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从海上回来。恰好。很好。北京也在下雨。
——do you hāve to let it linger……
——可惜那时,海在呜咽,不能让你听到。
——do you hāve to let it linger……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突兀……
——语言是突兀的,这是我的习惯。
——你说过,生活和文字是相同的。
——我喜欢这种突兀。这不是故事,这是我自己的记忆,尽管在现实世界里它没有发生过。但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它确实存在过。
——你真的去海了?
——情绪是营造渲染出来的。
——告诉我!你为什么失踪这么久。
——想我了?
——是。
——我没有去。
——我不会问你去了哪里。你来了。够了。
——爱上我了?
——为什么这么问?
——承认吧。
——我不。
——就像我一样。我的小迷离。
我坐在屏幕前,咀嚼着这些话的来回意思,这些日子的心情。有一个瞬间,我特别特别想冲动起来,就像有一个晚上我奋力推开了沈越,这次我想奋力地把他拽过来。
——我不能让自己总是想着你。这太危险。
——想吧,那不危险。
——危险的。我不想爱上什么人。
——爱上了。已经。
——是的。
我们快速地交谈,似乎都不经过头脑。
——这是有预谋的,它暗示了两个人以后的故事,以及他们之间故事展开的那种基调:暧昧。
《二十一岁》第三章7(2)
——送给你一张图。
——谁的?
——我的。
——你的。好。要等这个Linger传完。
我让传输中止。Abort。
——已经不需要Linger了。
——那需要你吧。
我在电脑里搜索图片。我有小姨在海边为我拍的照片。白色的衣裤,远远近近。还有红色的海洋,凝滞的空气里,跌落的浪,死去的鸟。还有封锁的双翼。阿贵做家具时一堆一堆的木刨花。木刨花和紫色小花在一起。紫色的天空。鸟飞过的影子。风在一片水面上的形状……小姨每个月都给我的图片,那么多丰富的颜色里,我挑来挑去,挑来挑去……
——雨停了。你还在吗?
——我在。永远在。
——给我。
——给你。
我点中十八岁时候的一张侧影,灰白色调。我就像一个虚影。海水是灰色的。天是深灰色的。沙滩是白色的。月亮在天的一边,细得几乎要断裂。太阳的光芒却在背后为我投下长长的影子,影子折到海水里,已经碎了。
我把它给了他。
这次的传送又过于快捷了。刷的一下。来不及翻悔。
Serein看了两分钟。没有说话。再开口的时候,居然只字未提我的照片。
——你知道吗。我开始画天使了。我正在为天使的容貌犯愁。
——为什么?
——天使总该有一张脸。
——我是说,为什么画天使?
——一开始是工作。别人要画一组形象,为一套漫画或者游戏、或者动画电影……我不知道。总之是别人要我画。但是现在,我决定为自己画。天使是一个让人迷恋乃至痴迷的主题。
——你要找模特吗?
——找过。习惯性找清纯美女。可是不行。天使不是那样的。
——你必须画真实的天使吗?可是没有人见过天使。
——有圣经。
——圣经从来没有说过天使的长相,连翅膀都没有仔细描述。有没有翅膀都没有说。只说他们会飞。
——圣经上的天使都似乎是男性。
——是的。你照着自己画吧。
——小Mili,你认为我可以是天使?哈哈。
——你又高兴起来?
——天使是不会恋爱的。他们有颗忠实而又坚硬的心。他们只服从于神。而神又在哪里呢?
——神只存在于神的世界里。人的爱只有人自己懂,只有人能做,只有人能保护和放弃。
我指望着自己在失望中想象,他正在看着我的照片,百看不厌。最好以后的天使会出其不意的有一张像我的脸。最好他会以这样的方式给我惊喜……
想象,果然是一个绝望中的美差。
当第二天我按时在网上看到他的时候,我心神满足。
《二十一岁》第三章8(1)
“空城计,今天讲空城计。”我坐在大阳的对面,已经把书翻到这个章节了。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说书的。也许他真的需要。
“不,今天不想讲三国。”他一本正经。
“圣诞节,或者元旦、春节,我们才可以休息。”我避开他的眼睛,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他,一会儿又去找铅笔。
“不。我不愿意上了。”他说。
他索性走到冰箱那里,问我,要喝什么。我做了一个皱眉的表情,合上书本。“咖啡吧。”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冰桶里斜放着一个酒瓶,他的手指里夹着两只高脚杯。红色的酒在灯光下摇晃着,他把这摇动着的酒放在我的面前。
“干杯!”
