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六翼天使 > 第五章 二十五岁

第五章 二十五岁

红­色­,她们的脸是红­色­的感觉,又粗又黑的眼线,是对于“遥远”的一次克服,人们站在很远,就能看到她们的脸;而她们自己,隔着化妆,就能看到遥远的青春,那是红­色­的活力,是存在物,可以描摹。

那些老­妇­人都­精­神抖擞。在我看来,我比起她们来要虚弱得多。

提包非常轻,我提着它,看着她们,上了刚刚抵达的摆渡船。人们的行囊都不多,我甚至看到几个牌子,时髦的ELLE和CD,它们变成简单的符号,出现在黑­色­和棕­色­的女式背包上,唤出一种特别真实的气息。有了流行元素的加入,任何地方都会显得真实。哪怕那元素经过千万次转述早已面目全非。

这是一次上下摇动的催眠。我给自己一些暗示,看着一样的天、一样的水,想着第一次来岛上的自己。使用回忆,并且从记忆库里调出那个自己的言行、笑容。笑容很重要,它必须出现在和小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能惊讶,不管看到了什么;不能迟疑,也不能过头热情。

水银一般的海,吞吃了一切车辆的喧嚣,我不认为那是距离的关系,仅仅是,因为有海。

人们下船后呈三个方向走去。那分别是向山顶、向后山以及向堤岸市场的方向。这真的变成了一个有一定规模、规划不错的小区。除了城市里随处可见的车辆,别的一应俱全。我猜想这里肯定也有了娱乐场所,为了夜生活的。因为在摆渡口,我已经看到了一家茶舍上写着KTV、BAR的字样。无论如何,一块还没有点亮的霓虹灯已经能够给出足够的信息,哪怕在它的下面,正是老太太们粉墨登场的地点。

也就是说,现在住在这里,非但不太落后,而且很逍遥了。我这么想。也许这应该成为我和小姨交谈的引子。环境和人的状态,甚至未来的改变密切相关。

我下意识地往上走。石板铺的小路已经改成了水泥地,阶梯旁边还有供推车用的平滑斜坡。在那些斜坡旁边,出现了有颜­色­的屋顶,尖顶的、平平的,房屋不再只是一个栖息之地,同样也是显示财富和地位的重要标志。真是万分熟悉,这种表达方式。我有意识地去找那个院子,告诉我关于阿贵的重要­性­的那个人家,有一个大树,下面有竹椅和石头桌子。他们给我沏茶,并告诉我岛上说普通话的人不多。那家人的家已经模糊了,我停在山脚下,不敢确定那间老气横秋的房子是他们的,还是那间有二层楼房的是。有一些人正从我身边经过。她们说着南方味道浓郁的普通话,她们一起走向那间二层楼的房子,我怀疑那是她们租的房屋。我让她们走过我。她们没有回来头看我,像对待一个十字路口的陌生人。我有点儿失望。说不清为什么。

我转过身,往山下走。朝着大海走。那里水波粼粼,人头攒动。沿着堤坝,左边是卖蔬菜和鱼,只有一个摊位上有卖­肉­;右边是买生活小商品。鱼腥和清香交杂在空气的咸味中,收音机里的“心太软”和夸张的叫价一起合唱。拖把的样式都和北京随便哪个小商品集贸市场里的一样。我看到有卖花布的。这很好看。我走过去,看看那些大朵的花,花已经印到布上,等着悬挂、等着裁剪。花可以有任何颜­色­的背景。卖花布的是一个男人,他用普通话招呼我。他说,这布做睡衣最好看了,又舒服。有几块布,真的很好看。花朵的散落有点藕断丝连的味道,背景上的细枝,柔曼极了,欲说还休的样子。

逛街的习惯就是看够了,扭头就走。没有需要的时候,看什么都是看看而已。

我已经走了两个方向了。两个方向都没有觉得陌生。所有的人都没有排斥我。这开始有点让我不安。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还有第三个选择的。后山方向,那里以前是一条含蓄蜿蜒的海岸线,是一个小小的沙滩。小姨应该就是在那里看到大黑鸟的尸体。我也是在那里,成为小姨镜头里的虚影。那是一个安静得只有海水声的地方。我已经没有飘来飘去的头发需要用手指挑开。

《二十五岁》第五章9(2)

现在,我的视野无比开阔,无比清楚,再也没有什么挡在眼前。

现在,我走到海边。

《二十五岁》第五章10(1)

他就那么蹲在沙滩上,用短小的手指在掏贝壳。他光光的脑袋一定是刚刚剃­干­净的。没有青­色­的痕迹,毛绒绒的,光影里有着一层微弱的晕。他仰起头看看我。不认识。又低下去,接着掏。他已经掏出了一个深邃的小洞,向着海的方向。

他又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到另外一个小洞里看。那是距离他一米的地方。他穿着短小的裤衩,胖胖的小身体上,什么多余的都没有。不过当他跑起来的时候,手腕上有一道金光闪了一下,碰到了空气里的阳光。

他是一个自在的小男孩。还没有彻底学会走路的平衡。他在挖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是螃蟹或者小乌龟之类的东西。小男孩和小动物。这样的关系最好。加上宽阔的天和海,远处已成­阴­影的岛屿,让人安心地坐下来,成为观众,忘记身在其中的种种问题、种种责任。

他像一个柔软的软体动物,脚丫子陷在沙子里,留下了很多脚印,乱七八糟的,可爱极了。我终于把完全的心思放在他身上了。天­色­一点一点、非常缓慢地淡隐下来。他不慌不忙,天­色­不像脸­色­,需要去观察。

海边还有别人。一些年轻人漫无目的地坐在礁石上。原本我和他们是根本没有沟通的。我甚至不觉得他们存在。

有一个人走向我们这个方向。他走向孩子。可是他看着我。虽然他背对着阳光,可是他的眼神比他的脚步更加坚定。

孩子抬头看着他。他拉着孩子的手,另一只手又抱住孩子的腰。胖乎乎的手感吧,一定是的。孩子不是很漂亮的,但是美好,他的眼睛里,愉快的天真打动了我。孩子的手臂还在伸向沙子上的洞口,他开始叫。像一个小动物。

男人蹲下来,他肚子上的肌­肉­卷曲成了几道,厚厚的堆积在那里。结实的­肉­。

男人离我很近了。他拉了孩子的手,朝我走过来。非常慢,迟疑,似乎随时准备更换方向,或者越过我。

我也看着他。那个赤­祼­着上身、和儿子穿着相同条纹的大裤子的男人。

我不敢相信这是阿贵。阿贵是又黑又瘦的。但是那份迟疑的态度,很像他。

这个男人走到我前面大约一米处的时候。我们彼此确定了对方。我们都有点尴尬。但是那直视的眼神,足够让我起身,拿起提包。我说,你好吗。他说,小云?

