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们折了回去,准备去坐渡船回学校。路上,两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了起来,起先的那股高谈阔论的兴致都没有了。秋风带着压力对他们扑面而来,暮云正轻悄悄的在天空上铺展开来。默然的走了好一会儿,杨明远才深思的说:
“奇怪,她为什么选择何慕天?我觉得何慕天有点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干什么跑到重庆来读大学?西南联大不是也很好吗?他又总有用不完的钱,而他的家庭,大家都只传说很有钱,却谁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觉得这个人可能有问题吗?”
“有问题?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绝对不会!他是个诗人,满身诗人气质,别的什么都没有,至于思想,我保证他是个纯右派的。你别胡思乱想,你对他好像很有成见,一开始你就不喜欢他。”
“并非成见,只是——”他皱皱眉:“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或者是因为——”王孝城说了一半,又咽住了。
“因为什么?”“没什么,船来了,走快一点吧!”
上了渡船,到了对岸,两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的向艺专走去,一大段路,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艺专的黑院墙已经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的叹了口气:
“唉!”“唉!”杨明远也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王孝城问。
“怎么了?你?”杨明远也问。
“我?没有什么。”“我?也没有什么。”王孝城看看杨明远,后者也看了看他。然后,王孝城笑了,一拉杨明远的袖子说:
“走!到校门口茶馆去喝两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钱?”“钱?”王孝城豪放的摔摔袖子:“赊帐吧!以后再说!”
两人跨进了茶馆,坐了下来。
外面,细雨开始绵绵密密的飘飞了起来。
“好呀!小姐!”“嘘!别叫!”梦竹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对奶妈警告的说,一面用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恳求的望着奶妈。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现在,每天中午你妈一睡午觉,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妈醒来找不到你,又要跟我发脾气!”“好奶妈,帮帮忙!我去两小时就回来,包管妈的午觉还没醒,神不知鬼不觉的,决不会牵累你!”
“两小时?那一次你是守时两小时回来的?要我在你妈面前左撒谎右撒谎,将来我真下了拔舌地狱哦,一定把你也拉进来!”“我一定陪你,好不好?”梦竹说着,急急的向门口溜去。“你不用担心拔舌地狱里没人陪你!我准陪,一言为定!”
“喂喂,”奶妈赶上来,又拉住了梦竹:“你不带把雨伞?外面在下雨!”“这一点毛毛雨,有什么关系?”梦竹挣脱了奶妈的手。
“你那个离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奶妈!”梦竹叹口气说:“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离恨天!”“何慕天,离恨天,还不是差不多!”奶妈叽咕着,一抬头,看到梦竹已经走到门外去了,就又移动着小脚,吃力的追了上去,扶着大门,再钉了一句:“两小时之内,一定要回家哦!”“知道了!”梦竹头也不回的说,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远,才站住松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的说:“怎么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就都会变得这样噜苏的呢!”
一把伞突然伸了过来,遮在她的头顶上,她一惊,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深沉、含蓄、而带着笑意的眼睛,一袭蓝布长衫罩在夹袍子上面,依然带着他特有的那股潇潇洒洒的劲儿。她笑了,欢欣的情绪鼓舞着她,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莲,正缓缓的绽开每一朵花瓣,欣欣然的迎接着美好的世界和黎明。“是你?”她欣喜的说:“吓了我一跳!”
“是吗?”他问,盯着她的脸,在伞的阴影下,注视着她那清新美好的脸庞。“我在小茶馆里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实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着这条路来接你。怎么?今天为什么这样晚?”“妈刚刚才睡着。”梦竹说,和何慕天并肩向前面走。细雨轻飘飘的洒在油纸伞上,发出蟋蟋的响声,石板地上湿漉漉的,混含着泥痕。何慕天的长衫下摆上已全是泥水和污点。“唉!”她忽然叹了口气。“怎么了?”“永远要这样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却好像犯了罪一样。”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样?他悄悄的打量她,那纯洁真挚的小脸庞,那宁静、单纯、信赖的眼神,那无邪的而带着几分倔强的嘴角!怎样一个善良而热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怎么?你?”她问。“没——没有什么。”他掩饰的说,挽住了她的腰,伞在她的面颊上投下了一个弧形的阴影,她的眼睛在阴影下亮晶晶的闪着光。肩并着肩,共在一把伞之下,他们缓缓的在青石板的路上走着,走了一段,梦竹发现他们并非和往常一样向镇外走,而是在向镇中心走去,就诧异的问:
“你带我到哪里去?”“我住的地方。”“你住的地方?”“嗯,我昨天才从宿舍里搬出来,在镇上租了一间屋子,这样一来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杂零乱,二来我们也不必天天到江边上去吹风淋雨,小茶馆里众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对不对?”“你租的?怎样的房子?”
“别人分租出一间给我,倒很安静,又有独立的门户。你来参观一下吧。”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条巷子里,有个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参天的古槐中堆着假山石,石边疏疏落落的开着几株掬花。沿着院子中的石板路向里走,是栋陈旧、古老的大宅第,有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边有好几间独立的房子,其中一间就是何慕天租的。纜乳苌匣构易偶父瞿窳,里面却早已没有了鸟的踪迹。廊下,几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掬花在秋风中摇曳。一目了然,这又是那种没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经一无所有,于是,就把房子分租给大学生,赚一些钱来维持家用。
何慕天打开了自己那间的房门,梦竹走了进去。房子并不小,家具显然也是向房东一并租下的,一张桌子,几把檀木椅子和一张笨重无比的床,还有个顶天立地的大橱,油漆剥落,不过还可看出当初是件讲究的东西,橱门上雕刻着十分细微而琐碎的图案。梦竹四面看了看,笑着指了指那个大橱:“可以藏得下好几个人!”
“把你藏进去,如何?我离开的时候,你就藏进去,别人也找不着你。我回来了,拍拍手,叫两声粉蝶儿,你就赶快飞出来陪我!”“说得好!”梦竹笑着说,走到桌子旁边,注视着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书,然后顺手抽出一本花间集来,翻开来,里面夹着一张照片,她凝视着那照片,浓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是张丰满的嘴,一头浓郁的头发,卷曲的披散着。脸上带着一丝野性而充满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从照片上抬起来,望着何慕天,抿着嘴角对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么?”何慕天不解的问:“你在书里看到了什么东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书中自有颜如玉!”梦竹仍然在笑,把书递到何慕天面前来:“是谁?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还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喉咙口,面对着这张照片,他不能抑制的变了色。把书从梦竹手里拿下来,丢在桌子上,他迅速的在脑子里编织谎话,可是,抬起头来,他接触到的是一对坦白、无邪的大眸子,里面盛满的全是单纯的热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赖。仿佛那张照片丝毫也没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书中的一页Сhā画般那样自然。在这对眸子的凝视下,他感到强烈的自惭形秽,和强烈的自责。用牙齿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怎么了?慕天?”梦竹收起了微笑,诧异的望着他:“你不舒服?”“梦竹,”何慕天喃喃的喊,走过去,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紧贴在她的头发上,浑身颤栗的喊:“梦竹,我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血管中过份奔放的热情。梦竹,你不会知道,你不会了解,我爱你有多么的深切和狂热。”
“我知道,我了解。”梦竹仰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热切的望着他,面颊上散布着一层兴奋而激动的红晕。“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要想压制住自己不去爱你,简直是一件无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经压制过,尽我的全力去压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溃,那汹涌的洪流可以淹没一切,那样强大的冲击力,那样不可遏制的奔腾流窜!”他注视她,在她的瞳仁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燃烧着的眼睛:“梦竹,要不爱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绣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兴趣,你坐在那儿,宁静、安详、而又美丽。你的眼睛里有梦想,整个脸庞都焕发着光彩,当戏演到最动人的地方,有两滴亮晶晶的泪挂在你的睫毛上,我竟冲动的想要去吻掉它。戏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身边,凝视着草里飞窜的萤火虫,安静得像个小小的、怕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门口,你扶着门,看着我走开,温柔的眼睛像两颗黑夜里闪烁的露珠,我必须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对你作过份的注视。然后,我孤独的沿着石板小路走回学校,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对自己不断的说:‘这就是你所追寻的,这就是你所幻想的,这就是你曾梦寐中渴求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梦的综合,这个女孩子——李梦竹。’”
梦竹的眼睛里凝聚了泪珠,悬然欲坠的满盈在眼眶里,微仰着头,她一瞬不瞬的凝视着正在诉说的何慕天,微微扇动着嘴唇,无声的低喊着:“慕天,哦,慕天!”“然后,是磐溪的茶馆之聚,”何慕天继续说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忆里:“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间,那样的超群出众,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视着,领会着周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几乎什么都不说。你不知道你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和那飘忽的微笑怎样强烈的吸引和打动我,为了抗拒这股引力,我喝下了过多的酒,但没有醉于酒,却醉于你的凝视和微笑。或者,是我那两句略带感伤味的词,引起你作诗的兴趣,即席而赋的‘雨余芳草润,风定落花香……’让我进一步的领略到你的才气和诗情……我已经太喜欢你了,喜欢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欢得不能不逃避。于是,我逃避了,我躲开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进酒杯里,我克制住强烈的想送你回家的冲动,而忍心的望着你孤独的走开……”
梦竹的泪珠沿着面颊滚了下来,微颦着眉梢,微带着笑意,她默默的摇了摇头。“……南北社不成文的成立了,每周一次的聚会成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为别的,只因为聚会中有你。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我告诉自己,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的见你,一次又一次的无法克制。每次望着你走开,我觉得心碎,听着别人谈论你,我觉得烦躁和嫉妒。特宝公开承认在追求你,使我要发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对你的亵渎,而我——”他长长叹息:“又有何资格?”
“慕天,”梦竹摇摇头,新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你太低估你自己了!”“是吗?”何慕天蹙着眉问,痛楚而怜惜的凝视着梦竹那含着泪、而又注满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吗?梦竹?是吗?我配吗?”“慕天!”梦竹发出一声喊,激动的用双臂紧紧的环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前的长衫里,声音模糊的从长衫中飘出来:“慕天,我爱你!我崇拜你!”
“是吗?梦竹,是吗?我值得你爱和崇拜吗?”何慕天呓语般的、不信任的问。“你值得!”梦竹重新仰起头来,热情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片光彩:“慕天,你为什么这样不安?这样没有自信力?”
“我怕命运!”“命运?”“是的,命运。”何慕天用手捧住梦竹的脸,深深的望进她的眼底:“我那样喜欢你,唯其太喜欢你,就生怕会伤害你。在镇口那个小茶馆中,我曾天天等待你,只为了看看你。咳,梦竹,梦竹,我到底还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伫立不走,我直觉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听到你的呼唤……”“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梦竹微笑着说:“我也有个直觉,如果我站着不走,你一定会来,所以我就固执的等待着。结果,你真的来了,可见我们是心灵相通的,是吗?”
“但是,”何慕天呆呆的注视着她:“以后会怎么样呢?梦竹,我们怎么办呢?”他咬住嘴唇,深切的凝视她,内心在激烈的交战。“梦竹,”他的喉咙沙哑:“梦竹,你不知道,你那么善良,我要告诉你……”
“别说!”梦竹叫:“我知道你想些什么?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但是,你别怕,我有勇气应付那一天的打击,我有勇气!我母亲不能强迫我!慕天,别为高家的事发愁,连我都有勇气,难道你还没有勇气吗?”
“高家?勇——气?”何慕天愣愣的说。“是的,高家!我恨透了他们!可是,现在总是婚姻自主的时代,是吗?有谁能强迫我呢?我和高家订婚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不能用这样的婚约来限制我!只是怕妈妈……但,总有一天我要面临和妈妈摊牌的,慕天,体会给我勇气的,是不是?”
“我——给你勇气——?”何慕天依旧在发怔。
“是的,是的,你会给我勇气!”梦竹像得到了保证似的说:“你别发愁,慕天,只要有你,我还怕什么呢?”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梦竹!”何慕天低低的叫,眼眶湿润了。“你不知道,我是说……我……”“别说了!”梦竹摔了摔头:“最起码,现在别让他们的阴影来困扰我们!慕天,我告诉你一句话,”她望着他,用一种坚定的、果决的、严肃而不移的语气说:“今生今世,活着,愿做你家的人,死了,愿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属!”
何慕天凝视着她,接着就深深的颤栗起来,他把她拥在自己的胸前,紧紧的环抱住她。泪溢出了他的眼眶,他用面颊依偎着她黑发的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记得孔雀东南飞里那两句诗吗?”梦竹轻轻的说,用柔和如梦的声调念:
“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发出一声深长的、满足的叹息,紧偎在他胸前,幽幽的说:“你是磐石,我是蒲草,我将坚韧如丝,但求你永不转移!”
何慕天无法说话,只更紧的揽住她。雨在窗纸上浙浙的滴着,风在树叶中穿梭。梦竹又是一声叹息:
“你的心在跳,”她说:“好重,好沉,好美!” 梦竹才跨进院子的大门,奶妈就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光,她压低声音问:“什么事?妈醒了?”“哼,当然醒了,现在还不醒,要睡到点灯才醒吗?而且,又来了客人。”“客人?谁?”“还有谁?当然是高少爷啦!”
梦竹咬咬牙,转身就想向门外溜,奶妈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急急的说:“这算什么?见一见又不会吃掉你,再跑出去,我对你妈怎么交账?快去吧,人家高家少爷带了好多东西来送你呢!在堂屋里等了大半天了!”“东西?我才不希罕呢!”梦竹嘟着嘴说,一面勉勉强强的向屋里走去。跨进了堂屋,立即看到李老太太坐在方桌旁边,用一对锐利而严酷的眼睛狠狠的盯了她一眼。她怔了怔,不敢和母亲对视,掉过头来,她望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高悌,肥头肥脑,小鼻子小眼睛,永远微张着合不拢来的嘴。看到他那副尊容就让人倒足胃口!她嫌恶的皱皱眉,高悌已经慌忙的站了起来,傻不愣登的瞪着小圆眼睛,结巴的说:
“回……回……回来了?”
“嗯。”梦竹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我……给……妹……妹子买……买……了几块料……料……料子!”高悌胖脸上堆起一个傻瓜兮兮的笑,讨好的说,一面指着堆在方桌上的盒子。
梦竹瞟了那些盒子一眼,动也不动,和谁生气似的噘着嘴,眼睛望着桌子的边缘发呆。
“妹……妹……妹子,要不要……看……看?”高悌一个劲的瞎热心,打开盒子,抖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料。梦竹再瞟了一眼,嘴噘得更高了。
“梦竹,”李老太太冷冷的喊:“你高哥哥跟你讲话!”
“我听到了!”梦竹没好气的喊。
“听到了怎么不回答人家?”
“回答什么东西呢?我不会!”
“好!梦竹!”李老太太气得发抖,瞪着梦竹看了老半天,才点点头说:“脾气这么坏,只好等将来让你婆婆来管你!”说着,她转头对高悌说:“小悌,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我……我妈说,赶……赶年底……办……办喜事。叫……叫我……讨讨……讨一个……老婆……回……回家……过年。嘻嘻!”说着,就望着梦竹傻笑了起来。
“什么?”梦竹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盯着李老太太,脸色变得雪白:“妈妈你要把我——。”
“嗯。”李老太太坚定的点点头,冷然的说:“今年年底,你就和小悌完婚,你现在大了,我也老了,管不了你。女大不中留,只有早早的把你嫁过去,让管得了你的人来管你,我也可以少操些心!”“妈妈!”梦竹蹙着眉喊,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摇着头说:“你怎么能这样待我?妈妈?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幸福?妈妈?你一定要把我嫁给他?嫁给这个活宝?你……”
“梦竹!”李老太太断然的喝了一声:“你怎么可以这样讲高哥哥?小时候你们也是一块儿玩大的,婚事是你自己同意的!君子一诺千金,你非履行这婚约不可!你心里有些什么窍我全知道!你以为那些大学生就比高悌强?他们只是和你玩,你别再做梦了!现在,好好的陪高悌谈谈。今天晚上,我还有话要对你讲!”“妈妈!不要,不要,妈妈!”梦竹咬着嘴唇,默默的摇头。李老太太已经站起身来,狠狠的望了梦竹,就掉身回房了。这儿,留下了梦竹和高悌面面相对,高悌在母女争论的时候,就一直瞪圆了小眼睛,把一个大拇指放在嘴唇上,望望李老太太,又望望梦竹。这时,看到李老太太走了,他就又对着梦竹发了半天呆,然后,慢吞吞的把身子挪过去,轻轻的拉了拉梦竹的袖子,怯怯的叫了一声:
“妹……妹……妹子!”
梦竹正望着方桌上供的祖宗牌位出神,被他一拉,吓了一跳,顿时摔开袖子,跳到一边说:
“见你的鬼!谁是你妹子!”