“为了什么?逃课?”
“为了我生日快乐。”他喝了一口,抿着嘴,点着脑袋。对酒的滋味似乎非常满意。
我夸大了自己的表情,将杯子朝他的方向一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给你买点礼物。”
“你在这里。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我们从书桌,转移到了沙发。
“今年元旦的时候,我还认为自己今年一定还是一个人过生日。没有想到,生日这天,会有你在这里,陪我喝酒。”
“为什么一个人过生日?”
“没有过。只是一个人。对自己说一句,多少多少岁了。”
“可以吃面条。”
“任何时候都可以吃。”
“现在吃吧。”
他看着我,眼睛放光。他说:“好。我去做。”
他真的进了厨房。动作迅速。十分钟后,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放在了桌子上。我挺开心的。我也正饿着。那天并没有吃过晚饭。
“看上去真不错。单身男人是不是都很善于做饭?”
“我是。”他拿来两个小碗,两双筷子。我们又干了一次杯。
两个人头碰头,在茶几上捞面吃。他还把一些鸡蛋夹到我的碗里。不一会儿就吃完了。
“去年的生日,你在上海吗?”我靠在扶手上,看着他。他用餐巾纸擦嘴唇,仔细地叠好用过的纸巾。
“在。一个人喝酒,叫了一份Pizza。吃完了,觉得没有事情做,就去Blue River,那时候我住公司给的宾馆房间,Blue River就在楼下。我偷Pāi了很多照片。”我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淡淡一笑。想自己的去年,似乎也在那里。也就是说,我们可能擦肩而过,可能彼此注视过。
“照片还在吗?”
“在。不过要找一下。”他跑到一个房间里,打开灯。
我一个人在沙发里坐着。红酒让我的脸有一点儿发烫,可能红起来了。我起身,去洗手间。
正在照镜子,听到那个房间发出一声巨响。我快步走进去,看到一个小花盆被碰倒在地。他正捧着一大摞影集,低头看着碎片、散落的泥土和一盆龟背竹。我蹲下去,把碎了的花盆收拾在一起。他放下影集,随着一片阴影压下来,他也蹲了下来。他把我的手移开。我转而去拣那些枝叶,细嫩的枝条上长着整整齐齐的小叶子,我把它们摊在自己的手掌里,我说,“怎么办?扔掉吗?”我看着他。
他的动作停止了。大阳看着我的手,他抚摸了它们。
我退缩回去,把那些枝叶倒在他的手里。我站了起来。
他把那些碎片都倒入了垃圾桶。接着去洗手。地上还有一些泥土,湿润的,黏在地板上了。我在桌子上找纸巾,想把它们擦去。
纸巾盒子旁边,有一张他的照片。框在铁黑色的相框里。那时他非常年轻,生气勃勃,手搭在一个漂亮女子的肩上。一定就是他的前妻。
我看了一会儿。抽了几张纸巾。擦完地板。
我们默不做声的将影集搬出来。他在每一本上都记录了时间。他找到了去年的几本。按照春夏秋冬的次序,翻开了“冬”的这本。
怎么说呢。我真的是有种预感。
当他翻到那几页,Blue River的那几页。我首先看到的,是那个Hip-hop女孩子,戴着红色的帽子,站在音箱上。然后,在人影的晃动之中,我看到了沈越,他正在吧台那里,茫然地看着舞池。镜头不是对准他的,他只是在一个角落里,只有一半在照片里。
“你是怎么把照相机带进去的?”
“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穿着夹克衫。就是下面收紧的那种。”
“用闪光灯了吗?”
“有的有,有的没有。”舞池里旋转的激光灯下,一个闪光灯是不引人注意的。我认得那些角落,很显然,他是坐在舞池的角落里、乃至地板上,那些灯光扫射不到的角落里拍的。
“为什么拍这些人。”
“他们让我觉得,生活是很兴奋的,因为简单的音乐,就可以快乐。可能有了一样绝对的东西,就可以满足,不需要其它了。”
另外一张照片里,我看到了张庭。她的墨镜非常显眼。有一道红色的光正在扫过墨黑的镜片。
“我认识她。她是我的朋友。”
“是吗?后面还有一张,也有她。她很漂亮。”
他翻过去一页。我看到了张庭。她的手环抱着沈越的脖颈,两个人相依相偎。那似乎是一个情歌慢板,周围还有很多人在彼此拥抱,也有的在大笑,口红很艳。
《二十一岁》第三章8(2)
我说:“是的。这也是她。这是她的男朋友。”
他点点头。他问我:“你有男朋友吗?”
