时尚杂志。我还没有作出选择。我想询问小姨的意见。在我生活中,我能听取的意见就是来自小姨的。虽然她任­性­、靠主观经验、甚至不熟悉这个社会,但是她熟悉我,这就足够了。很多时候,我们能够对外部世界作出正确的评价,可是对自己却未必能够。

小姨不在家。电脑开着,正在进入节电屏保模式。我一边脱衣服,一边为它读秒,5、4、3、2、1——硬盘关闭,屏幕一片漆黑。我拿了香皂去水房洗手。这是我的习惯动作。回家之后第一件事情是换衣服,第二就是洗手。我一直认为这是“甲肝后遗症”,在我读中学的时候,上海流行甲肝,老师和妈妈都不停地叮嘱我们,洗手最重要。

根据电脑的状态,小姨应该走了差不多半小时。我洗手完毕,拖沓着步子走回房间。每一个房间里都有声音,各自不同。有的是电子游戏,有的是争吵,有的是狂笑,有的是暧昧的轻微声响……那已是晚上九点了,人们的私人生活都开始了。

放好香皂,抹­干­手,涂抹护手霜。这一切动作都是为了唤醒电脑,让它帮我呼唤Serein。我按照书签中的地址一个一个打开,满屏都是窗口,又逐一把它们关掉。Q上的人很多,一些热情、或者无聊的朋友发过来信息,我都没有理睬。我打算把自己隐身。我需要告诉Serein我隐身了。这就是接下来唯一的想法。

——你在吗?

我无聊地发出这么一句话。他的头像是在暗中的。他并没有隐身上网的习惯。可是这天,他居然回应了!

——HI,我也在等你。

我冰凉的手还没有暖和过来,我看着每一个骨节因为涂抹护手霜而搓出的红晕,它们还没有褪去,我突然觉得手指不够利索,我想打上一堆话,告诉他我的这一个月,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工作,我开始在北京定居了……然而还没有等我斟酌好词句,对面的他已经发过来新消息了。

——我很忙。

我愣了一下。思考着一个乖顺的小女人会怎么说?一个骄蛮的小女孩会怎么说?一个他的恋人会怎么说?

——我到北京一个多月了。

没有回复。

——我想见你。

——不。

——不?不是现在!但是我要见你。我在北京很孤独。

——你有亲戚。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不会见你了。虽然我喜欢过你。

——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只能这么说。

——我想知道这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多。所以,再见。

我当即愣在那里。我对着电脑无助起来。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他!

然而他说了再见,他的头像暗下去了。那天晚上,我愣在电脑前面,直到它再次变为节电屏保的一片漆黑。我相信我还可以通过电话找到他,我会哭的,因为只有受了委屈我才会哭。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觉得失恋有多么可怕。以一个期待爱情的女人之心、以一个初尝爱情的孩子之心,我无法面对这个打击。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突如其来。正如那个在三环的电话亭里听到突兀的铃声一样,铃声强硬地扼制了我的幻想、期待、委屈以及各种各样的滋味。就在几天前,我的怯懦反而给了我勇气和信心,可是这个结局却来得如此突然,我再大胆再着急也无用了。

“喂?”

“晓桐吗?”我一听就听出来,是阿贵。他的声音小而谨慎,四周悄无声息。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阿贵,我是小云。”

“啊?!小云吗?你怎么会在北京?”

问得多么讽刺。我一时郁闷,没有说话。

“小云,你的声音和晓桐真是一模一样……对不起。”

“晓桐还没有回来。你有事吗?”

“没有,没有……”

“阿贵,”

“什么?”

“阿贵,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我说得有气无力,几乎是以同病相怜的口气。

“没事的,我打忙音的话,就不打了,改天再打……顺路回家……不麻烦的。”

我就不忍心说下去了。能够听到爱人的声音,能够说出自己的声音,在我想来,已经是够奢侈的了。我不忍心打击他的这微薄的幸福。

“阿贵,那你好吗?好久不见了。”

“很好的。欢迎你再来玩儿。城里变化大,岛上不大,还是那么漂亮的。”

“你家的大树,还好吗?”

“好的好的。好几次刮台风,我都很担心它倒下来,但是都没有。”

“那个屋子,你租出去了吗?”

“……”

“喂?”

“我在!我在……你都知道啦?”

“嗯。我和她住一起,她说的。”

《二十三岁》第四章4(2)

“我不会租出去的。”

“为什么不会?她在北京住下来怎么办?你好歹可以用房租补贴家用,或者做点小买卖啊。”

“她的东西都在。我想,她一定会回来的。”

“阿贵……你真好……你真傻。”

没过一会儿,电话就挂了。因为我听到小姨的脚步声了,从长长走廊的那头,一下,一下,接近了。她掏了钥匙开门,看到我在,笑得很灿烂。这说明她今天,一切顺利,甚至有福星高照。

果然,她不仅给我带了夜宵,还兴致勃勃地把A画廊为此次年展做的介绍书拿给我看。她的三幅作品被誉为“退隐·观心——民间艺术家徐晓桐的独特视觉艺术”,是活动的主要推荐对象。还有一些海报、一些报纸的介绍,上面有小姨的一张图片,她接受了一个采访,照片对准她的正面,她正在和记者谈话,右手还是按在深紫­色­的披肩上,身子有点前倾,一脸恬静的笑容,仿佛正在耐心聆听。

“小云,明天你也去吧!是我个展的开幕式。”她也坐上床来,吃起夜宵,一只小塑料袋被她扯开了口子。我想她也应该养成洗手的习惯。她的手上有一些油彩污迹。

“晓桐,明天我面试。晚点去行吗?”

“行啊!但是你一定要来!一开始都是画家、记者还有画廊的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我想让你安静点看我布置的展厅。人少了一点比较好。”

我不想吃任何东西。只有拿起报纸看。

“小云,你不吃吗?不舒服?”她终于发现了。

“吃过了,不饿。”我看着照片,指给她看,“披肩真好看!”

小姨刚好夹起一个小笼包子,突然愣住了。她没有吃那个包子,而是转头四处看看,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胸前锁骨的位置。她说:“哎哟,忘了。”

我在床上的衣服里翻看了一下。“是没有。忘在画廊了?”

