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杂院往回走的路上,菲儿一直都在思考一个很有深度的问题:萧今墨和封柒到底是什么关系?
让人心肝颤抖的良人目标啊,当初自己怎么就选中了情况这么复杂的一只?可别白费了功夫,白吃了苦。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要知己知彼才百战不殆。还有个谁说过,见势不妙赶快逃跑,目标不对赶紧撤退。
所以,这个问题非常有必要弄明白,越快越好。
但是,找谁去问,怎么问,这是个难题。难道要拉住门房问封柒对萧今墨是否体贴有加?或者问萧今墨对封柒是否情真意切?
显然是无法打听,菲儿知道只能自己寻找突破口。想来想去,她觉得最好的突破口就是萧今墨。
因为他就在这里,近。因为自己就是他的随侍,方便。如果确认他不是小受,那么封柒就应该不会是攻。
回想萧今墨的外形,那眉眼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嫌疑。但仔细想来,俊秀是俊秀,确实没有宁容画中那么阴柔,而且还隐隐透出些洒脱不羁,又不太象。
回想萧今墨的举止,虽然他捉弄起自己来非常讨嫌,但感觉整个一青春期叛逆小青年,不太象。可他好好一个男人,条件也不错,听说至今还未有交往的女子,确实有点问题。
回想萧今墨的话音,心情好时的慵懒,话音柔和,有一点象。可斗起嘴来针尖对麦芒,中气十足,不象不象。
到底是不是?到底是不是?这个问题很关键,为了彻底探查清楚敌情,菲儿决定,要来就来狠的!
回到正房,菲儿见萧今墨刚好准备换下睡衣,眼珠转转,连忙殷勤地迎了上去,说得十分恭顺:“公子,让我来服侍你更衣!”
萧今墨闻言,挑了挑眉,眼眸中精光一闪,唇畔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真的两手一摊站在原地等她上前。
菲儿赶忙走上去三下五除二将萧今墨的睡衣剥去,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内衫和衬裤,然后颠颠的跑去床头抱来一件袍服就往他身上套。
这倒不是她突然变态(态度的态),而是她在路上想出的第一招——投怀送抱。
根据同性相斥原理,菲儿认为,小受会比较抵制与女人亲密接触。所以,此刻她就打算趁着更衣之际假装跌倒,摔向萧今墨怀里抱住他的腰,看他会如何反应。
套好一只袖子,菲儿在萧今墨身后转过,拉上另外一只袖子,就准备等会儿回到他身前系带子时故意失足去暧昧一下。
谁知,萧今墨将套好袖子的那只手略往前一摆,几乎是哼出来一句,“这是外袍,中衣、夹裳都还没有穿。”
啊?外袍、中衣、夹裳?这么复杂?她只是随手抓了一件,还真没注意。菲儿赶紧又去到床头翻找,好一番对比,拿了一件应该比较贴身的过来。
萧今墨只瞥了一眼,就说:“这是昨天穿过的,今天我要换一套。”
换一套?好吧,又去找。菲儿去到衣橱那里费力找出一套,刚抱到跟前。
“不要这个颜色,今天天气不错,我想穿蓝色。”
又找。
“不喜欢这式样,要大袖那种。”
又找。
“这件旧了,换一件。”
……
终于,菲儿再也受不了这折腾,把手里的衣服往床上一扔,“你自己找去,爱怎么穿怎么穿,我不管了!”说完她就冲出了屋子。
萧今墨看着她的背影,扯动嘴角,有些得意地笑。
然后,他自己动手,很快就更好了衣。虽然明面上他是这处府邸的主人,而实际上这里所有东西包括下人都隶属封柒。所以,很多事情他其实都自己亲力亲为,很少要人服侍,所谓随侍也只是很微妙的一时兴起,从菲儿这里开的头。
并不是他故意不领封柒的情,而是,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所以对于去年突然多出来的这处府邸和手边的下人,他都没有过多打理,让他们自己愿怎样就怎样。不过,一切也都还井然有序。
想起昨夜折腾人的事就很是舒心,收拾好一切后,萧今墨笑着展了一下手脚,就准备去院子里散步。他每天如此,散完步再回房用早膳。
刚出房门,他便注意到旁边有一道青影闪过,皱了皱眉,不予理睬。
顺着大道走了半圈,刚贴近镜月湖,他忽然注意到一道清丽的背影。那人恰立在镜月湖畔的一方大石上,羽衣纶巾,发如墨丝,双手背负于身后。一阵晨风吹过,掀动其袖端袍袂,翩翩然若欲乘风而去。
不知是谁家公子?
旁边的青影晃动,他低唤:“玄伊。”青影便又静了下来。
稍凝神注视,萧今墨便了然,他唇边浮出一丝笑,似嘲非嘲:“又是她,看看她又要搞什么把戏。”
不错,那人正是菲儿。
那会儿她一时气冲跑出了屋,刚至杂院便猛然醒悟,自己居然被萧今墨气得忘了本来的目的。
不过,一招不中便不能再用。她略一思索,又想出一条妙计,笑呵呵地安排五戒帮她跑腿搞来男式衣物,乔装打扮一番,便去了萧今墨必经之路守候。
这便是她的第二招——诱敌深入。
在她看来,小受必好男色,自己扮作男子也还是秀色可餐。稍微摆个造型,给出一个背影,朦朦胧胧,就看他上不上勾。如果上勾,那么,自己就可以早点开溜。
刚才察觉出背后有人走近,菲儿心中一阵紧张,努力做出非常潇洒的架势,就等待来人上来搭讪。但她却忘了萧今墨目力非常,上次女扮男装便已被他辨出,这次自然也是瞒不过他的法眼。
正在盘算之际,后面的人居然高声喊叫起来:“我这正鲁府内何时冒出来一个外人?居然还穿着我的衣物,定是偷来的!”
——天呀!那个木瓜找什么衣服不好,居然找了萧今墨的衣服来给我换!菲儿几乎气绝。
“别,别,那是我姐姐!”五戒却从旁边突然跳出来。
“小五?既然是你姐姐又为何身着男装,而且还全是我的衣物?难道你们是来我府上做贼?玄伊,抓了这个贼人去见官!”萧今墨忍笑,一本正经。
见官?!菲儿再次听到这个罩门,急忙就要回身解释,却一脚踏在青苔上,滑了,咕咚——,人栽进了湖里。
扑腾着喝了好几口水,她才被玄伊如同拎小鸡一般抓着领子拎了起来。春来朝寒,再加上浑身湿透,人一出水面便冻得唇紫面白哆嗦不停。
“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将菲儿带回房,叫莺莺给她换上干净衣物,萧今墨佯怒。
“我,我,我是觉得公子那身衣衫好看,穿来玩玩的,就在府里没打算出去。小五可以作证。”菲儿的头发还是很湿,耷拉在脑袋上滴着水,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兮兮。
五戒在一旁猛点头。
“原来,扮男人也是你的爱好。”萧今墨仿佛相信了她拙劣的借口,失笑,挖苦。
见他语气转好,菲儿也松了口气,眨眼却又看见他要往外走去,赶忙喊道:“公子,我真的不是小偷,不要报官!”
“你就这么怕报官?莫不是有什么古怪?”萧今墨故意拖长声调。
“不是,是我,那个……我真的不是小偷,你不要报官。”菲儿乞求。
“啰嗦,你不烦我都嫌烦。我出去一下,不报官。”萧今墨不耐烦地抖了抖衣袖,又要往外走。
“那我也要去。”菲儿不放心。
萧今墨抿嘴,默许。
“那我也要去。”五戒誓作小尾巴。
无人理睬。他便自我感觉良好地跟着一路小跑。
一辆简朴的马车从正鲁府后门悄悄驶出,萧今墨今天非常低调,从巷口出去后几乎没有受到什么人的关注。
马车行驶了一段路,菲儿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左右打量街上的情景。
在没有发现萧今墨行踪的情况下,街上的那些男男女女,该卖东西的卖东西,该买东西的买东西,该闲逛的闲逛。表现得无比正常。
突然,菲儿的目光被一个花摊吸引,那里有成簇的各式鲜花,粉红、淡紫、嫩黄、宝蓝……五颜六色,娇艳纷呈,花蕊带露,楚楚动人。
“居然有红色的昙花,还白天开!”菲儿的视线落在一簇艳红的花上,发出惊叹。
“那不是昙花,是令箭荷花,可不止颜色不同。”萧今墨嘲讽。
“那支花好奇怪,花骨朵都红成那样。”菲儿继续惊叹。
“那不是花骨朵,是新叶,形状明显有异。”萧今墨继续嘲讽。
“看那个,这季节居然还有芙蓉花。”菲儿再接再励。
这次萧今墨没有出声。
菲儿挺了挺腰,方觉得扳回了一城,却见自己刚才指着的那朵粉白芙蓉动了动,跟着突地升高,其下还冒出一个人的脑袋来,赫然就是花摊老板娘。
原来那是老板娘戴在头上的一朵绢花。
菲儿终于决定选择沉默。
而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萧今墨径直下车,菲儿赶紧跟着下去。
抬头,面前是一家气派的脂粉铺,萧今墨已经非常自然地走了进去。菲儿跟进去时,正看见他仔仔细细地挑选,最后挑好一盒非常淡雅的上品茉莉雪花膏。
老板谄媚道:“公子真是好眼光,这雪花膏比您上次挑的蔷薇香粉还妙,抹在脸上不着痕迹没有异香还护肤养颜。依我看,您用正好!”
萧今墨笑笑。菲儿的小心肝顿时瓦凉瓦凉。
完了完了,一个男人,一个模样俊秀的男人,一个没有女性茭往的男人,生活精致到往身上洒香粉往脸上抹雪花膏,还能说明什么?
那个封柒很有可能也有问题。
想象着两个人在一起,推倒,压住,吃掉……菲儿一阵恶寒。虽然绝对美型,可自己又用不上!呃,不是不是,是费了力也搭不上。她眉头紧皱,决定回去就要立马卷铺盖走人!
谁知,要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十一 谈心
随萧今墨坐在马车内,菲儿已完全没有了心思,就想着早点回去早点开溜。萧今墨只以为她是被那朵芙蓉噎住,也不太理她。
马车又往回走了一段,停在一处院落门口。菲儿极不情愿地跟着萧今墨和玄伊走了进去,五戒懵懂随后。
这院子不大,却很别致。青石小径两旁遍布梨树,恰逢梨花盛放,白云压枝千万朵,琼玉初绽雪满堂。
走得两步,菲儿便见一白衣女子依在一株梨树下,眉目淡雅,素面映花,看着不算绝色却让人转不开目光。花海烂漫,晃眼望去,人与景几近合一,也不知是花将她衬得更加脱俗,还是她使花显得更加莹洁。
“今墨。”那女子也看见了他们,淡笑。
“宁容。”萧今墨应,话音充满温情。
菲儿意外,心道这原来就是名满永乐的一大画师——宁容,却不知是女的,难怪其画偏女风。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五戒激动,心道太好了,又是一个女人,还那般雅致,就像王二嫂绣的蒲团,怎样都比旁边的那些花式好看。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当口,一行人已到宁容对面,萧今墨掏出刚买好的雪花膏递过去,“宁容,我今日挑了盒雪花膏,你看看可还中意?”
“看你,又破费,上次的蔷薇香粉我还没用完呢。不过你来的正好,我刚好有些话要跟你讲。”宁容接过礼盒,微嗔,拉起萧今墨的手就往花海深处走去。
萧今墨笑着就随她而去,留着菲儿和五戒在原地,没有人理会。
居然是买给她的!说明他还算正常,这样的话封柒也应该正常,菲儿心中又燃起希望。不过,她看着那两人那么亲密,刚生出的欣喜之外又蒙上了些别扭。
还说没有与女人交往,这不就是?为什么还藏着掖着?看他那样,柔和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对自己就那么凶巴巴?
梨花深处,萧今墨含笑抬手拈去宁容发际落花,宁容报之一笑,往菲儿这边看过一眼,又贴着他的耳根悄声说话,萧今墨眼波转了转,接着又说了句什么,两人都笑了起来。玄伊也只站在远处,没有如往常一般近身护卫。
菲儿看得气闷,转念又别过头,看了会儿梨花,仿佛已经平心静气。
而五戒却对眼前的场景有些困惑,他拉了拉菲儿的衣角,小声问道:“姐姐,你说他们一男一女靠那么近,为什么还不嘴对嘴呢?”
“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谁说一男一女靠得近就一定要那个什么?”菲儿瞪眼,就算他们要那个什么也得找没人的地方,难道就这样被你现场观摩?
“悟为师叔说的,女色女色,男人只要一靠近就会产生邪欲,就会控制不住,所以他从不踏出寺门半步。可我看公子却把持甚久,真是定力非常。”
菲儿看着那真的贴得很近的两人,嗤笑:“什么定力不定力?欲念在心,只要想了,即便没做也是罪过。”
“对呀,姐姐这一句造诣好深,有些悟行师叔的风范。”五戒恍然,看着菲儿面带钦佩,旋即又凝眉,“可如果光想不做,我岂非更加难以领悟?”
“小五……”菲儿正色,就欲借此机会好生解释一番,却见萧今墨已返身往回走近,于是住了口。
宁容走在前面,面带浅笑,上前拉住菲儿的手,回身对萧今墨说道:“今墨,我有几句话想与这位妹妹说说,可否借上一步?”
本是很自然的一句,却让菲儿顿觉自己受到了歧视。她恨恨地瞪了萧今墨一眼,粗声说道:“我的事情我作主。有话就说,问他作甚?”
宁容一怔,继而又笑了起来,满含深意地看过萧今墨。后者眼中精光闪动,没有说话直接带了五戒和玄伊就往院外走去。
五戒依依不舍,好几次回头,对着宁容看了又看。
“我今日听今墨讲过妹妹的一些事,对妹妹甚有好感。今墨与我际遇相似,自小颠沛流离,近两年才终能安生,是以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他常来我处闲谈,但总觉沉重。而今日见他开怀不少,想来也是有赖妹妹开解。”宁容拉着菲儿的手,说得非常诚恳。
“我是他的随侍,平日里随便他排遣,有什么恶气都撒在我身上,他自己当然开怀啦!”菲儿翻白眼。
宁容的笑容漾得越发开了,“妹妹果然有趣,今墨得你照应也是有幸。他为人虽然有时古怪了些,也与际遇有关,其心地还是良善,若有什么还望妹妹多多担待。”
说来说去不就是希望我做一个任劳任怨的专业出气筒吗?等钓了金龟我就走,谁还管你这么多。菲儿不想再说这个,反问宁容,“我见过姐姐的大作,风韵秀丽端雅,很是脱俗,不知姐姐可不可以给我画一幅?”
“没问题,只要妹妹喜欢的,我一定尽力而为。今墨已在门外,今日不便久等,我们改天再说,好吗?”宁容话音轻柔。
“那好,我就当你答应了,下次来我定会记得的。”菲儿一阵激动。免费的大师墨宝,赚到了!
回到正鲁府,萧今墨往凳上一坐就盯着菲儿看。而菲儿的心情正是出奇的好,没有管他,自己哼着小曲在屋里晃来晃去地擦桌椅板凳。
萧今墨心里越发奇怪,这丫头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怎么从宁容那里回来后就这副德性,象是拣了天大的便宜。
终于,他忍不住发话:“过来。”
“你叫我过去我就过去?”菲儿继续哼着小曲,脚下未动。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萧今墨站了起来。
菲儿无奈,将手中抹布往桌上一扔,大踏步走了过去。心里嘀咕,小气鬼,在相好的那里我没给足面子,回来就要拿我出气。
“宁容跟你说了些什么?”见菲儿走近,萧今墨又坐下,掸了掸外袍。
“没说什么,就是她答应替我画幅画像。”菲儿望天,自己打封柒主意的事情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一幅画怎会让你这般高兴?”萧今墨不信。面前这人分明是得了天大好处的模样,莫不是宁容揭了自己的短?
菲儿轻轻地哼了一声,“你凭什么管我这么多?”
萧今墨闻言嘴角抽动,眼眸晶亮,缓缓说道:“不说便罢,那你替我泡杯茶去。”
就这样?菲儿有些奇怪,太不符合她对萧今墨的了解。所以,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果然,萧今墨接着说:“茶叶用后园现采的嫩叶,共需五十片。水要用流过清渠月亮弯的净水,送到杂院用白布过滤十二次。烧水的柴要用去年秋伐下的青钢木,可让大厨娘春喜指给你,劈成一寸见方。”
菲儿瞪眼。
萧今墨又笑笑,慢悠悠补充了一句:“别偷懒,我会让玄伊跟着你的。时已近午,唉,午膳后我便等着这茶,你就幸苦一下,忙完再吃饭。”
分明就是故意整人!菲儿听完这些,浑身气往上冲,理都不理他甩头走了出去。留下萧今墨,一副非常意外的表情。
早上还有点凉,中午天上却挂出了大太阳。太阳亮出红脸笑嘻嘻地看着韩菲儿,像是在帮玄伊盯梢,一刻也舍不得去歇息。
顶着日头,菲儿每过一会儿就会回头看看,准能看见那个青衣的人阴魂不散似的站在后面树荫下。
磨了磨牙,菲儿恨恨地转身继续。采茶其实不麻烦,汲水其实不麻烦,砍柴其实也不麻烦,坚持坚持就能过去。麻烦就麻烦在,自己一直都要在太阳底下做事!
掉水里后没有顾上喝碗姜汤驱寒就跟着萧今墨出了门,这会儿又放在太阳下曝晒,还饿着肚子。熬到劈柴的时候,菲儿已经有些头晕,看着那些木块似乎晃动了起来,腿上鞭伤处结的疤好像也有些开裂,隐隐作痛。
五戒满脸关切地站在旁边,想上前帮忙却被玄伊看得死死的。而菲儿这边再一斧头下去,人已是站立不稳,一头就栽了下去。
“姐姐!”五戒连忙过去搀扶,又怒视玄伊。那人终于背转身走到杂院门外去。
将菲儿拖到阴凉处,五戒又掐人中又是扇风,折腾了好一会儿,菲儿终于缓了过来,一睁眼便咬咬牙要去劈柴。刚站起身却晃了晃,又跌坐在地上。
“姐姐,你的脸色好难看,”五戒扶她靠在自己身上,又递过来一碗淡盐水,“我们不在这里了好不好?”
菲儿接过水喝了一口,说:“我留在这里还有事,要不你先回小梵山去吧。”
“我还没有领悟,决不回去!”五戒斩钉截铁。
他这一句倒正合了菲儿的意,她顺着这话头意欲开解:“小五,你为什么一定要弄明白?其实有时候不明白比明白更好一些。”
“不明白就会憋闷,明白了心里才敞亮,才知道自己的方向。姐姐为何要说不明白比明白更好?”五戒不解。
“情之一字,最是难当。有的人费尽一生都无法寻得,有的人得到了又不知珍惜,想在一起却不可逾越,或者明明对面又形同陌路。这其间的痛苦、煎熬、背叛、纠缠,让人欲逃又难逃。若你真的接近,只怕已身处苦海。所以,既然不明白就没必要明白,反正你总要回去。”
“噢,真有这么可怕,难怪师叔都劝我不要参透为妙,”五戒似懂非懂,“可是师叔又说,除了遁入空门否则人人都难过这关。姐姐,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没什么想法,就打算找个依靠罢了,那浑水最好不要去蹚。”菲儿叹。
“找依靠?佛祖就是众生的依靠!姐姐,不如你遁入空门吧,我觉得你很有慧根,真的。我可以把你推荐给白云庵,就在小梵山后面的摩道沟里,很近。”五戒立刻双目发亮,说得煞有介事。
啪——,菲儿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却是有气无力,“想什么呀,你。让我剃光头?没门!哎,我还得烧茶去。”
“你还记得烧茶呀?”杂院门口募然响起非常调侃的声音。
十二 盗版
萧今墨已换上一身墨红绣金袍衫,妖妖娆娆出现在杂院门口,手中轻摇折扇,眼眸含水,话音奚落,“亏你还记得这事,未时都快过半,我已经没了饮茶的兴致。”
他本意只是想逼菲儿服软,却没料到这丫头还有一股倔劲,碍着面子拖到这会儿过来,原是准备松口。所以,他的潜台词其实为:“你可以不用烧了,先吃饭吧。”
可话音还未落他便发现韩菲儿坐在地上,被那个所谓的弟弟搂在怀里,马上提高力音调问道:“怎么回事?”
“姐姐都被你折腾得病倒了!”五戒非常不满。
萧今墨凝目观望,见菲儿确实气色非常不佳,当即就要上前。走出一步又顿住,继续调侃,“病了?生病就可以不用做事,你这法子可真妙。”
“你——”菲儿被气到硬撑着站了起来,摇晃着又要去劈柴。
“病了还要逞强,想拖到更严重让府上多出些银子请大夫吗?玄伊,把她架到偏院客房里去!”萧今墨立刻厉声喝道。
“妹妹这是怎么了?”宝珠这时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急急上前扶好菲儿,“看看,都虚弱成了这样,到我房里歇歇去。”说着,她就要把菲儿搀向杂院下房。
“玄伊!”萧今墨话音中带上了不满。
青影闻声而动,从杂院门外闪入,再一晃眼,宝珠就已经两手空空。萧今墨也转身就往回走。
讶然而立,宝珠看了看青影消失的方向,又望着萧今墨的背影,柳眉拧在了一处,臂弯附近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清凉宁神的淡香。
“等等我,我也去!”五戒没注意到这些,追着众人而去。
一行人前前后后地到了偏院客房里。玄伊在萧今墨的指示下,将菲儿安顿在他的床上,自己便抄手站在一旁。
萧今墨走到床前,看了看菲儿发白的脸色,冷哼一声,“想不到这人看着五大三粗,结果却是弱不禁风。”
“你才五大三粗!”菲儿反唇相讥,可说出的话却是绵软无力。
“不论遇到何事动作都这么快,又不仔细动脑子想想,难道还不是五大三粗?”萧今墨低嘲,接着又正色安排道:“玄伊,还站着干什么?去请大夫。小五,去烧些水送来。”
两人都应声出去,屋里变得空旷。萧今墨看着菲儿,难得地皱了皱眉,“上树,跳水,到处乱跑,你一直都是这么瞎折腾的吗?”
这一皱眉,与平时的调侃大不相同,恰恰地透出一股子高贵风度,宛如奔腾的江河入了海湾,立刻就变得深邃凝重起来。
菲儿却还记着他方才的嘲笑,气愤难当,“明明是你折腾我,现在还倒过来说我的不是。我到底哪里招你惹你,凭什么就要对我这么恶劣?难为宁容还说你为人良善,我真没感觉出来你的良善之处。”
萧今墨的目光募然定在她脸上,轻轻一笑就坐到了床前,方才的那一点点风度立刻就换作了向来的不羁,仿佛那些不过是一场幻觉。他眼含波光,拉起菲儿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原来宁容就跟你说的这些?良善么,当然在这里。”
菲儿一惊,要抽回自己的手却使不上力,嘴里便说:“你——,过分!我就算卖身给你,也不该当你这般对待。”
“卖身?”萧今墨却注意到了她情急口误的那两个字,明净的眼中闪动着深意,摇头啧啧叹道,“菲儿,你当真是卖身给我了么?你知道卖身是什么含义吗?你清楚卖身应该做些什么吗?”
菲儿大窘,本来苍白的脸色顿时涨得泛起了潮红。
“卖身……”萧今墨注视着她脸上的红晕,诡笑,突然埋头凑了过去,将嘴唇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就应该这样。”
恍神之间,菲儿觉得有个湿软东西在她唇上一掠而过,原本都快干涸的两瓣柔唇顿时滋润了些许,还带上了点薄荷的清香。可她心中却咚咚地敲起了鼓,头更加发晕,看着萧今墨的视线都变得虚幻缥缈。
发生什么事了?他,他那个什么我了吗?
那边萧今墨已经直起了身子,满是调侃地看着菲儿的表情变化,嘴角一点点上扬,最后止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有趣,你真是好玩得紧。”
居然拿我开涮!可恶!菲儿气憋在胸,潮红的脸色马上涨成了猪肝红。
“公子,大夫请到了。”这时,玄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萧今墨这才止住笑声,站起来往后退了些让出点空,“顾大夫请,病人在这里。”
一名中年大夫健步如飞走到床前,望闻问切后,回头笑言:“不碍事不碍事,伤风而已,一点小恙,待在下开了药方,公子只需着人按方抓药,包你药到病除。”
萧今墨点头。
“水来了,水来了。”顾大夫正在开药方之际,五戒一只手上缠着厚厚的布条,提了一大桶滚水,另外一只手上还拎着一个水壶,颤巍巍走进屋。
“叫你烧水,怎么弄来这么大一桶?”萧今墨看着五戒,觉得有些好笑。
“那个,我们那里如有不适常用滚水擦身就会好很多,我以为公子叫我烧水就是要擦身呢。”五戒摸头。
“说得也是,”顾大夫闻言抬头笑道,“但凡伤风者,用滚水擦身确实可以缓解症状,这位小哥倒也考虑周全。”
五戒嘿嘿笑了起来。
“擦身?”萧今墨听到这个,眼眸中又满是笑意,他往床边走近,看着绵软的菲儿促狭道,“这可是你弟弟说的。”
菲儿瞪着五戒,有气无力。
“你恐怕没这力气,要不,我来?”萧今墨上前伏到菲儿耳边低语,不放过任何一个调笑的机会。然后,成功地看到菲儿的脸色又涨成了猪肝红。
而这边顾大夫已写好了药方,他收拾好了自己的小箱子,将方子交到五戒手上说:“好了,公子差人按此方抓药既可。”
五戒于是自告奋勇要出力,蹦跳着送顾大夫回去顺便抓药。玄伊跟着送去门外,屋内便只剩下萧今墨。
空旷的,静静的,室内的空气攥住人心般压迫,菲儿死死盯住萧今墨,心中忐忑,呼吸急促,手上将被子紧紧捏住。
站在床前,萧今墨看着菲儿的眼神就明白她心中所虑,有些得意又好笑,唇角微微扬起。他走到水桶那里去试了试水温,便又走回来,手里掂量着巾帕,话里有话,“这水刚刚合适。”
“不合适不合适,我不需要擦。”菲儿连连摇头。
“可是擦了你会舒服很多呢。”
“不擦的话我也不会介意。”
“可是我介意。”
“不敢不敢,以后有什么事您吩咐,我照办,公子实在不需要这般介意。”
“真的?”
“真的真的!”
“那好,我可记住了。”萧今墨得逞般抿嘴,又将声音压低了些,“可我还是想给你擦呢。”
“你——!”菲儿瞪眼,伸手就拼力向他身上拍去。
萧今墨闪身后退,呵呵一笑,“这么激动,真是希望我来?可我还没那闲功夫呢。”然后他又将声音放大了些,“玄伊,叫莺莺过来,再让她带上一身干净衣裳。”说完回头还不忘补上一句,“菲儿,有没有很失望?”
青影在门口一晃而过。片刻之后,一个身着淡黄衣裙的小丫环小跑着进来,将手中的衣裳往桌上一放,嘴里连声嚷嚷:“公子,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给她擦擦。”萧今墨将巾帕递给莺莺,指了指躺在床上的菲儿,把手往身后一背就走出门外,临了还把门也顺便带上。
莺莺想把巾帕放在桶里沾湿,手刚触到水面连忙就缩回,嘴里说道:“这水还烫着呢,菲儿姐姐要不要等等?”
那厮刚才还说水温合适,他想烫掉我的皮吗?菲儿恨恨地念着,嗯了一声。
莺莺于是去木桌那里拿了衣裳放到菲儿枕边,“菲儿姐姐,我把衣裳放在这里,等会儿好给你换上。”
菲儿对她笑笑,“莺莺,你人真好。”
“菲儿姐姐你可别这样讲,说到人好,我看没人能比公子更好。”莺莺转身又拿起水壶倒出一碗水,试了试水温端过来。
“他人好?”菲儿哼了哼,不敢苟同。
莺莺搀她坐起来一点,将碗凑到她唇边喂她喝着水,自己嘴里却是不停,“公子人可好了,姐姐你是才来几天,所以不知。要说起来,我还是公子捡回来的呢。”
“去年我家乡遭了洪灾,我娘带我逃荒到永乐投奔舅舅,谁知舅舅不知搬家去了何处,我娘也染病不治。我只得在街头卖身葬母,刚好公子和封将军从街头走过,封将军边走边说要送公子一个贴身丫环,公子就往我这里一指,说‘不必了,我看就她吧。’于是我便到了府上。”
现成的不要,要个花钱的,那还不是个败家子?菲儿不屑,碍着莺莺又不好明说。
“其实我到了府上也没干什么,就洗衣缝补之类,公子有空还教我识字。门房的小初原先也在街上乞讨,有一次实在太饿去偷了张包子铺上两个包子却被抓住打得浑身青紫,被公子撞见带了回来,花钱治好伤又留在府上帮工。小初也是对公子感激不尽。”
“那是用别人的钱不心痛。”菲儿终于哼出了声。
“菲儿姐姐,那你就错了,公子除了住在这里日常用度由封将军出,其他的花销都是他自己的积蓄。给你讲个秘密,我偶然发现的,你不要告诉别人。”莺莺神秘兮兮,特意压低了声音,“你看他常常往宁容那里跑吧,其实是有事。你不知道,宁容拿出来的画有些都是公子模仿她的画风给临的,得的酬金便归了公子。”
“那是盗版!”
十三 同床
喝了些水,跟莺莺闲聊了一会儿,又擦过身换过干净衣裳,菲儿真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莺莺将一切安顿好退下后不久,五戒便端了熬好的药过来。“姐姐,快来,我刚熬好的药,喝下去就会好很多。”他很是兴奋。
本来就有些腹胀,菲儿正什么都不想吃,待闻到那股中草药特有的酸苦味,更是眉眼都皱到了一处,下意识把嘴往被子里藏了藏,“我觉得好了很多,应该可以不用喝药了。”
“这可是我第一次熬药。按大夫说的,用干净细纱裹好,文火熬三刻,两碗水煎作一碗水。可下了不少功夫,你就喝了吧。”五戒兴致勃勃,就像其实是在说这碗汤用了三两鲍鱼二两燕窝一两鱼翅,味美无比,你就喝了吧。
“不喝。”菲儿皱眉。
“不喝什么?”萧今墨刚刚走进来,顺口问道。
“公子,我好不容易熬好的药,姐姐说不喝。”五戒马上找到了组织。
萧今墨眼珠一转,很随意地说:“小五,你去厨房找点糖来,小女孩,怕苦。”
“谁说我是小女孩?小五,端过来!”菲儿立刻支起身来。可在第一口药刚触碰到味蕾的时候,她被激起来的那点勇气立刻支离破碎,噗嗤一下把药都吐在了地上。
“啧啧,我说吧,小女孩就是小女孩。”萧今墨摇头。
“那我去找点糖。”五戒立刻往外跑。
屋里又只剩下两人,气氛变得诡异起来,菲儿有些忐忑地看着萧今墨,总觉得在这样的场景下他会出什么坏主意。
果然,在她谨慎目光的注视下,萧今墨很悠闲地走近床边,抿嘴笑笑,说:“菲儿,我知道,你是不想用碗喝,那么……”
说到这里,他用一只手托住了菲儿手中的药碗,将唇轻触了一下碗沿又向菲儿靠近,眼波滟滟,“我喂你,如何?”
菲儿猛打了一个寒战,端起碗张口咕咚咕咚就把药全部灌进了肚。
“哈哈哈——!”萧今墨忍俊不禁,伸手接过空碗转身放到桌上,又走回床边替倒下的菲儿拉好丝被,“本来还想再逗逗你,看在你病着的份上就算了。”
刚咽下的药在胃里翻腾,菲儿无法言语。
“姐姐,糖,糖来了。”五戒一溜烟从外面跑进来,却看见了空碗,一愣,“咦,药都没了?”
“来得正好,她刚喝完药,喂她一块糖甜甜嘴。小女孩都这样。”
片刻之后,菲儿嘴里包着一块冰糖,用眼光往萧今墨身上打筛眼。萧今墨不予理会,拉着五戒就出了门。
门被带上,室内光线黯淡,仿佛活力也消减了些。菲儿无聊地呡着糖,目光落在对面墙的封柒画像上。光线不足,那眉眼不太清晰,菲儿看着看着就生出困意,两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到了傍晚。
眼睛刚睁开,菲儿就觉出嘴里还剩半块没吃完的糖,满口甜涩,咽部还余了一丝汤药的清苦。她艰难地将糖嚼碎咽下,又咽了一口口水,清了一下嗓子。心中愤恨,那药真太难喝,以后无论萧今墨再出什么花招我都不要再喝!
而不知什么时候在桌边坐着的莺莺却闻声而动,连忙张罗开来,嘴里仍说个不停,“菲儿姐姐,下午那会儿我看到你腿上的旧伤有些开裂,出去跟公子说了后公子便拿药膏让我替你敷上。那会儿你还睡得正香。现在可有觉得好些?”
菲儿下意识往腿上摸了摸,鞭伤那里果然舒坦了很多,于是感激道:“好些了,谢谢莺莺。”
“可别谢我,要谢就谢公子吧。公子还说,姐姐到这个点上应该醒转,会想吃东西。我就盛了些粥来,可不正巧,来,姐姐喝点粥。”
谢他?没门!菲儿闻言扁扁嘴,不过肚子却是真的饿了。在清新糯香的引诱下,她就着莺莺的手,连喝了两碗荷叶清粥。
再次躺好,又看看门口,没有人。从醒来到现在,只有她和莺莺两个人在屋里,菲儿反而觉得有些奇怪,“其他人这会儿都在干什么呢?”
“小五和小初去采办,宝珠姐姐和三儿要打扫,其他人都各有各事,所以就我在这里。”莺莺正忙着收拾,头也不抬地回答。
菲儿顿了顿,鬼使神差般问:“那,公子呢?”
