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的内容我全部知道,是妈妈当着我的面写的。
“晓桐,回来看看吧。爸爸走了。妈妈想你。我们都老了,别再任性了。”
可是追悼会上是没有小姨的。晓桐终于来到上海的时候,我已经开学了。
九月初一个周末,我修完公共关系课,戴着耳机回家。在车上,快下车的时候,看到一个身影,在人群中特别突出,穿着条纹的裤子,麻布的长条形背包,极短的头发,看不到脸面。我想,真帅,真干净。
《二十岁》第二章5(2)
回到家,我就看到这个人,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趴在外婆的膝上。
晓桐把长发剪了,贴着头皮薄薄的一层。
晓桐的手指上,手腕上,红珊瑚的饰品别致独特。
妈妈的眼圈是红的,外婆也是。
然而她没有哭,她始终在微笑。
《二十岁》第二章6(1)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把那封没有寄出去的信拿出来,关起门,递给晓桐。
“这是外公去世的那个晚上写的。以前的信,你为什么不回?”
晓桐的手指在牛皮纸信封上摩挲,我甚至可以听到那种摩擦的声音。她的指尖很粗糙。她一定还在制作那些结实的面具。
“我来猜猜吧,这里写了什么。”
“好。”我们都坐到了床上。床上铺着一张年头非常久远的竹席子,都已经磨得发亮发红了。晓桐看了一眼,她认得这张老席子。这是我们家最老、最凉快的席子,因为在正中间有两个小洞,很扎人,所以别人都不用。
“都破了。”她说。摩挲信封的手指又伸向了席子。
她的手指停留在席子的小洞上,眼神又回到了信封上,她的身体放松,拉长的腰部有一个柔软的剪影,手臂细长,眼神也是一样的感觉。我突然有种感觉,这是她的房间、她的床、她的席子。她的食指、无名指上都戴着红珊瑚戒指,并不圆润,其实非常粗糙,还有些微棱角,我猜想这一定是她自己打磨的。
“上一次你写到不再去Disco了,沈越也不再出现了。你还说你开始学着和电脑交流,在自己的房间里戴着耳机听舞曲,也听大提琴,你说你的夏天是封闭的,你还问我,我们是不是都属于同一种人。我不回信,因为你已经把什么都说了。你是聪明的,需要倾诉,但不需要所谓教导。你知道,包括你的外公在内,都只能忍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长大,她的荒唐、狂放和封闭,对于那个人的成长,只有她自己有发言权。”
“我们的成长不一样。我的,很乖,并没有出轨,也没有什么爆发的时候。”我拿起那个信封,可是她的眼神却没有跟着动。
“都一样的。你只是把城市分割成几块,存放不同的感情,在一个地方乖巧,在一个地方清高,在另一个地方放纵。我只是把这些感情都散落到各条大路小路、散落到G岛而已。我们的世界是一样的封闭,我们都在逃避。”
“你留下吗,这次?”
晓桐摇了摇头。
我等她说点理由。她却一下子回到了信的话题。
“想听我的猜测吗?”
我点了下头。她想了一会儿,似乎终于从话题的线索里找到了一个开头。
“十年前,我爱上一个流浪艺人,他比我大八岁。我给他拍照片,他在台上、路边,他会吹笛子,会吹萨克斯,会弹钢琴,还会弹吉他、打手鼓……他喜欢乐器和他的童年有关,童年经历很复杂,他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欧洲人,在文革的时候受了很多苦。他在很多城市的小酒馆、大饭店里演出。在每一个城市都不逗留超过半年。他说大城市给他的感觉,是很多个重叠的房间。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只相隔几米的实际距离,可是为了到达那里,你必须绕道而行,甚至以电梯代步。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绕道而行。”
我有点茫然,不知道她的意思。晓桐坐在逆光里,夕阳已经越过她的脸庞,在她的身后,她刚才还是披着光芒的,现在却停留在阴暗里,逆光中的脸庞,迷离起来,她诉说自己的表情,让我想起沈越,那都是诉说往事的表情,一个人留在阴暗里,不沉痛却低沉地说着往事。晓桐的眼珠转动起来,她捕捉到我的眼神,从那短暂的往事瞬间里迅速转向,微蹙着眉头,直视我。
“你给我的感觉就是,爱情和友情,就和你相隔咫尺,可是你得不到,你不愿意把墙敲掉,先毁灭,再看能不能拥有;你也不愿意绕道而行。所以你只能封闭自己在一个状态里,你给爱情下了定义,以你的标准去等待爱情撞上你。所以我担心的是,你会一直孤独下去。”