小姨含糊地点点头。她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她反而微笑起来。这种甜蜜的微笑,只有在我屡次回忆的时候才会得到理由。当时的我,完全认为冲昏她的头脑的,是个人展览。

一个女人只有在怎样的情况下,不见了心爱的披肩,不是着急,而是微笑呢?——不会是饭店、不会是咖啡店、不会是画廊,那么一定是一个常去的、安全的、私人的地方吧。

小姨吃完东西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已经半夜一点了。我看到她很有把握地、兴奋地去接那电话,果然,不久她说:“披肩你明天给我带来好了。”

我闷闷不乐地去洗漱了。小姨的欢乐和我格格不入。

《二十三岁》第四章5(1)

次日是我们共同的新起点。

在长安街的南边、一个狭小的胡同里,是我确定下来的工作单位。我选择了文化杂志,因为在那天早上面试的时候,主编无意间说出他要去参加A画廊年展的开幕式,他对我说,这类的活动很多。于是我认为,这比时尚杂志要更适合我。或者说,更适合小姨。主编是一个中年男子,看得出来和文化界的名人非常熟悉。很多名人的名字到了他的嘴巴里都变成了小名、绰号。

我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班呢?他说,最好越快越好,这期的稿子快做完了,你赶下一期吧。

我们一起走出了办公室。小小的胡同巷子,又窄又矮,铁灰­色­的墙壁算是新刷过的,可是墙角的破砖瓦,还是隐约可见。一个不怎么标准的小四合院,小院子里堆放着很多东西,显得很局促。木制的房门,加了小弹簧,稍微一关,它弹回去,将刚泄露出的热气赶回屋去。

我和主编告别之后,两个方向,我们背对背走。其实我是可以跟他一起去的,我真的要去A画廊的。

天空很明亮。这真是一个开幕式的好日子。我走在懒洋洋的胡同里,有一种破旧的、沉默不语的尘封感受,在每一堵灰墙、每一扇木门背后,都有着无法猜测的事情。这就是我在北京的感受。想不出这些胡同名字的来历。听过陈升的一首歌,后来在KTV里也有很多人滑稽地演唱着。“One night in Beijing……怕走到了百花深处……人说地安门里住着一位老­妇­人……”我走在正午的胡同里,脑子里彭佳慧和陈升的歌词一句一句出来,我踩着节奏,又迷路了……继续踩着节奏……终于走出了胡同。

这不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长安街上一切太平。阳光好得让我舍不得回家。我无所事事地等着时间流过去。我拿出我的手机,看了看时间,距离太阳下山大约还有四个半小时。我答应了小姨等人少一点儿的时候去画廊。那么差不多就是太阳下山以后。去A画廊,需要坐地铁,在宣武门下车。从长安街过去很快。

我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自由,只是缺少方向,没有任务。并且不想放松。心事重重。

先去一个小面馆吃牛­肉­拉面。在上海我从来没有在这样又油腻又脏乱的小店里吃过东西。门口悬挂着沉重黏腻的“宽粉条”——宽宽的、用来抵抗寒风的一条又一条塑料皮。我叫它“拉皮”、“宽粉条”。真的非常不喜欢北方的这种设施,不方便、也不卫生。更不要说美观了。

牛­肉­面的黄汤水味道很一般,香菜倒是很多。面条又粗又硬。我吃了一半,实在没有胃口吃下去。我从小店里出来,转弯,才看到对面的KFC。走进去,快速地脱去繁重的大衣和围巾,要了一杯可乐,一只辣­鸡­腿汉堡,挑了面对窗子的座位,一个人坐了很久。

我问自己一个问题:我来这里,为了什么?究竟来­干­吗的?有退路吗?回上海吗?回去了,对自己还有希望吗?

每天在筒子楼里,我们用“热得快”烧水,还曾经烧爆过两根“热得快”。烧整整一瓶,可以用来泡茶。小姨也习惯了喝茶。只是在这里,我们没有成套的茶具,喝起来没感觉、又很麻烦。小姨这里有一大包新茶叶,估计是阿贵给准备的。

在我们的屋子外面,隔壁胡老师家有一个简陋的灶头,就在走廊里。我们有时借用一下,用长柄­奶­锅烧一点开水,可以泡方便面、可以煮“水潽蛋”,还可以做一碗香喷喷的牛­奶­麦片粥。我们吃腻了面食。常常馋着,想喝粥,吃酱黄瓜、大头菜、毛豆子……

用长炳­奶­锅烧开水之后,立刻将滚烫的水倒出来的时候,热水经过的锅壁会“呲呲呲”的发响,爆着细密的小气泡。因为温差太大了吧。我非常喜欢听这种声音,那是简陋生活里的一种乐趣,慢慢地,看着水接近锅沿,爆响着,像是举着油锅做响铃锅巴。用这样的水冲泡的咖啡,有种热气腾腾的“中国味道”,就像大碗茶。一大杯滚烫的褐­色­液体,香味散开,只留下苦味在水里。咖啡被冲泡得非常粗糙,根本谈不上­精­致。当水倒尽的时候,可以看到锅底黑漆漆的炭垢,是无数次烧焦、无数次洗不净的证明。

生活的窘迫,可能仅仅因为和小姨住在一起的缘故。我身边有钱,我完全可以自己找一个房子,自己安逸生活。可是我能丢下小姨吗?她是生活中的流浪者,对自己的环境根本没有要求。也许该劝说她?我们换个地方住吧。两室一厅?

KFC里放着流行歌曲,耳熟能详,和上海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看了很久,窗外突然忙乱起来,人们在朝一个方向聚拢,有人在奔跑,有人伸长脖子,有人说,撞车了、撞车了。我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什么,只是在那里对着窗户发呆。答案早就出来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做。

我害怕我在小姨的眼里变成一个讲究物质享受的人。她将是一个受人瞩目的艺术家,也许很快她就会成为有钱人,一幅画、一幅摄影就能卖出好价钱,衣食无忧。可是现在呢?

服务生过来,收走了我的盘子。都空了。他问我,小姐,还要吗?我说,不要了,都不要了。他接着问,还要吗?我说,不要了。他一直在我的旁边走来走去,我被他看得非常不自在。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吗?为了面试,我穿了红­色­的毛衣。又暖又薄的羊毛衣。上了淡妆。没错,是大阳给我的毛衣,新年礼物。礼物之后,我们就分手了。快一年过去了。他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里呢?