这时,孩子成为我们的眼神共同逃避的方向。我弯下腰来,朝他笑。

“你们的孩子吗?”

“是啊。叫他成仔好了。”

“成仔?成仔。”我用手去摸他的光脑袋。

“晓桐她没有说你要来。所以我,有点不太敢认。”

“很多年了。都变了。你也是。怎么胖了?”

我们笑了笑。又是先看到他。他是我和晓桐之间的介绍人。他总是在。

我们要走到山顶才能到家。后山有小路。小路看上去还是那样,小草从缝隙里钻出来,几乎掩没了路。路是弯曲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必要变成笔直的形状。

我和阿贵随便地交谈着。我问成仔的情况,他很高兴。我说我在北京的情况,他也很高兴。我问晓桐的情况,他似乎也很高兴。

“成仔!叫小姨!”

我一愣。成仔朝上瞪着眼睛看着我。细细的小眼睛,很亮,好奇地看着我,就是不肯叫。

“成仔!听话!”

“阿贵。这不对。”我指出辈分的错误。我说:“成仔该叫我表姐。”

“表姐?!”阿贵的眼睛瞪成了双倍大。他恍然大悟地叫起来:“原来你不是她的妹妹!你……”

“晓桐是我的小姨。”

“啊?”

“对不起阿贵。上一次没有交代。可是小姨也没有说吧。我们觉得我们之间,根本不是两代人的感觉。”

“天啊。成仔,叫表姐!叫姐姐!”

成仔­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轻轻的,调皮的。也许他和我一样,认为姐姐必定是比小姨要亲切的。

我仔细地向阿贵说我们家的情况。阿贵听着,走着,紧紧拉着孩子的手。孩子走得很快,他早已熟悉这地形,他知道要回家,天­色­的暗,意味着饭菜的香。阿贵什么都没有问。他似乎对我们家的情况一无所知,但也不感兴趣。

“阿贵,你们为什么不去上海看看?”

“晓桐说过,她要带着成仔在这里一直住下去的。”

“只是回去看看而已。我妈妈、还有以前,我外婆都很想她。更何况,现在有成仔。”

“可能她知道……带我回去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吧。”

“怎么会呢?阿贵,你不是挺好的吗?现在我们是一家人。”

“不一样的!反正……就是不一样的。”

“这里变化那么大,以前像世外桃源,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城市。你看那些房子,我觉得和上海郊区的都差不多的。”

“不一样的。我去过一次上海。”

“啊?”

“那时晓桐刚刚回来。我去常熟办事,联络一个生意。那次晓桐,已经怀孕了,她说,路过上海的时候,可以去看看。我就去了。”

“去看什么?”

“她没有说。她只是说,你去看看也好。就是这样。”

“那你看了什么?”

“我受不了那里。车子太吵了!商店里人太多了。我一走进去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二十五岁》第五章10(2)

“……”

“我只待了一天就回来了。我惦记她的身子。”

“你们……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她回来之后。”

我想了一下,觉得这实在是句废话。

“成仔的生日是几月几号?我以后要给他买礼物。”

“不用了,你在那么远。”

“要的。”

“是秋天吧。”

“日子呢?”

“反正你不要买东西啦。”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成仔,把他背上的一排湿湿的沙子用手拍掉,沙子几乎­干­了,可是还黏在那里。

“那我问晓桐去。”我说。我已经看到了山顶的房子。房子果然是修过的,但是格局丝毫未变。还是那么里外两排平房。在房子中间的场地里,有一道木头桩子围成的小门。花园里种着些花草,大朵的美人蕉,红艳艳的,衬着白墙白得晃眼,黑瓦黑得湿润。

我们熟门熟路地走进去。阿贵喊着晓桐的名字。成仔脱开爸爸的手,小跑起来,他喊妈妈。妈妈从里面走出来,刚好撞倒了成仔,他身子一扭,一ρi股坐下来。可是没有哭,反而咯咯地笑起来。他还是叫妈妈,并且伸出手臂。

晓桐熟练地把他抱起来,小ρi股垫在她的臂弯里,成仔自在地扭转脑袋,他在看我和阿贵。

晓桐迟疑了一下。她的笑容很浅,而且没有准备。

我的也是。虽然预想过很多遍,只差对着镜子排练了。我们这次无法拥抱了。她的怀里,有一个胖墩墩的孩子。

可是我还是想拥抱她,这个头发挽在脑后,穿着家居的棉裙子,身材还是那么瘦的女人。她的脸老了。终于,岁月携带一切,刻划了她的容颜。我在想,所谓的老,是否就是表情的缺失。

我告诉她,我去海南开会,正好过来看看她们。因为临时决定,所以没有通知。不要紧吧,我说。

随时欢迎。她说。

她对着阿贵说,那就吃饭吧。在屋子里,还是在外面?

阿贵说在屋子里吧,外面有蚊子。

于是我们走进屋子。放好的饭菜上面,有粉红纱布的罩子,圆拱的形状下面,是几盆­干­­干­净净的小菜。还都扣上了碗。

“饭菜还热吗?”阿贵问。

“热的。我刚刚扣上。想你们还不回来,估计成仔又到山下去玩儿了。”

“这么小的孩子,你们就放他一人出去玩儿?”我问。

“他认得回家的路。”晓桐就这么回答我说。

阿贵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碗米饭和筷子。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的面前。

我们开始吃饭。晓桐基本上在喂成仔吃。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一个标准的妈妈。这让我不习惯。我突然觉得我是多余的人,在进入他们已经成型的生活。

这样的家庭饭桌上,所有的话都只能是拉家常的。比如——

“你结婚了没有啊?”

“没有呢。”

“我想也是,没那么快。那么男朋友呢?”

“也没有。”

“为什么还没有呢?一个人真的那么好吗?”

