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第二章1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当我休养完了身体,来到的新校园就像一个小桥流水的花园。之所以说是“花园”,并非是因为很多鸟语花香的存在,而是各色人等充斥着河边和草地,常有情侣,故而滋生出一种青涩的甜蜜。至于校舍,已经是其次重要的了。我感觉,那些零散的教学楼就像是花园里的栖息地,可供避雨遮阳,可供高谈阔论或是独自冥想。我所保送进入的高校是昔日的名牌,现在则没有丝毫学术气氛,即使有,大学时代的我也不会投身其中。我盼望着大学可以尽早结束,我可以飞出上海这个城市,飞到南方或是北方,尝试着另一种生活,带点流浪,带点浪漫,带点思乡。
直到军训开始,我才感到自己的魂魄回到了上海。然而我整个的大学生活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既没有在课桌上留下名字,也没有在晚上花草葱茏的河畔留下过身影,与一个男生,或者一个男人。我不像一些男生,即使没有读到多少东西,至少还喝醉了几次;也不像某些女生,肯定是没有读到什么东西,但是锻炼了恋爱技巧。
我常常疑惑着,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这段时间,我究竟在这个城市干了些什么呢?只在等待放飞吗?
我觉得自己是恍惚着,穿着溜冰鞋把这四年给一笔勾销了。
——当然,我说的只是我和大学之间的关系。这四年的所有收获,基本上都是在校外,在我独自的世界里,只有少数的人存在,并且,每一个人,就是单独的一座城堡,彼此之间,遥远相隔,状态迥异,互无关联。
单独放飞。在每一次起飞的时候,并不知道结局,是降落还是坠落。
《二十岁》第二章2(1)
我是彻底走读的。有了这个条件,我便有了充足理由翘课。刮风下雨、迟到早退、不去上课,都可以用走读来抵挡一下。除了我,全班还有四个女生是走读的。她们很勤奋,基本上不迟到,不逃大量的课,这使我显得非常孤独。后来就变成了“神秘”和“清高”。第一个出现在我大学生活中的人物是范笑阳,第二个是张庭,第三个……恐怕,没有第三个了。
走读生范笑阳和我住在一个区里,到学校需要换乘两辆公车。她想尽各种办法到学校宿舍里要一个床位。她开了一些证明,找了一些熟人,交了一些钱。这事情果然办成了。
因为我和她曾经一起等车回家,有时还会在早上的公车上遇见,所以我们两个的关系比较密切。她是一个非常开朗的女孩。军训的时候,是以她为首,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渗透战”。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她带领一些喜欢唱歌、说话的女生每天去找我们的辅导员,保持了相当良好的关系,因此我们就可以不用站在烈日之下做十分钟的正步走分解动作,而是在河水旁的树影下,练习几分钟,然后在嬉笑中席地而坐,以练习军歌为主要任务。我们的辅导员是一个很腼腆的农村男孩。女孩子朝他一笑,他就脸红了。还好,那晒得黑红的脸膛不会轻易夸大他的害羞。他很喜欢范笑阳,所以,可想而知,我们这个班级三十多人就可以因为范笑阳灿烂的一笑、嘹亮的歌声而轻松地度过一天。
她比我高,从我的角度看,她的眼神似乎总是由上至下的,一不小心,就会有点高傲的样子。再从我的角度看,她的嘴唇长得非常漂亮。饱满,滋润,带有笑意。那时的我,还不会轻易给出“性感”这样的结论。有的女孩子是天生不用打扮就可以吸引男人目光的。这取决于她们谈话的神态、说话的腔调、衣着,还有更重要的,就是节制了的本性表现。
范笑阳在军训的短暂时间里,已经成功地成为全班、乃至全系的焦点。对于这样的女孩,我不由得产生一种“敬而远之”的本能反应。在军训之后,学业正式开始,她总是坐在第一排,睁大眼睛看着老师,勤奋地记笔记,于是,她又成了老师们最常交流的对象,很多老师喜欢让她做一些事情。这样的结果就是,在大学一年级之间,她能够很顺利地获得各方面的好感,很有人气,参加了大学生艺术节的表演,获得了一等奖学金,并且有n个师哥前来追求。
她也的确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女孩。她的英文成绩总是全班第一。这不得不让人佩服。但是她有一个缺点,可能是唯一的一个缺点:她的字很难看。字就像一个人的脸面,尤其是对于一些只看作业、对不上人名的老师来说。范笑阳最大的忌讳就是有人说她的字难看。这比说她难看还要糟糕。因为几乎没有人说她难看。
我的字写得非常漂亮。而且善于楷书和行书两种笔墨。这完全归功于我从小接受的严厉的家教。我的外公在我还是幼儿园孩子的时候,就取消了我的午睡时间,让我悬空手臂,写大字。外公认为,女孩子写一手好字,是内秀,是德,而不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外公只想调教出一个听话乖巧、有德的女孩。他不赞成女孩子闯天下,打着“才女”的旗号。我曾经以为这是外公的老朽、封建。可是在我上大学之后,外公却对我说:“女子有才,必然清高,必然不会甘于平凡,所以肯定不会幸福。这是历史证明了的!”那时我经常会想起小姨,我突然觉得,外公是为了保护我,不想让我受苦,才宁愿宣称“女子无才便是德”。德,是接近大幸福的智慧。而才,可能只是自娱自乐的小快乐。外公害怕的是,我变成第二个晓桐。
范笑阳经常叫我帮她去团委、系里写黑板报、海报,有时也叫我写她的作业、乃至给男生的信。有一些,我就索性拿回家里写。我不喜欢在人来人往的团委办公室或者学生会里写字。那里经常聚集着各系、各年级的活跃分子,他们逃课在学生会打牌、打电话、聊天,甚至晚上约女孩子过来“谈心”、“做作业”。他们和她们都是校园里的名人,但是我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我觉得他们提前一步,已经离开了学校。因为有学生会这么一个东西的存在,我一下子觉得,校园“象牙塔”的说法实在是一个谎言。象牙塔只可能是我自己的小房间。
我总是和范笑阳一起去学生会,在她交代我要写的活动海报之前,总是先要有半小时乃至一小时和别人打招呼、说说笑笑。我们都是一年级学生,可是似乎她什么人都认识。每当她在隔壁和男生女生谈得正欢、或者开会,我就只能拿出自己的书来看。我喜欢我们的专业课本。中文系的课本就是经典作品集。值得慢慢看。看着觉得有意思了,却被她的归来打断了。那天照例如此。
“栗云,要不你今天别回去了,这个工作我们决定晚上开会了再决定,可是海报得明天早上之前就贴出去。你可以住在我的宿舍啊。”
“我得回家的。你们什么时候讨论好?”