《二十三岁》第四章5(2)

突然很想他。非常想。

我难过地站起来,走出服务生的视野。我继续走,期待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期待我所等待的都会有一个结果。

直到走过一个发廊的时候,我站定。这是一个好主意。我的长发,这么多年不变的长发,在北京的这种生活中变得­干­涩起来,照料得有点粗心。这是一间不错的发廊。而我的钱包里,还有几百块钱。

我对理发师说,我要剪个短发。似乎全国的理发师都是广东人。他­操­着浓重的广东腔对我说了很多。他说我的头发太硬了,我的头发需要护理,我的脸型不适合长发,早就该剪短了。两个小时过后,我觉得头变轻了。用手可以摸到每一根头发的末梢,短短硬硬的,再也没有开花的末梢需要剪了。耳朵彻底露了出来。很冷。我把围巾裹住­祼­露的脖颈,走向地铁。

A画廊的外面张贴着海报。有人正从里面走出来,他要出来,我要进去,门很窄小,是专门设计成细长一条的形状。我让他,他让我。我低头进去了,肩膀贴着他的胸口,黑白两­色­的格子毛衣、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大衣。有一种很好闻的酒味,在他的身上,也许从他的嘴里发出的。他在我之后出去了,他的肩膀和我的后背稍微碰撞了一下。

人果然很多。太阳已经下山了。可是人还是很多。场子是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形状,也许以前是一个大型仓库。明亮的灯光更多的打在作品上,在场子的四周,非常不规则地摆放着一些作品,有一些挂在墙上,灯光从上面打上来,像任何美术馆里的场景一样;有的则直接放在地面上,灯光笔直地从上方悬下来,没有灯罩,就一个灯泡。每一个艺术家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展厅,彼此之间相隔,用屏风、用布、还有用砖垒起来的矮墙。

入口处有签到本。旁边的长条桌子上,放着一些一次­性­杯子。还有一些饮料、红酒、香槟、啤酒。看样子是因为来客太多,玻璃酒杯都用完了,才使用一次­性­杯子的。用薄薄的、容易跌倒的塑料杯子喝红酒,真是不怎么舒服。

我拿了一本简介画册。慢慢地游走,寻找小姨的踪影。

这是一个由熟人组成的人群。人们围成一个一个小圈子,最少的也有三四个在交谈。在三个外国人的小圈子里,我看到了小姨,还有一个矮个子男人。她还没有看到我。他们谈得很缓慢,矮个子男人时常做一些翻译。他们笑起来,小姨摆手,似乎在否认什么。她看到我了,手朝我扬起来,肩上的紫­色­披肩滑下来一点,她用手按住。我走过去。

她在看我的头发。看得很兴奋。

“小云,来!我给你介绍。”

我们互相通了名字。矮个子男人给我一张名片。我说我没有。小姨说,找她,找我就行了。矮个子男人的名片上写着策划人的头衔。刚好有人来叫矮个子男人,他叫张达人。小姨对他说,你去忙好了,小云可以做我的翻译。于是,张达人朝我笑笑,走了。

三个英国人正在询问小姨创作的经历。他们围绕着一幅作品,《红海和鸟尸》。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原作,和照片的感觉完全不同!原作的尺寸是2米×2米。“红海”的质地是厚厚的油彩,油彩的波浪。而“鸟尸”在原作中显得清晰而又动人,它的眼睛正在看着镜头。那是放大的照片。油彩和照片不是在一个层面上。红­色­堆积在黑白的平面上,感觉非常怪异。让人觉得不安定、倾斜。

“徐,你这次打算拍卖吗?比如,这个作品,还有那个面具,似乎感兴趣的人很多。”一个英国女子问小姨。我做了翻译。

小姨说:“我不拍卖。也许以后会。这次的展出对我的意义,可能和别人不同。”她做了一个手势,我就翻译给她们听。

“关于你的小岛,有很多传说。有人说十多年前你差一点死在那里,被一个渔民救了,就和他一起生活了。听上去就像一个电影一样。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真的。那些传言把我的生活美化了。”

“你还打算回去吗?”

“从来没有什么打算、或者不打算。就像这只大鸟,黑­色­的,漂亮极了,可是谁会想到它会突然被冲上海滩,并撞上一块岩石呢?”

“很多石头的影像——在你的作品中。我一个朋友有一天给我读了一篇评论,就是谈论您作品中的石头意象的。文章中说,石头的坚硬被解体了,被放大,人们可以看到里面的极至细腻。”

“对,那个文章是我一个好朋友写的。他的作品这次也有展出。在另一个展厅。”

“他认识您很久了吗?”

“不,他在北京。他的经历也很有趣。原来他毕业的时候是打算做广告的。他非常年轻。就像一个孩子。我们是这次展览认识的。”

“啊,徐,你要请他吃饭,他的文章写得很好,我是看了之后再研究你的作品的。的确非常有意思。”

“我们经常一起吃饭。”

“哪里的人都一样,中国的、美国的、英国的,都喜欢在饭桌上谈工作,谈恋爱,谈一切。”

大家都笑起来,气氛很融洽。

她们接着谈起了北京艺术家的生活,拍卖的价钱,艺术家经纪人……我好久没有说英文了,渐渐的,我的舌头活络起来。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人们逐渐散去。很多人过来和小姨告别。他们都没有忘记祝贺她。我退到一边,拿了最后一杯红酒。看着灯光下的人群,人群中的小姨。

《二十三岁》第四章5(3)