“习惯了。不觉得缺少什么。”

“北京现在应该很热吧。”

“是。又­干­又热。”

成仔把一口饭含在嘴里不肯咽下去,她在哄他。阿贵扒了几口饭,要把孩子抢过去。

他说:“给我喂吧,你们好好说话。”

“你吃你的吧。我来就行。”小姨说。阿贵伸出手去逗孩子。可是孩子只是朝他笑,并不动弹身子。当然,嘴里的那口饭也还是含着,他只是装模作样地在转动嘴巴。这孩子其实是很调皮的。

“孩子那么大了,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倒是觉得他还小呢,还不能够让我骄傲地带出去,说这是我儿子。你看他,经常是脏兮兮的,玩儿得特别野,像条小野狗。”说着这话,她做了一个鬼脸,用脸去碰孩子的脸。孩子咯咯笑起来,那口饭终于还是掉了出来。桌子上放好了预备用的餐巾纸和毛巾。晓桐在五秒钟之内就处理­干­净。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饭菜很好吃。不像以前阿贵做的那么咸。

一顿饭吃了很久。我们都在等成仔。小姨几乎没有怎么吃。饭菜都凉了。

阿贵收拾桌子,小姨带着孩子进了里屋。我也跟她进去。

我们坐在那张大床上。我看到两只盖着竹席的枕头并排放着。

这一坐,就坐了三个钟头。她吩咐阿贵继续烧水,然后给孩子洗澡。然后再哄他睡觉。孩子就躺在大床的中央。正中央。

我和小姨就那么看着他,迅速睡着。发出婴儿才有的微弱鼾声。

我们都小声地说话。直至阿贵进来,小姨说,我们去那边吧。

“那边”就是小姨原来的屋子,那里的单人床依然如故。我抬头看天空,一样的繁星密布。我问她,还点蜡烛吗?她说不了。

《二十五岁》第五章11(1)

“为什么和阿贵结婚了?”

我们的面前放着一套茶具。小姨拿了一只洗茶笔,正在一遍一遍蘸着茶水往茶壶身上涂抹。她说这是养壶。阿贵喜欢养得又光又亮的茶壶。

“你不是劝过我对他好一点吗?现在我可以说,他是值得的。他对我很好。”

“孩子……跟你挺像的。”

“真的吗?”小姨大胆地看着我。她知道这是谎言。孩子像谁,我们都清楚。

“其实我来……就是想看看你。妈妈告诉我你结婚了。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会有孩子。”

“一个家,当然会有孩子。”

“告诉我成仔的生日吧。他是我的小表弟。我给他买礼物。”

“秋天。”

“阿贵也这么说。”

“当然。他是他爸爸。”她加重了语气,在“爸爸”上。

“那我就每年秋天给他带礼物。”

“你呢。后来和斯璇说了吗?”

“说什么?……后来,他只是告诉我你走了。他把那封信看完了,就烧了。我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我怪他没有找你。”

“那你们呢?”

“我们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人住,搬了家。跳了两次槽。就这样。”

“自己开心就好。”

“那个……怪我不好。”

“你没错。我和阿贵结婚是我的福气。也是你一手促成的。”她笑着说。脸上挂着笑,声音却很平。她还是坐在那个摇椅上。屋子里很­干­净。没有太多东西。

“我想问你一个事情。你要是真的不生我的气,你就告诉我,好吗?”我听着摇椅咯吱咯吱的响,真希望它能压住我的声音。它非常平稳,像机械的。

“说吧。”

“那天你说你要和我商量一些事情。但是后来你看到记录就走了。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想不起来了。”她两手一摊。回答得太快了,我的晓桐啊,这明摆着是撒谎。可是撒谎的又何止她一个人?

“想想吧。是不是和斯璇有关?”

“他已经不存在了。小云。我的第一个男人让我后来的八年都忘不了,都在疗伤,不惜一切代价去逃避现实。所以我的第二个男人绝对不该是另一个翻版。我决定走,那么就走了。不留恋什么,那才是最好的方式。”

“你不会现在根本不想他吧。我是不相信的。”

“这不是你相信不相信的。傻瓜。他就是一个过客。他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过客。”

“可是一开始你们的感觉不是这样的。”

“后来就是了。他太年轻。以后的变化太多。而我不想陪他永远在尝试、抛弃和变化中过下去。”

“真的忘了?”

“忘了。你要是不来,我简直觉得以前在北京的生活就是一场电影,拍过、放过、看过。现在已经不会再去看了。有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把他和第一个男人比较。真的,很多相通点。我觉得自己在重蹈覆辙。你这么想,小云——你和他成为志同道合、同甘共苦的人,他就不再是爱人了。他需要另一种纯洁的爱情,仅仅是灵­性­间的吸引,而不是事事相帮的助手。有一种男人,他们不需要一个能­干­的爱人,女人越想证明她的不可或缺,越是会失去他完整的感情。而斯璇就是这样的男人。我爱上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只能是一段激|情。”

我在心中长叹一声。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对我说真话了。面对同一个男人,即使是我和她,也不会坦诚。这让人觉得遗憾。可见往昔的那种亲密,无非都是“事不关己”的冷静交往。她有比我更多的顾虑,已经成为习惯,对那个话题封锁自己的态度。至于她对斯璇的评价,难道,我真的需要她来告诉我吗?

“那你还画吗?”

“基本上,不画了。”

“光拍照了?”

“拍照还是拍的。但是很单纯,给儿子拍点生活照,天气好的时候出去拍点风景。”

“不创作了吗?”

“好久不想这些事情了。也有人来找过我。可是我想,得等孩子大一点儿。现在他就是我的全部。”

“怎么找你?你消失得这么彻底。”

“还是老办法。上网可以看到所有我需要见到的人。”

“晓桐,你现在说话,真是非常严谨。”

“什么?”

“可以看到所有——我需要见到——的人。一个定语就把我这个情敌排除在外了。”

我们终于笑起来。她也似乎没有想到被我抠了字眼。

“我只是想自己该换种方式生活了。然后呢,也似乎没有勇气找你。”

“为什么?这和勇气有什么关系?”

“没有勇气看到你,看到你那么——执著的保存一份感情。你一直都是一个闷罐子里的感情动物。可是我又不能鼓舞你去做什么。因为我终于知道了问题的症结,在于斯璇,而不是别的人。”

“你还是在乎他的,是吗?”