“这可不一定。我看你还是别回去了。再说了,上大学不住宿,有什么意思呀?”
“住一个晚上,也没什么意思啊。”
很快,她就被别人叫去了。我们商量的结果是,我带着笔墨海报纸回家,等着她的电话,写完了明天早上上课之前贴出去。而她的宿舍,这个周末我可以去参观,并且同意留宿。
《二十岁》第二章2(2)
笑阳许诺我说:“保证你周末开心得都不想回去!”然后朝我挤了挤眼睛。
于是,我大学一年级的那个周末,有了第一次留宿宿舍的经历,并且明白了她朝我挤眼睛是什么意思。
那一年,或者更早,上海已经开始流行大型的DISCO广场了。它们在夜里闪着大块的霓虹,和一个酒店、饭馆、美容院的招牌并没有什么两样,如果没有人带领你去,你可能只会一个一个瞎撞,直至遇到一个你喜欢的,或者最终对DISCO这样的事物失去信心。娱乐业在我们的身边发达起来,如同艺术消沉下去,但是其实,这一切都可以和我们毫无关系。
在范笑阳带我去“LIN”之前,我从来没有进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营业性舞厅。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下午只有三节课,我和她先回宿舍放好了书本等物,干坐着,只等着吃晚饭。我不是第一次去女生宿舍,很多时候在课与课之间的休息阶段里,我会和一些女生回去,拿东西、聊天、吃饭,但是总的来说,我不太喜欢宿舍那阴暗的房间,也不喜欢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看到某一个帐子里朦朦胧胧地有人,不知道在干什么。有的宿舍室友非常要好,但是太容易吵闹,女生在一起简直就像一个戏班子;有的又太不要好,彼此之间相敬如宾,其实是斤斤计较,有时安静得让我觉得恐慌,不知道下一个进门的会是什么人,带着什么表情看着我这个不属于她们生活空间的陌生人。
范笑阳的房间是朝北的,非常阴冷。门口吊着一排各色衣物,更显得屋子里面潮湿晦暗。因为她是“走后门”才有了宿舍,所以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七个女生都不是我们年级也不是我们系的。她向我介绍了一圈每一个铺位的人。这是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宿舍,八个人无论是在年龄、爱好、专业、毕业时间、家境等等各方面都相当不同,简直就像一个大学的缩影,女生的缩影。范笑阳说和她最要好的一个女生是一个旅游系的大专生。据说旅游系的学生个个都很漂亮,毕业之后直接进宾馆和外企之类的地方,形象非常重要。所以,她们成了好朋友,因为她们都很漂亮,都是属于焦点的人物。在楼下呼喊她们两个名字的人也一定是最多的。
不一会儿,旅游系的漂亮小姐张庭就回来了,抱着一些英文书。范笑阳是这样介绍的:“这是我们班的冰美人,栗云。这是旅游系古典美人,张庭。”我当时就摆手说,什么冰美人,都是瞎说的。
张庭只是笑出一个月牙形的微笑,放下书本,从桌子下面拿出热水瓶,倒了一杯水,然后就轻巧地瞄了我一眼,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媚,眼睛不大。我觉得我挺喜欢张庭的。
“听说过你。”张庭说话声音不大,但吐字和声调都很特别,似乎很漫不经心,但说得毫不含糊。也许大多数上海小姐都善于这样轻巧地说话,并且能轻而易举地在未来的成熟年月里演变成为优雅。张庭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圆筒,取出一片橙色的药片,有点像润喉糖的那种圆形咀嚼片。她把它投入杯子里,立刻,小圆片被点燃似的融化了,发出滋滋的声响,还有细小的水珠溅起来,很漂亮,很诱人。大约过了几秒钟,它彻底融化了,一杯开水,就成了橙色。我好奇地看着,非常喜欢这东西。
“你要吗?维他命C泡腾片,还是要维他命E?”张庭是这么问的,可是我觉得,她是故意不露痕迹地告诉我:这是什么。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好奇,我丝毫没有掩饰它给我的新鲜感。从那时起我就觉得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如果是范笑阳就肯定会说:“哎呀你不知道这个东西啊?是泡腾片啊!”
“不了,谢谢。”我装作没有自己杯子的样子。
“我们什么时候走?”范笑阳这时正站在凳子上,准备上自己的上铺去拿东西。她在问张庭。
张庭说:“这个星期还去?”
“为什么不去?闲着也是闲着,那里又热闹又长见识,还能健身呢,我就当自己去健身。”
“我不是很喜欢‘Love In Night’。我就不去了吧。”张庭没有看笑阳那充满热情的脸。
“去吧,去吧!人多一点好玩啊。栗云也去呢!”
这时,楼下传来一个男生的叫声,很熟练、又很嘹亮的。他叫“439——张庭!”
