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继续谈吧。我先走了。”小姨面带微笑,那种有礼有节的微笑。
“我们不用很久的。”我站起来,对她说。她把紫色的披肩拿起来,披上。她说,“我真的应该去画廊了,我好像还耽误了什么事情,但愿他们别骂我。”
斯璇送她出去。他们在门口轻轻地说了些什么。我听着,像一个贼。我认为,那一小段沉默以及沉默后的细微声响,一定是由一个拥抱、或者一个吻别构成的。我坐在原地,看着小姨留下的那杯茶水,它已经不再冒热气了。
小姨走了之后,我对于斯璇——Serein已经不敢抱有妄想了。
我们接着聊。非常公事化。
“我想请问……关于你创作中的圣经主题。即使在这次画展中也可以发现,现在大多数的画家都更加关注当下的状态,六十、七十年代的回忆等等,相对来说,你的这些作品是否显得比较超脱、比较唯美呢?”
“你觉得它们超脱吗?”
“一点儿都不。”
“那为什么这么问呢?”
“这是一个要问的问题。”
“好吧。我们是一代失忆的孩子。那些以往的发生在上一代生命中的历史事件都与我们无关。我是很偶然的接触到圣经的。那给了我一种强烈的刺激。当然我不是信徒。我不信教,但不表示我对于宗教主题不感兴趣。我想……那是一个民族的传说,就和我们的山海经一样。传说总是引发遐想的,它的字里行间,有一个特殊的空间,你可以把现实、未来、过去、人和一切生物放进去思考。我就这么迷上了圣经。我觉得它最初,可能,是一个刺激。后来,就变成一种补充。或者,你可以说,我们的现实是一片空白,所以我只不过,给自己找到一个虚幻的世界。”
《二十三岁》第四章9(2)
“怎么接触到圣经的?”
“说出来你会笑。电脑游戏。那时迷上了打游戏。上瘾。和很多孩子一样。去看游戏秘籍。上面开篇就是引用路西法的话。你知道路西法吗?”
“知道。堕落天使。”
“对。就是那个堕落天使。我看了很多他的资料,一开始只是为了打穿那个游戏。再后来,因为游戏的解说版本很多,但是都比较随意地篡改圣经典故。所以我索性上网去查。就一发不可收拾。”
“怎么叫一发不可收拾?”
“比如说《七封印》,现在你看到的只是第四,实际上还有六个。都是山崩地裂的景象。光光一本启示录,就足够画几十年的了,淫乱、虚伪、背叛、偶像……一切的终结,等待着一个新世界。我解释不清那种动力。似乎有一种发自灵魂需求的动力,在对自己说……”他的眼睛看着我,其实看“透”了我,我根本就不存在,他在看一种虚无,继续他的话。然而那眼神刺伤了我。
“它说,这就是世界。这就是灵魂。这就是人。你画画,花草虫鱼、人物历史、抽象立体、超超现实……然而,这就是一切。你可以把这个民族的历史传说演变成自己对这个存在的表达。你的愤怒、疑惑、诅咒、祝福、快乐、渺小和自我膨胀……都可以。我想它的意义就是,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表达的平台。”
“其实你的画只关心自我的状态。圣经也好,天使也好,都是达到自我表现的一个途径。”
“你可以这么说。我不反对。我……同意。”他斟酌着词句。
“好吧,说点别的。为什么这次的画展上只有《失语症患者》这么一幅作品?而且还设置了那么一个黑色的通道?”
“因为我的作品其实并不成熟。我正式开始油画,时间很短。在技法上,可以说是很随意、很自我的。这次画展所招集的这些画家,都是所谓民间的,基本上以前都没有开过画展的。所以我才被列入其中的吧。我自己挑的,只有那幅,还比较……能够经得起看。”
“这么谦虚吗?”
“不是谦虚。那个黑色的通道本来就是用于展示别的作品的。可能你也都看到了,A画廊他们都给作品拍了照。可是到了开展前一天,我突然就……怎么说呢,觉得不行。突然就没有信心了。我就去扯了块黑布。十块钱。把那个场地给封起来了。”
“怎么样的作品你才会有足够信心展示给大家看呢?”
“很难说。也许是下一个系列吧。我现在喜欢系列的东西。不喜欢单个儿的。”
“像……晓桐那样的系列?”
“没错。开展前,布置会场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作品。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可能就是因为太喜欢她了,所以对自己就没有信心了。觉得自己的东西放在旁边,很幼稚。”
他笑起来。我陪着他笑。
“那么下一个系列是什么呢?”
“还是你说的那个主题。我从去年开始,做一系列天使主题。很有意思。我觉得在那个平台中,它又成为一口井,可以越挖越深,也可以越挖越广。天使和人、天使和信仰、天使和现实、天使和爱情、天使和同情心、美和丑……你看,依此类推,可以有无数个主题,我自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源头。”
“从哪里获得灵感呢?”我听到自己心虚地提问。声音又细又软。
“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任何人。”他把自己的手摊开。“心里有一个源头,那就等于给身边的世界找到了种种理由。”他笑起来,很随和的样子,他说:“你也可以试试,这真的非常有趣。画画是其次的,改变的首先是自己的存在状态。”
“你会找一些模特吗?”
“不。”
“这和你前期表现的现代人的种种症状是否是变相统一的呢?那些封闭的、压抑的、自我难以排解的忧虑,在这个主题下面是否能够得到舒缓呢?”
“不用舒缓。封闭的依然封闭,压抑的依然压抑,忧虑的依然还是忧虑。只是在画面里、在自己的意识里,多一个天使的存在,你会发现,那是大大不同的。”
“现实太无趣了吧。”
“错了。世界真的是有出其不意的事情。有时你不得不认为那是因为,有另外一只手在我们的天空里指挥。”我看到他的手,挥舞了一下。我在记录,那双手臂的动作,给我的页面投下了影子,一瞬即过。
我们的谈话进行了两个半小时。唯一的阻碍就是,我要克制我和他之间的熟悉。我在头脑中安置了一个电脑,将我们曾经在Q上说过的话全部查找到、删除掉。过滤之后,我们首先是陌生人,其次是由工作逐渐熟悉起来的朋友。
我做得很好。当然这不是第一次我证明了自己有着不错的自制力。
情感的自制力,强迫我发掘理智的创造力。
在我们握手告别,走出他的门口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不动脑子的女孩子,轻易地、冲动地倾诉我和他之间的所有渊源。还有那个致命的困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在网上彻底抛弃了我?