我摇头。我想到了Serein。他可以突然消失,他可以只和我谈论不着边际的天使魔鬼,他仅此而已,已经有过一次教训让我知道我该自控对他的迷恋。我再次摇头。
“栗云,我可以吗?”大阳说。
他把影集合上,正如刚才合上《三国演义》的空城计。
我很高兴,张庭和沈越的身影被他合起来了。我点了点头。但是没有笑容。
“可以试试吗?”他说。
我点头。心不在焉。
他的手第二次触碰了我的手。他把它们包在他的手掌里。他很高兴。非常高兴。一个35、刚刚36岁的男人,看上去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冲动。
我说:“我们喝杯酒吧。”
有一刻的沉默。
“以前,我在韩国的时候,喜欢开着车,到山上去。下雨天,我最喜欢。我总是带着三罐啤酒。开到山顶。山顶有一个小咖啡店,一到下雨天就没有人去了。那里我有一个专座,靠着窗子,雨水打在叶子上、玻璃上、屋顶上……”
我听着。那些让他留恋不已的事情。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是他的听众。
“自从离开韩国,我唯一想念的,就是那种开着车,去一个没有人的山顶,听雨在头顶,劈里啪啦。”
“不想你的妻子?”
“不去想。以后也就慢慢淡忘了。日子越长,两人的生活就越不一样,再想都想不到一起去了。”
“爱情会和爱人一起变吗?”
“怎么说呢?”他看着酒杯,“其实自己也在变。”
“你打算以后——明年、后年怎么样?”
“明年我要在这家日用电器公司上班。但是后年,我就不想继续了。但是,这取决于……”
“取决于……什么呢?”
“取决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如果没有,我还是继续搬家,我想去台湾看看。”
“你为什么要和我谈恋爱?”这个问题很愚蠢。它最鲜明不过地表示了我的态度。包括我那冷静的语气。
“这个,很难说。”他也是如此谨慎。这让我神志清醒起来。
“你是不是要找一个结婚的对象?你想结婚了,是吗?”
他有点为难的样子。“不知道。有时觉得自己还想再去喜欢一个人,关心一个人。好像这也是一种需要。可是结婚,真的还没有想到。”
我用杯子碰了碰他的杯子。我笑起来。因为他实在是非常认真严肃。我为自己的随意、走神而稍微感到一点不好意思。我们根本不像开始恋爱的人。
但是其后,大阳却的确和我约会起来。我们去看电影。去淀山湖游玩。去杭州划船。去博物馆陪他看古钱币。甚至去集贸市场一起买菜回来做,最晚不超过十一点,他会送我回家。
我的爸爸从他的朋友、也就是我实习单位的介绍人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情。爸爸居然没有反对!爸爸说,如果你喜欢他,倒是一件挺让人放心的婚事。他说的居然是“婚事”。外婆很仔细地问着关于大阳的一切细节。我都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她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全家人都认为他虽然有过一次离婚的经历,但是为人非常执著、勤奋、善良,在公司的口碑非常好。人样子也不错。他们几乎每次我出去之后都询问我们干了些什么。
春节的时候,爸爸妈妈还问我,要不要请大阳到家里来玩儿?我张口就说:不用了,他要回家探亲。可是事实上,他就在上海。
除夕之夜。网上非常热闹。很多人都抛弃了电视机,来到了屏幕前面。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是别人都不存在。我的Serein一个人在北京。他说,过节的感觉非常荒唐。
——爆竹。又来了!
——我不喜欢。很吵。
——和童年一样,是一种味道的留存。家也是属于童年的。而那些嘈杂,现在听来,简直是种打击。
——你在听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听音乐?是NIN。
——(
——北京怎么样。
——一片慌乱。慌乱于“应该”过节了。
——今年外婆还给我压岁钱了。
——哈哈。真是孩子。
——她说的话,你可能猜不到。
——说什么?
——她说:一定要找个好人家。
——找到了吗?
——好像找到了。
——那个太阳?
因为打字更加简便。我们已经把大阳篡改成了太阳。我认为那是一种调笑。
——是的。他已经在没有出现之前就博得了全家人的喜爱。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呢。
——你会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拒绝他。
——如果我说,那是一个最好的退路。安全,稳定。你会怎么想?
——上海小女人。
——见笑了。但是我是说真的。
——结婚。你不觉得很荒唐吗?两个人,在一个生命的起点,决定过一辈子?
——你的意思是,人要老了才有必要结婚?
