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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试探

“好好的女孩子,不能一天就想着打打杀杀。”封柒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被爹娘知道,还不教训到你大气都不敢出。”

封玖扯着封柒的手蹦了蹦,“所以,平日里见着他们我就要躲呀。可这次太久没见了,还怪想的。”

封柒宠溺地在她额上点了一下,“你呀!人在车里吗?我先上去看看。”

“去吧去吧。”封玖点头。

一转身,封柒看到了正在往马车内钻的菲儿,又回头问妹妹:“那个小厮的身形,你看起来觉不觉得有些眼熟?”

封玖撅嘴,有些不满,“怎么会熟?我一共才认识多少男的?除了爹、你和府里的仆从,就剩下今墨哥哥和玄伊。”

“你就是认识的人太少,平日只知道在府里玩刀弄枪……这番带你出来走走也好。”封柒慨叹,伸手在她头顶摸摸,就又往马车而去。边走着,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面上稍有些惆怅,“她又去了哪里?”

等到封柒上车,车厢内便挤了五个人,稍嫌拥闷。五戒便自发下了车。

“宁姑娘没事吧?”刚在车内站定,封柒便见玄伊在‘宁容’身上摸索,眉头皱得更起,心道即便是疗伤,今墨这侍卫也太过放肆了些。而回头,发现唯一的小丫环居然不见了,车上除了伤者全是男人!

而且,另外那个名唤宁非的小厮,竟然也拉着‘宁容’的手!

这几个人好……不合礼教!他拧着眉,清了清嗓子,又正­色­问道:“你们又是为何在此?”

菲儿正半跪在软座前,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用自己的手温暖着他有些发凉的手,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滚,听得这一问被吓得抖了抖,哭都忘了,头也不敢回。如果被他发现自己是女扮男装怎么办?如果他要帮紫羽抓自己回去怎么办?

自从封柒入内,萧今墨的目光就一直不露痕迹地在他和菲儿之间缓缓游移,像是在漫不经心地打量。而菲儿那一抖通过相握的手传递给了他,就见他面部曲线稍缓便垂下了眼帘谁也不看,只在菲儿手上轻捏了一下,示意她放心。

“封将军,宁姑娘无大碍,一点内伤并咽喉部受损。将养些时日便好,”玄伊已缩回了手,镇定应道,“宁姑娘本是应邀去阳郡替苏巡抚作画,我受公子所托沿途防护。可今天发生这样的事,看来只得缓上几日。”

菲儿听到这话,赶紧往萧今墨脖子上看去,果然发现两个指印嵌在喉头处,因为用材料掩过喉结,所以看不出是否有瘀青。那印记想来就是被那两只狗给掐的,她鼻头一酸,眼眶又湿润起来,咬着­唇­轻轻地抽了抽气。

萧今墨闻声,­唇­角弯了弯,抬眸向她摇了摇头。

“那倒无妨,我本也是要去阳郡,可替你们带话给苏庞仁。前方有个岁宁镇,你们到那里先将养着便是。”封柒点了点头,复又疑问道,“你既然在防护,为何又不贴身而行。还有这小厮,为何还撇下宁姑娘单独逃窜?”

他的问题,句句中的,菲儿全身冒出冷汗。萧今墨现在有口不能言,虽然还不知他为何要变装出门,但肯定自有道理,万一暴露了行踪怎么办?

“封将军,你是怀疑宁非,还是怀疑玄伊?”这时,玄伊抬眸与封柒对视,目光凛然毫无惧意,“姑娘说去林中汲水又未要我陪同,就这点距离也不必巴巴地跟去。那曲山二犬,将军也知道是什么德行,宁姑娘暂时倒无­性­命之虞,可宁非就绝无活路,让他跑转呼救总比当场毙命强。都是同路而行,我们就算有任何歹意,也不必演出这样拙劣的一场。”

平时不大说话,基本让人感觉不到其存在的玄伊,此刻却发挥了关键的作用。他的言语,让封柒无法再质疑,玄伊一听到呼救便即刻奔往也是他亲眼所见,想来也觉得自己多虑。于是他点头嗯了一声,再看过‘宁容’的面­色­,便下了车去。

菲儿吁了口气。

车外,五戒和封玖已经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高高兴兴地聊着天。

“玖儿,咱们走!”封柒上前牵了自己的墨雪。

“哥,我,”封玖站起身来,看看哥哥,又看看五戒,依依不舍,“反正梅香他们也要到阳郡,我就与他们同行,好不好?”

“他们还得在前面岁宁镇上呆几天,你就不想早些见到爹娘?”封柒催促。

“哥,我就想多跟梅香说说话,我觉得和她特别聊得来,”封玖嘟嘴撒娇,“爹娘那里晚几天就晚几天,反正我去了也是讨骂挨。”

封柒瞪眼,脸也拉了下来。他深知父亲的严厉,既已送出书信说要前往,此番若留下妹妹在后,自是谁也跑不脱责罚。

见了他的模样,封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太现实,埋头咬­唇­,磨蹭到枣红马旁,又回头对五戒说道:“梅香,你到了阳郡可要记得来找我!”

丫环打扮的五戒看着这位年龄相仿的将门小姐,双目发亮,连连点头。

封柒看着妹妹上了马,也自行跃上了墨雪。玄伊这时刚好从车内走出,抱臂立在车旁冷眼望向这边。他于是手勒马缰,对着玄伊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告辞。

玄伊抱拳点头。

马鞭挥响,马蹄得得,一黑一红两骑远去,卷起扬尘。

车厢内,菲儿伏在萧今墨手边,噘着嘴将­唇­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根本无心思去管外面人的去留。

三十四 岁宁镇

朴素的小院,院中有株老槐树,满树绿云间正覆满雪白槐花。那成簇的,掩映在一片­嫩­绿之中,白得万分纯洁,香得清纯馥郁,沁人心脾,让人嗅着就能感到身心放松。

一名身着湖绿裙装的女孩,立在院中,浑身在清晨日光的映­射­下焕发出柔和的光泽,她的皮肤不算很白,但也细腻光洁,微圆的脸微翘的睫和微嘟的嘴,还有那双大大的水汪汪的眼,使得整个人看起来说不出的可爱。

