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第三章1(1)
小姨给我的第一封E-mail。
“小云好。
我找到了‘网吧’,非常小,只有两台电脑。其实是一直认识的画院朋友自己的工作室,我说好了,借来一用。这个事情只能自己做,没有办法再让阿贵代劳了。因此我到城里转了好久。我发现城市变了,变得太多了。也许我应该多出来走走了,满街的人们都不知道被什么驱使着,每一个都很忙碌,还多了很多游客,很时髦的,可是以前这里不是一个旅游景点的。世界每天都在变。
阿贵给别人打家具,赚了一点钱。他在翻修我们的房子。我之所以着急回来,因为他需要人帮忙。现在,房子坚固多了。房顶铺厚了,地面铺平了,浇了水泥,连门口的篱笆都换新的了。他准备着明年春天在我们的园子里种更多的花卉和蔬菜。他也说现在的生意比以前好做了。他忙忙碌碌的,人也精明起来了。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情。能不能帮我找一些网站的资料,你知道我需要什么。下一次的信里,多告诉我一些。
现在我才意识到,真正的隐居,并不是守着一间房子。我们都需要一些途径,到达我们原本不能到达的地方,到达我们一直想到达的地方。面对着一个电脑,似乎才能真正的隐居。我和这样的沟通方式,似乎没有隔阂,你说,这多么奇怪。
我看了你的信了。人和人就是在网里的,在某一个结点上,你们会纠缠,然而,马上,又会分开。不要多有委屈的感觉。其实这样的结局不错。沈越不是一个坏男孩,我觉得。你们可以做朋友。你有这样的本领,而他,也会愿意。尝试一下吧,微妙是所有感情里最动人心弦的。在你这样的年纪,多愁善感是理所应当的。享受吧。”
我当即开始搜索寻找好的艺术网站,并且我也需要向人请教关于图片上传的问题。我打开ICQ,首先想到的人,就是我的网友中唯一一个中国人Serein。
他果然在线。这天是我主动找他的。
——你好。
——嘿!
——请教一下。
——别客气。
——图片是怎么弄到网上去的?
他真是一个热心的人,哗哗哗连发了满满的五个信息,让我明白了:我需要一台扫描仪,我需要什么软件,接着怎么上传。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异于阅读天书。我问了很多很白痴的问题,他都没有厌烦。
——似乎明白了。谢谢你。
——甘心做你的启蒙人。*S*
——这是什么?
——是一个Smile的符号。你也可以(,也可以抛一个媚眼;)
——*S*
——;)
——嘿,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
——最近我在读圣经。
——基督徒?
——不是。
——研究?
——差不多。
——?
——你英语好吗?
——应该没有你好吧。我看过你用英语聊天。
——(我问你一个问题。随便你怎么回答。
——好。
——为什么“港口hāven”、“天藽aoeāven”和“有hāve”那么相像?
——有标准答案吗?
——当然没有。
——我想想。
——要第一反应。
——好吧。天堂是永恒的港湾,这几个字母的组合也许就是安定的感觉。
——想听我的想法吗?
——sure。
——为了区别。原本可能都是一个发音,在没有文字的时候,天堂、港湾是一样的,而一旦有所“拥有”,就是天堂的本义。
——嗯。同意。
——//shake hands。
——(
——明天再问你一个。
——你常常这样胡思乱想吗?
——是的。这是我生活的乐趣。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不重要。很多人在网上撒谎,我不想撒谎,宁愿说“无可奉告”。
——(
——我要下了。你每天都上到很晚吗?
——不是。我在找一些资料。
——什么资料?可以帮忙吗?
——一些艺术网站,比如画画的,手工艺的,摄影的。
——等着。
三分钟后,他发来的信息里,包含着整整十多个链接地址。我实在太高兴了。我一个人对着屏幕笑起来,自言自语,把嘴里说的敲打到键盘上。
——实在太感谢了。
——举手之劳!够了吗?
——我得慢慢看一遍。(
——好的,如果还要找什么,去这个聊天室,可以发动全体人员帮你找资料。
他打上了一个网址,是一个个人主页里的聊天室。名叫“Non-Empty-Space非空间”。
——:)))))
——五个下巴!哈!那是我和一些朋友的据点。有些人在国外,我们的晚上刚好是他们的白天,所以终日有人在,你说是Serein介绍去的,他们就都会帮你的。我有事先下了。
——好的。你明天在吗?
——每天都在。
——(那么明天见。
——C U !