“在乎……他曾经陪我度过的时间。不在乎他的别的一切。与我无关。可以放手。”

我起身在这个房间里走,走几步,低头看看靠在墙上的一些图片。的确很少有油画了。有照片,大量的照片。那是一个黑白­色­调的房间,现在,亮着一种低沉的黄|­色­灯泡,可以调节光度的那种。我站在落地灯前面,调着玩儿。暗下来,又亮起来,再突然暗下来,再慢慢亮起来。我觉得这是无谓的。什么都是无谓的。我来探访往事,可是往事已经没有意义了。

《二十五岁》第五章11(2)

小姨看上去很累。她整个儿人看上去都非常虚弱。我记得她一直都很瘦,但很有­精­力。现在不同。当她躺在摇椅里闭上眼睛,让我想到了外婆。那放松的身体,像一件薄薄的衣服,仅仅摊在椅子里。我最后一次把灯调亮,她还是闭着眼睛。我突然想到,她可能已经睡着了。这时已经十二点了。我蹲下去看着她的眼睛。眼睛的下面,有一层积云似的黑晕。

第二天,我和成仔出去玩儿。我拉着他的手,非常喜欢他。他说要去山下。我要抱着他走,可是他不要。他要自己走。

一个孩子而已,看不出任何征兆,暗示他以后的嗓音,他的身材,或者脾气。我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像拉着一条可爱的宠物小狗。

中午的时候,我又捧了一大堆石头回去。都非常好看。我兴奋起来。拉着小姨来看。我说,这可以是很多素材啊,你都留着吧。她摇摇头,说只有自己遇到的石头才能留下来。那也是缘分。

“你什么时候相信缘分了?”

“一直都信。”

整个下午,天­阴­沉下来,开始刮风。而那些风没有影响我们三个人躺在大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三天的早上,我们仔细地听广播。因为当我说,我当天就离岛回北京。阿贵阻止了我,他说,据说今天下午会有台风登陆。

阿贵安慰我说,没有关系。这台风是从广东那边过来的。不会很厉害。

可是风却不是这么说的。整个儿岛上的大树都在替风说话。风吹在它们的顶上,它们的头发乱了,所有的叶子和叶子之间都鼓满了风,树变成了帆布一样的东西,鼓起来。

小姨也有点紧张。我们开着电视机,一边说着闲话,吃着鱼­干­,一边等着省电视台随时发布的台风警报。

一切来得都太突然了。

那天我必定是走不了了。

第四天的早上。我有点儿着急了。因为我必须回北京。我的摄影师一定已经到了。他不能替我撒谎。

可是雨已经洒下来了。重重的一粒一粒,啪啪作响。

听起来,一切都很糟糕。

下午的时候,我们都守在大床上。外面已经狂风卷着枝叶,大雨肆意滂沱。这一切就像灾难片的开头,不需要多加描述。

小姨搂着成仔。她对我说,这样的事情,很普通,每年的夏天都会碰上那么一两天。

阿贵穿着雨衣,跑出去几次。我问他,外面怎么样?他眉头紧紧皱着,还说没事儿。

我们的晚饭吃得非常简单。原因也很简单。我们都听到有一种恐怖的声音。

阿贵正式向我们宣称:“那边房子后面的大树好像有点裂了。”

是的。打过几个惊天动地的响雷!

我们的脸­色­都不好看。

有些村民冒雨跑上来问阿贵一些事情。阿贵大声地对他们说,要谁谁谁都上来。

小姨意识到了要发生的事情。她冲到那边的房间里,抱了一些东西出来。然后把那个木箱子交给我,自己抱起成仔。阿贵给我们雨衣,他说,你们先下去。

小姨用雨衣裹住成仔。

那根本不可能用雨伞。只能接受浑身湿透的事实。

我们在下面一家的房子里躲避。

阿贵把我们安顿好,立刻叫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冲回了山顶。

小姨对他喊着:“小心点!”

阿贵回过头来叫她进屋来,他还说:“我帮你把那些东西拿出来!”

小姨跟着他跑,她说:“你们都给我回来吧。那树要倒了。”

阿贵说:“可是里面都是你的画画啊!”

“不要了,这个时候要命啊。”

“你给我回去吧。没事儿的。”

小姨还是不肯。

我也冲进风雨里,我拉着小姨回来。阿贵把她推给我,说:“你看着她!”

最后他说:“很快的,带着你儿子等我。”

这句话一说,小姨安静下来。她无助地看着我。她的脸上流淌着雨水,风把我们刮得东倒西歪。她回到房间里,抱着成仔。

阿贵说的:你的儿子!!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假装没有注意到这种说法,强忍着不要把成仔和斯璇的眉眼叠成一张画面,我努力地去演出名叫“无知”的安定表情。

……上面一阵巨响。

阿贵回来的时候,风雨小了一点儿。他气喘吁吁,浑身都是泥浆。他说,大树倒了。

第五天,我还逗留在岛上。手机信号很含糊。我下山找了IC电话亭打了一个长途。主编对我的放肆非常生气。他在电话里咆哮,我简直无法容忍。

小姨“那边的房子”从中间被大树压垮了。那个造型,让我想到小姨曾经拍过的“石头心”。中间陷落,两头高翘。这就是她的房子的模样。

我一整天都没有怎么说话。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扫帚星。这么多年,年年台风,唯独我来,树也倒了,房子也坍了。

一切善后工作还不能完全开始。风虽然停止了,它过去了。可是雨却一直在下。

……

G岛最后留给我的印象是一片雨水中的慌乱。而没有慌乱的地方,则是无人的寂静。

我是第六天中午才离开G岛的。小姨累得不行,她要送我。我拒绝了。

《二十五岁》第五章11(3)

她给了我一个小盒子。说留了将近八年,本来都差点儿忘了。这次是从房间里抢救出来的,完好无损的放在那个小木盒子里的。

“带走吧。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那我回去再看。”

“对。回去看看。”

“晓桐,有空,还是联系我。我会给你写E-mail的。如果可以打电话,最好。”

她点点头。那微笑,是憔悴的。我抱住她,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归途中。

在一个小小的飞机场等候航班。所有航班都才恢复正常运行。飞北京的,延迟大约1小时。

我坐在空荡荡的候机室里,把包里的小盒子拿出来。可以放在手掌心的。非常小的盒子。

盒子是用一层白­色­的纸包着的。很厚实的白纸。

盒子原来也是纸张做的。

盒子里面,是那颗被小姨钻碎的石头。心的形状还在。那三瓣碎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小姨黏合了起来。伤疤一样的纹路。她说,本来都差点儿忘了。我却怀疑她本来就在等我过去拿它回来。缘分,哪怕和一块石头也有的缘分——等不到第二次,至少可以修复第一次。

《二十五岁》第五章12

我想学会梦游,在梦游的时候做一些平日里不敢做的事情。比如,也为斯璇生一个儿子,还可以有一个足够好的男人接受我的一切。我每天晚上睡着或者睡不着的时候就这样梦想,假如有一天我也自说自话、不声不响地有了一个孩子,我会不会就此结束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但我的身边没有那样一个男人。我是没有退路的。

日子越来越恍惚了。我们究竟是情人,还是爱人,这很难说。我做过无数次的选题,讨论一个女人和身边男人的关系,无数的作者给我无数­精­辟的语言。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不能像分析一个化学式一样对待自己的生活。无数的执迷不悟、明知故犯,只有在聪明人身上才会出现。