我矜持地进了电梯,戴上太阳镜。朝他摆手,他的身影被那扇铁门吱吱嘎嘎地关在外面。下行的电梯里,我心如死水,看到自己正在滑向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位置。
《二十三岁》第四章10(1)
“我想告诉你的。可是家里电话忙音。”
“我在上网。”
“手机……我背不出来。”她穿着一条薄薄的裙子,紧紧地靠着暖气片站着。她在表达歉意。这歉意完全可以糊里糊涂的过去。她是认真的。
“你为什么穿得那么少?”我问。那是夏天的衣服。
“我以为不冷。我把所有的厚衣服都洗了。你的也洗了。”
我走过去,把脱下的大衣披在她身上。
“为什么要洗衣服?”
“习惯。洗衣服能让人放松下来。”
“为什么紧张?”
我们的眼睛互相直对着,像很多问题,找不到出口。
“因为看到你。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种内疚。”
“不用的。你是成|人。有自由。连外婆都管不住你。”
“这非常奇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在一起,可是我不管你,你一下子变了这么多,我也没有给你机会,我想你应该有心事。”她的脸像一只猫,一张方形的、妖媚的、心虚的猫脸。
晚上她没有出去。来了一个电话,是我接的。那时她在外面整理衣服,那些洗完的衣服密密麻麻地吊在楼梯口,她去检查有没有丢失的、有没有干了的。她一直忙忙碌碌,似乎这是关怀我的一种方式。
“晓桐吗?”
“不是。我是栗云。”
“嘿,你好!”斯璇的声音从来不会撒谎,不像我的。
“她在外面,我去叫她。”
“没关系,让她忙吧,你们接着做采访,不打扰。如果方便让她等会儿打一个电话给我好了。”
“……好。”
收线了。
采访?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像是当年给一群老外上课,依据他的意思,在黑板上写满词汇,等着听别人的故事。我就是一个采访别人、记录别人言行的人。我不是我。
等小姨从外面进来,她的手里空空的。什么衣服都没有干。
我说:“晓桐,我们不如做点正事吧。你做家务,我真的不习惯。”
“什么正事?”
“采访。我采访你吧。”我从床上坐起来,手边是一堆A画廊的资料。它们一直摊在那里,以表明我的身份。
“好啊。只要你需要。”
我找到了笔,还有那张写满需要问她的问题。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晓桐,不如,你自己回答吧。问题都在这里。我们一问一答,好像很奇怪。”
“小云,你怎么不愿意和我说话了?今天晚上你几乎没有说过话。”
我干笑几声。“可能也变成了失语症患者了吧。”
她距离我遥远地坐下来。在唯一的椅子上。背对着电脑。她愁眉苦脸地看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云,失恋了?”
“是的。所以,亲爱的小姨,你要是帮忙,就帮我做完这个问卷吧。”我把纸递给她。
她接下来。看了一遍。一共二十八个问题。她说,“我能躺到床上来写吗?外面还是冷。”
“来吧。我已经把被子焐暖和了。”
她钻进被子。她的腿和脚冰凉冰凉的。我们都是需要有人拥抱的人。每到冬天,我们都是手脚冰凉的女人。
“要怎么写呢?”
“想什么,就写什么。我最后整理一遍。”
“那我写了。”
“嗯。写完作业,你给斯璇打一个电话吧,他刚才打过电话来。”
“哦。”她看着我了。她终于说:“我和他相爱了。”
“我看出来了。我不打扰你们的幸福。等我拿到工资了,我就去租一间小屋子,一定天天洗热水澡。”
“小云,我就是想跟你说……我想搬到他那里去。你可以一个人住在这里。当然,你要搬也可以。”
“什么时候?你搬过去?”
“可能,等这个画展结束吧。”
“好。我明白了。”这时,必须要有善意的笑容。我笑了。我羡慕。我嫉妒。
她开始做“问卷”了。她真是最好的被访对象。她一边写一边说:“你可以写你的感觉,不用都照着我写。我的经历,你是最了解的。”我把被子拉到下巴这里,点点头。我看着这个被光打亮的安静的小屋子,油然而生的,是无限的留恋。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告诉我自己,这样的安静陪伴,已经快要结束了。
我说:“把眼镜给我。”
“什么?”
“黄|色的太阳眼镜。”
她从电话机旁边把眼镜递给我。我把它戴上。
我的眼泪是黄|色的。在沙漠中一样,过分的温暖和内敛,在风暴来之前,一滴水,消失得无声无息。
两天以后,我在电脑里狂敲了两篇文章。一年多的网上聊天,最终带给我的直接收益,就是打字的飞快。
小姨在纸上肆意地写,写完了涂抹掉,在缝隙里再写。我把那篇文章打完,先录入她的原文,再是自己的随想,那多年以来的种种感触,还有关于爱情的暗涌在她的创作中的痕迹。这个小段落在老过那里获得了非常好的评价。他因此认为,我写徐晓桐明显好过写斯璇。他说:“要了解,你要深刻了解一个人才可以写好。斯璇的,是一个好题目,但是你放任他的语言了,可惜他说的,并非到位啊。太虚。”
《二十三岁》第四章10(2)
后来,老过没有用“圣经和现代症状”。他说,有空请他和徐晓桐一起吃饭吧,这些人都挺有意思的。我说好,时间?地点?我来约。
老过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姑娘,不要那么拼命干活,要学会生活。”
他这么说,是因为那整整一个星期,我都以各种工作理由逗留于办公室。我借口说,我住的屋子里没有电脑,我需要改稿子。还需要上网找资料。我是生手,我要多学习。说得我自己都觉得汗颜,为自己堂而皇之地撒谎感到无奈。
“老过,我们什么时候发工资?”