张庭赶紧走到窗口去,她做了一个手势,转身就下楼去了。
范笑阳开始打量我了。“栗云,晚上出去玩儿,你穿成这样可能不是很好。”
“怎么了?”她的话题转得太快了。
“你穿得太素了,太文气了。不如……你在我和张庭的衣服里挑一件吧。鞋子也有。”
我一愣。从来没有借过别人的衣服穿。只有在G岛上穿过小姨的衣服。
我想拒绝,可是她来劲了,根本没有一刻让我拒绝。她一下子就拉开帐子,让我欣赏挂在墙壁一侧的将近十套衣服。我简直惊讶,那根细细的竹竿已经被压弯了。有几件花色浓郁的T恤,几条短小的裙子,还有一些看不出是什么。
她自言自语,一边在衣服里面翻来翻去,一会儿就揪出一件黑色的无袖上衣,以及一条有亮片的牛仔裙。她说:“进张庭的帐子吧,穿上试试!”
上衣的手感很不错,是细密的针织品,似乎有丝的成分,很滑爽很有悬垂感。我不想拒绝的,是这件衣服,而不是范笑阳的好意。这件衣服给了她面子,让我非常喜欢。
《二十岁》第二章2(3)
那条牛仔裙却没有什么好的。我想象着这样滑爽的上衣配上一条紧绷绷厚实的牛仔裙,一定非常怪异。所以我只拿了上衣进帐子去。
我脱去自己的长袖衬衫,只剩下胸衣的时候,似乎隔着帐子,看到范笑阳在对面的上铺看着我,我总觉得她在看。非常别扭,只有硬着头皮,赶紧套上黑上衣。
我钻出了帐子,在门背后有一面镜子,可以照到全身。就在这时,我们两个还没有出声,张庭腾的一下推开门进来了,把我吓了一跳。
接下去就是她们两个称赞我和这件衣服的相配。无袖的设计,刚好现出肩头,黑白分明,手臂之间,身体显得非常幼小纤细。领子是很深的,似乎一弯腰就会走光。但是V字形的领口处,锁骨突出,投下阴影,我自己都觉得,衬托出前胸非常细腻漂亮。在此之前,我没有穿过这样低领的黑色衣服,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显得这么沉静、成熟。
那时的成熟是非常需要衣服的衬托的。脸上的稚气只有自己变老了才能回头看到。那未经世事却又有点故作深沉的神态,是完全属于青涩时代的可爱之举。回头去看,我想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沾染上毫无来由的优越感,甚至是基于青春的狂妄。在穿上这件衣服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还是一个学生,我有着一种说不清的自卑,似乎在结识了小姨之后,这种“自叹不如”的羡慕使我变得内向起来,种种梦想的冲动已经被她的梦幻一样的存在方式给封锁了,似乎,梦想、浪漫、成熟就是小姨那样的,不可能再有别的形式会打动我了。
所以,对于她们两个的赞口不绝,我全部接受了!我开始笑得比较自信了。甚至对笑阳说,“牛仔裙和它不是很配,我不如还是穿我的黑裤子吧。”于是,她们开始给我找鞋子配。张庭有一双漆皮的高跟鞋,仿鳄鱼皮的那种纹路,很新。
至此,装束方面才达到各方的标准。都很满意。
走廊里已经到处都是饭碗和勺子的声音了。她们说,先去吃饭吧,回来化妆。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就变得和原来的我没有关系了。一套改变形象的衣裤可以完全制造一种新的跃跃欲试的兴奋。我居然欣然答应“回来化妆”。但是在走出宿舍门的时候,我还是犹豫起来,我从来没有这种装束出现在校园里。我想起范笑阳先前说的,有很多人在打听我,我明显地感到,先前的那种满足感,突然被不自信所打败。
我坚持她们去买饭,我在宿舍里等她们。她们同意了,因为她们都看出了我的怯场。不敢去食堂是害怕熟人,并不代表会在满是陌生人的DISCO也怯场。
吃完饭,开始化妆。她们先是换衣服,张庭穿了一条牛仔裤,小腰身很漂亮,裤子是低腰的,她配了一件短小的蓝色T恤,紧身的线条。这样子看上去并非很出跳,但是随后她拿出一双露趾的凉鞋,这才一下子有了焦点。所以,她化妆的第一步是涂抹指甲油,紫色的,是脚上的色彩;手上的,她只是涂了一遍淡金色的、淡到几乎无的薄彩,涂抹之后的手在灯光下一挥动,果然非常闪亮,并不妖冶。
大约四十分钟之后,她们不再折腾衣服,而是坐定在镜子前。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觉得世界到了晚上,似乎就变了。她们不断地给自己增添“非我”的色彩,在不断的尝试和返工中确定“我”的形象。而我一贯认为的“化妆”只是扑点吸走油光的粉,再上点口红就可以了。但是她们不。她们仿佛站在青春和成熟的后台,终于可以浓妆淡抹地走上舞台了,胸有成竹、却又迫不及待,最好一个晚上就能尝试淑女和妖女几种形象。她们涂抹粉底液的动作惊人的相似,象牙色的|乳液,点上脸颊,划着圈涂开,关注着眼角、唇旁、鼻翼的部位,她们一定是经常在一起演练过的。
她们有很多化妆品,一个人一个大大的化妆包,里面有起码五支口红,粉饼和散粉,睫毛膏和睫毛夹……似乎一应俱全。她们把这两个包里的东西都摊出来,放在桌子上,她们说,你随便用。
我不用。我只是从包里拿出我的一盒粉饼和一只粉红色的润唇膏。三分钟后,我就没有事情可以做了。
直到她们两个上完了眼影、睫毛膏、口红,才注意到我。范笑阳说我“清汤寡水”。
我们开始很大声地笑,似乎变脸之后应该变得不一样,兴奋极了。
范笑阳用左右手食指比划了一下说,“你要把眉毛修成朝上的、有点眉峰的感觉。要多拔去点!要细!”那一年,流行细弯眉毛吧。在眉峰之下,不能有很厚实的眉毛,必须都拔去,然后再用眉笔描均匀、描长。于是,在那个兴致勃勃的晚上,我第一次用眉笔将眉毛描得又长又细,在这之后,张庭似乎等待已久地递上一盒眼影,棕黑、灰和白的颜色。
她冰凉的手背靠在我的脸颊上,可以感觉到,她的手指在有力地运动,非常有节制地运动。我幸福地闭着眼睛。当她说“好了!”的时候我都不想睁开来。