我在北京的日子开始像失眠的感觉。总是恍惚。有时会头疼。似乎岛屿上的那场风暴从我身体的每一个缝隙、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进来。暴力的渗透。它们在我的身体、我的头脑以及附带的情绪感触之中无休止地旋转,累了,它就自己歇息,狂了,它就想冲破我的人。最初我以为是感冒。一个非常不诗意的想法。我一定是被风雨吹得感冒了。我借此为理由,拒绝和任何人聚会。我只参加简单的会议,单纯的公事会面。我甚至拒绝了私生活。

一个孩子,以及一场风暴,令我回来后的生活变得毫无理由、毫无兴致。

斯璇很多次想来,或者叫我过去。我说我病了。吃药了吗?没有。没有原因不能瞎吃药。他问我海南好玩吗?我说太好玩了,后来还遇到台风呢,真过瘾,那才是真正的台风。我说,嘿,你还没见过台风吧。他说要不你陪我去上海等台风吧。

他特别想出去。他完成了一本公司册子的设计和制作。于是他想花掉大部分的钱。我怀疑他在网上已经纠集了一些同伙,也许只是一个女孩。他不断地对我说,你要是不那么忙就好了。我真想去西藏。

“西藏吗?那现在的季节并不是最好的。”

“可是我想走。离开。”

“西藏现在太热了,等你回来的时候又偏冷了。”

“你们杂志的人说的吧。”

“很多人都这么说。”

“你要不要一起去?”

“你知道我是没有可能的。改版还没完。每个月只有三四天可以真正休息。脑子是不能离开这里的。”

“你为什么要为工作这么累?”

“它已经是我的全部了。”

“那我一个人走了。”

“什么时候?”

“约好了。就是下一个礼拜。先是飞机一段路,再是公路进藏。”

“约好了。那我等你回来就是了。”

“那我走之前,你还是打算继续在家养病吗?”

“为什么你要那么着急走呢?我刚刚回来。特别累。”

“不能错过。季节、时间、机会,这都不能错过。我这个夏天不去,以后很难说再有机会了。”

“那你一路小心。”

我们在电话里默不作声,有点猜测和期待的味道。

“那我等你电话。”他说。

“好。我等你回来。”我说。

我们挂了电话。我知道我拒绝见他了。我盯着床前的画看。天使白­色­的羽翼完全都是虚构的,那只是我们的想象。我看着看着,觉得这个天使不过是一个没有脸、没有表情、也没有意向的一个身体。没有任何指示,说明那是有感情的景象。看画也好,看字也好,统统都是情绪的镜子,投­射­,得到反馈,以为那就是共鸣。

从我决定上岛开始,我和斯璇不动脑子的交往,便已告终结。我害怕在他的脸上,会不自觉地找寻孩子的细节。

后来有了一个巧合。我给小姨发E-mail那天,收到了斯璇从拉萨寄过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什么都没有写,甚至什么画面都没有。我正反翻看着,除了必须要写的,以及两三个邮戳,什么都没有。

电脑的屏幕上是“已发送邮件”的栏目。写给小姨的信很简单。

“亲爱的晓桐。你们的屋子修补好了吗?我不应该去岛上的。我错了。”

信这样发送出去。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邮箱无法抵达。满了?一定是满了。垃圾太多。网络已经满是垃圾。QQ每天每夜都有人四处寻找伙伴聊天、然后进一步发展。

就这样,到了七月底的那天。我收到两封信。一个是退回来的,一个是无声无息的。

空白的明信片显得非常有意思。我可以认为那是无尽的表达,尽在不言中。也可以想,那是一次不错的敷衍,用一片空白,维持一场暧昧。

《二十五岁》第五章13(1)

斯璇回来的时候,志满意得的样子。又黑又­干­,嘴­唇­上的纹路都深了几道。

我们在手机里互相问候。他的手机终于又可以打通了。整整两个月,他把它留在北京的家里。

“你在­干­吗?”

“在写信。”

“上网?”

“不是。在纸上写信。为了好好写信,我特地去买了张桌子。”

“终于对网络厌恶了吗?”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坐在另一个电脑前面的。”

“没有电脑的人真另类。”

“你为什么不问我给谁写信?”

“你为什么不问我跟谁去西藏?”

“这不一样。”

“一样的,栗云。”

“听上去你真高兴。”

“非常高兴。”

我们约了时间吃饭,然后收线。他说必须要去好好泡一个桑拿。

我给小姨写的信就这么中断了。花了好久,听音乐,泡了苦丁茶,才接着写下去。苦丁茶的叶子薄薄脆脆的,看着它们在水里放松柔软下来,喝一口,却是让自己浑身紧张。我把空调开得很大。纸张压在钢笔之下,在风口之下,不断地被吹起。

怎么办。他们总是一起出现。我问我自己。就像在那个餐桌上,我是多余的,我是孤独的。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一起出现,而我想去攀附任何一边,都已经不可能了。

我把那封信揉乱了。又摊平,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是在写无谓的生活。那对她没有意义。而除了生活本身,我们能不断写下去的,还有什么呢?

终于,把它彻底撕成碎片。我决定不再给小姨写信了。也绝对不对斯璇提及这事儿。就让她带着孩子,和阿贵平静地生活下去吧。

夏天还很长。我们决定去吃火锅。鱼头火锅。他点了羊­肉­和鱼­肉­。那一大只鱼头带着血进了白汤锅底。斯璇说他浑身燥热,不能再吃辣的了。

鱼头才刚刚熟。他的电话就响了。他嗯嗯了几声,说你们来吧,我和栗云在一起呢,没关系。

我问是谁?

他说,“是甄弓。”

“哦?就是那个小美女的哥哥?”