C U是see you的简写。再见。
《二十一岁》第三章1(2)
那果然是一个热情的聊天室。人们彼此相识,当然,我是说在网上相识。那时的网络世界里,见面还是一个比较郑重的事情,不像现在,似乎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经历过太多的“见光死”和太多“网恋”。那时,真是非常单纯而认真。
那是我进入的第一个中文聊天室。英语是第二语言,只有一些在国外、没有中文系统的人才使用。我一直认为聊天挺浪费时间的,但是那次,我发现了聊天室最好的用处,就是征集意见。一个问题出去,不到两分钟,各式各样的意见、答案都出现在屏幕上。
于是,那一个夜晚,我不仅收集了将近100条网址,还结识了几个熟悉Serein的网友。我们互相交换了ICQ号码,我的中国网友就从那一个晚上开始翻倍增加。一直到半夜两点,我才开始安静下来,给小姨回信。
《二十一岁》第三章2(1)
我给小姨的第二封E-mail。
“亲爱的晓桐。
今天是冬至。今天接到了你的电话。今天我代替你给外婆买了一副羊毛手套,她非常高兴。今天我几乎没有去想关于沈越或者张庭的事情。我的脑子里都是家人、朋友,还有那不断翻新的网页。你看,这不是很轻松吗?(
多愁善感的日子,可能在上网的时候就得到暂停了。好像,把手一放到键盘上,就开启了另一道门。
就先写到这里,已经快三点了。明天我再告诉你关于图片上传的事情。”
第二天下课得很早。那天是圣诞节。我没有想到要出去玩儿,只想在网上度过。圣诞节,无非是每一个舞厅、每一个酒吧里的圣诞歌曲、烛光、圣诞老人,除了这些时效性的装饰,还能有什么别的刺激呢?
我去了“非空间”。在那里用的ID是“栗色空气”。
有一个人叫“没头脑”,有一个叫“不高兴”。当我进去的时候,他们都朝我打招呼,他们和Serein都是一年多的网友了。“没头脑”和“不高兴”是在美国的一对恋人。都是从上海过去的。“没头脑”告诉我,Serein有他自己的网页,但是如果我想去看,必须得到Serein本人的同意。我说,好吧,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我们三个在一起聊,最后他们开玩笑,把两个名字合并成为一个ID,一起说话,于是我和“没头脑和不高兴”说到了半夜,说美国的舞厅见闻,说上海女孩子最新潮的打扮,说读书和考试的趣闻……我觉得自己还挺能聊的,自己都觉得有点平淡的生活居然还是有很多内容的。到了差不多半夜一点,他们说要去吃中午饭了,留下我一个人浏览网页。“没头脑”问我:“你还等他吗?他一般不那么晚上线。”
我说,“既然等了,那么就再坚持一会儿。反正一点儿也不困。”
但是这一等,竟然等到了凌晨二点半。我从这个网站的链接跳到另一个网站,那天的运气似乎特别好,每一个网站都非常好玩。我听到ICQ上发出敲门声音的时候,正好在极其兴奋的时候。Serein终于来了。我迫不及待地上前呼喊他。
他没有给我笑脸。他甚至没有怎么说话。我的兴奋在一点点消失。面对一个丝毫不了解的对手,我的情绪根本无从表现。
——Mili,你为什么不睡觉。过圣诞吗?
Mili是我在ICQ上的名字。
我在等你。我飞速地打上这几个字,想了想,又全部删除了。我改写了。
——不过圣诞。因为一个人。
——告诉我,小Mili,怎样才能不寂寞?
——有所等待,有所见闻。
——仅此而已?
——至少今天是。
——今天怎么样?
——很好。你呢?
——不好。
——???
——我去了教堂。可《圣经》让我害怕。
——为什么?
——失望。
——为什么?
他没有消息了。我不敢发信息去催促他的回答。我感到他不高兴,也许非常郁闷。虽然这种直觉是毫无理由的,但是它就像吹动头发的风,我看不到风,可是看到了头发在飘个不停。我受他的感染,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节奏和字句。他改变了我的情绪,在我主动而又茫然的配合之中。
——如果我说,我一直在幻想天使,你会怎么想?
——笑。
——怎么个笑?
——沉默地笑。善意地笑。鼓励地笑。等待你的答案的笑。
——有标准答案吗?
——当然没有。
——因为没有人见过天使,是吗?
——也许有,但是我没有。
——小Mili,告诉我,你觉得天使应该是什么样的?
——洁白。轻盈。善良。神奇。
——和所有人一样。
——想听你的看法。
我等待着。那一分钟里,我在想,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是干什么的?每天他都在说关于天堂、天空和天使的问题。
——我相信,天使和魔鬼都是人的形象。不该美化它。
——这可以说是对“天使”和“魔鬼”的看法,并非是形容它的样子。
——曾经,我以为天使是无形的,但是他们存在。可是《圣经》让我害怕了。看《启示录》吧。
——好吧。如果你不愿意再说。
——不是不愿意。我可以陪你说别的,如果你也同样失眠。
——失眠……我还不曾有过。
——(那你几乎还是一个孩子。小米粒。
我喜欢“小米粒”这个称呼。
——你多大呢?
——大。大到已经很多年失眠了。
——为什么失眠?
——你为什么问为什么?你还不知道失眠是什么。等你知道了它是什么,你就不再会问为什么了。
——那么,它是什么?
——不知道怎么说。
——//faint。
这是我在聊天室学到的表达。晕倒的意思。表示失望,受到刺激。用法很多样,视不同语境而定。
——(给你看吧。
——?怎么看?你的失眠?
他的答复是一个网址。点进去。刷屏刷得很慢。最终出来一张图。
《二十一岁》第三章2(2)
——那是我画的。
——啊?!