她此刻望着树上白花花的槐花串发了会儿呆,突然象想起了什么,小脸兴奋得有些发红,眼中满是激动的光彩。她抓耳挠腮,左右看过,没人,­干­脆自己走上前去抱着树­干­一阵摇晃。

扑簌簌,扑簌簌,树枝震颤,抖下稀疏的叶,和几朵残花,飘去地上,飘去女孩身上。

也许是目的没有达到,女孩不甘心地晃了晃脑袋抖落粘在发上的花叶,又退后两步看了看那树,原地蹦跳了两下,一小段助跑后扑到了树­干­上。她手脚并用往树­干­上一合,借势拼命向上攀爬,想够着顶上那一支树杈。

在这场聚­精­会神的奋斗中,她身后募然响起一声轻笑。女孩吃了一惊,啪地跌坐在地上。

“哎唷——!”她满眼泪花揉着痛处站起身来,冲着身后的人就吼,“你才好多少就又来欺负我!”

身后那名男子,白衣胜雪,眉目清俊,神情悠闲,一缕墨发随意搭在前襟,清澈眸中此刻满溢着调笑。他轻摇着手中折扇,­唇­角往上勾了勾,声音却有些嘶哑,“知道你刚才的样子让我想起什么了吗?”

“你怎么不继续扮深沉呢?就这样急着说话?”女孩气急败坏地跺跺脚,“反正在你面前摔跤也不是一两回,随你想起什么!”

男子见状抿笑摇头,收了折扇上前要将她拉入怀中。女孩不愿,挣扎了一下,仿佛手肘碰到了哪里,男子抽了一口冷气,她便立即停下动作抬头问道:“碰到哪里了?很痛吗?”

男子又摇摇头,轻轻将她揽好,一手替她拂去鬓上细碎花叶,仍是嘶哑着声音说道:“刚才那样子,让我想起你掉下床那夜……”

“不要说了!”女孩的脸募然红透,剪水瞳中泛起流光,她埋下头,顿了顿又低声补充一句,“等你好了再说。”

轻笑声又起,男子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这两人便是那两人,萧今墨和韩菲儿。

师从玄伊,虽然仅仅学了一年,萧今墨其实也颇有功底,只不过当日那曲山二犬本就是曲山寨中响当当的人物,以一对一犹可走上片刻,以一敌二就确实绝无胜算,故而颈上被掐到瘀肿,胸前也中了一掌。

那曲山二犬也是由这般接触辨出了他为男扮女装,口没遮拦地就要揭露出来,于是被玄伊灭口,丢了­性­命。

到了岁宁镇,他们寻了一处独院租住下便足不出户呆在院中,一应事宜都由玄伊外出打理,所以其余几人也就恢复了原本的装扮。

玄伊的疗伤药本是上好良药,五日的调养后,萧今墨便恢复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咽喉部还稍有点不适,准备再将养一日。

“封柒问话那会儿,我好害怕,就担心被他发现。”菲儿依在萧今墨怀中,手指顺着他衣衫褶皱随意划来划去,“要是被那个紫羽知道了,还抓我回去做人偶,我就彻底玩完。”掉入变态手里,绝对是受尽折腾的下场。

萧今墨闻言,眼中略闪­精­光,嘶哑着嗓子却不失坚定,“虽然我武艺不­精­,但并不代表护不了你!”

菲儿连忙捂住他的嘴,“好了,我知道!快别说话,今天再好好将养一天,行不?”

萧今墨的­唇­角往上一扬,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轻轻点了点头。

“姐姐,公子,你们好早!”五戒这时从自己的房内走了出来,伸伸双臂又打了个哈欠,“能睡懒觉真是太好了,在大悟寺的时候天天都得早起,唉,苦啊……”

萧今墨早已知五戒是从大悟寺自己跑下山跟着菲儿混日子,也就由着他去,等他想回寺院时自会回去。反正,也只是个孩子。

菲儿看到五戒却又兴奋了起来,募地一下从萧今墨怀中奔出,跑到五戒跟前,说:“太好了,小五,你终于起来了,快,给我爬到那树上去!”

“爬树?”五戒顺着菲儿手的指向,看了看那株槐树,无聊地转头要走,“一大早的,我还没吃饭呢,爬什么树?”

“你快给我爬!不然不许吃!”菲儿一把扯住他就往槐树那边拉。论力气,她自然拉不过五戒,但是她知道,五戒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跟她作对。

果然,五戒随着她拉扯到了树旁,然后低声嘟哝着两下就爬了上去,“爬上来了,然后,我可以下去吃饭了吗?”

“木瓜!空手下来­干­嘛?你这个笨笨,帮我采点那花下来!”菲儿气道。

片刻过后,菲儿手上就有了一大捧香喷喷的槐花。她笑着一溜烟就往厨房跑去。五戒不解地问萧今墨:“她想­干­嘛?”萧今墨摇头,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这时,院门一开,玄伊从外面回来。菲儿立马从厨房奔出来,“玄伊,麻烦你再去买几尾鲫鱼,今天中午的饭我来做,谢谢!”然后,她又跑了回去。

玄伊看着其余的两人,其余的两人看着他,大家都是一头雾水。

不过到了中午,谜底便揭晓。

菲儿笑吟吟地端了两大盆东西摆到了桌上,盖子一揭,那是一盆鲫鱼汤和一盆稀粥。鱼汤面上飘着朵朵槐花,稀粥里也看得到丝丝花蕊。

“槐花熬的鲫鱼汤,可以治口渴咽痛,我小时候喝过,有效,”菲儿趴在桌上捧着对萧今墨说,“还有这个,槐花粥,效用大概也差不多。你现在不能吃得太­干­太硬,试试这个,粥里的花我都已剁碎。”

本来还满是打趣地看着她,听到这一说,萧今墨的目光一下就柔和了许多,原来她一大早跑去爬树是为了这个。

“姐姐,好香,快给我一碗。”五戒已站了起来望向那盆粥,鱼汤他自是不敢想。

“好啊。”菲儿大方地给他舀出一碗。五戒一口就喝个­精­光,砸吧砸吧嘴意犹未尽,菲儿又给他舀了一碗。

于是,一桌人这天中午就喝了一肚子汤汤水水。起初的新鲜感过后,便有些呆楞。对于男人来讲,稀粥真的很难果腹,除了萧今墨乐呵呵地没感觉外,其他两个肚皮发胀,却仍然饿。

菲儿倒是吃饱了,她看着空了的两个盆,很有成就感,“好吃吗?”