“是。他们一起来,开车过来,很快的。”

我们又叫了几瓶酒。等着他们来。

我还没有见过甄弓呢。只是甄蔷已经开始兼职上班了,每个星期来三天。在我们隔壁的办公室。我们看到了,都只是点个头打打招呼,从来没有说过别的事情。我最近的状态不怎么好,每个星期虽然天天上班,但是基本上都很晚去,没有什么事情我就索­性­不去。我觉得我们的忙碌主要来自效率低下,而非真的那么忙。很多人都是新手,返工的活儿很多。而我已经腻味了。

甄蔷是属于给全公司职员养眼的小女孩。当然,她做的设计也不错,至少她的返工次数是很少的。我告诉斯璇,我们的美编一般找甄蔷,无非是两个事情,一是改稿,真是手把手地教,改一个字体就可以磨蹭一个钟头。二就是审稿不通过,去和她商榷去,一个­色­块改来改去,还是用了原来的。

“她呀,人小鬼大。这种场面只会让她觉得好玩,从来就是她玩儿别人。”

这话真有点难听。我看着门口,甄蔷穿着紧身的牛仔跟着一个人进来了。我也就没有深究斯璇的说法。他们坐下来,甄蔷坐在我的旁边,和她哥哥正对面。

甄弓也漂亮。这家人真是有福,一双兄妹都­精­致无比。甄弓有一个豪气的名字,但人却长得秀气极了。不禁多看两眼。这样的男孩子,给我的感觉是需要多看的,但也仅仅是好看而已。

两个男人见面,非常热络。也是几个月没有见。甄弓把我想问的事情都问了。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听他们的谈话。甄弓说,“他们说在那里玩儿经常可以遇到陌生的旅伴,男男女女特别开心,有一个哥们每年去一次,专挑旅游旺季。风景早就习惯了,只是喜欢和外国女孩子结伴而游,今儿蹭日本女孩的帐篷,明儿就去了马来西亚小姐那边。哎,你是不是也蹭了不少了?”

斯璇在众人面前不是很张扬的。他也嘿嘿地笑,说:“你那个哥们真会玩儿啊,下次和他一起去。”

“什么下次呀,你这次就荒废啦?”

“我单纯极了。就是看看风景,在一些没有人的地方,待着就不想走。”斯璇用筷子夹了­肉­吃,咀嚼的时候,筷子在手里摇来摇去,他把筷子支棱成一个角度,“比如这是那个路口,有一个岔路口。我是从一片荒野那里走过去的,很远就看到一辆车。车子在我身边停停走走,我也不理他。我想我今天就是无目的地走。走累了,歇会儿,然后往回走,我们的帐篷还在原地。可是那个车子就是不走,终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一个胡子拉茬的大汉,特别壮,他冲我喊,嘿,你倒是上车啊!我朝他摆摆手。他接着说,不是帮你,算你帮我还不行吗?我就看着他,那是一辆货车,完全都是烟尘,都看不到原来的颜­色­了。他说,好不容易看到一人,上来我们说说话吧。”我们都笑起来。

“你就上去呗。大不了让他掉个头送你回去啊。”这是甄蔷说的。

“瞧我妹妹都不怕,你装什么酷啊。”

“我真的不想说话!”斯璇看着甄蔷说,“你天天都在这个城市里,说话,你就习惯了。我们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独处、想寂寞、想彻底安静的那种欲望有多强。当时我在荒野上走了一个上午,我真是希望世界把我丢在那里,然后世界就忘了。”

《二十五岁》第五章13(2)

我们都不怎么说话了,到后来,就只有斯璇在那里说。很缓慢,有时很突然地想起什么,另外开头说,也没有人去补全上一个话题。我从来没有听过他那样滔滔不绝。在所谓的“不绝”之中,美满的回想姿态也让我觉得无话可说。他说到那些沿着大河膜拜的人们,那些帐篷里的人们,那些小商贩和小饭店,那些红­色­的草丛,平静的湖水。可是他也说,除了纯粹自然的景物,对于那个社会、那个生活,他抱着远观的态度,无论如何也不能使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份子。

“生活真的是,有惯­性­的。非强制力,是改变不了的。”

“想过北京吗?想过朋友吗?”我问。

“想过爸爸妈妈和小时候的事情。以前一直以为自己都差不多忘了,但是有一天晚上,看着漫天的星星,远处天边的星星几乎都要掉到地面上了……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孩子。”

我们大家愣愣地看着汤锅里泛起来的油沫,火已经关了,油脂已经冷固成为一张薄薄的膜。斯璇在说那里的食物,我觉得自己走神了。

甄弓结账,说接着去哪儿?

“我要去看那个歌手。”甄蔷挽起哥哥的胳臂在撒娇。

“又去那个酒吧?不烦啊。”

说是这么说,但是我们还是上了他的车,去了三里屯的一个小酒吧。甄蔷一路上就在说那个歌手多么­棒­,声音­棒­、长得好、唱得好、琴弹得没话说……

我和斯璇坐在后排。他一直在看着窗外。我伸手,去握他的。

他没有转过头来,但是左手用力地裹着我的右手。他的手很热。我真是舍不得放开。在别人面前,我们似乎没有这样过。我想,下车我们就要放手了,所以喜欢每一个红灯,喜欢堵车,让酒吧或者别的目的地越来越遥远吧。

他说出来的西藏是属于他的回忆。没有很多人回来引以为豪的小故事。听他说,往往是沉闷的,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走啊走,停下来,看啊看……我喜欢这种表述。这太符合最初,我心中的Serein。那就是一个整天在独自的喃喃自语中希望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世界、也希望别人最好忘记他。

而更让我高兴的是,下车之后,我们等甄弓停车。我们还是在牵手。

我觉得温暖。在两个人的所有行为里,我最喜欢的是拥抱,最留恋的是牵手,最恍惚的是Zuo爱。那个时刻,当那对兄妹俩走过来,我们的手在一个拥抱里,我下意识地看了眼天空,深呼吸。

酒吧里的那个男歌手还在调音,有一个乐队,但是只有他在认真的调那把木吉他。

我看到那个歌手的手,修长白皙,真是漂亮极了。他不是中国人,从脸面上看不出是哪里的人。他把头发扎在后面,梳得很整齐,发际线很清晰。在灯光下的酒吧凳上一坐,一条腿撑在地上,手指一拨,琴声妥帖极了。

我们正对着歌手坐在一张小桌子旁,甄蔷对他哥哥说,今天无论如何要问他要电话,她说,我做梦都会梦到他。我们都笑。等他开始唱歌了,酒吧里挺安静的,我没有想到他会唱Sting的歌。“一个英国人在纽约”。那异国冷清的味道,在那个Sting出演的MTV里,是黑白的雨水,一个英国人穿着黑­色­的风衣,撑把伞走在纽约的街头。

多少人都是这样,背井离乡,寻找什么,而总是有张失落的脸。

我们还是接着要了啤酒。位子很拥挤的,大家都靠得挺近。当有人从隔壁桌子站起身要挤出去的时候,斯璇用手护着,他叫我坐近一点。在一首比较陌生的歌曲声里,我听到斯璇说,有一天晚上我做梦,在一条河的边上,一个人的帐篷,我梦到你了。我说,我在­干­吗?他摇摇头,似乎做了很多事情,我着急了,可是醒过来,就全部忘记了。

歌手的手指是他演出的灵魂。和别的歌手不一样,他什么都不错,所以需要一个更诱人的点,吸引更多的注意力。我看着甄蔷发亮的眼睛,如果我是她,可能正在梦想这样的手指和自己的关系最好会是怎样的。

酒­精­发挥了作用。歌手中场休息的时候,甄蔷果然跟着走,她和他到调音台那里说话去了。甄弓抽着烟,看着我们。斯璇在我的耳旁说话,问我等会儿走不走?想不想回家。我有点微醉,我只是笑。

甄蔷兴高采烈地回来,手里果然拿了一张小纸条。我惊讶地看着她,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还以为她是无比羞涩的那种女孩子。她高兴地向她哥哥炫耀这张纸条。并且声称今天晚上要痛痛快快地去玩儿。她问我们,一起去跳舞吧,好不好?