白色提亮了的眉梢,灰晕的眼角,让我突然产生了涂上睫毛膏的冲动。必须要有一排浓密的眼睫毛才和我的眼睛相配。这个晚上,为了“相配”,真是做了不少努力。
当我们确定彼此的妆容都挺不错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了。走之前,她们还喷了一点香水。不知道什么味道,只知道是花香类的,很甜的味道。我们趁着夜色,走出了校门,路上,很多人在看我们。我们走得很快,而且越来越快。到了门口跳上出租车,范笑阳坐在前排,说:“衡山路,LIN。”
《二十岁》第二章2(4)
那年,我十八岁。我的外公如果知道我去这样一个地方,必然会勃然大怒。当出租车穿过树影、灯影、路过我的家门、路过远处灯光晶莹的大楼……我觉得这种出行真的是在所难免的,不是范笑阳带我去,也会有那么一天跟着别人去的。这就是上海。无论是外公坚持的“闺中生活”,还是小姨一个人在岛上的“世外桃源”,都跟着这样的夜景一起变得扑朔迷离,似乎没有一种是真实的。
音乐随着节奏呼吸,而人只能在呼吸中呼吸。一开始我的眼睛还肆意地张望着周围,后来,我跟着笑阳走进了舞池,我的身体才感受到音波的冲击力,那股强大的诱惑,形成了一种固体样的空气,它碰撞着我的身体,使它不由自主地动起来。站立不动似乎是非常怪异,似乎是不可能的。
笑阳的腰扭得非常厉害,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看得出她一下子就找到了感觉,或者说,终于等到这个爆发的时刻了。她一边跳一边笑,朝我,可是眼神会飘,飘到某些与她的目光对上的人身上。这种飘,相当直接,又相当暧昧。
不久我就开始找张庭。从我们进舞池她就不见了。我凑近笑阳的耳朵说:“张庭呢?”
“不要管她,她一定是去吧台了,喝完一杯酒她就会过来了。”
笑阳是一个很好的“舞搭子”。不是很善于跳舞的人,最需要这样的伙伴。比如我,我喜欢到处看,看身边的人那些陶醉的样子。在这个圆形的舞池里,我们是如此微不足道,既不是焦点,也不是异类,没有人看我们一眼,也许有,但是绝对不像在出校园的路上遇到的那种眼神。
张庭果然来了,我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脸上多了一副墨镜。她慢慢走进舞池,在靠近我们的地方停下。然后她与我们总是若即若离,她独自摇摆,墨镜不时地反射出转灯的色彩。墨镜的效力真是巨大,它改变了她的眼神中特有的温柔和细腻。
我们三个逐渐被人群挤在了一起。过了十一点,人们似乎一下子多起来了。音乐也更好,说不出门道,只觉得更能刺激我的神经。
汗出得越来越多了,身体打开了,音乐的不安定因子钻进来,换成细密的汗水、空虚的快乐,蒸发,湿了衣服,湿了空气。我抬头看着转灯,它像一个头颅,长满眼睛,不同颜色,它用每一种颜色的眼睛来和我对峙一秒。我丝毫不知道我们一直摇摆了多久。人流拥挤在舞池里,直至互相面对面都看不清,因为太近,也因为弥漫着的烟雾。
后来,我陪张庭去洗手间。旁边有很多女孩子在喋喋不休、甚至尖叫大笑。她们照顾自己的脸,以及属于这里的心情。你该高兴,又该小心。这里的每一个女孩子都有着犀利的眼睛,她们在你的身上看到她们拥有的、没有拥有的,并且在瞬间作出分析。时髦、漂亮、精致、粗俗、廉价等属性都能在她们的一眼中得出结论。她们知道哪些衣服是华亭路的,哪些是伊势丹的。除了衣服,还有你的面容。经常化妆的脸和不常化妆的脸,其实是非常不同的。比如我,我身上的衣服贴身而精致,绝对不廉价,可是我的神态却暴露出我的身份。就请原谅我的文字在微妙的视觉经验前的无能吧。
不止是我。还有张庭和笑阳。我终于明白了,她们之所以要彻底地打造自己的形象,就是因为在这里,她们的这些努力还是显得不够!她们还是稚嫩的,甚至是廉价的,化妆还是不够。她们步入这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傲然地放弃这里,走向更新潮、更绚烂的地方。
《二十岁》第二章3(1)
就在我第一次在外留宿的那个周末,那个高中的男生来找我了。我刚从学校回来,迫不及待去洗澡,洗掉烟味和困倦,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必须要洗成一个家居的自己才不会让家人见怪。
那时,我正在剪开花的头发梢,坐在窗前,白色的纱窗上随风飘着花叶的影子。我穿着宽松的T恤和棉布睡裤。头发很长,有一些开花了,一根粗粗的黑发裂成两根细细的枝杈。这种开花的头发似乎永远也剪不完。有很多无聊的课,我都是以剪头发为主要内容让自己坚持下去的。
他一定是来了一会儿才最终喊出我的名字的。似乎他的影子已经连着那些花朵树叶在我的眼前飘了好一会儿了。我一直在剪,脑子里想着前一个晚上看到的艳丽、犀利和狂热。
他轻轻地喊“栗云”。我被惊吓了。他从来没有在阳光灿烂的下午这样出现在我的窗前。我一下子又惊又喜,又有点生气,我觉得他多少窥探了我。
十分钟后,我走出门去。他在阴影处有点凄惨,双手Сhā在裤子口袋里,脚尖正在种植了牡丹花的土壤里划来划去。我朝他笑。他点点头。
“好久不见了。”我先说话。
他自顾自朝路边走去。走进阳光里。我也就跟着他走。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了。他看上去非常不好,憔悴,瘦了很多。
“你好吗?”走了大约五分钟,我觉得不自然了。我直视他的脸,他的眼睛看着地面,无法被我直视。直至我们开始交谈,他还是很少看我。我们的交谈非常缓慢。
“我不好。你后来就不见了。”
“我去看我的小姨了,在南方。那个时候,你们都在忙着高考,我无事可做。”
“去了多久呢?”