“公子和玄伊哥哥出门,说是去大悟寺,大概要寻四藏法师问些事情。据说四藏法师可灵了,随你问什么他都知道。”
“哦。”菲儿松了口气却突然又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问萧今墨那厮,他在哪里关自己什么事?为了缓解这种怪异情绪,她接着问道:“怎么突然大家都忙了起来?”
“说是封将军要过来府上。”
这一句话好激动人心!良人要来了!菲儿顿时觉得整个房间都亮堂了许多,仿佛看见墙上那幅画像里的人变成了金人,浑身闪耀着金子光芒从画中下来向自己走近。
粉红色的泡泡和金色的泡泡在眼前飘呀飘,菲儿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镜子跟前就开始拉扯自己的头发。
这头发怎样挽才好看?这样不行,太松,那样不行,把脸衬得好圆……哎呀,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胭脂在哪里?糟糕,自己从来没用过这东西,这房里也没有,赶快去找找。
菲儿转身要往外跑,却被莺莺喊住:“菲儿姐姐,你干什么?”
“封将军要来,我不能这样子见人,太过失礼。”菲儿停住,望向莺莺,心里想要不要问莺莺借胭脂。
“将军明天才来呢,今天着什么急?何况你病还没好,脸色这么差,公子会安排你就在房里养着,不用出去忙活的。”莺莺非常的善解人意。
“啊?”一听说不会让她出去,菲儿顿时急火攻心,“莺莺,我的药呢?快快快,我要喝药。”这会儿喝一碗,晚上再喝一碗,明天就应该好了吧,她想。
莺莺麻利地出去端药,菲儿这才觉出手脚还有些发软,又回到床上坐好。片刻之后,药来了,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张嘴就把那一碗扫个底朝天。
接下来的等待时间好难熬。菲儿一会儿就要看一下天算算是不是可以再喝一碗,一会儿又去到镜子前看看脸色是不是好了些。拍一拍,掐一掐,嗯,确实红润了许多。
就在她扳着指头算时间的同时,大悟寺住持禅房内,四藏闭目打坐在屋侧蒲团上。
萧今墨神闲气定,默然拨弄了一会儿折扇后,端起手边茶盏揭开盖子浅啜一口,又放下。然后,他看过四藏一眼,起身背手在室内轻轻踱步。
四藏这室内的挂画,他以前从没有仔细看过,今天倒得了闲情好生打量。
西墙上的那一排,他略微看过便嘴角噙笑,共计八幅画中,倒有五幅是出自自己之手。模仿宁容的画风,他已是十成十的相似,旁人自然无法区分,可自己仍然能分辨得出。
再看东墙上那一排,真德的画他其实也临过不少,想来还是有八九分的把握。念及于此,他打开折扇轻摇了几下,目光却落到了封柒的画像上。
那幅画是封柒十六岁那年参战前的模样,从画上已能看出其凌厉气势。此人与自己年岁相仿,想当年同在夫子堂下求学,他便时常崭露头角,为人磊落机敏果敢,实乃大将之才。自己那时也是年少气盛,时时处处要与其争个高低,若非后来家中生变无力维持学业,或许真可与此人深交也不一定。
而一年前他却突然找上自己,原以为是同学情谊使然,却不料……可叹虽为英才却也有看不透想不明之事。
萧今墨轻笑,摇了摇头。那事又怎么可能允了他,拖得一时算一时,等他忍无可忍时自己或许已能脱身。
这时,四藏缓缓睁开了眼,口宣一声佛号。
“法师,打搅了。”萧今墨连忙收起折扇,上前一揖。
“无妨无妨,贫僧午课已毕。施主此来所问,是自己的身世?”四藏双手合十。
“正是,家母临去时交与我此物,说是能以此寻得家父。”萧今墨从袖中取出一块羊脂玉佩,玉色润泽如同酥油,面上阳刻双鲤戏珠图,底部淡紫流苏轻轻晃动。
四藏接过玉佩细细抚摸,闭目沉思,眉头渐渐拧到了一处,“施主如今仍然没有改变初衷?”
“那是家母遗愿,”萧今墨站直了身子,面色难得的沉着,“家父当年不告而别,致使母亲一直郁郁寡欢,我一定要替母亲问上一问,讨得一句说辞。”
“讨到了又如何,讨不到又如何?”四藏低叹。
“这个,法师不是说过,我在正鲁府居住一年后自然会见分晓,可今墨至今未见到任何动静。”萧今墨岔开了话题。
“其实施主已经知道了,不是吗?你现在已知该去向何处,只是不明白该如何去而已。施主此举虽为孝道,但恐最后并不能如你所愿。前些日贫僧便见天象生异,怕是时局也将因此而动,是以一年前所观已难兑现。世事变幻,施主还当惜取眼前。”
萧今墨诧异了一瞬,接着说道:“家母辛苦抚育,若连一句小小问话都不能带到,今墨又何以存世?还望法师指点一二。”
“施主不必解释,你心头所想贫僧明白,有些事争之不如不争。但是,既然你心意已决,也罢。前些日贫僧见过一位女施主面有异象,若能得她相助或许大善,而且贫僧已推算出她就在你近旁。不过,机缘天定需自行悟之。去吧。”
四藏说完又合上双眼,不再出声。萧今墨凝目待了一刻,便悄然离开。
回到正鲁府时,天已快黑尽,屋内灯已尽上。萧今墨遣走了玄伊,独自往自己屋走去,行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进了偏院。
偏院内,四处有些寂静,菲儿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树影憧憧,那些交错的黝黑枝条看起来总觉发虚。檐下那盏气死风灯,焰心一跳一跳,更是晃到自己内心惶惶。
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有回来?
就在她无所事事准备第七次下床去照镜子时,萧今墨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瞥见他的身影,菲儿心中仿佛有块什么东西落了地,不自觉地就望着他傻笑了一下。
谁知萧今墨一见她的单薄模样,马上挑眉斥道:“已快过戊时,你还不歇息?”
菲儿听了却象被鞭子抽了一下,赶紧就往外面跑去,嘴里嚷嚷:“时间到了,时间到了,药药药,我要喝药!”
看着她疯魔般的背影,萧今墨愣了愣,又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丫头实在是太有趣,自从她来此,这几天都过得很有意思。今天晚上还要不要折腾她?他这样想着,又自己摇了摇头,踱到桌边坐下,摸了摸茶壶还是微温,便倒出些茶水品啜。
四藏说的那位女子,是谁呢?自己身边的,宝珠?莺莺?三儿?还是……纠缠不休的那位?
一杯茶还没有饮完,菲儿又旋风般地跑了回来,还带进些掺了清苦味的风。她看着还坐在桌边喝茶的萧今墨,喘了两口气平复呼吸,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问道:“公子,听说明天封将军要来?”
“嗯。”萧今墨随意应道。
“那,公子,我的病已经好了。你看,我刚醒那会儿喝了一碗药,刚才又喝了一碗,跑起来都毫不吃力。”
萧今墨笑望向她,明净的眼里滑过戏谑。这丫头下午吃药时被自己逼那一下,居然吓到如此老实。
而他的笑在菲儿看来却是鼓励,她于是接着说道:“所以,明天封将军来的时候,我可以去前厅听候差遣,绝对没有半点问题。”
萧今墨敏感地嗅出些什么,笑意一下收敛了许多,有些生硬地说道:“你可以就在房里休息,事情不多,莺莺她们能忙过来。”
“不用不用,”菲儿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一般,生怕失去与金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她们忙不过来,杂院有很多事情要做,前厅的事就交给我好了,我绝对可以。”
不知为什么,她越是这样萧今墨心里就越不舒服。他别开头,沉声应道:“明天再说,睡觉。”
这人真太古怪,喜怒无常!菲儿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就往外走去。
“你去哪里?”萧今墨奇怪。
“去你房里把地铺打好。”菲儿老实答道,关键时刻表现一定要好。
“不用了,你今天可以就睡这里。”萧今墨制止。
“哦,”菲儿应了一声乖乖趟到床上,将丝被拉好却还是忍不住要强调一下,“我明天真的没问题!”
萧今墨本来正准备回房,一听这话无名火直往上冲,拉好门转身吹熄了灯就去到床上挨着菲儿躺下。
菲儿却被惊得差点跳起来,“啊!你干什么!”
难捱的停顿,空气仿佛都开始凝滞。就在菲儿以为他不会作出任何回答,开始在周围摸索武器防身的时候,萧今墨才硬邦邦地哼出一句:“还能干什么?睡觉!”
说完,他拉过另外一床丝被盖好。黑暗中,那双明净眼眸突然闪过一点星光,他抿笑了一下闭上眼,又补充说:“别吵我,明天就让你去。”
菲儿赶紧将自己的嘴捂住,小心地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又把自己往里面挪了挪。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分辨萧今墨的表情,看了半天却没有看出什么来,也没发现他再有任何动作。过了一会儿,细微匀净的呼吸声传了过来,那人好像已经睡熟。
他应该不会乱来吧。
反正这床比较大,就当作是两张单人床拼一块儿了。菲儿无奈地想。要不,就当作旁边睡了个女人也行。
可是,他还没有洗脸洗脚啊啊啊啊!怎么能这样不讲卫生啊啊啊啊!
菲儿嫌恶地裹紧了自己的被子,拼命往墙上贴去。为了理想,我忍!
十四 初次见面
萧今墨出去奔波了一下午,确实有些疲倦,再加上心情又恢复了愉快,所以很快便进入梦乡。
而菲儿却开始失眠。她以手枕头瞪着眼珠望着床楣,一会儿想着明天自己该怎么表现,一会儿又防备地注视着萧今墨。就这样一直坚持到隐约传来四声梆子响,她才终于有了一点点困意。
无声地打了个呵欠,菲儿把手拢进了被子,稍微侧身面向萧今墨摆了个防备性较强的姿势就准备睡去。外面此刻刮起了风,有些呼呼的声响。突然,她感觉窗户上方好像隐约有一道黑影晃过。
倒抽了一口冷气,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菲儿立刻瞥过萧今墨见他没有动静,又不敢随便吵醒他,只得自己紧张地盯着窗户。
盯了约莫有一柱香功夫,又是一道黑影晃过。她再也沉不住气,用手指头往萧今墨身上戳,嘴里嚷着:“有贼,有贼。”
萧今墨被戳醒,顺着菲儿的指向看了一会儿,极不耐烦地说:“风吹树影晃动而已,笨。再扰我清梦你明天就可以休息了。”
原来是树枝的影子在晃?菲儿听他这么一说心就放下一半。然后,她又下意识地往萧今墨那边移过去一些,手在暗中捏紧了他的被角,觉得更加放心了些便闭眼睡了过去。
这一下,她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恍惚中,菲儿觉得自己来到了一处桃园,丛丛桃树次第排开,满枝丹彩,随意走在碎石小道上,粉瓣绕身,春光灿烂。
偶有一缕清风撩动发丝,拂在颊边,隐隐擦出些酥痒。她伸手在颊上挠了挠,就将那缕碎发顺到耳畔,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小声问道:“你是……菲儿?”
那声音,低沉动人,有些期盼有些悸动。菲儿猛地回首,就看见了便服的封柒立在一株桃树下,刚毅的脸庞在周遭桃粉映衬下显得柔和了许多,一双寒星眸此刻正奕奕有神地盯着自己。他说:“真的是你,我已经等了你很久很久。”
“是吗?”菲儿极力掩饰自己的欣喜若狂,以手抚额,矜持,矜持。
“我自小便常作这样的梦,你在桃林中对着我微笑,今天终于让我找到,真是幸甚。”封柒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镶满了红绿宝石的金手镯,“菲儿,看,这是给你的见面礼,你可还喜欢?”
“那怎么好意思?这手镯很漂亮,我很喜欢。”菲儿一边‘羞涩’地微笑,一边伸手快速扯过手镯套在腕上,掂着它沉甸甸的分量,摩挲着上面虽然俗气但仍然名贵的宝石,她乐得心里开了花。
封柒如痴如醉地看着她,眼睛里都快长出了钩子。他上前一步伸手就把住她的肩,快速说道:“既然让我找到,你就跟我回去吧。我们马上成亲,以后我的钱就是你的,我的房子也是你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那好!”等的就是这句,菲儿立刻喜笑颜开地跳了起来,拖着封柒就在桃林里飞奔,“你家在哪里?那边?快快,我得抓紧时间接手银票和房契!”
哇哈哈哈哈!就这样搞定,真是非常圆满!菲儿在睡梦中得偿所愿,乐得手舞足蹈,蹬开了被子,哈哈地笑出了声,“这个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
毫无意外的,萧今墨再次被吵醒。他极端不耐,伸手就要拍过去一巴掌。菲儿刚好砸吧砸吧嘴,又嘟哝了一句:“妈妈……红烧肉好吃!”憨憨的语调,还带着吞咽口水的声音。
那一掌的去势顿止。萧今墨收回手,眼波闪烁,而后无声地替她拉好被子,翻身闭眼又睡。
次日晨,菲儿早早就醒来。她继续保持着亢奋的精神头,在屋内钻来钻去,梳洗打扮照镜子。
萧今墨没有干涉,只是扔给她一小瓶药膏,狡黠地笑笑便走了出去。菲儿拿好药膏仔细一看,发现就是治腿上鞭伤的那种,连忙又自己敷过一遍。穿戴整齐,她对着镜子看来看去总觉得面上不够红润,才想起自己还要去找胭脂,赶紧出了门。
宝珠这一早上也没有闲着。昨天傍晚与门房的小初和厨房的春喜闲聊时,她终于探听明白韩菲儿是来自响石镇,而非如自己猜想的来自醉春楼。她心里的石头当时便落下了一半,起来后更是心情舒畅,喜滋滋地去厨房准备公子最爱吃的莲子羹。
端好莲子羹,宝珠脚步轻快地往正房走去,不经意间却见到萧今墨迎面走来。她迎上去略福了福,脆生生地喊了声:“公子。”
“宝珠?”萧今墨看见她,一下就笑了起来,“我正找你呢。”
听到这一句,宝珠心花怒放,又见萧今墨凑得更近了些,俏脸上顿时飞起了红霞。她将眼光别开,轻轻将手上托盘往前递了递,说:“公子,莲子羹。”
“宝珠有心了。我有话跟你讲,等会儿……”萧今墨见状,很随意地接过托盘,贴在宝珠耳边低声交待起来。
这时,菲儿也远远地往这边而来。望见萧今墨正跟宝珠说着什么,宝珠听得捂嘴直笑,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厮跟谁都能说笑,唯独拿自己当出气筒。
正想着,宝珠一抬头见她走近,对萧今墨点了点头就笑着大声招呼:“菲儿妹妹,快过来。”
萧今墨瞥过菲儿一眼,自己端着莲子羹转身忍笑离开。
菲儿自是看不到。宝珠已经上前拉住她的手,上下看了一圈,“妹妹,听公子讲准备让你去前厅照应,啧啧,这样子可不行,来,姐姐帮你打扮下。”
说罢,她不由分说就拉着菲儿往杂院走。到了房中,宝珠又是粉黛又是胭脂的忙活了好一阵。菲儿只觉得脸上闷闷地不太舒服,伸手就要去摸,却被宝珠一把抓住,笑着提醒道:“别,坏了妆可就没效果了。来,闭上眼。”
宝珠笑得很亲切,菲儿便听话地放下手闭眼任随摆弄。又过了一会儿,宝珠才让她睁眼,自己端端地站到她跟前,双手扳住她的肩左右看了看,又掩口道:“妹妹这样姐姐都快认不出了,封将军一见必定大吃一惊。”
“是吗?”菲儿欣喜,起身就欲找镜子。
“姐姐,封将军已经快到了,公子让你尽快去前厅。”五戒在外面高声喊着。菲儿立刻也顾不上观瞻自己的模样,提起裙角就冲了出去。
“姐姐,真是你……?”五戒看着冲出来的人,愣住,张嘴喃喃念道。
“认不出来了吧。”菲儿见五戒惊艳到呆住,心中得意,脚下仍是不停,直接往前厅跑去。
“怎么今天姐姐成了那般模样?脸那么白,眉毛那么粗,嘴唇那么红,眼圈还那么黑……”五戒很小声地嘟哝着,跟在后面。
宝珠站在房门口看着他们远去,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原也不过是一头牛换来的,比那烟花女子好不到哪去。还以为公子真当你是个宝,也不过如此。”
菲儿一口气冲进前厅,很满意地看到小初和玄伊也对她瞪起了眼,就连萧今墨也是眼眸一亮,跟着眉梢挑出了笑意。
“今墨!”她刚刚站稳,便听到清朗的一声,期待已久的那个人便大踏步走了进来。
该怎么形容这一刻?从他一踏进来,菲儿的眼睛就落在他身上再也移不开。第一次正面接触,封柒目如寒星,发如青黛,那斜飞的剑眉更是使他整个人神采奕奕胜过任何一幅画卷。
最吸引人的,还在于他简直就是一堆移动银票。
“这就是封将军?当真英武!特别那一双眼,看起来就像我去年在山上捡到的那只野猫一样炯炯有神,可惜它后来又跑丢了。”五戒点头称赞。
封柒听得这‘赞美’,不由得转头看来,意外发现一个脸上涂着厚厚白粉,两道眉浓似卧蚕,张着血盆大口,眼周黑黑一圈如同熊猫的侍女正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他真的大吃一惊,凝目注视一下,又转向萧今墨问道:“今墨,这位是……?”
菲儿闻言非常激动:只看一眼就开始打听起我来了,宝珠姐姐化这妆真有效。还不待萧今墨出声,她两步就迎了上去,娇羞一笑,“封将军,我是韩菲儿,你叫我菲儿便好。”
与此同时,封柒眼中看见的,便是这位不是如花胜似如花的侍女腆着一张已经笑裂了缝的粉脸,开阖着红如血肉模糊的嘴唇,浑身散发着呛人的劣质浓香靠了过来。他赶紧闪身到一旁,略有些尴尬地看向萧今墨。
他害羞啦!菲儿注意着他的表情,心里好生高兴。
萧今墨自是已忍笑忍到几乎内伤,他拉着封柒坐好,说道:“封兄,这位是我前些日新找的随侍。菲儿,看茶。”
菲儿乐呵呵地下去端茶。
“今墨,我好久没有与你好好谈谈了。”封柒说着看了玄伊一眼,目光发沉。
玄伊看过萧今墨,见他没有出声,便默然携着五戒和小初去到门外。然后,封柒转头对萧今墨皱眉道:“今墨,我安排的侍从不合你意吗,怎么又找了个这般模样的来?”
“今墨自己的事自己可以做主,封兄就不必多虑。”萧今墨脸上的笑立即隐去,啪地一声合上了折扇。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如何不能问?”封柒见他不快,语气也开始有些强硬。
气氛一下沉闷起来。这当口,菲儿已手端托盘莲步轻移走上前来,嗲声说道:“公子,茶来啦,上好的碧雪银尖。”
她特意扭动腰肢走到离封柒最近之处,放下茶盏后,又对他抛了一个媚眼。封柒立刻僵直了背,避开菲儿的目光,心内暗自抽了三抽。
他有反应!菲儿愈加高兴,用托盘掩住半边面庞自认为姿势娉婷地退下。
“今墨,这些年来,我这样对你的缘由你应是明白。我前番说的那事,你考虑得如何?”捱到菲儿退下,封柒又向萧今墨问道,笑容有些不自在。
“此事早就说过,今墨怕是高攀不起。”萧今墨敛目自顾自拨弄折扇。
封柒闻言脸往下沉,眉头一挑,“如果你是担心身份的问题,我自有办法解决……”正说到这里,菲儿又从外面摇曳进来。一句:“公子,果品来啦。”嗲得在场的两人都哆嗦了一下。
菲儿扭扭捏捏上前,将手中托的一把香蕉和盘往桌上一放,抬头看了看四周,奇怪道,“怎么人都不见了,这里没有个使唤的可不成。”说完,她便暗自窃喜地站到了封柒身侧。封柒见状,出言向萧今墨发难:“今墨,你教的随侍,便是如此待客?”
菲儿听来一惊——良人怪自己待客不周,那还了得?赶紧伸手摘下一支香蕉递给封柒,口中连声说道:“将军不要怪罪,来来来,请吃香蕉。”
封柒看了看香蕉,瞪着她。萧今墨唇边已溢出些笑意,摇起折扇看着这两人。
见封柒没有动作,菲儿着急,“这香蕉很甜,真的。”说着,她收手回来几下剥开香蕉咬了一口,颇为有味地咀嚼起来,“嗯 ,你看,很好吃。”言毕,又把手中剩下的香蕉递过去,“不信你尝尝。”
看着那残余着牙印和红痕的香蕉逼近嘴边,封柒连忙伸手一格侧脸让开。菲儿见状立刻明了,她将半截香蕉放回桌上,使劲掰下另外一支,抛个媚眼又递了过去。
封柒被她的眼波打得发寒,实在无法再忍,倏地站起对萧今墨拱手道:“今墨,今日便至此,下次我们再谈!”说完,他大踏步迈了出去。
良人生气了?菲儿被吓得不轻,赶忙紧随上去,手里挥舞香蕉大喊:“将军,将军,我没有骗你,这香蕉真的很好吃哎!”
封柒闻言更为加快了离去的步伐。
萧今墨缓缓走到门口立定,看着菲儿追逐而去的身影,唇边闪过一抹笑,如浮光掠影,稍纵即逝,但其意味远不同于平日里的戏谑和嘲弄。他伸手摸了摸鼻梁,自言自语道:“今天倒多亏了你。”
十五 采花
距离午时还早,太阳升得不是太高,它腆着通红的脸偷眼往正鲁府的正房院里看去,萧今墨不在。它赶紧又瞄向偏院,果然在这里。
日头还未盛,偏院内的枇杷树枝叶带着清新绿意,几只晚起的雀鸟跳跃其间,婉转鸣啼。那些枝叶也随着鸟儿的跳跃簌簌抖动。
萧今墨立在树下悠闲摇扇。五戒有些胆怯地缩在一边。
“为什么把我化成这般模样?!”愉悦的鸟意外地又被怒吼冲击波惊飞。韩菲儿在屋内对着镜子咆哮,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这次的声量级显然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鸟儿们一边快速飞离一边满是无辜地想,早起要被轰,现在晚起也要被轰,看来这里已不是鸟呆的地方!
五戒眼露惶恐,萧今墨则抿笑,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萧今墨,定是你让宝珠将我化作这般!我真糊涂,早上看见你与她说话,就该知道你绝对没安好心!”菲儿冲出门来找人算账,“还有你,小五,早上明明看到了为什么不跟我讲?”
五戒一下缩到了萧今墨背后。萧今墨却坦然笑道:“你为何要说我没安好心?”
“将我化成这丑模样,害我丢脸丢到了家,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莫要吞吞吐吐,你的心思岂能瞒过我。难道你不觉得今日给封柒留下了深刻印象?若按寻常打扮,你认为可会有这般效果?”萧今墨悠然自得,“下次他再见你时,前后一相对比,必然更能觉出你非同一般。我这可是为你好。”
五戒这时从萧今墨背后伸出脑袋,“姐姐,公子说得很对。就像我,先见了满是油污的铁锅,再看到洗涮后的,便会觉得耳目一新。”
这家伙又把胳膊肘往外拐,还拿我跟那黑不溜秋的铁锅相比!菲儿气愤无比,上前就要揪出五戒来发泄。
萧今墨伸出手臂轻轻一挡,拦住了她的去路。五戒高兴地探出头来做鬼脸,五官都在扭曲。而挡路的那人却是神色自如,那气质看起来比平日还要增色几分。
两相一对比,菲儿心中突地咯噔一声敞亮起来。先见如花,后见秋香,确实定会认为秋香胜过天仙。
转怒为喜,她立即笑道:“公子说得是,那下次定要再安排我去前厅。”
萧今墨点头。菲儿便颠颠地跑去杂院找宝珠卸妆,却不知身后的人收起折扇,皱眉打量着自己的背影,若有所思。
当晚,晚饭中有一道红烧肉。而且萧今墨房内,进门处加了一扇山水屏风,方桌上多出一块银丝压花桌布。座椅换作了上等樟木材质,满屋散发着幽幽木香。
而这些菲儿并没有多加注意,她埋头思考着今日与封柒有关的点点滴滴,为下次见面总结经验。她默默地伺侯萧今墨洗漱好,自己也收拾完毕,便闷声开始打地铺,冷不防萧今墨开口道:“不忙,你腿上的伤还未痊愈,睡地上于伤不利。”
“那我去偏院。”菲儿当然高兴。
“你是我的随侍,晚上还要候我差遣,怎能去偏院?”萧今墨两眼一翻。
“那你要我睡哪里?”菲儿奇怪。
“这里。”萧今墨拍了拍自己的床,理所当然的模样,“反正不是第一次。”
菲儿窘,犹豫。
“快点,不然下次你就只有呆厨房的份。”萧今墨已卧到床里,不耐烦地催促。被逼无奈,菲儿只得熄了灯上前侧卧在床边,几下往腿上敷好药后,几乎贴着床框拉上丝被将自己裹紧。
“进来些,省得半夜掉床下又扰我好睡。”黑暗中,萧今墨伸手往她腰间一揽,将她抱得近了些,又从鼻子里哼道,“不过,你可别打我的主意。”
——我打你主意?!被萧今墨一揽一抱,菲儿本来有些僵硬,听到他后面的话却顿时开始脑门发热,干脆赌气又往萧今墨那边凑近了些。见她如此这般,萧今墨倒是抿嘴闷笑,松手闭眼不再理会。
没了作战的对象,菲儿也偃旗息鼓,脑子里幻想着下次与良人的相会,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可半夜里,好像有个什么响动,她便立即惊醒。侧头看看,萧今墨并没有什么动静,菲儿暗自苦笑,只怪自己的习惯性条件反射。
翻身欲再睡,她突然又看到窗外有黑影晃过。
树影?外面此刻并无风,树木不可能晃动。一颗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菲儿紧张地盯着窗户,目不转睛。
当黑影第二次晃过,菲儿已经能确定那是个人形,而且越来越近。她骇然捂住嘴,赶紧要去推旁边的萧今墨。而萧今墨已灵巧地搂过她,伸手将她的嘴捂住,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他只有一个人。你先悄悄到门边候着,他一破窗你便去镜月湖畔找玄伊过来,不要惊动别人,听清楚没有?”
菲儿连连点头。
“快去!切莫出声。”萧今墨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菲儿紧张无比,抖抖索索下床,小心往门的方向摸过去。萧今墨看着她还算顺当,松了口气又瞥过一眼窗户上的黑影,从床里侧摸出一柄匕首紧握在手又安然躺下。
当菲儿绕过屏风靠近门边,黑影也靠近了窗边。从窗户的剪影上刚好可以看到有一柄剑从窗闩上方刺入往下一削,那闩子便断作两截,窗户吱呀一声敞开了不少。黑影纵身一跃,便翻滚入室。
与此同时,菲儿猛地拉开门栓,埋头就往外冲。脑后传来叮当脆响,似有女子呼出一声,接着听见萧今墨惊道:“又是你?!”然后又有几声含糊不清的呼喝。
越发觉得不妙,出了院门,菲儿没命地往镜月湖狂奔。一路跌跌撞撞,而湖边居然没人!
菲儿慌张四顾,却见一道青影入鹏鸟一般自湖边树上掠出,呼地一下逼近,伸手就扼住了她的咽喉。然后,她听见玄伊的声音,非常沉闷:“干什么?”菲儿大惊,全身发凉,骇然睁大了眼手拼命往后扬,努力挤出两个字:“萧……萧……有人……”
玄伊也识出了她,听得这句浑身一震立刻松手,旋身朝客房方向雁落鹘起跳跃几下便掠到没影。
腿上一下没了力气,菲儿跪伏在地上,猛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气来。她往杂院望过一眼,再看了看玄伊消失的方向,咬咬牙提气又自己跑了回去。
再次冲进萧今墨的房间,展现在眼前的,是这样一幅场景:被斩断窗闩的那扇窗依旧大开,月光从窗洞中洒入,那片清辉在室内弥漫,与樟木香一同淡然萦绕,室内原本的黯沉也变得较为清晰。目之所触,菲儿没有看见黑影,也没有看见玄伊,只见萧今墨靠在床边,仿佛沉思。
听到有人进来,萧今墨猛然抬头,明净眸中那一瞬的眼神凌厉无比。待辨出是菲儿,他又恢复了随意,“你还敢来?”
“又不让惊动别人,我自然得回来看你有没有被砍上几刀。”左右再看过几眼,菲儿一边向他走近一边小心问道,“你没事?人呢?”
萧今墨听她这么一说,暗中笑了笑,又哼道:“我好得很。那是个采花贼,我支开你后,他发现无花可采自然就会走开。”
“你胡说!当我不知道么。采花贼入室之前都要下媚香,他既然采花为什么会直接破窗而入?”菲儿深觉对方在敷衍。
“你倒懂得挺多,难道你见识过?”萧今墨慢悠悠地坐回床上,拉好丝被又拍了拍旁边的空档。
见识过不就等于被采过?菲儿一激动就忘了刚才的疑问,正待跳脚,可身后突然灌来一股风,吓得她尖叫一声,立即蹦上床挤到萧今墨身旁。
被依靠的那个人低嘲般哼笑两声,舒臂揽住她,对着她身后问道:“玄伊,怎么样?”
菲儿这才明白刚刚那股风是玄伊掠入室内所带,心头放松,赶紧想要挣出萧今墨的怀抱,却被他死死环住。
“没事了。”玄伊回话,保持着一贯的冷淡话音,但还是能听出其中有一丝的不安。
“菲儿没有伤着就好。下去吧,别的就不再提,你知我也知,”萧今墨轻言细语,又将头俯至菲儿颈弯深嗅了一下,态度异常暧昧,“今后你还是别睡湖边树上了,就搬到隔壁,万一有事也好照应。”
玄伊嗯了一声,拱手告退。菲儿满身鸡皮疙瘩。
房门刚合上,萧今墨便松手放开菲儿,自己在里侧躺下。
“萧今墨,你什么意思?!”菲儿心头虽然放松,但对刚才他那般暧昧气愤不已,自己要钓的又不是他,不能随意就被他轻薄了去。
“没什么意思。”萧今墨懒懒靠在枕头上,话音听起来非常疲倦,“他刚才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他?菲儿一下忆起方才的经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咽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就往上蹿。她连咽口水,过了会儿才不甘地嘀咕了一句:“还说,我刚才差点把命都丢了!你变态,你的侍卫也变态!”
寂静,没有听到萧今墨的回击,菲儿余怒未消地哼了哼。却发现那人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手也开始往自己这边探。抓起那咸猪手扔开,菲儿没好气地说:“说你变态,你就立刻装烂泥上墙啦?”
可那手又摸索了过来,同时,萧今墨喉中发出含混的咕噜声。菲儿气不打一处来,挥手就拍了过去。这一拍刚好落在萧今墨颈上,她猛然觉得自己仿佛是摸着了一块火炭,热得烫手又微微发颤。她觉出不对,赶紧半撑起身靠了过去,紧张地问道:“你怎么了?我去找人!”
“不……药……”发烫的人勉强发出微弱的声音。菲儿注意到他的右手放在枕下仿佛要拿什么,探手过去一下掏出一个紧口细瓷小瓶。萧今墨嗯了一声,她便立即拔掉瓶塞捏开他的嘴,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猛倒,那药粉洒了萧今墨一脸一身。
见他似乎难以下咽,菲儿又赶紧去拿了桌上的茶壶回来灌水助他吞咽。
瞎忙活完后,菲儿摸了摸那人还是很烫。心头忐忑,她两步跑出去没见到玄伊,黑灯瞎火又不敢走远,只得返回屋内三两下扒了萧今墨的衣物只留下亵裤。然后就着剩下的那点茶水拍在他头上身上,自己在一旁使劲扇风让水汽发散来降温。
在药效和菲儿的物理降温法双重作用下,半炷香功夫,萧今墨的体温便恢复了正常。他闭目调了会儿息就转头看向旁边的人。
“我救了你!”菲儿很自豪。
“你占我便宜……还好意思说。”中气稍微有些不足。
“装什么装,你早就让我看光了。”菲儿愤概。
“但是,现在被你摸光了。”萧今墨说得哀怨。
十六 被劫
“你还讲不讲道理?!是你让我睡这里,又是你让我不要找别人。明明刚才多亏我救了你,现在你恢复了,有气力了,反还倒打一耙。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菲儿觉得自己才是最哀怨的那一个。
萧今墨看着她,一反常态并未挖苦,只静静地听她发泄。月光透过窗洞穿过床框间的空隙映到他眸中,晶晶亮,仿佛小孩子注意到一件好玩的东西。
菲儿忍无可忍,俯首凑近他耳根,切牙咬齿道:“你少装聋作哑!这般不讲道理,到底想要我怎样!”
萧今墨眨了眨眼,目光清澈,突然伸手揽住她的后颈,一侧头就将唇印了过去。他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纠缠着她的。柔软的唇,带着些许润泽,摩擦着她的。
他张口咬住菲儿的下唇,轻轻吸吮,低声说:“我要你,负责。”
这一刻,连天花板都不知道到那里去了。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让菲儿大脑开始空白,不知道是该推开还是该回应。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盘旋:他,他是真的那个啥我了吗?