我当真在屋子里叫出声音来。那是一张非常压抑、又非常精美的图。我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是我的网页。你可以来。
——好啊。我可以推荐给我的朋友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私心。想到刚才“没头脑”说的,似乎,我想要证实一下。
——不可以。只有我喜欢的朋友才能看。因为它是私人领地。
——好的。
满心欢喜。
于是,我进入了他的领地。那是一个单纯的图库,只是一个树行的目录。我迟疑着,不敢确定他是不是一个有名的画家。在我看来,这些作品足够让千万个人喜欢,但是这些画非常纷杂,有的是素描,有的是油画,有的是漫画,有的是用电脑软件制作的。
我告诉他我喜欢的每张图。我一张一张地等,一张一张地看。我们的谈话速度减慢了。他还在失眠,我还在兴奋。
似乎整个图库还只是看到一半,天亮了。
我惊讶地听到小鸟在窗前的花枝上面鸣叫。这是我第一次通宵未眠。
——Serein,小鸟在叫!
——第一次听到吧。(
——嗯。红脸(
——哈哈。教你一个符号吧。*^_^*
——(*^_^*
——乖,去睡吧。你还去上课吗?
——不知道。早上没有课。下午才有两节。
——什么课?
——英语课。
——好。给你布置一个作业,晚上交。
——好!
——告诉我“矛盾、二律背反、悖论paradox”和“天堂paradise”为什么那么相像?
——//faint。你等着。晚上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我轻声地关上电脑。我必须轻手轻脚,千万不能让家里人知道我通宵未眠。像一个小贼一样去了厨房喝了杯牛奶,又去了一次厕所,我这才上了床。无论怎样也睡不着似的。我看着窗帘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想着Serein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我有种冲动,要马上起来写封信给小姨,告诉她关于他的事情。这种满足感瞬间让我感到了安宁。我就这么睡着了。
那天我压根儿没有去上课。反正圣诞节之后的那天,应该会有很多人逃课的。
我起床的时候外婆在花园门口坐着,还是那个姿势,羊毛手套显得非常醒目。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她说:“我早上四点就醒了,你是下午四点才醒呢!”我狡猾地一笑,把食指竖起,放在嘴唇上,朝她挤挤眼睛。外婆帮我保守了秘密。
《二十一岁》第三章3(1)
家里没有《圣经》。我上网查找到了世界圣经网站。其中也有中文版本。我直接点入了《启示录》。我原本只晓得《旧约》中上帝造天地的那些片断,对摩西和十戒也非常清楚。可是我不曾读过《新约》。我对于基督教就如同对其它宗教一样,漠不关心。有人说我们是没有信仰的一代,也许还不仅仅是指这个。我把它当作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去看。尤其是《启示录》,它让我目瞪口呆,有人把整个世界浓缩在一个水晶球里,你看进去,就再也不愿意走出来,因为它的预言太过恐怖,令我觉得,人生实在是无谓而又痛苦的。
天使一定是面无表情的,我突然产生这种想法。他们面对着地上的灾祸、人类的纵欲和愚昧,他们难道还一直微笑吗?
我还在看旧世界的灭亡,Serein上线了。他发来一个微笑,表示我们不见不散。
——一位天使从天降下,手里拿着无底坑的钥匙,和一条大链子。他捉住那龙,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他捆绑一千年,扔在无底坑里,将无底坑关闭,用印封上,使他不得再迷惑列国,等到那一千年完了。以后必须暂时释放他。
——你在看。
——是的。我明白你昨天的心情了。
——嗯。我又找到一些资料。要看吗?
——同样让人沮丧吗?
——也许。
——给我吧。
——天使:上级的炽天使(seraphim),智天使(cherubim),座天使(thrones);中级的主天使(dominations),能天使(virtues),力天使(powers),大天使(archangels);一般天使(angels)。
——天使分那么多等级吗?
——接着看。上位三阶的Saraphines(Seraphim),也就是说炽天使,是传说中有六翼的天使。
——六翼天使?启示录里也有的那个吗?
——是的。六翼天使是最高等级的天使。我们所说的angel其实是最普通的、作为守护神的天使级别。
——六翼,是六只翅膀,还是六对翅膀?
——//faint。应该是六只。
——不好意思。问题有点白痴。
——不。我画的时候也想过。12只翅膀实在太复杂了。我先接着COPY:拥有六翼的天使,一直以来能够确定的有两位,一位是光辉的晨星Lucifer路西法,另一位就是原七大天使之一,率天军与撒旦作战——炽天使的Michael米迦勒了。
——看不懂了。
——这个你肯定看得懂:撒旦的确是天使,但是有人说,圣经上记载撒旦原先为天使中最高位的大天使长,后来率领天界三分之一的天使叛变,不幸战败并被打入永劫的深渊中。圣经中可是从来就没有明显的指称Satan就是 Lucifer,《启示录》第十二章(THE BOOK OF REVELATIONCHAPTER12)中叙述了天界的战争时并没有提及Satan这个名字,至于后来的种种纷争,也许多半是受到了文学创作的影响。但丁的《神曲》里曾经提到的称号就已经非常的混乱了,用了Lucifer,Satan,Beelzebob和Dis等等名称。但是在弥尔顿《失乐园》之中撒旦第一次以“光辉晨星,荣耀之子”的形象出场。
——撒旦也是天使。
——都是上帝的意愿。对基督的诱惑都可能只是上帝委派给撒旦的任务。
——我也来COPY。《启示录》第三节。“宝座前好像一个玻璃海如同水晶。宝座中,和宝座周围有四个活物,前后遍体都满了眼睛。第一个活物像狮子,第二个像牛犊,第三个脸面像人,第四个像飞鹰。四活物各有六个翅膀,遍体内外都满了眼睛。他们昼夜不住的说,圣哉,圣哉,圣哉,主神。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每逢四活物将荣耀,尊贵,感谢,归给那坐在宝座上,活到永永远远者的时候,那二十四位长老,就俯伏在坐宝座的面前,敬拜那活到永永远远的,又把他们的冠冕放在宝座前,说我们的主,我们的神,你是配得荣耀尊贵权柄的。因为你创造了万物,并且万物是因你的旨意被创造而有的。”
——是的。那些保护者、可能也是天使的最高级别,有最可怕的样子。满身眼睛的活物。这就是我们千百年来美化成“纯洁、轻盈、美丽”的最高级天使。还有一种讲法,可能还可以接受。
——请你COPY给我吧。
——“Seraphs were in attendance above him; each had six wings: with two they covered their faces, and with two they covered their feet, and with two they flew. Then one of the seraphs flew to me, holding a live coal that had been taken from the altar with a pairof tongs (Isaiah 6:2,6)."