“不久。但是后来我病了。一直到开学。”
“反正……当时你不在。”
“我为什么要在呢?”
他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他也拿出一包烟来。他似乎一直找不到机会呼吸,一直闷着,这样,一根烟才给了他叹气、抱怨、倾诉的开始。打火机的声音之后,是他的长长的一口气。
我惊讶地听他说着。我一直以为大家各奔前程了,高中的分开不需要接续就可以让它散去了,一直以为事情不会有意外。意外是在小姨那样的人身上,在那样的地方,而在上海,在我的生活中,不可能有意外!
他根本没有去高考。他的父亲在高考前一个星期发生车祸。他报考的是交通大学。可是他没有去考。7月8日那天,他的父亲去世了。在医院里度过了整整一周,他说,那时,我很想你。他说,我觉得我需要你,可是你不在,当时你不在,以后也就再也不会在我身边了。他哭了。在夕阳里面,在路边。没有哭声地哭。他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是一个孤儿了。
我坐在他的身边,不愿意直勾勾地看着他。事实上我变得相当茫然。也许我错过了什么。
他的头发很乱,落了灰尘,发间还有很多的头屑。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像我会爱上的人。可是我想拥抱他。除了拥抱,我没有别的可以承诺可以安慰。
世界变了。
我说,我们走走吧。我拉上他的手,朝着我们学校的那个方向去。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茫然之中的惯性。
学校后门是一条布满了小吃和小商贩的窄路。哪怕是下雨天,都照例弥漫着新疆烤羊肉串的烟气,那些红色的小辣椒粉,一部分落在烤肉上,一部分就飘到空气里,在你心情好的日子里会让你兴奋起来,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让你想哭。
我和这个高中同学手拉手慢慢走着。我说,你吃羊肉串还是吴胖子生煎?他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结果我们什么都没有吃。
走到卖饮料的地方。他问我想喝什么。我说,可乐。
可乐。是一个快乐的名字。我意识到,我一直在陪着他伤感。也许这样是不对的。他需要的,是“可乐”的朋友。也许。我想跟他说我的生活,可是又觉得是对他的刺激。我想说以前的同学如何如何,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大学外面,孤苦伶仃。我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只有傻傻地喝着可口可乐。
走入校园之后,远远地传来篮球碰击地面、篮板的声音,男生的叫声短促而热烈。
“你明年再考吧。”
“再说吧。”
“你现在的生活有困难吗?”
“还行吧。”
“你……都干点什么呢?”
“帮我父亲还一些小债。打工。自学。”他每说一个都要停顿几秒。
“打什么工?”
“本来想学计算机的,现在就自己先琢磨吧。下个星期开始,去做服务生吧。”
“在哪里?”
“不想告诉你。”
我们又冷场了。似乎隔了很久,有一辆车突然响了几下喇叭,它横在上桥的地方,有什么挡住了去路吧。我这才将视线从河水中提出来。我鼓足了勇气,问他——
“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今天特别寂寞。中午醒来,发现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永远在床上那样坐着。所以我就出来了。走着走着,就走到你家了。”
……
“你是不是,在外面站了很久?”
《二十岁》第二章3(2)
“是。……我看见你外公了。他刚刚进去。”
“你可以敲门进来的。”
……
“嘿,你知道我当时想你的时候,最想一件什么事情吗?”
他终于有了一个笑容,短促的,咧了一下嘴角。他的眼睛紧跟着就看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摇头。我努力地、坚持地回视着他的眼睛。
“我最想,看看你的房间。坐在里面,而不是在窗子外面看。”
我笑起来,觉得如释重负。还好他没有说,想找到你、吻你之类的肉麻话。
“那你可以来啊!我们家不会那么可怕吧。”
“还有……”
“什么?”