就在她脑中稀里糊涂搅着浆糊的时候,萧今墨已经松开了钳制,回身往床上一瘫,自己拉好丝被,气喘不定地笑:“哈哈哈——,咳咳……百玩不厌……”
“你——!”再次被戏弄,更可恶的是还百般奚落,菲儿恨不能扑上去撕了他的嘴。想想又争斗不过,她握紧拳头闷声不吭,捞起丝被将自己裹好,倒头就不再理睬。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除了呼吸听不到其它声音。心绪烦乱的菲儿看着流在地上冷清如水的月光,突然有些想家。有妈妈疼有爸爸爱的日子多好,在这里还要莫名其妙地受气。如果可以回去……可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回去。
想着想着,她竟然觉得鼻尖有了些酸意,伸手就用被角捂住口鼻。
躺在旁边的萧今墨一直看着菲儿,见她这动作便动了动,却只是伸手垫住自己的头,然后说道:“谢谢你。”
“啊?”菲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闷在被子里面发出疑问。
“我方才是中了毒。”萧今墨叹。
菲儿一听顿时忘了自己的愁绪,猛地弹坐而起,“为什么?那你还,还……会不会……”为何要对你下毒?你为什么还那个我?会不会传染我?
“我现在满脸满身都是解药还怕余毒?笨!”萧今墨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一顿嘲讽后又低声自言自语,“没想到这次居然会中招……”
“我想起来了,那人是个女的,而且你还认识。或许不是毒药而是媚香!还说什么采花,我看是采你的吧?”菲儿募然想起当时听到的一些片段,顿时牵动了八卦的触角,又不失时机要踩翻萧今墨报仇。
没料到菲儿有这么强大的八卦能力,萧今墨仿佛被口水呛住,咳了几声才语调奇怪地说道:“这下有精神了?咳咳,你别乱猜,我不认识那人!另外,今晚的事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他喘了口气又拿起方才菲儿掏出来药瓶子晃了晃,说,“这百毒清已经被你浪费干净,我明天一早还得再去寻一些。你就在府中呆好,别没事随便乱跑。”
“我才不会没事往外瞎跑!”很轻松被激将转移了话题,菲儿张嘴就顶。
“只要别巴巴地作我跟班就好。”
“我跟谁也不会跟你!”
这句话后,两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少顷,萧今墨说:“睡觉!”然后,他裹好被子闭了眼。
菲儿也躺下,闭眼,但睡不着。满脑子还旋着很多问题:那人到底来干什么?萧今墨好好的人为何要在身边备下百毒清?而且,难道这事就这么完了?越想越觉得复杂,这正鲁府不好再呆,不如明天开溜。
想来想去,折腾了好久她才昏然睡去,一夜无梦,醒来时天都大亮。萧今墨已经出了门,玄伊自是跟随。懒洋洋地起身,菲儿发现洗漱的水已经打好在房内,只是都变成了冷水。桌上放了一小碟点心,茶水也是现成的。
这还像点样,不亏我救了他一场。菲儿暗自想着,那等会儿开溜时给他留封信,也不算自己不告而别。将就收拾了一下,她便往杂院去寻五戒。
“菲儿妹妹一早都在忙什么呀,怎么这会儿才见着你人?”还没到杂院,远远地宝珠就迎了上来,热情地拉着菲儿的手问长问短。
“还不是萧今墨那厮,昨晚……”菲儿正要借势发牢骚,突然想起萧今墨的叮嘱立刻打住,“昨晚好累,所以今天没能早起。”
宝珠敏感地捕捉到两个字,脸色大变,连声追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就是睡得不好,他那床太软睡在上面不舒服。”菲儿连忙掩饰。
“他的床太软?你们……睡在一起?”宝珠脸色更白。
“是,啊,不是那个意思,虽然是一张床……不过他在里面,我在外面。他要那样的,我也没办法。不是,只是睡觉,真的只是睡觉。”菲儿越解释越乱。
于是,宝珠听在耳中看在眼里便成了欲盖弥彰,这正正击中她的软肋,一张俏脸已经灰败无比,粉拳在身侧捏得青筋暴露。
“宝珠姐姐,你怎么了?生病了么?”菲儿发现了宝珠神色不大对劲,关心地问道。
“没什么,好像是有点着凉,正要去找点药,我先走了。”宝珠回神勉强对菲儿笑笑就匆匆走开。
看着她的背影,菲儿嗅了嗅她方才立身处余下的淡淡香味,吁出一口气,“终于蒙混过关。”
正鲁府杂院下房,此刻无甚人影,大家都忙活着各自的事情。只有五戒是个闲人,因为萧今墨不在他就不用去书房,所以呆在屋里自己摆弄了些纸笔写画着什么。
“小五,我有事找你!”虽然院里没人,菲儿还是怕惊动别人,迈进房门走到较近处才开始发声。
五戒却如同受了惊吓,第一反应就是收起自己写好的那张纸片。边将纸片往兜里揣边抬头,他发现来者是菲儿,手上未停又咧嘴就笑:“原来是姐姐呀,早上去找过你见你还未起,这会儿倒直接过来了。”
“你在写什么,这么怕人看?”菲儿好奇地瞅着他手上的动作。
五戒讷讷道:“觉着无聊,背诵些经文写了玩,又怕被人发现挖出根底要将我送回小梵山。”说着,纸片已经放好,他伸手揭开帽子挠了挠已长出些发根的脑袋。
“你对那些经文那么念念不忘,还不如这就回去算了。”菲儿一下对那纸片失去兴趣,反倒打趣起五戒来。
“那怎么行,我还没有……”
“好了好了,快别说你那些,我已经听到耳朵长茧。”菲儿连忙摇手喊停,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来是找你商量个事,我想离开这里。”
“好啊,姐姐终于决定了?早就说你很有慧根,好,我带你去白云庵!”五戒立刻激动非常,如同找到下线。
“木瓜!你给我正常一点好不好?”菲儿气结,抽手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谁说要出家了?我是正经的,不想再待在这里,我们一起走吧。”
“姐姐到哪我到哪!”五戒募然站得笔直,“可是公子一早离开时就吩咐过,今天府里的人都不能外出,我们怎么走?”
“那还不好办?不能公开走就私下走。待会儿中午吃过饭后我们在后门那里碰头,小心不要让别人知道。”
“嗯。”
今天大大放晴,中午日头正盛,园里花草被照得有些蔫,府中的人吃饱后更是没有了精神,个个犯起春困。如此人困花乏之机,正合开溜。
菲儿在萧今墨房内留下一封信,简单写了一句:“我已离开,将守口如瓶,随侍请另寻。”便收拾了一个小包,包了一套换洗衣物便悄悄走向后门。
其实本也想过要顺点银子作为这几天受气的补偿,但她却没有找到银子放在哪里,只好作罢。生活费的事,出去再说。
诺大正鲁府,日常洗理洒扫的活也不少,所以丫环仆从不下数十。虽然众人齐犯困,也难免没有个别还在外面晃荡。菲儿急匆匆又鬼鬼祟地溜边摸角,刻意绕过可能遇上人的大道,走了一趟远路,花上半个时辰才挨近后门。
幸运的是,门边并无守卫,兴许刚好有事离开。菲儿高兴地想:天助我也,看来今日跑路真是非常正确。
五戒还没来,她站在五步之外的一株大树下,准备等一会儿。突然就听到咚咚咚几下敲门声,菲儿的注意力一下就集中在那门上。门内没有动静,随后便吱呀一声,那门开了一道缝。菲儿一惊,立即闪身藏到了大树后。
门缝开得更大了些,一个粉色身影从那里敏捷地闪了进来,正是宝珠。她左右粗粗看过一圈,确定没有人后回头往外点了点头,就顺手将门带上匆匆往里行去。
宝珠偷溜出去过?菲儿发现这事心里还更加高兴,本正愁着不知门外是否还有守卫,宝珠这下便是告诉了自己外面也没人。难道今天的运气真有这么好?
心里偷笑着,菲儿等宝珠走到没影就从树后闪出,径直去到后门那里打量看门有没有被闩死。很好,没有。窃喜更甚,只待五戒。
就这当口,却让她听见有脚步声从旁越来越近,她连忙小心地将自己掩在门洞下,同时就听到两个人忿然的对话飘来:“娘的!不知道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中午到这会儿一直不得消停。”
“我也是哎,已经跑了无数趟,该不会那饭菜是馊的?”
“胡说!公子才不会容得厨房拿馊饭菜来打发我们,谅她春喜也没这个胆!哎唷,我不行了,还得再去一趟。老弟,你先回去,公子就快回来,不能让他看见门上无人。”
“老哥,那你快来呀,兄弟我不定转个身也得去。”
“知道了,知道了……”
然后,一路脚步声远去,另外一路脚步声愈发靠近。听说萧今墨就快回来,菲儿心头发紧,这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但如果被来人发现,这跑路良机就会白白泡汤。五戒还没来,怎么办?
望着还杳无人影的小道,再躲去大树下已是来不及,菲儿把心一横就拉开门缝挤了出去。五戒,不是姐姐不顾你,改天再来找你好了!
谁知她钻出门还未站定,身后就有人将她的手臂反剪迅速捆好,一团臭烘烘的东西同时塞进了她嘴里。跟着,她眼前一黑,被套进一个大袋子。有两个人抬起她就跑,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说:“快快,正好现在没人发现。”
被袋子束住,菲儿不停挣扎也毫无效果,只觉得抬着她的人快速跑出一段后便停了下来,然后便听见前方有个粗哑的声音问:“这才多大一会儿,怎么这样快?你们不会认错人?”
破锣般的声音回答:“张墩子,我方才看清楚了,身着藕色碎花裙,腰系淡紫百结带,那姑娘说的就是她,没错。”
“那就好,把她带上车!小心点看着,回去后咱哥几个就可以在杨妈妈那里领赏钱……你们怎么搞的,还在扑腾,快收拾利索了!”
他话音未落,菲儿突然感到颈后某个位置被人大力猛击,一股钝痛袭来,她很快就失去了知觉。晕过去之前,她想:今日这是个什么鬼运气?当真不宜出行!
十七 红牡丹
精致曲折的院落,青漆粉饰的楼阁,镂空雕花的门廊,红木旋梯,珠帘幔帐,梁侧雕花刻叶,墙上悬图挂画。好一处富丽华堂,内中却是莺莺燕燕,粉去红来。
回望楼阁门口,离地丈许处有烫金沉香木牌,上书“醉春楼”。
正楼第二层上,巷道深处一间房内,抹着浓脂厚粉,香艳扑鼻的杨妈妈,顶着满头金玉,正颤手指着面前三名男子破口大骂:“一个个的都瞎了狗眼!跑掉的白牡丹你们又不是没见过。那丫头跟她完全两样居然还被你们从相国公子府上掳了来!那人物的后台,我杨妈妈能惹得起?如今请了菩萨来看你们怎么送回去!”
“杨妈妈,”一个干瘦男子扯着破锣声音辩道,“是公子府上的丫环自己来找的我们哥几个,说白牡丹跑到了他们那里,时间、伤势什么的都说得八九不离十,我们这才……”
“混账!刘月半,别人说你就去,脑袋长着干什么用的?装浆糊的?”杨妈妈更是怒发冲冠,击案而起,头顶上的金步摇颤颤悠悠。
“杨妈妈,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这时一个中等身材的胖子,粗哑着声音试探。
“张墩子,这事也有你的份,”杨妈妈粗粗出了口气,又坐了回去,“我倒要看看你有甚主意。”
“来找我们的丫环说过,这女子就是白牡丹出逃那天进的公子府,算起来今天也才是第五天,在公子身边算不得什么角色。反正人已经被我们绑了来,模样也过得去,我们不如……”
“你是说……”杨妈妈的注意力开始集中。
“我们不如先将这女子关上一段时间,好好将养,待风声过后就让她接客。届时就算被相国公子发现,想也不会再为这丫环为难我醉春楼。”
杨妈妈凝眉,眼珠转了转,突地一拍桌子,呵呵笑了起来:“对,就这么办!”
而院中一处阁楼内。过不多时,韩菲儿悠悠醒转,睁眼便见红罗绣帐,粉帘遮光。床上的细软锦被,床头的精致梳妆台,窗前的朱红琴案,各处都有牡丹样式的暗花。菲儿觉得这里看起来像是女子闺房,可又不太像,总有些地方不对劲。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动了动手脚,牵出哗啦啦的一阵响动,菲儿发现自己居然是被四条铁链子锁住手脚,固定在了床头柱上!张嘴欲叫喊,又觉出嘴里正赛着一大团东西,发不出声。她终于忆起自己一出正鲁府后门就被人装了麻袋绑走的事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些什么人?把我绑到了什么地方?
菲儿正在骇然中,只听得珠帘叮咚声响,挡在门口的仕女倦春屏风后转出了风韵犹存的杨妈妈。杨妈妈刚从自己的房过来,一见菲儿醒转,满脸堆笑,挥了挥手中的小帕便迎了上去,嘴里嗲声唤道:“哎哟,我的红牡丹,你可醒了。来,让妈妈瞧瞧。”
红牡丹?菲儿一阵茫然。就这当口,杨妈妈已经轻扭腰肢来到床前坐下,伸手就到菲儿胸前摸捏了一把,笑着点头道:“不错不错,结实柔软,弹性也好,定会有不少官人喜欢。”
至此,菲儿已经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地方,顿时又急又羞,连连挣扎,仍是脱不开锁链的束缚,就连喊叫也只能是“唔唔哼哼”。
杨妈妈见状软声媚笑:“我的小乖乖,你认命吧。才来这里的妞都这样,等到识得风月还不个个乐在其中。让我好好看看……”说着,她便动手去解菲儿的衣衫。
菲儿急怒,拼命避让弹挪。杨妈妈是见惯不怪,冷哼着脸上笑容一收当头厉斥:“到了这里就别拿自己当烈女,你再不老实,我便唤四五个伙计进来开荤!”
菲儿闻言急出一身冷汗,也是不敢再动。杨妈妈这才缓下脸色,顺利地剥开了菲儿的衣裤。看着菲儿的身子,她目露邪色,伸手四处抚摸,“啧啧啧,不看不知道,这身段,这肌肤……脸蛋也过得去,啧啧,若你用心,过上几年妈妈我还能将你捧成这醉春楼的头牌。”
菲儿怒目而视,杨妈妈只作不理,那令人厌恶的手在体表走过一圈,便向下探去。菲儿紧张得浑身发抖,却连闭腿都做不到。
“呵呵,还是个雏!”杨妈妈收回手,替菲儿粗粗地掩上衣裳,笑得花枝乱颤,“我这里专备的有疗伤上方,你腿上那疤痕也算不得甚,”她起身去洗手,得意的粉脸上现出了纵横的褶子,“包你恢复得看不出痕迹,全身都可以养得更加水嫩,到时候必定能拍出个好价钱。”
杨妈妈出去后不久,就进来了一胖一瘦两个男子和几个丫环,解开菲儿折腾了个遍,将她满身涂抹了厚厚一层腻糊糊,然后又把手脚锁好。嗅着那股药味,菲儿心想这定是所谓的疗伤上方。
房内随时都有人看管。第二天,塞在菲儿嘴里的布条才被取出。第三天,才解开了手。第四天,杨妈妈见菲儿一直老老实实,才放她下床自由活动。
好不容易获得了点自由,菲儿趁机仔细研究环境。发现自己所处的这小阁楼就在醉春楼的院中,院内楼下都有人全天看守。眼看要逃跑基本无望,她心急如焚,甚至开始期待萧今墨发现她不在后,会派人来寻。
第五天头上,不知道是想通了还是怎么回事,烦躁不安了整整一夜的菲儿突然神清气爽,表现得柔顺无比。杨妈妈闻讯笑眯眯地赶来,直夸她懂事识时务,随后就安排了琴师画师教习教坊之艺。
琴棋书画,要正经学好也是件益事,可菲儿半路出家就有些苦恼。挑来挑去,她选了一支简单的乐曲鼓捣了一日,又勉强画出了一幅《雨后春菇》。
对此,两位教师都面露讶色,对望一眼后了然般点点头,转身就去找杨妈妈汇报:“妈妈,这姑娘真是不简单,今日别的不学专挑《十八摸》。”
杨妈妈挑眉,顿时来了兴致。
“妈妈,还不止那些,你来看看她画的图。”
展开画卷,雨后草丛中一支蘑菇跃然于纸上。杨妈妈稍微眯了眯眼,顷刻就爆发出狂笑:“我还当她有些心气,却原来骨子里也是这般风流。”
从此之后,对菲儿的看管逐渐松了下去。再三日后,菲儿身上的伤已好尽不需要再涂药,前后就只剩个小丫环随时跟随。
终于等到了机会,菲儿立刻暴饮暴食,然后假装拉肚子,恶心得小丫环不愿意跟着如厕。一奔入茅厕,她便冲着墙上的小透气窗爬去。这处地方她早就看好,从窗户爬出去便是一道矮墙,搭上矮墙就可以爬到房顶,顺利的话跑过院头就能跳去街上。她自忖练过简单拳脚,跳跳跑跑的,问题应该不大,只要能逃到正鲁府附近,就可保安然。
菲儿满怀希望地实施着这看似圆满的计划,够到透气窗劈断窗格,一个探身就钻出去了一半。正高兴中,猛然发现自己无法再往前钻。她无法得知是被内墙窗棂上开裂的木条勾住了下裳,只道是自己臀围过大以致被卡,立时急出一身冷汗。
“红牡丹姑娘,你好了吗?”小丫环已经捂着鼻子在外面闷声催促。
害怕被那丫环进来抓住,情急之下,菲儿连忙把着窗框左扭右挣,拼了吃奶的劲想将自己挤出去。于是,便听得刺啦啦的响,下裳被撕开一条大口,她本人却因为收不住势而一头栽到地上。
“姑娘!你干什么!”小丫环闻声跑了进来,刚好看见菲儿的腿脚在窗口一闪而过,那边跟着传来咕咚一声。
半个时辰后,杨妈妈怒气冲冲地在红牡丹房内跳脚,“我好吃好喝供着你,居然还想着跑!我让你跑!明日便叫你接客,看你能怎么跑!”
“刘月半!张墩子!你们俩给我在这里看牢了,再出什么问题打断你们三个的狗腿!”临走,杨妈妈留下了两个得力干将。
菲儿丧气地躺在床上,所幸掉下去的地方土质松软(老式茅厕旁的腐殖土,可以挖出很多蚯蚓来的那种,呕~),她只是脖子稍微有些扭伤。杨妈妈念着明天要让她挂牌,所以给清洗了后又上了些跌打药,已经轻松不少。可是,那一胖一瘦矗在屋里,眼睛瞬都不瞬地盯着这边,自己根本就没有再逃跑的机会。明天,明天又该怎么办?
又是一夜无眠。次日清晨,菲儿眼睛都难以睁开,心烦意乱却一直不得消停,也没有想出办法。晕晕沉沉挨到下午,抗不住饿喝了杨妈妈遣人送来的一碗稀粥,她终于昏然睡去。
与此同时,正鲁府内气氛沉闷,萧今墨坐在屋中,面无表情,折扇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玄伊,还没有找到人?”
“公子,她本来在此就无处可去,响石镇也寻过了几次,并未见人。”
“她能去哪里?连小五也不见了踪影。”萧今墨皱眉,拿起桌上那封信,看过一眼又放下。
“四处都没见人,菲儿姐姐别出什么意外才好。”莺莺在旁边担心道。
宝珠眼珠转了转,故作轻松地笑道:“她走便走了,公子也尽力找了。那大正午的,她有的是时间躲藏,若真要故意避开我们那便如何都寻不到。玄伊大哥这几日也该累了,我去备些点心来。”
谁知,她话音刚落,萧今墨便沉声说道:“其他人都出去,宝珠留下。”
宝珠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玄伊最先离开,最后是莺莺,她迟疑地看了看宝珠,又看了看萧今墨,才埋头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室内只留下两人,一人坐一人站。空气仿佛停滞,上好的樟木香满溢在空间中,竟也让人觉得有些潮闷。
萧今墨没有看宝珠,只把折扇放下,又将桌上的茶盏拿起来在手中把玩。诺大的房内,没有任何声响,气氛开始诡异起来,宝珠先是忐忑地瞟着萧今墨,慢慢竟也站直了腰身。
过了半晌,萧今墨终于垂着眼帘开声道:“宝珠,不用我问你吧。”
“宝珠不明白。”宝珠应道,面色不改。
“不明白我如何看出的?其实我原也没料到,想想你自己说过的话。”萧今墨轻轻一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有谁知道她是正午离开?这正鲁府上的事我从未管过,但并不代表我的人就可以随意被人掳走。她在哪里?”
宝珠浑身一震倒吸了一口气,沉声反诘:“这正鲁府上的不都是公子的人么,为何她就那般特殊?”
“你们是属于别人,唯有她是属于我。若她自己要离去便也无事,可如有人要使坏又另当别论。”萧今墨的话音平淡无波。
“一头牛换来的而已。”宝珠轻哼。
“对我而言,你来这府里连一头牛都没有花上。”萧今墨啪地一声将折扇压在桌上。
听得这一声响,宝珠反而站得更直,俏脸一绷杏眼带霜,乍看来少了几许婢女之态倒多了三分冷艳之姿。她下颌微扬,语气里充满自信:“公子,我知道你想去羽明国,只是那通关文牒实在难得。如果你不再寻她,让我做你随侍,我便可以帮你,如何?”
“你?”萧今墨这才抬头,注意到此刻的宝珠已是姿态大变,只将眉头挑了挑,“不错,居然还有如此深藏之人。只是你这样做又是为何?”
“宝珠就想在公子身边。”宝珠满面得色。
“难道你以为我会答应你?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自何处?他们防我过甚,这又是何必?”萧今墨摇头自嘲般笑笑,闭目顿了顿又说:“你走吧。不然我便唤玄伊进来。”
宝珠愕然,圆睁杏眼打量了萧今墨片刻,跺脚恨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比那烟花女子强上百倍!”说完,她转身拉开门跑了出去。
她离开后萧今墨才睁眼,面上笑意若有若无。他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法师,若这便是你所说的女子,如此心胸狭窄,不要她相助也罢。……烟花女子……”
待到月上柳梢,醉春楼中菲儿悠然醒转,此刻正乃人约青楼的好时光。这醉春楼本就为永乐城中数一数二的烟柳之所,今日更是人流如潮,风雅人士老老少少济济一堂。因为素有“相女伯乐”之称的杨妈妈将在今晚隆重推出一名新雏——红牡丹。
外面熙熙攘攘,热闹非常,菲儿却毫无感觉。她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想法任由几个丫环将自己梳洗打扮一新后,就被刘月半和张墩子一左一右挟着登上了一处高台。
数层薄纱错落环绕,稀疏粉灯摇曳流光,琴师奏着雅致的旋律,杨妈妈扬着神秘的笑意,一切都衬得台上的人儿更加妙不可言。
“杨妈妈,可以开始了吗?”看见妙人儿已坐上了高台,有人开始按捺不住。杨妈妈环顾了一周,满意地看到几处贵宾席都坐满了人,于是点了点头。
几声清脆的铃响后,薄纱缓缓被卷起,纱后的人开始显得真实。此刻的菲儿只觉得头沉重无比,随意单手支颌斜倚鸢凤桌,睡眼微张目光迷离。而在台下众人看来,却是好一幅海棠春睡美人倦无骨的画卷,俱都发出唏嘘,喊价声便此起彼伏竞相追逐。
“一百两!”“一百五十两!”“二百两!”
……
“四百两!”“四百一十两!”
……
“五百两!”
沉默。杨妈妈已经高兴得合不拢嘴,正要拍板,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中传来很是低沉的一声:“一百金!”
十八 这夜
远离贵宾席,本来很不起眼的角落里,突然有人喊价一百金,这可让杨妈妈吃惊不小。她往高处站了些,笑着说:“那位官人倒是真心惜疼我家红牡丹,舍得出此高价。可这一百金委实不是小数目,官人可有带在身上,是否需要妈妈我安排杂使随官人去取了来?”
她话音刚落,一位相貌平常面无表情的白衣公子自那角落走了出来,伸手从怀中拉出厚厚一沓银票,轻蔑道:“妈妈可是担心在下拿不出这一百金?”
“哪里哪里,官人您说笑了,妈妈这就安排您与红牡丹的洞房之夜,哦呵呵呵……”看到银票,杨妈妈已掩不住笑意,当即给下面使出眼色,自有杂使巴巴地跑到白衣公子跟前将银票接了下来。
满堂宾客见红牡丹已名花有主,便也纷纷散去各回各的房各找各的花。
有钱好办事。杨妈妈一声令下,醉春楼仆从齐动,只用了一柱香时间红牡丹的房间已经被装饰一新。
当斜挎着大红锦带的白衣公子走进屋内后,张墩子才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菲儿鼻下让她嗅了嗅,再和刘月半一同退了出去。
二人一关上房门,那白衣公子就去掐灭桌上散发着古惑香味的一对大红喜烛,只留下床边一盏落地式铜雀灯,然后又打开窗户透气。
他刚做完这些,菲儿已如恍然初醒般恢复神智。她四处看看,顿时明白了当前处境,自己已经被杨妈妈给卖了!
趁着白衣公子还离得尚远,菲儿猛地弹起冲向门边。身后的那人却也不上前阻止,只简单说了句:“外面有人,被抓着便是打断腿。”
菲儿闻言,转身飞速绕过白衣又想跑去窗边。那人也不管,自己去桌旁坐下倒了杯茶,优哉游哉,“这楼挺高,跳下去便是跌断腿。”
菲儿立住,就近抱起琴台上的桐香琴,对准了白衣人一幅视死如归的表情,“你敢过来试试……”那人仿若事不关己,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后放下,手指轻轻摸了摸鼻梁,“若你砸不晕我,下场便是劈断腿。”
“大爷啊,你放过我吧,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八十岁的奶奶身患重病,三岁的弟弟等我照顾,我是家里顶梁柱,没我全都要吃苦哇!”硬的不行软的上,菲儿将琴一放就扑到地上哀哀哭叫起来。金龟没钓到,革命本钱不能丢。
“呵呵。”那人见她这般,轻笑了两声。菲儿却突然一惊,这笑声,太像萧今墨。抬头,她伸长了脖子仔细打量,可那人除了一双眼中那点戏谑看起来似曾相识,整张脸上就没一处能让人联想起萧今墨,连眼睛都小了很多。再说了,戏谑那东西,谁来不都一样?
菲儿怀疑自己听错,于是说:“你再笑一个。”
那人眼中笑意更甚,起身走近,半弯下腰声音低哑,声音与萧今墨相比天差地别,他说:“在下怎么觉得这句话应该我说?来,小妞,给爷笑一个。”
说着,他伸手要挑起菲儿下颌。菲儿连忙避过,爬了起来跑到桌旁。情急之中,她一眼瞥见托盘中那壶酒,立马计上心来,站定转身扯出小手绢一挥,嗲声道:“哎呀,我的爷,看您,急什么呀?”
她这一声,倒把那白衣人震了个哆嗦。他先是打量了菲儿两眼,旋即又伸手摸了摸鼻梁,嘴角略微扯动,“姑娘?”
“我的爷,此刻正是良辰美景,春宵一刻值千金,”菲儿先自雷后雷人,捏着嗓子故作娇羞状,“您看那月似玉钩,皎洁光亮,妹心如月,弯弯勾在郎身上。我们何不对月饮上两盅,赏心怡情?”
白衣人回头看了看窗外银盘般的圆月,忍笑道:“可是,我听说的却是春宵苦短,良辰一刻值千金,我们还是早些……”
“我的爷呀,话可不能那样讲,”菲儿赶紧打断他的话头,满满斟上两杯酒,扭摆着来到他身旁。略仰首,她也发现了月亮的形状,赶紧打了个哈哈,“啊,您看这月亮,先前要弯弯勾住郎的身,此刻却是圆圆贴上郎的心。我的爷,来干了这两杯,让我见识下爷的豪情,今夜,妹妹我就是你的。”
白衣人眼中闪过亮光,笑着便接过酒一饮而尽。菲儿欣喜若狂,她的计划便是用酒灌醉这人,先成功拖过今夜再说。可白衣人随即又开口:“对饮不成双呀,小妞,你是否也应该陪爷饮上几杯?”
菲儿自是不怕,说到饮酒,她自认为酒量颇大。想当初,她一个人可以拼倒一整桌,自己还能找到路回家。所以,她想出此法也是有一定底气。爽快地自斟了一杯,她仰头一口灌下。
“小妞不错,够豪爽,再来一杯!”
“爷也要陪一杯才好!”
……
你一杯我一杯,一杯又一杯。让菲儿苦恼的是,这白衣人也一直不知醉,自己只得无奈地陪下去。两个人来来往往,喝到半夜,守在屋外的六月半被叫了几次让添酒,最后他干脆搬来了几坛放屋里,就再不想理会这两个酒神。
霁月微云,疏影沉星。夜渐深,清风趁着敞开的窗户徐徐灌入,撩动窗帘下摆悬吊的碎珠璎珞,沙沙细响,落地铜雀灯光影摇曳,将屋内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地映在墙上。
那两人已坐在桌前,满面热情称兄道弟。
“好,好玩……你别晃!”菲儿舌头打结,早忘却自己拼酒的目的,只是一味地要酒喝,话说个不停,“小妞,来,再给爷满上!”
白衣人摇头,他还比较清醒,“菲儿,你不能再喝了。”
“你说什么?”菲儿趴到桌上,眼神都无法聚焦,“你说飞啊?我该怎么飞?我要能飞就好啦!来,我们干!”
说完,她将手中的空杯递向唇边,刚挨了一下,那杯子当的一声跌落,她的头便埋了下去。白衣人俯身上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见她没有反应,便站了起来。凳脚磨在地上吱的一声,那个醉软了的人却突然抬头大叫:“啊!”
白衣人吓了一跳。菲儿跟着又蔫了一般小声嘀咕:“为什么会是这里?”
白衣人嗤笑摇头,绕过圆桌走到她身后,菲儿猛地又大叫一声:“啊!”然后小声嘀咕:“为什么会这样?”
又是大叫:“啊!”又小声嘀咕:“青春一去不复返……”
大叫:“啊!”嘀咕:“我对你的景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
白衣人干脆抱臂斜倚在床柱旁好玩地看着她表演发酒疯。后来菲儿的喊叫声虽然小了下去,却又换作了似哭似诉的哼哼:“呜呜……妈……呜呜呜……爸……呜呜呜……”
这样折腾了小半会儿,满院子的灯居然全部熄了去。白衣人见状抿了抿嘴,眼中透出的笑意有些邪魅,便也去吹灭了铜雀灯,又关上了窗户。
身后的菲儿却突然哼哼出一声:“萧今墨!”
白衣人一怔。菲儿已站了起来,踉跄几步,腿磕在了床框上,人便咚地一头栽了过去。她闭着眼睛把头埋进了被窝,双手不停拍打着床板,啪啪作响,嘴里可劲儿地数落:“萧今墨,你这个混蛋!枉我救了你一场,现在兄弟落难,你都不来相救!还有小五!你这个木瓜,以前成天跟着我,现在又跑去了哪里?还有……萧今墨……没有了……回家……”
她胡乱说着,拍打了好一会儿,力道才越来越小,然后头一歪就斜趴在床边睡了过去。黑暗中,白衣人又轻轻笑了起来,正是起初菲儿让他再笑一个的那种声音。他走到床边,将菲儿抱起放好,自己又挨着她躺了下来。
因为突然多出了一个人的重量,床往下陷了陷,这让还没有睡踏实的菲儿觉得有些不舒适,翻了个身调整姿势,把背转向了白衣人。
也许这个姿势让他觉得受到了忽视,伸手一把就将菲儿搂了过来,然后拉起丝被将两人都盖住。菲儿伸手舞了两下,反抗无效也就兀自睡去。
这边,白衣人把另外一支手枕到脑后,声音大变,象在自言自语又象在说给菲儿听,“笨!我一来不就在想法么?自己到处乱跑,害我花了那么多银子,居然还说我坏话,看我不让你吃点教训……”
次日,菲儿一觉又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时,她只觉得头痛腿痛,其它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小丫环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她勉强收拾了一下,开门准备去厨房找点吃的。
门吱呀一开,刚好杨妈妈在门口一副正要进来的模样。杨妈妈见了她,满脸歪笑:“红牡丹,昨天夜里感觉怎么样?”
“还好啦,就是腿有些痛。”菲儿不明白她为什么用这么怪的表情。
杨妈妈目露了然,哦了一声又象要说点什么,结果下边院子里有人吆喝着找她,她就捏捏菲儿的手忙跑了下去,“待会儿妈妈再跟你讲!”
慢慢下得楼来,菲儿迎面碰见了六月半,那瘦子居然也怪笑着问:“红牡丹姑娘,昨天夜里感觉怎么样?”
菲儿茫然,没理他,向着厨房方向转了个弯,从那边道上过来一位如花似玉的人儿,见了她也是嘤嘤一笑,轻启朱唇:“妹妹,昨天夜里感觉怎么样?”
怪了,今天这些人都怎么啦?难道这句话是这里见面的问候语?菲儿含混着点头,走进了厨房。厨娘李家婶一见她,咧嘴露出两颗大板牙,“呵呵,红牡丹姑娘是吧?昨天夜里你感觉怎么样?”
菲儿终于暴走。
几步回到阁楼下,在楼梯转弯处,她意外听到几个小丫环的八卦对话,“红牡丹姑娘昨夜叫得好大声,这院里的几乎都能听到。我听了觉得好害羞……”
“我听六月半说,开始那会儿他和张墩子还守在楼下,后面又听到他们从堂屋折腾到床上,连床板都弄得啪啪响,那声音闹的,他们实在耐不住就也回避了。”
“那个公子昨天夜里我见过,就他拿出银票那会儿,看上去不算很结实呀,却没想到居然有那般强壮!”
“是啊是啊。”
——喀嚓嚓!这次劈下的,是九天神雷。
菲儿被轰得七窍生烟。她一下想起来昨晚自己已被杨妈妈卖掉,也想起了跟那个白衣人拼酒的事情。
天啊!我的小|乳猪!天啊!我的革命本钱!居然因为一时不慎,就被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给那个啥了么?