高悌呆了呆,重新把大拇指放到嘴唇里,愣愣的说:
“你……你……你不是我妹子……谁……谁是我妹子?妹……妹……妹子,我妈叫我……来……来……来和你……你……讲讲话,我妈……妈说,你……你……八成……有……有……些不规矩……你……好多……中……中……中大的学生都……都知道你。妹……妹……妹子,你……你……你也讲……讲话呀!”“我讲话!”梦竹浑身发抖,脸色雪白,瞪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向高悌恶狠狠的大嚷:“我讲话!你听清楚了,你这个傻瓜蛋,马上给我滚出去!”
“什……什……什……什么?”高悌受惊的张大了嘴。
“我……我……我告诉……诉你!”梦竹恶意的学着他的口气说:“你……你……你妹子……讨……讨厌死了你!天……天下的男……男人死绝了,也……也……不嫁给你!”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向他逼近,把两条小辫子向脑后一摔,大嚷着说:“回去告诉你妈,李梦竹不规矩,没资格做你高家儿媳妇,让她另外去给你这个白痴找老婆!去!去!去告诉你妈去!”“这……这……这……”高悌惊慌的向后面退,莫名其妙的说:“这……算……什……什么意思?”
“叫你滚的意思!”梦竹哭着说:“我那一辈子倒了楣,凭什么会和你订上婚!你连一句整话都讲不清楚,根本……”
“梦竹!”李老太太及时出现在门垠上,打断了梦竹还没有出口的许多气话。她对梦竹瞅了好半天,才愤愤的吐出一口气来,先不管梦竹,而走过去对高悌说:“小悌,你先回去,对你妈说,现在是打仗的时候,儿女婚姻,能简单一点,就简单一点,我们也没准备什么嫁妆,你们也就别注重排场了。倒是日子,能提前一点更好,腊月里太忙,十一月里选个日子好了,你们家选定了日子,我们也就可以准备起来了。你懂了吗?听明白了吗?”“懂……懂……懂。”高悌一个劲的点头。
“那么,你先回去吧,我也不留你吃晚饭了,黑地里头回去我不放心。你别把刚才梦竹和你说的话放在心上,她和你开玩笑呢!回去再跟你妈讲,我明天会到你家去拜望她,婚礼中的一切,明天再详谈。知道了吗?”
“知……知……知道。”
“那么,你就走吧!”送走了高悌,李老太太转身回来。梦竹正坐在椅子上发呆,满面泪痕,李老太太厉声喊:
“站起来!梦竹!”梦竹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走过来!”梦竹机械化的走了过去。
“跪下!”梦竹抬起头来,望着李老太太。
“我叫你跪下!”李老太太权威性的声调,带着不容人反抗的严厉。锐利而坚决的目光几乎要射穿梦竹的脑袋。
梦竹一语不发的跪下去。
“抬起头来,向上看!”
梦竹抬起头来,上面供着灵牌和神位的神座。李老太太抖颤着站在梦竹身边,说:
“你上面是你父亲的牌位,李家列祖列宗都看得到你,你已经为李家丢尽了人!现在,你对我说实话!你这些天中午都溜到哪里去了?”梦竹默然不语,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说!”“到茶馆,或者嘉陵江边。”梦竹说了,声调冷淡、平稳、而坚定。“做什么?”“和一个中大的学生见面。”
“是谁?叫什么名字?”
“何慕天!”“好,”李老太太低头望着梦竹,后者脸上那份坚定和倔强更使她怒火中烧,她咬住牙,气得浑身抖颤。伸出手来,她狠狠的抽了梦竹两记耳光,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好不要脸的东西!”梦竹的身子晃了晃,苍白的面颊上顿时留下了几条手指印,红肿的凸了起来。她跪着,双手无力的垂在身边,脸上依旧木木的毫无表情。李老太太盯着那张越苍白就显得越美丽的脸,越看越火。她双腿发软,拖过一张椅子,她坐了下去,好久,才又气冲冲的说:
“你是存心想败坏门风,是不是?你和这个中大的学生来往多久了?”“夏天就认识了。”“你们天天见面?”“最近是天天见面。”“你,”李老太太咬得牙齿发响:“亏你说得出口!你这个该杀的丫头!我从小怎么教育你的,你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你把李家的脸完全丢尽了!你!每天和他做些什么事情?说!”“散步,谈天。”“散步?谈天?谈些什么?”
梦竹把眼光调到母亲身上,用一种奇异的神色望着李老太太,慢悠悠的说:“谈一些你永不会了解的东西,因为你从来没有。”
李老太太劈头劈脸的又给了梦竹两耳光,喘着气说:
“你连礼貌都不懂了,这是你对母亲说话吗?我看你是疯了!什么叫我不了解的东西?你倒说说看!”
“爱情。”梦竹轻声的说,聚着泪的眼睛明亮的闪着先,使她整个的脸都焕发着奇异的光彩。
“你,你,你……”李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简直……不要脸!”“我要嫁给他。”梦竹依然慢悠悠的说,脸色是坚决的,悲壮的,有股宁为玉碎的不顾一切的神情。轻声的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嫁给他。”“你说什么?”李老太太向她俯近身子。
“我要嫁给他。”“你——你要死!”“妈妈!”梦竹仰起头来,面对着母亲,她现在是跪在李老太太面前了。她的眼睛热烈而恳求的望着李老太太,用令人心酸的语气说:“妈妈,你是我的母亲,我多么希望你能了解我。妈妈,我爱他,我爱他爱得没有办法,妈妈,你不会知道这种感情的强烈,因为你从没有恋过爱。但是,妈妈,请你设法了解我,我不能嫁给高悌,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何慕天。妈妈,但愿我能让你了解什么是爱情!”
“哼!爱情,”李老太太气呼呼的说:“你真不害臊,满嘴的爱情!你别给我丢人了!”
“妈妈!”梦竹悲哀的摇头:“爱情是可耻的事吗?是可羞的事吗?不,你不明白,那是神圣的,美丽的!没有丝毫值得羞耻的地方!”“你会说!”李老太太更加生气了:“全是那些搂搂抱抱的电影和话剧把你害了!你有脸在我面前谈爱情!记住,你是订过婚的,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做新娘了,你是高家的人,你非给我嫁到高家去不可!关于这个中大学生的事,我就算饶过了你。但是,从今天起,我守住你,你不许给我走出大门一步!你再也不许见那个人,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待在家里,等着做新娘!”“妈妈!”梦竹惊恐的喊,一把抱住母亲的腿:“妈妈,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妈妈,你怎么忍心把我嫁给那个白痴?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你怎么忍心?妈妈,我一生的幸福在你的手里,求求你,妈妈!”
“梦竹,”李老太太的语气稍稍和缓了一些:“关于你这件婚事,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把你配给高悌,也当然是委屈你了。可是,这婚事是你父亲生前给你订的,我们李家,也是书香世家,不能轻诺寡言,面子总是要维持的。何况,一个女孩子,结了婚,相夫教子,伺候翁姑,安安份份的做主妇,才是良家妇女的规矩,至于丈夫笨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心眼好,没有吃喝嫖赌的坏习惯,就是难能可贵了!你念了这么多年书,怎么连这点小道理都不懂呢?”
“妈妈!”梦竹蹙紧了眉头,绝望的喊:“你根本不了解,你根本无法了解!你和我生活在两个时代里,你有你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我们是无法沟通的!可是,妈妈,你发发慈悲,我决不嫁给高悌,我决不!随你怎么讲,我就是不嫁给高悌!”李老太太的火气又上来了,她盯着梦竹,愤愤的,不容人反抗的说:“给你讲了半天道理,你还是糊涂到底!我告诉你,你不嫁,也要嫁!你是嫁他家嫁定了!”
“我不!我不!我不!”梦竹哭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她拉住了李老太太袍子的下摆,抽噎的喊:“妈妈,我不嫁他,求你,你取消这段婚约,我感激你!妈妈,我爱的是何慕天,我发过誓只嫁何慕天!”“好呀!”李老太太咬牙切齿的说:“你订过了婚,还由你自己选择,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现在给我滚回你的房间里去,不许你再出门!我没有道理跟你讲,你和高家订了婚,你就得嫁给高家!你再敢溜出去和男学生鬼混,我就打断你的腿,我们李家的面子还要维持!”说着,她挣脱了梦竹的拉扯,向后面走去。梦竹扑倒在椅子里,用手蒙住脸,失声的痛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呜咽的喊:“母亲,好母亲,你的女儿还没有‘面子’重要!”
李老太太已经走到后面去了,对梦竹这两句话根本没有置理。梦竹跪得腿发麻,看到母亲忍心的绝裾而去,她心中大恸,眼睛发昏,顺势就坐倒在地下。一抬头,她看到父亲的灵牌,不禁大哭着叫:“爸爸,好爸爸,是你为我安排的?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一句,我的命运该是这样的吗?”
灵牌默默的竖着,漠然的望着伏在地下的梦竹,梦竹把头仆倒在李老太太坐过的椅子上,心碎神摧,哭得肝肠寸断。
“梦竹,梦竹,”奶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用手推着梦竹的肩膀,安慰的叫:“好了,别哭了,起来吧,哭也没有用嘛,起来洗洗脸。”梦竹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抓到一块浮木一样,她一把抱住了奶妈,把满是泪的脸在奶妈膝盖上揉着,哭着喊:
“奶妈,奶妈,奶妈,奶妈……”
奶妈用手轻拍着梦竹的头,鼻子中也酸酸的,只能反复的说:“好了,好了,梦竹,别哭了!你看,那么大的大姑娘了,哭得还像个小娃娃!”她俯身下去,拖起梦竹,用手帕给她擦着脸,像哄小女孩似的拍着她:“有什么事,可以好好商量嘛,急什么呢?快去洗把脸,天都黑透了,饭还没吃呢,洗了脸好吃饭!”“我不要吃饭了!”梦竹喊,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里,关上房门,也不点灯,就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中,伤心的痛哭。不知道哭了多久,门被推开了,有人提了盏灯走进来。她以为是奶妈,可是侧过头一看,却是李老太太。李老太太手中除了灯之外,还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饭菜。她把灯和托盘都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床前,俯视着梦竹说:
“起来吃饭!”“我不要吃!”梦竹赌气的说,把身子转向床里。
“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李老太太显然也有气:“梦竹,你不要傻,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梦竹猛的转过头来,盯着李老太太:“为了我好,你才把我嫁给一个白痴?”
“你说他是白痴是不对的,他只是有点傻气而已,但那孩子肥头大耳,倒是有福之相。梦竹,你应该想想清楚,嫁到他家,不愁吃,不愁穿,让丫头老妈子服侍着,岂不是比嫁给那些流亡学生,三餐缺了两顿的,要强得多?何况高悌那孩子又实心实眼的,不怕他三妻四妾的讨小老婆,为你想,有那一点不合适呢?就是你嫌他不漂亮,说不清楚话,可是,梦竹,漂亮的男人都靠不住呀!话说不清楚,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教书的,也不要靠说话来吃饭!而且,世界上那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总会有一两样缺点的!”
“妈,”梦竹从床上坐起来,悲哀的摇着头:“妈,你不懂,我不在乎过苦日子,我不要丫头老妈子服侍,我也看不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和雕梁画栋,我只要一样东西:爱情!”
“爱情?”李老太太嗤之以鼻:“这是件什么东西?能吃吗?能穿吗?能喝吗?”“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喝。”梦竹说:“可是人生缺了它,还有什么意义?”李老太太点点头:“梦竹,别再做梦了,爱情是件空空洞洞的东西,我知道许多人没有它照样生活得很好。可是,却从没听说过,穷得衣不蔽体,家无隔宿之粮的人会生活得愉快。梦竹,你是太年轻了,才会迷信‘爱情’。”
“妈妈,我无法和你辩论爱情。”梦竹绝望的说:“就好像无法和奶妈谈诗词一样。有一次,我费了两小时和奶妈解释李清照的一句词‘寻寻觅觅’,她居然问:‘丢了东西找不到,为什么不点个火来找呢?’”
“好譬喻!”李老太太忍着气说:“你认为和我谈‘爱情’是在对牛弹琴,是不是?我是不懂你心目里的爱情,我只知道人生有许许多多的责任,我有责任教育你,你有责任做高悌的妻子,从今天起,把那些爱啦情啦从你脑子里连根拔去吧!我没有再多的道理和你讲了。”
目送母亲走出房门,梦竹呆呆的坐在床沿上,面对着桌上如豆的灯火,默默的陷进孤独而无助的沉思中。好了,事实明明放在这里,她永不可能让母亲了解她,更不可能让母亲同情她。解除高家的婚约,这简直是梦想!母亲无法接受她的观念,正如同她无法接受母亲的观念,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母亲的话是命令,也是法律。你哀求也好,哭泣也好,争论也好,母亲决不会动心,也决不会放弃她的观念。你该属于高家,你就只有嫁给高家,他是白痴也好,混蛋也好,你就得嫁!用手托着下巴,她在灯火中看出自己无望的前途。可是,难道自己就认命了吗?嫁给那个白痴?放弃何慕天?不!决不!决不!她不能这样屈服,她也不会这样屈服,她要和命运作战到底,她不能牺牲在母亲糊里糊涂的法律下!“何——慕——天——”当她凝思时,这名字在她脑中回旋着。“何——慕——天——”是的,只有先去找何慕天,和他商量出一个对策来。何慕天,何慕天!她心中迫切的呼叫着,渴望能立即找到他,把一切向他倾诉,他会为她想出办法来,一定!从床上跳起来,她走到桌边,三口两口的扒了一碗饭,要立刻见到何慕天的念头使她周身烧灼。她可以借洗澡的名义到浴室去,洗完澡,就可以从后门溜出去,溜出去之后的局面呢?她不再管了!她只要见到何慕天!见到了何慕天,一切的问题都好解决!她只要见到何慕天!
拿了换洗衣服,走出房门,一眼看到李老太太的房门开着,李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的地方看书。看到了梦竹,李老太太放下书,沉着声音问:“做什么?”“洗澡!”“去吧!”梦竹走进浴室,匆匆的洗了澡,就蹑手蹑脚的向后门走去,一推门,心中立即冰冷了,一把新加的大锁,把那扇小门锁得牢牢的,显然母亲已经预先有过布置了。她跺跺脚,恨得牙齿发痒。折回房间来,看到母亲房门已阖,她立即轻快的向大门跑去,但,才冲进堂屋,母亲却赫然站在方桌旁边,正冷冷的瞪视着她:“你要到哪里去?”“我……我……”梦竹嗫嚅着:“我要出去买绣花线。”
“不许去!以后你要什么东西,你开单子出来,我叫奶妈去给你买!”梦竹直视着母亲,愤怒和恨意使她满心冒火,她跺了一下脚,掉头向自己房间走去,一面愤愤的说:
“好吧!你又不能每一分钟都这样看着我!”
“你试试看!”李老太太也愤愤的说。
梦竹回进房里,用力把门碰上,“砰!”的一声门响把她自己的耳膜都震痛了。倒在床上,她恨恨的把鞋子踢到老远,用棉被把自己连头带脑的蒙住,紧咬着嘴唇,遏止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可是,接着,门上的一个响声使她直跳了起来,她听到清清楚楚的关锁的声音,门被锁上了。她冲到房门口,摇着门,果然,门已经从外面锁得牢牢的了,她大叫着说:
“开门!开门!这样做是不合理的!奶妈!奶妈!”
“梦竹,”门外是李老太太冷静而严酷的声音:“这样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房里待着了吧,别再转坏念头,钥匙只有我一个人有,你喊奶妈也没用。以后每天的饭菜我自己给你送进来。洗脸水也一样!你给我好好的待两个月,然后准备做新娘!”“妈妈!妈妈!”梦竹扑在门上喊:“你怎能这样做?你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她的身子向地下溜,坐倒在地下,头靠在门上,痛哭的喊:“你是对你的女儿吗?妈妈?你是我的母亲吗?”“我是你的母亲,”李老太太在门外说:“所以要预防你出差错,女孩子的名誉是一张纯白的纸,不能染上一点污点,我今天关起你来,为了要你以后好做人!”