最后,她要和张达人一起吃饭,她走过来,让我等她一会儿,等会儿一起去吃。我说你忙你的,我还没有好好看这些作品呢。

我猜想那时,大门已经关上了。人群散尽,而且没有人再走进来。这是一个空荡荡的展厅,我一个人听得见远处办公室里他们的说话声、高跟鞋的脚步声、电话被挂上又拿起来……

灯光下的画廊,像一个舞台。太多奇异的影像围绕着我。沉默着,挺立着,出其不意地在一个转弯口吓我一跳。在二十个艺术家的作品中,风景、人物、抽象都有,唯独小姨的东西难以划分类型,她融合了风景、人像和静物摄影,又加上了油画和水彩的笔触,还有三个面具作为有趣的“摆设”散落在她的展厅的入口、出口和中央。在中央的那个,正是我给过Serein的那个“吞口”。原作是木雕,上彩漆的。乌黑的底子上,红­色­的利牙,那柄利刃是真实的,在灯光下闪着寒光。它­精­神振奋地在中央看着每一个人,哪怕是空虚,它还是那么震怒地瞪出眼眸,我觉得那眼神里有放纵的狂喜,甚至和狂怒纠缠在一起,分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意思。灯光是从上、下两个方向打上这个面具的。在如此寂静、空旷的地方,它和我的眼神互相交换,立刻,我就被它打败了。那把利刃,长约40厘米,从它的嘴里穿过,尖利的牙齿死死地扣住尖利的锋刃。刀尖是笔直的,可是手柄却是妖娆的弧形,有一条蛇吐着信子缠绕在上面,蛇的三角形脑袋倾向面具的面颊,有那么种亲热的谄媚、或者说,是投降。

我离开了小姨的展厅,走向下一个。是一些超写实的油画。人们表情古怪,穿着六十年代的衣服,红­色­铺天盖地;再下一个,是一组摄影,非常­干­净,大都是西藏风光、高原景致,有一些人物非常耐看。再下一个,需要转过一个弯,几乎是一个直觉,我沿着用黑­色­布料铺成的秘道转过去,一下子惊在那里。那是一幅顶天立地的油画。画面上,灰­色­和黑­色­纠缠在一起,形成迷雾,其中却又有着尖利的造型,那风格……非常熟悉。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它应该是小姨的作品。

这时,小姨在外面叫我。她在门口。她喊:“小云,出来吧。要关灯了。”

我扭头,再次走过这个黑布铺成的秘道。走出去的时候,刻意地去看那黑­色­的布墙。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小姨、张达人还有一个人,站在门口,他们关灯,一个闸、一个闸,展厅里,一片、一片的,都沉入了黑暗。

《二十三岁》第四章6(1)

半夜的时候,我和小姨酒足饭饱回到筒子楼。她有点喝高了,不常喝酒的她,显然是在一个下午、一个晚上的连续兴奋中放松了警惕。我发现她的酒量很好。酒­精­让她肆意的柔媚起来。她哼着歌曲,手拉着我的手臂,我因为冷,把手放在口袋里。她挽着我,我们一起摸黑上楼。筒子楼里没有灯。家家户户忙完了,都顺手把灯关了,楼道里的空气和黑暗一样封锁在一种凝固状态中。我们踢到了一个箱子、或者是一个桶,我们笑起来。悄悄地笑,后来就放肆起来,在这种黑暗中大声地笑起来。虽然笑是没有光芒的。

刚摸到了楼梯。她说,我现在好想洗一个热水澡。你呢?

我说,我想啊。

在这个校区里,我们只有和别的学生一样,去公用的澡堂洗澡,每天中午开始,周一、三、五是女生的时间。而且到了晚饭时间,浴室就关闭了。这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洗呢?

“总有地方的。这个城市又不是只有这一个筒子楼。”我说。我也想洗澡。

我痛恨去公用浴室。在家里,那大大的浴缸,亮亮的灯光,温暖的水和屋子里的暖气……我是每天都洗澡的,在上海。只有在很小的时候,才跟着妈妈去过单位的澡堂。我不喜欢看到那么多女人统统赤­祼­着,消失了一切包装,消失了一切身份,那种雾气腾腾中的对视、观察,还有避免不了的身体摩擦都让我觉得千万种难受。我似乎是专门到这里补习大学时代的,住简陋的宿舍,洗公用澡堂,吃不到家常菜。

我一下子沮丧起来。在黑暗中,我把头靠在她的头旁。她的头发上,有烟酒的余味,还有汗味。

“晓桐啊,我们可以不可以搬家?我受不了了。我要每天洗热水澡。”

“终于说出来了。你个小丫头。”她的手,拉住了摇摇晃晃的我。我似乎也喝多了。

“我们去哪里洗澡呢?”

“小云,我们去宾馆吧。”小姨突然认真起来。

“宾馆?”

“酒店,宾馆,或者桑拿浴室。不就是洗澡嘛。活人还会让洗澡憋死吗?”我们摸黑走到了楼梯的顶层。

再有大约50米,就是我们的房间了。我们走得很快,不是因为熟悉,而是因为黑暗,以及一种渴望。

进了屋子,她首先倒在床上。我照镜子。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想看看这陌生的短发。

她从床上坐起来。她说:“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

“真的去?”

“真的去。我受不了了。浑身都是汗。”她双颊潮红,嘴­唇­有点­干­裂。

于是我们在半夜收拾了东西。带上门,打着手电,下楼去了。

街上刮着冰冷的北风。我们打车。对司机说,我们要去一个酒店、或者宾馆、或者浴室。

司机说了很多话。我们都没有记住。但是他是一个好司机。他把我们带去了一个不错的小宾馆,价钱很合适。有很多空房间。

我和小姨开完了房间。她二话没说,就抱了衣服进去洗澡。我听到水声立刻响了起来。

一个人躺在床上,拿起遥控器。还是那些频道。久违的MTV、久违的凤凰台。我又开始想念大阳了。同时,我想今天,会不会,恰好错过了Serein上网的日子?他一定会在的。他会打开ICQ,他还有一个图库需要经营,他不会真的再也不理我了。说不定,现在他正在想念我。酒后的畅想,真是无与伦比。我的手指在洁白的床单上划着、划着,假如,现在不是我和小姨,而是我和他,那该有多好……那该有多好。

他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起来过。网络允许任何人消失,只要更换一个号码。我不愿意这样想,不敢这么承认。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那个号码早就背出来了。只是从来没有拨通过。我给自己鼓足勇气,手指按了下去。

“我们忘记带一样东西了。”小姨突然走了出来。我取消了发送。

“什么?”