我低下头不愿意看她。我不愿意听到她这样说。似乎孤独是一个人爱情路线错误的表示。
“我没有做错什么。”我说。
“没有。你是没有。如果你那天答应了沈越,你就不是你了。你虽然不善于拒绝,但是你太固执。所以你会连同真正的爱一起拒绝。”
“可我真的不觉得我是爱他。”
“我认为他是爱你的。一个十九岁的孤儿,他比同龄人更知道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没有办法的,爱情不是一个人需要的事情。”
我突然有点烦躁。我从她的手里把信拿过来。我想把它撕了。因为那些独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在信里重复着我对于他的看法,而这也许只能说明我其实是在乎这个人的。
“就在外公去世的那天,我看到他在我们家门口。我有种直觉,那天是一个告别的日子,所以我和他也不再会见面了。”
我左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一使劲,信就被撕开了。我顺着那个小口子,把信撕成两片、四片、八片。
我把碎片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最后扔进了垃圾桶。
晓桐看着我做这件事情。
“你可以多说些新的事情,你可以做上海的代言人,说给在海岛上的我听。你会发现还有很多新鲜的事情可以做。”
“你真的把我想成一个失恋的人了。你不用安慰我的呀。”我强装笑脸,看着她。她已经盘腿坐在床沿了。宽大的条纹衣裤是紫色、绿色和白色相间的,颜色并非很淡,但她却有种植物般的清新。像是在山的背面,一棵湿润的植物。我体会着她对我的好,以她迂回、婉转的方式,表达着对一个爱心萌动的傻丫头的关心。
《二十岁》第二章6(2)
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儿。
“当然有新鲜事情。我其实挺会上瘾的——比如去跳舞、换个形象,现在有个趋势,是我开始对电脑上瘾。你想玩儿吗?”
“不知道。”
“有一些游戏,不过男孩子玩儿得多。我用电脑打字、写论文、上网浏览。”
“还可以干什么?”
“很多很多!我知道有人聊天上瘾,想想也觉得无聊。还有,网上能看到很多国外的资料,还有即时录影呢。”
“什么叫即时录影?”
“比如说,有一个国外的网站,把一个摄像机对准一个鸟窝,大鸟生了蛋,开始孵化,镜头里可以看到所有的蛋,然后他们把这个图像传输到网上,你就可以每天去观察那些蛋,这两天,可能蛋里的小鸟就会出来了!我天天都在看,有时一天上去几次,他们还有文字说明,这几天特别提示网友说,要密切注意小鸟出生的情况。”
“有点儿意思。现在可以看吗?”
“可以啊。我今天还没有看呢!”我说着,便开了电脑。启动的过程中,晓桐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
这就是我和小姨第一次上网的目的:为了让她看到小鸟孵化。
上网之后,我们惊呼起来,一只湿漉漉的小鸟露出来,半个身体还在蛋壳里呢!那时的上网速度非常慢,等再一次刷屏的时候,小鸟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了。
我们都变得很开心。除了爱情的话题,果然还有更加新鲜的事情。一只小鸟只能出生一次,生命一次,死亡一次。每一个这样的过程都是新鲜的。
小姨看着我上网。晚饭后,又突然鼓动我去寻找国外的画家、博物馆等等资料,折腾了整个晚上。为了帮她寻找一些画家的网站,我进了一个英国大学社区的网站,里面有一个聊天室,我看了几分钟,发现里面的网民素质非常高,大段大段地在讨论什么,有的似乎还引用《圣经》,有一个还提到了达尔文。我好奇地翻译给小姨听,她说:“你也进去问问吧,随便问什么。”
我随便起了一个名字进去。心里着实有点忐忑不安。这是我第一次进聊天室。屏幕刷得很快,那些人“说话”的速度极快,我还来不及看仔细,就刷屏了。虽然开着空调,我还是紧张得出了汗。为了不在小姨面前出丑,我尽量装作老练地去招呼别人。
那是一个学术类型的聊天室,问了一下,差不多一半以上的人都是硕士和博士。他们用大学内部的电脑网络聊天,他们很惊讶我这么一个“中国小女孩”是怎么窜进去的。他们都对我很友好。网管每天会不定时地更换“聊天主题”,有时人们偏离了主题,网管还会立即把新出现的主题搬到网页最上面,醒目地标志出来。
直到半夜一点,妈妈敲门进来。她发出命令,让我们都去睡觉。
“晓桐你怎么跟个孩子一样!”妈妈是这么说的。我和晓桐嘻嘻哈哈一笑。她搭着我的肩膀说,“明天继续!”