他的眼神软绵绵的,我想那不是温柔,而是一种伤感之类的情绪,伤感是冰水,它能让温柔、热情都变得颓废起来。他什么也不说,他想吻我。我知道。
我没有拒绝,也逃避过。但最终我还是没有避开这个吻。尽管我不是那么想要。只是因为无法拒绝。这个吻夹杂着可乐的余味,夹杂着我清醒的思绪——他还是没有超越我的想象力,没有给我惊喜和遐想——他还是让我失望了。
小姨说过,“你要小心你的善良,它让你不会拒绝,太会忍耐。”
当我快到三十岁的时候,我的女友们在说:“假如一个男人不能给你带去快乐,那么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呢?”她们说这是一个著名的女人说的。我痛恨这种说法,那太鄙夷了。
那天回家后,我一直企图忘记这个吻。他不太给我快乐,只有一些伤感的叙述、一些需要陪伴、需要同情的眼神,可是如果我轻易地走开,不接受他的吻,那我又必然对自己充满鄙夷、遗憾的想法。我只有接受。不管这是不是爱,总之在我这里,它只是一个陪伴性质的吻。
我不爱他。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后来的两个月,大约每一个星期他都会来找我。但都不是周末。有时在校门口等我下课,有时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我们还是散步,坐下,说话,再往回散步,再坐下,有时会接吻,有时会拥抱。没有一次是我主动的。当他的手滑向其它地方的时候,我会强硬地拒绝,逃开。我对他说,我不要。
似乎谈恋爱就是这样的。吃吃喝喝、走走停停、卿卿我我。
《二十岁》第二章4(1)
大学二年级,仿佛应该是春夏之交,笑阳在上课的时候递过来一个纸条。写着:“这个周末你过来吗?我们去一个新地方。”我回过头去点头。
这个时候已经是上海的盛夏季节了。我已经习惯了在周末找一个夜晚的活动,盛装出行。在那样的人群中,我不会觉得别扭了。天经地义一般,我们就是应该这样长大的,在真正成为素面朝天、心神安宁的女人之前,玩儿一把浓妆艳抹、迫不及待的青春第一幕。
第二幕其实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它按兵不动,不慌不忙,天天上演,只等着那天,由我们充当临时演员。人人都是临时演员。匆忙上场,逮住一个机会就拼命表现,总是不够水准,因表现不好而被淘汰,归于平凡。所以这个城市才会这么喧闹复杂,却又总是浮光掠影,有如气泡一样。
那天我们去的是一个宾馆。二楼有一个小小的舞池。我们是和一个留学生一起去的。叫中村,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日本男孩子,在我们学校已经修读了三年中文了,正在我们系大三旁听。他穿着肥大的短裤,背着很大的包,头发上扎了一条头巾,露出来的头发是淡黄|色的。笑阳事先对我们说,在进门的时候不要说话。
Blue River门口放着一个古怪的本子。黑色硬皮本。吊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圆珠笔。中村熟门熟路地到那里签了一个名。我跟着去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在每一页上都划分了细长的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面是歪歪扭扭的名字,根本无法辨认,除了一些日本汉字可以看懂。纸张的右下角已经卷得不成样子了,纸张软软的,像被划烂了似的。每一个到门口的时髦留学生都过来签名,真是一个非常好笑的景象。
我们就这样大模大样地走进去了。笑阳乐滋滋地说,你想不到吧。据说这里为了促销,让外国人免费入内,后来来的留学生特别多,还有冒充的,就开始了签名制度。附近的留学生都知道这里有一个免费入场的舞厅,当然,酒水还是一般的价格,一杯可乐二十五元。
中村很快就找到了认识的朋友,那是一群头发颜色各异、肥瘦不一的留学生,他们在音箱上面坐着,喝着酒水,抽烟。中村指指我们。有几个留学生很文雅地笑、点头,有几个根本面无表情。也许这样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了,跟着他们进来,混张免费的门票。
我张望四周,这个新环境因为具有DISCO太多的共性,变得一点儿也不特别。有一个楼梯通向二楼KTV包房,洗手间也在上面。那里有一个小平台,可以俯瞰整个一楼舞池。
——假如我正在下面,会是怎样的人呢?我站在平台上,手撑着栏杆,突然想看到自己的样子。我在出门前照好镜子出来,一切尚且满意,那么在这样的灯光下、这样的扭动中,会是怎么样的呢?还会满意吗?还是很怪异,很丑陋?那里有两个上海女孩子在面对面地跳,跳得非常不协调,她们真的可以配上“故作陶醉、搔首弄姿”的形容。我突然失望起来。我第一次产生一种想法:我们是不是同样很可笑呢。
从旁观者的姿态中投入演员的角色,我一下子变得收敛起来,我左顾右盼寻找一个戴红帽子的Hip-hop女孩,刚才她是我视野中最可爱最洒脱的焦点。我只能去模仿她。我彻底遗忘了张庭和笑阳。在我看来,笑阳扭动得太肉感了,而张庭的动作缺少张力,有点僵硬。当然,在满舞池中,她们是漂亮的,可以骄傲的。
红帽子女孩的动作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规矩、随意,但是协调、激|情。她有时突然模仿机器人,有时突然Hip-hop,有时又突然有点娇俏地跳着探戈里面扭胯的动作。她很忙,因为似乎很多很多人都认识她,日本人、韩国人、美国人、中国人、DJ和服务生都认识她。不一会儿,她跳上了音箱,舞池里一片愉悦的口哨声。她的帽檐压得很低,宽松的运动装里面,每一个部位都在敏捷冲动地跳动。她的一段狂舞之后,又跳上去几个日本女孩,都是明显的日式打扮,衣服很长,裤子很可爱,斜背着扁扁的布包,细胳臂细腿,脸面清爽。
就这样,这成为我最喜欢的一个舞厅。自由自在的气氛,不浓艳的女孩,没有摆酷、摆妖的必要,因为装酷和妖媚在这里会显得非常怪异。人们在笑。人们在唱。人们在拥抱。
我冲到二楼洗手间,扯了一大把纸巾,在擦汗的同时,把黑色的口红、灰色的眼影都狠狠地擦去。残妆了。有点惨白。可是我再次走下去的时候,我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跳舞变成一件让自己开心的游戏,而非社会实践一样去练习成熟和妩媚。红帽子女孩一下子就取代了笑阳,给我上了新的一课。