十九 获救
菲儿的脸都绿了,她急匆匆几步冲上楼,顾不上喘气便关门关窗开始自查。
地上,床上,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所有据说可能会留下的痕迹,比如一些红的,或者一些白的,都没有。
而且,自己除了头痛(那是因为饮酒过度)和腿痛(那是因为在床框上磕乌了一片),其它也没有什么地方痛,包括那个地方。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坐在床边,菲儿拼命回忆,最后只记得起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是有一个男人搂过自己,可种种迹象表明那男人并没有把自己怎么样。难道遇上了柳下惠?不可能!哪有自己送上门来倒贴一百金的柳下惠?
到烟花之地来的,还不都是为了寻开心?
想来想去,菲儿觉得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他那个无能!一想到这点,她的心烦意乱全部无影无踪,恶趣味心态刷地浮出水面,就有些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杨妈妈这时推门而入,隔着屏风亲娘一般唤了一声:“红牡丹啊,我的乖女儿,妈妈来看你啦!”
菲儿的笑容冻在脸上,浑身抽搐。
“我的红牡丹啊,”杨妈妈轻巧似风,连迈小碎步绕过仕女屏风走到床前,一ρi股坐到菲儿身边,拉起她的手抚摸着万般怜惜道,“我的儿,昨夜你可辛苦了。”
菲儿抽得差点翻白眼。
“那位官人今天一早离开,说是晚些时间可能还要再来。妈妈知道,你也难做,”杨妈妈仔细观察打量菲儿的神色,嘴角扯出诡异的笑,“不过那位爷好歹包了你头夜不是?再下来几日,你就多担待些。”
那人还要再来?菲儿嘴角也扯出了诡异的笑。就冲他那样,再来几日我也不怕!
“这白日里你便好好休息吧,别的客人妈妈就替你挡下了,常人新婚有‘蜜月’之说,妈妈这里也会给你三日的时间,专门候着那位官人,你看妈妈对你有多好。”
“三天?妈妈,你那不叫‘蜜月’,叫‘蜜日’好不好?”菲儿忍不住驳道。
杨妈妈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将小手帕往菲儿面前一挥,“嗨,我的儿,看你这话说的,只要那官人肯出银子,就是‘蜜年’也成呐。”
说罢,她又很得意地凑到菲儿耳边,声音腻得都能拧出水来,“知道吗,你昨夜拍出的价呀,都超过了二十年前的小春桃,妈妈以后就靠你啦。”
菲儿被杨妈妈身上的脂粉气熏得直想捂住鼻子,她往边上挪了挪还是受不了,干脆站起身佯作去推窗,然后回头依在窗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道:“妈妈,那这几日我可以随便在院里活动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让糖采跟着你,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好及时告诉我。”杨妈妈快乐地挤着眼睛。这样的事她见得多了,大凡初来的姑娘都当自己又清又高,动不动便要寻死觅活,一旦被开苞就迅速老实了下来。
于是,这一整天,菲儿便成为整个醉春楼中最惹人注目的人。她带着杨妈妈新安排的资深丫环糖采东游西逛,又不用招呼客人,所有遇上她的美人儿们都要多看她两眼,艳羡、嫉妒、轻蔑、崇拜……什么样的目光都有。
当然,说什么话的也都有。不过,她也懒得去管。有这三日闲散,她便可瞅个空子逃出去,随便她们怎么说。
偶尔遇上一些来调笑的客人,糖采也会很有技巧地替她挡开。就这样在院中自由晃荡,菲儿得了不少可四处查探的便利。茅厕那边自从上次自己栽那一回,杨妈妈已经叫人把透气窗牢牢钉死,所以那方法不能再用。
东边院墙太高,不行。西边尽是游廊,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不行。南边那是正门,绝对没可能从那里堂而皇之地出去,不行。那么,北边……
北边,站在那亭子外的是谁?!
菲儿一看清那人面目,顿时如同触电般浑身热流乱窜,那,那是封柒呀!
在那梅花亭外,封柒站在绣锦垂帘旁,一袭紧身墨绿长袍,发丝随风轻轻飘扬,英俊的面庞透着刚毅。良人就是良人,菲儿忍不住赞叹,转念意识到不能被他发现自己在这里,于是闪身躲到了大柱后观望。
透过亭上拉下的薄薄绢纱,菲儿看见里面隐约还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看身形应该是中年模样,另外一个大红大绿,俨然就是杨妈妈。杨妈妈与那中年人仿佛正在谈着什么,然后中年人唤了一声,封柒便回身进了亭中坐下。
良人到这里来干什么?菲儿皱眉凝目。
过了一会儿,杨妈妈又从亭中出来,里面剩下那两人好像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这一瞬间,菲儿脑袋突然短路,惊觉这是一个逃出去的好机会!她心跳猛然加速,热血沸腾,埋头就冲了过去,惊得糖采反倒愣在原地。
一口气冲进亭中,披荆斩棘般撞开几个木凳,菲儿往封柒那边扑过去抱住他的腿连声哭诉:“封将军,你一定要救救我呀!”
封柒好生意外,皱眉想拉起她问个究竟,而菲儿却死死箍在他腿上不得动弹。旁边的那人见状奇道:“封……贤侄,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认识她。”封柒绷着脸回答。
菲儿闻言仰头,已是哭得梨花带雨,“封将军,我是菲儿呀,你不记得了吗?就在几天前公子那里,你还打听过我的姓名,临走时我还特意跟到门口送了一程,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封柒是何等人物,听声辨意,立刻反应过来菲儿是谁。可看眼前这女子,与那天的模样实在是天差地别,他一时有些怔忪。
“封贤侄原来也有此等雅兴?”旁边的人却开始笑言,“无妨无妨,人不风流枉少年,只是莫欠下糊涂债。”
封柒被这句话噎住,但仍是正襟危坐,未动声色。他也知道,这等事越解释别人越当真,只有打量着菲儿,默想对策。菲儿自然将他的大腿抱得更紧。
这时,锦帘一掀,杨妈妈摇曳着进来,手里捧了个小布包,“这便是小春桃当年留下的东西,她人现在何处我确实不知。啊!红牡丹,我的儿,你怎会在此处?”
“谢过杨妈妈,”那中年人见杨妈妈的注意力全去了菲儿身上,便自己站起伸手接过布包,又对封柒道:“封贤侄?”
封柒闻声便要起身。
“封将军,一定要救救我呀,我是被他们抓来的!”菲儿坠在封柒腿上打死不松手。封柒于是不得动弹,看着菲儿紧拧眉头。
“我的儿,”杨妈妈惊呼,开始上前拉扯,“妈妈对你可是掏心掏肝,你不能这样对我呀!”
“你先松手,你家公子呢?”封柒伸手挡住了杨妈妈,低头问菲儿。
“公子尚不知我被掳到此处。”菲儿不肯松手,一边回答一边就着封柒的腿擦了擦被泪水糊花了的眼,上好的墨绿锦缎上顿时被拉出一道黑印一道白印和一道红印。
听到这里,杨妈妈心里已经开始发凉,完了完了,这两个原来认识,而且封将军摆明知道红牡丹来自何处,这下怎么办?怎么办?
封柒黑着脸看了看自己前襟被菲尔擦上的那几道色彩,拉近手旁不露痕迹地掸了掸,所幸本来就是墨绿底色,掸淡了也看不甚分明。他又转头看了中年人一眼,中年人浅笑背身。
“菲儿?”默念一声,封柒又如想起了什么,便对杨妈妈正色道:“杨……妈妈,这情形想来你也已看清,我要将这位姑娘带回,至于赎金,回头再差人给你送来。”
杨妈妈自是明白根底,怎还会敢要封柒的钱?他不给自己给定个强掳良家女之罪,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她连忙摆手道:“哪里哪里,我本是从街头得来的此女,原不知她是将军旧相识,将军若要人这就带回去吧。”
中年人肩头耸了耸,封柒随即便道:“如此便告辞了。”
菲儿这才松了手,欢天喜地从地上起来,颠颠地跟在封柒身后往外走。
于是,醉春楼中谈论深夜狂花的兴头还没有过去,又爆出一条特大新闻,还是关于同一个人——短短半天功夫,屡创纪录的红牡丹就顺利拿下了素以自持著称的封柒封大将军,并径直被封将军带回了府。
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
六月半说:“昨夜那官人一出手就是一百金,家底应该也很殷实。我觉得吧,红牡丹是看上封将军比那官人还强壮。”
李家婶说:“她中午到厨房来那会儿我就觉得奇怪,你说一个姑娘被折腾得那么厉害,睡一觉起来就居然跟没事人一样。嗨,我怎么就没想到问她到底用了什么滋补秘方!”
张三姐李四妹说:“看那红牡丹,模样一般,身段也一般,却走得这等好运。大抵是封将军就喜她那类狂花。姐妹们,也许现下的达官贵人就好这类型,咱们现在转型还来得及!”
……
甚至有人从红牡丹头夜的一百金身价,推出了杨妈妈必定得了不少赎金。杨妈妈只苦不堪言,这本来看好是个聚宝盆的宝贝,却被免费送了人,她是又心痛又害怕。
心痛的是,明明早上那官人临走时说好三天后拿两千金来赎人,自己还打算到时候再好好宰杀他一顿,现如今,却生生看着金子打了水漂。
害怕的是,那姑娘回去后万一伺候得封将军满意了,稍微吹吹枕边风,自己这醉春楼又如何能保得住?
想起一时高兴让红牡丹在院里自由活动的事,杨妈妈连肠子都悔到青得发黑。
而对于菲儿来说,这当然是天赐良机,混到良人身边的目的,居然就以这种曲线救国的方式圆满完成。
她好期待……
二十 将军府
封柒出门唤过小童将菲儿带回府,就又随着那中年人匆匆离开,仿佛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办理。
来到将军府中,管家封全很快给菲儿指了偏院中的一间客房。
菲儿环顾着这屋子,与萧今墨那里比起来又是不同。房内的摆设大方富贵,样式虽无甚特别之处,但从材质上便可看出其精致。单说那桌上的白鹭银镜灯,就是用整块上好白玉雕就,旁边嵌着的也是正宗鎏银琉璃镜,光可鉴人。
不愧是周尧的镇国大将军,菲儿越是打量越是心花怒放,一边擦口水一边盘算下一步举措。
左右研究了一番,菲儿趴到桌上边摩挲祖母绿镇纸边估算封柒的身家,又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她赶紧扯出凳子端坐,手翘兰花指,呈淑女状。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转个弯,几名家丁抬着一个大桶进了屋放好,随后几名小丫环轮流着往那桶里倒水。
“你们这是做什么?”看那几个人忙活得起劲,菲儿很好奇,忘了自己正在摆淑女之姿,跑上前去左看右摸。
“将军说他晚上回府后会来见姑娘,翠翠先服侍姑娘沐浴更衣。”打理好一应事宜后,留下来的一个伶俐小丫环脆声应道。
沐浴?更衣?晚上回来见?经过选择性屏蔽得出来的结论让菲儿欣喜若狂,如同看到前途和钱途同时在向自己招手。她咧嘴笑着就转去屋角屏风后准备脱衣服,却意外发现屏风旁边还有一幅画。
画中景在月色下,皑皑月光在四周投下一片清辉,映得画中人混身散发出淡淡光泽,那一种淡雅的感觉,如见到水中月般媚人。那人出尘谪仙般纯美的面容,鼻梁挺直,眉宇清俊,唇微扬使下巴显得略尖,浓密的睫毛下清亮的目光在似笑非笑间射出一股明澈。
那不是萧今墨还是谁?
这些日里自己总被这人捉弄,除了斗嘴就是斗气,倒从没有好好打量过静下来的他。乍一看到这画,菲儿猛然如见到了他的另外一面,竟有些发呆。
“姑娘好了没有?”翠翠催促。
菲儿倏然回神,立马又想起萧今墨的不仁不义,她狠狠瞪了画像一眼,头也不回地问道:“翠翠,这画能不能取下来?”
“那不能取,被将军发现了可就有好一顿责罚。”翠翠立即答道,语气惶恐。
也倒是,周尧国风便是如此,擅取画像无论对家主还是画主都非常无礼。菲儿无奈放弃这个想法,可瞥着那画像上传神的双眼总觉得心里不爽,她想了想,便跑去取了件外袍挂在画像上将其掩住。
“想看我洗澡?没门!”对着被掩住的画像做了个鬼脸,菲儿拍了拍手,这才脱去衣物坐到浴桶中让翠翠搓背。
水温合适,翠翠的力度也很到位,菲儿无比享受,搓完背又把头靠在桶沿闭上眼睛等翠翠给自己洗头。这样的生活真惬意,比在萧今墨那里天天受气好得多!
一想到萧今墨,菲儿又开始生气。那个浑球,好歹自己当过几天出气筒还救过他,居然到现在都不闻不问!睁开眼四处看了看,她一把扯过巾帕拧了两下,想象着拧的是萧今墨的胳膊,方才觉得气顺了些。
哼哼两声,她又把拧到半干的巾帕往脸上一蒙,闷声问道:“翠翠,给我说说你家将军是怎样的人?”
“将军?在翠翠看来,将军是最了不起的人!”菲儿这一问,翠翠便来了精神,双眼冒星星,“翠翠自小在府中长大,我从记事起就常见着将军在后院练功。他每日闻鸡起舞,风雨无阻,刀剑棍枪无不精通,据说就连老将军当年都没有他那么苛求自己。翠翠最是佩服他!”
“还有呢?”
“平日里,将军还熟读百书,特别是阵法战法。三年前一战成名被王上拜将后,将军变得忙了起来,但这些事从来都没有放下过。”
“那倒是,仅凭一战之勇也当不得将军大位。翠翠,你家将军难道就没有中意的女子?”这才是菲儿最关心的问题。
“据说原是有的,”翠翠有些惋惜地说,“崔尚书家的小姐比将军小一岁,生得温婉有礼。两家一直交好,那小姐自幼也与将军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老将军本就打算待到崔小姐及笄后便去尚书家下聘。却不料,那崔小姐在及笄礼上被太子看中,隔日便得到王上传旨被指为太子妃。适逢老将军在前方战事吃紧,将军一气之下向王上请命千里援父,反立下大功。不过,却至今未再提婚事。”
“真的?”一把拉下巾帕,菲儿直接坐直了起来,心在怦怦雀跃。目标虚位以待,尚需人安慰,这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噢,空虚寂寞的良人,噢,我的心肝宝贝,我来了,就让我来安抚你受伤的心灵!
“姑娘也为将军惋惜?太子,唉……头发还要再清洗一下,”翠翠只道她也为崔小姐被抢之事激愤,轻轻把住菲儿的肩将她按了回去,同时又语调哀婉地说,“我们都觉得很可惜,唉。那崔家小姐我原也见过一次,知书达礼……”
后面的话菲儿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她满脑子的幻想: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柔情蜜意,眼波交融……太多太多的狗血情节可以借用,她高兴得身心放松,慢慢地居然生出了朦胧睡意。
迷迷糊糊中,菲儿突然觉得有人碰了碰自己。睁眼,她看见翠翠正站在面前,“姑娘,水已有些凉,不宜久睡。”
“哦。”菲儿应声从桶中站了起来,翠翠连忙拿来浴巾替她擦身,再取出备好的衣服帮她穿上。
一番洗浴之后,褪去了原先的脂粉和浓香,再套上锦缎制成质地轻柔妥贴的华服,菲儿浑身舒畅,一门心思等着良人的召唤。
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捱到暮色已沉,刚用过晚膳,菲儿听见将军府大门那个方向远远地传来马蹄声,顿时激动起来,跑到银镜旁仔细将头发抹了个光滑水亮。不多会儿,封柒真的差人来带她去书房。
封柒的书房,与萧今墨的不同,不仅光线黯了些气氛闷了些书香少了些,墙上悬的也不是山水逸景而是各种长兵短刃。
一迈进门,菲儿抬头就见着那顶黑羽头盔端端放在屋左侧的青铜龛台上。她好奇心顿起,走上前就想去摸摸。突然听到一个尖细的厉声:“大胆!王上御赐的神乌翎也是你能碰得?”
一根乌鸦毛而已,不摸就不摸。菲儿撅嘴,悻悻地收回手往发声的方向瞥了过去。自动忽略掉书桌旁的山羊胡子师爷,她一眼便盯住了书桌后正襟危坐的封柒。
只见他,一袭黯黑紧身袍,前襟暗绣云纹,领口袖口都有上好银丝掐边,衬得整个人更加稳重。再细看,玉冠束发,剑眉微挑,微黯的光线也难掩其英气,一双深邃星眸正看着自己。
“封将军!”菲儿咧嘴就笑,腻着声音,三步并作两步往封柒那边扑过去。而刚到桌前,封柒咳了一声,她便被那山羊胡子挡住。
“韩菲儿姑娘,请坐。”山羊胡子扯着尖声,指着桌前的一个板凳,“将军有些话要问你。”
敏感地看出气氛有些不对劲,与想象中金风玉露喜相逢的场景已经相去甚远,菲儿只得老实坐下,瞪眼抿嘴作无辜状,心里敲打着小算盘。
“你便是今墨府上的韩菲儿?”封柒开声。
菲儿点头。
“韩姑娘,听说你与今墨同床了几日,此事当真?”
“你怎么……”菲儿的眼睛陡然又大了一圈,一句‘你怎么那么八卦?’愣是自己消化了一半。
“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封柒显然会错了意,神色尤其端正,他注意着菲儿的表情,又问道,“那几夜你与他在一起可有发生过什么事?”
居然问得这么直接?菲儿诧异之下赶紧站起来辩道:“将军,我没有……”
“我是问他!”
“他没有。”他没有跟我没有还不是一回事?
“胡说!怎么会没有?”山羊胡子在一边着急。
“明明就是没有!”该死的山羊胡子,居然要诋毁我的清白!
“我说就是有!”
“没有!”
“有!”
“没有!”
……
一场拉锯眼看着就要升级,互飙口水的两个人已白热化到撸袖子蹬腿的程度。封柒有些头痛,轻轻拍了拍桌子,沉声喝道:“行了,你们都给我停下!”
山羊胡子连忙上前躬身道:“将军,想我吴达雍师出卧龙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旁人之事只需望闻便可知其真伪。就说去年简大人家丢失了一颗明珠,还全靠我从旁论断。想当时,简大人那小妾月桂哭得是双眼通红叫人心生怜惜……”
“师爷!”封柒打断了他。
“呃,将军,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撒谎总能从旁印证。想当初,那月桂……嗯,这青楼女子口口声声称无事发生,却又激动非常。想她定是被那小子迷住便满口胡诌。那夜,怎会无事发生?”
“早说了我是被人抓去青楼的!我是清白的!”菲儿连连跺脚。
“清白的?哼!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我一双慧眼!”吴达雍说得仿佛深受其害。
听这山羊胡子如此贬低自己,菲儿气得乌云罩顶,咯咯尖笑两声就反唇相讥,“我看无大用师爷真的是生得一双秽眼,长了一副秽容。人说镜子明人,庄子明德,孙子明势,你合三者之长,就是镜庄孙子!”
吴达雍听到前面非常满意,捋着胡须连连点头,陷入自我陶醉状。
封柒的双眼却募然一亮,唇角微扬,面色有一抹未明情绪闪过。他注视着菲儿因撸起了袖子而光着的膀子,挑了挑眉说道:“好了,别吵了,先这样。韩姑娘,你若不急着回去的话就在我府上多住几日,可好?”
“不急不急,我一点都不急!”菲儿脸上立刻阴转晴。
“将军!”山羊胡子连忙拱手又要进言。
“师爷!”封柒喝住吴达雍,又对菲儿说,“韩姑娘,你先回房歇息。这几日我都在府中,你若想与我谈可随时来找我。”
那就是随时可上!菲儿听到这句话乐得心头开花,颠颠地回身,同时狠狠甩了吴师爷一个白眼,高傲地扬起头走了出去。
看着她走出书房,拐弯。吴达雍才去带上书房门,凑到封柒近旁低声说道:“将军,小姐深夜未归那日,我已经探明她是去了正鲁府。看她回来得那么慌张,应该就是有事发生。事关小姐清白……啊呀呀呀,我知道了,那丫头刚才居然说我净装孙子!”
封柒挥手止住他的暴跳,闭了闭眼,“应该?那就是还没有查明!一年了,若不是为了玖儿,我怎会如此待他?可如今看来他的事情并不简单,我还得尽快问清楚,也省得玖儿成天在我跟前闹。”
与此同时,菲儿还在往回走的路上东瞧西看,寻找着对良人下手的灵感。
沿着鸢尾花 径一路走来,光顾着看景,一个没注意她就撞到了人。那人虽然个子不大,但她却如同撞上了一堵墙,当即反弹得跌倒在地。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青楼女子?”那墙开口说话,声音稍有些稚嫩,却轻快爽朗。
二十一 催|情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青楼女子?”随着这话音,一只手伸到菲儿面前。
菲儿抬头顺着那手看上去,面前的这个女孩,十五六岁模样,容颜姣丽,扎了一根大鞭子甩在胸前,一笑便露出满口洁白贝齿。
“你是谁?”菲儿搭上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边拍身上的灰边问。
“封玖。”
“封玖?”菲儿简单重复了一句。
“小姐的名讳岂是你随便就叫了的?!”跟在那女孩边上的丫环终于沉不住气,狠狠地瞪着菲儿,满是鄙夷。
“茗香,多嘴!”封玖拉下脸喝住那丫环,转身又捏紧菲儿的手,轻快地笑,“就听说哥带了个青楼女子回来,正来找你呢,可巧这就碰上了。”
“我只是被人拐到青楼,所幸被将军从那里救出。”菲儿连忙澄清。
“那也一样!”
“啊?”菲儿一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封玖拉着在园中一阵飞奔,七弯八拐后钻进了封玖的房间。
或许是因为将门传承,连女子都喜欢舞刀弄枪,封玖的房间乍一看根本不象小姐闺房,倒象是男孩子的房间。诺大室内,光洁明亮,并无粉香珠光,少见纱帘垂幔,屋中陈设的也并非女红琴画,而是非常惹眼的几把刀剑。
封玖兴冲冲地将菲儿一直拉到里间。支走所有的丫环后,她紧挨着菲儿坐下,非常兴奋地说:“我有些事情一直想不明白,身边的这些人又一问三不知,正愁着无处可询,可巧今天姐姐便来了。”
“什么事?”封玖太热情,菲儿反倒有些不自在,她暗暗往边上挪了挪。
听到问话,封玖脸上稍微红了一下,却并没有移开直视的目光,她爽快地说道:“封玖是想请教姐姐,我如何能对男子催|情?”
——哐当,菲儿被这彪悍的小妹妹雷中,一时间除了瞪眼不知还该用什么表情。
菲儿的反应被封玖看在眼里,也属意料之中。她并不以为意,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姐姐不用奇怪,我就这样,想到什么是什么。我是喜欢一名男子,却不知如何才能让他对我动情。青楼中定有不少这类妙法,姐姐可有听说?”
“既然这样,直接告诉他不就行了。”原来她的催|情意为催其动情,菲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眨了眨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很多。
“我说过!但他一直说我太小。可人家现在已经及笄,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
“他如果喜欢你怎么会在乎年龄?依我看,应该是他对你没感觉,想想办法让他喜欢上你。”一说到感情问题,菲儿迅速来了精神,挺挺腰摆出知心姐姐的造型。
一般情况下,只要两个女孩在一起,关于感情的讨论便有着永不枯竭的源泉,而且还可以很快拉近双方的距离。
于是,菲儿的态度让封玖顿觉找到知音,双目放光忙不迭地倾诉:“我知道,现在就是在想办法让他喜欢上我。央哥帮他换了住处后我就常去看他,结果被爹爹一顿好训,说是出阁前不许随便与别的男子亲近。”
菲儿点头,虽然在现代人看来男女之间随便串门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古代,作为大户人家确实应该有所避讳。
“不让我去他家,我便去他常常经过的道上堵截,可没多久他身边又有了一名武艺高强的侍卫,白日里根本难于近身。”封玖无奈地挥了挥手。
菲儿又附和着点头。
“后来我听说有催|情大法,暗中去寻了几本又看不明白,”封玖说着跑去枕下抽出两本线装书,兴冲冲地递给菲儿,“呐,只有几个没穿衣服的男女,一无口诀二无心法,动作又很奇怪,我根本无从学起。姐姐看能不能给我讲讲?”
那个……什么?!菲儿刚将书接到手里,立马窘在当场,拿着那东西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这摆明了就是春宫图,让她如何能解释出口?
而封玖讲兴正浓,继续如数家珍,“你看,我还找了些催|情药,这是欢情散,这是惹意丹……”她边说边从桌下掏出一个又一个的小瓶子摆在菲儿面前,“这些我都对他用过,可他从来没有动过情。”
一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菲儿目瞪口呆之余大惊道:“他当时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看你说的,既是下药自然一得手就要马上走人。关键是,这么多药居然都无效。”封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度菜鸟的问题,又掏出一个珐琅蓝瓷瓶嘟嘴道,“这个说是最厉害的金屋相思香,中者必定不能自控尽遂女子心愿。我去时心里便想着他隔日来府里提亲,可至今都还没看见人影。”
电光闪闪,隆声阵阵,菲儿只觉得面前的这个不是人,是雷神!居然把春 药当作了许愿水!
试问有谁会在被下了无数次春 药后还去向下药之人提亲?并且这下药的女子还一得手就跑。菲儿看着满桌的瓶瓶罐罐,非常八卦地想知道,到底是谁三生有幸被这小姐相中,以致于遍尝春 药。
“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封玖俨然不知自己的错误,圆睁着求知的大眼睛满是渴求地望着菲儿,仿佛她脸上会长出答案。
可怜的找不到北的小妹妹,真是养在深闺不懂事!
菲儿突然母性泛滥,将手里的春宫图往桌上一扔,很认真地说道:“其实吧,我觉得你根本不需要借助这些东西。如果真心喜欢他就去打听打听他的爱好,投其所好,慢慢他自然会对你产生好感。”
“是吗?姐姐,快讲讲!”
“这个其实也不难,你看……”
两个人嘀嘀咕咕聊了大半天。菲儿将理论搬尽,又借用了不少花边故事,封玖听得津津有味,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到天黑时,两人已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友。
回去休息前,菲儿好心指着桌上的那一摊说:“妹妹把这些收好,被别人看见始终不妥。”
没料到,封玖反而直接抓起一把瓶子和一本春宫图往她怀里塞,“今日与姐姐一见如故。这些药虽然我用着无效,兴许姐姐还能用上,到时也不用再找。还有这书你也留着,平日闲来也可研究研究。”
——我不用研究这些呀!菲儿瞠目结舌,要拒绝却找不出合适的解释,无奈只得佯笑着道谢,收好了春 药和春宫图,告辞,回房。
翠翠早就候在门外,接引菲儿回到客房收拾完毕便自行离开。
暂时没有睡意,趴在窗前,菲儿抬头望天,只见苍穹如幕,星子似钻,玉盘般的圆月静静悬在天边,清辉洒下,为园中花草覆上白影,如同有薄薄的一层银霜。
深吸一口气,她想到自己已与良人妹妹结为好友,顿觉前途一片光明,突然又听到园中传来一声很细微的呼唤:“施主。”
“谁?”
“施主。”
菲儿警惕地朝发声的方向张望,只看见一块半人高的假山石立于花丛。那石头来时就见过,也没有什么异常,可声音确实是从那里传来。为看个究竟,她出了房门,小心地往那石头靠近。
“施主,贫僧悟了。”果然是石头在说话。
“悟了?”菲儿一下想起了四藏院里窝在墙角的那个和尚,心下放松,走到石头跟前问道:“悟了法师,你为何在此?”
“日前五戒返回寺中说施主被掳不明下落,相国公子派人四处寻找也未能找到。他求住持施援,住持便安排贫僧下山查探。”石头说。
“五戒?那他人呢?”一想到那个小光头,菲儿往四周望了望。
“他因为私自下山被住持处罚,目前仍在面壁。”
顿时,菲儿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心上涌过。起初还怪小和尚对自己不管不顾,音信全无,结果却是为了自己跑回去自投罗网。
“施主准备准备,贫僧这就带施主出去。”石头又说。
菲儿闻言一惊,“不,我不出去!我在这里好好的。悟了法师回去请告诉五戒一声,让他放心,有空我会去看他。”
“不可,不可。贫僧下山时住持一再交待,一定要把施主平安带至正鲁府交到相国公子手上。此刻既然找到了施主,便绝不可半途而废,反违背之前承诺。”石头很严肃。
“可我就愿意呆在这里,你身为出家人不能勉强。除非你要强行掳人,那我定去四藏法师处告你强抢民女。”菲儿很气闷。
“这个,”石头开始迷惑,“如果施主不愿意的话,贫僧确实不能强行带你走。”
“那就好,法师请回吧。替我向四藏法师道谢,另外请照顾好五戒。”菲儿高兴地咧了咧嘴。
“贫僧不能回去。” 石头仿佛下定了决心,“不如这样,贫僧就在这里等着,直到施主愿意。”
“你——”菲儿郁闷,莫非大悟寺盛产木瓜?可这和尚赶又赶不走,还只得随他。她无奈地应道:“那可不是一两天的事,法师你确定?”
“无所谓。贫僧既然答应了住持就必须办到,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遇难而退,更不能明知成功在前还要放弃。反正一天也是等,两天也是等,一个月也是等……”
悟了练功过度,平日里净在墙角塘中,基本无人与他对话,如今话匣子一打开便立刻激发起满腔的倾诉欲。而菲儿却无心再听他唠叨,告了声辞转身回房关上门,用被子蒙住了头。
月光倾泻而下,洒在园中,洒在草丛,也洒在了那块石头上。石头已住了嘴,轻轻动了动,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
二十二 神农氏现身
用被子蒙住头,菲儿很快忘却新来的这个木瓜带出的困扰,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阳光将窗格的斑驳印在地上,看起来又是个好天气。菲儿心情舒畅,起身推开窗,正要沐浴晨曦,却发现有一名大嫂弯腰在园中除草。一看到那块突兀的石头,菲儿便想起了悟了,赶忙跑了过去。
“韩姑娘,早上好。”大嫂略抬头向她打招呼,手上动作未停。
“早上好,”菲儿担心地看着他除草的动作,怕一不小心悟了和尚被发现,节外生枝反使自己无法在这里呆下去。
“韩姑娘,有事吗?”大嫂问。
“没事,没事。我是觉得那块假山石很有意思,特别是旁边有些青草衬着,看起来更加有意境。”
“那石头是去年将军从茂文江边寻得搬来这园子里的,平日里我们还没想到怎么打点,不过姑娘这一说,我倒觉得真是如此,”大嫂看了看那块石头,非常赞同她的意见,“那边的草我就不除了,留着衬那石头确实会好看许多。”
菲儿放下了心,又看看那石头,满意地点头,转身去找封玖。
身后,那大嫂又直起腰仔细瞄了瞄假山石下那一堆草,自言自语:“这石头下的草还生得贫了些,不够深也不够绿,我得去担点肥水来把这里好好灌灌。”
大嫂转身就去挑肥水。石头晃了晃,又定住。
那边菲儿穿过一个园子,走到封玖门口,抬手就要推门进去,却刚好碰上封玖开了门出来。封玖见到菲儿非常高兴,一把拉住她笑着说:“韩姐姐昨夜走后我又想了想,正有些话要去找哥说说,不如姐姐跟我一道去吧。”
那事怎么还需要跟封柒讲?菲儿头上冒出一个大问号。不过,有借口去见封柒就是好事,她便兴冲冲地跟着封玖在园中狂奔。
正是蔷薇盛开时。道旁百丈蔷薇枝,柔嫩的枝蔓缠缠绕绕编洞成墙,蜜叶翠帷重叠,粉红花朵成簇,艳似锦罗。浓香如云,几乎就是一片香障,穿行其中,衣手留余香。
“玖妹,你慢点,我跟不上。”菲儿有些气喘。
“韩姐姐,你的速度已经很快啦,换作别人早被我抛得远远的。看你平日应该没有练过,跟得这么紧是急着要见我哥吧?”封玖打趣。
“你取笑我!”被这句玩笑说中心事,菲儿嗔道,又紧追上两步作势要拍打她。
“看看看,越来越快。不会真让我说中啦?”封玖又笑,往前跑出两步。
“好心与你相交,倒拿我打趣。”
“哈哈哈——”
一路上,两人的裙裾牵绊了不少花枝,洒下翩翩粉红碎瓣,和欢声笑语。
“你看,哥在那里!”转过一处树墙,封玖指着远处就高叫起来。
放眼看去,开阔的草地上,一个木架上悬满瓷壶。高低不均。有道黑色身形疾胜闪电,在草尖奔突,于叶上翩飞。
无风无影,无声无息,翩飞的袍袂回荡在黑光周围,偶尔闪动出一点银光咄咄逼人,仅凭那银光下的一点红星,菲儿才估出黑影所使的兵器应是红缨枪。红缨过处,悬于架上的瓷壶应声裂为碎片洒落。好霸道的身法!
行得近了,菲儿半是膜拜半是讨好地鼓掌大叫了一声好。
就见那黑影闻声一旋,刷刷刷——,数道寒光闪过,菲儿身边的樟树干上立刻多出了几只七星镖。
“哥,你欺负人!”菲儿吓到呆住,封玖立刻出声替她讨伐。
“玖儿,你难道忘了我练功时不许任何人打搅?你又带的谁如此聒噪……韩姑娘?”封柒打出飞镖后身形未停,一边责备封玖一边刺完剩下的几只瓷壶才收势回身,顿时发现了呆在当场的韩菲儿。
“将军~”菲儿颤声应道,心有余悸地瞟了瞟深深钉入旁边树干上的银白飞镖。
“怕他作甚!”封玖灵巧一跃,跳到那树旁拔出一支飞镖照着封柒面门就打了过去,“对付他,就是要以牙还牙!”