其实,小姨只在家里待了两个星期。
她陪外婆去了墓地、乡下,我觉得小姨并没有太多悲哀。我想问她,你是不是对外公没有感情?可是最终还是没有问。
小姨给外婆拍了很多照片,用很普通的家用傻瓜照相机拍的,她跟在外婆身后、围绕着她,拍她叠衣服、摇扇子、浇花草、走楼梯,还有在外公的墓碑前的背影。透过小姨的镜头,外婆的皱纹和眼泪、笑容和幸福都被放大了。
不陪外婆的时候,她就玩儿电脑,每天泡了酽酽的冻顶乌龙,等我回家一起聊天。
她和这个城市迅速地默契起来,她好奇地看着时髦的女孩子,喜欢她们穿衣服、涂眼影的方式,自己却光脚穿着一双白色的布鞋,鞋面上绣着几朵梅花。她说这是阿贵送给她的,因为她终于要回一次家了。在我陪她逛街的时候,我请她吃冰淇淋,而她在满街的霓虹、一间接着一间的时髦小店中间,轻松自如地巡视着。她的眼神中,没有蔑视、没有新奇、没有渴望、也没有拒绝。走到电影院,她总是想进去。那时候放的大片,似乎是《真实的谎言》。
我还陪她逛了很多家具店。那时,中式的复古家具重新流行起来,只有在一些古董商店、华侨商店里有很多好的款式。我陪她去逛的时候,非常不自在,那些店面里的售货小姐,要么非常热情,汇报着每一件东西的标价,要么就非常势利地看着我们,似乎知道我们根本不会买,所以根本不愿意答理我们。我不习惯那种眼神,也不习惯走在那种有钱人去的商店。可是我惊讶的是,小姨却能泰然处之。于是我也不敢表露出羡慕、渴望或者怯场之类的表情。
我们一起注册了163的E-Mail账号,一起学会了用ICQ聊天——这也是英国博士们教的。我的第一批ICQ网友,是四个英国人、一个美国人。后来,大约五六年后,我还和其中的一个英国人见了一面,在北京。想来,网络真是奇异的缘分制造机器。
两个星期之后,小姨和全家人告别。外婆非常难过。小姨答应她每一个月都至少打一个电话回家,外婆这才放她走。外婆说:“以前你走我还想得通,老头子倔你也倔,可是现在还要去那么一个孤零零的小岛,我真是想也想不通。”
我和小姨拥抱告别,她按着我的脑袋在她的肩头,我说:“我们是写信还是发E-mail?”
《二十岁》第二章6(3)
“随便你。我跟着你。”
她从手腕上退下那只正方形的手镯,是拿两片红珊瑚串起来的。在手腕内侧用黑绳子扣死就行了。她把手镯戴在我的左手上。
她这一走,又是几个月没有消息。
《二十岁》第二章7(1)
二十岁的11月份。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记不清是什么心情了。也记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了。我在那个英国大学的聊天室里,遇到了一个中国人。那天,聊天的主题是“天使和魔鬼”。他们从神学、印度佛教、心理学乃至女巫历史等等不同的角度去讨论,我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儿,很多单词都不认识,只是看他们一会儿一本正经、一会儿又乱开玩笑,其间偶尔还去别的网站瞄几眼。
Serein的出现引起了一个Gao潮。我因此注意到他。当时,我不知道是“他”还是“她”。在那个聊天室里,人们根本不说自己的性别,不像别的国外聊天室,一张口就是介绍自己的年龄、性别乃至三围、眼睛和头发的颜色。
人们都说:“好久不见,你最近在忙什么。”
Serein和众人亲切招呼之后,说:“我去南方的森林了。”
有人问:“哪里的南方?澳洲还是东南亚?”
Serein说:“没有出国。就是在中国的南方。在福建。”
我眼睛顿时一亮。
渐渐的,人们开始对中国文化中的神鬼感兴趣了。一个人问Serein:“在中国,有天使这样的说法吗?”