那个夜晚的第二个转折点到来得过于突然。
我看到了他。
他端着一个放满酒水的银盘子,正从楼下走上来。他看着脚下,走得非常小心。我一格一格慢慢地下,为了确定在那千篇一律的领结上面是他的脸。还有三格,我们就会相遇了。我心里很难过。我不知道要不要叫他。在这样的场合,只要稍微一侧身、一扭脸就可以躲过去了,甚至可以躲在下面暗处的沙发上,观察他,而始终不让他知道。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有了很多画面。他的脚步跨上了我的这格台阶。
他双手端着盘子,谨慎地停顿一拍,似乎在等待我为他让出地方让他上去。
《二十岁》第二章4(2)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就是为了等他抬起眼睛。
他说:“对不起。”他一抬头。我们都愣在那里。
“你?”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我那天穿着一件低胸的紧身吊带背心,下面是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穿着一双尖头的细带凉鞋。
我咬了一下嘴唇。在头脑里给自己戴上了一个面具。
“是我。”
他没有笑。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的脖子,我的肩。后面有人上楼来了,在催促我们腾出地方。他没有再说话,点了点头,不知道什么意思。我侧过身,让他上去了。穿着和所有服务生一样的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他的背影一点儿也不像他。
我没有心思跳舞了。这里有一双眼睛会始终注视我的。我浑身不自在。在他面前,我始终是那个从窗子里面探出头,然后陪着他散步的乖乖女。他说他在做服务生,可是在哪里,他说不想告诉我。我要了一杯克罗娜,默默地坐在沙发座里。不时有一个两个男人走过,看我一眼。没有人因此而停留。我的感觉越发不好起来。从我这个角度,几乎看不到舞池和吧台。在我的身边,传来一些女人的笑声。她们的身边大都有外国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Hard-rock T恤和黑色牛仔裤。他在晃动的光线里显得很高,全身的黑色衬着脸上的阴影,我第一次发现,他长得挺好看。
“你一直都来玩儿吗?”他坐到我身边,将两瓶Tiger啤酒放在桌上。
“第一次来。”
“以后不要来了。”
“为什么?来这里玩儿挺开心的。”
“人会变的。我不希望你变。”
“我不会变的,变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舞曲突然换了一首,舞池里人声鼎沸。我们的谈话中断了。我看到张庭从舞池里走出来,脸上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她找到了我,看到身边有人,迟疑着走近了。
我大声地凑着她的脸颊说,“这是我高中同学,沈越!”他们互相点头示意。我们三个人沉默着,不停地喝酒。
终于,张庭生气地说,“不等她了。都玩儿疯了!你走吗?我要回去了。”
还没有等我开口,沈越就点头说:“好。再见。”
就这样,我眼巴巴看着她走了。我转身去舞池里找笑阳。结果看到她和一群日本男生混在一起,她被一个高高的男生整个儿抱在怀里,一起怪异地扭动。她在笑,闭着眼睛。
我拉着沈越,也赶紧逃离了Blue River。我不想让他知道,每一个周末,我都是和这样一个女孩一起出来玩儿。
“现在你怎么回家?家里人知道吗?”
“出来玩儿我就住她们宿舍。不回家。”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虹桥路上走,没有方向,所以没有打车。路上非常冷清,随着霓虹灯的逐渐稀少,夜晚的静谧之中,有种令人恐慌的迷茫,像雾一样笼罩着我。
他突然一把拉过我。他凑在我的耳边说。“跟我回家吧。”
虽然是初夏,可是晚上的风已经吹散了热汗,我觉得他的拥抱武断而又温暖。
我没有说话。我不想拒绝。也不想赞同。我心存幻想,能够和他彻夜不眠地说话,什么事情都不要做。
他嘴里散发着一些酒味,在我耳边说话的声音非常轻,都是用气吹出来似的,弄得我非常痒。他整个手臂环绕着我,在我祼露的后脖颈吻了一下,非常湿非常热的吻。
我没有表态。我不能说,我们什么都别做好吗。
他叫了一辆车,直达他的家,距离我家只有两个红绿灯。在他家楼下,有一个24小时罗森超市。我在门口等他,他进去快速地选购了一些物品,提了满满的大袋子出来,揽着我上了楼。
有一个楼层的灯是坏的。我们重重地踩地板,灯还是不亮。
开了门,塑料袋稀里哗啦的响。我听到门被反锁上,我开始紧张起来。他没有开灯。
我们坐在沙发里,窗外的月光将楼上人家的晾衣架投影到我们的身上。影子在我们身上缓慢地扭曲着。我的头靠着他的胸,说,“一个人住,真好。真自由。”
“那你也来住吧。”
我没有理睬他。
他的手绕着我的头发,心不在焉地玩儿。“今天……我差点儿不敢认你。”
“我也不敢认你。”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女朋友这么好看。”他又开始凑着我的耳朵说话了。我整个身子都起了一层小霜似的,很痒,很酥。我躲开。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不是?那是什么?”他以为这是挑衅吧,他的手慢慢探进了我的吊带背心。
我想坐起来,逃开他的动作。可是他越来越用力,把我整个儿摁在那里。
一开始的温柔,到了这时,竟然演变成了冲突。我真的不想这样。可是我必须这样。我当然知道他接下去会怎么做。我用起力气来,把他的手抓住,狠狠地拉开,我的脖子和背也在用力,想坐起来。他慢慢意识到我是真的在反抗了。我听到了粗暴起来的喘息声,我发现他不再说话,而是单纯地想制服我了。
我突然想哭。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荒唐。我不爱他。
《二十岁》第二章4(3)
我在心里这样想着,最终却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我说:“你放手!我不爱你!”