“哈哈,没钱了吧。都买什么了?瞧这眼镜、瞧这靴子……真不像缺钱的人呀。”
“就是因为都在身上了,所以无家可归。”
“哎哟哎哟,真的装起穷来了。”老过总是拿我开玩笑。在这个编辑部里,他是我最熟的人,是我的顶头上司,也是唯一的上司。我“装穷”的结果是他决定当天晚上请我和他们吃饭,还有张达人。至于工资,还有一个礼拜,按时发放。
在几年之后,这样的饭局我一个月起码要参加十次。而在那个时候,我根本还不习惯一群人在饭桌上开玩笑、说段子,把时间和着酒菜消耗掉。我决定当一个哑巴,因为我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
我们去吃烤鸭。我和老过等在饭店里,不一会儿,张达人和小杨先过来,又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小姨和斯璇才进来。在这二十分钟里,张达人和老过说着这次画展的幕后消息。按照他的说法,这次画展不是一次真正的画展,而是A画廊自己的展示。A画廊开张之后,生意一直不是很好,“曲高和寡”嘛!张达人这么说。英国人喜欢民间的创作,所以才打算搞一次民间的联盟,以此打响A画廊的名声。他们说到了很多人,包括斯璇。
“斯璇最早在广告公司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那孩子有点特别。神神道道的。做着做着,突然有一天听说辞职了。我们就找他出来喝酒,怎么找也找不着。再后来有一天,他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支支吾吾的,说要我去看看他的画。好嘛!——画了整整十几幅,都是大尺寸的。那时他还住在筒子楼,小房间里堆得满满的!我一看就呆了!”张达人喝了一口茶。小姐过来添水,问我们是不是点菜。他们说还要再等。
“呆什么呀!你看的画还少?好的、坏的,都看够了。”老过点了一根烟。我突然伸手,说我也要。被他们打趣。
点起这根烟,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从来不知道,在众人之间,抽烟是一道屏障。
“不是好坏的问题!是那种气势。当时我就知道,这孩子,以后会有戏。”
众人都点了烟,一时间,烟雾缭绕。
我当不成哑巴了。我实在想问:“那是什么时候啊?他画的是什么系列?”
“天使系列!也就是去年吧,去年冬天。一年多了。”
“怎么样的天使?”
“各种各样的!我不是说了吗,满屋子都是!”
“他没有给我看。画展里也没有。”
“现在估计放在他的新画室了。你去过吗?在19层的那个公寓。忒破的一个房子,当时搬进去的时候,四处漏风。不过房子挺大,三室一厅的。”
“他是不是把以前的筒子楼房子让给徐晓桐住了啊?”老过随口一问。
“好像是吧!他们两个……那也算是一见钟情吧。画展没开始呢,他们就先开始了。”
老过笑得像只被人捏扁的柿子。“没事儿。画家不怕绯闻。”
张达人接着说,“没错!不是名人,不算绯闻!我们得先炒红了一个才行。这次是借他们打我们画廊的招牌嘛。这些艺术家以前都没有露过面,造点势,不容易啊。”
到了这时,我想起春节的时候,小姨打来的电话、写来的E-mail。那些热情洋溢的冲动,在张达人的嘴里突然变了味道。所谓梦想打开了窗口,无非就是商家看中了自己,互相交换利用价值。我对这种“深入了解”的结局,实在是兴趣索然,连说“亵渎小姨”的勇气都没有。即使在我们的文章中,还是要“顺便”赞颂一下A画廊关怀民间艺术家的举动,对他们的视角和投资抱以乐观的支持。
这时,这对人走进来了。
我们开始点菜。斯璇和小姨坐在一起,我坐在张达人和老过的中间,和他们面对面。
席间,充满了Сhā科打诨,那二人加上我,是陪笑的。小姨也不适应这种场合。老过说了几个段子,只有那三个哥们在哈哈大笑,完了,他也不说了。话头不知道怎么转向了我。
“栗云,你什么时候要找房子,跟小杨说。他门儿清,去年一年就搬了四五次家。什么地段、砍价,找他陪你好了。甭客气啊!”
我朝小杨点点头,笑笑。
“刚毕业吧。”
“是啊。”
“你是在北京读的书吗?”
“不是,在上海。”
“哦。”他们一致表示惊讶,他们说:“完全听不出来上海口音。”
然后他们开始说上海。上海的画家、上海的酒吧、上海的饭店、上海的姑娘。
斯璇说,“我总觉得上海女孩说话的声音都差不多。”
我的心头一紧。
张达人想起了什么,问斯璇:“你去年好像也去过一次上海吧。后来有人告诉我说,看到你来着。说你在一个什么酒吧,和一堆人在一起。”
《二十三岁》第四章10(3)
斯璇说:“是的。差不多十一月头上。和几个朋友,是写诗的。那天喝了大醉。昏昏沉沉的就回北京了。”
他去过上海。太好了!真是好极了!我在网上等着,一夜一夜。他在酒吧豪饮。和我相距也许不过十分钟的距离。然后他说他以为街上的人会是我却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
那时,他说过的,我们都不敢承认是相爱的。
“你还写诗啊?”老过问。
“都是网上的朋友,都写。感觉很好。布烈松说,是有声电影发现了安静。在我这里,就是写诗发现了形象。”
小姨喝了酒。她侧过头看着他。
“现在还上网吗?”我突然说。我其实打断了他。他本来还想再说关于写诗和画画。他看着我说:“上的。要收信,还会聊天。和所有人一样吧。聊天是失语、自闭的那个时期唯一的对外交流。”
“那只能说明,你不是失语,也不是自闭。只是换个方式,更加沉迷,更加单纯。”
“任何痴迷,都是病态的。”
我和他一句一句的,别人Сhā不上嘴。别人没有网聊,更没有网恋。这对话让我逐渐有了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生气。
“我们可以交换ICQ号码吗?”