Serein回答:“没有。有神、有鬼、有魔、有仙、有灵……可是中国人的词典里,‘天使’是一个外来语。”
有人说:“噢!多么可惜,你们在一个没有天使的地方。”
Serein对答:“我们有仙。”
话题逐渐转入儒家和道家。那些英国人真是懂得很多。而我关注的,是Serein说了些什么。因为我们同是中国人。
当Serein发表了一大通关于“灵怪”和“天使”的区别之后,他突然说他要下线了,他说他要赶着回一个电话。我赶忙进入聊天室,我用英文招呼他。我说:“你有ICQ吗?”
他打了几个数字。
过了半分钟,他的名字就显示在我的ICQ名单上了。他果然立即下线了。我们甚至还没有说上一句话。
然后我也下线了,电话铃立刻就响起来了。
是张庭的电话。她说要办一个生日PARTY,她问我在忙什么,问我有男朋友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那我到时候分给你一个。”我们又开了几句玩笑,挂了电话。
一个星期之后,在东平路上的一个小酒吧里,她包了场子,开生日PARTY。
范笑阳也在。我们见面,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来的人络绎不绝,我感觉到,笑阳很沉闷,而别人也似乎不像以前对她非常亲热了。她一个人拿了一杯酒,坐在吧台旁边,不和任何人交谈。她古铜色的体肤已经暗淡下来了,暗色的肤色、加上那种沉闷,给人以疲倦、憔悴的感觉。她穿着一条黑色的小喇叭裤,上身是件灰色毛衣,毛衣的后背有很多褶子,似乎应该熨一下。
我把礼物给张庭的时候,她瞥了一眼吧台的笑阳,轻轻地说,“你听说了吗?”
“什么?”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茫然地摇摇头。
张庭把我拉到一个沙发座椅里,我们整个儿身子都陷了进去。我拿着一杯橙汁。张庭点了一根烟。“前几个月她和一个黑人同居了。这个你也不知道?”
我耸耸肩膀。这也很正常。
“现在她似乎一个人搬出去住了。她们都说她去打过胎了。她们还说,学校可能要处分她。”
“‘她们’是谁?为什么要处分?这是私事啊。”
这次轮到张庭耸肩膀了。她望着笑阳的背影,接着说:“现在我觉得她怪可怜的。”
我看着张庭,她还是那么好看,柔媚动人。我想起一两年前,我们一起疯狂地出没于周末的各大舞场,有一点恍如隔世的感觉。转而一想,自己年纪轻轻,什么都还没有经历过,所谓的恍如隔世,倒是蛮可笑的。
门口又进来几个人,张庭站起身去迎接。走之前,她丢下一句话:“等会儿有一个人要来,你先一个人坐会儿。”
我坐在暗色的沙发里,无意识地用手指在红珊瑚手镯上划着圈。纯粹天然的纹路,似乎最值得好好揣摩了。我看着周围的陈设,是一个新开不久的酒吧,酒吧的墙壁上张贴了很多电影海报,还有一些酒吧里司空见惯的铁锚、水手结、木舵之类的东西。整个方形的酒吧没有窗子,只有开门的时候,阳光才会进来,光线太强,和里面的黑暗形成反差,往往吞没人影。
我正在计算着,什么时候切蛋糕,什么时候可以走。张庭突然把我拉了出去。她就像一个甜蜜的小女人,她说,“我带你去见我男朋友,他刚刚才到!”
我穿过人群,看到他。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确切地说,是看着我,而不是张庭。
“不用我介绍了吧?”张庭从我的身边飞到了他的身边,她一下子就拉住他的手,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小鸟依人”的形象含义。她做了一个鬼脸给我,说:“多谢你的牵线搭桥。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
沈越高高大大,似乎比以前挺拔俊秀了很多。他给了我一个微笑,仅此而已。
一瞬间,我的胸口被堵住了似的,根本说不出话来。我死死地看着他。
沈越背后的门又突然开了,一道耀眼的光线射进来,他身影的边缘被虚化了。我却下意识用手遮住了光线。张庭又出去了,门外有人叫她。
《二十岁》第二章7(2)
门再次将黑暗扔给我们。我看到我和他离得很近,几乎只有一指宽的距离。稍微一倾就能碰到了。我四处张望一下,目光回到他的脸,他还在那么看我。
我索性往后扭头,我说,“别站在门口了。进去坐吧。”
这时候,我遇到吧台那里的目光。笑阳远远地看着我,脸上有种奇怪的笑意。她朝我扬了扬杯子,金黄|色的酒水在晃动中闪光。
刚面对面坐在沙发里,我又起身往吧台去,我边走边说,我去拿点啤酒过来。
笑阳在我等待取酒水的短暂时间里,笑起来。我很诧异。
“你的男朋友,变成了她的男朋友。”
我当时愣住。“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回答得非常干脆。
“不是?那么有一天我看到的,在河边接吻的人,不是你们?那我看错了,我承认好了。”她耸耸肩膀。
我万万没有想到,那是多么遥远的一个吻啊。因为它的遥远,我都几乎已经否认它的存在了。这时我真是又气又痛,委屈极了。
我抓起两个酒瓶的脖子,想立刻离开她。
“栗云,他看你的眼神可是非常认真。你别自欺欺人就好了,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哎——要不要我帮你忙,把他抢回来?”