封柒面色未变,扬手轻松接下那支镖,顺手扔进腰间的暗器袋,口中严肃道:“玖儿,别胡闹,好好的没个女孩样。爹娘要在这里,你又得挨训。”
“就是爹娘都不在,我才要抓紧时间,等他们从阳郡回来我又得被闷坏。”封玖蹦到封柒面前,拉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哥,我昨夜里想了想,他那边你也不要再去问。你要一再相逼,怕最后也不是真心相与,我就想要他心甘情愿。”
菲儿听了直点头。
“什么心甘情愿,你哪里冒出来的这些歪道理?自古以来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既无双亲在前,我让他点头了自然便是愿意。”封柒正色,抽出自己的袖子,侧身舒臂一投,将手中红缨枪端端Сhā回了五米开外的武器架。
菲儿摇了摇头。
“哥,你说得轻松,那你觉得崔怡华姐姐可是愿意?”封玖自然不服气,嘟嘴顶道。
“玖儿!”封柒猛回头,脸上乌云密布。
封玖自知失言,睁大了眼紧咬双唇。
这一场对话,菲儿倒是听明白了些东西,却被封柒的气势迫得不敢随便言语。那种气势,仿若受伤猛兽盘算着攻击,又如冷漠孤鹫卧巢防御,满是危险和压抑。
她手足无措,便拉过封玖拍了拍以示安慰,其实也在安慰自己。
一吼过后,封柒见封玖的委屈模样脸上又缓和了些,停了停说道:“玖儿,我早上已遣人去请他过府,大概就快到了,你去准备准备。”
“是吗?在哪里?还是会客厅吗?我去让茗香帮我好好打扮打扮。”封玖马上忘记刚才的委屈,笑着蹦了起来,一溜烟就跑到没影。
听闻传说中的春 药神农氏就要现身,菲儿也按捺不住一颗八卦之心想早点一睹尊容。她回头向封柒福了福就要追随封玖而去。
“韩姑娘,且慢。”封柒摆了摆手留住她,又解下身上系的暗器袋走回武器架处安放好,才又回身。
“啊?”募然听到良人开口留下自己,菲儿的心噔的一下漏掉一拍,跟着便怦怦狂跳起来。她眼光东西游离,心思倒开始活动。此处别无他人,自己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扑上去?贴近些?若是往常,她或许真就这样做了,甚至巴不得现场吃掉,生米煮成熟饭。可现在,她的腿脚却怎么也迈不开。
也许是那几支飞镖带来的余悸还在心头,或者是被那气势压迫的感觉还未逝去,菲儿此刻虽然单独跟封柒在一起,竟变得有些行动无能,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只拿眼偷瞄着无辜中了飞镖的樟树。
蔓蔓碧草色,幽幽樟树香,小径曲折,花树如墙。一缕清风拂来,带过浓郁的蔷薇花香,惹得几只蜜蜂嗡嗡哼唱着,在两人之间穿过直奔那片粉云。
菲儿如此收敛,封柒看在眼里其实也有些奇怪。上次在正鲁府的遭遇他是记忆犹新,所以,原本没有必要走回去放暗器袋,他却走了这一趟。如此举动就是为了防止如花附身,却不料如花今天变成了乖宝宝。
略微思索,他还是保持了一定距离,然后说道:“韩姑娘,此处别无他人,封某有几个问题欲请教,还请姑娘据实相告。”
“将军请讲。”乖宝宝这会儿非常乖。
“大概七日前,就是封某去正鲁府那日,我记得姑娘当时在场。”
“是。”
“那,当天夜里可发生过何事,”封柒背手慢慢往前走。
“早说了,我是清白的!”怎么还在问这事?菲儿立刻激动起来。
封柒回头有些诧异,看着菲儿的表情倒也明白过来,立即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比如,当夜有异常的人或动静。”
“哦,原来是要问这个——” 菲儿脑筋一转脱口就说,话到一半突然又想起萧今墨的叮嘱,马上改口道:“——我不知道!”
封柒见状眸中精光一闪侧头打量了菲儿一圈,唇角略微上牵,而后皱眉道:“那就是有事……果然如此。”
菲儿不明白,默然。而路的那边,山羊胡子已经急急地跑了过来,口中喊道:“将军,将军!”
“什么事?”封柒皱眉。
“刚才送来的通报,”吴达雍挥舞着手中的卷轴,“又有两只商队……”正说着,他看见了旁边的菲儿,立即噤声。
见这情形,菲儿也不愿再呆下去。无外乎就是政事,反正自己也不感兴趣,她便告退往封玖消失的方向走去。
身后,吴达雍恭谨地打开卷轴开始轻声念道,但他尖细的声音还是钻进了菲儿的耳朵,“羽明国富源商队,七日前携五车刺绣精品入境,昨日购入三十车周尧礼仪学教等书籍离境……”
听到这里,菲儿好生奇怪,忍不住转身问道:“他们买那么多书干什么?”
“我周尧乃礼仪大邦,他羽明自然需多方讨教。”吴达雍很是自豪。
“三十车的书,拉来拉去居然不嫌麻烦?为什么不拿些样本回去自己排字印刷?平白多置了那么多马车怕是比书还值钱。如果拉车的是上好良驹,他们还更是大大折本!”菲儿觉得那些人简直莫名其妙。
封柒眼中募然一亮。
“头发长见识短!不可与你论礼教,”吴达雍吹起了胡子,“那这贵丰商队,来时八车上好香木,返时六车稻谷,你又作何解?”
“稻谷么?拿回去播种便可以长出很多,香木可以吗?”菲儿扯起了歪理。
“吴达雍,”封柒已是豁然开朗,“那富源商队采办的马车所用马匹如何,贵丰商队采办的稻谷来自何处,速着人去查实!”
“将军这是何必……是!”吴达雍仿佛没有反应过来,呆了呆准备反驳,却被封柒的表情慑住,应出一声低头离开。
“韩姑娘,多谢!”山羊胡子走后,封柒侧头,难得地对菲儿笑了笑。
菲儿眨眨眼。其实她也没明白封柒的意思,更不知道对方在谢她什么。不过封柒这一笑,倒让她觉得自己离目标近了一大步。
“客人想是已经来了,姑娘可与我一同前去会客厅,他怕是也想见见你。”封柒并不多作解释,又径直往前行去。
“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莫名其妙跟着封柒往会客厅走的路上,菲儿又搜肠刮肚找话寒暄套近乎,“今天天气不错。”
“嗯。”
“那边的花挺好看。”
“嗯,是。”
……
好不容易走到会客厅,菲儿觉得自己比跟萧今墨吵了一架还累。她抬脚迈进去一眼就看见里面正在等待的两个人。乍一看到悠闲坐在沉香木椅上的那个白人,她的心咚地猛跳了一下,有些隐隐的悸动开始蔓延,好意外。
定是被这人给气坏了!菲儿心想,随即发足狂奔到他面前,手往前一指发泄得如同江水滔滔,“萧今墨,你今天居然还这般悠闲,东逛西逛,好吃好玩。亏我还救了你,你这个小人!”
萧今墨见她进来本已直起了身,听她这番斥责反而又往后靠去。示意玄伊出去后,他看了眼封柒,自己以手托腮略向右斜,缓声说道,“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到了这里。菲儿,呆在这倒是如了你的愿。”
“那当然!封将军与我仅有一面之缘都立即救了我出来,哪如你这样毫无情义?呆在这里自然比在正鲁府做出气筒舒心得多!”菲儿一口气说完,冷不丁看见萧今墨眼中一点隐芒,无端觉得心虚,就收声闭嘴,嚣张的气焰一下矮了下去。
就算之前与萧今墨再怎么打闹斗嘴,她都没有见过他这种表情。这表情让她无法不收敛起来,无端地就觉得自己错了,虽然不知道错在哪里。
“今墨哥哥!”这时,门口传来欢呼,换了一身衣装又重新扎过鞭子的封玖如|乳燕投林,咯咯笑着掠进来就扑向萧今墨,“你终于来看我了。”
萧今墨见状面色微尴,伸臂将封玖拦在身前。封柒这时也开声唤道:“玖儿,这边来。我今天请今墨来就是要说说你的事情。”
居然封柒请的就是他!菲儿倒抽一口冷气,吃惊地望着萧今墨,只呆了一刻便又豁然开朗,反捧腹爆笑起来。
在她的笑声中,萧今墨单手摸着鼻梁,垂下了眼帘,起初面上还有些僵硬,慢慢地,唇角便溢出了戏谑。
二十三 那层纱
菲儿终于明白那莫名其妙的采花之夜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萧今墨为何中了毒反而要自己别声张,看来都是面子事大。想象着那厮无数次被下春 药又自服百毒清的情形,她几乎笑出了眼泪,只觉解气。
一时间,满堂都是她的哈哈哈。直至封柒咳出一声,她才稍微收敛,捧着肚子找到位置坐下来。萧今墨以手抚额,挡住了半边脸。
已习惯于菲儿的情绪多变,封柒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诧异,只将封玖唤到自己身旁。菲儿笑声稍歇,他便清清嗓子对着萧今墨说道:“今墨,今日请你来有两件事。一是这位韩姑娘,我无意间救回府上,今日你既然来了便可带她回去……”
“我不回去!”菲儿闻言立刻站了起来。
萧今墨本已恢复了轻松随意,正要端起茶盏,听见了菲儿的话顿了一下,手落在桌上指端轻轻敲击桌面,脸上表情却是没变,“多谢封兄!”
封柒点头表示不用谢。
这两人又拿我当货物!被无视的菲儿张张嘴又欲暴跳,却冷不丁瞥见萧今墨的目光,满肚子话突然卡在了喉头说不出,咬咬牙坐了回去。
“二是舍妹之事,今墨,你今日定要给我个准话。只要你点头,有什么为难之处我都会替你解决!”封柒接着说道,有意无意看了菲儿一眼。
“我今日来也正有此意。”萧今墨抬眸看向封玖。
封玖一接触到他的眼波,顿时雀跃,“今墨哥哥,你今日是要来提亲的么?果然,那金屋相思香真是有效……”
“玖儿,你说什么?”封柒闻言猛转向妹妹。
萧今墨一下紧抿嘴唇,打开折扇佯装悠闲地摇了起来。菲儿心道不好,直向封玖使眼色。封玖却未注意到,她凑到封柒耳边兴奋地低声解释道:“我前些日子对今墨哥哥下过催|情药,然后就想着他前来提亲……居然真的有效!”
“胡闹,玖儿你居然——,叫我如何是好?”封柒大惊,猛地一拍桌子。从未见哥哥这样发火,封玖当即吓住,不明就里紧咬双唇,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
萧今墨转头别开,看着菲儿的表情。
封柒瞪了封玖一眼,粗粗出了几口气倏然站起对萧今墨抱拳道:“今墨,舍妹年幼,行事虽荒唐了些,也是情真意切。既然她已与你……”
局势紧张,菲儿也紧张又八卦地关注。
“不不不,封兄,”萧今墨看着菲儿的模样默然片刻,反又含笑啪地一声合上折扇,打断封柒说道,“此事今墨本不愿声张,今日既然讲开便少不得要据实相告。”他说着起身走到菲儿跟前,深情款款,“当日是菲儿替我解的毒,并非你所想那样。”
顿时,齐刷刷几道诧然的目光射向了菲儿,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你……我……”菲儿呆住。在这种情况下说这样的话,他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不是吗?就让他们知道以免生误会。菲儿,我其实也清楚你对我的恩情,”萧今墨不待她作出反应,含情脉脉地弯腰俯在她耳边,如丝黑发从他肩头滑下,刚好隔开了对面两人的视线。他仿佛在轻吻着菲儿耳垂,却是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敢再出声,我就要告诉他们是你将我脱光又摸光!你觉得怎么样?”
——冤枉啊!我明明是在救人,怎么却成了现在这般模样。这下要如何解释清楚?封柒会怎么看我?我的移动银票!我的金山珠宝!菲儿满脸凄然。
萧今墨已经很得意地直起腰,脸上分明就写着你奈我何要栽大家一起栽几个大字。他狡黠地笑笑,索性拉起菲儿的手,向着呆住的封家兄妹说道:“封兄,今墨今日来便是想说,大丈夫当知恩图报,自然绝不能负她。所以还请封兄收回前言,以免今墨被落口实。”
喀嚓——,喀嚓——,喀嚓——,接连几道极地响雷狂扫,菲儿只觉得自己已经外焦里嫩香脆可口。萧今墨这个疯子,今天当真要把自己吃干抹净不留油?连后路都要给自己封死!
她泫然欲涕,可怜兮兮地看着封柒,希望他能从封玖的立场出发说点你只能娶我妹别人就休想之类棒打鸳鸯的话。
但是,封柒没有。他还能说什么?
她又泫然欲涕,可怜兮兮地看着封玖,希望封玖能跳出来说点萧今墨你今天不答应娶我我就一个飞镖钉死你之类发狠撒泼的话。
但是,封玖也没有。她根本就不会发狠撒泼。她只是怅然若失地看着面前手拉手(其实是一只手被另外一只手拉着)的两个人,眨眨眼,然后缓缓地向他们走去。
封柒没有制止,封玖就到了两人跟前。她的目光从萧今墨脸上滑过,定在了菲儿脸上,注视了半晌,她轻吁出口气仿佛想通了般说:“难怪那药无效,却原来是被你解了……”
空气中漾着微酸微涩的气息,菲儿满心歉意,这简直就是非典型第三者Сhā足被抓现行的场景,她张嘴就要呐喊:不是这样的!可被萧今墨捏着的那只手猛地一紧,一股隐痛让她啊了一声就收了口。
没想到的是,封玖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环顾一圈后又对着菲儿诚恳地说道:“我其实没什么,你们别这样难过。韩姐姐,莫非我之前下的那么多次药都是你解的?”
此话一出,场上其余三人俱是一僵,脸上红黑白绿各色闪现。
菲儿心想,天呐,这种黑锅别找我来背呀!
萧今墨心想,……
封柒心想,妹妹呀妹妹,你怎么如此荒唐。想着,他就大步上前想拉住封玖。而他刚到封玖身边,便又听到妹妹如雷贯耳的一句:“要不,韩姐姐,你教教我如何解那催|情药?”
“那是百……哎呀!”菲儿急欲澄清,却被手上传来的钝痛打断。她皱眉使劲抽出被萧今墨捏着的那只手,狠狠地瞪了过去。
“好了,”与此同时,封柒果断地拉住了封玖扯到自己身后掩住,回头对萧今墨抱拳就开始送客:“今墨,舍妹年幼,若有不当之处万望海涵。封柒还另有要事办理,今日到此便好,不送!”
“封兄多虑了,还要谢过封兄成全!”萧今墨像模像样地应道。
完了!菲儿心都碎了,哗啦啦掉了一地。自己就这样被良人打上了他人物品的标签,还急着往外赶。苦心积虑走到今天这一步,居然被萧今墨这厮给毁了。毁了清白不说,还毁了钱途!
“封将军,你误会了,我和他不是这样的!”菲儿再也顾不上其他,激动地要拉住封柒解释清楚。
“菲儿,你不要担心,封将军不会因此为难我的。”萧今墨拉回菲儿柔声安慰,背着封柒又瞪她两眼,大声告辞后就扯着菲儿出了门。玄伊从门外跟上。
看着他们离去,封柒眼神缥缈,长出了口气又回身对封玖道:“玖儿,所幸爹娘不在,他的事就这样了罢,哥再无法帮你,你以后也不能再如此任性胡为。”
封玖伸手拉住他的衣襟,声音虽有些犹豫但也不失清脆,“哥,我觉得好奇怪。我原以为自己会很难过,但却只在开始那会儿有一点,后来再想来就如丢了件东西而已,已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哥,你说,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玖儿,你真的还不懂。”封柒目光转而深黯,他搂过妹妹,轻声叹道。
封玖把头靠在哥哥的肩上蹭了蹭,仰首好奇道:“那么,哥,你能教教我催|情药是怎么解的吗?”
……
(菲儿心声:你们这些复杂的人呀!明明就是一瓶百毒清那么简单的事,非得要东想西想。天呀!还要不要人活了?!)
菲儿被萧今墨拉扯出来,一路都极其不情愿地甩手想挣脱,却始终被捏得紧紧地。萧今墨一直将她拉到了将军府门口,塞进一辆锦玉马车中,自己也跟进去坐好就斜靠在软座上不再说话。
玄伊勒好马缰扬鞭抽响,便听见一阵得得之声,马车开始晃荡起来。在这个狭小空间里,菲儿只觉浑身都憋着气,她挥舞着拳头扑向萧今墨就是一阵乱打,“知恩图报!知恩图报!萧今墨,有你这么报恩的?我要你赔!”
这时,马车仿佛硌上了石头,猛颠了一下,菲儿站立不稳就往地板上摔去。萧今墨条件反射般快速伸手捏住她的胳膊,就势一捞,将其揽入怀中护好。
这个怀抱,有些温暖,有些柔软……菲儿浑身一僵,只觉体内仿佛有股电流窜过,她大惊,急忙就要挣开,嘴里不依不饶:“你有毛病!”
情急之下,她面上已飞出两朵红晕,双目含波若池水微溢,两瓣柔唇更是盈红欲滴。
而这对于萧今墨,便是不同的信号。若说在将军府内还能做出镇定自若的模样,而现下在这狭窄的空间中,隐隐的挫败感和一些其他的情绪就一直无法挥散,让他只觉烦躁不宁。这烦躁,在他搂住菲儿的那一刻仿佛得到缓解,而当他的视线落在那唇上时,又反而衍变为无法抑制的冲动。
冷不防,菲儿觉得眼前一黑,自己就被环紧。有两瓣温湿印上了自己的唇,几缕发丝撩拨在眼前隔开了光线,手也被他握紧。窒息般的感觉,几乎呼吸不到空气,菲儿吃惊地张了张嘴,柔滑的舌便侵了进来,抵在齿关梭巡。
那唇好柔,摩擦在自己的唇上,异样的触感带出心底轻颤。那舌好滑,却有些生涩,仅仅停留在唇齿之间舔舐。淡淡的薄荷香味萦绕在鼻端,此刻竟也如酒般醉人,菲儿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涌动,象是什么东西正在破茧。
懵懵懂懂,被怀揣着的热流催动,菲儿竟然开始回应,伸舌轻轻与他的舌纠缠,带动他步步深入。呼吸纠缠着呼吸,她觉得自己都快要融化,忍不住哼出了一声。
(果果:不要问我菲儿为什么会那么熟练,人家穿之前是混晋江的,所谓“熟读H文三百篇,不会XX也会吻。”遁走……)
萧今墨倒有些恢复了理智,与女子如此深吻,今日真的是第一次。他吃惊于自己接连而来的这些冲动。
昨晨醒来时,看见菲儿乖乖睡在自己臂弯中,他就非常冲动地想要再搂紧些,后来终是忍住。
原是作弄心起,想将菲儿撂青楼里三日让她干着急,可自己独自在屋里时,却开始觉得空荡。今早若不是封柒相邀,他便已冲动地去醉春楼领人。
可意外看到菲儿与封柒一同出现时,那两人那么轻松随意,封柒面上更是浮现出少见的柔和。他又突生冲动,于是便有了后面的,冲动地认了栽,冲动地宣告所有权……直到冲动地……真正地……吻上去。
但此时,他感受着对方的温柔,心里那些烦躁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平和安定。他很愿意沉浸在这种感觉中,却在不经意间又想起菲儿在‘洞房之夜’醉酒后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一声。
而这笑声却让菲儿浑身一震找回了清醒,耳边有个声音募然响起:这厮又在消遣我,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念及于此,她齿关一合,狠狠咬了萧今墨一口,一边推他一边恨声道:“你给我让开!”
萧今墨吃痛抬头,抽手抹去唇边水迹,眼中飘过的意外很快换作了更深邃的东西。他看着菲儿默不作声,菲儿便趁机撑起身到另外一边坐好,哼了一声不再看他。
马车里面的时间,变得异常难捱。空气中撩起了一层薄薄的纱。
二十四 回府
宽敞的大道上,缓缓驶来一辆四架锦玉车,描银车架,华盖宝顶,璎珞挂帘,冰蓝流苏,四匹白色麟驹如云似雪,神态非凡。一名青衣侍卫端坐于车前,手勒马缰身姿笔挺。
“相国公子过来啦!相国公子过来啦!”街上行人见到这车就开始狂呼,激|情澎湃蜂涌而上,夹在道旁又挤得里五层外五层,水泄不通。大家齐齐翘首企望。
于是,坐在车内的菲儿便听到一浪高过一浪的狂潮:
“公子,公子,我爱你!”
“这里,这里,快看这里!”
“啊!公子,公子,我要嫁给你!”
外面没人知道车内有两个人正在僵持。不过,叫喊声传进去后,压抑的气氛也被冲淡了些,菲儿撇撇嘴用手揉了揉太阳|茓,哼道:“无聊。”
“无聊?”听见她这一句,一直在沉思的萧今墨终于笑了笑。他伸手撩起车帘的一角,外面立刻爆发出一阵尖叫:“啊——!”随即放下车帘,外面又传来一阵慨叹:“唉!”
“这样不觉得很好玩么?”走出一段,萧今墨又如法炮制一次。外面的人就像乐队看着指挥棒一样随之发出不同的声响。过了一会儿,萧今墨干脆往外看了一眼,菲儿便立刻听见扑嗵扑嗵一阵倒地闷响。
“不就拉拉帘子罢了,还多了不起似的。”注意力被岔开,菲儿玩心顿起,嘴上语气虽没有松下来,却也向车帘靠去。
萧今墨阻止不及,让她在窗口露了一小脸。立刻,劈头盖脸地鸡蛋咸菜就砸了过来,底下骂声不绝:“让你冒充公子!”
“砸死你这个骗子!”
“我没鸡蛋了,谁匀我两个?”
……
还没等菲儿反应过来,一个鸡蛋就砸中了她的额头,她受惊放下帘子满是哀怨地回头,额角流下清清黄黄的混合液汁。萧今墨见状笑出了声,自己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巾递了过去,“有事就图动作快又不动脑想想,早说你五大三粗,还不承认。”
菲儿没好气地接过丝巾在头上胡乱擦拭,嘴里嚷道:“你故意要看我出丑,是不是?”
萧今墨笑着说:“你平日里出的丑也多了,不差这一次。”
“你——,哼!哎哟!”菲儿愤而起身,头咚地一声撞在了车厢顶上。萧今墨笑得更是开怀。菲儿又气又急,伸手就想去拉开车门。
“开门要小心,后果很严重。”萧今墨仿佛漫不经心地提醒。
菲儿闻言手上动作缓了缓,门拉开一道缝她身着的湖绿百褶裙露了一角出去。顿时噼里啪啦一阵响,又有成捆的咸菜砸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不绝于耳的骂骂咧咧:“又是个冒牌货!”
后果确实很严重。菲儿脸色微变,把门关好又坐了回去。看着萧今墨得意又邪魅的笑,她不甘心地哼哼,“看来你还挺有用,想要鲜花拉你到花市上逛逛,想吃菜蔬拉你到菜市上逛逛,想要遛鸟拉你到鸟市上逛逛。钱就都省下了。”
(果果:遛鸟……菲儿你也真能说出口,囧……)
(菲儿:PIA~,还不是你让我说的!)
萧今墨对她的挖苦不以为意,轻笑着伸手摸了摸鼻梁,仿佛还有些赞同,“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我一说想吃糖就拉着我去糖果铺逛一圈,等回家我就会有满满一兜糖。”
“啊?你父亲干什么去了?”菲儿反而觉得奇怪,自己小时候一说想吃糖都是老爸立刻出门去买,为什么他的老爸却干等着他出去混糖吃?
“我也想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萧今墨脸色变了变,淡淡应道。
眼见自己好像踩到别人雷区,菲儿心一软,又干笑着说:“我有个好主意,以后你这车干脆加装两个筐,想吃鲜菜了你就在那边露露脸,想吃咸菜了我就在这边露露脸,怎么样?”
“以后……”萧今墨闻言瞟着菲儿,唇角一勾,又笑,“以后我都吃咸菜,偶尔换成鸡蛋也行。”
“你——!”菲儿忆起自己头上的碎鸡蛋,顿时憋得满脸通红,用丝巾在头上一顿猛擦。萧今墨抿嘴笑了笑,伸手过去替她取下额头上粘着的几片蛋壳。这举动,惹得菲儿心中又是一阵发麻。
待马车行至正鲁府,菲儿便立即从车上跳下,用丝巾捂着额角埋首逃命般往里冲去。萧今墨随后下车,施施然尾随其后,目光却是锁在前面的狼狈背影上,嘴角噙笑。
“今墨,你回来啦!”募然响起的一声轻唤,让两人都停下了脚步。
菲儿抬头,就见清丽出尘的宁容立在进门处一株山茶树下,一袭素白衣衫如云氤氲,温婉凤眼含波,唇畔浅笑带暖,整个人恍若清水出芙蓉濯而不妖,映得满树红殷殷的山茶花竟觉失色。
“宁容!”身后那人发出的欢悦之声,更是让菲儿心生坡坎,她把头埋得更低,手里皱巴巴的丝巾几乎包住了整张脸。
她匆匆地想从旁绕去杂院,却偏被宁容认出,“菲儿妹妹?今墨,我今日来正想问问能否帮上忙,你却已经把妹妹救出来了?”
救我?我在将军府呆得顺心顺意,他明明是拉我回苦海,还说什么救我?菲儿气闷,跺脚就要跑,偏偏宁容还拉住她不放,满是关切又轻柔地说:“妹妹,来,让我看看。没有吃苦吧?这里怎么了?”说着,宁容伸手要去拉那方丝巾,菲儿大惊,紧紧摁住丝巾不放。
“宁容,她没什么。我正有些事要跟你商量,我们去书房。”萧今墨见状出声,声音中满是笑意,“菲儿,你先去吧,可以让莺莺帮你。”
“还是上次那事?出什么状况了吗?”宁容看着萧今墨眉轻蹇,松开了菲儿便过去与其并肩缓步前行,边走边轻声问道。
“没有,只是我想尽快过去一趟,完成母亲遗愿自己也算了结一桩事。”萧今墨应,笑得别有意味。
宁容侧头看着他的表情,有些了然起来,回头又看了看后方菲儿往杂院跑去的背影,浅笑道:“莫非,你开始考虑自己的事情了?”
“也许吧。”萧今墨也往后看了看,正好对上菲儿仓皇中转头看过来的目光,不由得笑了笑。
刚好,路边银杏树上,有只黄毛红嘴的鸟儿啾啾鸣叫起来,婉转清脆的鸣啼仿若正在奏响春的旋律。那鸟儿叫得几声又扑打着翅膀从枝叶间掠起,穿出树冠飞向湛蓝的天空,却带起另外一只尾随而去。
“那是相思鸟呢,它也识得春天到了。”宁容仰首望着飞去的鸟儿打趣道,“可它为什么要飞走?直接在此筑巢难道不好?”
“宁容,你何时变得如此不依不饶?”萧今墨闻言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空中,摇头,收敛了笑意,“我曾在母亲灵前立过誓,无论如何都必须做到,一年前要留在这里也是为此。可如今看来,与其依傍封柒之势等待那人,还不如我自行去寻。”
“我知道,办法我也已想到,只是念着你要离开终是不舍,”宁容叹了口气,又笑着拉起萧今墨的手,轻松说道,“好了,上次我不是说阳郡巡抚苏庞仁曾邀我前去替他作画吗?……”
而这一幕,看在边跑边往这边瞄的菲儿眼里,就成了金童玉女喜相逢。
春意盎然的银杏树下,俱是素色衣衫的那两个人携手而行。明媚阳光洒然而下,映得宁容姣好的面白到几近透明。她好像正说着什么,而萧今墨全神贯注地听,仅是侧面也能看到他唇角浅溢的笑。他们,怎么看怎么配,菲儿心中募然发起了酸。
放慢脚步,菲儿使劲吸了吸鼻子,自言自语道:“韩菲儿,你这是怎么了?别人不过在随意戏弄而已。你的目标是将军!”这样一念,她觉得心里好受了很多。想起早上封柒还对自己笑过,她眼前又鼓出了一个金色泡泡。
“菲儿姐姐?!真的是你?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前几天公子还遣人到处寻来着,”莺莺迎面走了过来,看见了菲儿异常高兴,上前就拉住她的手,“早上公子出门时还说得等到后天,没想到现在你就回来了。”
他寻过我?菲儿心中小小地高兴了一下,听到后半句又开始一头雾水。后天?萧今墨那厮难道也想让自己在将军府多呆两天?到底怎么回事?她想不出头绪,只有随口敷衍了一声便拉着莺莺去了杂院。
收拾妥当换了一身新衣,菲儿在莺莺房中左右看了看,问:“宝珠姐姐呢,怎么没见她?”
“公子寻了你几天一直不见人,然后,前天下午不知为何就将宝珠姐姐逐出了府。”莺莺看了看门口,小声说道。
“哦?”菲儿皱眉想了想,仿佛明白过来,转瞬却又更加气堵在胸。
这时,外面传来大厨娘春喜的高叫声:“小初,快点!这儿去响石镇至少要半个时辰,中午我们还得回来,赶紧的,别磨蹭!”
一听到响石镇,菲儿立刻如同上了发条般冲出去,嘴里喊着:“等等我,我要去!”
“菲儿姐姐,别去呀,公子会问的!”莺莺连忙跟了出来。
“他现在正忙着呢,不会问的!”菲儿头也不回就追逐春喜而去。
半个多时辰后,大悟寺前,菲儿撒气一般将山门拍得啪啪作响。
她也确实心头有气。方才莺莺说话时,她前后一联系就大概猜出了宝珠的问题。想那天,看着宝珠进门后自己一出去反就被掳,那定是与宝珠脱不了干系。但萧今墨既然逐了宝珠就没道理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却没有见他前来相救,这让菲儿如何不气?
所以,听到春喜喊叫响石镇,她便立即想起了五戒。与萧今墨相比,忠肝义胆的五戒此刻还在面壁,自己既然脱险就怎么也该来看看。顺便,散散心。
一路上,随着马车颠簸,她不禁回味起一切与马车相关的经历,萧今墨最初的嘲笑,替宁容挑雪花膏时的浅笑,今日车内的戏弄,以及,后来见到宁容时的欢欣……
心里的不平变得越来越多,多到急匆匆跳下车时她就心浮气躁地抛出一句:“我不回去了,告诉萧今墨,我就是喜欢呆将军府,叫他有本事再到将军府来找!”然后便撒丫子一溜烟跑掉。
震天价地拍打后,大悟寺的门终于打开。这次来开门的不是五戒,而是另外一名小和尚,老老实实带了菲儿去到四藏的禅房。四藏听完菲儿的来意,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叫那小和尚带菲儿去找五戒。
这个名唤五方的小和尚带着菲儿在寺院穿绕,最后到了一处十来丈高,顶上尖尖的建筑前,双手合十让过菲儿入内。
菲儿心潮澎湃地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苍凉景象。迎面由地及顶的高高隔断,晦暗失色,上面有少量潮斑。隔断外,仅有宽尺余长近丈的空间,虽然不脏,但却只置了一张篾席,席甚破败,席前一土碗,碗内些许清水。菲儿一看,眼里就渗出了泪花,急切地往内行去。
绕过隔断,菲儿一下就看见短衣短衫的五戒跪伏在地,身子都快贴到地面上。她心头一惊,赶紧疾速奔跑过去,“小五,你怎么了?”
“施……姐姐……”五戒闻声回过头看清了菲儿,高兴地应了一句,却发现菲儿已冲至跟前,连忙惊呼:“小心!”
这边话音还没落,菲儿就一脚踏空栽进了五戒面前装满麦粒的大坑里,整个人差点被麦粒完全掩埋。
“你怎么……呸呸,……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呸……你不是在面壁吗?呸呸呸…… ”被五戒七手八脚拉上来后,菲儿一边吐着嘴里的麦粒一边发问。
“这里就是面壁。”五戒应。顺着五戒手指的方向,菲儿看见了一堆小山似的面粉。“寺里平日吃的面粉都来自于此,我被罚在此百日,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从这麦坑中量出麦粒去壳磨粉,然后堆上面壁。”
菲儿头冒瀑布汗,她神色复杂地抬头仰望所谓的面粉山壁,头发里的麦粒噗噗地往下掉,“我还以为面壁就是一动不动把脸贴在墙壁上呢。”
“嘘——,小声点,你这想法万一被住持听到要采用,我就完了。那样还不如罚我抄经书五百遍,至少能活动活动。”五戒吐舌头。
菲儿失笑,在他肩头拍了一下,真心感激道:“小五,谢谢你。”
“没事,没事,只要姐姐没事就好。悟了师叔还没有回来,那就是公子寻到你的,对不对?你等会儿是不是就得回去?”五戒歪头,眨眼。
“才不是呢,是封将军救的我,”一说到这个,菲儿就义愤填膺,“我不想再回正鲁府,打算找机会混进将军府去。”
“姐姐又要大干一场?”五戒两眼募然发亮。
“嗯。”
与五戒闲聊了一会儿,五方在外催促,菲儿便起身要离去,五戒相送到门口。一眼看见那一席一碗,菲儿又心生唏嘘,酸着鼻头手指篾席道:“小五,你睡这里连个被褥都没有,夜间不凉吗?”