“妈妈!妈妈!妈妈!”梦竹哭着喊,但,李老太太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妈妈,你好忍心!”梦竹把脸埋在手腕中,哭倒在门前的泥地上。
深秋的天气,带着浓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满了一片萧索的景象,树枝光秃秃的耸立在漠漠的寒空里。坠落在地下的树叶,正和枯黄的野草一起在泥泞中萎化。大概由于冷的关系,嘉陵江两岸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行人,那些平日爱笑爱闹的学生们似乎也都深藏了起来,再也看不到嘻笑怒骂的人影。无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的靠在岸边,盛满了一船黄叶。何慕天穿着大衣,脖子上系了条围巾,没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风中寥落的向镇里走去。石板上已青苔点点,湿而滑,细雨才停止没有多久,小路边的枯树仍然是潮湿的,褐色的树干似乎可以挤得出水来。他低垂着头,从一块石板上跨到另一块石板上,缓慢的,无精打采的走着。走进沙坪坝的小镇,他在镇口那家小茶馆的门前站了站,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继续向镇里走去。
转了一个弯,梦竹的家门在望了。他站住,瞪视着那两扇阖得严严密密的黑漆大门。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两个小小的铜门环毫无光彩的垂着。他把双手Сhā在大衣口袋,迎着风,伫立在街头,茫然的看着那两扇门。“为什么?为什么?”他心中有着大大的问号,为什么?已经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梦竹丝毫的消息,小茶馆中等不到她,新租的小屋她也从不光临。无论走到那儿,都不再有她的影子,她像是突然间从这世界上隐没了。见着人,他总是问一句:
“碰到梦竹吗?”“没有呀!你不是天天和她在一起吗?”
天天在一起!可是,这天天在一起突然中辍了,中辍得完全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淡忘了他?她忽然不喜欢他了?到底是什么原因?无尽的期待使他要发狂了!望着这两扇门,他真希望自己能钻进去,找着梦竹,问出一个底细来。细雨又开始飘起来,到处都白茫茫,昏蒙蒙的一片。他摸了摸头发,摸了一手的水。雨仿佛正在慢慢的加大,站在这街头又算什么呢?下意识的,他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梦竹的家门口,停在那大门前面。他从门缝中向里注视,深院悄悄,重门深锁,他找不到一丁点梦竹的痕迹。在门边又足足站了十分钟,雨水已从他头发里沿着脖子向下滴,冷冰冰的。忽然间,他咬了咬牙,想见到梦竹的欲望强烈的控制了他,他伸手重重的敲了敲门。门里寂然无声,他又等待片刻,再敲了敲门,这次比刚刚更加坚定了。半晌,门里有了动静,有人向大门走来,同时,一个苍老的,妇人的声音在问:
“是哪一个?”“请开开门,我找一位李小姐。”
门打开了,站在门里的是奶妈,看到何慕天,她似乎有点张皇失措,微张着嘴,她愕然的站在门口。何慕天还没有忘记她,立即点了个头问:
“奶妈,梦竹在家吗?”
“梦——梦——竹——”奶妈嗫嚅着,还来不及把话完全说出来,里面,另一个富于权威性的声音响了。
“奶妈,是谁呢?”“哦——哦——”奶妈更加失措了,仓皇的想把门关上,一面匆匆的说:“你走吧!小姐不在家!”
何慕天一脚跨进门槛,用身子抵住大门,固执的问:
“梦竹怎么样?奶妈?”
奶妈还没说话,李老太太走出来了。她斑白的头发梳着髻,缺乏血色的脸庞显得严肃和冷漠,那对锐利的眼睛看起来是坚定而近乎无情的。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何慕天知道这就是梦竹的母亲了,没等他开口,李老太太已迅速的用眼光在他脸上看了一圈,冷冷的问:
“你要什么?”“您是李伯母吧?”何慕天尽量使自己的声调显得谦和而恭谨“我姓何。”“你要做什么?”李老太太不假辞色的问。
“我想——见见李梦竹小姐。”
“对不起,她不在!”李老太太简短的说,想关起大门。
“请等一下,”何慕天拦门而立,却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说:“您能告诉我,她到哪里去了吗?”
李老太太锐利的盯着何慕天,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的问:“你打听她做什么?”“我——”何慕天有些难以回答。“我希望能见到她,我们是朋友。”“朋友?”李老太太蹙着眉问,接着就说:“那么,好吧,告诉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浑身一震:“她去成都做什么?”
“去——结婚!”何慕天抬起头来,直视着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着眼睛望着他,他们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在衡量着对方。一层敌对的气氛在二人中间弥漫。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头,冷静而固执的问:“她在什么地方?伯母?”
“成都。”“不,她不会。”“如果你知道,何必来问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声说:“你请吧,我要关门了。”“伯母,请您允许我见见她。”何慕天屹立不动。
“你是什么意思?”李老太太生气的问:“我已经告诉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请你以后不要再到我们家来。我们这儿不招待陌生人,也并不欢迎你!梦竹有她自己的丈夫,希望你们这群学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时间多念点书吧!”说完,她气冲冲的就要关门,一面对依然拦着门的何慕天怒目而视。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头,他接触到奶妈的眼光,那是忧伤的、同情的、而又无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后者正严厉而愤怒的瞪着他。他默默的摇摇头,从门里退了出来,门立即砰然碰上,同时是大闩落上的声音。他靠在门上,伫立了好几分钟,心头充塞着几千几万种无法描述的情绪,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云雾揉和在一起,无尽的伸展着,充塞着,压挤着。他凝视着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的在心中低问:
“梦竹!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吹过屋顶和小巷,低咽的回旋:
“你在哪儿?你在哪里?”
用手抹去了面颊上的雨滴,绕紧了围巾,双手Сhā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的向来时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内,他把身子重重的投在床上,淋了过久的雨,头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乱迸,闭上眼睛,他仿佛听到梦竹喜悦而低柔的声音:
“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头埋进枕头中,他呻吟的问: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在原野中呼啸,窗棂震动得格格有声,野外有只鹧鸪在不断的低鸣……这一切,全汇成了同一种声浪,在室内各处冲击回荡:“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对着桌上一动都没有动的饭菜和那盏冒着黄绿色火苗的桐油灯发呆。菜和饭都已经冰冷了,她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就被关在这一间小斗室中,像一个囚犯!几百种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烧,几千种反抗的意识在她胸腔中翻搅。她开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顽固,恨她的无可理喻,恨她的残酷和无情!她想过用各种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儿去,然后永不回来!可是,李老太太防范得那么严,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找不到。连她洗澡的时候,李老太太都把门户深锁,自己搬个小竹凳子,坐在浴室门口监视。在这种被囚困的生活里,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门口有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李老太太站在门口监视,让奶妈进来收拾碗筷。自从梦竹招认每天和何慕天约会之后,李老太太就认定奶妈是梦竹的同谋,对奶妈的行动也大加限制,根本不许她和梦竹多说话。因此,梦竹写了封信给何慕天,想让奶妈带出去寄,信写好了好几天了,却至今没有机会交给奶妈。奶妈走进来一看,就嚷着说:
“好小姐,饭都冰冷了,怎么还没有吃呢?”
梦竹眼圈一红,瞪着饭碗,什么话都不说。
“不吃,就让她饿死!”李老太太在门口说。
“来来,小姐,多少吃一点,看我老奶妈的面子,好不好?”奶妈说着,走近梦竹,贴在梦竹身边,给她添上一碗饭,递到她嘴边。同时,俯下身子,迅速的耳语着说:
“那个什么何慕天今天来过了,给你妈赶走了。”说完,她又大声的说:“喏喏,小姐,吃呀。你看,这几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顿没一顿好好吃的,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女孩儿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来来,多少吃一点,有什么值得这样伤心呢?”说完,她拉住梦竹的胳膊,暗中捏了她一把。
梦竹一听到何慕天来过了,心中就怦怦乱跳,眼睛里也放出光彩来。何慕天!他会救她的,他一定会,她真想问问何慕天今天来时的详情。但是,母亲正可恨的站在门边,虎视眈眈的望着奶妈和她。她气得手足发冷,但是,何慕天来过的消息却确实使她兴奋振作了不少。心中浮起一线朦胧而模糊的希望,他会想出办法来的,只要他知道她正被囚困在这斗室之中。“来呀,梦竹,赶快吃,你看,连热气都没有了,吃了冷饭明天又要闹胃痛了。好小姐,奶妈喂你吃,怎么样?看看,这么大了,还像三岁小娃娃!”
奶妈端着饭碗,送到梦竹嘴边来,她那夹棉袍子宽宽大大的袖口正张开在梦竹的眼前,身子遮断了李老太太和梦竹间的视线。梦竹灵机一闪,迅速的把一个信封塞进奶妈的袖子里,轻轻说:“寄掉它!”同时,故意生气的大声嚷着说:
“谁要你喂,我自己吃!”
胡乱的扒了一碗饭,食不知味的放下饭碗,她仰起头来,恳求的望了奶妈一眼,示意要她寄掉那封信。奶妈暗中叹了口气,悄悄的把信塞进了袖子深处。收拾了碗筷,捧着托盘退出去。才走到门口,李老太太冷静的喊:
“站住,奶妈!”奶妈身不由己的站住了,两手端着托盘。李老太太一声也不响的走过去,从奶妈袖子取出了那封想偷渡出境的信件,拈在手上,冷冷的说:“奶妈!你在我家的年代不少了哦!我的脾气你大概也摸熟了吧!怎么还要在我的眼睛前面玩花样呢?梦竹就是被你带坏了,你还帮着她弄神弄鬼,她要是出了差错,将来丢了李家的人,坏了李家的名誉,我就唯你是问!”
奶妈站在那里,老脸胀得通红,噘着嘴,气得双手发抖,碗碟都叮当作响。你是管女儿哦,也不能要了女儿的命呀!人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把梦竹配给那个舌头打嘟噜的小傻瓜呢?难道你没眼睛,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个只会瞪眼睛,啃手指头的傻瓜强上千千万万倍吗?她咬咬嘴唇,鼻子里重重的出着气,回头看了梦竹一眼,梦竹正绝望的倒在椅子里。为了梦竹,忍一口气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还不如住儿子家里去呢!乐得享福当祖母。“奶妈,你走开吧!”李老太太说。奶妈又看了梦竹一眼,无可奈何的退到厨房里,把托盘重重的往桌上一顿,气呼呼的在凳子上坐下来:
“面子!面子!如果把梦竹逼死了哦,看还到哪里去找面子去?”李老太太看着奶妈走开,就拿着梦竹那封信,走进了房间,对梦竹狠狠的看了看,说:
“你以为可以瞒得住我,是不是?告诉你,梦竹,你别想在我面前玩出什么花样来!从今天起,连奶妈都不许出门!你少动歪心眼,跟你说吧,你那个何慕天来过了,我已经告诉他,你到成都去嫁人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握着信,走出房门。立即,就是房门阖上和落锁的声响。听着铜锁锁上的那“咔嚓”的一声响,梦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锁了进去。痛楚,愤怒,和绝望把她撕裂成几千几万的碎片。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扑到门上,用手捶打着门,发狂的喊:“开门!开门!开门!我要出去!让我出去!我没有犯罪,这样是残忍的!开门!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门外寂然无声,她下死力的撞着门,又捶又打,门外的岑寂更引发她的狂怒,她抓住门闩一阵乱摇,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这样关起我来!放我出去,请放我出去!爸爸不会赞成你这样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想起了父亲,一向慈和而温文的父亲,她用手蒙起脸来,开始放声痛哭。门外岑寂依旧,她哭了一阵,看看毫无结果,母亲不会被她的眼泪所动摇,那两扇门也不会因她流泪而自然开启。她停止了哭,慢慢的走到书桌旁边,被郁积的怒气几乎使她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个砚台,她对着房门砸过去。“砰”然的一声巨响,带给她一种报复性的愉快。于是,书桌上任何的东西,都变成了抛掷的武器,书、笔、墨、水盂、镜框……全向门上飞去,一阵乒乒乓乓唏哩哗啦的响声,在室内突击回响。等到书桌上的东西都砸完了,她才筋疲力竭的垂下手来,倒进椅子里,浑身酸痛而乏力,用手支着额,她剧烈的喘息着,四肢都在颤抖。室内一经消失了那抛掷的喧闹声,就立即显得可怕的空旷和寂寞起来,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这一个人。她听到门边有一声叹息,然后是细碎的脚步走远的声音,那是奶妈。连奶妈都有一份恻隐之心,母亲何以如此心狠?她从椅子里站起身,走到窗口去,拉开窗子,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窗子上有木头格子,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女人,会有强盗或小偷之觊觎之心,而特别装上去的,她用手摇了摇,木条纹风不动,跳窗逃走显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样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高墙,大门的钥匙也在母亲手中。
她把前额抵在窗格上,外面在下雨,窗格湿漉漉的都是水。夜风凌厉的刮了过来,一阵雨点跟着风扫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凉丝丝的。她用手摸摸面颊,真的很烫,胸口在烧炙着,头中隐隐作痛。迎着风,她伫立着,不管自己只穿着件单薄的小夹袄。寒风砭骨而来,她有种自虐的快乐。脱逃既不可能,何慕天已成为梦中的影子。与其被关在这儿等着去嫁给那个白痴,还不如病死饿死。
风大了,雨也大了,她的面颊浴在冷雨里,斜扫的风带来过多的雨点,她的衣襟上也是一片水渍。雨,何慕天总说,雨有雨的情调。一把油纸伞遮在两个人的头顶上,听着细雨洒在伞上的沙沙声,他的胳膊环在她的腰上,青石板的小路上遍布苔痕,嘉陵江的水面被雨点击破,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新的、旧的、一圈又一圈,静静的扩散……油纸伞侧过来,遮住两人的上半身,他的头俯过来,是个轻轻的,温存的吻,吻化了雨和天……又是一阵强风,她打了个寒噤,忍不住两声“阿嚏”。她用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窒塞,吸了两口气,她继续贴窗而立。桐油灯的火焰在风中摆动,虽然有玻璃罩子罩着,风却从上之开口处灌进去,火焰挣扎了一段长时期,终于在这阵强风下宣告寿终正寝。四周是一片黑暗,风声,雨声,和远处的鹧鸪啼声,组合了夜。鹧鸪,它正用单调的嗓音,不断的叫着:“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周而复始的啼声!有多么苦?还能有多么苦?她抹掉脸上的雨水,感到头昏脑胀,浑身像是全浸在冷水中,从骨髓中冷出来,冷得牙齿打颤,而面颊却仍然在发烫。黑暗中,她踉跄着摸到了床,身不由主的倒在床上。窗子没有关,风从不设防的窗口向房里灌进来,在满屋子回旋。她躺着,瞪视着黑暗的屋顶。辫子散了,她摸了摸披在枕头上的长发,那么多,那么柔软,有一次,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级上,她的发辫散了,他说:
“我来帮你编!”他抓起她的长发,握了满满的一把,编着,笑着,弄痛了她,发辫始终没有编起来。最后,干脆把脸往她长发中一埋,笑着说:“那么多,那么柔软,那么细腻……像我们的感情,数不清有多少,一缕一缕,一缕一缕,一缕一缕……”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鹧鸪仍然在远处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苦苦苦苦!有多么苦?她闭上眼睛,泪珠从眼角上向下跌落。苦苦苦苦!有多么苦?还能有多么苦?早上,李老太太把梦竹的早餐端了进来,奶妈跟在后面,捧着洗脸盆和牙刷毛巾等。室内是一片混乱,门边全是砸碎的东西,毛笔、书本、镇尺等散了一地。窗子大开着,室内冷得像冰窖,寒风和冷雨仍然从窗口不断的斜扫进来。窗前的地下,已积了不少的雨水。梦竹和衣躺在床上,脸朝着床里,既没盖棉被,也没脱鞋子,一动也不动的躺着。
“啊呀,这不是找病吗?开了这么大的窗子睡觉!”奶妈惊呼了一声,把洗脸盆放下,立即走过去关上窗子,然后走到梦竹床边来,用手推推梦竹:“好小姐,起来吃饭吧!”
梦竹哼了一声,寂然不动。
“奶妈,别理她,她装死!”李老太太说。
梦竹一唬的翻过身子来,睁着对大大的,无神的眼睛,瞪视着李老太太,幽幽的问:
“妈,你为什么这样恨我?”
李老太太愣了一下,凝视着梦竹。梦竹双颊如火,眼睛是水汪汪的,嘴唇呈现出干燥而不正常的红色。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梦竹的额头,烧得烫手,顿时大吃一惊,带着几分惊惶,她转向奶妈:“去把巷口的吴大夫请来!”
“用不着费事,”梦竹冷冷的说,看到母亲着急,她反而有份报复性的快感。“请了医生来,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望我死吗?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尸首嫁到高家去!也维持了你的面子!”“梦竹,”李老太太憋着气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个何慕天,长得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他有诚意没有?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你乱七八糟的跟他搅在一起,名声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你怎么办?何况你订过婚,这个丑怎么出得起?你是女孩子,一步也错不得,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你别和我生气,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的!”
“哼,”梦竹在枕头上冷笑了一声,重新转向床里,什么话都不说。“起来洗把脸,吃点东西,等下让医生给你看看。”
“不!”梦竹简简单单的说。
“你这算和谁过意不去?”李老太太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生了病还不是你自己吃亏!”
“你别管我!”梦竹冷冷的说:“让我死!”
李老太太瞅了梦竹好一会儿,咬咬牙说:
“好,不管你,让你死!”