我没有理睬她的回话,我笔直地往回走,沙发上,张庭已经和沈越并排依偎在一起了。
“我再去拿一瓶。”我不想坐在他们对面。
“不用了,我不喝。”张庭摆摆手,拉我坐下来,说:“我们什么时候再一起去Blue River吧。后来有一次我再去,碰到他,他还问起你。我说你外公去世了……”张庭开始说她和他的故事了。他一边听一边笑,还会一边看着我,一边低头吻了她。
切蛋糕的时候,沈越的手握着张庭的手,一起切蛋糕,旁人在起哄,说是结婚演习。
我和笑阳站在外围看着,她说:“如果恋爱是为了结婚,那么最好不好恋爱。根本就是两码事。动不动就说一辈子的事情,多虚伪啊。”
《二十岁》第二章8
我给小姨的第一封E-mail。
“亲爱的晓桐。我不得不再次提到沈越。现在,他和张庭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在同一个点上,原来同行的人、平行的人也会突然纠缠在一起,最后,看着彼此分道扬镳。我说过无数次我不爱他,可是没有想到,当他们在一起接吻的时候,我还是不可遏止地感到委屈。一时间我真的不知道拒绝和被拒绝有什么差别。我觉得心里有点痛。我想你说的可能是对的,其实我还是有点爱他的。只不过这种爱和我想象中的爱情,并非一样。
人究竟有多少种爱情呢?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都得不到;而得到的,却总是遭到怀疑。
今天我也看到范笑阳了。她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看似越来越遥远,却能够彼此理解似的。但愿这不是我的自我安慰。
今天我喝了好多啤酒。头脑昏昏沉沉的。我只想、也只能给你写信。但愿你能收到我的第一封E-mail。在没有心思的时候,上网真的是最好的消遣途径,它通向许多未知的、偶然的地方,有时会有惊喜的。
还记得那窝小鸟吗?应该都已经会飞了吧。可惜没有什么摄像机能够跟踪到处飞翔的鸟。
很想你,你的漂亮的绣花鞋。问阿贵好。”
匆忙地打完这封信。我拨号上网。ICQ的小火车声音又出现了。所有人的灯都亮起来了,除了小姨的。我坐在屏幕前面,觉得自己是一个躲在角落里的符号。
有一个消息过来。是Serein。
——谁?
——你不认识我。
——哪里见过?
——Spirit聊天室。
——哦,想起来了。你是中国人?
——在上海。
——女孩?
——是。
——学生?
——是。
——学什么的?
——中文。
——下雪了吗?
——没有。你在哪里?
——北京刚下了第一场雪。
——很小的时候,看过雪。
——说说。
——什么?
——你看到的雪。
——整个操场变成了白色。还有泥土露出来。像巧克力冰淇淋。同学们打雪仗,后来,教室的地板都变成湿的了。上课的时候,同学们都在搓手。手变得通红,很难看。
——接着说。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下雪。
——为什么。
——雪是陌生的。我分不清对它是好奇,还是喜欢。
——明白了。
——你呢?
——我喜欢雨和雪。它们能证明,天空不是空的。这比阳光更实在。
——就像你上次说的,天空中,有人看到天堂,有人看到地狱。不是宗教的问题,而是心神在控制自己。心神就是心魔。
——我说过吗?
——你忘了吗?