非常自然。一切再自然不过了。我和他相差三岁,是饭桌上年纪最小的人。我和他是网虫。我看了小姨一眼,她正在直勾勾地看着我,亮晶晶的、黑白分明的眼眸,看任何人都似乎那么无遮无拦。我在她的目光下,从包里拿出纸笔,记下了他的号码。
“我不用ICQ了,我现在用OICQ。”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不得不再加一句:“OICQ刚刚出来,根本不如ICQ那么稳定。”
“但是,很多新朋友都用新Q了。所以我也就放弃ICQ了。”
“我最早的一批ICQ朋友,都已经消失了。可能,都转向OICQ了吧。”
“那你也转吧。”他说。他说得轻巧、流畅、带着笑意。
这时的我已经彻底不是Mili了。Mili的一切,都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放弃”了。
饭局结束。小姨一共都没有说过几句话。在出来的时候,她挽着他的手臂。就像在黑暗中我们互相挽着,在筒子楼里放肆地大笑、决定去洗一个热水澡。大家算着方向,看谁和谁同路。小姨张口要说什么,可是斯璇说了,谁和我们同路?没有人。
结果是我和小杨同路。他和她一起走,去他那儿。张达人和老过一路。三辆出租车过来,分道扬镳。
在车子里,我对小杨说,“什么时候能够找到房子?越快越好。”
“这个星期吧。行吗?”小杨是一个务实的人,每天都是灰头土脸忙东忙西的样子。
“行。你打我手机。”
“你要什么条件的?”
“靠近杂志社。有独立的卫生间,有热水澡,有电话。可以了。”
“多少钱?”
“别坑我就行。我是穷人。达人要我相信你。”
他腼腆地笑了。
“怎么说,都比现在无家可归要好吧。”我喃喃自语,车子飞快地行驶在三环上,远处没有高楼,因为迷雾遮住了一切。这就是北京最常见的夜景。
《二十三岁》第四章11
我站在西边的楼梯口,那里是一个安全的阴暗处。没有灯光,只有无数的影子,从三楼、二楼、一楼杂乱无序地铺洒下来,形成所谓的光芒。
没有任何声音的时候,我就看墙上的光影。密布的电线,小木板上油污厚实的电表以及旁边的一个灯泡,到处都有电线和拉线,有一些灯光从远处传来,都是没有灯罩柔化的单色黄光。楼上的灯光有时灭,有时亮,有时有人走过,将灯光遮掩了一下。这一切外部的动作,都制造着阴影的微妙变化。看着看着,连阴影都是那么敏感。我开始认为这是一个具有舞台感的空间。我享受着这种想象的自虐情绪,过瘾地让自己觉得站在一个意味深长的地点。
这是一个舞台。从Serein到晓桐,现在到了我。我站在这个筒子楼的阴影里,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遗忘。它见证了一切。而我却刚刚才知道。
我想起某人的诗句,“要抬起头,要贪婪,要这样地走在这里。”
我这样坦然地看着“慌张”迟到了。我看到所有设想过的慌张、痛都在一个人的步子里走出来,突然之间不知道该对谁去表演。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从来没有过这样逼真的,站在舞台上的感觉。
饭局的三天之后,小杨打来电话。他要带我去看一个房子。
我当场就定下来了。他说,不需要再多看几家吗?我说不用了,我喜欢那高层的感觉。17层的一室一厅,靠近地铁口,虽然不在杂志社附近,但坐地铁过去,非常近。他就开始帮我砍价,一共砍掉了300块钱。我非常满意。房东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搬?我说,就今天晚上吧。他们看着我,都笑,他们说我是一个爽快人。
所以,我这么站在这里,看它最后一眼,要比他或者她都认真地看一次。我站了将近半个小时。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看,在想,想象,回忆,虚构……
《二十三岁》第四章12
“我拿到钥匙了。”我找了张纸,写下了地址和电话。
“这么快?”
“小杨帮忙的。”
“对不起,小云,我真的没有照顾你。”
“你在被他照顾,这就是最好了的。”
“刚才你妈妈打过电话来,我说我们一切都好。”
“是一切都好。”
她拿着一本画册,手边有一袋面包。面包的粉屑在被子上。
“我饿了,你要吃什么?我去做。”
“面条吧。”
“好。我去。”我把外套脱下,卷起袖子。轻手轻脚地跑到外面,找到那只长柄奶锅。走过长廊去冲一下,注满水,走回来,打开煤气。我把手罩在它的上方,很暖和。然后进屋,找了两包面,拿了两只鸡蛋。煮了一锅鸡蛋面。我端着它走进屋子。小姨正在愣愣的发呆。
“来吃吧。”给她一双筷子。
我们两个低头捞面。我的手里拿着奶锅的盖子,当碟子用。
“真好吃。”
“以后让他做给你吃!必须要他好好对你。”
“他一直对我很好。”
“说说吧,你们怎么开始的?”
“那天,我刚到北京。去画廊见张达人。我带去了几个面具。他也在。他盯着那个吞口看。我说,你看什么,他说,这是你做的吗?我说是的,怎么了?他说,你自己画的图吗?我说是的。他很诧异地看着我。走的时候,他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有空要我过去看他的画。我就答应了。第二天就去了,反正在北京我也没有什么朋友。他给我看了一幅画。是天使系列的,之五。没有名字。他说他画的是路西法。我不知道谁是路西法。我听他说了一个下午的天使。”
“为什么让你看呢?”
“因为他的天使路西法,就是所谓的堕落天使,戴着一个面具。特别特别像我画的那个。但感觉完全不同!我那个沉静,他那个狂乱!”