——你在网上查圣经原文?
——是的。我讨厌拿着一本砖头似的《圣经》。
——按这种说法,六翼天使有两个翅膀用来遮住脸,有两个翅膀用来盖住脚,还有两个才是用来飞翔的。只有以塞亚看到过Seraph吗?
——这个形象似乎很值得美化。
——很多事情都是经过我们美化的。那是意愿。而不是现实。也许根本没有现实。想不起来哪本书里说过,人类可能就是上帝的弃儿。人类是随波逐流的孤儿,并且并没有爱情这种本能。
《二十一岁》第三章3(2)
——是的。很多事情。比如,爱情。从伊甸园,到整个圣经,没有过爱情。
——嗯。
我只能用一个“嗯”来答复。因为我恰好也想到了“爱情”。用这么一个庞大的宗教主题为引子,共同引发了我们关于爱情的想象,这种巧合,会让我觉得凡人的忧虑大致如此而已。世界是否会爆炸,那似乎距离我们太遥远。
——Serein,你失恋了吗?
——呵呵,小Mili,你的问题,可爱。
——为什么?
——失恋和失眠是同样的结构。它们本质上一样。
——又来了。你总是找事物之间的相似点,从而下定义吗?
——是的。你提醒了我。你得交作业了。
——啊?!
——忘了?
——没有。Padarox和paradise。
——是的。你别简单地告诉我说,因为para是超越、侧面的意思、也是伞兵的意思。我也有英汉辞典。
——(
——快说!发挥你的想象力。
——因为它们一样——进退两难。
——(
——*^_^*
——可爱的小米粒。
——这样的回答对你画画有帮助吗?你刚才逃避问题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哈哈。画画和说话,都是想象力的世界。没有联想,生活就是无趣的。我即使回答你的问题,也可能只是想象而已。也许没有现实。
——那说说你的生活。
——你可以去看我的画。
——不。我要你说。
——我的生活是非人的。
——自愿自虐狂?
——差不多。所有想爱、想钱、想出国、想出名……的人都是自愿的自虐狂。
——你想什么?
——孤独的时候想爱;没钱的时候想钱。大致如此。这个是人性的。
——为什么不反一下?
——怎么反?
——孤独的时候想钱;没钱的时候想爱?
——看来你以后不是工作狂,就是自蔚狂。
——乱讲!
我们开始抛开令人郁闷的启示录了。无休止地开玩笑,无休止地找到新的话题。
他说,他每天只吃一顿饭,他的胃对方便面已经反抗成功了;他的睡眠是一个问题,会不知不觉地降临,又会经常失踪;他会在和别人说话吃饭的时候突然困了;他会画上二十小时不吃不喝;他说他睡不着的时候,要么上网,要么看书,他不愿意用画画来催眠,那样是亵渎。
那个晚上,我又忘记了给小姨回信,告诉她关于图片上传的事情了。
没过多久,又天亮了。
——这里天亮了。
——这里还没有。
——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在哪里。
——我在北京。
——哦。那里冷吗?
——热。房间里有暖气。
——又下雪了吗?
——不知道。等会儿出去看看。至少会有冰。很滑。
——晚上告诉我。有没有下雪。
——好的。终日不睡,为了向小Mili汇报天气情况。
——(
我再一次赶在全家人起床之前躺在了床上。
《二十一岁》第三章4
在冬季学期的最后,我彻底变成一个网虫。为了交付昂贵的上网费,还想买一个扫描仪,我找了一个兼职工。这是我的第一份打工。虽然历时不长,总共只有三个月,但是和美国学生Bob的交往中,我几乎粗略地学习了一遍《圣经》。我们经常拿中英文的对照本来朗读。我读英文,他读中文。于是,每天晚上我在Serein这里接受问题,然后去问Bob。Bob开玩笑说,是我帮了他的妈妈,他妈妈让他读圣经他都不愿意,现在跑到中国,居然从中文圣经开始学。说实话,我和Serein真没少折腾他。有一些问题,我们是在网上找到英文资料后,再找他讨论的。
我的英语和零花钱都开始飞速增长。我在大学三年级的六级考试中,拿了一个A。我不去上英文课,可是自此以后,系里的老师再也没有找过我麻烦。我非常依赖Bob。感谢上帝,他是一个非常幽默而用功的好学生。而且,他按时付钱。
Bob从我的介绍里,也认识了Serein。每次我都会引用他的话,以及他古怪刁钻的问题。类似于:天使究竟是不是物质的?天使为什么也吃东西?天使为什么要分等级?天使和耶稣的关系?天使究竟是“可见”的?天使受到过的最大误解是什么?是不是一个人就有一个守护天使?天使是不是完全由上帝制造?天使有没有生命?……Bob曾经装作痛苦的样子对我说:“饶了我吧,这都是中世纪神学天使学的课题啊!”