众人点头。

“那就好!厨房里还有两大锅,晚上吃不完的话明天又吃!”

众人黑线。

而此刻的大悟寺,朱红墙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幻出明­色­,院中寂寥又透出别样庄严。文院那边传来佛经的吟诵,依依俄俄,将一切衬得更加肃穆。

住持禅房内,檀香化烟,在空中画出若有若无的淡痕,缥缥缈缈。四藏阖目盘坐在蒲团上,手拈佛珠,颗颗细数。

俄而,禅房门外有人轻叩,“住持?”

四藏眉心微动,“进来。”

门开了又合,进来的,正是悟了。悟了双手合十对四藏一揖,说道:“住持,这两天又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在后山出没,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且不提这山并无宝可寻,有宝也不会等到现在。但他们那样来来去去,不小心就会踩进后园菜地,就算没有踩进菜园,踩到路边的花花草草也是不好……”

“随他。”四藏淡然地打断他。

“那羽明二皇子特使向封将军讨要我寺佛塔之事,悟了思来想去,那佛塔乃我寺镇寺之宝,自然不能轻易予人。想起去年在柏知村化缘认识了一位胡石匠,他手艺纯熟做工­精­细,信誉优良,不如找他仿制一个……”

“随他。”又被淡然打断。

“可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怎能随意就……”

“随他。”还是淡然。

悟了有些发怔,抬头看着四藏。四藏仍是闭目,面相淡然,嘴­唇­微微开阖像在诵经,寂静的室内只听见佛珠被数动的声响。悟了几次张口,最终还是忍下,埋头道,“悟了明白,悟了告退。”

在他转身之间,四藏徐徐睁眼,唤出一声:“悟了。”

悟了立刻转身,双手合十,“住持?”

四藏拿起手边一个信封,向他递去,“这里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你即刻下山,往阳郡方向去,详细的这信里都有交待。办妥后,你就不用再回来。”

悟了大惊,“住持?弟子做错了什么要逐我出山?!”

“不是你错,是我想错。原以为可超然物外,结果还是身陷其中。你去吧,记住,不要回来。五戒也不要回来。”四藏神­色­未动,淡然说完,就阖上眼手往外摆了摆。

悟了满脸不解,四藏却再无言语,只是一心诵起了佛经。无奈,悟了深吸一口气,再合十作了一个揖,转身离去。

房门再度合上后,四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半晌,轻叹了一句:“祸福由己不由天。”

第二天,暮­色­渐合,岁宁镇的小院内,五戒在槐树下搭了只小凳,坐着闻邻家飘来的菜香流口水。

喝了两天稀粥,肚里没点­干­货,他几乎是放下碗筷的同时就又开始饿,只得捱着等玄伊再出去一趟带点大饼回来充饥。可今天自己的消化似乎特别好,玄伊买的饼不够吃!所以,到这会儿他又是饥肠辘辘。

恨恨地望着头顶上的白花,他咬牙切齿,“当初怎么就要选有这种树的院子?”想了想,他­干­脆爬上树撸了一把花塞进嘴里,边嚼边念叨,“既然能熬粥,那就能吃!反正不是­肉­,看我吃了你!”

而此时,楼上房内,菲儿趴在桌上望着对面的萧今墨,眨了眨眼,突然冒出一句:“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是哪来的?”

这个秘密,憋在心底已经很久,她不想继续憋下去,也不想撒谎骗他。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分享。

“你想说时,自然会说。”萧今墨笑了笑,也许是槐花料理真起了作用,他的声音已完全恢复。

“那我说了?”……

于是,菲儿从当日看见流星讲起,竹筒倒豆般把自己穿越过来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她望着萧今墨,有些紧张地问道:“你信不信?”

如此灵神怪异的经历,此处有几个人能接受,有几个人愿接受?却不料,他还是笑,“信。”

“真的?”­干­脆得反让菲儿怀疑。

“过来。”萧今墨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对看她伸出了手。

——转移话题?真不相信?菲儿有些失落有些嘀咕,嘟嘴,还是挪了过去。

将她抱到腿上坐好,萧今墨戳了戳她的额头,说:“我就奇怪,你这脑袋里怎么老装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却原来连你都是个怪东西。”

“你才是个怪东西!我是个好东西。”菲儿脱口反驳,说完又觉得不对,“我不是个东西!”末了还是觉得不对,却已绕不出来,“我没有不是东西……都怪你!”

“明明就只你一个人在说,怪我什么?”萧今墨­阴­谋得逞地笑笑,刮了刮她的鼻梁,“其实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此行的目的,和变装的原因?”

“你想说时,自然会说。”菲儿扭头避开他的手,嗔道。

“我如果说了,你信不信?”

“信。”菲儿抬头看向他,眸光忽闪。

“不就结了?”

“那你现在想说吗?”

“想,所以我叫你过来。”萧今墨的表情非常自然,就像只是要拉拉家常,而不是分享秘密。

三十五 吃掉完成式

萧今墨非常自然地要讲出自己的秘密,菲儿却突然后悔,忙不迭地声明:“不要告诉我你其实是江洋大盗或者是采花魔头,这会儿乔装改扮是要带我回老巢。真那样的话,你还是不要讲了!万一我被官府抓住,不用拷打稍微威逼利诱一下就会招供的。”

“江洋大盗?采花魔头?还说不是怪东西,看看你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我这点事,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也不多你一个。”菲儿的鼻梁又被狠狠刮了刮。她学五戒的模样吐吐舌头,然后把自己挂在萧今墨脖子上,有些高兴又有些兴奋,“没有生命危险就没关系,如果八卦一点就更好,你说吧!”