……“后来我说了在岛上的生活,来北京,这么多年的封闭。他也说他的封闭……后来说到房子,他说他搬出来的这个房间可能还空着,如果没有人租,可以找房东租给我。就这样……”她仿佛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深呼吸,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胸口,左上角的位置,那看上去就像在发誓。“熟悉了。放松。一直都是放松的感觉。我觉得他的想法,又孩子气,又成熟,又固执,又飘来飘去。”她停了一秒,突然笑起来,“要说他照顾我,还不如说我们都需要人照顾,所以可以互相理解,互相帮助。他过来帮我收拾房间,看画;我也过去帮他收拾,他那里真是,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油彩、报纸、饭盒满地都是。直到我们有一次,对着一张画布,各自拿着刷子,一起画画,那时,我想这样真好,真的好久,没有这种……感到与人一起生存、一起思考、一起动作、一起做梦……就是那种感觉了吧。你想……一个比我小那么多的男孩子,整天想着天使和魔鬼,非人的生活,天真极了!”她看着愣愣的我,又说了一遍:“天真!有时是灿烂的天真。有时是灰暗的。”
“我想去看他的天使系列。”我说。
“当然可以。明天就去!你还可以看我们一起画的那幅画,他用黑色,我用红色;然后他用绿色,我用黄|色。那么丰富的颜色,可是你看得到底子是雪白的,是单纯的。我们故意的。”
“画的是什么?”
“那天的天空。从下午画到黎明。”
我的心开始抖,不住地抖。我是那么弱,在Serein的世界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引发这样共鸣的弱者。
“他还不知道你是我的小姨吧。”
“不知道。你说了吗?”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可是他说我们很像。”
“我们是很像。”
“你把头发剪了。现在一点儿也不像了。”
“明天会更不一样。”
“怎么?”
“我要抛弃我的隐形眼镜,太疼了。”
“是啊,总是红红的。我还以为你熬夜熬的呢。”
“那么明天我先忙我的。然后你陪我过去看斯璇的天使。”
“好。如果是下午了,你直接打他的电话。我会过去看他的。我在那里等你。”
我和小姨最后一次共享一碗热汤面的温馨,就以这个约定结束了。
《二十三岁》第四章13
打包以及搬家。配眼镜,租用了一台电脑。
这些事情忙完了我整整一个白天。等停当下来,天色已黑。
我好好地洗了一个澡。才给斯璇打了电话。宅电忙音。我毫不犹豫地拨通了他的手机。那个早就背熟了的号码。
半个小时以后,我戴着黑色细框眼镜,浑身清爽地敲响了他们的门。斯璇说我是一个小白领,而晓桐是一个流浪汉。
我们享用了一瓶红酒,还是用那几个玻璃杯。三个菜一个汤,还有一大盒炒饭,都是从下面饭店叫上来的。不伦不类的饭桌,三个人却都非常享受,狼吞虎咽。
把所有东西扔进垃圾桶。我们终于可以看画了。
我不能再三去描绘那些画。那会重复——安静的天使悬浮着,激动的天使伸出双翼……世界的安宁或者邪恶,都成了最好的背景——任何语言,都只能做表面的描述,其实,也是强加给读者的意义诠释。我想我看到的,仅仅是我能理解的Serein。
——它不愿意只做上帝的传声筒,它要召回自己的意愿,它愤怒着,冲动着。只有路西法戴着面具,邪恶得令人害怕,传说中,堕落的路西法就是撒旦。他声称,宁愿在地狱称王,也不愿在天堂称臣。路西法的手暴满青色的筋脉,力量暗涌,正将那含着利刃的面具覆上自己的脸庞,他的身后,燃烧的翅膀,将红色炼黑,将白色抹煞。两片遮掩脸庞的翅膀沉重地搬离,它们鼓荡着加倍的风暴,抵挡着来自天庭虔诚的谴责。两片遮掩脚背的翅膀正在火红燃烧,挣扎的双腿从黑色的披肩里暴动而出,锁链一样的翅膀,是飞不起来的桎梏。那六翼的天使改换面目,它的脚下是山崩地裂,它的头顶是震怒的天庭。
我凝望着这高大的路西法之像,每一片翅膀都似乎要拍下来,掀起飓风。
那个瞬间,我有点害怕。如果这真的出自我的爱人,我会恐慌。那画里,有种弓虽暴的力量。它什么都无所谓。上帝只能在画的背后,轻轻地说,这当然也是我的意愿,因为世间需要恶性的考验。
小姨站在我的旁边。她听到了我的深呼吸。身体在空气里无声地颤抖。她也看着画,她的眼里无比安宁,透过画布,她是否依然看到了那癫狂的天真?
《二十三岁》第四章14(1)
单身生活正式开始。
自从有了自己的家和电脑,就再也没有去杂志社的办公室加过班,每周去两次,开会,紧急任务依靠电话和E-mail沟通,基本上我每周也就出去那么两三次,有时把公事都办完了,也会在超级市场逗留一下,买够一个星期需要的东西,等高峰时段过去,别人都已回家,我才拎着各种购物袋回到小屋。
本来,看中的是轻薄、朦胧的纱质窗帘,嫩黄|色的花样一定会让人轻易变得放松、柔和。可是最终买回来的,还是一层纯红色的灯芯绒。红色的整整一面墙,神经质的激动,将阳光都变稠了。厚重的窗帘张开来的时候,就仿佛封起一个足够私密的时空。
我向上海的爸爸妈妈“贷款”了五千块钱。我告诉他们,小姨恋爱了,我们现在各司其职,她做她的恋人和艺术家,我做我的小记者。爸爸妈妈问我,你一个人受得了吗?你回来吧。我差点儿就哭了。
我始终告诉自己,先还债,再重新做人。抛弃一切妄想,脚踏实地,等待爱情正面撞击,所有推三阻四、阴差阳错、痴心相思都统统地被我抛弃,就像那对软绵绵的镜片,戴着它们的时候,会觉得世界清晰极了,可是事实上,却在无形忘记了自己的薄弱症状。
在我的生活中,电脑和书逐渐变成了一切。我用电脑听音乐、看影碟、上网娱乐、找寻资料,并且保证每天几小时的工作。我经常用电话采访,那对双方都是轻松的,有时反而可以得到更多真实的言语。
我在寂寞的时候,找寻聊天室,包括“非空间”。“没头脑”和“不高兴”在一个月前分手了,他们一个去了旧金山,一个去了南非。“没头脑”经常在,他对所有人说,没头脑的意思就是没有回忆也没有将来。有人问他,那么有现在吧。他打字回答:没有现在,每一个现在都是过去和将来。我还用“栗色空气”的名字,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换一个名字,从新开始?他反问我,你能像换一个名字一样换一场生命吗?