他的动作僵硬下来。他浑身泄怠了。他的手离开了我的身体。一瞬间之后,他突然笑起来,他说,“我不要你爱我,只要你每个礼拜和我约会,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爱你就行了。”
最后一句话,其实是非常动听的。几乎有种祈求般的语气。
“那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我甩开他的手,突然大声地喊叫起来。我为自己的歇斯底里感到诧异。
我站起来,站在月光里,我想我看上去一定非常神经质。他坐在沙发里,坐在阴影里。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尖锐刺耳。自行车的声音那么清晰地出现在巷子口、又消失在巷子的转弯口。
我看到他把手伸进头发,狠狠地理了一下头发,从前额到后脑勺。他腾地站起身来,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他走到门口,开了灯。
差不多整个晚上,我都在听他说话。他说舞厅的总管是一个黑人大胖子;说每个星期都会来舞厅的一些小姐,她们会在上面的包房和下面的沙发座那里等待客人;说这是一个肮脏的世界;还说起小时候他的爸爸带他去放风筝;说他印象中的妈妈形象似乎永远都穿着一件荷绿色的的确凉两用衫……我迷迷糊糊开始瞌睡。
第二天中午,我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我们脚底下的一堆酒瓶。那个罗森的大塑料袋敞着口,里面还有一些苹果——是我最爱吃的水果;还有一瓶牛奶。冰冻牛奶经过一整个上午的阳光,盒子外部流下了很多水,水渍浸润了收银条,隐约衬出下面还有一盒扁扁的东西。我伸手把湿漉漉的收银条掀开一个边角,看到了“杜蕾丝”的字样。
这时,他在地板上蜷着,还在沉睡。还是黑色的那身衣服。在阳光下,我觉得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高中同学,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我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进了洗手间,我在那里的镜子前面看了一下自己。我凑近镜子,看着柔和的光线中,我的眼下有一片深黑色的晕。妆已经残透了,几乎都看不出了。我注意到,我的嘴角是平的,因为没有笑容的意思,所以看上去非常像是在蔑视什么,我下意识地昂起头,让这种表情更加倔强。
世界没有变。只是我们在变。而面对毫无准备的变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彻底逃避。
《二十岁》第二章5(1)
大学的前两年就是这样结束的。那个夜晚之后,我再也没有和她们去舞厅。而我也感觉到,笑阳和张庭也不像以前那么要好了。张庭有男朋友了。而笑阳已经开始穿着抹胸在舞厅里了,那时这种黑色、无带、紧身、露脐的抹胸根本还没有在普通女孩子的生活中流行起来。她看上去非常艳丽,性感十足。
关于爱情的,都应该是慢慢来的吧——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也不相信天长地久。我也常常想起沈越,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他给我留下的印象中,最多的是那种伤感的喃喃自语。也许正是这种伤感让我接纳了他,愿意陪他。可是,也正是这种多愁善感让他变成一个需要保护、需要满足的小男人,我不会有任何安全感,我觉得我没有被爱,而是被需要。仅此而已。我所接纳的第一个异性正是以他的软弱无助赢得我的陪伴的,所以我无比向往能有一个可以供我仰视、供我依赖的男性,让我去爱。
那个夏天,我有了一台电脑,486的。上午,我总是穿着薄薄的棉裙子,在花园里看书。而下午,家人午睡的时候,我就开始上网浏览。不在花园或者不上网的时候,我就躲在自己房间里写信。
小姨一直都没有消息。我开始给她写长长的信。写我这一年的生活,沈越、笑阳和张庭。我写道:“……去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还对你的生活充满兴趣,对那个迷人的小岛充满好奇,总是惦记着在海边拣石头……可是其实呢,在我这一年忙碌繁杂的生活中,我经常觉得那是一个梦,你也是一个梦。你和你的岛似乎很容易被上海的灯红酒绿所遗忘,我不否认,只有当我觉得孤独和无助的时候才会想起你,还有你的岛。”
我每周写一封。大约每一次都是十几页。我挑选了精美的信纸。没有那种庸俗、小儿科的卡通彩色印花的信纸;也不选用那种有廉价香气、印了花草枝蔓的信纸。我只用雪白雪白的宣纸。偶尔也会用爸爸从日本带回来的紫色信笺,只是爸爸带回来的信笺是作为礼物的,我舍不得都用了,那种信笺不仅是淡紫色的,背后还有图案,典雅之极。
我用蝇头小楷,或者行草写字。因此,我是事先打好草稿的。就像做一篇文章一样。写好,改好,隔几天再拿出来看看,再修改一点儿,最后才在周末的晚上铺开笔墨。我把这件事情当作最重要的事情去做。
然后,每个周一的早上,我都陪外公去看专家门诊。顺便,刚好在他进去诊疗的时候,把信投进医院门口的邮筒里。
我清楚地记得,外公去世的前一天,外婆在饭桌上突然说到小姨。当时,我们全家人都吓了一跳。外婆说:“差不多快十年没有见到晓桐了吧,老头子。”外公正在喝一碗汤,冬瓜火腿汤。外公把一整碗汤都喝完了,一勺一勺的,几乎是匀速的。我们都看着自己的饭碗,谁也没有发声。我眼角的余光瞥到妈妈和爸爸在交换眼神,妈妈皱着眉,爸爸似乎在示意妈妈说点什么。这时,外公喝完了,他只说了一句:“汤不错。你们慢慢吃。”便慢慢拄着龙头拐杖进自己的书房去了。
那天晚上,我帮忙外婆洗碗。突然发现外婆在整理一套崭新的杯子,她用清水洗过,再用开水烫过。我问她:“要干什么?”外婆似乎说:“用得着的,先洗出来。”
谁也没有想到,这些杯子果然在第二天就派上了用场,在夜里,它们被倒扣在客厅的桌子上,整整齐齐的一排,叠出一排扭曲的影像。我每次想到这种“巧合”,总是不寒而栗。
早上,外公没有按时起床。我是被妈妈和外婆的哭声惊醒的。我穿着睡裙来到客厅,妈妈把我推到外公的床前,她说:“再看一眼你外公吧!”她又开始哭了。
外公死了。什么声息都没有。就像睡着了一样。我第一次看到的死亡,平静得让我无法相信,却又冷静异常。
外公享年71岁。
再过两个星期,就是我的二十岁生日。所以我没有过二十岁的生日,家里还在办丧事。
中午的时候,来了很多亲朋好友,以及外公的老战友、老同事。杯子还是不够用。我在厨房里,不停地洗杯子。来的客人一拨又一拨。
爸爸走进来,要我陪他一起出去买东西,还有订花圈。
我换上一条纯白色的棉纱裙子,长及脚踝。把头发束起来,用一条白发带束在后面。我和爸爸出门。就在我们走出巷口的时候,我看见沈越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默默地抽着烟,他低着眼睛,后背靠着墙壁。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看我。走到他眼前的时候,我故意拉起了爸爸的手,爸爸紧紧地拉住了我,就好像小时候去幼儿园一样。
那天,我投入邮筒的信,不是我在外公去世的晚上写的,而是妈妈写给小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