Bob有一天以肯定的口吻说:“天啊,你一定是爱上了他了,否则谁会纠缠于这些古老的问题?”
我的心里,是高兴的。嘴巴上,是强硬否定的。
Bob则说:“好吧,就算我相信你们是纯洁的网友,但是我的做法是,如果已经这样喜欢了,那就应该直接说。表白,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心里说。
Serein是我每天晚上最想看到的名字。我喜欢和他说话,他总是新鲜的,新鲜的话题,新鲜的语言。他还是一个秘密,我的秘密,和我的现实世界完全没有联系,但是他秘密地控制着我的时间表、我的心情。我可以呼叫他,等待他,给他写信,看他的画,读他的随笔,回想他,想象他……我还能要什么呢?他已经让我不觉得寂寞了。我在二十岁的时候,成为一个有所挂念的人。
到了我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我已经做了三个老外的家教,非常愉快。我用这半年多的积蓄,终于买到了一个扫描仪。我在征询过Serein的专业意见之后,痛快地把这个仪器搬回来。给晓桐扫了一大堆图片、照片。
《二十一岁》第三章5(1)
大学三年级,有实习的内容。如果学生自己找到相应单位,可以经由学院和系批准。
我一个人去了爸爸介绍的一家外企,那里需要一个培训老师。那些韩国人需要在三个月内掌握基础汉语,还有一些术语、行规、流程的培训自然不在我授课的范围之内。我只是“汉语口语”的老师。每隔一天去一次,一次两节课。用英语、汉语授课。
外企可能是任何一个毕业生都想去的地方。随着外企的普遍,白领成为一种令人羡慕的职业。白领小姐尤其是光鲜照人,似乎注定是要成为又精致又能干的女性代表。我为了取消“大学生”和“准OL”之间的差别,我买了几套正式的上班装。灰色和黑色的西装,灰色的那套,下面是一条裙子,膝盖之上,还买了一双深灰色的高跟鞋,大约六公分的高度。黑色的那套则比较简单,下面是一条裤子,直筒的样子。第一天,我穿着灰色的套裙去上班,第二天,我穿着黑色的套装去。可是第三天,我就发现不够了。这些正式的套装和我平时的衣着风格相差太大,以至于我立刻就陷入窘境:是继续购买昂贵的服饰,起码再有两套;还是索性选择自己原有的衣物,从中挑出一些不是那么孩子气的。
10月14日。晚上。Mili和Serein的谈话。
——栗老师好。课堂秩序好吗?
——好极了。我都听见自己的心怎么跳的。
——那不正常。
——为什么?
——上课就应该活跃。光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明下面的学生都睡着了。
——:(给我点信心嘛。
——你教什么?
——口语。
——//faint。那还只有你一个人说话?
——不好意思。
——给一个题目,让他们说。
——他们中文还没有那么好。
——他们又不是为了考试。沟通,上班,和中国员工在一起。对吗?
——嗯。
——给一些中文词语。允许他们用英语单词代替不知道的中文单词。
——我教洋泾浜中文?
——中国人就是通过洋泾浜英语学会和老外做生意的。上海是洋泾浜的发源地。你有优势。
——哼。
……我让他忙去了。他正在聊天室和人争论“形式”和“技法”哪个更重要的问题。我对此毫无见解。我挂在网上,同时打开衣橱,为次日挑选上课穿的衣服。不停地从衣橱里拿衣服出来,从黑色的开始挑;放弃的都扔到床上,结果床上黑压压的一片,看得我丧失信心。
曾经有一个节目,分析青春期的女孩子心理,说女孩子发育开始之后,会有那么几年的适应过程,其中就包括给自己选择黑色、深色的服装,她们的潜意识是希望自己看上去瘦小一点,而不是那么丰满;而她们自己说的理由却可能恰恰相反:我希望自己看上去成熟一点。我的青春期还没有结束。
次日是周末,是我们开始上课的第一个周末。外企公司允许周末穿休闲装。
最终,我挑中了一件红色的T恤,外面罩了一件黑灰格子的宽大衬衫,棉布的质地。下面索性就穿那条穿了三年的牛仔裤吧,最下面的裤脚已经磨花了。
我果然还是采用了Serein的办法。我把一堆单词无序地写在写字板上。我说:这些单词足够让你们说一个话题:“我的周末”;如果有什么单词不知道,可以说英文。可以一个人自己说,也可以找同伴对聊。
韩国人有四男一女。其中大阳的中文曾经进修过、有HSK中级的水平,是最好的一个学员。没有人喜欢和他一起说,因为他会抢走所有对白。那四个人就分成两对说,他们的周末是:去超级市场、做饭、整理房间、朋友聚会、看书、听音乐、逛街、睡觉(包括和男/女朋友)、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去酒吧……
最后,我说,“大阳,轮到你了。”
“大阳”是他自己叫出来的绰号。他的本名叫做“金旭阳”。在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中,他说:“我的名字全部都是太阳的意思。在韩国,我最好的朋友都叫我大阳。”
大阳说:“栗老师,你和我说好吗?”