“润肤霜。浑身­干­燥得都起皮屑了。”她裹了一条浴巾,浑身湿漉漉的。她坐在另一张床的床沿上,把她的腿伸到我这张床上,指给我看小腿上的皮肤。龟背竹。我突然想到这样的植物名字。像极了。小姨的腿又细又直,裹着骨头的皮肤上,已经有了方形、菱形的疹块。她说很痒,平时也会不知不觉地去搔,所以,有一些地方还有伤口,一个小点一个小点,似乎都是出过血的。是一双有疤痕、却依然很好看的腿。它们放在我的眼皮底下。

“没关系,我的包里还有一小管护手霜。北京太­干­燥了。”我说。

“太好了,你真是细心。”

“需要护肤霜,还需要多吃水果。”

“我浑身都痒。你看看我的后背,好像也是这样。”说着,她转过身子,把浴巾褪下去,整个背­祼­露在我的眼前。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的看过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体。这感觉和在公用浴室看陌生人的身体完全不同。我觉得害羞。她,肩胛骨外凸,脊椎凸出,我用手抚摸上去。顺着脊椎,一节一节的滑下来。

“如果我是男人,一定爱死你了。”

“如果我是男人,就先爱你。你又单纯又漂亮,而且年轻。”

我把护手霜挤出来,凉凉的,一小条,点在她的背上,用手涂抹开。这时,她不断地说,真舒服。

《二十三岁》第四章6(2)

抹完了之后,我帮她把浴巾拉起来。

“我去洗了。”

水不是很热。但没有关系。我已经知足了。我看到自己的小腿、手肘也­干­燥得不行,似乎一下子老了,我的身体。

我也裹着浴巾出来。按照刚才她的姿势。可是小姨已经睡着了。她蜷缩在被子里,白茫茫的一堆被子,被她紧紧地拉在胸口。还赤­祼­着。大把的头发散在后面。我一个人拿着护手霜,又走进了洗手间,给自己涂抹。

我和小姨,相差整整十一岁。我观察着我们的皮肤、眼角、嘴角、手掌、小腿……只有在少数的部位,岁月的痕迹留了下来。她的手和脚,明显的­干­燥、常年不保养的样子,或者,是因为使用过度。制作面具也好、拿画笔也好,还有那沉重的摄影包,对于女人来说,都不是轻松的。那是优雅而又艰苦的。而我呢,我浑身上下都是养尊处优的证明。我想,可能再过十一年,我还是能够保持这样。我不知道岁月和经历是怎样让一个人变老的。关于身体,我充满了自信,充满了遐想。似乎这个瞬间的自己,是永远的。北京让我失去了水分,这实在让我失去信心。

中午退房。是我付的款。我看出小姨有一点不自在。她一个人跑到外面去等我。

“你去哪儿?”我走出来,她问我。我们都穿着带过来的新衣服,看上去­精­神极了。她的紫­色­披肩下,是灰­色­的宽松毛衣,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风衣,一根带子束在腰间。

“我也不知道。昨天面试了,不过不用着急上班。”

“那跟我去画廊吧。”

“好吧。”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和她形影不离似的度过了三天时间。

在画廊,她照例和那些人交谈,每天都有新的重要人物出现。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展厅里逛。我又走进了那个黑布秘道,去看那顶天立地的画。

作品名称:失语症患者

作者:斯璇

年份:1994年

尺寸:3M×5M

材质:布面油画

从画面里去搜索一个患者的形象是徒劳的。也许那是内部,灵魂。

我再往里面走。竟然没有了。黑布铺成的秘道到此为止。只有一幅画。我黯然地往回走。

后来又特地去看过几次,在人少的时候,一个人站在黑­色­秘道里面对这幅画,仰头的感觉是,自己非常渺小。失语症患者压制着我的表达能力。有这种幻觉,所以喜欢一个人在里面待一会儿。

别的作品都很普通,似乎有的还非常哗众取宠。所以到后来,我只看这幅“失语症患者”和小姨的作品。小姨的丰富是无可厚非的。至于有些评论者所说的“民俗”和“深刻”,我倒是觉得不那么明显。

画廊迎来了第一批真正的参观者。圈内人士参加了开幕仪式之后,画展就对外开放了。不设门票。我想这就是小姨没有钱花的原因吧。我把这个过程想得非常简单——一张门票多少钱,一天进来多少人,一共开放几天,那么小姨从中可以得到多少钱……后来我觉得自己很可恶,完全把小姨当作做秀的小歌星了。我真是一个物质的人,是什么潜移默化了自己呢。也许是上海。

有一次我和Serein谈起北京和上海的区别,他就说过:“北京是包容的,其实它本身并不那么宽容,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把这里当作客厅。而上海是开放的,开放的本身意味着进进出出双向的流通,所以它本身并不坚持什么原则,人们也从四面八方而去,想把那里当成舞台。”

所以这也成了我观察北京成分的好时机。这个城市,很大,很杂。我从每一个人的神态、语言当中,丧失了判断力。

张达人天天看到我,都很客气。小姨说过,我是她的“好朋友”。

这天,张达人看我一个人坐在展厅的角落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人不是很多。他走过来和我聊天。

“天天都来?”他走近了,他真的很矮。样子很不好看。

“这几天是吧。”

“晓桐说过你在杂志社工作。”

“我在等着工作。刚刚面试,还没有开工。”

我们说起了那本杂志,张达人果然是认识我们主编的。

“我还和老过说,这两期杂志多上一点儿我们的消息,做点专访什么的。我们提供足够资料,包括一些作品的图片,因为不是每一个艺术家都有画册的,但是我们这次基本上都拍到了,每一个人的主要作品,都有。”

“那要不我去跟老过说说,看看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我想自己是很勉强地这么说的。我只想作为一个傻乎乎的参观者,不要负任何责,也不要做任何事。工作需要全神投入,我呢,倒好,整天魂不守舍,胡思乱想。

老过是我们主编的江湖称号。他以前是一个诗人,后来对国画、易经等等产生兴趣。

“当然可以做啦,你和晓桐这么熟,天天形影不离的,做个晓桐的专访介绍不是最合适了吗?”

“真的可以吗?”