我没有换名字。在ICQ上,我还是叫Mili。难得开一下,什么消息都没有,觉得无聊。我把和Serein一年多的聊天记录存了备份,把信箱里小姨和我的通信也做了备份。这些都是过去,都打包放在电脑的角落里吧。有时我打开这些文件,却看不下去。曾经那个活泼天真多愁善感的自己,现在已经学会埋藏冲动、小心地戴着面具做人了。这就是成长吗?为什么我觉得,是被逼迫着成长,而并非自愿呢?
独身生活开始的第三个晚上,我就开始用OICQ,我的ID是“拉努斯石”。OICQ的名单上只有四个人:小杨、一个编辑部同事、没头脑,还有一个是新版的Serein——他现在是“活物”。
我呼叫“活物”。请求通过的说明:我是栗云。
我们在次日午后取得联系。
拉努斯石,是一个动漫游戏中的用语。传说天使的能量,来自胸口的那颗拉努斯石,可以理解为,上帝给他们生命的证明。所有的天使都像机器人一样,受能量和命令的操纵。我不知道在那个游戏里,路西法是不是获得重生的力量,可以抛弃这块石头心。可以肯定的是,善良的天使,都靠着那颗石头心,坚定的不受诱惑,坚定的保持忠实。
——采访忙吗?
——不忙。画家们忙吗?
——不忙。
——晓桐好吗?
——她在画室,我在卧室。
——你们共有一间画室吗?
——不。三个房间:一个卧室,两间画室。
——哦。告诉她我想她。
——好!什么时候过来吃饭。
——那次,吃饭……
——怎么了?
——在你们送我出门的那个瞬间……
——怎么了?
——才反应过来,我们不是一张桌子上的一家人。
——这是夸奖,还是自怜?
——都是。
——现在住哪儿?
——阜城门。
——不远。
——你看来很空。可以陪我说闲话。(
——是很空。脑子一片空白。
——给你点内容吧。说点正事。那篇稿子被毙了。因为太虚。老过说的。他让我们下次再做,把这个题目做大一点,让你成为一个部分。
——媒体创意==不停地轮奸意识。
——说过了。你太敏感了。
——对不起,不是否定你。你做得很好。不是所有采访人都能那么了解被采访人和他的领域,也不是所有被采访人可以和采访人做成朋友。
——谢谢鼓励。用你的逻辑来说,我们记者所做的,就是不停的推动强制性沟通。
——哈哈。我只是想说,我们有共同语言。我觉得那次采访非常默契,我说了我想说的。
我们已经换了彼此的名字,换了场地,换了身份。像两条洄游的鱼。这种交谈究竟抱着什么愿望,我自己并不确定。伸出手掌想去抓住什么,可我和他,总是保持一个手掌的距离,就这么前进,就这么轮回。如果这些信息一个一个连接起来,是否可以做成牵扯他、留住他的绳索。那一刻,绝望也不能使我想出更多新鲜的话题。
——你的名字,对你的画,是种讽刺吗。
《二十三岁》第四章14(2)
——怎么说?
——活物,是最靠近神的宝座的存在物,是不可见的灵魂物质,浑身都是眼睛。它们只做一件事情,就是高呼赞颂神的荣耀和不朽。我以为你会自认堕落天使,没想到却是最忠诚的活物。
——你是教徒吗?
——差不多是。我想我有信仰。而圣经教导我的信仰之精华,是节制的“爱”和极端的“拯救”。
——我叫这个名字,因为最近我认为我就是那种状态。在耀眼宝座的旁边,像白痴一样坚持赞颂、坚持审察四方、坚持忠诚。活物的根本含义,不是物质的活着,恰好是物欲的无。活物是spirit being。中文的翻译,会有误解。
——晓桐现在上网吗?
——很少。固定时间收信而已。她和我抢电脑,大多数时间是为了用软件改图、测试效果、记录灵感。
——你呢?
——我戒网失败。
——上网多久了?
——几乎,两年了。
——有没有网恋过?两年不短,故事一定很多。
——有过。结束了。
——见面了?
——没有。
——可以问吗?为什么结束了?
——你采访的内容吗?(
——就算经验借鉴吧。
——明白了。小记者在网恋。
——是的。我想我还是爱他。
——那就告诉他。爱下去。网上的爱也会有一个结局。感情不会永远真空保鲜。
——不能告诉。
——没有理由阻止你。
——说说你的经验吧。也许对我有用。
——帮你脱离苦海,还是助你一臂之力?
——天堂地狱,一线之隔。
——好。
……他在打字。一定是满满的信息。
——我爱上一个女孩,因为她给我灵感。但也仅仅是灵感。我感觉得到她很小,是一个需要关心的小姑娘,遥远,陌生,没有把握。而同时我有了桐,我毫不犹豫地爱她,因为我们是互补的,她就在身边,但她不会让我累,这很重要。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
——说吧。
——你对她的爱没有消失。灵感一定还有。只是现实的爱情覆盖了那已经成为习惯的网上的爱情。是新鲜代替了陈旧。
——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在两个时空出现。总得有选择。就像你们的老过,选中了那篇,因为那个更加实在,那个会有市场;而放弃了这篇,因为这个太虚,太自我。
——那你还找过她吗?
——没有。我不敢。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她爱我比我爱她更多。如果我们见面,我们在一起,那她注定受伤,因为我这里有一个晓桐。
——嗯。对你来说,她是增色的调料。对她来说,你是完全的单色。
——你不是一个好记者。
——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抢走当事人要说的话。总是代替别人结论。
——原来夸奖也有这么让人沮丧的。
——但愿你能看到,你要的那个结局。
——我什么都没有指望。
——那是聪明的。因为那是保守的。但是你需要耐心。耐心往往又是煎熬。
——别无他路。
——那就好好走。岔路随时出现。提高警惕。
我很难想象,换了一个身份,我们还能这样沟通。我一直以为我必定失去他了,可从那时开始,从那句“岔路随时出现”开始,他又成为我每天的期盼,我提高警惕,所谓“拥有”不一定是朝夕相处的恋人,做知己,光天化日下的朋友,也许更好呢?