“我有自己的禅房,为什么要睡这里?这是看仓房的大黄的窝,”五戒奇道,“我要占了这地方,它不咬我才怪。”
一只乌鸦从菲儿头顶飞过,“你瓜,瓜,瓜,瓜——”
二十五 打滚
高耸的松柏,沉静的荫翳,当空的阳光也透不过浓密的叶障,只从枝叶间漏下点点碎芒。蜿蜒曲径通幽僻,深寂碧潭净杂念,花木浓荫中传来鸟儿的宛转鸣唱,和着钟磬的悠扬余音,在空中萦旋回荡。
在五方的指引下,菲儿重又到四藏禅房道别。若有若无的檀香浅浅萦绕,四藏盘坐在蒲团上,淡然看着菲儿。
“法师,”菲儿作揖,不忘为五戒求情,“五戒私自下山虽不合规矩,但也是一心向佛所致,还请法师从轻发落。”
四藏双手合十,淡然应道:“施主言重了,前去面壁虽为惩罚实则也是休生养性之法,若五戒能耐心安心静心只为此一事,也是大善。”
菲儿恍悟,“哦,原来是这样。”
四藏微微颔首,又说道:“施主此番为五戒前来也是有心,贫僧颇有些感怀。只可惜施主不记得生辰,不然贫僧真的很想替施主卜上一卦。”
“是啊,我也觉得很可惜。”菲儿是真的觉得可惜。如果让这个神算替自己算算桃花运,真可省事很多。但,说到实情,还是不提为妙。
“既然如此,贫僧也不强求,不过贫僧观施主面相有一言相告,”四藏面淡如水,阖目捏出一个法印,缓缓说道,“今日下山宜走前门,切不可进入后山,施主切记。”
“多谢法师!”菲儿道谢拜别,心里却不以为意,自己从来都是走前门,好好的谁会跑到后山去?所以,一声告辞从蒲团上站起之后,她就把这告诫忘到了九霄云外,几步就迈了出去。
望着她无忧无虑的背影,四藏口宣佛号,叹了一声,“祸福由己不由天。”
吱呀呀——,深朱色的两扇大门在背后合上,菲儿抬头望了望天。穿过小道上林木的空隙,可以看到湛蓝天幕上,仅有数朵白云点缀。阳光照耀下,树顶叶盖上反出成片暖芒。天气如此晴好,她的心情也随之舒畅了许多。
时已近午,春喜自是不会等自己。反正也不想再回那个地方,菲儿低头缓行,盘算着如何安顿下来再混进将军府的问题。
“喵喵,喵喵喵——”背后传来尖细的猫叫,菲儿没有理会,抬腿往前走了几步。
“汪汪,汪汪汪——”又是羸弱的狗吠,菲儿抬腿下了几个台阶。
“喔喔喔,喔喔幄——”居然还有公鸡打鸣的声音,菲儿心道奇怪,难道这公鸡到正午了才睡醒?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终于回头瞅了一眼,于是看见了墙角处那个已经换上便服的小光头。
菲儿两步跑回去,一把纠住他的耳朵,又气又急,“小五!你又私自跑出来?”
“哎唷,姐姐小声点,被发现我就惨了,现在前门看得很严,”小光头拼力往后缩,还把菲儿也往后带,“过来,过来,藏进来些。”
“这次你又想干什么?”松手蹲进了墙角,菲儿忍了忍,没有去敲那个光头。
“我想跟姐姐干一场呀!”五戒说得理直气壮,“这次我回到寺中本就不甘心,今日见了姐姐更觉得应该坚持自己的方向,不能轻言放弃。”
“你那方向是错的,告诉你,就算跟我一辈子也没有用!你快回去,小心被住持发现真叫你拿脸往墙壁上贴!”眼见又要被小尾巴缠上,菲儿有些着急。
“跟着姐姐怎么会错?就算真的耗尽余生我也不惧。”五戒一副我认定了就是你跟着你就是有肉吃的表情,“临到头我也能在佛前悟及往生,总比始终不得其解强!”
“懒得理你!”见识过这木瓜的呆功,菲儿知道无法说服,站起来就要自己下山去。五戒急要去拉,谁知使力过大,一下将菲儿拉得重心大偏就要往地上倒。这意外来得太突然,她一张嘴就要惊叫。
五戒见状暗道不好,倏然站起,探手紧紧捂住菲儿的嘴防止她出声,自己却被带得一同跌在地上。刚好墙角处是一个斜坡,两个人一时收不住势便在坡上滚动起来。五戒紧紧抱住菲儿,护着她的头手,这一滚,就滚到了山坡下。
咕咚咕咚——,乒乓乒乓——,哗啦哗啦——,碾着黄土,撞着石块,压过花草,直到撞在一块巨石上,两人终于没有继续滚下去。
一路上,五戒替菲儿挡过很多石块,臂上腿上多处擦伤,后脑冒出两个大包,此时更是被挤在菲儿和巨石之间,混身发痛。但他毕竟习过武,反比菲儿早些清醒过来。艰难地挪开菲儿,他站起身再蹲下,歪头盯着菲儿的嘴唇看了看才拍了拍她的胳膊问道:“姐姐,你没伤到吧?”
“这是哪里?”菲儿还有些晕头转向,坐起身来活动四肢,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后山坡,”五戒挠头,吐了吐舌头,“我们刚才从上面滚下来了。”
“你这个木瓜!你刚才拉我干什么?害得我这么狼狈,难道还想趁机吃豆腐……”菲儿立刻跳了起来朝着五戒大声嚷嚷。嚷到一半她突然瞥见五戒耳旁的擦痕,心头一软就收口伸手探过去,撇嘴道:“看吧,弄成这样你就安心了?痛吗?”
“不痛,姐姐没事就好。我灵活着呢。”五戒咧咧嘴扯出一个笑,又原地蹦了几蹦,嗬地一掌劈断了旁边一支青蒿。
“那就好,”菲儿见他生龙活虎的模样,松了口气,自己四处打量环境,“滚下来这么长一段,我们怎么上去?”
这坡看起来不算很陡,虽然土质含沙,踩上去不易落脚,但周围有些石头和杂草可以借力。菲儿上前试了试,对重新攀上去还是比较有信心。
五戒却在后面得意道:“不用上去了,我们就从这里下去。这后山的路比从前门走还要近些,从这里朝西南边走一段就可以看到一条小道,顺着道走只需要一柱香时间就能到山脚下。”
“方向不会错?”菲儿不放心。
“错不了,有问题包在我身上!”五戒胸有成竹。菲儿于是放心地跟在他身后往他口中的小道行去。
半柱香后。
“小五,你确定是朝西南走?”
“让我想想……我们从寺门左侧滚下来……然后……难道应该是正南方?”
“……我们回头再走过。”
又半柱香后。
“不对,姐姐,好像应该是东南方。”
“……”
又半柱香后。
“我想起来了,姐姐,应该是西方!”
“到底是哪里?!折腾我很好玩是吧?这路你到底走没走过?”
“我没走过,”五戒挠头,吐了吐舌头坦陈,“不过我听悟为师叔讲过两次,很好找的一条路。真的很好找,我没骗你,我们往西走准没错。”
这个木瓜!这个木瓜!这个木瓜!菲儿在心中呐喊一百遍,难道我上辈子跟你有仇,你现在要这样报复回来?
抬头望了望顶上蔽日的树荫,又看了看周围浓密的草木,菲儿泄气地往地上一坐,“我不信!我要回到滚下来那个地方爬上去,再不跟你在这绕圈子了!”
“这次真的不会再错了……”五戒急着上前蹲到菲儿旁边。
“呵呵呵呵——”凭空里募然响起一阵女子娇笑,在森森的林木间回荡,“居然在这里碰上了你。”
那话音刚落,两人只觉几道细丝般的金光射来,瞬间扎进了腿腰臂膀等几处,然后就都不受控制地原地跳起,立在地上僵硬地绷直,眼睛却很快眯成一条缝。
一股冷风刮过,两人面前赫然出现一个深紫色的背影。“还带了这个小的,呵呵——”来人又笑了两声,双掌一击就径自往西行去,菲儿和五戒硬着身子跟在她身后蹦跳。
眼睛只剩下一道缝,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听她的声音也很陌生,菲儿心中惊恐不已:这人将我们弄成跳跳龙般模样,到底想干什么?她想发问,却发现自己连嘴都张不开。惶恐不已,又无法可想。
蹦下了山,蹦上了一辆马车。紫衣人上前在每人头上套了一个大口袋,从头遮至脚跟,便去到车前驾马。车在路上颠簸着前行,一路无人言语,菲儿和五戒如同放在车内的两截木头,晃来晃去。
过了好一会儿,车后有马蹄声紧追而上,疾驰的马车嘎然停下。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两个木头人乒乓倒地,菲儿刚好压在了五戒身上。
——有没有搞错,又便宜了这个木瓜!菲儿心头怨愤。(果果: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你压的别人!)
有人在前面轻声说了些什么,马车就调了个头,又继续行进了很长一段才停下。
“紫羽姑娘,你昨日所提之事封某想细谈一下,里面请!” 车外传来的却是封柒的声音,菲儿闻言大喜,立即就要挣扎呼救。拼力扭动却无法动弹,她浑身急出大汗。车前的马儿此时却突然嘶鸣了一声,往前踏出一步,就着这势头,翘在五戒身上的菲儿刚好咕噜一滚,翻到地上,一截袋角便露到了车门外。
“那是什么?”封柒警觉地问道。
“那是我做着玩的人偶,”紫羽见状轻松言道,一击掌,菲儿和五戒便倏然站起,顶着口袋蹦了下去,“你看,就是这样。”紫羽说着连声击掌,那两人就原地不停蹦跳。
封柒看着面前跳来跳去的僵直‘人偶’,半信半疑,故作好奇道:“这东西封某可是初次得见,好奇得紧,姑娘能否将那口袋揭开一观?”
“人偶而已,将军何必如此?”紫羽拒绝,话音非常冷清又有些尖厉,“你不干涉我的事,我自会给你你想要的信息。这两个人偶请将军暂着人看好,小心别弄丢了。”说话间,她将手背在身后,指尖轻弹。菲儿只觉腮边一紧,整个脸慢慢就绷了起来。
要求被拒,封柒不悦又不便发作,略顿了顿才语气僵硬地吩咐道:“封全,你将这两个带去偏院看好。紫羽姑娘,请!”
紫羽于是击了一下掌,菲儿和五戒便蹦着跟在管家封全身后去了。
望着蹦跳而去的两个大口袋,封柒皱眉。待行至书房,他还是撇开左右沉声警告道:“紫羽姑娘,我们交易归交易,你可不能在我周尧国内生出什么事端!”
“封大将军,你放心。既然我们都想找出那小春桃,目前便是合作关系,我又怎会给你添乱?”紫羽冷哼着扯动嘴角,伸手捋了捋鬓边发丝。封柒将她这个动作看在眼里,自又凝眉打量了一番。
而菲儿和五戒跟着封全蹦跳到偏院。封全照着紫羽嘱咐的方法,跺了跺脚,僵硬的两只便停在了院中央,站得笔直。
“你们可要看好了,这是将军特地吩咐过来的,不许乱动!”封全很神气地对着一班黄衣侍卫发号施令完毕,自己溜去厨房寻人喝小酒。
他前脚一走,就有一个跨刀的侍卫大着胆子上前打量了一番,满是好奇地问道:“兄弟们,你们说这袋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听说是人偶,很是神秘,将军要看都没能得成。不如我们这会儿揭开看看,你敢不敢?”另一名侍卫试探。
“有什么不敢?!”跨刀侍卫受激手拎着袋角使力一掀,蒙在菲儿头上的口袋便被揭开。马上有人惊呼:“怎么会这样?”
菲儿只觉眼前一亮,听到那惊呼声心中顿觉欢喜,默念着:看清楚了吧?认出我了吧?快点快点!快去禀报将军!
却不料惊呼的那人接着大声嚷道:“大家快来看猪头!”
猪头?菲儿几乎要晕厥过去,自己怎么就变成了猪头?难道那紫羽将自己的面貌都改过?如果以后都是猪头了该怎么办?
她自是不知,他们初时所见的那几道极细的金光,便是紫羽使出的封脉针。使针封脉,被封之人便经脉受阻不能自控,而方才脸上中那一下更是使面部血流不畅导致浮肿。所以,这会儿功夫,她和五戒已经是手肿脚肿脸也肿,看上去真的很象猪头。
“你们在干什么?将军吩咐过不能乱动,还不快套回去!各就各位!”一班侍卫啧啧围观时,菲儿又听到一个浑厚的男声喝道。
“是,头儿!”大家一齐肃声应答。于是,菲儿又被口袋蒙住。
接着,院内的侍卫便分作两队,迈着整齐的步伐交替巡回。菲儿的心几乎凉透,谁来救我?萧今墨,你会来吗?
后悔于自己今日的冲动,她深感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不自觉地一直默念萧今墨的名字。惶惶然间,耳边忽地传来一个很细微的声音:“施主。”
二十六 他是唐僧
就在侍卫交替的空隙,菲儿耳边传来很细微的一声:“施主。”那声音有些耳熟,但菲儿一时间没有忆起到底是谁。
“施主。”那声音还在继续说,“施主今日可愿随贫僧离开?”
悟了!居然是被带到了上次住过的院子!一时间只觉喜从天降,菲儿在心里连声高喊:好啊好啊!快带我们出去吧!
“施主放心,如果不愿意就说出来,”悟了却仍旧不紧不慢,“只要你说贫僧就不会强行带你走,可你不说贫僧就无法明白你的意思。你真的不愿意吗?还是你愿意却不想说出来?你不是真的想待在这里吧?”
——你不是贫僧,你是唐僧!还不赶快动手!菲儿着急。这时,一队侍卫走近,悟了的声音顿止。
待那队侍卫走过,悟了才又出声继续唠叨:“施主,你可有想好?你现在身处窘境,贫僧虽然无所谓,但施主就不同……”(果果:他太能叨了,受不了这个人,省略两百字先。)
耳朵被狂洗,菲儿心中汗如雨下。
与此同时,正鲁府中,萧今墨面无表情坐在房内,单手抚额,闭目,像是在养神。清新空气中幽幽的樟木香,紫檀交椅上古韵的朴素雕花,衬得一身素白袍衫的他,仿若闲雅逸静,悠然自得。然,细看之下,清俊眉宇间却盘桓着丝丝烦扰。
“今墨,我刚才看见了春喜,”轻松柔和的声音从门口飘来,宁容从外面款款而入,见了他的模样顿了顿,左右看过一圈,奇道,“怎么,菲儿妹妹呢?还没回来?”
“她走了。”萧今墨并未睁眼,像是呼气一般低声说出三个字。
“去了哪里?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宁容上前拉他的衣袖。
萧今墨仍未睁眼,只是用另外一支手轻轻挪开宁容的手,说:“宁容,别出声,让我好好想想……”
“到底怎么啦?”宁容略为俯身,关切地问道。
没有人应答。萧今墨开始揉起自己的太阳|茓,一下一下,眉头轻蹇。宁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片刻,萧今墨倏然睁眼,呼地站起身来就往外疾行,袍袖处淡羽轻纱飘然若浣,素白身形过处,带出一股微风。
“你去哪里?”
“将军府!”头也不回的坚决。
“将军府?”看着他笔挺的背影,宁容皱眉回味刚才的情形,想了想,急往杂院而去。
再看将军府的偏院。
“很少有人能如此耐心听贫僧说这么久,施主,你是第一个,真乃贫僧的知音。其实贫僧一直觉得自己的话并不多,只是大家不够耐心,”侍卫第四次走过后,悟了俨然将菲儿当作了知己,“想当初,住持曾经说过……不对!施主可愿离开?若不出声就当你愿意!”
——就等你这句,早干什么去了?悟了叨着叨着突然转换了风格,极度郁闷的菲儿顿时感到放松。一个呼吸后,她便听到一声天籁,“好,我们走!”
眼前一道黑影晃过,扑鼻恶臭顺风而来,周围传出什么东西扑扑倒地的声音。有人警觉地大喊道:“来人啊,那个猪头要跑啦!”
与此同时,菲儿觉得自己后领一紧,整个人就被拎起,象是挂在过山车上的空瓶子,晃来晃去脚不沾地。惶恐之中,她听见悟了怪道:“封脉针?!”而后她便感到咽部突然一股清凉,居然喊出了一声:“啊——!”
此刻,空中已是漫天飞砂,倒在地上的侍卫全被落尘迷了眼,而悟了已经将菲儿和五戒凌空一甩,分别夹至左右臂弯便腾跃离去。
等到封柒和紫羽赶到偏院,尘埃已落定,就见到地上歪来倒去躺满了黄衣侍卫,人人身上有一层细密均匀的土灰,就如经年积尘。粗粗一看,像极了刚出土的兵马俑。
唯一一名腰佩长剑的侍卫长听见将军到来,努力睁开眼撑起身伏罪道:“将军,属下无能,被一名神秘人劫走了人偶。”
“来人什么模样?”封柒面上罩起了阴云。紫羽跺跺脚,连忙上前查看情况。
侍卫长喘了口气道:“属下当时只觉得一个人影晃过,兄弟们就都腿软脚软倒地不起,而后又被扬尘迷了眼俱都看不分明。”
这时,紫羽已经俯身从中招的侍卫身边拾起几个泥块和一朵残花,她将这些东西打量了片刻,皱眉冷嘲热讽道:“紫羽此番真是大长见识,堂堂将军府,守卫森严,居然都抵不过别人拈花使泥,空让人来去自如。”
封柒闻言面色一凛。侍卫长赶忙连声道:“是属下失职!请将军责罚!”
“行了!”封柒厉喝一声,两步走到起初菲儿的立身之处,仔细查看后弯腰捻起一枚细如发丝的金针,凝眉问道:“紫羽姑娘,此处何来封脉针?既然那是人偶,你为何这般紧张?若不实言相告,又让我如何相信你的诚意?”
“这是我扎在那袋子上的。人偶而已,丢了又做便是,我只是可惜要多费些神。将军何需小题大做?”紫羽闻言轻哼一声,不愿多讲,抢过金针歪头看向地面,仔细搜寻。
封柒自是不信,默默观察着紫羽的动作,眯了眯眼又向花园内打量,立刻注意到少了石块的那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将军!”封全这才赶来,一看眼前的情景顿时呆住。封柒借势将目光转了开去,低声吩咐封全道:“这事你仔细点,外面一个字都不能听到!”然后,他又迈步走到侍卫长身旁解了|茓后,沉声呵斥,“将你的人打理好,自去刑房领罚!”
另外一边,紫羽挥手收回一枚枚金针的同时,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韩菲儿,我还真小看了你!”在她挥手之间,空气中隐约荡出幽幽宁神清香。
而此刻,韩菲儿和五戒正被夹在一个高大人形的两边,晃悠悠地降落在正鲁府的后院。
刚一落地,悟了松手放下两人扯下他们身上的口袋,口中说道:“好了,公子这里原也是将军的行苑。那人不会追到此处,无虞无虞。可那人居然会使封脉针,难道是来自……”
未待他说完,五戒却立刻蹦哒起来,边捂着鼻子边嚷道:“师叔,你怎么这么臭?这气味好像茅厕!”
惊魂未定的菲儿看着悟了袍上的大片腻色块状湿痕,立刻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在错眼之间注意到悟了身后的那片茶园。顿时,那次在此采茶中了暑热而后被萧今墨逼着喝药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当时的愤懑,在如今想来竟是酸酸甜甜。
意识到自己的怪异,她猛甩甩头。旁边,悟了版唐僧已经开始了对五戒的唠叨:“五戒,你又私自下山!叫我该怎样说你?说了又不听,听了又不懂,懂了又不照做,做了又做错,错了又不认,认了又不改,改了还再犯!看这次住持知道了会怎么罚你,你……”
“师叔师叔,不要告诉住持,求求你!”五戒连忙扑上去打断他的话,一手捂鼻子一手拉着悟了的袖子一阵猛晃,“师叔,你所说的女色,五戒若无法悟透,岂非空在佛前伴枯灯?”
晃动之间,悟了被浸湿的衣袍更是散发出阵阵恶臭。菲儿也赶紧捂住了自己的鼻子,连道谢都忘得一干二净。
“五戒,你真是——,唉,住持就曾说……啊!我得赶快回去。五戒,你陪施主在这里等公子!”悟了的表情本来很是无奈,却突然利索地说完,转身掠起,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五戒伸手挥了几挥,挥去空气残余的臭气,对菲儿说道:“师叔就是这样,虽然唠叨起来没完,但一想到正事就会变个样。他耳力非凡,远能顺风听百里,近能由呼吸辨来人,定是方才听到了些古怪要回去告诉住持。先不管他,姐姐,我们去公子那里。”
他的声音未落,几个赭色人影已经跑到跟前拉出一个防式,口中齐声叫道:“来者何人?青天白日下竟然敢私闯入府?!”
“小初!久琪!怀跃!是你们!”菲儿见了来人却发出欢声,顺口就将所有人名都叫了个遍。对面人群也看清了他们,立即收势,俱都奇道:“菲儿姐姐,小五,是你们?”
他们认出我了吗?我不是猪头了吗?菲儿不知所中封脉针早已被悟了解除,很是意外,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问五戒:“小五,你看我的脸怎样了?”
“粗粗一看,好像没什么,”五戒闻言仔细打量了一番,慎重地说,“仔细一看,更加没什么。”
菲儿撇嘴跺脚,就要上前敲打木瓜,院门处这时传来轻柔的一声:“小初,发生了什么事?——菲儿妹妹,怎么你在这里?”
顺着声音看过去,菲儿便看到一脸关注的宁容疾步走向自己。也许是走得有些急,宁容面上泛出一些红晕,看上去更添神韵。边走着,宁容边对小初讲道:“小初,快去告诉公子,就说菲儿姑娘已回到府上。”小初应声跑出院去。
看她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菲儿心中顿时凹凸不平,硬邦邦地说:“告诉他干什么?我愿在哪儿就在哪儿!小五,我们走!”
“不行!姐姐,万一出去再遇上那人怎么办?”五戒急道,一把拉住菲儿。
“还说,今天就是被你害的!如果不是你骗着我走东走西,会有这么倒霉吗?”菲儿转身就向着五戒撒气。
“自己倒霉,还怪我。”五戒嘟哝。
“你说什么?!”
“妹妹,有事等今墨回来再说吧。我们先回房,”宁容不知到底是何事,只拉过菲儿又招呼五戒和另外几名家丁一起往院外行去,“他刚动身去了将军府,既然你已回来,小初去及时告知也免生误会。估计很快他就能返回。”
“啊?”他这次为何这样快?到底唱的又是哪出?
“春喜回来说你让他去将军府,难道不是吗?”宁容看着菲儿的神情,反问。
菲儿这才忆起自己在响石镇讲的气话,当时只是散散心头恶气随口一说,居然萧今墨还真的去了。忽又联想到紫羽,她心头一紧,赶紧问道:“去了多久?”
“就一盏茶时间,估计应该刚到将军府。” 宁容不知中间还有那样的变故,只笑着说道,“妹妹可是在担心今墨?今早的事他已跟我讲过,那并无大碍。封将军应该不会为难于他。”
菲儿一听就心烦不已,他连这样的事都跟你讲?关系真是不一般的好,我作什么还要管他?再有的话也不想多说,她一脚踢飞一块小石子,半天才挤出一句:“才不担心他!”
“宁容姐姐,”一见到宁容,五戒就已双眼放光,这时终于得到空隙Сhā话,“我可不可以……对下……拉下你的手?”
宁容闻言微微一笑,伸手就拉住了五戒。
五戒咧了咧嘴,仿佛很开心的样子,别过头又皱眉低声自语:“怪了,说是拉手也会有感觉,怎么我不觉得?难道悟为师叔骗我?”
回到正房,宁容从容地安排人替他俩收拾妥当,又顺手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支碧玉簪,替菲儿绾上了发髻。菲儿赌气不再跟宁容讲话,却越来越心慌意乱,想不明白萧今墨的举动,也想不明白自己的烦躁,手上抓着茶盏的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叮叮乱敲。
我不过随一说他便欣然前往,这人究竟在想什么?到现在都还未返回,难道遇到了麻烦?紫羽应该不会针对他吧?封柒那里,还有封玖,玄伊也在他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二十七 反钓
菲儿心头急躁,手上将茶盏敲得越来越响。一时间,室内无人说话。在一边无聊的五戒早就饿到肚皮贴背,却一直等不到开饭,他实在忍不住左右瞅了瞅,抓起桌上的苹果狠咬了一口,吧唧吧唧。
“木瓜,你给我闭嘴!”菲儿终于找到发泄处。
“我又没说话……”五戒兜着满嘴苹果,委屈道。
“你现在不是正在说?!”菲儿愈加气呼呼。
打不赢她的强词夺理,五戒扁扁嘴咽下苹果,吐了吐舌头,背过身去改为小口小口的咀嚼。
宁容见状眼中却是笑意渐现,她想了想在菲儿对面坐下,语气轻柔地说:“菲儿妹妹,今墨昨日还说要筹两千金,妹妹可知为何?”
——来跟我炫耀?不知道!我也不问!斜眼瞥了宁容一下,菲儿深吸一口气将盖子往茶盏上一搭,闷闷地往桌面上伏去。
“我倒是知道他前夜去了一个地方,昨儿早回来时还满身酒香。”宁容继续说道,却又并不点明,“所以,今日一早我又问妹妹可有吃苦……”
“这个我知道,悟为师叔说到过酒楼和青楼的人就会满身酒香,”五戒边啃苹果边Сhā嘴,“姐姐,青楼是不是卖青酒的地方?”
“啊?!原来是他!”菲儿听到五戒这句,再稍一联想,终于不负众望地明白过来,一时间,顿悟,窃喜,羞急,气恼……复杂的情绪乱糟糟拥满了心房。
过往诸事浮光掠影般在脑海疾闪而过,想来却尽是他的好,就算作弄也从未曾真正刻薄。最最恶劣的一次,当属醉春楼,可一想到他也算及时赶到,而且还,搂着自己睡了一夜……
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下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萌芽。
只得这一瞬,原先被刻意隐藏着的担忧便从角落里释放,开始极度放大,大到那些纷乱的情绪只作微尘。菲儿忽地站起身,对着宁容急切说道:“糟糕!将军府那里有……”
“那里有什么?”随着冰凉且发闷的话音,萧今墨由外急行而入,袍袂带风,虽行色匆匆也仍是飘然出众。
一看见萧今墨出现,菲儿刚觉得放松了些,满心的激涌又募然拧在一处变作呼呼外喷的火焰。她扑上去捏紧拳头就开打,恨声嚷道:“原来是你!太过分了!你知道你走了后,她们是怎么说我看我的吗?我就合该让你这般折腾吗?你到底把我当作了什么?你清楚我一个人被丢在那里的感觉吗?”
粉拳雨点般落在身上,萧今墨刚才返回时所带的那股闷气,却被打到没影。
初初听到春喜的传话时,萧今墨真觉得不是滋味。他其实清楚自己对于外面那些女人意味着什么,向来也非常自信,如今却一挫再挫。封柒,真就让她那般执着?她到底把自己当作了什么?早上车中那一幕还那般真实,转眼,人又跑到别处。
本来还打算着……难道自己错了?还是,那感觉错了?想来想去,他终觉不甘,决定再去一趟,最后一趟。可刚出去片刻,还未至将军府又被小初快马加鞭叫了回来。呼来唤去,她就这般戏弄自己么?
也是郁结于胸,他进门本就准备撒气,却被菲儿这一顿打闹给敲了个清醒。
确实是自己不对在先,再怎么作弄也不该将她留在青楼,本以为已考虑了周全,却没有想到那些闲言碎语。就算她再有趣,再好玩,青楼毕竟也不是随便个女孩子就可呆的地方。
脸上慢慢堆满歉意,萧今墨就那样站着,任由菲儿发泄。
宁容在旁边看了会儿,看出了端倪,便含笑拉了正起劲观摩的五戒出去,带上房门,顺便把守在门口的玄伊也一并叫走。
“就今天早上,你还故意让别人那么看我。我生来就是给你欺负的吗?你让我出丑不说,还骗我,还取笑我,还……还消遣我!你无耻!你混蛋!”菲儿的注意力全在萧今墨身上,越说越委屈,手上也越来越用力。
终于,萧今墨忍不住说了句:“打痛了。”
“痛?”菲儿闻言一顿,觉出自己的手也在痛,于是收回手揉了揉,仍是切牙咬齿,“又不是只有你痛!”
沉默,安静。揉完了手,菲儿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快速呼吸了两下,觉得对方的灼灼目光把自己烤到口干舌燥,于是要去桌上端茶。
“对不起。”就在她转身的时候,萧今墨说。
“……”菲儿呆住,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
“你不是说要我赔吗?”萧今墨走去桌边放下手中折扇,站到菲儿对面,像是在讲述一个想了很久的决定。
“笑话!你怎么赔?”已经不是赔不赔的问题了。菲儿咬唇,斜眼看向木桌。
萧今墨抿嘴,拉起菲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认真地,一字一句:“这样陪。”想来想去太累,猜来猜去太绕,错来错去太伤,不如这样,直截了当。
菲儿如同被烫,猛地缩回手。她打量着萧今墨的表情,心跳加速,内里却募然通透。他真的那个什么我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该怎么办?可我的明明是要钓将军!那是早就定下的目标,而这人既非移动银票,也没有金山珠宝。
“不行!那我亏了!”菲儿从鼻子中哼出,却有意避开萧今墨的目光。
注意着她的表情,萧今墨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又拉起菲儿的手把拳头掰开,将自己的手合了上去,说,“这样陪?”
“不行!那你赚了!”菲儿又抽手,背身。其实,她的心快要跳到嗓眼,脑子里也煮开了锅。如果他再问,自己该怎么办?应了他?
而萧今墨没有再问,只默然站了会儿,就压低声音冷冷说了句:“那就算了。”然后拿起折扇,转身,出门。
——这样就算了?他这句冷冷的话,让菲儿心里一个寒噤。用余光从窗口处瞄了一眼,她看见那人在院中往院门处缓行,于是满心郁闷,赌气般坐到凳上腹中恨道:还真往外走?没意思!算了就算了,我的精力还得花在将军身上!
将军好啊,又有钱又有权……菲儿一边去够茶盏一边努力让自己想着将军怎么怎么好。可思维就是脱缰的野马,并非你愿意怎样就能怎样。菲儿从封柒就会联想到封玖,想到封玖就要想到萧今墨。再换个方向想五戒,可顺着大悟寺,四藏,画像,又想到了萧今墨。再想再想,随便想什么,绕两个弯回来,还是萧今墨。
不想了!菲儿干脆端起茶盏猛灌一口,却又被狠狠地呛住。正咳得满眼泪花,猛一抬头,她发现——院里没人了!空荡荡青石路,空荡荡的半月门,连四周的花草都象突然少了很多,只觉得突然留白了好大的空间,正如此刻的心情。
行动先于思考。根本没有等到大脑有反应,身体已经反射般从凳上跳起,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院里,真的没人了,连脚印都没有。他走得好快!
怅然若失地望着半月门,菲儿开始后悔。我想明白了,我不要将军了,但是人都已经跑到没影。那现在怎么办?腆着脸去找他?刚说了不要,现在又送货上门?这么没面子的事我可不干!
她心里这样想着,脚下却已往院门处挪步。
只得片刻,菲儿已经依在院门边上,她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几条小道,心头慌张。他这会儿会去哪里?会不会直接出府?或者,去找宁容?
“你在找我?”身后募然响起一声天籁,语调轻轻,却在菲儿心里激起波涛。
她心如鹿撞,猛回头,看见萧今墨就站在院中,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心里大石落地,慌张却愈加严重,她别开头目光游移,咬牙道:“谁找你?”
“那就好。”萧今墨冷冷应道,两步上前错身而过,眼看就要穿过半月门。
“哎——!”菲儿连忙拉住他的袖子。
“干什么?”萧今墨回头,仍是毫无表情。
“……”菲儿抬头盯着萧今墨的嘴,话说不出口心中却默念:你问呀!你快问呀!你问了我就回答!
不料,那个人只是毫无表情地轻轻扯出自己的袖子,又往外走去。
“喂!我就吃点亏算了。”菲儿再也稳不住,追了上去拉住他的手开始晃,“我在说话,你听到没有?我说好,你听到没有?”
萧今墨站定并未回身,手也是自然垂在身侧,任随她摇,但目中已开始映出了笑意。人虽然在笑,话音还是冷冰冰,“你说,什么好?”
“就是,你……陪……我。”望着萧今墨僵直的背,菲儿咬牙红脸憋出了一句。
“嗯?”萧今墨又作势要走。
“喂!哎呀!我陪你好了!”菲儿真被憋得掏了老底。
“是吗?”努力忍笑。
“嗯!”拼命点头。
“那我听到了,也记住了,”萧今墨募然转身手上用力一拉就将菲儿揽进怀里,呵呵笑道:“是你——陪——我!不许反悔!”
“你这个骗子——,唔……”终于发现自己上了当,菲儿又羞又气。正欲逃脱,人却更加被箍紧,羞愤而出的话,未及一半就被堵在了口里。
银杏树上,两只相思鸟正相偎相依。悠然吹过的一股暖风,让道旁的草尖都翩然起舞。红日更红,花儿更香。
只是,这两人两鸟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株大树后,有个小光头一闪即逝。
被宁容带走之后,五戒止不住的好奇,找了空子溜过来,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幸好又返了回来,不然这次又白下一趟山,”观摩完全程,五戒缩回头迅速跑远,边跑还边抱怨,“姐姐偏心,不愿意教我,却去教他!”
跑出几个弯后,他在一处僻静角落停下,沉思了会儿,开始自己在原地左右比划,东一跳西一摇,分饰作两人,口里还随动作念念有词:“先这样打……然后一个走……然后一个追……然后一个去拉手……然后再对嘴……就是这样……”
“不教我难道不会偷学吗?终于让我知道,原来整套功法是这样的,”默演了数遍,自觉已比较熟练的五戒洋洋得意,“难怪我跟别人拉手对嘴的时候毫无感觉,想来是没有做完全套的缘故。”
而就在五戒刚刚跑开之时,另外一边的两个人,便猛然分开。萧今墨手抚左胳膊,皱眉呼痛。
菲儿脸上泛着红潮,眸中水意氤氲,迷蒙诱 人,嘴里却恨恨地道:“这下知道痛了?我还没使劲拧呢。谁叫你骗我?刚才我说的那句,不作数!”