——聊天室里说的话,有的的确会忘。说得无心。
——说得很好。
——谢谢。
没有消息过来了。我一直在等。我没有别的事情愿意去做。一个小时之后。他发了一个BYEBYE就消失了。这下子,网上变得更加空荡荡的。我DOWN了一个小说,可是没有心思看。
《二十岁》第二章9(1)
小姨的电话来了。在冬至那天。
外婆打电话的时候,似乎因为距离遥远,所以说得很大声。
然后是妈妈接电话,妈妈轻声细语,她说:“你在哪里打的电话,怎么那么吵?”小姨说了什么,妈妈接着说:“那里冷吗?”而这个问题外婆刚刚问过。她们又说了几句,然后,妈妈朝我招手,一边说:“小云在。”
不能说为什么,我总是在家人面前控制着和小姨之间的亲密感觉,我不能过于亲热,似乎这会伤及他人。我在电视前面吃橘子,每一瓣我都剥得很仔细,那些白色的茎,似乎永远也撕不完。
“小姨好。”
晓桐的声音从一片嘈杂中浮现出来,汽车,吆喝,日正中午的时候。我想象着她站在离开摆渡码头几百米的公交车站,那里有一个公共电话亭,也是一个报刊零售摊,我想象着在那不寒冷的南方,她面对着闪着银光的水面。
“小云,你还好吗?”
“好。”
“我收到你的E-mail了。”
“是吗?!”
“我回信了。”
“太好了!”
“那我们不多说了。”
“嗯。晓——姨你自己当心点,早点回来。”
我挂了电话。听到她的声音,已经让我觉得足够了。我想这是不是就是亲人之间的爱,不用多说什么,如同外婆和妈妈一样,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一个寥寥数语的电话就能让自己想上好久,安心地想着她。
妈妈坐在靠近花园的藤椅上,看着一份报纸。她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脸。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我走出门,想去上网收信。带上门的时候,突然听到报纸稀里哗啦一响,妈妈对外婆说:“妈,你为什么不跟晓桐说?”
外婆的回答是叹了一口气。“说了有什么用。要走的,总是要走,留也留不住的。”
“你告诉她,她会回来陪你的。”
我靠在门口,侧耳倾听。
“不用了。这个小丫头,我们是欠她的。她总算一切都好,我已经放心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也不用告诉她。”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起来。
外公去世之后,外婆的病一下子恶化了。现在她已经很少去楼下散步了。她的肌肉在萎缩。外婆的形象逐渐变成一个童话里面终日躺在摇椅里的老奶奶形象,鼻梁上架了副圆形眼镜,腿上盖了张方格子毛毯。我没有什么机会再在她的面前撒娇了。她不再能够下厨做我最喜欢吃的冰糖莲子羹了。小时候总觉得外婆每天都给我做好吃的,生怕我长不大似的。如今想来,长大,好像是一汤一羹喂出来的,又像是一夜之间完成的。她用布满皱纹的手给我端来糖水,抚摸我的肩膀、手和脸颊,慈爱地看着,那种触觉又温暖又粗糙。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触摸过我了。现在我只是经常读报给她听,和以前我读给外公听的内容不一样,我专门读一些逸闻趣事给外婆,为的是让她高兴地笑一笑,可惜这样的新闻太少,经常是读着读着,她就睡着了。我想过,所谓的老,就是随时能够睡着;所谓的死,就是偶然一次睡着了没有再醒来。
外婆也会死去吗,很快吗?一个人到了这样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绞着自己的手指,心里想着给外婆做点什么,我认为自己在这一年的生活中,已经忽视了她的存在了。我想着沈越、想着上网、想着自己、想着每一个月的零用钱以及早就列好的购买清单、想着尽快毕业、想着在小姨那里听到更多的故事、看到更多的作品……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外婆。
小姨想过外婆吗?这也是我的一个疑问。她是怎么想的呢?怎么弥补那身在异乡的遗憾呢?她是怎么爱亲人的呢?