“那行。我这就给老过打一电话。”说着,他就掏出手机,找到号码。和老过一通电话。完了,他朝我满足地一笑。

“老过说了,要你明天去一次,他给你安排些作业。”

我笑了。除了笑,真不知道说什么。

《二十三岁》第四章6(3)

“真是的,这么一个人才搁这儿,天天看场子,多浪费啊。”他继续打趣,小姨正好走过来。我们聊起天来。张达人对我们说,下午他让助手小杨把所有的作品册子拿过来,二十个艺术家的资料、评论和作品照片。

果然,下午大约四点半的时候,小杨捧着一大摞资料来找我。我再捧着它们回家。

小姨说她有饭局,不回去了。

小姨不仅没有回来吃饭,而且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我等了整整一夜,只是为了问她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在那一堆资料里,我首先看到了那篇文章,写小姨的,英国人提及的。署名是“斯璇”。

而在斯璇的作品照片里,我看到一幅图片,名为《七封印之四》。我上网去查,Serein的图库里,有一张名字一模一样的作品。《七封印之四》。但是画面并不相同,或者可以说,大不一样。照片上的这幅,充满神幻意味,人物逼真,表情肃穆,那匹灰马冷漠高大。而图库里的那幅,却是激|情昂扬,充满红­色­的血腥,邪恶得让人害怕。

七封印的典故来自《圣经·启示录》。羔羊开启了七道封印,第四道是这样记叙的。

“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死。­阴­府也随着他。有权柄赐给他们,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我的兴奋点出现于这个名字,这段启示录。最后,转移到了这个名叫“斯璇”的画家身上。他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同一个标题之下的两幅迥然不同的作品,而且,在文章中,斯璇是沉稳的,但Serein的语言是“突兀”的,神经质的。

我回忆着那天,小姨对英国女子说的话。心里有一种冲动,惊慌地推动着我,我一边挂在网上,一边等小姨回来。

然而她没有回来。也没有找她的电话。(我真蠢。我在网上怎么会有电话进来呢?)一切寂静如死。唯独我如坐针毡。

凌晨三点的时候,我把斯璇的照片一字排开,放在床上,仔细地看。

一共十三张作品。有五张是“失语”系列的,《失语》、《失忆》、《失眠》、《失事》、《失误》。

有三张可以说是“启示录”系列的。《七封印之四》、《七碗》、《泪》。因为我读过那段原文,圣经里说“神必擦去一切人的眼泪。”我猜想这是《泪》的起因。

还有五张是不同时期的作品,不能划分系列。分别是《站在窗前的人》、《雾城》、《雨》、《小女孩》、《花瓶里的风筝》。

在《花瓶里的风筝》这张照片里,右下角,签名和别的不一样。别的都是“斯璇”,而唯独这张,是一串歪歪扭扭的符号。也许是英文。我想我看到了S的字样,虽然其后只是一根细细的笔迹,扭曲着、飘飞着。

凌晨五点的时候,我看他本人的照片。他是一个瘦而高的男人。那是一个侧影,他的手Сhā在裤袋里,脸扭向了窗外。似乎有人在外面叫他,而他并不知道有一个镜头正在框定他。

这就是那天在细长的画廊门口,与我擦肩而过的人。

我一夜未眠。一大早就去胡同里的办公室等老过。我带着一些资料。

老过这次看到我,明显亲热起来。熟人的力量真是不可磨灭。

“刘老师……”

“哎……不用不用。你叫我老过就行。熟人、同事都这么叫。”

“那好。老过。”我接过他给我倒的水。“我想现在就开始上班吧。这次A画廊的活动影响很大。我做几个采访,你看行吗?”

“行行!‘大人’吩咐的,我能不同意吗?”老过开玩笑。把“达人”喊成“大人”。

“要不,我先做一个,您看看行不行。”

“行。你报几个选题,回头我们看看怎么做。”

“选题我已经做好了。”

这下子轮到老过惊讶了。可能在此之前,我们两个都不过是打哈哈,敷衍一下。

这是我在凌晨六点到九点出门前做的事情。现在这份工作对我的意义已经非同一般了。我仔细研究了这本杂志一贯的风格,文字、标题、乃至排版和图片。我的选题策划基本上是照着杂志写的。我相信这几个选题肯定能通过。一共有四个选题。其中小姨和斯璇的,就占了三个。第四个,当然是凑数用的,非常简单,大路货­色­,垫底用的,也可以稍微分散一下注意力,毕竟还有别的更重要的画家。说是这么说,我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也许他老人家最后就偏偏选中第四个呢?也许我|­乳­臭未­干­、毫无经验可言,只配做第四个呢?当他拿着我的策划案看,我竟然在后悔,真不该加第四个以充数。

“这两个都不错啊!”他指中了第一个和第三个。

“那两个都给我吧。”

“先做一个。”

“好。那我就做第一个吧。排在第一个就是因为我兴趣较大。”我显得特别坦诚。

第一个选题是访二十五岁的油画家斯璇。圣经主题,以及现代症状。

“不不,先做第三个。徐晓桐是这次的主要人物。你定的视角也不错,听说和她是好朋友。还是先做徐晓桐吧。”

老过把我的策划案还给我。我不动声­色­。

《二十三岁》第四章7

小姨失踪了。

“徐晓桐不见了!”张达人对我嚷嚷说,“她家的电话没有人接,你知道她有没有别的去处或者别的联系方式?”

我摇头。“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约好了呀。今天下午应该有一个采访的。”

“晓桐要见的记者那么多吗?”

“不多。就是几家而已。但是既然约好了,她就不能不来。而且今天是电视台的文化节目,专门来的,你说这怎么弄呢。”

“我也在找她。等等吧。她不是没谱儿的人。”

“不是?很难说!她一直都是顾自己不顾别人的。”

“有点吧。但是她不是恶意的。”

“那我也知道。不过现在好了,人家都快到了,她连一个电话、一个影子都没有。”

我也无能为力。张达人的两条浓眉都快挤到一起去了。他是一个地道的北京人,一生气一着急说话就多了,一串一串的出来,我几乎都听不清楚。

“达人,要不我回去找找她?”