《二十一岁》第三章8(3)
——没错。也许我老了,还是不愿意。因为我现在不知道老了,是什么感觉。但是年轻,我知道。年轻的时候,不需要婚姻。
——那么,如果有人愿意跟着你呢。
——我不敢要求有人这么做。
——她自愿的。
——不可能。那将是一个不聪明的女人。
——不聪明又怎样?她爱你,愿意陪着你,愿意照顾你。
——只有当我老了,走不动了,才需要人陪我,照顾我。
——爱上你的人,真惨。
——爱上我的人,幸福。她们不用负责。她们可以自由。
——不能和爱着的人在一起,怎么会幸福?
——绝望和想象。那才是真的幸福。在一起,那只是妥协。在妥协里梦想。
——有人说过你残酷吗?
——没有。
——那么我是第一个。
——我想我是爱你的。但是我们不会在一起。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的爱,就是这样的爱。
我颓然地靠在椅子背上。外面零零星星还有爆竹声。远远的传来,似乎不真实。没有力度。这是一个相思失败、恋爱无望的结局。有一条退路,放在手边,触手可及。
——你的画如何了?
——进行时态。
——你不在线的日子,我就在假想你的画。我需要看到它们。为你的不在场做一些证明。
——傻Mili。
——是的。
——你爱的经历太少了。你单纯得就像童年村子里的季节。
——你爱的也许太多了。
——不。我没有。
——你有过多少个女友?
——不知道。我不认为她们是我的女友。
——可是你们经常一起过夜。在你不上线的日子。我想你一定在她们的家里。
——你真的这么想?
——有时。
——什么感觉?
——疼。
——那么,你想得不对。
——如果我说无所谓呢。
——你不会的。
——你撒谎了。
——你怎么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过年。很多很多年。
——年是一个大怪物。为什么要迎接它。
——不是迎接,是欢送。
——Mili,你别爱我。你的爱,我不熟悉。我害怕伤害你。
——你就不能不伤害吗?
——我从来不许诺感情的事情。感情是狂风暴雨是地底熔岩是和风细雨是干燥中的风沙。它没有形状。我不能掌握。我总是看着它来,它来征服我。我是感情的动物。一个弱小的动物。
——不需要许诺。
——对别人可以。对你,不可以。
——我真希望我是不存在的。我只是网上的一个灵魂。
——现实很残酷,是吗?
——是的。
——Mili,有一天,我想过,给你打一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
——什么时候?
——有一天。感觉和你很近很近,不由自主地看大街上的女孩儿,想哪个可能就是你呢?
——为什么不打。
——那将是另一个陷阱。我得抵制它的诱惑。把这诱惑变成无尽的想象。在想象里煎熬,并且得到安慰。
——为什么你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又把复杂的事情弄得简单?
——什么事?
——感情。电话。
——那么,现在,听我的话。
——好。
——把你的小手放到键盘上。
——干吗。
——把你的号码给我。
我给了。
——好了。用鼠标。
——嗯。
——把网断了。
——真的吗?
——真的。
——你不会就这么永远消失了吧。
——听话。
我滑动了鼠标,轻轻一摁。断了线。
电话铃在半夜四点轰然而起。我神经质地抓起它。我说,是我。
“栗云,我打了四个小时的电话,终于打通了。”
“大阳?”
“在上网吗?我给你拜年。”
“你也新年好。”
我痛苦得不行。
“大阳,你……还没睡觉?”他一向生活规律,是不折不扣的健康男人。
“用一个晚上,换一个电话,是值得的。”
“大阳,以后不要这么晚打电话,好吗。会把家里人吵醒的!”
“就这么一次。”
“那,要不就先这样?我怕他们起来。”
“好吧。我想你。”
“我也想你。”
“明天有空吗?”
“有。”
“下午过来吧。晚上我送你回家吃团圆饭。”
我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他,我的家人是怎样期待他的到来的。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坏。
“你真好。我下午走之前给你电话。”
“好的。”
我们终于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切,真是阴差阳错。
电话铃再次响起,是十五分钟之后。我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二十一岁》第三章8(4)
我拿起电话。不说话。那头也不说话。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分钟。
“是你。”
“是的。”我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极细极细。不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让我想到胡子。大大的喉结。陌生的雄性的感觉。
“刚才忙音。”
“我想起一个E-mail没有发。”
“不听话的姑娘。”
“对不起。”
他笑起来了。
“会不会吵醒你的外婆?”