“刚才你说的哪句不作数?”萧今墨故作迷惑,瞳孔中喜悦的光泽却暴露了他真实的想法。
“就是刚才说的,我陪——”说到一半菲儿猛地意识过来,白了他一眼,跺脚转身就往回走。
望着她的背影,萧今墨笑笑,又想了想,还是开口说出:“我明日就要离开,宁容会搬过来住。”
“为什么?”菲儿止步,回身,惊问。
几步走到她身边,萧今墨拉起她的手说:“我有些事必须去办,可能会花比较长的时间,一旦办妥就会来找你。”
“不行!”这厮莫非又在消遣我?他今天突然这样,是为了跑路前的放松?但如今自己的想法已经不同!菲儿心想着,脱口说道:“别想跑掉,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还是想做跟班么?”萧今墨浅笑着看她,眼中波光粼粼,“这一路会走得很长,到时我可懒得听你叫苦。”
被树叶间缝隙筛过的阳光,如同细密的金色丝绦连在这个男人身上。菲儿看着这个,终于想起了一件事,脸色一变紧紧抓住了萧今墨的胳膊,有些余悸地说:“你一定要带上我。你不知道,今天有人抓我!”
“哦?怎么回事?”萧今墨一下严肃起来,听完菲儿的讲述,他的神情又慢慢放松,轻轻揽过她,说,“暂时倒想不出那人什么目的,不过看来问题也不大,若要你性命又何需那么多手脚?好吧,你就跟着我,不会有事。我再把玄伊也带上。”
菲儿仰首,淡金光廓中,绝美的容颜映入她眼底,唇似点朱,眉如墨画,好看的颌线月弯般莹润,那抹浅笑更胜和煦春风。心的深处被拂出丝丝缕缕温暖的情愫,她差点认为自己是在梦里,油然生出甜蜜的感觉,一漾一漾。
我完了!菲儿心想,金龟没钓到,却被这个草龟反钓,这下真的亏大了!
当天下午,一辆马车载着一大群人,从正鲁府后巷驶出,去了宁容的小院。
而后巷对面的一个角落里,一名身着深紫色衣衫的女子站在阴暗处,她定定地看着马车驶远,然后轻哼一声:“萧今墨,你瞒谁也别想瞒我。如无我相助,你便永不成事!”
二十八 跑路中
宁容的小院。
静谧的室内,纱帘半卷,袅袅淡香若有若无,萧今墨伏在案头几笔写成了一张短笺,待墨迹干后交与宁容,“宁容,这是那正鲁府中一些别有用心的耳目,我平日也不多待见,你避过就好。”
“好的,你放心,我自会尽快想办法脱身。”宁容接了短笺大略看过便折叠了放入袖中,浅笑。
“为什么我们要到这里来?”菲儿从外面探头进来,已知宁容与萧今墨只是朋友关系,她对宁容的态度转变了不少。还未等到答案,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干脆跳入室内嚷道:“宁容姐姐,上次你不是答应了替我画像吗?现在就画,可好?”
宁容正招呼了五戒进来帮忙张罗一些东西,闻言抬头微微一笑,瞥了一眼萧今墨,说:“今墨替你画就好了,何须要我呢?”
“是吗?”菲儿想起莺莺曾经告诉过她的事情,立刻又兴奋地蹦到萧今墨跟前,拉起了他的袖子。
萧今墨当然知道她的想法,轻松就应了一声:“好啊。”
菲儿快乐地跟在他身后蹦出去,在院子里的梨树下一手叉腰一手托向虚空,摆出个自认为非常脱俗的姿势,“就画这个,好吗?”
萧今墨随意笑笑,炭笔在手,就着杨柳木架上的纸张挥笔疾走,勾勒描绘间不时看了菲儿几眼。菲儿于是更加起劲,将手举得再高些,再往后仰些,腰再挺些……
五戒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瞬,不停赞叹,“真象,真传神!”说得菲儿喜不自胜。
好一会儿,萧今墨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菲儿早就站到腿脚发麻,腰手发酸,此时如获大赦,蹦过去就要看。
一个呼吸之后。
“为什么只有满树的花!我呢,我到哪里去了?”一阵冲击波暴起,栖在梨树上的鸟又被意外惊飞。它们满心凄凉,为什么搬了地方都还是呆不长久啊啊啊啊?!
“你就会消遣我!”菲儿非常不平地,这个萧今墨,怎么到现在都还要拿自己开涮?
“你只说要画像,又没说要画你,还当你要的就是那树花呢。”萧今墨佯装无辜,面上那表情分明就是在说:我就这样你自己看着办。
菲儿叫苦连天。都说谁先投降谁就输,自己当时为什么不马上应承下来,害得后来还追出去,反落到被逼让步如今处处受制的地步。真是亏大了!
宁容这时已忙完了手中的事,笑着走出来,“今墨,来,我们开始做面具。”做面具?好有趣!菲儿听到这个就立刻忘了自己的郁闷,一溜烟也跟了上去。
一进屋,那两人便开始忙活,玄伊抱臂站在一边,仿佛见惯不怪。五戒和菲儿倒是俱都好奇,睁大了眼睛看来看去。
“我与宁容等会儿要易容而居,”萧今墨没有抬头,对着身边的菲儿解释道,“我需要化作她的模样去阳郡,她便要化作我的模样留在正鲁府。”
好麻烦,真绕!菲儿头上冒出一堆问号。
“一些必备措施而已,有的事,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你也需要个面具,省得被人认出。”
菲儿闻言一下激动起来,“好啊,好啊!把我扮成男的吧!”反串,我擅长!
“我也要!我也要!”五戒不甘落后,跟着起哄,“把我扮成女的吧!”
——这家伙莫非还想混女茅厕?菲儿心中暗道。
“这些我都有安排,既然你们要同去,便要扮作我身边的人,”宁容早有准备,拿出了两张已做好的面具,“这是我闲来照着丫环梅香和小厮宁非做的,刚好与你俩身形近似,小五就扮作梅香,菲儿妹妹就扮作宁非吧。”
两个时辰后,夕阳快要西沉,余晖慷慨地洒在宁容院中。
漫漫花云下,雪白花瓣飘洒而下,星星点点,有的落在碧绿草面上,点缀青色,有的落入净水白渠中,随水漂流。水势曲折萦回,水面上的嫩瓣盈盈颤颤,绕过青苔石畔,贴靠水草发尖。
梨树前,一位翩翩少年看着对面的妙龄女子,眼神深远,他叹了口气道:“今墨,你有没有想过,此去若是他将你拒之门外,甚至可能引起那两位的猜忌……你又该如何?”
妙龄女子眺望远山,幽幽答道:“宁容,我本只是为圆母亲一愿,别无他想。若说到猜忌,其实早就已经来了,就算我并未策划此行,也是不可得安宁。”
“也罢,了了就好了。”翩翩少年也望向远山,慨叹,“或者我只能助你至此,这一路自己多加小心。”
远处的山脉此刻已被夕阳绣上了红边,而近旁的矮墙却陷入了阴影。淡薄的空气,已起了些凉意,一同远望的两人,轮廓像是包上了一道金线,身后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太有意思了!我们刚才到那边去了一圈,居然都没有人辨出。”一个面相平常的瘦弱仆从快速跑了过来,兴奋地嚷着,一把拉住少年的衣襟。
待站定看清眼前的人,那仆从愣了愣,再仔细分辨了下面前的两人,又噗嗤笑出了声:“你们也化好啦?”说着,他走到妙龄女子身边,伸手就去那女子脸上摸了摸,口中喃喃念道:“好象啊!”
女子并不着恼,微微一笑,捏了捏那仆从的鼻尖,语气轻柔地说:“你也很象。”
“哇,你的声音,太象了!”
旁边的少年见状,抿笑转身欲走,却被从另外一边蹦出的一名模样乖巧的丫环拉住,那丫环激动地尖细着嗓子道:“我知道了,那是公子,而你才是宁容姐姐,太奇妙了!我,我的声音……太有意思了!”
这便是戴上面具后的那帮人。宁容本就高挑,长袍遮盖的鞋底再加几层木垫,身形就与萧今墨几乎无异。更神奇的是萧今墨自己,用了一套缩骨的功夫,硬生生矮了几分。菲儿和五戒还特地学了变声,于是俱都可以假乱真。
“我的样子好看吗?”菲儿推了推萧今墨。她一直沉浸在变身的兴奋中,这时才想起这个问题。萧今墨闻言眨眨眼,恢复了原声说道:“还行吧。”
还行?菲儿将信将疑,几步奔回房中,片刻,又冲出来,“为什么是这样!”怒吼冲击波再次响起,而这院中已没有鸟儿可以飞。
好不容易变一次身,却被化成一张群众脸,扔街上都没人注意!
“菲儿妹妹,短时间内没能收集到足够材质,做不出那么多新面具,你将就一下吧。”宁容上前相劝。
“我觉得没问题呀,一起走在街上不可能人人都美,总得有个丑点的衬托。姐姐,你这个角色很重要。”五戒也劝。
“那我俩换换!”菲儿怒。
五戒赶紧缩到萧今墨身后。
“面具已经贴好,至少得一夜后才能取下,否则皮肉受苦。今日是你自己要跟来,又是你自己要扮男人,作什么又如此这般?”萧今墨摇摇头,上前拉了菲儿的手,“以后有空我教你,想做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那还差不多。”手一被他握住,菲儿就没了脾气。
萧今墨于是回头对宁容说,“宁容,你待会儿回去就说玄伊留给我去阳郡途中防身,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了。”
“我都知道,没关系。”宁容笑道,转身出门乘了萧今墨的马车返回正鲁府。
次日一早,一行四人便动身以宁容携众前去阳郡替巡抚大人作画为幌子,浩浩荡荡出了永乐,向西奔去。
行至日暮,终于抵达了永乐西的一个小城。由于靠近国都,这小城还算不错,宽阔的街道上,有好几家像样的客栈。他们随意在喜来客栈落了脚。
站在柜台前,打扮作宁容模样的萧今墨娉娉婷婷身姿飘然,轻声对客栈伙计说:“要三间上房……”旁边扮作仆从宁非的菲儿赶紧一手拉过他,接嘴道:“我俩一间,你俩随便。”
伙计一听,张了张嘴,心想:京城的人真开放,仆从与小姐同房,而且还这么嚣张!
另外一边,打扮作丫环梅香的五戒一听,貌似又有功夫可以观摩,扑过去就赖在菲儿衣襟上,嘴里嚷嚷:“我也要跟你们一起!”
伙计更是圆睁双眼,心头惊呼:居然还要一男两女,好强悍!
“不行!”菲儿对着五戒瞪眼。
“好了,宁非,我与梅香一间,”萧今墨柔声说道,又俯到菲儿耳边,轻言,“你忘了我们已经换装啦?别太引人注意。”
“啊!”菲儿故作惊诧,本想趁热打铁揩点油却被五戒搅黄,心头好生不甘,她眼珠转了转,哼哼道,“要不就再加一间,我们一人一间!”
萧今墨笑笑,对伙计点点头,伙计就颠颠地取了四把钥匙带他们上楼,边走边暗自感叹:“美小姐,丑仆从……我怎么就没这等桃花运?人比人真气死人!”
暮色渐合,微风送来院内的洋槐花香,透过窗缝摩擦着一小股璎珞挂帘,沙沙细响,如窗下的婉约呢喃。月亮刚从薄如蝉翼的云里钻出来,洒下银白清辉,照在遍野,映得到处都有些发白,看起来特别洁净。
夜虽未深,但风轻气爽,再加上赶了一天的路确实很累,菲儿早忘了自己的歪歪心思,连窗帘都没拉上,就在房里睡得万事不知,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咯咯傻笑。
她是在做梦。她梦见自己将萧今墨带回了家。小区门口的张思思一看见萧今墨,满脸嫉愤,回身拉了她的小白脸就走。连隔壁的林珍珍也看得两眼发直,口水长流。菲儿那个得意啊,得意得走路都带飘,这草龟还是不错的,至少可算一高档装饰品。
老爸老妈见了萧今墨也很高兴,老妈当然是不停口地问长问短,老爸就呼地一下出门,又呼地一下回来,手里多出一个糖口袋,“来,菲儿,你最爱吃的薄荷棒!今墨,来,你也尝尝!”
萧今墨闻言笑了笑,谢过韩爸爸,伸手接过糖口袋,剥开一粒递到菲儿嘴边。那薄荷味,淡淡的甜甜的,嗅着就觉得心神舒畅,菲儿毫不客气地张嘴将糖含住,一个劲的抿。
舔啊舔,嗯,今天的糖不够甜。菲儿再含再含,想把整根薄荷棒都包进嘴里,可就是包不完,而且那糖还往嘴外溜。她于是使劲咬了一口——让你跑,看我嚼断你,总能全部吃掉吧!
突然头顶上啪地一下,接着就听见萧今墨闷气的声音:“你松口!”
“啊?”菲儿被拍醒,迷迷糊糊一张嘴。萧今墨趁势收回自己的手,掏出一方丝绢在食指上擦拭,没好气地说:“你晚上没吃饱吗?”
“我刚才明明在吃糖……”菲儿看着站在床前的萧今墨,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跑到了我房里!”
二十九 客栈
“这么早就睡,还做梦都想着吃,自己说,你象什么?”萧今墨边擦手边摇头,“我来将你的面具取下,省得一天到晚都贴在脸上,将皮肤闷坏。”
微笑着站在床前,萧今墨自己的面具已经取下,窗外流入的月光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如瓷般光洁的颊边截面,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内波纹明净不逊于月色。
“哦。”菲儿呆呆地看着他,木然应了声,就觉得他的手在唇沿,颊边,额头等处轻轻按了几下,再贴着鼻尖捏了捏,一张菲薄如纸的东西就从自己面上被揭了下来。
不揭不知道,一揭菲儿才发现,取掉面具后脸上是轻松得不得了。跟着,萧今墨又拿出张湿湿凉凉的巾帕,在她脸上细细抹过一遍,感觉更是好。
“这东西就放在桌上,明天一早我再来帮你贴好。”萧今墨静静地看了会儿她,回身将面具放到桌上,就准备离开。
风清,花香,月朗,夜深,而且是他主动来找我,是不是该发生点什么?
萧今墨迈开步子那一瞬间,菲儿脑中迅速闪过这样一串大字,她的心忽然就咚咚狂跳起来,几乎没有思索就喊出一句:“你别走!”
“嗯?”萧今墨回头,站在原地不动,眸中清光明澈。
见他不动,菲儿心中却开始怨念起来:为什么你不主动?这种事还等我来说?脸发烧,心发慌,她只觉言语苍白,“你,我,我们……以前不是……”
菲儿艰难地措辞,心里的想法却是很难说出口,原以为自己也够强悍,可关键时刻偏就要掉链子。
“你不想一个人?”看她说得艰难,萧今墨仿佛了然,笑了笑问道。
“嗯。”菲儿连忙点头。
“其实,我也不想。”
轻轻一句,眼前一花,被窝一凉,菲儿就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么真实的人,带着淡淡的薄荷清香,躺到了身旁。暖湿的气息喷在了自己耳畔,如黛黑发散在了自己枕边,带着心房颤动的胸膛靠近了自己臂膀。
真的要开始了吗?轰地一下,菲儿突然觉得好像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胸闷气短,有些出现缺氧的症状。不慌不慌,要镇定,吃掉就完事,她自我安慰着。
但是,天哪!接下来我该干什么!这样天时地利人和,如此短兵相接的情况下,菲儿却傻了眼,以前看文得来的理论知识一下变得支离破碎。她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人,脑袋里面乱七八糟:
先咬他的耳垂?但是,好像够不着……
说两句话调情?但是,唯一想到的一句就是今晚月亮很好……
摸摸什么地方?但是,该先摸哪里……
要不就亲一个?但是,……
没有等她但是完,旁边的人已经轻舒双臂将她围住。
把菲儿拥入怀里,萧今墨略微撑起上身,试探着在她唇上轻啄。菲儿却浑身一震,精神高度紧张,脑里万千个想法继续打仗:糟糕!我还没想清楚步骤!这个时候就开始摸?要不,直接脱衣服!先脱他的还是我的?不管了,先脱我的!
可是,方才菲儿小小的震动已让萧今墨顿住,他就着月光仔细打量她的表情,微微笑了笑,又在她唇上摩擦一下就躺了回去。浅浅吸了口气,他将菲儿往自己怀里搂紧了些,语调轻松地说:“今天也累了,我陪着你可能会好睡些,明天还得早起。”
啊?菲儿正伸手要去拉自己的衣服带子,却停在这句话下。明天还要早起?呵——,一个呵欠就打了出来。确实好累,睡觉吧,睡觉吧。
蜷在萧今墨怀里,她觉得无比安心,抓起他的手送到鼻端嗅了嗅,闻着就能放松的薄荷味。放开那手,调整了下姿势,她将头靠向对方的颈弯,再蹭了两蹭便舒适地进入了梦乡。
她不知道,身边的人正侧头看过来。在萧今墨眼中,怀里的女孩是如此可爱,皎洁月华映得那睡容胜过当初,皮肤光润胜羊脂,微翘的睫毛象是两只小小的黑蝴蝶,红唇微微嘟起,如同还有一丝不满足。
就是这个可爱的人,从树上掉下来,掉到自己身边。好玩又并不做作,没心没肺又不失良善,扒拉小算盘又能在关键时刻发挥神奇作用……
母亲去了后,自己的生活就是灰色的,所做的事就为了那一个目的,也不愿去想以后。可怀里这人就有本事让自己开始考虑以后,以后,自己需要怎样过。这个女孩,有时幼稚,浮躁,头脑简单,但有时又出人意料,古灵精怪,她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矛盾和冲突,偏就那么吸引人,那么充满活力,让自己想继续看,一直看,永远看……
念及于此,他抿笑了一下,伸手去描绘菲儿的唇线,手指滑过那两瓣柔 嫩,指端传来的触感让他不舍得移开。也许是被摩挲到发痒,怀中人摆了摆头便咯咯傻笑起来,笑完再使劲抽着鼻子张开嘴就要含住他的手指。萧今墨立刻收手,无奈地在她脸上戳了戳,“馋猫,又想吃糖?”
“嗯,嗯……”菲儿毫无意识地嘟哝了两声,又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
萧今墨无声地笑着,转望向虚空,一双星眸在暗中熠熠生辉,慢慢地,又黯了黯。叹口气,他侧头在菲儿额角轻轻落下一个吻,“早些了结了,就好了。”
次日晨,天刚蒙蒙亮。
菲儿还在朦胧中就觉得脸上募然一凉,就如被泼了一瓢冷水,整个人立即清醒,弹坐而起嘴里嚷嚷:“发生什么事?发生什么事?”
“不用这方法叫不醒你。”换好装的萧今墨已然起身,立自床前,手里拿了一张用冷水沾湿的棉布,没好气地说,“你是猪变的吗?怎么推都推不醒。得贴面具了。”
苦啊!真没想到这次出门居然连睡个好觉都是奢望,菲儿的眉眼都耷拉到了一处,磨蹭着下床坐到凳上,任萧今墨在自己脸上比划。
“懒猪,好好记着我是怎么做的,以后自己动手,我就不过来了,省得被埋怨扰人清梦。”慢慢地替菲儿贴上面具,萧今墨说道。
“啊?”菲儿一下直起了腰,“那你还是过来吧!”话刚出口,她脸上烧了烧,连忙又补充道,“我是说……我不容易学会……”
未及说完,她便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挑起自己的下颌,顺那手势抬头,她便看到萧今墨灼灼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唇上。顿时,她又生出口干舌燥的感觉,遂下意识用舌头舔了舔唇。
头上的人影募然俯了身下来,菲儿只觉他的发丝撩到了脸上,连心都开始痒痒。看着对面明净眸中闪出的万千光华,她又舔了舔唇。
对面的吸气声稍有停滞,只听到萧今墨在轻唤:“菲儿——”,然后,裹着薄荷清香的气息便覆上了她的呼吸。
有些凉意的唇挨近,如同林木接触到清晨的第一抹微曦,又似莎草承接着清莹的第一颗露滴。心头悸动不止,菲儿不自觉地闭上了眼去迎接。两两相对,原本还觉得干燥的唇瓣,立刻就变得温湿,原本还觉得纷乱的心境,立刻就变得平和。感受着对方的柔情,她投入地回应他每一步试探,唇舌纠缠,缠绵温婉。
彼此的气息相汇发丝相绕,吻慢慢加深,夺人思考。那一瞬间的天旋地转,迷 乱了天光。
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分开。菲儿只感到面上发烧,才发现不自觉间自己的手已环上了他的颈项,赶紧收回手拍了拍脸颊,这才意识面具的存在,突又觉得好笑便抬头问道:“我这会儿是男人脸,你刚才没有感觉到奇怪?”
萧今墨歪头,反问:“我这会儿是女人脸,你刚才没有感觉到奇怪?”
是啊,他是女人脸呢。菲儿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好像……有一点……开始有一点,后面就没有!总之,心里清楚是你。”
“我也是。”和煦的暖笑。
收拾好后,萧今墨又教会菲儿取贴面具之法,就回了房。毕竟改装在外,不能被外人看出端倪。菲儿知道,这便是说晚上他有可能不来,她嘟着嘴,很不情愿也无可奈何。
过了一会儿,便有伙计来招呼要上路的客人吃早点,菲儿拖沓着脚步下楼,又在转角处遇到小丫环五戒。
五戒真的是个好学生,扮起小姑娘来有板有眼,走路还不忘拈个兰花指。他看见菲儿就象发现了什么西洋镜,凑过来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姐姐,你知道吗?脸上的这个是可以取的,昨晚玄伊大哥帮我取过,比一直戴着好多了。今晚也叫他替你取了试试?”
为什么要找玄伊?白了他一眼,菲儿得意地说:“不用,我自己理会得来!”
五戒看向她的目光顿时更加崇敬。
“待会儿吃完你去收拾行李。”菲儿又开始下达指令。
“明明你是男人,不要欺负我女流之辈。”五戒做出受气小媳妇状,扯出小手绢在自己额头上拂了拂。
菲儿跺脚,作势要拧。五戒避让。
这时,又有一辆轻便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外,随后,有一名褐衣马夫疾速奔入高声唤道:“店家,有没有上好料草将我家小姐的马喂好,再备桌你们这里最拿手的吃食!”
“良福,说过你多少次了,莫要这么大嗓音。”随着娇柔的一声轻斥,一名面貌艳绝的女子搭着一绿衣小婢的手缓步行入。
只见她,藕荷色如意云纹裙裙袂飘飘,风髻雾鬓如青云袅袅,肤白唇绛,眉黛面娇,目似秋水含波,盼顾间便使可旁人心神荡漾。
好一名俏佳人!菲儿注意力转移,心中暗自赞道。如果将宁容比作出水芙蓉,那眼前这位,便是绮艳牡丹。
那佳人行入堂内,目光似有意无意在菲儿与五戒身上游过,又娇声吩咐马夫道:“良福,就让店家少准备些罢,一大桌的我也不太能吃下。”
“是,小姐!”
菲儿与五戒边看边走,这时已下了楼,在堂边找了张空桌坐下。旋即,换作女装的萧今墨与原装的玄伊也下得楼来,同桌而坐,就着伙计送上来的茶点进餐。
而见到了玄伊,那佳人的双眼略为一亮,然后便将目光定在萧今墨身上。注视了片刻,她携着侍女娉婷行近,朱唇微启,声如珠玉洒落,“这位姐姐,可是大名鼎鼎的宁容宁画师?”
萧今墨闻声侧头,微笑着打量了来人一番,用宁容的声音轻柔应道:“小女子正是。”
小女子?菲儿差点要笑。
“那真是太好了,奴家听闻宁容姐姐画得一手好丹青,正想寻姐姐墨宝一幅以饱眼福,此番偶遇,倒是有缘。”佳人娇声说着,就大方地坐到了萧今墨身旁。她一手搭上萧今墨臂膀,侧头微笑,眸中春波脉脉,“能否请姐姐就此为奴家画上一幅?”
看起来好像就是仰慕者在向宁容求取字画,萧今墨如今假作宁容,被这俏佳人如此亲近本也无可厚非,可菲儿却觉得说不出的别扭,恨不能Сhā坐进去。
萧今墨也是笑笑,手拈兰花指,轻轻将俏佳人的手取下,口中说道:“宁容与这位小姐只是初见,连姓名都未知,如何当得如此礼遇?”
菲儿心中顿觉舒坦。
俏佳人被这一番冷淡驳了面子,脸上微尴,眼波一转又笑道:“姓名不过是个称呼。奴家姓花,名醉月,意取花好月圆,景醉香沉。”
“说得好听,花好月圆?花前月下还差不多!”菲儿小声嘀咕。俏佳人的眼角顿时抽了一抽。
萧今墨却是微笑,抿唇柔声说道:“花姓在周尧并不常见,而宁容观小姐绝非寻常人家,莫非是羽明巨商花有缺的家眷?”
“正是。”娇媚一笑。
三十 花醉月
“表叔公此番遣人到永乐行商,奴家觉得新奇便随了商队前来,一路走走玩玩倒巧遇了姐姐,”花醉月娇媚一笑,又将手搭到萧今墨放在桌面的手上,轻言细语:“还请姐姐不吝相赐,为奴家泼洒丹青。”
见花醉月老是有意无意揩油,菲儿已经忍无可忍,虽然在别人看来那是宁容,可她知道那明明就是萧今墨。
她对五戒使了个眼色,让那个早就眼直了的木瓜上。木瓜立即领会精神,放下碗筷,笑嘻嘻一溜小跑到花醉月跟前,“这位姐姐,我可不可以跟你对……”
话到一半,花醉月刚好侧身看向五戒,伸手从袖中抽出一粉色丝绢,五戒突然刹车,转身疾走,只丢下一句:“我马上回房收拾行李去。”
这木瓜怎么回事?菲儿纳闷。
花醉月显然也是不解,不过她意不在此,只用手指绞了那粉色丝绢,捂口笑言:“宁容姐姐这位侍女很是有趣。”
“花小姐可曾用过早点?”萧今墨放下手中竹筷,微笑着轻声问道,声音甚是关切。
花醉月面露喜色,微微摆首:“奴家本住在九源客栈,听闻这里的小吃乃是一绝,今早特地过来尝尝。”
萧今墨闻言笑得清丽出尘,将宁容的风姿学了个九成,他继续柔声说道:“那花小姐请慢用,宁容已准备上路,我们便就此别过。”
说完他便起身绕过花醉月,到菲儿跟前停了停,菲儿便乐呵呵地起身随他走开。身后,花醉月怅然若失。
两人也再未理睬,退房后略事等待,五戒和玄伊一到,便乘了马车离去。
“木瓜!你今天怎么回事?”驶出一段后,菲儿终于得了自由恢复原声数落起五戒。
五戒挠头,吐了吐舌头,“姐姐呀,她那个丝绢一扬,我就立马头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那种气味。”
“什么气味?”菲儿皱眉,旋即又明白过来,但仍是不以为然,“你是说宝珠那类香气?我怎么没有感觉?你鼻子这么灵,难道是狗变的?”
“哎,你说对了,我就是对气味特别敏感,”五戒却一本正经,“比如姐姐,你身上的气味就很好闻,还有公子的气味也好闻,玄伊大哥的就一般般……”
“好了好了,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就真拿自己当狗么?”菲儿没好气地打断他。
坐在菲儿对面的萧今墨却皱起了眉,“小五,你是说,这花醉月的气味跟宝珠相似?”
“是啊,包括上次抓我和姐姐的那个女人,也有这样的味道。我敢肯定。只是当时我未能及时反应,可惜啊,下次再遇上我一定要快些!”说起这个,五戒饶有兴趣。
“哪有人是那样的体香?别人用相同的香粉,难道不行吗?”菲儿反驳,“收起你的乌鸦嘴,别跟我提什么下次不下次!”
“哦,我知道了。”五戒挠头,又吐了吐舌头。
萧今墨也随之展开眉头,又对菲儿笑道:“说起那人来,我倒没见过你蹦跳的模样,现在左右也是无事,不如你跳一个来看看?”
“你找打!”菲儿一拳头就砸了过去,却被他轻松制住,顺手一拉就连人都被带了过去。萧今墨就势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挡,目不斜视,理所当然地说:“坐这里。”
嗔怒尽去,菲儿心中暗喜,埋头乖乖地落了座。萧今墨正着的女装,臂略下垂,袖上轻纱缓缓滑下遮盖住了两人相纠的手,这时已舒展开与她十指相扣。
菲儿只觉心里仿佛有一池荡漾的春水,那波纹一点点漾开,漾至指端,轻轻摩挲,漾至面上,悄悄偷笑。
仍然在对面的五戒,这次看准了时机,找准了对象,但是盯错了地方。他见菲儿挨着萧今墨坐下后,就擦亮眼睛暗中观摩两人的面部,却始终没有见到预想中对嘴,失望之余,他心中更觉扑朔迷离。
那功法端的千变万化,奥妙无穷啊!
马车仍然在路上颠簸前进。时已暮春,气温转高,这一段道又尽是山路,只见林木和偶尔过路的小商小贩,不见茶棚。好不容易行至午时,绕过山麓,一行人才终于寻到一处路边店打尖。
修整停当正要动身,来路上却晃悠悠驶来一辆轻便马车。眼看着走得近了,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响,那车一歪就倒在路边。随之传来几声惊呼,就见一藕一绿一褐从那废车中爬出。
一看便知道是那花醉月一行,萧今墨示意大家不需理会,转身就要上车继续前行,而那边却已传来娇声呼救:“宁容姐姐,帮帮我!我的车坏了,这可怎么办?这荒郊野外的,前后又没个人烟……”
过路的再无他人,守茶棚的也只是一对老夫妻。被花醉月这样一叫嚷,萧今墨有些无奈,便让玄伊过去看车况,谁知那三个人径自就走了过来。花醉月仿佛受惊不小,衣衫稍有些凌乱,依在绿衣小婢身畔,单手抚胸,眉头轻蹇,一幅西子捧心状,人见人怜。
行至跟前,她对着萧今墨福了福,满面愁容,声音柔弱又不失娇媚:“小妹的车车轴断裂,无法再乘,想借姐姐的车搭乘一段,待到了旭城自会遣仆从重新置办。出门在外,不都要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么?”
她身后,去查看了车况折返的玄伊对萧今墨点了点头,表示她所言非虚。旭城便是今晚的落脚点,花醉月话已至此,众人都无法再拒。
花醉月一见有戏,眼眸中顿时闪起了流光。她高兴地拉起小婢就钻进了车里。待她的马夫牵来废车的两匹马套好,又搬来行李挂靠车后,其余人才陆续登了车。玄伊与那马夫自去驾车,五戒也跟着溜到了车前。
萧今墨第一个进去,刚在花醉月对面落座,那边的藕色佳人便嘤咛一声娇笑过来坐到他左边,拉起他的手,媚眼含波,“小妹多谢姐姐援手,此去旭城,还全靠姐姐照应了。”
菲儿这时刚好登入,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她眼珠转转磨了磨牙,突然又笑了起来,弯腰故作谄媚地说道:“花小姐,我叫宁非,永乐人士,品行端正,无不良嗜好,至今未婚。我还从未见过如小姐这般美的佳人,此番真是大饱眼福,大饱眼福!”说着,她颠颠地走到两人中间,贴着花醉月的大腿就使劲坐了下去。
花醉月大吃一惊,赶紧闪开了一些。萧今墨也是偷笑,借势抽出自己的手往右边挪,菲儿便顺利挤进两人中间。
刚坐定,菲儿理了理自己身上的男式袍衫,歪着身子靠向花醉月,双目发亮,手也搭到了她的手上,说得垂涎欲滴,“花小姐,今日能与小姐同乘一车,宁非真是三生有幸!不知小姐是否婚配,也不知宁非是否还有机会?”说着,她双眼频眨,又对花醉月狠狠放了一把电。
花醉月浑身抽搐,避之唯恐不及,侧目再看萧今墨的表情,根本就是毫不在意,而菲儿却越靠越紧,双眼眨得尤似快门,张嘴如同就要啃上两口。她的脸色白了又白,终于还是起身要坐回原本的位置。
趁她换座小婢也起身相扶之时,菲儿得意地朝萧今墨看去,萧今墨满是好笑地冲她挑了挑眉。
一路再无事发生,花醉月虽然偶尔对萧今墨眉来眼去,却找不到共鸣,也再没有上前搭话。一行人顺顺利利抵达旭城,找了客栈投宿,便分头吃喝补给,又各回各房。
站在自己房门口,看着萧今墨单独进入房间又合上房门,花醉月才回身入内。绿衣小婢跟在她身后,关上门后,又迎上前垂首而立。
“晚衣。”门一关上,花醉月便俨然换过一个人。日间的妩媚柔弱尽去,她微扬颌,站出另外一种风姿,一双美目中盘桓的换作了两道寒光,整个人向外散发出居高临下的气势。
“主子。”绿衣小婢低声应道。
“那边有什么消息?”
“回主子,方才收到永乐的飞鸽传书,小梵山那边还没有探出个究竟,和尚那边也未有任何动静。不过,封将军却开始出发赶往阳郡方向。”说着,晚衣双手呈上一张小纸条。
“嗯?那小梵山我上次去过,确实没看出什么端倪。不过那封柒……”花醉月闻言有些意外,接过纸条细细看过,然后轻哼一声将其递到灯前燃尽。转头,她眉头微挑,凌厉目光直射向晚衣,话音冷冽,“晚衣,你说说,那封柒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属下并未做任何不该做之事!马良福也一直都跟在主子身旁。”名唤晚衣的小婢回答得不卑不亢。
略微打量了她一番,花醉月又是一声冷哼:“相信你也没这个胆子!”
“不过,主子,请恕属下多一句嘴,”晚衣略抬头,看着花醉月,这一刻的眸中也闪出了精光,“原本在正鲁府中潜伏得尚好,你为何要暴露?原本不该离开永乐,你为何偏要去往阳郡?今日还故意震断车轴,又与那名女子牵扯不清,若由此耽误了正事,我们如何能担起二皇子怪罪?”