萧今墨好笑地摇了摇头,便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故事大意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有一名漂亮的姑娘邂逅了一名风流的才子,两人一见钟情郎情妾意,然后私定终身有了爱的结晶。后来某天,才子突然离去,只给姑娘留下一件纪念物品。姑娘于是孤身拉扯大孩子,郁郁寡欢,最终患病撒手而去。孩子便在母亲灵前起誓,定要寻到父亲,替母亲讨个名分。

“你讲完了?”菲儿看着萧今墨,眨了眨眼,随口玩笑道,“虽然老套了些,情节总体还不错,如果你的父亲是个将军或者丞相,就会吸引人一些。当然如果是个君主就更好,背景复杂,同时再加些不为人知的苦衷,那就是纠结啊纠结。”

“你说得对,”萧今墨敛了目光,垂下眼帘,“他就是羽明国的国君。我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要前往羽明去见他。”

“啊?!”菲儿张大了嘴,瞪着萧今墨眼睛眨都不眨。其实她也曾想过墨墨的背景不简单,却没料到会如此不简单。凝目打量中,面前这个草龟已经开始焕发出金光。

“你不信?”萧今墨问。

“我信!但是不明白这跟变装有什么关系。”这事,当然越真越好,菲儿连忙答道。

“因为羽明国还有两名皇子,早辨出了我的身份,我这举动若被发现那我们可能连永乐城门都出不了。”

“他们父王?呃,不,我的重点是,他们为什么不要你出永乐?”

“你真笨得连争权夺势都想不到?”萧今墨嗔怪,继续点拨,“我那正鲁府中就有他们布下的眼线,宝珠便是其中之一。说起来,你得小心花醉月。若我所料不差,宝珠与她应是同一人,包括那日擒住你与小五的怕也是她。算起来,那曲山二犬与她也应该多少有些关系。这样的人,日后指不定还会出什么招数。”

菲儿闻言大惊,立时忘了金龟不金龟的问题,一把拉住萧今墨的衣襟,瞪得圆圆的眼中满是紧张,“那我们还是不要去了吧,这么危险!”

“所谓权势我并不在意,只为求一句话。可别人不见得这样认为,”萧今墨见了这模样忍不住在她脸上揉了揉,又无奈笑道,“即便我就呆在永乐不动,亦是处于其监视之下。虽然在正鲁府好过居于寻常百姓家,但我在明他们在暗,成天被动防备。与其消极等待,今日不知明日事,还不如主动出击,一了百了。”

他的语气很认真。菲儿看着这样认真的他,本来还有的那点花花心思,也不由自主消失无踪。萧今墨就是有这个本事,作弄人时可将自己急到跳脚,但只要他一正经起来,自己也没法不正经。

虽然简单点说是去求一句话,可这其实已经与萧今墨今后的生活息息相关。有的事,只要没摆上台面,便始终是别人心中的毒瘤,一朝明枪明剑挑开了天窗,反还可有回旋。此行,真是既能圆母亲遗愿,又能让自己不再处于刀口浪尖。

“那你打算怎么办?”靠上了他肩头,菲儿乖乖地问道。

“宁容在永乐可替我瞒上些时日,我此行便至阳郡从苏庞仁手上弄到通关文牒,然后假道庆阳关至羽明……”

“好!我帮你!”菲儿突然觉得自己热血沸腾,浑身充满使命感,一下又直腰端正地坐起。

“你管好自己就不错了,”萧今墨再次刮了刮她的鼻梁,“我这几日就想着,你和小五还是留在这里住些时日罢,这一路走得也不太平。完事之后我来这里找你。”

“你看轻我?!”

“不是看轻,是看不轻。”萧今墨捧起菲儿的脸,与她认真对视,突然深邃起来的眸中满溢着能将她溺毙的情愫,又如梦幻般朦胧,闪烁着蛊惑人心的魅力。

烛火摇曳中,菲儿的面上也泛出朵朵桃花,眼波流转中睫毛轻颤,水意迷蒙的双眸引人遐想,娇艳欲滴的柔­唇­也愈加让人入魔。

“菲儿……”忘情的轻唤。

吃掉,吃掉!盼了好久的时刻仿佛就是现在。菲儿心中暗喜,应声闭上眼,略微仰首将自己的­唇­送了过去。

回应来得非常及时,其实对方也在期盼。萧今墨搂紧了她,­唇­瓣一相接,便燃起火花。火热的舌尖彼此纠缠,疯狂地表达相互的渴望。

纠缠着,流连着,菲儿突然想起了什么,略侧了侧头,长长的睫毛便扫过萧今墨脸颊。那一刻的感觉,对于他,就像是一支羽毛在心底轻轻地挠,挠得自己心痒到无法忍耐。他轻哼了一声,便抱起菲儿往床榻而去。

“不要……”菲儿连忙挣扎。

“怎么?”他好意外。

“还没有关窗……”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免费播放小电影。(果果:囧,难道付费就可以?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不CJ……爬走)

萧今墨笑笑,放下她,便去将门窗关好,又拉上帘子。这一关,倒是没料到,外面树上还真有个兴致勃勃看小电影的。已塞满一肚子槐花的五戒,无意间发现了房内二人的厮磨,本正在观摩钻研,这下却被郁闷了个透,“又是新功法,又不教我,还不给我看……”

门窗关好,回身,可爱的人还在原地等待。萧今墨几步上前,再次抱起菲儿,行至床前轻轻放下。

“你,好了么?”平卧在被褥间,菲儿隔着衣衫摩挲对面人的胸膛。眼见吃掉他的想法就要成真,心头激动,面溢红晕。

“你觉得呢?”萧今墨随即将自己也放了上去,贴近。

“我觉得你好不起来,越来越坏……”没有说完的一句,已经被吻封缄。

两个人交叠在一起,萧今墨一口衔住菲儿的­唇­瓣,温柔啜吸,后又挑开其齿关,辗转翻搅。

菲儿的手自发地撩开他的衣襟,在他身上随处乱游,感受着光洁肌肤触手的丝丝畅意。手指前后游动中,无意间碰到他胸前软软的两点,不一样的触觉让她多摁了两下,萧今墨嗯了一声便抬起头,伸手去描摹菲儿的眼眉,“你也越来越坏。”

描着描着,他的手便沿着颈脖往下缓移,力度刚刚好,如同熟练了不少。手过之处,菲儿肌肤上生出难以名状的奇异感觉。菲儿感受着那移动的轨迹,油然多出一种渴盼,盼他慢些,可抚遍每一处,又盼他快些,可尽快到某一处。