“可能已经醒了,在外面偷听呢。”
“那么问她一声好。她是一个好外婆,只是偷听而已。”
“你说话真慢。”
“因为……不常说话。”
“为什么?”
“常常一个人待着。画画、上网、吃饭、写字、发呆、思考、睡觉、睡不着觉,都不需要说话。”
“今天睡吗?”
“和你一起睡。”
“等天亮吧。”
“好。”
我们开始在话题里漫无边际地游走。像两个梦游的人,恰好在打电话。我逐渐倒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没有脱衣服。我把他的声音捂在被窝里,靠在枕头上。我把自己的眼睛闭上,把灯关了,把窗帘拉开。我想,天亮的时候,我一定可以感觉得到。
不知道谁先入睡的。应该很快。我记得我们其实没有说什么就睡着了。
《二十一岁》第三章9(1)
我开始堂而皇之地幸福起来。我得到默许,可以半夜三更接电话。为此,我的爸爸说,要给我加一条热线电话,在我的房间。我始终认为,因为当年小姨的恋爱受到过分的阻碍而结局不佳,所以他们对我反而主动地宽容。
大阳真的很好。下午四点,我还在沉睡。他打来电话,妈妈说我还睡觉。他什么都没有说,就问候一番,挂了。他的老实,成为了我的同谋。
第二天,我兴高采烈地去看他。我是真的高兴。我把他当朋友,除了不能告诉他,我在爱另一个人。我买了香蕉、苹果和哈密瓜。很重。我打电话撒娇,让他下来接我。他就下来接我,连厚衣服都没有披,只穿了一件长袖的T恤。他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抱着我,他说,给我点温暖吧。
我们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看中视新闻、看凤凰台、看MTV台。遥控器在我的手里。在他的家里,我最喜欢的是他的电视,其次是他的照片,再其次是他的厨艺,再再其次是他的本分和温柔。
这是一份触手可及、而又温度适中的感情,可以完全掌握。Serein就像我的一个秘密情人,他使我和大阳的交往变得更加有分寸,于是,显得非常稳妥。这真是一个怪圈。
大阳不是经常吻我。他抽烟的。他对此很有自卑。总是一个人到阳台上去抽。完了还拼命地嚼口香糖。他每一个吻都带有薄荷味。
新年的礼物,是一件温暖的毛衣。纯羊毛的,手感极其柔软。又轻又薄。颜色是温馨的淡红色。毛绒绒的,贴在脸上,舒服极了。我甜甜地说一声谢谢。他故意板起面孔,说,你给我什么礼物呢?我觉得那像是一个爸爸在对女儿提问。反向的撒娇。
“你想要什么,你先告诉我。”
“我想要的,你是不能给的。”他把我和毛衣都搂过去。他剃得干干净净的脸庞,有古龙水的味道。嘴巴里,还是那股薄荷味。我蜷在沙发里,头枕着他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说嘛。你要什么?”
“真的说?”
“嗯。”我歪着脑袋点点头。很用力地点。
“想要你今天就嫁给我。想改一下中国大学的规定。”
我开心地笑起来。这的确是我爱莫能助的。这给我足够的信心,让我继续体验他给我的幸福。
“那怎么办呢?”我说。
他慈爱地看着我。低头吻我。小心翼翼的,轻轻的。然后他说,“我等你。”
我回吻他。然后我跳脱他的身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
他把包装纸撕去。里面是一个正方形的盒子。我把自己的照片放进一个方形的、沉重的相框。仅此而已。那也是小姨当初给我拍的。在海边,风从后面吹过来,头发飞卷着,我的手在脸颊上抚去乱发。黑白的。
我得承认自己的偷懒。我实在想不出给他买什么好。他真是什么都不缺。在上海他只缺一辆车、一座山,让他在下雨的日子里开到山顶,听雨声。
可是他欣喜若狂。他说他一直不好意思问我要,没有想到我们“心有灵犀”。这个成语是我上课的时候教的,他一直找不到机会用。还出过洋相,当众造句说:“便衣警察一眼看穿了小偷,小偷发现了,拔腿就走,他们真是心有灵犀,在大街小巷追赶起来。”亏他能编。
我看到他把相框放进了自己的卧室。我有意地去看工作间台子上,那里曾经放着他和前妻的照片。现在没有了。
他高高兴兴地把我送回去。我突然想起我对家人编的谎言。赶紧在离家两个路口的地方让出租车停下。我说,我去罗森买点东西回家,就到这里好了。他亲了我一下。我把头伸进车窗,去接受这个吻别。然后看着车子远去,没有一点过意不去。
罗森里明亮得晃眼。我本来没有必要真的去买什么。罗森是一个可爱而又可怕的地方,总是让我无缘无故地花钱。
我拿了一包薯片。又拿了一把新牙刷。这种新出产的软毛牙刷应该很适合外婆用,虽然她只有几颗好牙了。我去排队。前面的人居然是沈越,他的手里拿着一瓶牛奶,还有几本杂志。我们互相说“新年好”。等到都付了钱,站在门口,似乎无话可讲。就那么站着。
“送你的那个……是你男朋友?”他说。
我鼓足勇气,点了头。又说:“他愿意等我毕业,然后结婚。”
“不错。”他望着红绿灯。
“那你们呢?”