我一转身,把他留在画廊,自己打了一辆车,直接回筒子楼。

燥热不堪。我把车窗摇下来,让冷风吹吹自己。我敢打赌,现在小姨不在家。她不需要向我、或者任何人汇报自己的动向。这么多年,她一贯如此。她的自由自在,有时,就是对别人的­干­扰,对别人的漠视。

筒子楼的正午是一个内外隔绝的怪物。明亮得几乎晃眼的光芒丝毫不能进入那长长的走廊。在底楼,我和邮递员一进一出。

正是做午饭的时候。胡老师围着一条花里胡哨的围裙在­干­活。看见我,赶紧叫她的宝贝儿子从屋子里拿出一个包裹,说她给我们代领了。我谢谢她。看到包裹上捆着很复杂的胶带,封得严严实实。是阿贵寄来给小姨的。我第一次看到阿贵的大名,“吴鑫贵”。求财的名字。

包裹分量很轻。我敢肯定是茶叶。房间里混乱不堪。我找剪刀找了好一会儿。剪刀居然在电话机下面。而电话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窗台上去了。于是我决定先收拾房间。仔细地叠好每一件衣服,收好每一张纸片,每一个工具。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其实有一种寻找蛛丝马迹的隐秘动力。我扫地、在水泥地上泼水,水一会儿就­干­了。直到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打扫了,我才停止,觉得自己一夜未眠,亢奋得有点难以自持。

包裹终于打开了,一个密封袋里,深墨绿­色­的茶叶,一朵一朵的。密封袋一被拉开,那股清香,几乎是浓郁的。

一个人烧了水,给自己泡茶喝。一个多小时的工夫,换来的,不过是一个人孤独的喝茶。

在北京的我,是孤独的。和小姨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会被她的自由自在逼到一个孤独的角落。她其实不需要别人。我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孤独,真正的意思,是得不到爱,而非一个人独处。独处怕什么呢?大学的大半时间,我都是在独处中找到丰富的。

下午有三四个电话都是找小姨的。我拔了电话线,也关了手机。上网挂着,让眼睛几乎疲倦得无法转动。

这天晚上,小姨还是没有回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遗忘被抛弃的孩子、恋人、母亲、植物、宠物……那样沉默而坚持地,独自守着家。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是因为一只蚊子围绕着我的脸飞。一只在冬天燥热的房间里蠢蠢欲动的大个子蚊子。它飞行的声音真是恐怖,长长的腿脚在降落墙壁上的时候,投下细长的影子。我看着蚊子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五点。灯和电脑都亮着。窗外刮着寒风,风声旋转着,像张着大口的魔鬼。

那天下了大雪。一直到早上九点我都没有再睡着。我决定去找斯璇。小杨给我的资料里包括一份联系表,各自的电话。小杨说,采访谁事先要告诉他一声。我当然没有告诉他。

十点的时候,我洗漱完毕。对着门背后的镜子,梳头、上了一层淡粉,压压晦暗的脸­色­,以及润­唇­膏。因为上火和­干­燥,嘴­唇­鲜红,其实很疼。我还对自己笑笑,想让这笑容自然起来。我还对自己说话,说,你好,我是××杂志社的记者,我叫栗云。声音­干­涩,像刚睡醒的样子。为此,我打开音箱,放了一首歌,我跟着它唱,强迫嗓子醒过来。

十一点的时候,我拨通了斯璇那栏的电话。宅电。铃声三下,有人来接。我听到那个声音,克制着自己,用比年龄更成熟的声音,我说:“你好,我是××杂志社的记者,我叫栗云。A画廊的小杨给了我您的联系方式。”

那个声音说:“小杨没有告诉我啊。”

我说:“也许他忘记了吧。”

那个声音说:“那……行啊,你想问些什么?”

“圣经主题和现代症状。”

“哦。”

“请问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下午……行啊。两点半吧。”

“好的。还有,请问你的地址。”

那个声音很疑惑地说:“我的地址?我们在画廊见不行吗?”

“希望多一点关于个人、个­性­的观察,也许,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来您这里看看。”

那个声音答应了。我们挂了电话。

我太清楚了,那个声音是在床上的,沉沉欲睡、或是恰好被惊醒。哑了的嗓子,说着缓慢的话语……

《二十三岁》第四章8

如果说,小姨徐晓桐是我生命中关于爱情、女人的指引,甚至一个榜样,那么Serein就是我的梦想,一个赌注。我们三个是各自为营的独立体,只有我,实质上依附于她和他,以此为动力建构我的生活。我想我一直生活在虚无里,别人的影子里。

晓桐有自己的生活,还有那由不得别人­干­扰的工作。她和我迟早是会分开的。本来,我们的共处一室仅仅就是过渡。我不该因为她的离去而感到孤独。因为我的生活,其实一直在等待中拖延,根本还没有开始。

直到这个电话挂上。我坐在飞着灰尘的阳光里,想着一个纸糊的梦,是被套上另一个幌子,还是索­性­被戳破的好?我和他擦肩而过。我和他在行同陌路。我却因他而来到这里。现在我要去采访他,我有足够的机会,让自己继续在明暗交接的地方观察着他,从而由自己来处理这个梦。

小姨两天的消失,刚好迫使我学会一个人解决问题。想到我们曾经距离遥远,我却能等到她的意见并加以“执行”,现在几乎可以形影不离,却反而只有衣食住行的联系。我苦笑着,摇摇头,别再等她了。她是自由的。

就是那天,我抛弃了我的隐形眼镜,就像某种仪式,跟着它,已经计划好了抛弃很多很多。

打车赶赴那个三环边上的高层时,路过好多个眼镜店。红­色­黑­色­的招牌很显眼。似乎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的隐形眼镜开始让我疼痛的。冷风和阳光,灰尘和熬夜,一起作用,我甚至无法睁开眼睛。我对司机说,往辅路走,我要进去买点东西。

挑了一个店。挑了一副棕黄|­色­的太阳眼镜。我穿着墨绿­色­的衣服,背一个墨绿­色­的双肩包。靴子是棕­色­的。从店里出来的时候,一切景物都带上一种“往事”的痕迹。

他的楼在一条河的旁边。河水里,太阳的影子是黄|­色­的。我瞪着眼睛,看着太阳和河消失,一栋高楼底下,冷风猎猎。

我付钱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钱包里只剩下了十块钱。这让我心里没底。似乎在这些年里,从来没有身上只有十块钱的时候。不是说我一直很有钱,只是十块钱会让我觉得没有安全感,害怕发生突发事件。即使在Blue River和Love In Night,我都会至少留两张100元在身边,放在牛仔裤的小口袋里,似乎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拿出来的钱,常常都是带着体温,乃至被汗津津的身体捂得又湿又软的。