“我们要不要说点什么?”菲儿记忆中还残余着七零八落的攻略。

“还用说什么?”随着这话,萧今墨的手已抵达雪 峰。

触手的柔­嫩­和弹­性­,盈盈的一握,让他倍感沉醉,体内热流乱窜。每次抚摸揉捏那峰尖,身下人便会颤上一颤,更是加倍放大了他心中的躁热。

这样的爱抚几乎让人窒息,菲儿也失去了言语,下意识用手指在对方那两点上勾来划去。这便使得萧今墨的体温骤然升高,开始急促地呼吸。

贴身摩擦,动作越来越激越,渴望越来越迫切。已不满足于仅仅触碰,他想看,看她的全部。想法刚一产生,他便抓住那碍事的衣襟,剥开,剥开。而自己也同时被剥开。

展现在眼前的,是完美的诱 人曲线,散发出少女特有芬芳的胴体。咫尺贴近,毫无遮挡。指端柔情抚过,挺立的雪 峰,樱红的果实,修长的双腿,神秘的禁区……每过一处都撩起微微战栗,和颤声召唤。不经意抬头,他一下又跌进那双迷蒙眼眸的水意间。

菲儿此刻正氤氲着眼,看向对面那具迷人的身体,不算很结实但仍然觉得可靠的胸膛。虽然在浴室中就曾见过,但此时是大有不同。那时不过如同见着一个膀爷,而如今,光是那如瓷的肌肤都散发着诱人光泽,和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就叫人想吻上去,舔上去,咬上去。

粗重的呼吸,撩人的气息,肌肤相亲也无法释放体内热流,菲儿终于还是撑起身咬了上去。咬在那显眼的红点上,轻轻地吸,又用舌尖快速地来回舔舐。

萧今墨身子猛地一震,小腹顿时肿胀难忍,忍不住发出警告:“好了,不要逼我!”

菲儿一惊,停下动作。

对面的人立即倾身覆下,紧压在她身上弓起了腰,同样肿胀难忍的那处贴在她腿上蹭动,热吻落在她胸前,话音发闷又绵绵,“给我时间,不想让你痛。”

就这一句,便让菲儿心头微颤。跟着,峰尖的湿润和牵引感接踵而来,使她又被酥麻包围。闭上眼难耐地扭动,她喃喃念着:“我不怕……就要,现在……”

而这一句,显然就成了导火线,萧今墨的手马上向下游去。绕过细密的黑森林,修长的手指不断试探,终于找到了入口。他停在那里,轻轻按压抚摸,“这里?”

“嗯……”被突然而来的按压引出更多的酥麻感,菲儿勉强哼出的一声已近乎呻吟,又款摆起腰肢去迎合他的手指。那里,早已湿润。

动情的轻吟,听在萧今墨耳中,是鼓励,是催促,是火上浇油。他一下箍紧了菲儿,暗哑着声音低语,“我来了?”

“嗯……”菲儿微扬起下颌,在眩晕状态中弓腰分开了腿。

萧今墨略调整了下­体­位,将自己抵在那里,试探了几下,抬起头,眸中尽是缥缈,“我会轻轻的。”

“嗯……”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这一个字。

低头在菲儿­唇­上啄了啄,他挺身一送。一股撕裂的疼痛顿时让菲儿冒出了泪花,她紧捏住身侧萧今墨的手臂,皱眉脱口呼出:“痛!”

进入的动作顿缓,萧今墨俯首含住了她的­唇­,堵住她发出的声,开始慢慢地摩擦。抽出一点,再送入一点,频率轻缓,并不急切。一来二去,菲儿觉得那痛感逐渐被另外一种感觉代替,求之不得,得而不尽,身体在颤抖,意识在漂浮,想快点结束又想永远不要结束。

在他温柔的进出中,菲儿彻底地放松了下来,腰不再僵直,背不再紧绷,捏着萧今墨的手变为了在他臂上轻轻的摩挲。充实的感觉,某一点被探及的愉悦,抽离时的期盼,深入时的满足,让她开始沉醉,开始想要更多。

“今墨……再快一点……再深……一点……”遵循本能而说的言语,原来也并不是多么地让人难以启齿。

萧今墨闻言抿­唇­笑了笑,加快了抽送的速度,和力度,一次比一次快速,一次比一次深入。

仿佛腾上了云端,如同小鸟在飞翔,当菲儿觉得有股激流终获释放的同时,另外一股热流也释放在她体内。

萧今墨退出后,侧卧在她身边,将她揽入怀里轻轻抚摸,吻去她面上泪痕。虽然费了这么多神,有些累,入口的微涩却化作了心底洋溢的幸福与满足。

好像吃掉变成了被吃掉?或者,相互吃掉?菲儿看着他,心里却还在不断回味方才,琢磨着到底谁是主导的问题。他的动作,好温柔,好体贴,好娴熟……好娴熟?!

脑中闪过这个词的同时,菲儿猛地撑了起来,眼睛睁大了一圈,“你是不是……”封玖下了那么多次药,你是不是栽过?或者找人解过?或者,在我之前本来就曾经有过?

问话刚开了个头,她又收了口颓然倒下,搂紧萧今墨的脖子吐出一口气,“……算了。”那都发生在我之前,能够控制吗?不能。所以,我只要你现在,就好。

随着她的这番举动,对方那双明净眸中闪出尤为动人的光泽,萧今墨默然看着她,然后凑过去在她­唇­上轻点了一下,半带揶揄地说道:“都说了只有那一次,还是你替我解的。你当我跟你一样笨吗?”

菲儿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那丫头每次来都往茶水里面扔东西,扔了就跑,如果是你你会去喝吗?就那一次用的嗅香,我一时不查中了招,然后你便回来了。百毒清本也是留着防备府中那些眼线使坏,刚巧就派上用场。”萧今墨说着,又在菲儿­唇­上点了一下,声音转而温柔,“我只有你。”

再美的语言再甜的歌喉也比不上最后那句,菲儿募然欢喜,立刻变身好奇宝宝,“那你今天为什么那么……好?”