医生请来了,梦竹执意不看,脸向着床里,动也不动。吴大夫是个中医,奶妈和梦竹拉拉扯扯了半天,说尽了好话,才勉强的拖过梦竹的手来,让吴大夫把了把脉。至于舌头、喉咙、气色都无法看。马马虎虎的,吴大夫开了一付药方走了。奶妈又忙着出去抓药,回来后,就在梦竹屋里熬起药来,她深信药香也能除病。李老太太也坐在梦竹床边发呆。药熬好了,奶妈颤巍巍的捧了一碗药过来,低声下气的喊:
“小姐,吃药了!”梦竹哼也不哼一声。奶妈把药碗放到床边的凳子上,自己到床上来推梦竹,攀着梦竹的肩膀,好言好语的说:
“小姐,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来吃药!来!有什么气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看你,平日就是娇嫩嫩的,怎么再禁得起生病呢?来,赶快吃药,看奶妈面子上,从小吃我的奶长大的,也多少要给奶妈一点面子,是不是?来,好小姐,我扶你起来吃!”“不要!”梦竹一把推开奶妈的手,仍然面向里躺着。
“梦竹,”李老太太忍不住了,生气的说:“你这是和谁生气?人总得有点人心,你想想看,给你看病,给你吃药,这样侍候着你,是为的什么?关起你来,也是因为爱你呀!你不吃药,就算出了气吗?”梦竹不响。
“你到底吃不吃?”李老太太提高声音问。
“不吃!”梦竹头也不回的说。
“你非吃不可!”李老太太坚定的命令着:“不吃也得吃,起来!吃药!”梦竹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直视着李老太太说:
“妈,从我小的时候起,你对我说话就是‘你非这样不可,你非那样不可!’你为我安排了一切,我就要一步步照你安排的去走!好像我不该有自己的思想、愿望、和感情,好像我是你的一个附属品!你控制我一切,从不管我也有独立的思想和愿望。你不用再命令我,你要我嫁给高家,你就嫁吧!生命对我还有什么呢?反正这条生命是属于你的,又不属于我,我不要它了!”说着,她端起那只药碗,带着个豁出去什么都不顾了的表情,把碗对地下一泼,一碗药全部洒在地下,四散奔流。梦竹抛下碗,倒在床上,又面向里一躺,什么都不管了。李老太太气得全身抖颤,站起身来,她用发抖的手,指着梦竹的后背说:“好,好,你不想活,你就给我死!你死了,你的灵牌还是要嫁到高家去!”说着,她转过头来厉声叫奶妈:
“奶妈!跟我出去,不许理这个丫头,让她去死!走,奶妈!”奶妈站在床边,有些手足无措,又想去劝梦竹,又不敢不听李老太太的命令。正犹豫间,李老太太又喊了:
“奶——妈!我跟你讲话你听到没有?走!不许理她!”
“太太!”奶妈用围裙搓着手,焦急的说:“她是小孩子,你怎么也跟她生气呢!生了病不吃药……”
“奶妈!”李老太太这一声叫得更加严厉:“我叫你出去!”
奶妈看了看李老太太,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梦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跺跺脚,向门口走去,一面嘟嘟囔囔的说:
“老的那么强,小的又那么强,这样怎么是好?”
李老太太看着奶妈走开,就点点头,愤愤的说:
“我告诉你,梦竹!命是你自己的,爱要你就要!不要你就不要!做父母的,做到这个地步,也就够了!”说完,掉转头,她毅然的走了出去。立即,又是铜锁锁上的那一声“咔嚓”的响声。梦竹昏昏沉沉的躺着。命是自己的,爱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现在,这条命要来又有什么用呢?等着做高家的新娘?她把头深深的倚进枕头里,泪珠从眼角向下流,滚落在枕头上。自暴自弃和求死的念头坚固的抓住了她,生命,生命,生命!让它消逝,让它毁天,让它消弭于无形!如今,生命对她,已没有丝毫的意义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悄悄的消逝。她躺在床上,拒绝吃饭,拒绝医药,拒绝一切,只静静的等待着那最后一日的来临。奶妈天天跑到床边来流泪,求她吃东西,她置之不理。母亲在床边叹气,她也置之不理。只昏昏然的躺着,陷在一种半有知觉半无知觉的境界中。许多时候,她朦胧的想,大概生命的尽端就要来临了,大概那最后的一刹那就快到了,然后就是完完全全的无知无觉,也再无悲哀烦恼了。就在这种情形下,她不知自己躺了多少天,然后,一天夜里,奶妈提着一盏灯走进她的房间,到床边来摇醒了她,压低声音说:“梦竹,起来,梦竹!我送你出去,何慕天在外面等你!梦竹!”何慕天!梦竹陡的清醒了过来,何慕天!她瞪大了眼睛望着奶妈,不相信奶妈说的是事实。这是可能的吗?何慕天在外面!奶妈又摇了摇她,急急的说:
“我已经偷到了钥匙,你懂吗?现在快走吧,何慕天在大门外面等你,跟他去吧,小姐,跟他去好好过日子,你妈这儿,有我挡在里面,你不要担心……”奶妈的声音哽住了,撩起衣服下摆,她擦了擦眼睛,伸手来扶梦竹。“何慕天这孩子,也是个有心的,三天来,天天等在大门外面,昨天早上我出去买菜,他抓住了我,说好说歹的求我,要我偷钥匙,昨晚没偷到,他在大门外白等了一夜。今晚好了,钥匙已经偷到了,你快起来吧!”梦竹真的清醒了,摇了摇头,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奶妈伸手扶着她。她望着奶妈,数日来的疾病和绝食使她衰弱,浑身瘫软而无力。喘息着,她问:
“真的?慕天在等我?”
“是的,是的,是的,”奶妈连声的说:“快去吧,你的东西,我已收拾了一个包裹给何慕天了。你这一去,就得跟着何慕天过一辈子,没人再管你,招呼你,一切自己当心点。以后也算是大人了,可别再犯孩子脾气,总是自己吃亏的……”奶妈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声音就讲不清楚了。她帮梦竹穿上一件棉袄,再披上一件披风,扶梦竹下了床。梦竹觉得浑身轻飘飘,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脑子里也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不能明确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一个单一而专注的念头,她要去见何慕天!奶妈扶着梦竹走了几步,门槛差点把梦竹绊跌,走出房间,悄悄的穿过走廊和堂屋,到了外面的院子里。这倒是个月明如昼的好晚上,云淡星稀,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涂成了银白色。梦竹像腾云驾雾般向大门口移动,奶妈又在絮絮叨叨的低声叮嘱:
“这回去了,衣食冷暖都要自己当心了,烧还没退,到了何慕天那儿,就赶快先请医生治病……我也不知道我在帮你做些什么,我也不晓得我做得对不对,老天保佑你,梦竹!我总不能眼看着你饿死病死呀……”
奶妈吸吸鼻子,老泪纵横。到了大门口,她又说:
“再有,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你,你生病这几天,她就没睡好过一夜觉,也没好好的吃过一顿饭,成天望着你的房间发呆,叹气。她是爱你的,只是她太要强了,不肯向你低头。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假如这个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梦竹停住,猛然间明白了。自己是离家私逃了,换言之,这样走出这大门后,也就再不能回来了。她望着奶妈的脸发怔,月光下,奶妈红着眼圈,泪水填满了脸上每一条皱纹。她嗫嚅着喊:“奶妈!”“去吧!走吧!”奶妈说:“反正你暂时还住在沙坪坝。你藏在何慕天那儿,把病先治好,我会抽空来看你的。你妈要面子,一定不会太声张,我会把情形告诉你。好好的去吧,何慕天要等得发急了。快走,当心你妈醒来!”
梦竹望了望这一住多年的家宅,知道自己已无选择的余地,留在这屋子里,是死亡或者嫁给高悌,而屋外,她梦魂牵系的何慕天正在等待着。奶妈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跟着奶妈跨出大门。立即,一个暗影从门边迎了过来,接着,是一副强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起,她听到奶妈在喃喃的说:“慕天,我可把她交给你了,你得有良心!”
“奶妈,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是何慕天的声音。然后,自己被抱进一辆汽车,放在后座上,有件男用的大衣对自己身上罩来。她仰起头,看到何慕天热烈而狂喜的眼睛,他注视她,喉咙中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喊,重新又拥住了她,他的胳膊抖颤而有力,他的声音痛楚而凄迷的在她耳畔响起:
“梦竹!梦竹!梦竹!”
一刹那间,多日的委屈,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相思和绝望,全汇成一股洪流,由她胸中奔放出来,她扑过去,紧紧的揽住何慕天,用一声呼叫,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
“慕天!” 冬天,悄悄的来了。杨明远裹着床厚棉被,坐在床上看一本都德的小说“小东西”。王孝城又在和他那个吹不出声音的口琴苦战,吹一阵、敲一阵、骂一阵。有两个同学在下围棋,只听到噼哩啪啦的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和这个的一句“叫吃”、那个的一句“叫吃”。这是星期六的下午,自从天凉了之后,南北社也就无形中解散了,星期六下午,又成了难挨的一段时间。
宿舍门忽然被推开了,小罗垂着头,无精打采的走了进来,往椅子中一坐,紧接着就是一声唉声叹气。
“怎么了?”王孝城问:“在那儿受了气回来了?”
小罗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气。
“别问他了,”杨明远说:“本来小罗是最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人,自从跌落爱河,就整个变了,成天摇头叹气,在哪儿受了气,还不是萧燕那儿!”
“说出来,”王孝城拍拍小罗的肩膀说:“让我们给你评评理看,是你不对呢?还是萧燕不对?”
“八成是小罗的不对!”杨明远说。
“是吗?”王孝城问:“告诉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你做错了什么,赔个罪不就得了吗?”
王孝城和杨明远左一句,右一句的说着,小罗却始终闷不开腔,只是摇头叹气。王孝城忍不住了,重重的拍了他一下说:“怎么回事?成了个闷葫芦了!”
“唉!”小罗在桌上捶了一拳,终于开口了:“女人哦,是世界上最难了解的动物!”
“你看!”杨明远说:“我就知道问题所在!你又和萧燕吵架了,是不是?”“不是,”小罗大摇其头:“没吵架。”
“那么,是怎么了呢?”王孝城问。
“是她不理我了。”小罗闷闷的说。
“不理你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小罗叫:“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一个心有二百八十个心眼,有一个心眼没碰对就要生气,谁知道她为什么气呢?”
“到底是怎么了?”杨明远问。
“根本就没怎么!我们在茶馆里聊天,聊得好好的,她忽然就生气了,站起身来就走,我追出去,喊她她不应,和她说话她不理,我问她到底为什么生气,她站住对我气冲冲的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我就更生气!’你看,这算什么?我真不知她为什么生气嘛!反正一句话,女人,最最不可解的动物,尤其在反应方面,特别的……特别的……”找不出适当的辞来形容,他叹了口气,挥挥手说:“唉,别提了!”
“你别急,”王孝城说,“慢慢来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找出她生气的原因,你们在一块儿谈些什么?”
“海阔天空,什么都谈!”小罗说,望着天花板翻了翻白眼,想了一会儿。“起先,谈了谈何慕天和梦竹的事,然后又谈到南北社不继续下去,怪可惜的,再就谈起冬天啦,天冷啦,没衣服穿啦……”突然间,他顿住了,恍然大悟的把眼睛从屋梁上调了回来,瞪着王孝城说:“老天!我明白了!”
“怎么?”王孝城困惑的问。
“我明白了!”小罗拍着腿说,咧了咧嘴:“她问我怎么穿得那么少,毛衣到哪里去了?我就据实以告:‘进了当铺啦!’我忘了这件毛衣是她自己织了送我的!”
“你看!”王孝城笑了起来:“这还不该生气?比这个小十倍的理由都足以生气了!好了,现在没话可说,明天先去把毛衣赎回来,再去负荆请罪!”
“赎毛衣?”小罗挑挑眉毛:“钱呢?”然后把手对王孝城一伸说:“募捐吧!”王孝城倾囊所有,都掏出来放到他手上,临时又收回了几块钱:“留着买香烟!绝了粮可不成!”
小罗的手又伸向杨明远,杨明远数了数他手里的钱,问他赎毛衣要多少钱,把不足的数给他添上了,一毛也没多。小罗叹口气说:“以为可以赚一点的,谁知道一点都没赚。”
“听他这口气!”杨明远说:“他还想‘赚’呢!也不嫌丢人,脸皮厚得可以磨刀!”
“磨刀霍霍向猪羊!”小罗大概是灵感来了,居然念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诗来。一面把钱收进口袋里。
“你刚刚提起何慕天和梦竹,他们现在怎么样?”杨明远不经心似的问。“你们还不知道?”小罗大惊小怪的:“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听说他们在沙坪坝租了间房子同居了,”王孝城说:“大概是谣言吧,我有点不大相信。梦竹那女孩子看起来纯纯正正的,何慕天也不像那样的人。”
“可是,”小罗说:“却完完全全是真的,为了这件事,梦竹的母亲声明和梦竹脱离母女关系,梦竹的未婚夫差点告到法院里去,整个沙坪坝都议论纷纷。不过,小飞燕说,梦竹他们是值得同情的,据说,梦竹原来那个未婚夫是个白痴,如果让梦竹配个白痴,我可要打抱不平。我倒觉得何慕天和梦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合适也没有,一个潇潇洒洒,一个文文静静,两个人又都爱诗啦词啦的,本就该是一对。说实话,老早,我对梦竹也有点意思,你们还记得在黄桷树茶馆里比赛吃担担面的事吗?我一口气吃上十碗,不过要想在她面前逞英雄而已。但是,后来我自知追不上,何慕天的条件太好了,我也喜欢何慕天!罢了,说不转念头,就不转念头!结果倒追上了小飞燕。人生的事情,冥冥中好像有人代你安排好了似的。”“我不懂何慕天这个人,”杨明远皱着眉说:“既然造成这个局面,为什么不干脆和梦竹结婚?这不是有点糟蹋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吗?”“你放心,”小罗说:“慕天不是个始乱终弃的人,我了解他,婚礼是迟早的问题而已。听小飞燕说,梦竹病过一场,病得很厉害,现在病好了没多久,说不定这两天,我们就会接到他们的喜帖呢!”“我认为何慕天不会拿梦竹开玩笑,”王孝城说:“他待梦竹显然是一片真情。”“何慕天吗?”杨明远从鼻子里说:“我总觉得他有点纨胯子弟的味道,谈恋爱也不走正路。别人恋了爱先订婚,再结婚。他怎么就糊里糊涂的和梦竹同居了,说出去多难听!将来再补行婚礼也不漂亮。”
“或者,他们同居是一个手段,”小罗为何慕天辩护着说:“为的是造成既成事实,好断了高家的念头。”
“哎呀,只要两个人有情,婚礼早举行晚举行又有什么关系呢?”小罗说。“那当然有关系!”杨明远说:“婚姻是一个保障……”
“我保险,”小罗说:“他们一定会很快的结婚!”
“才不见得呢,何慕天这人未见得靠得住……”
“我跟你打赌,怎么样?”小罗说:“我赌他们一个月以内一定行婚礼!”“赌就赌,”杨明远说:“假如何慕天有诚意,为什么不先结婚呢?要弄得这样风风雨雨的,到处都是他们的桃色新闻。”
“赌十包五香豆腐干,如何?”小罗说:“没有先行婚礼,或者是有苦衷呢!”“苦衷!会有什么苦衷……”
“算了算了,”王孝城Сhā进来说:“为别人的事争得面红耳赤,何苦?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是别人自己的事,你们操什么心呢?走!我们到邱胡子茶馆里去坐坐吧,跟他赊账。”
“我不去了,”小罗说,向寝室外面走:“我赎毛衣去!”
“那么,我们去!”王孝城对杨明远说。
三个人一起走出宿舍的门,刚刚跨出去,迎面来了一位同学,分别递给他们三封信。小罗一看,是三张一摸一样的请柬,就高兴得大叫起来:
“我说的吧,怎么样!话还没说完呢,请帖就来了,何慕天那个人绝不含糊的!”“别忙,”杨明远沉吟的说:“这请帖可有点怪。”
大家看那请帖上印的是:
“谨订于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五日晚六时,在重庆市百龄餐厅订婚,敬备菲酌,恭请光临
何慕天李梦竹
谨上”
“这事不是有点怪吗?”杨明远说:“现在还订什么婚?为什么不干脆结婚?”王孝城也抓了抓脑袋:
“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或者,”小罗皱皱眉说:“结婚是件大事,他们不想马马虎虎的办,大概想等钱啦,或者要得到何慕天家里的支援。但是,管他呢,反正订了婚就是要结婚!”