我做他的partner。他和我进行了长达十五分钟的对话。他说他的周末喜欢一个人在家,喜欢一个人做烧烤,喜欢听中国的音乐,喜欢一个人去舞厅,但不跳舞,只是看着很多很多人。我问,你喜欢上海的哪些地方?他说:最喜欢Blue River,最喜欢走在胡同里看老人坐在竹椅子上,他会拿着照相机漫无目的地走、随心所欲地拍……我知道他是可以一直讲下去的。可是别人已经有点受不了了,他们几乎都听不懂了。我给了大阳一个暗示。大阳说:那么我们以后再说。
我的手里拿着黑色的马克笔,回到写字板前面,将一些大家常用的单词圈起来,分别讲解。这堂课过得很快。学员们问了很多问题,倒不是针对语言的,而是上海人怎么过周末的?哪里比较好玩……
下课之后,我走出公司,等电梯的时候,大阳跟出来。他说:“这个周末可以说吗?”
“说什么?”
“随便。到我家来作客吧。我做的烧烤很好吃。”大阳很高大,在韩国人中间属于很少有的。他总是坐在第一排,那张非常韩国化的脸我已经非常熟悉了,可是当他这样站在我的身边,略微低下头为了和我说话,还是第一次。我答应了。
《二十一岁》第三章5(2)
10月15日。晚上。Mili和Serein继续每天的相见。他说他今天尝试写诗了。我问他为什么把注意力从画画转移到写诗?他说,因为今天需要文字,文字整理我的想象力,指出一个方向。我们说到了“想象力”的问题。我开始转述小姨的经历。小姨和我按时E-mail来往。她已经学会把作品拍成图片,再传送给我了。我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把小姨的东西直接给Serein看,而是喜欢转述。其实我可以解释,但是我不愿意——那是种分享,而在三个人的分享中,我一点儿优势也没有,我将成为牵线搭桥的人,而可能最终被他们丢弃?!
——我看过一个朋友的作品,她生活在一个小岛上,生活在许多石头、彩色的石头中间。她的作品里面,却很少看到真正的石头的形象。她对我说,她在那个环境里想象,而不是描绘它们。
——是的。描绘需要的是技巧。她已经超越了技巧的层面。
——我钦佩她的想象力。她还做了很多创作,木头的、石头的、贝壳的。
——传统的、民俗的?
——不。也许是从那里得到灵感的。但是她的东西,是非常新奇的。不是传统的。
——咱们说点别的吧。
——你说。
——明天我要去一个学生家。他邀请我。
——他想追你吗。
——不是吧。我想他是想找一个人说话。
——有一些爱情的开始都是说话。说到没有好说的,就开始Zuo爱。做到厌倦了,就需要新的主题。如果没有,那么就结束了。
——你想得太远了。我只不过和他吃一顿饭,他自己做烧烤。
——我敢确定,你也想到了很远,只是等着证实。任何一个人在接受这样的邀请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想象力。
——我不善于想象。
——可以锻炼。只要你愿意。生活会变,变得让你吃惊、或者安心。
——请问你是如何锻炼想象力的?
——绝望。
——为什么?
——绝望到不得不再造一个想象中的世界。
——嗯。那么随时随地能绝望起来?
——绝望是骨子里的,每天要做的就是掩饰它,抵抗它。
——可是我不是的。
——你还小嘛。
——#%$#^%$&^%*&(*)。
……
大约在半夜的时候,我的信箱里出现了小姨的信。时间是十分钟之前。这说明,她也正在“网吧”里。她也在一个屏幕前面。
我开始想象——我们每一个人占据一座城市,每一个人都带着那个城市所有的气味。我们面对着不同的屏幕,在同一个时间里,敲打键盘,保持沉默,脑海中,任凭气味和气味融合,那可能代表着我们的心思,我们的情绪,我们在同一个时分,在不同的地点,做着同一个指向的事情。为了融合。为了陪伴。为了倾诉。
小姨在信里附上了她的一副摄影作品。但是这和以往的不同。这是一副经过加工的作品。在黑白的底色上,海洋是红色的。天空也是红色的。不同浓度的红色。黑色的石块散落着,在白色的沙滩上。有一些残骸在石头之间,有淡红色的浪头正在下落,似乎会击中那些残骸。那是一只海鸟的尸体。它黑色的羽毛在飘。静止的画面里,处处都似乎在飞动,那浪、那风、那羽毛。风的形状是由黑色勾勒的。红色,如此浓艳的色彩,却是最最凝滞的,比那残骸更有死亡的气息。
我看着满屏的图片,听到Serein的信息声一下接着一下。没有马上去回复。
我想立刻给小姨写封回信。也许她还在那里,她马上就会收到。可是我不知道写什么。这图片,过于压抑,过于凄美。
十分钟之后,我答复Serein。
——作品和人有距离吗?
——没有。
——碰到感情在澎湃的时候你怎么办?想表达一种强烈感情的时候你怎么写?