萧今墨看着她,­唇­角一点点地往上勾,最后忍不住在她鼻尖戳了一下,“你那本书,我在看。”

“……”还能有哪本书?菲儿一下明白过来,拿走那本春宫图的人,居然是他……好囧啊。

可是,为什么同一本书,不同的人研究就有不同的效果?

三十六 阳郡

“你说你对流星许了个愿就来了这里?”萧今墨搂着菲儿,问得非常随意。

“嗯。”菲儿靠在他胸前,嗅着那一股薄荷清香,手指拨弄着他的一缕墨­色­发丝,“是颗紫­色­的流星,很怪异。”

“紫­色­流星?” 萧今墨一愣,握住了她的手,“我们这倒有一个传说,也是关于流星,我们称之为太玄双星。那太玄双星分为两­色­,时蓝时紫。对紫星许愿便会实现,但若对蓝星许愿事情就会适得其反。如果你看见的是紫­色­……你许的什么愿?”

“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找到你吧。”菲儿往他怀里拱了拱,将他的发丝一圈一圈绕到手指上。

萧今墨闻言,目中闪过一丝炫彩,如浮光掠影般夺目,仿似有波纹荡漾就欲溢出。他­唇­边噙笑,就在菲儿发间落下一个吻。

菲儿却还是有些迷糊,现在她不确定萧今墨到底算不算金龟,于是就不明白自己许的愿到底算不算实现。紫­色­,蓝­色­,天空的距离那么远,还真有可能辨不明,自己当时看到的又是什么颜­色­?不过,如果这传说属实的话,那倒非常有趣……

“哇,我想到了!”默想了片刻的菲儿兴奋异常,扬起下颌,眸中闪耀着类似睿智的光,“比如我许愿长高,但不巧遇到蓝­色­就会变矮,可若再遇到紫­色­便能恢复,然后再遇到紫­色­就能长高……所以,我只要坚持一个愿望不变,最终一定能实现!”

头顶被拍了一下,萧今墨没好气地说:“你这样的,估计在你们那里也该算极品了。不认真动脑筋,还光瞎想。你当流星是米饭吗,一天来三趟?”

“那它一天来几趟?”曾经有这样一种说法,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

萧今墨被噎住,用‘你是故意的’的眼神看了她好久,才说:“百年一遇。”

“哦,那就算了呗,反正我也没什么想法。”菲儿不以为意,打了个呵欠,说,“早些睡吧,明日一早你还得动身去阳郡。”

熄灯,拉过被子,两人相拥而眠。

黑暗中,却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入睡。

嗅着怀中人的发香,萧今墨心绪不宁,因为他还没有说出那个传说的下半段:若许愿者第二次遇到同样颜­色­的流星,则不论他再许什么愿,之前的一切都会全部复原。

传说也许只是传说,也许是巧合,也许就是真的存在。而也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个传说,他并没有觉得菲儿的说法有多难接受。

关于太玄双星,历来就很有疑议,但相传九十九年前周尧境内确实有人见过,并且菲儿也是因此而来。这就叫人不得不信。

原本而言,同一人两次遇上同样流星的几率等同于间隔百年在大海里捞到同一条鱼,本是绝无可能。但菲儿来自另外的空间,算起来,她还真有第二次遇上太玄双星的机会……

真要那样又该如何?挑明了说让她选择?她会愿意留下,还是回去?明明知道若回去,便是抹杀她在这里存在过的一切印记,自己可赌得起?

他都不能确定,如果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会有怎样的适应过程。而怀里的这个人却做得这样好,虽然有时会让人哭笑不得。以前觉得自己感到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牵引,是源自她的快乐,如今才明白过来那其实是源自她的一切,每一句玩笑话,每一次斗气……

这些,在自己明白过来后,变得越来越珍贵,越来越不能失去。

想了片刻,萧今墨探手去捏了捏散在枕边的腰带。俄而,那明澈的眸光在黑暗中闪了一闪,仿佛做出了一个决定。然后,他将菲儿搂得更紧。

感觉到被箍得有些不舒服,菲儿挣动了一下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在萧今墨怀里蹭了蹭,又继续她的算计:明天要怎样说服他带上自己?

关于流星的传说,她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那句‘百年一遇’,让她直接放弃了再追问的兴趣。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回去的机会,那边的家,只能在心中默默思念。

想到家,她又贴近萧今墨颈窝,轻轻地嗅了嗅。

——淡淡的薄荷味,真好闻,这是我的男人。对家的思念,又被心中的甜蜜冲淡。

此刻的院中,寂静空灵,有一些惊蛰的虫子在暗处呢哝,奏响它们自己的乐章。黯黑天幕下,募然有一只黑­色­飞鸽如暗夜­精­灵般悄无声息,滑入了槐树冠浓密的荫影内。

第二天一早,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菲儿又被脸上的凉意惊醒,睁眼,萧今墨端端地立在床前,“快点,我们还得早点上路!”

“啊?我们?”

“怎么?不想跟我一起走?”萧今墨挑眉。

“想!”改了主意又不早说,害我昨夜里琢磨那么久!菲儿在心里不满地嘀咕:这厮就爱折腾人!

一行人乘着马车往阳郡而去,虽然快马加鞭也走了将近半个月。由于出了曲山二犬的事,玄伊除了驾车其余时间几乎都贴身保卫萧今墨,包括睡觉。但是,萧今墨要拉上菲儿,菲儿又不放心五戒单独一人。于是,每日寻了客栈落脚后,大家都同居在一个大套间内。

安全是安全了些,但是这样一来,菲儿就没了继续学习研究的机会,五戒也没了继续观摩的可能。愁啊,都愁啊。

也许是觉得有压力,本来就不怎么说话的玄伊,现在更是沉默。菲儿倒是抓紧一切机会跟萧今墨拉拉小手眉来眼去,并没有多在意。

也好在一路无事。经过半个月劳累的跋涉后,当看到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墙出现在马车前方时,菲儿知道,那便是阳郡在向他们招手。

车轮从吊桥上咕噜噜地碾过,菲儿好奇地拉起帘子东瞧西望。作为周尧西的一大重城,阳郡是国境西沿线各个边关哨卡界镇的集中交流地,其经济文化自然也较为发达。城墙,巨门,吊桥,锁栏……看起来与永乐大不相同,线条要朴质粗犷得多,但却是另有一番气势。

眼见着驶入了城门,玄伊正准备加抽一鞭,突然边上掠过来一道翠绿身影,就听见清爽如铃声脆响的一句:“玄伊,你们终于到了!我等了好久!”