“谁们?”
“和张庭啊。也还不错吧。”
“分了。”
“分了?”我盯着他。
“我告诉她了,我喜欢的是别人。但是我也喜欢她。她不肯接受。所以就分了。”
“何苦呢。她很喜欢你的。”
“我没有那么喜欢她。那时候……因为寂寞吧。她又那么漂亮。”
“现在不新鲜了,所以没有兴趣了?”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话很刺耳。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最清楚。”
我没有答话。手里的塑料袋被风吹得稀里哗啦响。我低头看着礼物包里的毛衣,暖暖的红色,小绒毛也被吹得轻轻摇。
“你爱那个男人吗?”
“与你无关。”
他点点头。不停地点。“只要你自己高兴就好。”
《二十一岁》第三章9(2)
我说过我不爱他。那天晚上的镜头又出现在脑海里。也是同一个罗森。
“和他在一起,很开心。他是一个好男人。”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一直看着沈越。我加了一句,“其实,你也是。”
我们再也无话可说。他腰间的手机响起来。我们就此告别。我转过身走回家。听见风把他的声音传过来,他说,我买好了,马上就上来。他还说,你帮我看看家里有没有盐了,我正好还在罗森……
他喜欢的是谁呢?家里的又是谁呢?我想不清楚这些事情。我对自己说,与我无关了。
这天晚上,我忍不住,给张庭和范笑阳打了电话。她们是我和大学唯一的联系。过了年,我们都将各奔东西,毕业就在眼前了。想到前两年的张狂、盲目,后两年的封闭、上网、相思……还有沈越和大阳,突然产生一种“告别”的错觉。欢送。也许吧。都到了改变的时候了。
我听到张庭的声音。她听上去还不错。“栗云,你怎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呀。”
“给你拜年。明年就是最后一年了。以后不知道会怎样呢。”
“根本在学校里看不见你了。你没有退学吧。”我们都笑起来。
“其实我……刚才看到沈越了。他说你们分手了。我担心你。”
“没什么的。他在那种地方上班,自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人要变,是很容易的。”
“你呢,现在怎么样?”
“忙着找工作呢。在几个酒店、几个外企里面搜索。”
“一个人?”
“难道两个人?”
“你挺好的。真不错。我放心了。”
“听说你和一个老男人在一起?”
“没什么在一起、不在一起的,只是试试,谈谈。”
“又不是谈招聘,签合同。看到对自己好的,就先留着。花花老男人应该不累吧。”
“你可真实惠。”
“还是你实惠。”
话说到这个地步,剩下的就只能是东拉西扯说说熟人了。挂了电话,我觉得张庭一点儿也不情绪化了,脑子清楚得很,现实里面需要做的事情一条一条按照轻重缓急都列上了日程表。
我不自觉地叹气。又拨了一个电话给范笑阳。她不在家。她的妈妈在电话里说,你是谁啊,她早就不住在这里了,我们没有生过这个女儿,你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
我张大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还在那里唠叨。只留了一个间隙给我。我想说,阿姨新年好,可是她已经挂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庭啊,怎样的新年?
电话在新年里总是很忙碌。爸爸和妈妈分头奔向电话,以相同的客气、热情说着相同的话。我不接电话,陪外婆看电视。外婆躺在床上,她前两个月中风过一次。现在还挺精神的。
突然,妈妈叫我:“快扶外婆起来,晓桐的电话来了!”
外婆不用我扶,自己就想支撑起来。可惜不行。我赶紧过去托住她瘦瘦的背脊。
外婆接电话。我们都围在身边。她只是“啊、啊……好……蛮好……”这样答应着。我看着她拿电话的手,和平时一样,不停地抖动。
外婆的眼睛朝我看过来,她要把电话递给我。
“小姨新年好!”