“哼!”杨明远冷笑了一声:“订了婚就一定会结婚么?那么,梦竹怎么没嫁给高家呢?这是她第二次订婚了。”“好了!”王孝城叫:“订婚也罢,结婚也罢,让他们去吧!我们也操不上心。我要去喝两杯酒,明远,一起来吧,你喝茶,我喝酒!我始终欣赏辛弃疾那两句词:‘昨夜松前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却疑松动欲来扶,以手推松曰去!’真够味,希望今天就能喝得如此之醉。走!明远!”
“好吧,走!”杨明远说:“虽然我不喝酒,但今天可以陪你喝一小杯!有点儿醺然的酒意,比不醉更好!”
“你们去喝酒,”小罗说:“我赎毛衣去了。”
“等一会!”王孝城叫住小罗:“我出了钱是给你赎毛衣的,你可别拿去干别的哦!等会儿又看了话剧了,给了叫化子了!”
“决不会!”小罗叫着说,走远了。
杨明远和王孝城进了茶馆,两人又是茶,又是酒,谈谈说说。时间十分容易过去,一忽儿,天色就暗下来了,茶馆里到处都点起了灯,两人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杨明远对着茶馆门口,静静的说:“小罗回来了,不知道赎了毛衣没有?”
小罗果然大踏步的跨了进来,直接走到杨明远和王孝城的桌子前面,在凳子上一坐,说:
“我在城里碰到胖子吴,大家决定今晚在沙坪坝镇口那家小茶馆中聚齐,商量商量送什么东西给何慕天和梦竹,胖子吴的意思,是南北社会员们联名合送,因为大家都穷,恐怕得凑了钱才够。”王孝城望着小罗的手,小罗手里有个报纸包。
“你手里是什么?毛衣吗?”
“不是!”小罗眉飞色舞的说,举起手里的纸包,撕掉了外面的纸,笑着说:“我买来送萧燕的,好可爱!”
杨明远和王孝城一看,原来是只玩具的哈巴狗,有白色的长长的毛,和一对亮晶晶的黑眼珠,做得十分逼真,也十分惹人喜爱。王孝城点点头说:
“毛衣呢?”“去他的毛衣,这个比毛衣可爱多了!”
“你把赎毛衣的钱,拿去买了这个哈巴狗?”杨明远问。
“一点不错!”小罗得意洋洋的。“我保管萧燕会喜欢!”
“我保管她不会喜欢!”王孝城说:“要是她知道你拿赎毛衣的钱买了这么个玩意,她不更生气才怪!”
“打赌!”小罗叫。“赌就赌,赌什么?”王孝城说。
“十包五香豆腐干!”“外加一碗馄饨!”“好,一言为定!”小罗叫:“明远是证人。”
“无论你们谁赢了,”杨明远说:“我都得沾一份。你们赌得越多越好,我乐得当证人!”
“现在就去找萧燕,如何?”小罗说:“反正要到沙坪坝茶馆里去,就先到中大去接她出来吧!”
“好吧!”王孝城说:“马上去!”
三人出了邱胡子茶馆,穿过艺专的校舍,走了出去。大家在路上走走说说,风很大,寒气砭骨而来。小罗冷得直打哆嗦,鼻子里呼出热气全凝成了两道白色的烟雾。杨明远裹紧了围巾,双手Сhā在大衣口袋里。王孝城因为刚刚喝了两杯酒,倒反而不大怕冷,望着小罗直摇头:“看!冷成这副德行,还把钱拿来买玩具狗,让毛衣睡在当铺里!别说萧燕要生气,我看了都要生气!”
到了中大,在女生宿舍门外,找到门房去通报,三人在门口等。只一会儿,萧燕围着围巾,穿着厚厚的大衣,从里面跑了出来,高兴的说:“接我去茶馆吗?我正准备去,一块儿去吧!”看到了小罗,她的脸一沉,没好气的说:“我说过不理你了,你又跑来做什么?”“我想出你为什么生气了,”小罗说:“毛衣,是不是?”
“你知道就好了!”萧燕仍然板着脸:“看你冷得那副怪相,毛衣赎回来没有?”杨明远和王孝城相对看了一眼,又转头去看小罗如何应付,小罗不慌不忙的,慢吞吞的说:“毛衣吗?——”
说了三个字,就像忘记了那回事似的,突然举起那只哈巴狗来,往萧燕鼻子底下一送,嘻皮笑脸的说:
“哈巴狗,哈巴狗。”萧燕冷不防的看到毛茸茸的东西,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定下心来,才看清是只玩具的哈巴狗。她用手拍拍胸口,喘着气说:“你这是干什么?”“这个吗?”王孝城笑着说:“就是赎毛衣的成绩,我们摊了钱给他去赎毛衣,毛衣没赎回来,赎出这么个东西来!”
小罗仍然嘻笑着,把那只玩具狗在萧燕鼻子前面不停的晃来晃去,嘴里重复的嚷着:
“哈巴狗,哈巴狗!”“哈巴狗!哈巴狗!”萧燕望着冷得发抖的小罗,气不打一处来,对小罗叫着说:“去你的哈巴狗!你的毛衣呢?”
“在当铺里。”小罗呆呆的说,接着,又咧开嘴笑了,继续把哈巴狗在萧燕的鼻子前面晃动,傻兮兮的说:“你看!哈巴狗,哈巴狗,很可爱的哈巴狗。”
萧燕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看到小罗那副滑稽样子,和嘴里一个劲的“哈巴狗”,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笑归笑,想想看又实在气人,就又用手去揉眼睛,一揉眼睛,眼泪就扑簌簌的向下滚,一时间,也不知道她是在哭还是在笑。王孝城、杨明远,和小罗都呆住了。半天后,王孝城问萧燕:“喂,你是在哭呢?还是在笑呢?你是高兴呢?还是生气呢?”萧燕揉着眼睛,依旧又哭,又笑,一面用手指着小罗说:
“他,他,他,气人嘛!又,又,又,好笑嘛!”
“那么,”王孝城掉头问杨明远:“你是公证人,这个赌算我赢了呢?还是算小罗赢了呢?”
“老天!”杨明远叫:“我这个公证人不会做了,到茶馆里去让大家评评吧!”百龄餐厅中,何慕天总共只请了一桌客人,就是南北社中那一群,没有一个生人,也没有任何仪式,只等于又一次的南北社聚会,所不同的,是由茶馆中迁到饭馆里而已。
梦竹这天是一身纯西式的装束,穿着件白纱的晚礼服,衣服上缀着亮亮的小银片,有着绉绉绸的袖口和碎碎的小花边。衣服外面罩了件白色羊毛外套,同样缀着银色闪光的亮片片。一举一动,闪熠生姿。她消瘦了不少,头发不再像往日那样束成辫子,而鬈曲的披在背上。乌黑的黑发衬托出她白皙的面孔,由于清瘦,一对眼睛显得特别的大而黑。她没有怎么浓妆,只淡淡搽了一些脂粉,整个人看起来纯净得像一条清泉。不过,她显然和以前有许多变化,她似乎更沉静了,更不爱讲话了,除了微笑,她几乎不说什么。而那对温温柔柔的眸子,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何慕天却和梦竹相反,穿了一身中装,棉袍外面罩着藏青色的织锦缎的长衫,维持他一贯潇潇洒洒的风度。但他看来也消瘦了不少,而且不像往日那样谈笑风生和狂放不羁了。他不时的把眼光落到梦竹的身上去。对他的客人们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梦竹一个人身上,而再无心情去管别的事似的。这一顿“订婚宴”,由于两位主角都有些反常,客人们也就闹不起来了。何况何慕天和梦竹的事早就成了许多人谈论的中心,大家也都有些忌讳,生怕说出来的话不太得体,会给梦竹难堪。因而,这顿饭吃得是出奇的规矩和文雅。直到菜都快上完了,小罗憋不住了,举起杯子来,对何慕天和梦竹大嚷着说:“为南北社中第一对祝福!”
大家都举起杯子,王孝城又嚷着说:
“也为第二对祝福!”他把杯子在小罗和萧燕面前晃了晃。特宝又嚷着说:“还有不受注意的第三对!”他的杯子指向胖子吴和外号叫五香豆腐干的许鹤龄。立即,大家哗然了起来,因为胖子吴和许鹤龄的恋爱还是件秘密。王孝城对杨明远低声说:
“这是‘巧对’,一个胖,一个瘦!姻缘前定!他追了半天小飞燕,却追上了五香豆腐干!”
大家都举着杯子,大宝又叫了声:
“还为那些配不了对的光棍们祝福!”
于是,大家干了杯,气氛才突然转为热闹了,几杯酒下肚,那份往日的豪情又悄悄恢复,小罗高兴的、摇头晃脑的喊着:“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特宝是喝了几杯酒就忘不了作诗,又在那儿念念有辞的“仄仄平平”起来。大宝和二宝居然猜起拳来了,席间又流露出一片喜气。萧燕拍拍手说:
“今天是何慕天和梦竹订婚的好日子,也是南北社的一次大聚会,我们来用成语接龙如何?记住,一定要接吉利话,谁接出不对劲的成语就要罚,如果接不出来,更要罚!罚喝三杯酒,怎样?我来起个头。”于是,她念:
“天作之合!”坐在她下家的特宝接了下去:
“合作精诚!”于是一个个的接下去:
“诚心诚意!”“意犹未尽!”“尽情欢笑!”这是小罗接的。
“这算成语吗?”萧燕质问。“勉强勉强!”王孝城说,于是又继续下去:
“笑语如珠!”“珠圆玉润!”“润肠补肺!”这是大宝接的,大家全叫了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小罗问。
“是济世良药,百补丸,吃一粒可以长生不老。”大宝说。于是,哄堂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大宝被按在桌子上,灌了三杯酒。再接了下去:“肺腑相亲!”“亲情似海!”“海阔天空!”“空谷幽兰!”“兰质蕙心!”“心心相印!”“好了!”胖子吴站起来叫:“到此为止!”他举起杯子,向着何慕天和梦竹说:“从天作之合起,到心心相印止,祝你们白头偕老!今晚也已经酒酣耳热,我们喝了你们的订婚酒,希望马上又有结婚酒可吃!现在,让我们全体敬你们一杯,也就该散了!”于是,大家都站了起来,向何慕天和梦竹举起了杯子。何慕天看了看梦竹,梦竹眼睛里凝满了泪,嘴边挂着个感动的微笑。在灯光的照耀下,在白色的衣衫里,她像个飘逸的,不染丝毫尘土气息的仙子!他激动的用手挽住梦竹的腰,端着酒杯说:“谢谢你们,希望你们分享我们的快乐。”再看了梦竹一眼,他又说:“我和梦竹经过了一番挫折,今天才订了婚,希望以后全是坦途了。”他眼中飘过一团轻雾,摔了摔头,似乎想摔掉一个暗影。他再说:“最近,我深深领悟出一个道理:真正的爱情中一定有痛苦,而从痛苦中提炼出来的爱情才更真挚而永恒!”他举起杯子,大声说:“干了吧!每一位!”
大家都干了杯子。小罗又郑重的捧上了一个用缎带系着的盒子,说:“这是我们南北社员们合送的一样小礼物,礼轻而人意‘重’!”他特别强调那个“重”字。
然后,客人们告辞了。走出了百龄餐厅,迎着室外寒冷的空气,杨明远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怎么了?你?”王孝城问。
“没怎么,”杨明远轻轻的说:“那是个有福之人。”
“谁?”“何慕天。”王孝城看了杨明远一眼,抬了抬眉毛,什么话都没有说。
何慕天结完了帐,帮梦竹披上一件白色的披风,挽着她走出百龄餐厅。梦竹的头靠在何慕天的肩膀上,两人静静的向街头走去。好半天,梦竹发出一声轻叹:
“他们真使人感动,不是吗?”梦竹说:“我以为他们会轻视我。”“轻视你?为什么?”“闹一场婚变,又和你——”她抬头看了何慕天一眼:“这样没结婚就——”“结婚只是早晚的问题,是吗?”何慕天说:“等放了寒假,我回一趟昆明,和父母说明了,再结婚比较好,你懂吗?”他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栗:“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梦竹说,把头紧倚在何慕天身上:“我相信你一切的一切的一切!”回到沙坪坝何慕天所租的那间小屋中,梦竹解下披风,抛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何慕天走过去,蹲下身子,抓住梦竹的双手,激动的说:“你知道你穿这件衣服像什么?像一颗小星星!”
梦竹微笑了,静静的望着何慕天。半天后,才说:
“来!看看他们送我们的是什么?”
何慕天解开了盒子上的缎带,打开盒子。取出一只白色长毛的玩具哈巴狗。何慕天和梦竹相视而笑,梦竹摸着哈巴狗的脑袋,赞叹的摇摇头:
“亏他们想得出来,真可爱!”
“脖子上还有一张卡片,”何慕天说:“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梦竹把灯移近,两人看卡片上写的是:
“一只小小的哈巴狗,包含了:
小罗的毛衣,萧燕的眼泪,杨明远和王孝城的本钱,
以及南北社全体会员的欢笑!”
“这是什么意思?”梦竹问。“一定有个很可爱的故事!”何慕天说,揽紧了梦竹。一同注视着那只毛茸茸的小东西。
寒假来临了。小屋内生了一盆火。桌上,桐油灯的火焰在灯罩下昏然的亮着,小屋内的一切,在如豆的灯火下,看来隐约而朦胧。梦竹坐在火盆旁边,拿着火钳,无意识的拨着火,把烧红的炭叠起来,又把黑炭添上去。她的脸映在炉火的光芒下,整个脸都被染红了。长睫毛半垂着,一对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若有所思的凝视着炉火。何慕天伸过手去,把手压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吃了一惊,扬起睫毛来望着他。“为什么不说话?”何慕天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的问。
她惘然的笑笑。“说什么呢?”她问:“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
何慕天把椅子拉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把火钳从她手上拿开,用双手握住了她的双手,深深的注视着她的脸。好一会儿,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着,火光在她的瞳仁中闪烁,一层淡淡的清光在眼珠间流转。他把她额前下垂着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紧盯着她的眼睛,用肯定的口吻说:
“相信我,一个月之内一定赶回来。嗯?”
她点点头。“好好的等我,奶妈一定会常来看你,我给你留下了足够的钱,一切都不要担心。有时间,可以去找萧燕他们聊聊,不要整天关在屋子里。嗯?”
她再点点头。“我到昆明,和我父母说明了,就可以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们就立刻举行婚礼。嗯?”
她又点点头。“不要难过,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我马上就会回来了,闭上眼睛想想看,一个月后的今天,我们大概又手握手的坐在一块儿了,有什么可难过呢?是不是?”
她还是点点头。他凝视她,握紧了她的手。
“说话!梦竹!为什么不说话?”
她的头垂了下去,依旧默然不语。
“梦竹,怎么了?”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于是,他看到两滴大而晶莹的泪珠,正从她的眼眶中跌落,沿着面颊,滚了下去,击碎在衣襟上面。他站起身来,迅速的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用胳膊紧紧的揽住她。“别!梦竹!千万不要!不要这样伤心!你这样子,我怎么离得开你?”蹲下身子,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想想看,仅仅是一个月而已!”“一个月,”她轻轻的说:“是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多少秒?”“梦竹!”他叹息的喊:“梦竹!”
“慕天,”她抬起泪光莹然的眼睛来注视他:“为什么你一定要回去?我不懂,我不了解,我们可以在重庆先结婚,然后你带着我一起回去,不是也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一个月呢?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准了才能结婚,那么,万一……万一……万一你父母不批准呢?难道你就不娶我了吗?”“梦竹!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何慕天喊,不安的欠伸了一下身子。“你想,婚姻又不是儿戏,怎能如此草率?我愿意和你有个规模很大,很讲究的婚礼,我看着你穿着最华丽的礼服,由四五个花童牵着纱,走进结婚礼堂。我要为我们布置一个很漂亮、整洁,而温暖的小家……这些,都需要钱,是不是?我回去一趟,才能解决经济上的问题。而且,我父母只有我这一个独子,那里有结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或者,他们会希望参加我的婚礼,那么,把他们也接到重庆来住住,让他们主持我们的婚礼。要不然,假若他们愿意,我接你到昆明去举行婚礼,不是也很好吗?总之,我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的,你了解吗?”“形式!”梦竹低低的,像自语似的说:“铺张的婚礼,讲究的新房,都只是形式。事实上,还不是早已经——?”