好不好?两个男人都看着我。取决于我吗?

我点头,不能让这么一个小女孩扫兴。我说我好久好久没有跳舞了。甄蔷开心死了,马上拿包要走。

斯璇不想去。我知道。可是我也和甄蔷一样,被一点满足弄得开心得不得了。

这次没有开车。三里屯的路堵塞得厉害,我们散步过去,甄蔷要去88号,那么就88号。有一个小而总是拥挤不堪的舞池。小是针对上海舞厅的印象说的。而拥挤则是共­性­,一个舞厅不拥挤,似乎就没有理由让我们进去投入自己剩余的­精­力和兴奋。

这久违的气氛,乃至气味,把我的往事勾起来。放纵一下——只有这么一个想法。如果当年是为了好奇,想知道世界究竟怎样,那么现在就是为了遗忘,想世界就是那样了,自己真是要负责让自己开心才对。

《二十五岁》第五章13(3)

我和甄蔷在舞池里跳舞。她又笑又叫。像Сhā了电的芭比娃娃。我的身体也逐渐找到了感觉。我想,跳舞真的和Zuo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我知道斯璇和甄弓就在二楼的栏杆那里,拿着啤酒看着舞池。

就在我满身大汗的时候,身体已经完全放松在节奏里了,我睁开眼睛,看到身边,隔了两三个人,有一个面孔也在看着我。

我们两个尖叫起来,像大学时代一样。那是范笑阳!

我们穿过那几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凑在她耳边说,你怎么在北京?她说,我只是过来玩儿几天,过了周末就回深圳的。我们搂在一起跳,没动几下就开心地大笑起来。她指着吧台说,我们过去喝点东西吧。

范笑阳毕业之后没有工作,签证也没有成功。她辗转于广州、海南、深圳、北京,我问她现在做什么?她耸耸肩膀,说她在一个外国人的企业,驻华办事处之类的。她只是说,每当她觉得闷了,就可以到北京过一个周末,这样真是太幸福了。我说为什么不去上海呢。她摇摇头,说上海已经是彻底只有回忆没有将来的地方。她说她已经不再浓妆艳抹、不再轻易谈情说爱,她只想像只单行道上的跳蚤从南方跳到北方再从北方跳到西方……

那里面太吵了。我们又出去抽了一根烟。她在路灯下打量我,从上到下。她露出很满意的样子,说:“以前我就知道,你也不会心甘情愿守一份安定的日子。”我一笑置之。这时,窜出来一个中国男人,油头粉面,穿着紧身的绿­色­衬衫,他说,Hi,fanny!笑阳的脸立刻夸张地变形,她和他吻着面颊,她说,亲爱的你好吗?男人问她,你是在北京还是来北京?笑阳说,我是回北京。两个人亲昵地说话,我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去找朋友了,等下次再见吧。她在我耳边说,祝你越来越开心!幸福不重要,要开心,记住吗?我们拥抱告别。

我到楼上去找他们。可是没有找到。

又在栏杆那里往下看,结果看到斯璇和甄蔷在跳舞。他们贴得很近,晃着身体。我看着他们,直到甄蔷看到我,用力地朝我挥手让我下去。我没有下去。于是斯璇上来了。他把我带到一个位置上,他们刚才在这个位置上喝酒抽烟,烟头塞满了烟缸。有人坐在位置上,我们也没有让他们让出来。那是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几乎没有灯光。看过去,舞池里五彩迷雾。我背靠着他的胸,他从后面抱着我。吻我的耳朵。我转过身去,我们就在那里接吻,迷乱得要死。他把我整个儿的包围在他的怀抱里。

我们没有和他们兄妹两个告别,挤出人群,上了出租车,回到了我的家。

《二十五岁》第五章14(1)

那天以后,我和斯璇,被更多的人认为是男女朋友。别人在我面前提到他,那种口吻,似乎他们为我们做了主,定了终生。当然我们也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新闻,不用严肃对待。

自此之后,也不太听说关于他的各种秘闻了。

在这些日子里,我们像一对孤苦伶仃的兄妹关注彼此的生活,像真正的恋人倾诉并全部接受,也像老夫妻一样默默地在一个房间里。

那天,我在家翻找照片,他来了,比约好的提前了将近两个小时。我不知道他要来,否则不会将照片摊在床上,很多照片。因为给另外一个杂志写了一篇文章,对方要我选一张显得“时尚”的照片配文。时间来不及,我只有当晚找出一张,第二天一大早叫快递送过去。

他进来的时候,自己开的门锁。而我反应过来,赶紧收拾。因为那里,包括我十八岁在G岛的照片。他见过的。Mili给Serein的。照片都放在一个香喷喷的盒子里,原来是放巧克力的。我已经很难得再去看十八岁的照片了。但是一眼看到,便不舍得不看。一看就是一个多钟头。

他看到我手忙脚乱地在收拾,硬是要抢着看。我一开始还用玩笑搪塞着,赶紧把它们都装回去。可是他还坚持要看全部的照片,他说要看看以前的我。我大声地阻止了他。把他手中的一张五年前在上海的照片抢过来。

看来人人都有秘密。他说。

我把盒子放回柜子。我说,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很丑。

他说,过来。

我走到床边,靠着他坐下来。我说对不起。

那天的见面就是这么开始的。也许是我们最糟糕的一次。

我放松下来。想这是一个好机会。我就问他。

“你说,怎么样的事情才算是秘密?”

“真正的秘密,我想……都是往事。”

“你有什么秘密?”

“我没有。”

“如果别人有了你的秘密,可是你还不知道呢?”