定睛一看,却是封玖。

萧今墨听得声音就命玄伊将车靠在街边,下车来才发现只有封玖一人。他娉娉婷婷往车旁一站,对着封玖淡笑道:“封二小姐,宁容怎好劳烦你特地前来相迎。”

封玖一边瞄着车门,一边笑着应道:“哥说看宁容姐姐的伤势并无大碍,大概这两天就能到,果然是到了。他跟我爹娘都没空,成天议事,我几乎要闷坏,权作出来逛逛罢了,——梅香!”说着说着,她见到小丫环五戒跳下了车,撇下萧今墨一个蹦跳就迎了过去,伸手拉住五戒,“梅香!看见你真好,封苑里都没个能跟我聊天的人,我快闷死了!”

受到这样亲热地接待,五戒的眼睛闪闪亮,觉得自己也该说点什么表示表示。他看来看去,目光落在封玖的大辫子上,于是咧了咧嘴,细声细气,“封二小姐,其实上次我就特别想说,你的头发真好看,又黑又亮,就像封将军那匹麟驹的鬃毛一样。”

菲儿正在下车,听得这一句,差点脚下不稳。

封玖旋即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一手捞起自己的辫子瞅了瞅,“哈哈哈哈,你别说,还真有点象,待会儿回去我再找墨雪比比。”

萧今墨与菲儿对望了一眼。五戒习惯­性­地要挠头,一摸摸着头顶假发又缩回了手。

笑毕,封玖又回头看向‘宁容’,热情道:“宁容姐姐,你们这就随我去封苑,我叫人给你们收拾个院子。”

说着她就要去车前带路。

菲儿一惊,去封苑不就等于自投罗网?那样还怎么捞通关文牒?在她心念转动之间,萧今墨已经柔声婉拒:“封二小姐,谢谢你的好意。宁容此番来是应了苏巡抚之邀,自是要先至苏府,改天再到封苑拜会,可好?”

“这样呀?”封玖停下脚步,皱眉转身,极为不舍地看了五戒两眼,复又笑道,“好吧,左右也是无事,我跟你们一起去!”

就在这时,响起一阵欢叫声,就像有一只公鸭在靠近,“哎呀呀,原来是宁容姑娘到了,苏某怎么也得过来迎接呀!”

顺着声音看去,一辆宝蓝马车刚好停在近旁,车窗处有张大饼晃了晃,跟着就从那马车上晃了下来。

他就是阳郡巡抚苏庞仁,看上去四十多岁模样,极度发福的身材,一身缎绸衫用了两倍于常人的衣料,圆圆的饼子脸上还布满了麻点。绿豆小眼一直盯在‘宁容’身上,但由于身量过宽,摇摆了好一会儿才走近众人跟前。然后,嘎嘎一笑,如同公鸭附身。

这明明就是芝麻大饼与雄­性­­肉­鸭的完美结合物。

“你就是苏庞仁?”众人还没开腔,封玖倒在旁边好奇地围着他转了个圈圈,有些疑惑,“听爹说你去年用三百万两银子捐了这个官,还生了场病瘦下不少至今未复原,我怎么没看出来?”

苏庞仁本一直盯着‘宁容’看,听得这一说侧头认出了封玖,面­色­立即发白,咧嘴赔笑道:“封二小姐笑话了,苏某与去年相比确实已瘦下许多。”

“噢……”封玖点头表示了然,随即又皱眉追问,“可是,我还听说你强抢了阳郡数位良家女。你既然家底殷实又为何要去抢人钱财?莫非被抢之人都是大恶之徒,所以你也还能稳坐巡抚之位?”

“那个,大概是吧……”苏庞仁被封玖这番话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发作不得,只得尴尬敷衍。

“苏大人,宁容一路赶来旅途劳乏,能否早些抵达贵府安顿下来,也好及早为你作画。”不愿这样一直站在街上,萧今墨出了言。

“那好,那好,请,请。”苏庞仁当然求之不得。

到了苏府,苏庞仁将众人安置在一处雅静偏院,绿豆小眼望着‘宁容’眨都不眨,口水都快流了下来,最后留下一句晚上在府内设宴接风才歪笑着离开。

小丫环五戒被封玖拉到院里去聊天,玄伊到四处去查看环境,房内就只剩下两人。

三十七 夜宴

那苏庞仁看着粗俗不堪,这小院倒还算费了不少心思。

这里离正院较远,少有闲杂人等,也没有让他安排仆从。从窗口一眼就可以看到园中翠石铺就的小径,纵横交错,小径两边簇簇白花绿叶,娴静清婉。院东侧有一处水池,池边还有一座假山石。

房内的陈设也颇为雅致,围着房间打量了一下,菲儿回头看着萧今墨,憋着笑意问道:“今天晚上,你准备怎么过?”

看着菲儿一副好奇又俏皮的神情,萧今墨抿笑,向她伸出了手。待菲儿走近搭手上来,他轻轻一拉将她带近了身旁,一个吻就封了下去。

“嗯……”匆匆点过一下,菲儿侧头往门口撇了一眼,“你就不怕等会儿玄伊进来看见?”

“他不会进来看,他会在外面看。”萧今墨说着就去刮她的鼻梁,“你不是要问我今天晚上怎么过吗?跟你一起过,好不好?”