小姨在那头非常兴奋。
“小云啊,你好吗?我们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呵呵地笑起来。每周都通信,每一个月都会收到她的作品。我们是最贴心的。
“小姨,那我们不多说了,我回头给你写信。你要好好回复。”
“很重要的吗?”
“是的!”
“好的,小云,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已经跟你妈妈说过了。我会给你写信详细告诉你的。我们之间保持秘密通信!”
“好的!我们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妈妈问我,你和晓桐怎么个不见不散?
我说,“我毕业了就去找她。”
“不许胡说!你给我在上海好好待着。她马上要去北京了。”
“去北京?”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这一天,真是精彩。我无法不去想,有什么正在酝酿着呢?
北京变成一个殊途同归的终点。也许是起点。不知道。糊涂了。只觉得要去,一定要去!
我焦急地等着小姨的E-mail。
等到第三天,长长的信、丰富的图片才真的抵达我的信箱。我贪婪地读着。
“亲爱的小云丫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在G岛上的这些年头,我从来都以为我是在逃避。我以为我一直忘不了那个男人,那个从我二十岁开始就痴迷的男人。我以为我离开他只是一个倔强的姿态,在心里却始终没有释怀。我带着这种心情,拍照、做面具、画画……以此作为自己存在的延续。
我真的要感谢你,因为你无意间给我开启了一扇至关重要的窗。
我在一个朋友的网站里发了一些自己作品的图片。半年前,他们弄了一个BBS,招募了好些散落在民间的艺术家。有很多人都是自己不上网的,他们只是搜集作品,并且加以讨论和评论。我是固定去这个BBS的。我认识了几个人。每一个月,我都会贴一些作品上去。我以为这只是玩儿。
《二十一岁》第三章9(3)
这些人中间,有几个是北京的。他们今年开了一个画廊。和几个英国人合作的。他们给我写信,让我参加明年的民间艺术家联盟,同时还有个展和拍卖等等活动。他们让我去北京。去多久没有说。可能就是明年吧。明年的年底会有一次大型的展出。
我觉得这刺激了我。你没有发现最近我的东西都是有主题有系列的吗?也许太功利了?但这是我有意识地创作。我在乎它们。
这次给你附的是一组新做的摄影。我在学电脑设计软件,它们对创作有帮助。我在摄影的基础上,加了油画。你如果来我们的小屋,会看到巨幅的照片,上面涂抹了油彩。效果真是奇妙。多亏了阿贵翻修了房屋,这房间现在足够宽敞了。可以放4米高的东西。
还有一组图片是我做的面具。和以前的不一样。以前是为卖的。现在是我自己设计的脸谱和造型。有一些是用木头雕的。这里原本就流传着一些南方的傩戏类型的面具,在民间活动中还可以见到的。我把它们改变了一下。成为我的面具。希望没有让你觉得害怕。因为它们的确非常恐怖。古老的面具有的是娱神的,有的是娱人的。我想我的,只是我的内心的反照。它们是惧神也惧人的。
好了。我的事情就说到这里吧。我要说你的不是了。
你妈妈跟我提起过那个韩国人。可是我在你的信里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存在。这只能说明他没有重要到那个程度。可是为什么说到结婚呢?你不是在玩儿吧?!
我知道你爱着一个人。我看得出来。可是他一定不是那个韩国人。
希望你好好的,别胡闹。我在看着你。”
这一次,我把大阳的来龙去脉都写给了她。这正是我需要她帮助下决定的时候。那天看到、听到的所有人,都似乎在暗示我,应该给大阳一个正确的结局。
我破例没有和Serein聊天,而是专心致志地写这个E-mail。
我强调了大阳的好,包括山顶的玻璃咖啡屋,阳台的烧烤。我强调他是一个重家庭观念的人,而且他不莽撞。我觉得安全。
作为比较,我需要写到Serein的存在。我只是说,我爱着一个人,没错。但是这个人似乎只能在遥远的地方,哪怕有一天我们到了一个城市,不再是一个人一座城,也未必会有结果,因为他不需要爱情、不需要婚姻。
写着写着,我发现我对大阳的了解,其实比对Serein更加实在、更加丰富。Serein多大?长相?工作?生活……天啊,我其实真的一无所知。我们只是在交换时间、交换彼此的灵感、交换想象,也许以后,还有绝望。我们在用交换弥补各自的空虚吗。我不知道。所以我没有写。
——Serein,你在吗?
那边,没有消息。他不在。他在哪里呢?我没有任何可能知道。
次日。晚。也许是正月初五吧。
——Serein,你来了?