“梦竹!”何慕天喊着,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你必须信任我。梦竹,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梦竹……”他拥住她,激动的吻住她的唇,身子在微微的颤栗着。“梦竹,你信任我,信任我……我回去……因为我太爱你,我要……对你负责任……我要……你成为何慕天的妻子……我要使一切合情……合理。”他叹息:“我爱你,梦竹,那么深,那么切!”“但是,你并不一定要回去——”梦竹固执的说。
“我必须回去!”何慕天轻声说,然后突然推开梦竹的身子,拉长了两人间的距离,审视着她的脸。“梦竹,你不信任我?你以为我玩弄你?你以为我会不再回来?梦竹,你在害怕什么?怀疑什么?”梦竹愣愣的望着何慕天。望着,望着,她忽然跳起来,扑进何慕天的怀里,用手紧抱着何慕天的腰,脸埋在他的衣服里,低声的嚷着说:“慕天,你别走吧,别走吧。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但是,你别走吧。我心里好乱好慌,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你别走吧。”何慕天拉开她的手,继续审视着她。
“我只去一个月,你知道。”
“是的,但是,但是——”
“别傻!”他吻她:“你数日子,我一天也不超过,准在三十天之内回来!好不好?”
她瞅着他,牙齿轻轻的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三十天——”她慢吞吞的说:“一天也不许超过。”
“一天也不超过!”他保证似的说。
她含着眼泪笑了。“你要给我写信。”她说。
“当然。”“你的地址也给我,我好给你写信。”
他略事犹豫,有些不安。
“好,”终于,他说:“我地址给你,但是非不得已,你还是不必写信来,因为我可能一到家,几句话一讲,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头走。你知道,路上来回的时间就要一个月,我还是有熟人的车子可以搭,万一再碰到点事情耽误呢?所以,我不会在家中停留的。”“可是,你总要给我地址。”
“那——好吧。”她眨动着眼睛,泪珠仍然挂在睫毛上。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她静静的依偎着他。他动了动,她立即抓紧他,轻声的,做梦似的说:“别动,别离开我。”她叹息一声。“但愿今夜无限的长,永不要天亮,那么,你就一直在我身边,不能离开。”
他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那一头浓发正自自然然的披在背上,像黑色的瀑布般泻开。他的下颚靠着她的头发,轻轻的在她的发际摩擦。她闭上眼睛,手环在他的腰上。好久好久之后,才轻轻的,呓语般的说:
“你走了,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天天,时时,刻刻!等你回来。你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能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只要你想着,我是怎样的期盼着你,你就不会在外面多事停留。你知道,虽然我们缺少一道法律的手续,但,我已经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常常想,为了你,我——只要你常常想别忘了我!别负了我!别忘了我,别负了我!别忘了我,别负了——”他弯下身子,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然后,他强烈的,炙热的,狂猛的吻她。炉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炉火照射之下,她的脸上有他的影子,他的脸上也有她的。室内暖气腾腾,她的面颊在发热,胸中似乎也烧着一盆火,那样熊熊的,炙烈的。他的嘴唇紧紧的压着她,在她的唇上揉擦,那男性的胳膊像铁索般箍紧了她。她头中昏沉四肢松懈,身子软而无力的贴着他的。
天蒙蒙的亮了,桌上的灯仍然在燃着。昏黄的光线在晓色中显得更加朦胧。窗纸被曙光染成了灰白色,远处,一声鸡啼引起了各处晨鸡的响应。
“我该走了。”他说:“七点钟就要开车。”
“不。”她说:“有雾,车子不能准时开。”
“你看错了。”他轻声的:“今天不会有雾,窗纸上那么亮,太阳都快出来了。”“是吗?”“嗯。”“再睡五分钟,然后我送你去搭车。”
他吻她。轻轻的、低低的、温柔的,在她耳边念了一阕“如梦令”:
“颠倒镜鸾钗凤,纤手玉台呵冻,
惜别尽俄延,也只一声珍重!
如梦如梦,传语晓寒休送!”
天是真的亮了。梦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凝视着远山被暮色所吞噬。室内是暗沉沉的,没有点灯,也没有炉火,冷冰冰的空气和浓成一团的暮色胶冻在一起。窗口的风很大,窗棂被吹得格格作响。敞开的窗子迎进一屋子的冷风,梦竹端坐在风口之中,却寂然不为所动。
一声门响,奶妈闪身进屋,关上了房门,立即惊呼着说:
“梦竹!你在干什么?”
“没有干什么。”梦竹幽幽的说。
“这房里是怎么了?好像比外面还冷。你这样开着窗子吹风,是想送命吗?”奶妈叫着说,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窗子关上。“奶妈,你少管我。”梦竹不耐的说,想阻止奶妈关窗子,但窗子已经关上了。奶妈还特地把窗栓都闩好,推了推,关得很牢了,才回过身子来,用手摸摸梦竹的手,又是一声惊呼:“看你!手都冻成冰柱了,你简直是找死!梦竹呀梦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样不会招呼自己呢?奶妈要是一天不来,你就一天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这样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来,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火也不起,灯也不点,大概饭也没吃,是不是?”
梦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来朝向窗外的脸转向屋里,木木的坐在那儿,一声也不响。奶妈跺跺脚,叹了口气,先把灯点上,捻亮了灯芯,放在桌子上。再忙着把火盆烧着了,鼓着腮帮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梦竹身边,摇着她说:“坐到火边上来,好不好?”
“奶妈,你就别管我吧!”梦竹不耐烦的皱皱眉。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谁管你呢?”奶妈说:“如果慕天回来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他会管你。现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这副样子,整个脸庞上就只剩下一对大眼睛了。等到慕天回来,该都认不出你了!”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梦竹蹙紧眉头说,烦躁的站起身来,把椅子拉到火边。“我不说,”奶妈叽咕着:“我就不说,我才不爱说呢!只要慕天回来,跟你结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你们少夫少妻和和气气过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妈去。不在你眼睛前面惹你讨厌,只等慕天回来,我就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说了!”“奶妈!”梦竹喊:“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喊着,她一下子垂下头,把脸埋进手心里,重重的啜泣起来。“哟哟,你这是怎么了?”奶妈慌了手脚,赶过去,抚着梦竹的肩膀说:“好好的,又哭什么?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妈以后就再不说了,行不行?别哭别哭,哭起来像个小娃娃了。”“奶妈!”梦竹哭着喊:“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会回来了!准是他家里不让他娶我……”“哎呀,梦竹,你就是成天呆坐着胡思乱想。怎么会呢?慕天那孩子不是个负心人,奶妈对他放得了心,当初才会帮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这儿那里是一个月可以来回的呢?人家走上两三个月都是平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拚命的摇头:“他有车可搭,不像别人要用走的,一个月来回是足够了!他说过三十天之内一定回来!现在,他是不会回来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他们说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给土匪绑票了,杀掉了!”
“阿弥陀佛!”奶妈呼出一口长气:“好小姐,你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的咒人家!”
“但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不要急,小姐,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你也该弄得整整齐齐,吃点东西,别让他回来看到你这样惨兮兮的,对不对?来,你坐在这里烤烤火,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你不要费事了吧,”梦竹瞪着炉火说:“我什么都吃不下,一点胃口都没有!”“吃不下,饿着也不是办法呀!”奶妈说着,已挪动着笨重的小脚,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当奶妈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进来时,梦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着笔,对着油灯发愣。灯下,一张空白的信笺正平摊着,奶妈把面放在梦竹手边,说:
“来,先趁热吃了,再写信!”
“我不想吃。”梦竹无精打采的说。
“吃一点,胃口就会提起来了。”奶妈好言好语的劝着。
梦竹对那碗面注视了几分钟,终于,叹了口气,放下笔,拿起筷子来,在碗中挑着面条,挑了半天,没有吃进一口。奶妈忍不住了,说:“梦竹,你在洗筷子吗?”
梦竹不经心的望了奶妈一眼,低下头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开说:“吃不下,胃里不舒服,想吐。”
“你别是生病了?”奶妈担心的说,用手摸摸梦竹的头:“自己不爱惜身体,有一顿没一顿的,又在风口里吹风,再像上回那样病一场就好了。”
“没病,”梦竹躲开奶妈的手,继续对着信纸发呆,好半天,皱皱眉说:“那个桐油灯烧起来有个怪味道,闻得我头晕。”
“你的身体是越来越坏了,”奶妈说:“我看你怎么办才好?”梦竹用手托着下巴,盯着那张信纸,盯着盯着,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笔来,她在信纸上胡乱的画着。一张男性的脸,鼻子,眼睛,眉毛……。咬着嘴唇,她凝视着自己画出来的脸谱,又用笔在那张脸谱上一阵乱涂,涂成漆黑一团,嘴里喃喃的,无声的问着:“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梦竹,你这是写的什么信呀?”奶妈伸过头来问。
“你少管我的事!”梦竹没好气的说。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妈也翘起了嘴,一面收拾梦竹的碗筷,嘴里嘟囔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她又心软了:“梦竹,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呢?我给你煮两个敲敲蛋来吧!”
“敲敲蛋——”梦竹想着,一阵翻胃,差点呕吐出来,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别提敲敲蛋了吧,提起来就要吐!”
奶妈端着碗,突然一顿,就站在那儿,愣愣的望着梦竹的背影发起呆来。梦竹伏在桌上,凝视着灯芯下的灯花,据说灯花结得大,象征有喜事,这灯花够大吗?他会回来?今天?明天?或者,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正向这儿走来呢,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说不定已到了门口了,下一秒钟就会推开门走进来,让她又惊又喜又怨又恨……她侧耳倾听,屋外,除了呼啸的风声,只有远处,鹧鸪单调的啼声: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她坐正身子,无精打采的提起笔,在纸上歪歪倒倒的写着:
“忆了千千万,恨了千千万,
毕竟忆时多,恨时无奈何!”
抛下笔,她站起身来,一回头,发现奶妈端着碗,像个石膏像般站在那儿,呆呆的瞪着她。她怔了怔,诧异的说:
“你看什么?奶妈?”“你——”奶妈拉长声音说,语气有些特别。“你是不是有了?”“有了?有什么了?”梦竹不解的问。
“梦竹,”奶妈折了回来,把碗放回桌子上,审视着梦竹的脸说:“你不是小娃娃了,自己还不知道吗?我问你是不是有孩子了?”“我——?”梦竹一惊,脑中迅速的思索盘算着,接着就双腿一软,坐回到椅子里,无力的吐出一个字:“哦!”
“好了,梦竹,”奶妈把手放在梦竹的肩膀上,安慰的拍拍她:“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总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个负心人,他一定这两天就会赶回来,等他回来了,你们还是尽快把婚事办一办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奶妈突然兴奋了起来:“这是喜事呀,梦竹,你别看奶妈年纪大了,带娃娃还是会带呢!小襁褓,小虎头鞋,就好准备起来了。你可别劳动了,给我好好的休息着吧,从明天起,我一早就来帮你忙,要做点补的东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来,你妈那儿没关系!梦竹呀,你别以为你妈恨你,我想,我天天溜到你这儿来,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过装作不晓得罢了,她嘴里不说,心里还不是惦记着你……这下好了,有了孙子,还记什么怨呢?等将来抱着娃儿和慕天回家来转一趟,管保你妈什么气都没有了。那一个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妈是心软嘴硬,脾气强。就你这么个宝贝女儿,那里会不爱呢?只是太要面子,现在抹不下脸来认你,等有了孩子,就什么都好了,什么都好了……”她猛的缩住了口,梦竹呆呆的坐在那儿,像一座雕像,眼睛直直的望着前面,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奶妈推推她,说:“怎么的?梦竹?发什么愣呀?”
“慕天,”梦竹慢吞吞的说:“不回来呢?”“你想些什么?怎么会呢?慕天不是那样的人!”
“你说过,男人都不可靠的。”
“不过,慕天不会的呀!那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我老奶妈看人看了这样多年了,决不会走了眼!”
“可是,”梦竹叫:“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我要等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许许多多个日子又轻悄悄的来到,沉甸甸的滑走了。太阳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隐,接着就是鸡啼报晓,夕阳方沉,马上就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叠着来到,又在期待的狂热中缓慢而沉重的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刚走的几天有信来,以后就连片纸只字都没有了。这种绝望的期待和无边的岑寂使梦竹精神紧张到要发狂。每日,从窗边走到门边,门边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变得抑郁而神经质,当第五十天又从黎明来到,她抓住奶妈的手腕,睁着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恐怖的说:
“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别触霉头!”奶妈啐了一口。
“真的,奶妈!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梦竹哭了起来:“渝昆路常常翻车,他不是翻车死了,就是给土匪杀了!他一定是死了!”“好说!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来!喏喏,别哭,别哭,哭了要动胎气的!”奶妈拍着她,像哄一个小孩子。“我不能这样等下去,”梦竹绝望的摇着头:“我要等到何年何月为止?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着喊:“再等下去我要发疯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疯了?”奶妈喊:“昆明那么远,你一个女孩儿家,又带着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梦竹狂热的说:“我要去找他!我什么都不管!我宁愿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无尽期的等待!等待!等待!”“我决不放你去!”奶妈嚷:“你发疯!”
“我要去!”梦竹坚决的说:“我有钱,他留给我足够的钱,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个朋友,搭黄鱼车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这里等到头发发白!”
“你别傻!”奶妈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来了!”
“明天!”梦竹发狂的叫:“有多少个‘明天’!奶妈,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他要回来,早就该回来了!他现在还不回来,是不会回来了!”她用手蒙住脸,痛哭失声的说:“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会薄情至此!”
“梦竹,梦竹,”奶妈喊,鼻子中也一阵酸楚:“你千万别傻,那么远,路上又不安静,你年纪轻轻的……梦竹,千万别傻,再等几天看看!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梦竹抓住奶妈的衣服,泪如雨下。“再等几天?几月?还是几年?”阴历年过去没有多久,天气出奇的冷。昆明的街道上,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寒风无拘无束的在大街小巷中奔驰。偶尔走过的一两个行人,都把头缩在大衣的衣领里,用围巾连下巴带嘴都蒙了起来,匆匆的从街上走过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一般。这是个下午,太阳缩在云层后面,时而露出一角来,没有几分钟,就又吝啬的缩了回去。
梦竹提着一个旅行袋,带着满面的倦容,在寒风瑟瑟中来到昆明。按着何慕天留给她的住址,她不费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停在大门外面,她伸了伸头,高高的围墙,看不到里面,只有一棵老榆树,伸出了落尽叶子的枯枝。靠在门边,她休息了一两分钟,心头有如万马奔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路上,带着股狂热和勇气,千辛万苦的寻到昆明,日日夜夜,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找到何慕天!在这个念头下,多少的苦都挨过了,多少的罪都受过了!尘埃漫天的公路,颠簸的木房汽车,小客栈里无眠的夜,呕吐,晕眩,一一忍受,只求见到何慕天!而现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门外,与何慕天只有一墙之隔,几分钟之后,可能就要面对面了。她反而没有勇气打门,反而满腹犹豫和不安。倚在门边的柱子上,她呆呆的望着那两扇黑漆大门。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二十天的风霜之苦,两个多月的相思之情,以及腹内那条小生命,把她折磨得瘦损不堪。穿着件满是灰尘和黄土的黑色大衣,用一条围巾包着头。露在围巾外面的脸苍白瘦削,一对大大的眸子黯然无光,显得憔悴,无神,而疲倦。倚在门上,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寒风扑面而来,逼住了她的呼吸,围巾在风中飘飞,咬了咬嘴唇,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围墙,这里面都住了些什么人?何慕天,他的父母?他们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她?一个单身的女子,迢迢千里的追踪一个男人,从重庆追到昆明!他们会嘲笑她,会轻视她,会认为她下贱,淫荡,和无耻!何慕天呢?或者,他已忘记她了,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否则,他怎会将她丢在重庆不管?……不不,一定不是这样!多半他出了什么事,他们会告诉她,何慕天早已动身去重庆了,那么,就是路上出了事……不不,也不会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她猛烈的摇摇头,和困扰着自己的各种思想挣扎,终于,一咬牙,她站正了身子,不管迎接着自己的是什么,她必须面对这已经到眼前的事实。横了横心,她重重的扣了两下门环。
提着旅行袋,她瑟缩而不安的等在门外,心脏在激烈的跳动着。谜底将要揭露了,她忽然觉得软弱而胆怯,渴望有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甚至希望那两扇门永远不要开启。谁知道门后面有着什么?出于一种第六感,她本能的预感到凶多吉少……何慕天出事了,生病了,死……她咬紧嘴唇,咬得嘴唇疼痛。门开了,梦竹的心狂跳了两下,向后退了一步。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仆,用一对好奇而诧异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你找谁?”“请问,”她嗫嚅着:“这儿是不是姓何?”
“不错,你找哪一个?”
“何……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她的声音震颤,心跳得那么厉害,她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发白了。
那男仆更加诧异的望着她。
“少爷吗?他不在家。”
“不在家?”梦竹的心向下沉,喉头干燥,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吃力的问:“你是说,他是——现在不在家呢?还是根本一直不在家?”“他出去了,”那男仆不耐的说,奇怪着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看来神经兮兮,说话颠三倒四。“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我……”梦竹嗫嚅着。“想……想见见他。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一清早。”“一清早?”梦竹松了口气,忽然间,感到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轻声的自语了一句:“他居然在家!”