——放纵,彻底放纵。
——生活还是文字?
——都一样。
——嗯……
——文字和人没有距离。和生活也没有。
——作品却不一样。
——假设一下。
——好。
——你沉默的站在街边,
——站着了。
——咀嚼着身边经过的一切,
——沉默。
——把所有的感情都守口如瓶,忘掉。
——瓶颈是个假象。
——在某个时刻,你觉得有些东西开始荡漾起来。
——……
——你就咧开嘴笑了。
——有东西沉淀下来了。我就能放心地,笑了。
——不是那种笑。
——那是哪种?
——是那种突兀的、诡异的、放旷的。迷醉。
——了解了。但是反对。不是迷醉。
——生命里就这两种状态,对于我。低着头站着咀嚼。彻底放纵的笑。跟快乐无关。
——你其实很容易暴露自己。
——你的话我记下了。
……
我没有给小姨回信。我和他在她制造的氛围里突然转入了沉郁的谈话。他的状态如同大多数日子一样,是低迷的。我们不久就道别下线了。可是走之前,他说:
《二十一岁》第三章5(3)
——你有恋着的人吗?
我迟疑了。不知道他的用意。
——我不知道。
——想尝试放纵吗?
——我又不是你。
——那就好好地去约会。早点睡。
——那不是约会!
他已经下了。
《二十一岁》第三章6(1)
大阳的家在学校附近的一个花园公寓里。基本上都是外企的员工家庭。那里似乎与世隔绝,地上铺着漂亮的地砖,就连种植花草的苗圃都用小巧的砖围起来,花草茂盛,似乎没有看到泥土的痕迹,只有洁净的大地和鲜艳的花朵。
安保系统非常复杂。首先在大门口汇报自己要去的房间,住户姓名、国籍,自己的姓名、职业,然后是填单子,写上时间和事由。接着,是在他所住的F楼下面,还有保安检查单子,指明如何使用呼叫器。呼叫完毕,他在上面开门,自动玻璃门开启。然后才进入大楼,鸦雀无声,隔音设备非常好,可以感到自己是一个小小的发声体,可是连同脚步声、喘息声、说话声都被那种静谧的空气吸纳了,变得很轻微。
上了六楼。电梯很漂亮。我看到右上方,有一个摄像头。我本来想在电梯里拿出镜子照一下自己的,可是现在,打消了任何动作的念头。
大阳在门口迎接我。他穿着一双鲜艳的棉袜子站在门口,也脱去了平日严肃的西装和深色的衬衫。他非常高兴。这和整个环境反而有点不相称。那里是让人无端地收敛自己的地方。
他首先带我参观他的房间,尤其是放置了烧烤炉的阳台。从阳台看出去,是极其开阔的景致。通往机场的公路在西边,笔直笔直的,而南面,直接面对着一片别墅区,绿影缤纷,小别墅的粉红屋顶非常可爱。在上海,难得看到这样开阔的天空。我看着远处的天边,脑海中想起小姨的海。
他说,想听什么音乐?我说,安静一点的吧。他点头,挑了一张爵士,我不知道名字,听起来很不错,错落起伏的节奏里,令人遐想的情绪。
我们一开始喝的是果汁。他给我看一些照片,都是在国内拍的。他去过很多城市,喜欢拍最普通的中国人。有一些菜场里的、有一些火车上的,都是非常地道的中国场景,人们看上去非常放松。我问:这是你偷Pāi的吗?他点头。
有一张,是一只鸟,在岩石的背景上,它的眼神非常忧郁。我问:“这是在哪里?这是什么鸟?”他说:“在澳大利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鸟。”
“你去过很多国家吗?”
“在我离婚之后,我把原来的公司给了我的前妻。为了散心,我去了很多国家。澳大利亚、日本、欧洲,然后再是中国。我把在韩国的一切都卖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也许我的眼睛里有同情和疑问。
“在很多国家,大学生如果相爱,是可以结婚的。但是中国不可以。”
我笑。
“我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向她求婚的。我们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就结婚了。我非常爱她。”
我们的果汁喝完了。他走向冰箱。他说,你要喝一点红酒吗?
我们开始喝红酒。在他说他的前妻的时候,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下来。我看着远处天边的一片彩云。
她的前妻是一个混血儿。非常漂亮。他说他那个时候也是学校里最帅的男生之一,成绩又好。他说,追求她的时候,打败了很多对手。婚姻生活很幸福。因为大学毕业之后,他的工作很好,三年之后,他开办了自己的企业,做服装进出口的生意。她的要求越来越高,而他的工作越来越忙。他们开始吵架。并且她不肯要孩子。
一个人最难忘的一段日子,有可能说三分钟就结束了;也有可能,说上一辈子,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典故都念念不忘。大阳说得并不多。似乎叙述一个过程,有两个小时,已经完全足够了。
我一直在听。我没有发言权。我想他真的是需要一个听众,也许从他离开祖国后,并没有很多机会完整地叙述这一切。
“你听累了吧。”
“没有。真的没有。”
“饿了吧?我们开始烧烤吧。天黑了。”他站起来,把酒杯放好,把音乐换了,一个节奏较快的音乐。
“一个人可以这样说往事,可能说明他已经不那么难过了。”他微微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们开始烧烤,用炭火。他有成套的工具,直到一切弄妥了,我只是负责给肉翻身。他用几根铁棒串上三文鱼和水果,口味相当独特。还有羊肉、牛肉,配上韩国特殊的调料酱,的确辣得很够味。谈话的主题转入上海的餐厅,我们边说边笑,很自然很开心。
当我酒足饭饱,坐在沙发里的时候,已经非常放松。大阳是一个朴实又细致的人。他让我很轻松,有种被人照顾的好感觉。
他收拾完毕,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
“这是什么?”