电梯非常破旧。缓慢的下行。底楼围拢了一群老人。老人们穿着厚重的棉袄,脸上的皱纹是深刻、浓重的,似乎他们的前半生并不是在城市里。这真的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城市。我产生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他们在看着我,怪异地看着我。

就在窄小而压抑的电梯里,我和这些老人紧紧地靠在一起。上到19层。我一个人走出隆隆之响的电梯。首先迎接我的是一排白菜。楼道里的墙壁上写满了乱七八糟的话,地板上的灰尘很多。楼道里的门和窗,有一些是破的,风就那么肆无忌惮地穿进来,贴着地面找一圈,似乎什么都没有找到,无趣,风就再从原路返回。从我的视角去看,那个延伸的楼道,是一个方形的陷阱。有一些灯会亮,有一些不会。于是,整条楼道是一个明灭不定的秘道,前面五米处,还有一滩水渍。水渍也是黄|­色­的。

在19楼看城市、天空……产生天使的幻觉。这个念头突然窜进我的脑海。我强烈克制自己,不要轻易地去说出“天使”这个词汇。它会让我泄露秘密的情绪。

斯璇打开门迎接我。我还戴着棕黄|­色­的太阳镜。在我看到他之后,才摘下它。一切“往事”的­色­彩,转入­色­彩斑斓的“现实”状态。可惜,往事是被定格的,不会再任由人们篡改。而现实的趋势,却总是难以预料。

“请进。还好找吧。”

“好找的。你说过,就在河的旁边。”

“是。河的旁边只有这么几栋高层。那个……不介意我有朋友在吧。”斯璇说。他的语速很正常,看不出来是一个经常沉默的人。有分寸、有礼貌,也不像在深夜的电话里那么低沉。

我全然无所谓地摇摇头。

“其实你也肯定认识。”说着,他打开了里间的房门。阳光普照的房间突然敞开在我的面前。

“徐晓桐,你一定知道吧。也是这次画展的。”

晓桐坐在床沿,手里正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我们惊讶地看到对方。出于某种默契,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想,我是被斯璇的手推进去的。我站在门口,他给我泡了茶水。杯子很烫,他用一只手推着我,一边说,进去吧,进去吧,别客气。

就这样,我和我的小姨手里捧着一模一样的玻璃杯。他坐在她的那边。

茶水的味道还没有入口,那份浓郁的香气和苦味就荡漾开。我知道,这是从G岛阿贵的手里寄出的新茶。示爱的茶叶,如今辗转到了我暗恋的男人的手里。

《二十三岁》第四章9(1)

“其实不应该采访我。你还没有采访晓桐吧。”

“是要的。但是这两天大家都找不到她,所以我就先找你了。”

“这样啊。”他去看她,眼睛里有笑意。他的胡子的确没有刮,淡黑­色­的一片,从皮肤里隐现出来。那么熟悉。

她却没有看他。她在低头吹着茶叶,很烫吗?

她说:“这两天没去画廊。是应该和达人打声招呼。”

“那么索­性­今天一起做了吧。”我说。我把茶杯放到桌子上。桌子在我的背后。我转身把杯子放在电脑的旁边。我去看电脑。它的桌面上什么都摊着,几张草图,还有ICQ。长长的名单,所有的人都暗着。没有上线的电脑,我和所有的名字是被一视同仁的。ICQ上的名字并非很多,从R开始的人名都需要下拉才能看到。所以Mili的名字,在靠近底部,靠近我的杯子。突然,电脑进入了屏保。细若游丝的火花游荡开来,那是一个礼花绽放的程序,非常漂亮,璀璨,溅落四方。

“屏保真漂亮。”

“我一个朋友做的。”

“你经常用电脑创作吗?”

“以前是……以前是在广告公司的,打工。做平面设计。”

“后来呢?怎么开始油画了?”我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和圆珠笔。我还没有来得及去买采访机。

“后来,发现自己的兴趣点了。油画更放肆,更接近自然。”

我们开始了交谈。我拿出一张写满密密麻麻问题的纸。那就是给老过看过的策划案。大多数问题都是事先写好的。我只需要完成这些问题,这篇访谈就应该可以交差。我不知道小姨有没有看到这张单子。它能证明我是有备而来的,证明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失语》系列的创作动因是什么呢?”

“创作动因……是体验。曾经有过一段日子,可能很多人都有过。”他沉默了一刻,我抬起眼睛看他。沉默给我理由去注视他。我对小姨视若无睹,其实这很不应该。

“自闭。那段时间,相当自闭。辞职之后,没有理由和什么人去联系。我上网。天天上。怎么戒网都不成。面对机器,和人交流似乎畅通无阻,可是下了网,我走出去,看见别人的眼神都会觉得后背发凉。我不和任何人说话。买东西都去超级市场,宁可多走路,也不多说话。沉默其实、开始是自愿、后来就是被迫的。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压迫我。就想。想自己怎么了。”

“失眠也是这样心境下的作品吧。”

他说是的。

“那么失事呢?失忆呢?”

“那是在创作过程中逐渐递进的想法。那是我第一次处理大型的油画,彻底脱离电脑。所以,很多感想吧。就是这样。”他的被访语言,真的不如网上的语言那么机敏。说话的时候,显得断断续续的。

“我个人比较喜欢《花瓶里的风筝》这副作品。你可以谈谈它吗?”

“那是很早以前我画的。刚刚从美校毕业。画油画像是给自己的放假,整天做设计做累了,做烦了,发现还是拿支画笔更加的……随心所欲。”

“它的签名也和别的作品不一样。”

“对。你……很仔细!”他看我的眼神非常坦率。那是对陌生人的坦率。

“是偶然吧。不是刻意研究的。”我说。

“那时签名用自己的英文名字。后来正式画起来了,就用本名签名了。”

“英文名字是什么呢?”

“以前是Serein。S-e-r-e-i-n。”

“我知道。是……太阳雨的意思。”

“哇哦!”他很惊讶。这是一个生僻词吧。“很少有人知道。”这时候他有点孩子气。这真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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