“在家?我说他不在家!”男仆说,眼睛里的怀疑之色在加深,八成,这是个女疯子,必须小心一点!
“是的,我知道。”梦竹疲倦的说:“我可以进去等他吗?或者,见一见别的人——有谁在家吗?”“太太在。”男仆说,颇带戒意的望着她:“你贵姓?我进去通报一声再说。”“我姓李,”梦竹犹豫的说,“李梦竹,从重庆来的。”
“好,你先等一等,我去告诉太太。”
太太?梦竹望着那个男仆走进去,心中狐疑的想着。什么太太?是了,一定是何慕天的母亲!她的心又加速了跳动,紧张使她忘了寒冷,事实上,她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了。何慕天的母亲!她会见她吗?会轻视她吗?会赶她出去不认她吗?会……男仆又出来了,开了大门说:
“请进来!”她走了进去。男仆在前面带着路,她不安的跟在后面。穿过了大大的院落,走进了一间雅净整洁的客厅,房间并不大,却布置得精致清雅。四壁书画琳琅,屋内燃着一盆熊熊的火,使整间屋子里充满了温暖和安适的气氛。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几上养着一盆盛开的水仙花,深深的香气弥漫全室。椅上陈列着黑缎子镶彩色珠子的团花椅垫。男仆指了指椅子说:
“你坐一会,太太马上就来。”
她犹豫了一下,就坐了下去,男仆退出去了。她四面张望着,多么温暖的小屋!多么可爱的环境!一层模糊的喜悦感悄悄的掩上她的心头,如果她和何慕天结了婚,这也将是她的家,是吗?火炉把她才进门时的寒冷已经赶走,在暖气烘托之下,她忽然感到一种淡淡的兴奋和紧张,她又开始有了信心。何慕天并没有离开昆明,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使他稽延了行期。而现在,她来了,也没有被他的家人拒于门外,他们一定早已知道了她。那么,他们可以在昆明结婚,生活在这安适幽静的环境中,然后,等孩子出了世,再携儿回家探母……噢,她想得太远了?解下了包头的围巾,把旅行袋放在地下,她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头发,和那两条并不整齐的辫子。望了望自己,衣衫不整,上面积满了灰尘和黄土。她微微有些后悔,不该下了车就往这儿跑,应该先找个旅馆,洗一洗澡,换身干净衣服,也给未来的公婆一个好印象。但,那时,她全心都在何慕天身上。哦!何慕天!她是多么想他、念他、渴望见他!一声门帘响,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珠络的门帘动荡着,一个十四、五岁清清秀秀的小丫头,托着一杯茶走了出来。把茶放在她身边的小几上,小丫头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就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她凝视着那杯茶,绕鼻而来的茶叶香使她神清气爽。一杯热茶,一盆炉火……多么浓厚的“家”的意味!二十天仆仆风尘的疲倦似乎都被这温暖的小屋所吞咽了。那朦胧的感觉,对她更深更厚的包围了过来。
再是一声门帘响,她看过去,有些愣住了。
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妆扮得很浓艳的少妇,穿着件宽宽大大的衣服,隆起了腹部,说明了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满头黑发厚郁的披在肩上,浓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是张坚定的嘴!浑身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美,还有份说不出来的威严和气势。梦竹有些迟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微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招呼面前这位少妇!她是谁?这张脸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她在记忆中搜索,那对美丽而野性的大眼睛……对了!何慕天的书中曾有她的照片,那么,她是何慕天家里的人了!是他的姐姐?妹妹?还是嫂嫂……不!何慕天是独子,那么,她是谁?
“你请坐,李小姐——你是姓李吗?”对方用一种从容的,带着优越感及权威性的语气问。同时,那对大眸子正锐利而冷静的在她浑身上下打量着。
“是——是的。”梦竹有些嗫嚅,美丽的妇人把她弄糊涂了。“你从重庆来的吗?”对方继续问,在梦竹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坐得很靠近炉火。俯下身子,她用火钳拨弄着火,却用眼角冷然的看着她。“是——是的。”梦竹更加嗫嚅了,一面疑问的说:“请问——您——您是——”“噢,”对方坐正了身子,带着个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种夸张的诧异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梦竹的脑筋仍然没有转过来,愣愣的望着这个“何太太”发呆,这是怎么一回事?何太太?什么何太太?如此年轻,如此美丽!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几位太太?她是更加糊涂了。“关于你,李小姐,”那位“何太太”又开口了,微挑着眉梢,嘴边挂着个凛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却有七分威严。静静的望着她,用种不慌不忙的口气说:“不瞒您说,我早就听过您的名字了。”是的,早就听过了,李梦竹!她觑眯着眼睛望着面前这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就是她?李梦竹?何慕天说:“我愿把一切财产给你,换取一张离婚证书,我要娶那个女孩子,李梦竹!”就是这个女孩吗?那样一副柔弱的,稚嫩的,像个乡下姑娘般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竟有那么大的魔力?使慕天终日失魂落魄!“我求你,蕴文,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我求你,蕴文,如果你肯和我离婚,你就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我爱她!蕴文!我爱她!”爱她?爱上这么个腼腆的乡下姑娘?但是,我蕴文就这样退让吗?“蕴文,你并不爱我,你只是想征服我,我们之间的感情并非爱情,这样的夫妇关系只能让双方痛苦!蕴文!何必呢?生下了孩子来,我愿抚养这孩子,请你同意离婚。我爱梦竹,你不知道爱得有多么深,多么强烈!请你让我能跟她取得合法关系!”哼!何慕天!你错了,我蕴文得不到的东西,从来也不让别人得到!“做做好事,算我求你!”你就那么爱她?什么时候看到你如此低声下气过?“自尊”、“骄傲”,为了她就可以全体抛开?“你并不爱我,何必要这个虚有的何太太的名义?”我不爱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这个女孩子爱你,是吗?什么叫做“爱”呢?挂在口头上的才算数,是吗?“你不答应我离婚,让我如何回去见梦竹?”你心里只有梦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间找不到的女子!也不过如此!那两条小辫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单纯得一无所知的态度!就是你?李梦竹?就凭你这一副外表,凭你这一对眼睛,就能抢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长得强?懂得多?你敢和我一争短长?我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让你得到,你懂吗?李梦竹!你不妨试试看……
“何……何太太,”梦竹在她的逼视下有些瑟缩,忐忑不安的说:“您——您是慕天的——”
慕天的?你叫得真亲热!他不敢告诉你结过婚,是吗?“我不能伤害她,她是个柔弱的小女孩!”他不能伤害你!世界上只有你会受到伤害,别人都不会,是吗?他怕伤害你,却不怕伤害别人!“哦,李小姐,”她微笑了,眯起眼睛来望着梦竹。“难道你不知道?你看我……”她望望自己的肚子:“我和慕天结婚好几年了。”梦竹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像遭遇了电击般一动也不动,微张着嘴,呆呆的望着对方。结婚?好几年?何慕天?这是何慕天的妻子?她脑中零乱成一团,像有个大的风车在脑子里疯狂的旋转,随着这颠覆乾坤般的旋转,她的四肢发冷,周身麻木,心脏不着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睛前面,那个美丽的少妇仍然在微笑,仍然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语气从容的说着话……“唉!李小姐,慕天这个毛病,或者你还不太了解,我和他结婚几年来,不知帮他解决过多少次问题。关于你,我也风闻一、二,他们说,慕天在重庆又弄了个女孩子……唉!李小姐,我真抱歉,你远迢迢的赶到昆明,就是为了找慕天吗?但是,他现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就是这个毛病,见一个,爱一个,三天半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后,家里再帮他想办法圆场……”梦竹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木头雕刻的花纹陷进了她的肉里,她不觉得痛楚。瞪着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个女人。那平静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体无完肤、在过度的震惊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硬起来。除了眼睛越睁越大之外,她无法做任何的反应,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的声音。
“李小姐,”那女人摇着头,有股悲天悯人的劲儿:“你看,我大着肚子,下个月就要生产了,慕天还这样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这就是男人!你还没结婚吧?嫁了这样的丈夫,又有什么话好说呢?你认识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长得漂亮,手上有钱,又很有点才气……那一个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风流自许,见一个追一个,弄得不可开交,干脆往重庆一跑。我总认为,在重庆,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来念念书了,谁知道他还是旧病不改,又弄上一个你……你看,你来找慕天,你叫我怎么办呢?怎么向你说呢?……”
梦竹仍旧愣愣的坐着,瞪大的眼睛驻定在对方的脸上,却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面前是朦胧的,模糊的,像一团灰色的浓雾。心脏在越绞越紧的情况下,只觉得无边的痛楚,痛楚,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着尖锐的痛楚。痛得她什么感觉都没有,脑中昏沉,四肢无力,浑身冷汗淋漓。那女人继续在说话,她已经把握不住任何一个字的声浪,那些句子从她耳边轻飘飘的溜过……在她自己昏乱的思潮中,她只有一个固执而强烈的念头:“抓住何慕天,撕碎他!杀死他!”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来的痛楚中,这个念头也消灭而无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残酷的现实所践踏的爱情,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感情全破灭在最最丑恶,最最无情的境况中,破灭得那样干净,连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出来。那位“何太太”继续在说着话,她一定说了许多许多,不过,梦竹是什么都无法听进去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俯下身子,塞了些东西到她的手里面。她低头看,是一卷钞票!顿时间,她所有的意识回复了!她听到那位“何太太”在说:“……我知道李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儿,未见得看上这一点钱,但是,李小姐老远的跑这么一趟,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涂事也真不少,好在李小姐年纪还轻,将来可以找个好丈夫嫁……”
梦竹一唬的站起身来,那一卷钞票散落在地下,他们给她钱!打发她走!一瞬间,她想狂歌狂笑狂哭!她的爱情:一卷钞票!远远的从重庆跋涉二十天,追寻到这样一份“真实”!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跄的冲向门口,咬紧了牙关,阻止那即将从体内迸裂出来的哀号。那个“何太太”追到门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点钱呀,我总得代慕天表示一点歉意,是不是?……”
梦竹挣脱了那个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宽大的院子,一直冲向大门口,拉开大门,她脚步不稳的“跌”了出去。扶着墙,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风对着她躁热的面颊上扑来,那旅行袋有几千斤似的沉重。风逼住了她的呼吸,泪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墙上喘息,浑身上下,如同被几千万个人拉扯着,撕裂着。……炉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书画,茶叶香,小巧精致的书房,家的气氛,美丽的环境……一切一切,幻灭得如此迅速!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这就是她宁可牺牲所有的东西来换取的“爱情”?她用拳头堵住了嘴,倚在墙上,痛苦的摇着头,心里在不断的,反复的呼喊:“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
有个人影从街头晃了过来,她把拳头从嘴上放下,怔怔的望着那个人影:何慕天!他显然已喝了酒,围巾松松的绕在脖子上,头发零乱,步履蹒跚。何慕天一瞬间,她想冲上前去,抓住这个男人,狠抽他两记耳光。但是,接着而来的被玩弄及欺骗后的那种痛楚感又捉住了她,抽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烧成灰,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受伤的感情不会被弥合,幻灭的梦想也不会再恢复原有的美丽!你碰到了一个魔鬼,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误把丑恶当作美丽,除了自责识人不深之外,抽他,打他,又有什么用呢?她把头转开,扶着墙,向街道的另一头跌跌冲冲的走过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脚步声踉跄的从她身后掠过,这脚步仿佛践踏着她的心脏,辗轧过她的四肢,她觉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许多时候,“意识”是人最大敌人。当梦竹无目的的在寒风瑟瑟的街头闲荡着时,她最希望的,是能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为一缕烟,一片飞灰,被风吹过,就消灭得无影无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识,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感觉到那始终彻骨彻心的疼痛。当被冷风吹得四肢冰冻,而疲倦得无力再举步的时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栈,开了一间房间。关上房门,她跌坐在床沿上,用手捧住焚烧着的头颅,喃喃的说:“现在,我还剩下什么?”
抬起头来,她望着那镂花的窗格发呆,对自己凄然微笑,自语的说:“当什么都不剩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眯起眼睛,继续微笑,心头各种纷杂的思想已经合而为一,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复撞击的响着:“死亡!死亡!死亡!……”可是,在这一片的“死亡”呼号声中,她看到了一张脸,母亲的脸!曾被她诅咒过,痛恨过,责备过的那张母亲的脸,她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带着忍耐的,伤感的语气在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个何慕天……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名誉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你怎么办?……女孩子,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她咀嚼着母亲的话,回味着母亲的话,在极度的懊悔和五脏翻腾的痛楚中,冲口而迸出一声呼唤:
“妈妈!我的母亲!”喊出这一声,她扑倒在床上,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而痛哭失声。在眼泪和哭声里,她耳边又模糊的响起奶妈的叮嘱:“……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你……她是爱你的,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假若这个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
梦竹在枕头里摇着头,哭着喊:“妈妈!妈妈!妈妈!我为什么不听你的话?我一定要跌倒了才会相信你是要扶我,不是要推我!妈妈!妈妈!妈妈!”她哭着,不断的哭着,哭得神志迷惘,头脑昏乱。“死”的念头和意识又来了,她摇头,和自己挣扎,仰视着窗子,她低低的说:“不!我现在还不能死!要死,我也要死在妈妈的脚前!我要让她知道我的忏悔!我要取得她的原谅!她原谅了我,我才能死!”于是,一个强烈的念头抓住了她:“回家去!找妈妈去!”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母亲”成了最后的一块浮木。心中所有的欲望全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
“母亲!母亲!母亲!”
二十几天后,梦竹回到了沙坪坝。
带着满心的创痕,满身的尘土,梦竹扑进了家门。来开门的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年的奶妈,她颤巍巍的扶着门,以不相信的眼光望着憔悴得几无人形的梦竹。梦竹喘息着靠在门上,闪动着泪眼,急迫的问:
“妈妈呢?”“你?你,”奶妈口吃的望着梦竹,把一只颤抖的手压在梦竹的肩膀上:“你,你怎么回,回来了?”
梦竹闭了闭眼睛,憋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抑制住狂跳着的心脏,哑着嗓子说:“妈妈呢?我要妈妈。”
“你,”奶妈的眼光直直的望着梦竹的脸,做梦似的说:“你妈妈?”“奶妈,你怎么了?”梦竹嚷着说:“我要妈妈!”
推开奶妈的手,她穿过院子,向房里跑去,冲进了堂屋,她陡的站住了。神案前的方桌上,正陈列着李老太太的一张放大的照片,无数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两支白蜡烛高高的燃烧着……她两腿颤抖,浑身发软,一下子跌倒在地下。攀住一张椅子,她仰视着烛光下母亲的脸,瞪大了眼睛,眼光从母亲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几支香上,嘴唇剧烈的颤抖,像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她回过头来,接触到奶妈泪眼婆娑的脸。捞起了衣服下摆,奶妈擦了擦眼睛,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你走了没多久,她就病了,我请医生来,吃了药也没效,总共不过病了一星期,就……就……就去了。她……她……一直记挂着你,要……要……要我告诉你,你从家里逃出去那天,她根本是知道的……她说,你过得幸福,也就好了……要你体谅她一生好强,无法对你屈服……她……她说,那个何慕天,只要对你好,她做母亲的,还有什么更……更好的愿望呢?……”梦竹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奶妈的脸,奶妈还在继续的述说:“……丧事全是你那年轻朋友来帮着料理的,一个姓杨的和姓王的帮忙最多……田地已经卖了,现在,只剩下这栋房子,你妈说……房子,给你……给你作陪嫁……”
“奶妈!”梦竹猛然发出一声狂喊,就用两只手抓住了奶妈的肩膀,一阵乱摇,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说:“奶妈!不不!不!奶妈!不!不!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她哭了起来,把奶妈摇得更厉害:“妈妈在哪儿?你告诉我,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她停下来,奶妈被摇得白发零乱,脸色苍白。她凝视奶妈,再掉头望着桌上的香案灵牌,呆了片刻,默默的摇头,自言自语的说:“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命运不会待我这样残忍……”再望着灵牌,突来的意识将她全身撕裂,她把拳头塞进嘴里,用牙咬住手指,泪水迸流,跺着脚,狂喊着说:“奶妈!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
嚷着,她转过身子,忽然夺门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过街道,奔出小镇,她在寒风和夜色里,扑向嘉陵江边。流水在呼唤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着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越过草丛,对着那滚滚涛涛的江流冲去……她扑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一只胳膊承住了她的身子,一个男性的声音沉着的响了起来:“什么事值得寻死?梦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头来,是杨明远!她挣扎着,哭叫着喊:
“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嚷完,她浑身一软,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觉。 这是一个安静的、严肃的、小小的婚礼,在重庆市一家不著名的小餐厅内举行。从新人,到宾客,到证婚人等,总共只有一桌酒席。证婚人是王孝城,主婚人由于男女双方都无家长,也就省略了。简单的填了结婚证书,交换了戒指,就算婚礼完成。没有人致辞,也没有人闹酒,只放了一串小小的鞭炮。喜宴上的空气凝肃而不自然。梦竹穿着件水红色的旗袍,淡淡的施了些脂粉。因为还在戴孝期中,鬓边簪着一朵白色的小绒花。乌黑的披肩长发,衬托出一张白皙、消瘦、楚楚可怜的脸庞。和一般新娘不同,她的眉目间找不到丝毫的喜气,相反的,却带着一抹淡淡的忧郁。那对大大的沉默的眸子里,似乎时时刻刻都蒙着一层泪影。每当客人和她说话时,她的长睫毛闪动之间,总给人一种立即要堕泪的感觉。杨明远呢?一件簇新的锦缎长衫替换了平日的阴丹士林布。这是和往日唯一的一点不同的地方。他也没有一般新郎的洋洋得意,只显得稳重、沉着、和严肃。由于新郎新娘都那样若有所思和默默无言,客人们也就没有一个提得起兴致来笑闹。
王孝城竭力想放松桌上的空气,暗暗的拉了拉小罗的衣襟,示意小罗活泼一些。但,平日爱闹爱笑的小罗,今日却成了个没嘴的葫芦,除了闷闷的喝酒吃菜之外,几乎什么话都不说。其他的客人,像胖子吴、许鹤龄、大宝、二宝、三宝……等,也都闷不开腔,以前那份豪情逸兴,似乎已荡然无存。王孝城咳了一声,眼光在席间溜了一圈,没话找话说:
“南北社成立了半年多,总算撮合了一对好姻缘,不知道我们之中,谁会做第二对结婚的?小罗,该轮到你们了吧?还是胖子吴?想起来,大家在国泰戏院里第一次相遇,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样……”“可不是!”小罗勉强提起精神来应和:“我还记得那天我在戏院里闹笑话,在戏院门口出丑,假若不是何慕天……”
萧燕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捏了小罗一把,小罗痛得叫了起来,话打断了,他愣愣的瞪着萧燕,嘟起了嘴。王孝城立即打了一声哈哈,乱以他语说:
“我还记得小罗追求过舒绣文,不知写了多少封情书!”