我摊开自己的手掌,几乎没有干过什么重活儿。手掌的纹路又细又淡,白白的,薄薄的。一想到这张手掌也会变成外婆那样的手掌,我平生第一次为了生命感到忧伤。
外婆是跟随外公从东北来到南方的。她始终都不会说上海方言。我们生活在上海,却是从我这一代开始正式用沪语说话的。有一阵子我还特别不喜欢外婆的口音,那是我在小学的时候,第一次发现所有小朋友的家长都不用普通话,而我也是那时候知道方言的重要性。人们不喜欢有别的地域特点的口音,似乎那意味着彼此间的隔离。这种方言上的障碍一直到了高中才得到缓解。一方面我自己的上海话已经完全纯熟了,另一方面,我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标准,认识一个人的好坏,不是靠语音来判断的,十八岁那年,我在G岛和小姨的交流全部都没有用过上海话,我觉得小姨的口音很奇特,说不出是带有哪里的口音,这一定是属于流浪、漂泊的口音,我喜欢的。然后就上了大学,我喜欢纯正的汉语、纯正的英语,然而这个时候,我已经很少和外婆谈话了。
外婆是由组织牵线,才和做军人的外公结婚的。她本是一个护士,和外公是在根本不认识的情况下先结婚后恋爱的。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她照顾得最好的人,就是我的外公,那个倔强而严肃的老头。外婆总是细声细气,这点反倒像是一个地道的南方女子。她喜欢静悄悄地做事,做完了,才走过来轻轻地告诉外公一声。外婆这一辈子都是听从外公的。这对老夫妻到了晚年,在物质生活上一点儿忧患都没有了,妈妈是大学教师,爸爸是一个律师,可是他们依然非常节俭。这样的婚姻,淡泊而长久,像在一条细水长流的小河里,把家安在稳当的小舟上,缓慢行驶。
《二十岁》第二章9(2)
我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出门,直奔商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一个单纯的意念:要为我亲爱的外婆买点什么,这就是我的爱。
三个小时之后,我回到了家。妈妈在做饭。外婆一个人对着寂寥的花园,安安静静地坐在藤椅里。背影对着我。“外婆。”外婆抬头看到我,朝我笑笑,满脸的皱纹,连笑容都是顺着皱纹展开的。她什么都没有说。“外婆,你看这个,好看吗?”我把一副羊毛手套放在那方格子毛毯上。我把她的手放在手套上。那是一副纯羊毛的手套,抚摸上去柔软得很,是棕色的。外婆的手抚上了棕色,微微颤动。她说:“好看的,好看的。”
“今天冬至了,你一直坐着,手放在毛毯里不拿出来,很不方便的。”
“我在家,不用这么好的手套。你留着吧。”
“就是买给你的呀。”
“要么,你给你妈妈吧。”外婆把两只手套整整齐齐叠在一起,塞进我的手。
“不要嘛。”
妈妈端着一盆西红柿炒鸡蛋进来了。看到我们这样,非常奇怪。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抢先说明了。妈妈很高兴。她也说:“妈妈你就戴上吧,天气也冷了。”
“又不是逢年过节的。”外婆这么说着,用手仔细地抚着棕色的软羊毛。
我们开始吃饭,爸爸有事不回来了。饭桌上,我们三个很亲热,好像真的过年一样。外婆的话,比平日里要多。
“小云,你今年多大啦?”外婆问我。
“二十岁。”
“哦。还早呢。”
“什么还早?”
“以后找个好人家,让外婆开心开心。”
妈妈在一旁笑了:“她大学还有两年半呢,妈妈你也太着急了吧。”
“以前的女孩子到了二十岁都做妈妈了!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啊。”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啦。二十岁是早婚,违法的!”妈妈给外婆盛了一碗紫菜汤。
“有什么不一样?晓桐那个时候,也是二十岁,她就跑来对我说,妈妈,我要结婚。”
我瞪大眼睛,看着外婆,等她接着说。
“我也说,你结婚太早啦。其实呢,是不放心。她爸爸是坚决反对,我也没有办法。后来她就哭,我看着、听着,那个难过啊,真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我也想她早点儿有个好人家,可是那个人,不行啊。”
“妈妈,你多吃点,少说话啊,汤都凉了。”
外婆没有喝汤,而是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晓桐以后会怎么样呢,想来想去都还是操心。只怕我看不到她成家了。”外婆索性放下了筷子,她的眼睛湿了。老人的哭泣,不是晶莹的,甚至没有前兆。
“妈,你这是怎么了,吃饭吧。”妈妈抽了张纸巾,外婆接在手里,没有立刻去擦眼泪。
我心头一紧。脱口而出:“其实,其实手套是小姨在电话里让我买的。”
外婆的眼泪终于缓慢地流下来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眼底的惊喜。我拿过纸巾,给外婆抹眼泪。
这顿晚餐,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隔了很多年,每当想起外婆,我都记得柔软的纸巾触碰到满布皱纹的脸颊,是那样的不协调,可是纸巾的中央,被一滴眼泪浸湿了,慢慢地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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