那时我正在读小姨的回信。
“……大阳有一个很好的故事,只是,别人已经成就了他的现实,你只有接受。一旦接受,双方都没有激变的可能了。
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里,一定会爱上好几个人,这些人都是成就她的,就像台阶,她才能站在现在的高度。而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就是必须接受他的这些过去。他给的爱,看似完美执著,却是由别人酝酿制造的。你愿意做一个酿酒的,还是品酒的呢?
小云,关键是你还在爱着别人,无论那个人有多么飘渺,但是他存在,你必须解决对他的感情,否则你对大阳,绝对是伤害。你要尝试去爱,而不是被爱。这是生命的意义。至少,对于我,是这样。你问我,我就这么回答。也许你尝试一下,会发现他并非那么固执,他也需要爱。人人都愿意被爱。但愿你的爱可以酿造出一个属于你的男人。”
我反复读着这段。我看着Serein的灯,它亮起来了,只能说明他上网了。
——在干吗?
——没干吗。你看过民族面具吗?
——看过。怎么了?
——给你看一张图。
——好。
我随手把小姨附件里的一张“吞口”面具传送了过去。我心里还在想大阳的事情。心不在焉。只想以此拉住Serein,否则他会下线,我会更加茫然。
——太棒了!!
——是的。
——哪里来的?
——我的。
——你的?
——是的。
——这面具画得真棒!你从哪里弄来的?
——不告诉你。
我开了一个小玩笑。那是唯一一张不是实物摄影的面具图。那是小姨在电脑上画完草图,来征询我的感觉的。
——应该是在贵州吧。这样的面具是叫作“吞口”的。
——你居然真的知道?
——小看我了吧!
——那原是一种法器。简单说当然是为了避邪。口中含着利刃。面目狰狞。
——小Mili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
——给你一个惊喜。
——太棒了。我喜欢!
——你还知道关于面具的什么?
——知道得太多了!如果你也对面具感兴趣,我不得不认为有一种缘分存在。
——我不是最喜欢木雕的面具,而是纸胎的。是藏族的。看过一种九头女巫的面具,非常神奇。你说的缘分是什么意思?
《二十一岁》第三章9(4)
——我最爱的小Mili!我昨天正在想,给天使戴面具。
——果然是……凑巧。
我被这个凑巧吸引过去了。与其说是我和他之间“心有灵犀”,倒不如说我、小姨和他这样分处三地,彼此之间有着缘分。
——我可以留着这张图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愿意,我真是太高兴了。
——爱你。
——因为面具?
——因为灵犀相通。
《二十一岁》第三章10
小姨说过,爱和不爱都要有颗坚硬的心。没有什么中间状态。勉强的、自私的爱和被爱,都不是我满意的方式。这次,我下了决心。
我在春节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和大阳一起看了一场电影。出来后,去KFC吃汉堡包。
我看着这个宽厚朴实的男人,心里终于泛起了遗憾。
我说:“大阳,你不要怪我。我要说一句实话。你给我的,和我想要的,并不一样。”
他追问我想要什么,他说他都可以给我。
我说,“我想要‘成就’一个爱情,要我和他都相爱,有一样的分量、一样的浓度,一样的主动……”
他疑惑地看着我,手里拿着一根薯条。
“大阳,我……发现自己爱着别人。”
大阳沉默的时候,脸上还是有很多纹路,细细的,看似笑纹。
《二十一岁》第三章11
六月份的时候,Serein在酷暑之中,完成了几副作品。他说这是他最满意的。
——Mili,真希望你能看到。我的天使,戴着你的面具。
——我可以去看。我会去的。
——你要来北京吗?
——是的!我十月份的时候去。我已经和家里人说好了。他们终于同意了。
事实上,是因为小姨九月份将去北京。我缠着爸爸妈妈,说我和小姨怎么怎么投缘,说在上海待一辈子多么多么无趣,说我历来缺少磨炼,我要去北京。小姨还打来电话,让妈妈放心,她说她会照顾我的。我迫切地等待毕业典礼,迫切地等待小姨去北京安定下来。
——我等着你。
——*^_^*
我收拾了三个大箱子。装满了四季的衣物。休闲的、庄重的、职业的、牛仔的、活泼的,甚至还有紧身而性感的……我忙乱地收拾着,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出现在Serein面前,才是最合适的。整整四年,我能够娴熟展现的不同形象,都被我悄悄打包。而那些过客般的人,都被我彻底抛弃在这里。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