《二十三岁》第四章15
有一天,我和他谈到“寂寞”的话题。那大约是我和小姨分开住之后的第三个月吧。他在做一些设计的工作,打工赚钱,因为开销增大。小姨则开始一组新的题材,针对城市主题,她每天都背着照相机在城里游荡,一开始是一个杂志社特约她作为一个专题的摄影,结果她发现这个主题延伸下去,是一个更有意思的事情,于是在完成任务之后,她开始自己工作,回家之后处理照片。昂贵的胶卷和冲印费用,迫使清高的小姨也不得不接受一些摄影、画廊的工作。她在岛上的那种生活方式彻底的,不起作用了。
斯璇情绪低落,一个人在玩儿联网游戏。一个月没有碰过画笔。挂在网上,什么都不说。
——我采访你吧。
——又是什么?
——给一个时尚杂志。
——我不时尚。
——这无关紧要。我采访你,因为要你的观点。
——采吧。野草。随便采。
——和一个人同居最长的一次,是多少时间?
——这次,超过四个月。
——感觉如何?
——慢性折磨。天天加大毒剂。
——这么说,对现有的爱人不再有激|情了。
——爱人也有自己的事情。她沉浸到另一个状态中去了,那个状态里,没有自己的爱情。爱情也是被观察之物,是她的创作素材和攫取的对象。
——你觉得同居和婚姻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我是反婚姻论者。同居的过程证明了婚姻是对人性发展的扼制。
——请问你和你现任女友的年龄差别。
——八岁。她比我大。
——她有没有婚姻的欲望、或者要求?
——似乎没有。也许永远没有。我觉得我爱上她就因为她不是一般女人。
——你觉得在爱情的问题上,你们两个谁更明了?谁更有主动权?
——爱情使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当他们又变成两个人的时候,爱情已经消失了。
——请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但是也许方向不同。是两个极端。
——重复:请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记者小姐:我认为这个问题一点儿都不重要。甚至压根儿不存在。
——OK。下一个。
——一共多少个问题?这次?
——还是那样,满满一张。
——//faint。
——想过通过找另一个女朋友给这种生活增添一点儿刺激吗?
——我不是那种人。
——你是哪种人呢?
——一次只爱一个。爱到没有爱了。
——你觉得自己是花心的男人吗?
——任何人都该是。花心和忠实是两回事儿。
——你忠实?
——在时限范围内,绝对是。
——爱和性,你能分开对待吗?
——能。
——你觉得你的爱人能吗?如果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你会怎么样?
——我觉得我的爱人都能,因为她们有魅力,又有智力。第二个问题:她如果这么傻,被我知道,那么她就肯定不是我的爱人。
——那她如果隐瞒你呢?
——如果我能轻易被骗,那么我也肯定不是我。你在和另一个人说话了。
——为什么你现在还没有和这个爱人分手?是否想过结婚?
——因为我爱她。甚至爱她让我这么寂寞。没有想过结婚。
——你们采取避孕措施吗?
——废话。
——如果有了孩子,你会结婚吗?
——不知道。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你的原则呢?
——我的原则是,没有孩子。
——我的问题问完了。可以用你的真名吗?
——可以,随便用。她的名字不要写。
——OK。非常感谢。请你们吃饭吧。
——好。如果做这种调查可以每天有饭吃,你可以天天采我。
——(
怎么说呢。当记者的特权就是可以用采访之名义,窥探别人的生活和想法,穷究不舍,也有道德不良的记者断章取义,歪曲事实。
我是一个冒牌记者。我号称的为时尚杂志做的“同居的男人”主题采访、为期三次三个星期的追踪调查……统统都是瞎编的。
在这随后的三个星期中,斯璇被我问得沮丧极了,他最后说:“任何人被这么问一遍,都会觉得这种相持的恋爱是绝望的。”
《二十三岁》第四章16(1)
我请他们吃饭。说好的。
小姨明显地黑起来。北京的太阳和风沙过于迅速地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也瘦了,据说她一出去就不回来,一回来就不出去,每个工作周期差不多是15个小时。他们两个人,完全不按照日夜规律作息。两个人都瘦,憔悴,黑眼圈。而且,沉默。
我问晓桐,近况如何?她只是说,特别忙,也特别累。
她把卷成筒状的生羊肉片夹进火锅里,用筷子无休止地拨弄它们,羊肉没几秒钟就熟了,颜色变了,形状扭曲、缩小。
“天气热了,其实该吃点清淡的。”这是我说的。
“对了,小云,你那里要茶叶吗?”
“我一直都没有啊。怎么了?”
“阿贵又给我寄了一大包。给你一半吧。我那里也不太喝。他不喜欢喝的。”
斯璇在吃肉。
“我以为你早和阿贵没有联系了。”
“我搬家之后,还是告诉他了。我想,岛上万一有什么事情,他可以找到我。结果他就又寄来了。”
“阿贵对你真好。”这是斯璇说的。想必他和别人一样,都知道小姨在海岛上住在阿贵家里整整八年。
“斯璇,你为什么不去岛上玩儿呢?采风一下,很不错的。”我说。对于他们之间的沉默和冷淡,我有着一种非常遗憾的心情,想撮合一下,想让他们像以前那么幸福,那么精神抖擞。
“我对自然的东西没有太多感觉。我喜欢在城市里,所有的作品也是属于城市的。”
我又转向小姨:“A画廊最近还有什么动向吗?”
“可能会有一些小型的展览吧。我想把这个系列做好,然后拿过去看看。”
“对了!上次你说过的,你们一起画的那幅画,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
“还在张达人那里,他最近去欧洲了。等他回来吧。”
我点点头。我看着斯璇,他看着沸腾的汤水,愣愣的出神。
“小云,你那里现在弄得怎么样了?”