“见鬼!”小罗叫:“喂喂,包涵点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这笑声那么短暂和尴尬,每个人都像戴了面具般虚伪和不自然。尽管人人都有心调和席间的气氛,可是,欢乐已悄悄流逝,不知何时起,往日这无拘无束的一群,已蒙上了一层成熟的忧郁。没有人能出自肺腑的欢笑,也没有人说得出由衷的祝贺。一餐喜宴,很早就草草的结束了。杨明远和梦竹站在餐馆门口送客,大家带着勉强的笑容,和一对新人一一握别,喃喃的说一些模棱的祝福。到最后一向沉默寡言的许鹤龄和梦竹握手时,才突然激动的拥住了梦竹,含着泪说:“梦竹,我们都那么喜欢你,希望你能得到快乐,真正的快乐。一切苦难,都该远离开你!你那么美,那么好,那么无辜和善良!”梦竹迅速的转开了头,泪水在她眼眶中汹涌,她必须用她的全力去遏制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许鹤龄这几句真心话一说,倒把大家的假面具都揭掉了,萧燕也冲了上来,握紧了梦竹的手说:“真的,梦竹,你不要再躲开我们,南北社依然存在,让我们继续在一块儿玩,继续追寻欢乐!”
接着,男孩子们也一涌而上,把一对新人包围在中间。小罗抓住杨明远的肩膀说:“明远!好好珍惜你得到的!好好照顾我们中间这朵最娇嫩的小花!”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场面重新热闹了起来,真正的祝福像潮水般涌到。梦竹含着泪,被这群热情的朋友弄得情绪激动。明远带着个淡淡的微笑,沉静的接受着大家的鼓励和祝贺。终于,客人们去了。王孝城是最后离开的一个,他一只手握着明远的手,另一只手握着梦竹的手,微笑的凝视着他们。然后,他把梦竹的手放进明远的手中,用自己的手紧紧的阖着它们,含蓄而语重心长的说:
“姻缘都是前生注定,别辜负月下老人为你们费心牵上的红线,希望你们的手永远握在一起!”
说完,他微微一笑,掉头而去。梦竹目送他的影子消失,泪光迷蒙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踏着月色,一对新人在春寒恻恻中回到沙坪坝,新房设在梦竹的旧居中,就用梦竹原来住的那间屋子,换上一张双人床,算是新房,两人走进屋内,奶妈迎了上来,吃力的挪动着小脚,先抓住梦竹的手,老眼中闪着泪光,颤抖着声音说:“恭喜小姐!”然后,她双腿一屈,就对明远跪了下去,泪水沿着脸上的皱纹奔流,颤巍巍的说:
“奶妈给姑爷请安!”“哎呀,奶妈,你这是做什么?”明远一惊,慌忙拉住奶妈。奶妈用衣服下摆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
“我们小姐年纪轻,不懂事,姑爷要多多原谅她一点。”
明远点点头,深深望着奶妈说:
“你放心,奶妈。”奶妈剔亮了桌上的灯,罩好了灯罩,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再泪眼模糊的望了明远和梦竹一眼,就向门外走去,一面轻声的说了句:“天不早了,你们也早些睡吧!”
门关了起来,室内剩下明远和梦竹两个人了。
梦竹倚着桌子伫立着,低垂着头,望着桌子的灯影发呆。灯光射在她的脸上,小小的脸庞微漾着红晕,眼睛是黑蒙蒙的,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桌面。明远轻轻的走到她的身边,用手指绕起她的一绺黑发,然后,他的胳膊圈住了她,温柔的低唤了声:“梦竹!”“嗯?”“想什么?为什么不抬起头来?”
梦竹慢慢的抬起了头,眼光怯怯的迎住明远的眼光,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微蹙着眉梢,低低的说:
“明远,你不会后悔?”
“后悔?”明远故意不解问,“后悔什么?”
“娶我。”她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明远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说:
“梦竹,我认为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明白了,你肯嫁我,是我的光荣和快乐,”他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胸前。“你放心,梦竹,我会爱那个孩子,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再把它放在心上。让我们一起来创造一个最美满的,最可爱的小家庭。好吗?”
梦竹把头埋在明远的怀里,不能遏止自己的泪水迸流。依稀恍惚,她回到河边寻死的那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明远正用一块大手帕掬了清凉的河水敷在她的额上。然后,在小茶馆中,她哭泣着,和盘托出自己整个的故事,明远深深的凝视着她,静静的倾听着她。她呢,就像走投无路的人突然找到一个亲人一般,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悲哀、隐秘都一股脑儿的倾泄了出来,说了哭,哭了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多久。于是,明远握住了她的手,用种坚定的,果决的声音说:“嫁给我!梦竹,我要你,和那个孩子!”
她吃惊的张大了嘴,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怔怔的望着他。“你懂吗?”他继续说:“我向你求婚,梦竹。”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愣愣的摇了摇头。
“谢谢你,明远,”她说,叹息了一声。“你是个好人,我不愿意拖累你。你不必这样做……”
“你根本不明白,”明远用一种迫切的语气说:“我要你,你懂吗?我爱你,你懂吗?如果你不嫌我穷,看得起我,请你嫁我吧。我会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我不会芥蒂你以前的事的!”梦竹仍然摇头。“不!”她轻声说。
“请你!梦竹。”他恳求的望着她:“请你!你的孩子是无辜的,生下他来,我愿意负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请你接受我的求婚!”“可是,”梦竹凝视着他说:“这是不合理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牺牲呢?”“牺牲!”明远叫,握紧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光荣和快乐!我娶你,不为了你需要解决问题,而是为了我爱你,渴望能得到你!”
梦竹凄然一笑,幽幽的说:
“明远,你是个好人,你这样说,是为了顾全我的自尊心,是吗?”泪水滑下她的面颊,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上。“到现在,我还有什么自尊?你不嫌弃我,不鄙视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么大的胸襟和气度,那么,我愿意服侍你一辈子!”
就这样,两度订婚、却嫁了第三个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议,倚在明远胸前,她的泪浸湿了他的衣服,明远托起她的脸来,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对她安慰而鼓励的笑了笑:“新婚第一夜,怎么就这样眼泪汪汪的,好意思吗?”
她闪动着睫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用手环抱着他的腰,她激动的紧倚着他喊:“明远!你那么好,那么好,那么好!我只有尽我的全力来做一个好妻子,才能报答你这一片深情!”
何慕天终于回到了沙坪坝。
他怀中是张离婚证书,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的苦战,他总算得到了这张离婚证书!蕴文签这张证书时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恶意的诅咒也依然荡在他的耳边:
“她不会嫁给你!她绝不会嫁给你了!你就是有了这张证书也等于零,你不会得到她的!”
“我会得到她!”“你不会!”她大笑着。“我的情报比你多,她已经嫁人了!”
“你撒谎!”他说。“信不信由你!”她说,把证书丢在他的脚前:“拿去吧!去娶你的李梦竹,你的小粉蝶儿吧!只是,不知道这小粉蝶儿已飞向何家?”不会!他肯定这一点,梦竹会等待他!尽管他逾期不回,尽管他曾因为情绪恶劣和酗酒而有长时间没给她写信,但他知道她会等待他!现在,他将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会原谅,她会了解,他知道!梦竹,那个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当他想到她的时候,他总觉得她就是他心脏的一部份,那样亲近,那样密切,又那样的与他不能分割!
推开了他们曾共同居住的那间小屋的门,迎接着他的是厚厚的灰尘和凉凉的空气。他愕然的四面张望,空洞洞的房子里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气息,桌子、椅子上全是尘土,阖拢的窗格上,一只蜘蛛正悠然自在的结着网。他在室内兜了一圈,无意识的喊了一声:
“梦竹!”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散开,显得单调、落寞、而寂寥。拉开橱门,他的衣服箱笼等仍然好好的放在里面,梦竹的东西却已全部失踪,只有那只白毛的玩具狗满是灰尘的缩在墙角。他像旋风似的卷到了房门口,吃惊而惶乱的喊:
“梦竹!”房东老太太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扶着拐杖,对他点点头说:“何先生,你的房租已欠了两个月!你还租不租?”
“梦竹呢?梦竹在哪儿?”他文不对题的问。
“你那个女娃儿吗?”房东老太太撇撇嘴,不屑的说:“嫁人了!那个小妖精!呸!不要脸!”
“梦竹?梦竹!”何慕天张皇四望,不祥的感觉像阴云般对他罩了下来。冲过了房东老太太的身边。越过了那苍凉的大院落,穿过街道和小巷,他直奔往梦竹家中。在梦竹的家门口,他发狂似的扣着门环,等了一世纪那么长久,才听到有人来开门。门打开了,门里,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奶妈。他扶着门,急切的问:
“奶妈,梦竹呢?”
奶妈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那样子就像他是来自火星的一个怪物,好半天,她就瞪着眼睛一语不发。何慕天的心向下沉,抓住奶妈的手,他摇撼着说:
“奶妈,梦竹呢?梦竹在哪儿?”
奶妈像触了电一般,立即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抽了出来,向后连退了两步,哑着嗓子说:
“你……你居然有脸再来!”
接着,“砰”然一声,大门在他的眼前阖上了,差一点把他的鼻子都夹进门缝里。他一愣,立即想推开门,但,门闩已经闩上了,他扣着门环,嚷着说:
“奶妈!奶妈!奶妈!”
门里寂然无声,他感到全身热血沸腾,这是怎么回事?摇着门,打着门,他发狂似的在门口大嚷大叫。于是,门又打开了,他惊异的发现门里站着的是一个男人。
“你?杨——明——远?”他诧异的问。
明远屹立在那儿,满面寒霜,冷冷的望着他,像一座坚硬冷峻的冰山。“你找谁?”明远板着脸问。
“明远——”何慕天愣愣的说:“梦竹呢?这是——怎么一回事?”“梦竹?”明远狠狠的盯着他。“梦竹和我已经结婚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她!”
“你——梦竹——结婚?——”何慕天讷讷的说。
“你不信吗?”杨明远扬了扬头:“去问小罗他们去,去问王孝城他们去!我们是正正式式的结婚!有证人,有婚礼,有仪式!梦竹现在是我的妻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别再来惹她!”几句话说完,又是“砰”然一声门响,何慕天再度被关在门外。他睁大眼睛,直直的瞪视着那两扇黑漆的大门,脑子里如万马奔腾,眼睛前金星乱跳。好一会儿,他的意识才回复了一些,用背靠着门,他呆呆的伫立着,梦竹嫁给了杨明远!这不可信,又像是真实的事实!三个月,天地竟然已经变色!这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双腿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扩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的振作了一下,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的向中大宿舍走去。无论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吴他们,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吴,特宝,及另外三宝都一一寻获,何慕天突然发现世事已经全变了!胖子吴他们用一种陌生的神态来迎接他,没有人对他表示欢迎,只表示了淡淡的惊讶和浓重的冷漠。胖子吴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态度说:
“梦竹和杨明远的事吗?我知道他们结了婚,详细情形,你最好去问小罗和王孝城!”
特宝和三宝们根本把头掉开,装作没听到他的问话,他凝视着旧日的朋友们,友谊已经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敌意的眼光和轻蔑的神情。摔了摔头,他毅然的走出中大,渡江直奔艺专,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罗。小罗愕然的望着他,惊异的张大了嘴,他抓住小罗的肩膀,喘息的说:
“你必须告诉我,我离开的三个月里发生了些什么?”
小罗犹豫的望着他,嗫嚅的说:“这……应该问你!”“问我?”“梦竹和杨明远结婚了,如此而已!”小罗冷淡的说。
“可是——为什么?”何慕天叫。
“为什么——?”小罗重复着何慕天的话,直视着何慕天的脸:“慕天,我一直很欣赏你,但是,你不该欺骗梦竹。明远会好好待她,你就饶了她吧!她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小东西,你怎么忍心玩弄她?说实话,我们全体为她不平,现在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了,希望你别再来麻烦她了!”
说完,小罗挣开了何慕天的手,扬长而去,连头都不回一下。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浑身像浸在冰流里,脑中昏乱得无法思索。然后,他看到了王孝城,后者走到他身边,算是所有朋友里对他最和气的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小罗告诉我你来了,慕天,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要回重庆?”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经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么!”他憋着气说。“你还不知道?”王孝城诧异的说:“梦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吗?”。“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脸色顿时变成惨白,瞪着王孝城,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没见到你,却见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说:“你懂了吗?从昆明回来,她就和杨明远结了婚!”
何慕天点点头,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转过身子,他像一个梦游病患者般荡出了艺专,摇摇晃晃的,轻飘飘的向前面走去,踏过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静静的流,岸边的垂杨正抽出了新绿。这是春天!春天,他已经没有春天了!从一块石板走上另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长,却必须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树荫、河岸、垂柳、小茶馆、南北社、友谊、爱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他笑了!摸出了怀里的离婚证书,抛进了缓缓的江流之中,嘉陵江静静的流,证书在水面轻轻的飘,轻轻的飘。但是,一会儿,也就飘远了,消失了。这张离婚证书,一半财产换来的,家中还有个无母的小婴儿!他在河边的石级上坐下来,用手托着头,凝视着水面的洄漩和涟漪。然后,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的,他念着自己填过的词句: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
……叹今生休矣,一任沉浮,
唯有杯杯绿醑,应怜我,别绪悠悠,
从今后,朝朝纵酒,恣意遨游!”
恣意遨游!遨游向何方?站起身来,他仰天长笑。踏着夜雾,他走了!重庆的同学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
民国三十五年复,梦竹跟着杨明远离开了重庆,带着一女一儿,随着艺专复原到杭州。
船离开了码头,重庆市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了。梦竹站在甲板上,望着那居住了二十余年的山城隐进了云天苍茫之中。再见了,重庆!再见了,曾经有过欢乐,有过悲哀,有过该埋葬的记忆的地方!再见了,老奶妈!再见了,南北社的朋友们!船愈走愈快,江面愈来愈阔。在涛涛滚滚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个梳着小辫子,追寻着欢笑和梦想的少女,正徜徉于嘉陵江畔。“也再见了!”她对逝去的那个自己说。泪蒙住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依稀仿佛,她记起小茶馆,南北社,击着茶壶高歌的岁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
痴情空惹闲愁!但是,痴情也好,闲愁也好,都已经过去了!“梦竹!进来吧!该给晓白冲奶粉了!”明远在船舱中叫。
她对茫茫的天际再依依的望了一眼。
“哦,来了!”她说,拭去了泪,摔了摔头,跑进了船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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