“与那名女子牵扯不清?”花醉月低声重复了一遍,反而捂嘴轻笑起来。笑毕,她的面色突然又是一凛,声音募地放冷,“很好很好!晚衣,你真是越来越多嘴。我倒奇怪,君千汐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
“回主子,晚衣如此正是为主子着想,与二皇子毫无关系。”绿衣小婢又低下了头,一副恭顺模样。
“为我着想?不错!看来我倒应该感谢你!” 略沉默了一下,花醉月浑身的冷厉气势更甚,“好,你先出去,让马良福过来一趟!”
而此刻,菲儿在自己房里也无法平静。她满是焦虑地在房内踱来踱去,心内思绪如潮。
那花醉月到底想干什么?纯粹揩油?那她岂非知道面前这个‘宁容’的真实身份?就算知道,这样的表现又是何道理?
要不然,她根本就是个百合!
先不管什么百合不百合,这人的存在就是威胁!来自内心深处的不安,让菲儿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做点什么。
晃到头晕,走到腿软,还是没有想出头绪,菲儿干脆闷坐去凳上继续捧头。她闭上了眼,只觉得呼吸的急促和心跳的迅速,无数的桥段在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晃过。突然,她使劲往自己头上敲了一下,“哎呀!我昨晚在干什么呐!居然睡起了觉?!”
话音未落,她从凳上一跃而起,冲向床头摸索出一本小册子,欢天喜地,“对了,就是这个!”
那便是封玖送给她的春宫图。她一直没想好该如何处理掉,便都随身携带着,没想到如今还真派上了用场。就在刚才,她灵光一闪忆起昨晚没有完成的革命,顿时懊恼异常,明明想着要吃掉的,怎么后面就变成了纯睡觉?
是不是因为自己木木地呆了太久,反应迟钝,所以萧今墨才没有兴趣?
一定是这样!
好像在哪里看过一句,要稳住一个男人,牢牢地把他抓在手里,必须配合默契。那么当他搂住自己,就应该……
未及细想,她已经迅速翻开书页,就着桌上油灯,开始恶补。(封玖:来了来了,就说你会研究的吧。)
古代的春宫图制作得比较粗糙,画工不够精美,还配了些小字批注,菲儿用手指指点点费尽目力挨个细看。起初她还有些脸红心跳,慢慢也练出了铜头铁臂厚脸皮。
“先这样……后这样……再这样……”默背了一遍,将书合上往桌上一扔,菲儿握拳仰望天花板,成竹在胸,“他不来不代表我不能去,今晚一定要吃掉!等他成了我的人,就……哇哈哈哈哈!”
三十一 吃掉进行式
夜深,本来月朗星稀的夜空,突然涌来大朵大朵的灰色厚云,银白月华完全被遮掩,四处阴沉下来。过了一会儿,空中隐隐响起数声雷震,偶尔还有电光闪闪,募然刮起的风,一阵强过一阵。
仿佛是暴雨欲来。突然,有一个黑影,摸索着溜进了萧今墨的房间。
房门被打开时,萧今墨便警觉地睁开了眼。他看着那黑影鬼鬼祟祟地合上门又摸近,无声地笑了笑,又闭上了眼。
外面黑,室内更黑。不同于本就呆在里面的萧今墨,黑影根本看不清路况,走了两步就撞到凳子上。那凳子晃了一晃,顺势就要倒地。黑影急忙伸手去捞,凳子倒是稳住,手却被着实碰出一声闷响。
黑影吃痛倒抽一口气,嘴里叨咕了几句继续向前,一不小心又踢到个水盆。
“这个懒鬼!没人管连洗脚水都直接摆这里,最好半夜起来自己掉盆里!”黑影低声埋怨着,又俯身摸索到盆沿将其端起挪到一边。
萧今墨撇了撇嘴,还是没有动。
害怕再碰上别的‘机关’,黑影一点一点地小心移动,半刻钟后,终于挪到了床边。她轻轻在床沿边上坐下,俯身注视着床上熟睡的人。
这时,她对室内的暗黑已有些适应,朦朦胧胧能看出他的轮廓,笔直的睡姿,好诱 人。虽然光线过黯,看不清那绝美容颜,但也能对比出轻抿的双唇轮廓,更诱 人。
黑影心神荡漾,转不开眼光,直直地盯着那唇。咽下一口口水后,她伸手到萧今墨面前,犹豫了一下,又收回。然后,直接用手作重心支撑,慢慢地低头下去,靠近。
近在咫尺时,萧今墨突然睁眼,一双明净眼眸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有神。“啊——!”这一意外让黑影受惊,猛地往起一仰,身下一滑,就狠狠跌坐到了地上。
啪的一声闷响,同时,响起委屈的叫嚷:“你又欺负我!”
很明显,那黑影就是菲儿。
“半夜三更的,明明是你跑来吓我,倒还说我欺负你?”萧今墨翻作侧卧,以手肘支撑着,看向床边边揉ρi股边往起爬的菲儿,打趣道。
“才不是呢,”菲儿连忙狡辩,“打雷了,我害怕……”
“是吗?”萧今墨侧耳听了听,那雷声如同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他好玩地笑笑,也没有去反驳,往里挪了挪,然后拍拍空出来的位置,“这里。”
委屈的抽气声顿止,菲儿咧嘴笑着,一下就钻进了他的被窝。
“你连衣服都不脱就睡了进来?”萧今墨有些责备。
“脱?啊——,好,脱!”菲儿心想,一定要配合默契,于是开始一件一件的脱。
当她在被窝里抖抖簌簌,脱了又脱,脱得只剩内衫和亵裤时,萧今墨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你干什么?”
“不是你叫我脱的吗?”菲儿有些着急,自己又做错了?
“就让你脱外衣,掉地上那么脏。谁让你脱成这样?如今才刚刚入夏,夜里会凉。快穿上!”萧今墨没好气地说着,又挪得离她远了些。
完了,他怎么是这样的反应?我不该配合得如此积极吗?还是,他喜欢这方面矜持一点的?那自己又该怎么办?菲儿苦苦默温方才看过的东西,满脑袋搜寻着对策。
“怎么还呆在那里?”萧今墨却又催促起来,语气已有些急躁。
也许是因为说这话的人,也许是因为这句话的语气,菲儿的小宇宙却倏然爆发,她也不再多想,横下一条心就缠了过去,贴着他的耳根呼出热气,“你难道不想……为什么……我哪里没做对?”
“菲儿,不要……”被化身八爪鱼的菲儿缠住,萧今墨显然非常意外,
“为什么?”这个位置刚刚好,正适合含住他的耳垂。菲儿大喜,一边喃喃念道,一边按着想好的步骤,凑上去一口咬住就吮了起来。
“我以前是逗过你,但现在不要开这种玩笑,”被她这一挑逗,萧今墨浑身一震,头往后偏,伸手捧住她的脸,声音暗哑,认真又稍有些压抑,“我怕我……我知道,你还没有准备好。”
听到这话,菲儿心中一暖,某处柔软的角落募然变得更加柔软,一句话随即冲口而出:“没有开玩笑,我已经准备好了!”刚刚才预习过一遍,我就是有备而来。
“菲儿?”那眸中瞬间闪出流光溢彩,犹如此刻沉黯云间滑过的一道电光。萧今墨甚至有些不能确定,她真的在说她准备好了么?她真的在说她愿意么?
“是的。”菲儿垂下眼帘认真回答,像是被老师提问的学生。
短暂的停顿,室内毫无声响,就听见风摇晃着树枝,哗哗哗——,又拍打着窗棂,啪啪啪——
没去注意他的目光,没去打量他的表情,菲儿只觉得他一动不动僵住的时间,好久好久。她开始忐忑,开始无措,暗觉自己没有选对天气,或者,是挑错了语气。
方才恶补时的熊熊斗志,埋头冲过来的蓬勃激|情,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换作以前,她从不会考虑这样的问题,想要的就用各种方式去靠近去拿,可这次却开始犹豫,乱七八糟地猜着萧今墨的想法,希望自己能尽量做到让他高兴。
应该是开始在乎,所以就在乎,在乎他对自己的看法。
可停在当前,终究不是办法。
念头千回百转,时间其实仅停顿了一个呼吸。不愿意就此离开,菲儿提起最后一股勇气拨开萧今墨的手,闭眼向刚才发出声音之处凑了过去,探索他的唇,探索他的反应。那人却仍然没有动静。
菲儿心中募然发凉。到底是哪里没做对?古代的人果然都喜欢含蓄的女子么?心寒,到身寒,只穿着内衫和亵裤的她,开始觉得手脚好冷。
但是,那只有一刹。
刚冒出头的凉意,还未及生长,转眼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湮灭。因为委屈而抿起的唇,还未及做出吃惊的口型,就被另外的温暖覆盖。
“菲儿……”萧今墨陷入那片刻的欣喜此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嗓音仍然暗哑却是饱含着激|情,他伸舌叩开菲儿的齿关,侵入她口内,辗转翻搅,热切又诚挚。
突然而来的变化,让菲儿头脑混乱,却也自然地伸手攀住对方的颈项,回应他的热情,口里含糊不清地念叨:“我还以为你不喜欢……”
“你怎样我都喜欢……我只是怕,怕你不喜欢……上次在车里,我……”细碎的话语如梦游般迷离,落在菲儿耳里却又无比清晰。柔情在心底膨胀,牵出蜿蜒的枝蔓。他如此这般,却原来,是因为记着上次在车里唐突自己的下场。
可现在早就不一样。
“你怎样我也喜欢。”喜悦的轻叹。
默想着方才所学,菲儿热炒热卖,所有的动作执行程序一般井井有条,这是将知识转变为生产力的过程。当然,限于实施者的资质,这也是非常初级的生产力。
“我们是不是该说点什么?”这个过程中,菲儿突然问道。
“说什么?”萧今墨哑声应道,循着本能,手钻进了她的衣衫。
“比如今晚的夜色好美,我好迷人,都是月光惹人犯罪……”菲儿努力回忆。
“夜色?月光?你脑袋里怎么净装这些古怪的东西?” 听着窗外风声呼啸,萧今墨哼笑,手在她胸前摩挲。他其实也不知道哪里的效果最好,只是觉得那本来柔软的两点开始变得尖尖突突,便特别喜欢在其上来回地拨动。
而那几下,却让菲儿心如猫抓,酥麻感顿生,说话已经带上了娇吟,“书上说的,要讲些绵绵情话……”未及一半,持续而来的热潮让她无法继续说下去,只轻哼着在对方手下不停颤动。
“什么书?”问出这问题的同时,萧今墨已经感到了她所起的变化,也没有等待答案就搂紧了她,封住她的唇极尽掠夺,在她身上试探撩拨。
两只菜鸟,一只无功底,一只低能级,实在出不了什么高招。不过,尽管如此,初初情动的滋味,也让人开始迷 乱。
二人的喘息逐渐急促,菲儿都能感觉到对方胸膛的炽热,即使隔着轻衫。而萧今墨也开始不满于衣衫的阻隔,他一手搂紧菲儿,另一只手开始略带笨拙地在她周身游走。及至触到内衫衣带,用力一拉,菲儿身上这仅余的一层格挡也就立刻被扯去。
随后,萧今墨一个翻身将菲儿压在身下。
“今墨……”第一次‘坦诚相对’,虽然是在黑暗中,但感觉到他的手滑过自己光祼的肌肤,菲儿有些紧张。
“嗯?”已摸出些门道,萧今墨暧昧地应了一声,并不急于再继续深入,而是轻轻地摩擦着她,又低头落下一连串轻柔的吻,顺着颈脖一路往下。
这样的体贴,让菲儿心头不安稍缓,她不自觉地扭动身子迎接他每一次亲近,却在下一刻感到胸前敏感的一点被他吸入了口中,用齿尖轻轻地啃咬。
前所未有的强烈酥麻感袭来,菲儿觉得小腹处翻涌的热流猛然膨胀又往下坠,不禁哼出一声。萧今墨闷声笑了笑,一边继续厮磨一边褪去自己的衣衫,又试着分开她的腿……
这时,外面却突然响起了叩门声。小丫环五戒扯着细细的娘娘腔,在门口急切地唤道:“宁容姐姐,你见过我……你见过宁非吗?我方才起夜发现他的房门大开,屋内又无人,好生担心!”
被敲门声打断,萧今墨本来很是不满,听得这一说,无奈抬头低声问菲儿道:“你出来没关门?”
“啊。”菲儿忆起,刚才自己激|情澎湃地冲出房来,好像确实忘了回头关门。
“早说你五大三粗,哎,”萧今墨低声埋怨,又将声音放得轻柔对外应道:“梅香吗?宁非大概也起夜去了,在这里你不用担心,自己回去睡吧。”
“哦。”五戒犹犹豫豫应了一声,还是拖着脚步走开了。
待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萧今墨将头埋至菲儿颈弯,贴着她的耳根,声音蛊惑,“我们继续?”
“嗯。”紧紧地回抱着他,菲儿略带歉意地吻上他脸颊。
汹涌的回应立刻涌来,萧今墨一侧头便用自己炙热的唇封住了她的,极尽吮 吸,仿佛啜吸着甘美仙露。菲儿也开始扭动摩擦。呼吸叠着呼吸,肌肤贴着肌肤,心在怦怦跳动,手在不安分地撩拨,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暧昧的气氛。
不仅仅是暧昧。而是,已近乎疯狂。窗外的风刮得愈猛,室内的热度却还在增加。投入其中的感觉,如同盛夏酷暑憋闷,又似初秋骄阳难当,叫人只觉得必须发泄。
而这发泄的方式,便是……
“宁容姐姐,我去茅厕找过了,宁非不在里面!”五戒的娘娘腔已经尖细得几乎快破声,隔着老远便传了过来。
须臾,他的人也扑倒房门口,又梆梆地敲起门来。因为紧张,他的声音都开始发颤,“宁容姐姐,你说怎么办?我到处都找不到他……这黑灯瞎火的,万一他跌到了什么沟里起不来,或者不小心撞在树上墙上晕过去……看着就要下雨,若被淋透还得大病一场……”
两人又被打断,菲儿极低地哼了一声,心中已燃起了怒火,恨不能出去纠住五戒乱打一顿来发泄。
“你真是找到一个宝。”萧今墨打趣着,无奈又将身挪了挪,在菲儿旁边躺下将她搂住,手轻轻在她身上摩挲,嘴里用宁容的声音柔声应道:“梅香,店门已关,他走不出去。后院里又没什么沟,也没有碍着路的树和墙,他不会有事,你多虑了,回去睡吧。”
“对啊,他出不去!后院里好像是没有沟,我方才走了一圈,也不容易撞树撞墙……啊!天哪!他不会,不会是……掉进茅坑去了吧?有可能!我得赶快找店家叫几个人去茅厕里捞捞。”不再听萧今墨的劝,五戒自言自语分析出惊人结论,转身就要去喊人。
——木瓜,你就这样咒我吧!菲儿恨得牙痒痒。
“梅香,你等等!”萧今墨赶紧叫住五戒,叹口气又低声对菲儿说道,“还是先将他安顿了吧,不然我们也得不了安生。”
“安顿?怎么安顿?估计好多人都已被闹了起来,可我的面具还在房里,众目睽睽下,如何变个宁非出来给他?”菲儿是没辙。
“我自有办法。”
三十二 路上
“梅香,你等等,我出来和你一起去找。”萧今墨一面出声安抚五戒,一面和菲儿快速穿好了衣服。
“好。”五戒已经急得毫无主意,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仍旧不忘叮咛一句,“你快点啊,真要掉进茅坑去晚了就糟糕了!”
“木瓜!”菲儿暗中恨恨地啐了一口,冷不防就被萧今墨从床上拎起抱在怀里,然后从后窗跳了出去。
啊!这是楼上呀,黑漆漆的落地的点都看不清,跳下去还不摔傻?
没来得及惊呼,菲儿的嘴已经被萧今墨的手捂住,直到稳稳落地时都还捂得死死的。至此,楼层的问题摔傻的问题憋气的问题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还会这一手?菲儿脑中的感叹号顿时换作了问号。
“别乱叫,也不用问了,我直接告诉你。这一年,我跟着玄伊学了些招式防身。”萧今墨抱紧菲儿往前跑出一段,没有松手,有些得意地解释。
防身?菲儿脑海中随之闪现出的,却是那个诡异的采花之夜,和可爱的封玖小妹妹,防身这个词立刻变得非常有内涵。YY着不同的场景,她窝在萧今墨怀里开始笑起来,偷笑,闷笑,抖笑,花枝乱颤地笑。
“不许笑,不然我真把你拎茅厕里去!”萧今墨显然明白她笑的根源,闷声发出了警告。菲儿立即闭气,变得严肃起来。萧今墨随即连跃两下,就着旁边的树枝,从楼上另一扇开着的窗口钻入了那个房间。
这就是菲儿的房间。他甚至连她总是忘关窗的事情都记得。
没有停顿,抓起桌上的面具,他又抱着菲儿跃了下去。走到后院门口,他放下菲儿,把面具往她手上一塞,丢下一句:“你从这里进去,其实只有那一次。”然后就消失在黑暗里。
从这里进去?只有那一次?这句话前后关联起来反而让人头晕。菲儿也顾不上仔细研究,手忙脚乱贴好面具,再将衣衫理理好,挺直了腰就穿过后院门进了客栈大堂。
楼上,五戒已经凭栏尖着嗓子嚷起来:“掌柜的,我家宁非掉茅坑里了,快叫几个伙计起来帮着去捞捞。”
这时,换装完毕的萧今墨赶忙打开门,轻拉起五戒的手,柔声说道:“梅香,不急不急,先别忙,我们一起找找去。”
“死木瓜!你说什么呢?!你才掉茅坑里去了!”菲儿憋在心头的一口恶气终于吐了出来,她几步冲上楼气呼呼地就要去纠五戒的耳朵。
一成不变地,五戒又往萧今墨身后躲,弱声辩道:“人家到处找过你不在,只有那里最有可能……宁非,你不要欺负我女流之辈……”
“你还说!”菲儿怒,这家伙下山以来世面见多了,这次反串出门,一路上居然越来越登鼻子上脸。
“宁非,别这样。”见菲儿几乎又要当场吵起来,萧今墨连忙制止,示意她看看左右。左右,已经有越来越多带着怒气的脑袋从房门中探出。菲儿见状,跟着五戒一起吐了吐舌头。
“这大半夜的,你们在闹什么?”随着娇媚慵懒的一声,藕荷色的花醉月出现在对面一扇门口,懒懒斜倚在门边。她的现身,吸引了一大半目光,那些欲发怒的客人,转头的瞬间,眼中喷出的火苗就换作了另外一种味道。
花醉月很享受地抿笑了一下,目光却是穿过众人直直看向‘宁容’,深沉低黯,仿佛在研究着什么。
“花小姐,各位,这是场误会。扰了大家的清梦真是抱歉,”避开她的注视,萧今墨的眉头轻轻皱了下,随即款款往外一站,对着众人福了福,又对菲儿和五戒说道,“宁非,梅香,你们都回房去。”
他的语音中有着平时没有的慎重,菲儿能听出来。今晚没戏了吗?菲儿很不甘地看了萧今墨一眼,见他点了点头,才拖着步子回了自己的房。
这两人的互动,落入花醉月眼中,便激起一层冰霜,她的视线追随着萧今墨的身影,直到关上房门,都不见他再回头看自己一眼。
回房,房门在身后咯吱闷响着合上,她恨恨地咬住自己的唇,缓了片刻,才自言自语道:“萧今墨,我认出你了,你也认出我了,不是吗?我到底哪里不如她?”说着,她几步走到行李包前,从中取出一只白色飞鸽,回到桌边就着油灯写了一张小纸条塞进鸽腿上的小竹筒。
依在窗边,看着鸽子在风中艰难飞远,花醉月眼中光芒闪动,一字一句,“韩菲儿,你给我等着!”
菲儿在自己房内,此刻也是眼中光芒闪动,一字一句,“韩菲儿,以后出去一定要记得关门!”
萧今墨卧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眼望虚空,明净眸中飘着一些雾气。窗外,终于下起了雨。哗啦哗啦——,瓢泼而下,象要洗涮掉什么,又象要揭露出什么。
次日一早,雨已歇,檐角处不再听到滴水之声,只有后院靠墙那株木棉树,树干被水浸透越发显得沉黯。几只瑟缩的芦花鸡从鸡舍中踱出,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在树下低鸣着寻找被雨水冲下的毛虫充饥。
小二催过一遍,菲儿才懒懒起了床,梳洗之间却又猛遭雷轰——春宫图不在了!
四处翻遍,连床底都扫过三次,一张多余的纸都没有。五戒拿的?店家拿的?伙计拿的?还是被别房的客人拿的?……
不管是谁,这都丑大了!
坐立不安,忐忑不已,菲儿甚至不敢出门,却不得不出。楼下喊过几遍后,她咬牙将所有春 药全揣进怀里藏稳妥,才敲着小鼓走了下去。
一路走来,好像也没有什么怪异。坐定以后,她反而听到一个好消息——花醉月在更早些的时候便携了小婢和马夫,另寻马车离开。
终于甩掉这个膏药。菲儿心头一松,偷笑着瞟了萧今墨一眼,萧今墨好像是会意,挑了挑眉,唇角微微往上勾起。
菲儿顿时心情大好,好到见着门口来了个挑担卖鲜梨的就跑上去买了一堆,然后自己全部吃掉。心情好的时候,她就爱吃水果。吃着吃着,她便彻底忘掉春宫图失踪带来的忐忑。
只是,这个简单的举动却直接引发了半个时辰后,她急慌慌从马车上跳下奔入路边小树林的一幕。
《开宝本草》有注曰:梨者,可生津润燥,清热化痰。治热病津伤烦渴,消渴,热咳,痰热惊狂。主客热、中风不语,又疗伤寒热发,惊邪,嗽,消渴,利大小便。
在诸多症状不显的情况下,被菲儿吃掉的那么多梨便开始发挥起利小XX的作用。
跳下马车窘迫地奔跑出一段,菲儿才发现因为昨夜下过雨,小树林里到处湿淋淋,自己的男式衣袍边已经被浸湿了不少。可是,周边草深藤茂,根本没有合适下蹲的地方。
回头往马车处看了一眼,她咬咬牙又继续迅速往里面走去。终于,在看不见马车的地方,有一小块平地,她踩平了一圈杂草,终于可以蹲下解决问题。
腹中舒缓后,菲儿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却听见身后足以让自己毛骨悚然的一声,嘶嘶——
回头,一条不知什么时候游过来的碧绿小蛇,正盘在离自己两尺远的一株小树苗上,向着这边吞吐血红的信子,嘶嘶——
越是鲜艳的蛇越有毒!脑袋仿佛轰地一下炸开,菲儿尖叫一声,转身就跑。惊慌之下,跑出一段后回望身后情形,却一头撞在一棵树上。
那树并不算很粗壮,菲儿也没有被撞到怎样,只不过,麻烦的是,树上有一个初具规模的马蜂窝!
居所遭遇震颤,马蜂明显感到了威胁,立即成群结队蜂涌出巢,直冲菲儿攻击而来。
“啊——!救命呀!”看着密密麻麻的蜂群,菲儿爆发出更为惊恐的成串尖叫,抱头鼠窜。
已经不再思考马车不马车的问题,哪里好跑她就往哪里去。然后,终于听到湍湍水声,她便如同见到救星,直冲水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那是一条小溪。
菲儿跑到小溪前,一头就扎进水里,匍匐了下去。溪水不深,也不算很浅,刚好可以够她平平趴在水里面。
屏住呼吸,强忍身下石头棱角硌着骨肉的痛感,菲儿一动不动地趴着。实在憋不出时猛抬头换气,然后又埋进水里,这样做了很多次,直到终于察觉出没了嗡嗡声,她才敢抬头四处看了看。
于是,她便看到,马蜂已经散去。溪水岸边立着一个人,清丽出尘的女子模样,洁白裙袂上粘着些枯枝草叶和湿湿的泥灰,看样子也是奔跑而来的模样,但那双明净眼眸却既笑又嘲地看着自己。
“你就这样看着?!很好看么?!”菲儿从水中一跃而起,满是愤懑。身上带出的水哗哗地往下流淌。
“好看,而且很好玩,就想研究研究你到底能坚持多久。”萧今墨笑着说,眼光落在菲儿身上,神情变了变换了个声调,“快上来。”
“不上来!”菲儿赌气。
萧今墨摇头叹道:“好了,刚才逗你的,我也是才刚到。快上来,看看你那样子……还好我没让玄伊过来。”
菲儿闻言低头,才发现,吸饱了水分的棉质袍衫此刻已是紧紧贴在自己身上,于是,凹凸有致的身材尽显,并且,还隐约显山露水。
惊叫一声,她赶紧跑了上去。萧今墨已脱下自己的外衫,立刻罩在她身上裹好,“走,我们回去。”
“小娘子,哪里都不要去!”这时,溪水边的树丛里窸窸窣窣钻出来两个身着粗陋布衫的汉子,眉眼带着邪气,吊儿郎当地向这边走来。
“大哥,今天遇到的这个很不错呀,”稍矮小的一个奸笑着对较粗胖的一个说道,“等会儿也让给兄弟尝尝?”
“二弟,我哪次没让你沾腥?!”被称作大哥的那个翻了翻白眼,“莫非你怕我这次吃独食?”
“不敢,不敢,小弟不敢!”
“我们先把边上那个碍眼的人除掉,然后就带着小娘子快活去!”大哥开始吩咐,俨然已经把面前的两人当作了俎上鱼肉,一双眼直盯着萧今墨的脸打转。
从未遭遇过这样的阵仗,菲儿一时没了主意,只感觉萧今墨捏了捏自己的手,低声说:“等会儿我缠住他们,你就快跑!”
只有这样,去搬救兵。菲儿明白了他的意思,咬着唇,极为不舍地紧紧拉着他的手。
那两人已经欺身靠近,萧今墨斜里一错挡在前面,甩开菲儿的手飞身跃起迎了过去,头也不回地喊道:“快跑!”
菲儿转身就跑,身后已经传来呼喝声。
“小娘子还会两招?有意思——,二弟,这里我来,你去追那个带把的,手下干净点!咱哥俩也可以好好快活几天。”大哥歪歪笑道。
顿时,身后自己跑过的方向有草木被踏的声音传来,跟着又暂停,然后是一阵拳脚较拼声,和发狠声,“去你娘的!你这小娘子居然还护汉子,护好你自己吧!”
这些话,让菲儿心头发涩,更是埋头苦奔,同时放声喊道:“救命啊——!”
三十三 会怎样
草木森森,来路幽幽,萧今墨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衫,在仓皇逃跑中早被树枝牵扯了去。头上牵了蛛丝,脚下绊了藤蔓,菲儿一路跌跌撞撞,高声尖叫,希望玄伊能尽快听到。
她并不清楚习武一年能学会多少,也不清楚萧今墨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但她知道,他一定打不过那两人,不然,他不会叫自己跑。
来时唯恐被他们看到会笑话,所以越走越深,而去时却恨,恨自己怎么无聊到要走那么远,碰到蜂巢后又跑出那么远……
不敢往后望,不敢再多想,她只知道跑,只知道叫。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可即使跑了,叫了,又还要等多久?
草木的影像在眼前颠簸,颠簸。终于,她看到一道青影疾闪而来,随后,还有一道黑影。
青影在菲儿身前停下,用眼光询问,菲儿募然感到安全,站住回身一手撑住膝头,一手抖索着指了指后面被踩出来的路。黑影基本没有停顿就顺着那方向掠了过去。
玄伊又看了她一眼。
“我没事,你快去!”菲儿已经喘过气来,勉强说出一句。不知道黑影的来头,她只相信玄伊,相信他能让萧今墨平安。
青影一闪,玄伊就没了踪影。菲儿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回头循着来路,提起腿,深一脚浅一脚找了回去。
心中焦虑,虽然腿上无劲,她仍拼着全身的余力尽量往那边赶。远远地,勉强可以望见那三个人,玄伊正搀着萧今墨,黑色的那个站在另外一边,都是背向着自己。
再走近些,越过草尖,她又看到了行凶的那两个,身周了挂彩,正面向黑影跪在地上。
思想放宽了些,脚下还是不停。她紧赶慢赶,走到近处刚好听见黑色那个人沉声发问:“曲山二犬,居然是你们?好好的阳郡曲山寨不呆,为何要到此处作祟?”
那声音,居然是封柒!
“封将军你是不知,最近阳郡来了很多外地客商,”粗胖的那个眼珠转转,脸上布出愁容,哀声应道,“他们联名向苏巡抚诉称我曲山寨抢掠影响他们经商,苏巡抚便下令围剿曲山,山寨被破,我哥俩被赶得无处可去,这才准备一路往旭城去找个落脚点。”
“曲山寨的人虽然落草,但去年已被我招安,只不过暂时盘踞曲山而已。他苏庞仁再糊涂也不会不知,此番为何因一面之辞就对你们下手?”封柒皱眉,“再者说,你二人在曲山寨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何落得这般狼狈?还做起了这样的勾当?”
粗胖的那只狗闻言头埋得更深了些,低声下气道,“官府的事,我等岂能知道详情。若论功夫,我兄弟又怎比得上将军可当千军万马?”说到这里,他又瞟了萧今墨一眼,语气一换说得猥琐了许多,“将军,我兄弟二人的禀性你又不是不知,本就不可一日无女人,方才见了这美貌的小娘子,叫人如何不动心?”
“你们也不看看到底是何人就起了歪心!所幸还未酿成大祸。”封柒恨声斥道,又转身要去看萧今墨的伤势。
这时,地上跪着的那只小狗忿忿地冲萧今墨啐了一口,“呸!害我兄弟至此,娘的,居然还是个伪……”
刷刷——,两道寒光疾闪而过,直射向那二犬的咽喉。两人大惊,向后疾倒避过飞镖,又一个鱼跃翻身而起,齐齐看向玄伊,“你——!”
谁料,就在他们转头看向玄伊的瞬间,那刚刚才射离了的飞镖却募然一转,画出一道漂亮的小月弧就调回头来。两人闻声再往侧闪,而玄伊的第二手又已发出。
仿佛经过精确的计算,后发的飞镖竟然先至,准准地指向二人颈间。如此出奇,他们根本来不及防备,话音还未落便同时被那梭形镖Сhā中颈侧,一下就切断了喉管。菲儿只看到那镖沿有一股血涌出,那两人眼往上翻了翻露出吓人的白,便倒地抽搐了片刻,不再有动静。
封柒猛转头责问玄伊,“你作什么?!他二人于我王还有用,你怎么如此贸然下手?”
“这两只狗劣迹斑斑居然也是有用之身?玄伊只知他们唐突宁姑娘就该绝命。将军既已问完,我便给他们痛快!”玄伊冷然应道,不卑不亢。
封柒脸色变了变,却也无话可说,哼出一声又去那二人身上摸索,也没有发现什么。
目击杀人现场,虽然并不算太血腥,菲儿也被吓到呆住。捂住口鼻,忍住胃里强烈的抽搐,她深吸一口气,别头又向萧今墨跑过去,“没什么吧?”
那一刻,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个当时惊悚后来好笑现在又觉得惊悚的采花之夜,也是他让自己先跑,也是自己去叫了玄伊然后又跑回去问他,有没有事。当时,他完好无缺。当时,她是多么庆幸。
到如今,她终于明白,心中有些东西的源头其实比自己想象的还深还远。
到如今,她多么希望一切重演,他,还是完好无缺。
可是,她想错了,那夜的人和今天的人本就是不同的目的,如何会有相同的结果?此刻,面前的那一个,白衣凌乱,胸前襟上绽出一片红梅,唇角也有丝丝红痕,眼虽有神,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他用目光告诉菲儿,没事。
一股风从背后灌来,无声无息,只见得数片残叶翻飞至身前,奔跑中敞得半干的衣衫忽地就贴上了她的背,透凉,凉到心头。
——都这个样子了,怎么会没事?如果我能跑得再快些喊得再大声些,是不是就会好些?如果我不跟他斗气早些离开这里,是不是就会好些?如果我没有到处乱跑没有跳进那小溪,是不是就会好些?……
菲儿只觉心猛地一痛,又一痛,泪水便汩汩而出。从来没有过的,根本无法克服地难受。
“宁姑娘无妨,我已喂他服下疗伤药,”玄伊及时解释,又说道,“我先带宁姑娘回去,封将军,请了。”
言毕,玄伊也不再顾封柒,径直带着萧今墨很快掠远。菲儿赶紧跟着往回跑,不过也远远跟不上他们的速度。
“你是……宁非?”封柒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菲儿才惊觉身边还有人。
“是,将军。”她随口应道,又快速向前跑去。
“正鲁府上有位名唤韩菲儿的姑娘,你可认识?”封柒跟上,侧头打量。
他在帮紫羽打听我的下落?菲儿心头一紧,精神猛然集中,矢口否认,“不认识,我一直在宁姑娘院里当差,没见过。”
“哦?那,也没有听说过?”封柒眉间仍有疑色。
菲儿字斟句酌,“听说过一点,好像是被萧公子用一头牛换回的,其他也没什么特别。将军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你知不知道她如今在何处?”封柒掰断侧旁一根挡路的横枝,随手扔到一边。
“不知道。”那啪的一声将菲儿惊了一跳。
“唔。”
两人再无话。
很快回到马车旁,一匹墨黑麟驹和一匹枣红骏马正悠闲地甩着尾巴在路边寻着嫩草。枣红马旁,一位身着浅绿轻衫的少女,一根黑油油的大鞭子甩在胸前,正拍着马儿的脖子替它理顺那红得发亮的鬃毛。
那不是封玖还是谁?菲儿连忙避过,径直上车。
“哥,玄伊说他刚才杀了两个恶贼!”封玖听到有人来,抬头一眼便看见封柒,非常兴奋地蹦上前,又语带嗔怪,“这么好的事居然被我错过,你看你,为什么不让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