“《三国演义》。”
“你在看?”
“看不懂。”他很认真地皱眉头。好像他应该懂一样。
“为什么要看懂?”
“因为我喜欢。一直喜欢。可是太难了。栗老师,你可以教我吗?”
这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我自己都没有通读《三国演义》。
“这,这么教?”
“我可以邀请你做我的辅导老师啊。一个小时一百块钱。可以吗?”
“啊?”这么高的费用?只为了《三国演义》?
“一个星期三次。和我们上课的日子错开,这样等于天天上课。可以吗?”
《二十一岁》第三章6(2)
“天天上课?”
“是啊,天天和你说话,一定会很开心。”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笑了起来。
“你说话很好听,写字也很好看。是我看到的写字最好的汉语老师。”
我觉得他开始恭维我了。忍不住笑起来。
“我是说真的。你不要笑。”
“我笑是因为我开心。”
“开心?那就太好了。”他也豪放地笑起来,笑声非常爽朗,脸上的纹路是那么深。
“你多大?可以问吗?”我看着那张脸,突然想知道他的年纪。
“三十五岁。很大吗?”
“不啊。”
“真的?”
“真的。”
我们就这么约好了,每周三次,晚上七点开始,可以说三国,也可以不说。还可以一起吃晚饭,如果大家都愿意。
我在九点的时候起身告辞。他说,还早。我说,我还有事。他说,有男朋友?我说,差不多。
他送我下楼,送我出了那门口。我把那单子递给保安。上面写了离去的时间和他的签名。一共五个小时。
《二十一岁》第三章7(1)
10月16日。晚上。我从大阳家直接回家,等了三个小时,也没有等到Serein。
10月17日。晚上。还是没有看到他。我去“Non-empty-space”去找他。可是那里也没有,“不高兴”在。她和我说了很多笑话。我在聊天室里哈哈大笑。但在屏幕前面一点儿笑容都没有。
10月18日。下午。我从公司上课回来。直接开启电脑。我要找他。他不在。
10月19日。晚上。我给大阳上课,说了通桃园三结义,心不在焉,但是很认真地完成任务,就像历来对待任何一个家教学生一样。走之前,他给我一百块。我毫不犹豫地打车,九点就回到家。那天,我一直等到二点。他都没有出现。我开始心慌。
10月20日。一样。
10月21日。一样。
……他突然消失了。这让我难受。我差不多失眠了。我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他只是网上的一个人,他没有名字,没有电话号码,他是散落在现实中的一个人,他牵动我的心神的唯一方式就是电脑上ICQ里的符号。
如果不是因为第二天要去公司上课,我很可能一直等下去,一直等,哪怕网上空寂一片。
我给小姨写信。有一封是这样的:
“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失眠和失恋是一样的。现在我失眠了。
还有一个人对我说,如果一个人可以完整地叙述某一段令人伤心的往事,那么他就已经不再被此伤害了。现在我却不敢说。
有这样一种状态,心慌,不知道哪里出了什么事情,在不知道的角落、不知道的时间。
给我写点什么、画点什么吧,亲爱的晓桐。我要把对一个人的茫然的等待,嫁接在另一种有所期待的等待中。”
11月1日。我收到小姨的作品。附件的标题是“石头心”。曾经击穿了一颗完美的石头心。我没有指望她再一次提及它。它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在图片里,没有任何心状的石头、没有任何别的色彩。是一副黑白摄影。石纹异常,能够看得到一个断层,在中间塌陷,沉沦不起。新的年代组成的层层痕迹,像一对沉重的翅膀,指向中央。
“沉封的羽翼。”这是小姨的信里唯一的文字。
两天之后,Serein的灯亮了。我不敢去招呼他。
——迷离。
——晴空雨。
Serein的含义,就是晴空之雨。而米粒又变成了迷离。
——在下雨吗?
——不,外面很好,上海月亮很高。我今天散步了很久,看到不知道名字的树都发芽了。
——我在听a horse with no name。
——我的cranberries 在不停地唱……do you hāve to let it linger, do you hāve to let it linger……
——我们互换一下好吗?
我们用ICQ传mp3文件。进度缓慢,0.8K/s,意味着长途漫漫。我们接着说话。
——今天下雨了。走到门口,听见什么在响,很细碎的那种。
——嗯……雨和雨在擦肩而过。
——后来听清是水珠打在塑料布上,很快就落到肩头上,越来越密。空气一下子就变潮湿了。很好闻。不冷。
——以前想过一个问题,如果在旷野,在海,一切没有遮掩的地方。雨会不会还那么响。想了很久很久……
——没见过海上的雨吗?
——没有……其实有。是忘记了。
——不知道为什么给人哭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太荒凉了。一点也不温润可爱。只有仓皇。
——她在唱:you know I’m so fool for you, you got me wrapped around your fin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