天啊,我已经在那里住了四个月了,她这才想起来问。
“都好啊。挺温馨的呢。”
“我们等会儿过去看看吧。我们好久没有说说话了。”
“本来就是!你重色轻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我笑起来,估计笑得很难看。
“那这就走吧。”小姨突然拿了餐巾纸抹嘴。
我愣在那里。看着斯璇。
斯璇好半天才说,“你们去吧,我还没有吃完。”
小姨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她一个人先离开了桌子,说:“那我走了。”
我赶紧拿了包跟出去。
“你们怎么了?”
“没怎么啊。经常这样。他就是孩子脾气。”
我们上了电梯,她突然叹气。走出电梯的时候,她便说:“为什么北京的高层民居都这么相像呢?我感觉是回那里的家啊!”
“说明你走到哪里……都在想着自己家吧。”我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
走进我的小屋。她一眼就看到那幅红色的窗帘。她走过去,摸了摸,说:“这看上去太刺激了,一个人住得惯吗?”
“就是因为一个人,才可以这么随心所欲啊。”
“没错……一个人才能随心所欲。这样真好。延续自己的生活,按照自己的意愿。不像我,生活断裂了,一个层面,又一个层面,每一次重新开始生活都是从完全无知开始的。”
我听出话里的意思。赶紧扯开话题。我问她,“什么时候可以把茶叶给我?”
“明后天吧。”
“好。”
我打开电脑,电脑在启动。
她说:“我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
我说:“你要收信吗?我正好去洗一个澡。现在又和以前一样了,每天回来都先洗手洗澡换衣服,然后就开电脑上网,还可以不穿衣服呢!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说!”我故意放了一张热热闹闹的CD,拿了衣服洗澡去了。
一切就是在这个小小间隔里发生的。那天,也巧。热水器怎么也打不着,一会儿热水一会儿冷水的。我在浴室里磨蹭了半天,等我出来的时候,小姨一个人站在窗前,抽烟,烟灰掉落在我清爽的地板上,她一点儿都没有意识。窗帘被拉开一段,窗外灯光点点。
我走过去,披着雪白的浴袍。头发在滴水。我说,不好意思,时间太长了。CD正在放最后一首歌。这时,它停止了。
“晓桐,你刚才说要和我商量什么?”我还是走进厨房给她倒水。走回房间的时候,她在电脑前面。
“这是什么?”她说。
我放下滚烫的水杯。电脑上是一个TXT文件。不用看第二眼,我就知道,那是我和Serein以前的聊天复本。
“对不起,我无意间看到的。它就在文档栏目的第三个。”
文件名Mili&Serein。前天看过。所以排列在文档栏目里。
“晓桐,这是……”
“你是Mili吗?”
我点了头。一时间,冰凉的房间里,只有我的头发在滴水。
“我没有看完。不想看了。”
“他是斯璇。可是一年前我不知道!”
“为了他,来北京?”
……
“那个面具,你明白了吧。”
《二十三岁》第四章16(2)
我们谁也没有坐在椅子上,空空荡荡的椅子、热气腾腾的水杯,在我们中间,像是给在场的第三个人,不可见的存在。我不敢看她。可是她看着我。她的目光没有力量,不堪一击。她就那么看着我。
我要残酷起来,我要索性挑明一切。我把她按在椅子上,我说:“你要看完它。你还不知道结局。”
“我不要看了。”晓桐说,“我看了结尾。不想看一年的内容。太……长了。”
“小云,你有受伤的表情。我总算明白了。”
“什么时候的受伤表情?”
“看画的时候。路西法。”
我没有料到过这样的结局。来得太突然。似乎我所做的所有退步,一下子都成了对她暗地里的攻击?
“晓桐,你刚才想跟我商量什么?”
“没有什么了。”
“别这样,晓桐,都整整五年了,我一直都最听你的。”
“看看你的小家。小云。”我茫然地看看四周。“小云,你会经营自己的生活。和你相比,我只是一个任性的女人。”我把目光停留在窗外的一盏灯光上,那家人没有拉起窗帘,一家四口,正在围着一个摇篮忙碌,他们在笑,妈妈在笑。谁都有摆布生活的办法。没有哪个更聪明。只要适合自己。
“我想像你那样生活。浪漫。任性又怎么样。你得到的爱情比我多。你就是比我幸福。”
“真的吗?”她自问。我沉默。
她收拾了自己的烟盒。披上那条紫色的围巾。那已经是春末。晚上有风,很凉。披肩在我的眼前耀眼地一晃,我下意识伸手,围巾柔软的边角,从我的掌心滑落。
她和我拥抱。她就这么走了。
《二十三岁》第四章17
一个星期之后,周末。OICQ。
——我回来了。
——好久不见。
——我去广州出差了。那里有一个书展。
——好。
——晓桐好吗?我很担心。
——她已经走了。
——什么意思。
——她已经走了。没有说去哪里。估计还是回了G岛。
——什么时候。
——四天前。
——你看着她走?
——我的眼睛只是跟着我走。
——你不该!
——信。她用信来告别。我也只能用想念来对应。
——残酷。至少去打个电话问问,去找找,去看看她好不好啊!!
——她走。说明她在这里不好。
——你不爱她了。
——没有更多了。爱的。
——撒谎。在你的画里,也总是有那么一种不管不顾的自私暴力。你有了自己的决定,就从来不想别人的感受,是不是?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我把ICQ打开,自从那天以后,我根本不想看到Mili这个名字。她究竟是谁?她让小姨走了。可是她也和死了差不多。
然而从ICQ里冒出来一个offline message。
“小Mili,你还在吗?天使画好了,想不想看?”
时间是两天前。
我无端地起了憎恶之心。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个每次只爱一个的男人。
我在另一个QQ里对“活物”说着后面几天的打算。
一边在电脑,彻底删除了“Mili”的号码。Mili的ICQ。Mili的所有。
小姨走了之后,Mili终于彻底死掉了。留下一个OICQ头像,叫做“拉努斯石”。没有人深究名字的含义。如果有,我一定接着换名字。名字有什么重要呢?住址有什么重要呢?
所以,小姨走了之后,我一直问自己,究竟什么比较重要?
想了很久。下楼。买了包烟。抽了半包。
把“拉努斯石”的OICQ,也彻底删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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