“听不懂。”

“比如说,假如我告诉你,我有过一个孩子,和别人的。你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们的生活里,这个孩子是不存在的。”

“可是,反过来,假如你有一个孩子,我却觉得他是存在的。再遥远,再陌生,我也不能忘记他。”

“为什么呢?那都是以前的事情。我们也可能变成若­干­年后别人所认为的秘密。”

“私人生活。”

他看着我,问我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因为你要抢我以前的照片看。”

我调整好了自己。我找到新的话题。必须扯开。

当时我有一种冲动,我想也许自己应该很坦然地让他看所有的照片,并且观察他看到那张海边照片时的反应,也许那样反而是一个惊喜。我会和盘托出这么几年来我和他的若即若离。当然,我不会提到小姨。也许那样的处理真的是最好的呢?

可是人的条件反­射­,就是那么快。时光不能倒流,决定不能重做一次。

我是后悔的。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当时我就想,可能以后再也没有了。

他告诉我说,最近的一个画展,他要参加,只展出两幅画。都是天使系列的。是他这一年半中最成熟的两个作品。

一张是守护天使。画面纯白宁静。他第一次肢解了一个天使。让它为了守护着的灵魂放弃自己的翅膀。于是那形成一个很煽情的画面。

另一张却彻底换成另一种风格。狂乱而痛苦。每一张脸都是扭曲的。名为《七号角之五》。典故出自《启示录》:“第五位天使吹号,我就看见一个星从天落到地上。有无底坑的钥匙赐给他。他开了无底坑,便有烟从坑里往上冒,好像大火炉的烟。日头和天空,都因这烟昏暗了。有蝗虫从烟中出来飞到地上。有能力赐给他们,好像地上蝎子的能力一样。并且吩咐他们说,不可伤害地上的草,和各样青物,并一切树木,惟独要伤害额上没有神印记的人。但不许蝗虫害死他们,只叫他们受痛苦五个月。这痛苦就像蝎子螫人的痛苦一样。在那些日子,人要求死,决不得死。愿意死,死却远避他们。蝗虫的形状,好像预备出战的马一样,头上戴的好像金冠冕,脸面好像男人的脸面。头发像女人的头发,牙齿像狮子的牙齿。胸前有甲,好像铁甲。他们翅膀的声音,好像许多车马奔跑上阵的声音。有尾巴像蝎子。尾巴上的毒钩能伤人五个月。有无底坑的使者作他们的王。按着希伯来话,名叫亚巴顿,希利尼话,名叫亚玻伦。”而斯璇画的就是那地面裂开的无底坑、烟雾中的蝗虫。没有人形,但是无数张脸在烟雾中层层叠叠,用一种痛苦去叠合另一种。

我不安。每次他画这样的邪恶、痛苦的场面我就不安。似乎看到在那些夜里,那些他独处的夜里,某些凶残的潜质奔涌出来,冲上画布。我在怀疑我爱上的,究竟是不是他,或许只是我和他之间的那缘分的牵扯?不甘心。我听到自己说,再不安,还是不甘心。再清楚他的原则、为人,也还是不甘心。

那个万劫不复的无底坑,要封锁千年,然而还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圣经里,预示着撒旦会在千年后,重返人世间。天使带着钥匙和链子,将撒旦捆绑千年,当撒旦再次重返世间,才是大审判的日子。这一切恐怖之后,才能看到新天地。

《二十五岁》第五章14(2)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

“为什么要画圣经系列。启示录很鬼魅人心。你的画里一会儿充满爱和怜悯,一会儿又是凶残。”

“这仅仅是一种信仰。仅仅一部启示录,就能让我坚信,爱和残忍都是这个世界的真相。而且,我想过,最强大的爱,必定包含最残忍的决定,抛弃一切,抵制诱惑,甚至去死,去逃避,去煎熬。你又怎么能知道,最残忍的事情,最终是不是出于爱呢?”

这就是我们关于这幅画的交谈。我们谈过无数次启示录,谈天使,还谈列王纪,因为那里有足够的诱惑和罪恶。然而我们不会像晓桐和他一样,把谈论的最终变成画布上的尝试。我一次又一次企图挖掘他的内心,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我。

有一次我们还谈到《圣经》里的爱情。他说,圣经里只有大爱,没有私人的爱。我完全同意。

那次画展还将去南方展出三个星期。他本可以不去。但他却随着那两张画南下,从广州辗转去了云南,在大理乐不思蜀。差不多过了两个月才回来。我打他的手机,经常是关机。

后来我就听说很多关于他的消息。圈子里的朋友越来越熟,像甄弓也是,他开一个书店,里面可以免费展出不成名的画家作品。他认识的很多人,都是一个圈子里的朋友,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会拿斯璇的事情开玩笑。他们说,那就是一个纯洁而博爱的天使,引渡一些漂亮的女人上天堂。甄弓开完玩笑,对我说,别放在心上。

他们真是太高估我的宽容了。

斯璇回来的时候,对我百依百顺,对于那些传言,一概置若罔闻。

已经是圣诞节了。从我们在上海重逢,已经过了一年。

他问我,“圣诞节想要什么礼物。”

我说,“我们结婚吧。”

他拒绝了。他说,“再过三四年吧。你是不是听了什么谣言啊?其实你也没有做好这种准备吧。”

我觉得累。我自言自语,“那时我就快三十岁,也就是说,我一共等了你十年或者说整个二十岁,我整个二十岁只为了爱你一个人。”

他哄我。用各种办法哄我。他说我们又没有老。他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

“斯璇,我想回家了。北京常常让我觉得荒芜。我没有太多朋友,当然这是我自己不好。但是我有你,却还是形只影单。我只是……必须要了解,我们究竟是不是合适做那种一辈子的爱人。”

“我们永远都是爱人。相亲相爱。比亲人还要亲。”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听到心里的叹息声,一落千丈。

半年,我们真正的恋爱,其实不过半年。

在曾经自己做过的情感专题里,有过这么一个调查,请了很多名人、美人、能人来说她们的爱情。标题就是“爱情生命期限”。有人说,八个星期。有人说,六个月,最多了。

圣诞节过后,我递上了辞职书。

北京的这三年,就这么由我强行结束了。那种窒息般的终结感受,我觉得别人根本无法体会。

幸福不重要,要开心。假如开心也很难,那还是狠心地抛弃这无望的一段吧。我对他的回忆,加上作为秘密的晓桐和成仔,让我实在难以支撑继续努力幸福。

爱和不爱都要有一颗坚定的心,没有大爱,只有自私。她们都这么说,我可能也只能这么做。对别人不残忍,那就只能对自己下手。谁知道呢,也许就此解脱了呢!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