“你装傻!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菲儿急忙抓住他的手,“我都能看出那个苏胖子对宁容姐姐垂涎三尺,看你晚上怎么过关。”

萧今墨笑笑,放开她自己回身去桌旁坐下,“他是那样的人,宁容早就知道,所以一直没有理睬。不过,我此番来倒就要利用他这点。”

“是吗?说来听听!”菲儿顿时瞪大了眼睛,拖了张凳子就挨着他坐下。

萧今墨附在菲儿耳边,“今天晚上你跟我一起,……”

“这样呀,”萧今墨说完,菲儿眉开眼笑咧了嘴,又凑到他耳边嘀咕,“其实我觉得还可以叫上小五和玄伊,然后……”

两人在屋里商量得不亦乐乎的同时,院里假山石旁,五戒与封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也聊得不亦乐乎。

正是日光明媚,一只蜜蜂从两人身旁飞过,嗡嗡嗡,嗡嗡嗡。

也许是看着五戒头上的花比较逼真,那蜜蜂围着五戒的头顶打转。五戒偏头躲了躲,没能躲过,旁边的封玖却立即拾起手边一片石屑弹指一­射­,那石屑几乎擦着五戒的头皮嗤地一下将蜜蜂打到没影。

感觉头上假发动了动,五戒赶紧伸手去捂紧。封玖见状却哈哈大笑起来,“你当我下手真没轻重吗?既然要­射­那蜜蜂,怎可能打到你的头?”

心知她会错了意,五戒也不说话,确认假发无恙就放下手­干­笑两声。

封玖见状笑得更是开心,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然后拾起身边的一块小石头在手上掂了掂,眼睛望着假山石下的水池,语调轻松地问道:“梅香,你有喜欢的人么?你知道真正的男女之情应该是怎样的么?”

五戒瞪眼,这正是他在研究的课题。

“我有喜欢的人……但又觉得似乎不太对劲。他不愿意娶我还跟另外的女子好,我也没有感到难过。哥说我不懂,要带我出来长长见识。我就不明白,那个难道真的很复杂么?”旁边的这个小丫环很对胃口,封玖非常爽快地跟她讲出自己的困惑,将手中的石头扔向池中,激起一片涟漪。

听封玖说到这里,小丫环五戒的眼中已是亮光闪闪,他忙不迭地应道:“不复杂不复杂,我才偷学到一套功法,来,我教你!”

“功法?”封玖在疑惑中跟着五戒跳下大石,来到假山后面被掩住的一块较为开阔的空地。

偷学到那功法这么久终于找着了陪练,五戒也是激动不已,讲解了一遍要领就准备实地演习。他拉开架势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非常老练地说:“来,你往这里打两下然后我就跑,你再来追。”

“为什么要我追你?这算什么功法?”封玖质疑。

“试试你就知道了。”五戒说得掷地有声。

本就少见世面,封玖被他的一本正经忽悠得半信半疑,心道莫非真有功法可循?

于是,两人怀着几近相同的钻研方向和钻研­精­神,开始了第一轮彩排。直到五戒的嘴挨在­唇­上,封玖才突然一惊,头往后仰伸手挡在自己­唇­前,皱眉道:“我想起来了,成亲前不能这样,那年崔怡华姐姐和哥在后院就这样做过,后来哥差点没被爹爹骂死!”

“这跟成亲有什么关系?”五戒不懂,姐姐跟公子不也没成亲么。

看着他迷惑不解的样子,封玖眼珠转了转突又笑起来,如洒落一串铃声,“是我犯了糊涂,你是女的呀,不怕不怕,我们继续。”

两人的­唇­凑在一起蹭了蹭,然后五戒往后退了一步,皱眉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感觉?”

封玖摇头,“什么都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五戒又仔细回忆了一遍,疑惑道,“难道是你刚才打得太轻?我们重新来过,你记得用力一点!”

第二次毕。“不对不对,好像应该是你的左手来拉我的右手,再重新来过。”

第三次毕。“怎么还是不对,难道我也得去找个地方藏一下?嗯,就藏那大石头后面吧,我们再来一遍。”

……

两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可坚持到第五次也没有任何进展。封玖有些泄气,去到大石头旁边歪靠着,用脚蹭着地上浅草,“应该没有什么功法吧,我都没听说过。”

“我亲眼见过,确实是这样的,”五戒挨过去,揉着被擂痛了胸口,自言自语,“到底哪里不对?他们只做一次就好,我们做这么多次都没感觉,只觉得又累又痛……”

“又累又痛?”封玖闻言猛抬起头,“我知道了,听说男女之事才开始就是会感觉又累又痛!”

“是吗?”五戒眼中顿时又闪起了亮光,“对呀!这的确只是初级功法,后面的套路完全不一样,可惜我还没能学到手。”

封玖一摸下巴,“嗯,有道理,我以前就听说青楼里还有很多催|情的招式,外面的人根本学不来!这样看来确实是有功法可循。”

“青楼?原来青楼是办教习之所,我还以为是卖青酒之处呢。”五戒随口问道,心中暗想:难道公子就是那次去了青楼学成归来,然后跟姐姐相互切磋?

“那不是卖酒的地方,是卖笑的地方。”封玖嗤笑,说得有板有眼。

“笑也能卖?那我这样笑能值多少钱?”五戒只觉又长了见识,顿觉旁边这位小姐与姐姐一般博学多才。

“你笑得一般,估计就值五两银子吧。”封玖皱眉看着皮笑­肉­不笑的五戒,顺口胡诌,然后又提议,“不如等回了永乐后,我们找时间溜去那里看看!”

“好!”五戒响亮应道。

相近的年龄,共同的话题,人生就是需要这样的知己。惺惺相惜之意流连在两人之间,相视而笑的脆声洒落于红尘之上。

这时,菲儿刚好与萧今墨商量完毕出来寻人,却见着那两个正依在石头边上,聊得有滋有味,于是唤出一声,“你们在这里呀!”

“噢,我该回去了,”封玖望向‘宁非’出现的地方,正好看着了正在西斜的日头,一下跳了起来,“等会儿娘又要抓我背女诫,找不见人的话还得挨一顿好训。”

挥手告辞后,封玖蹦跳而去。五戒望着她的背影继续抿嘴笑。

有些偏西的日头,将转为柔和的阳光洒在路边芍药花上,映出绯红的娇艳,如同灿烂的笑颜。石后的水池面上,星点铺着天竺葵青­色­的花瓣,风拂动水波,轻拍岸边,发出汩汩的响动,象是在细声倾诉……

它们开心于这两个孩子的懵懂,却也嗟叹,即便他日回忆腾着酸涩,也是溢着甜蜜,可这样的青春风华,又能有几何?

这天傍晚,苏庞仁在正院里摆下宴席,遣人来请,却只让‘宁容’单独前去。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萧今墨来到正院房内,就见那诺大房内,堆满美食的桌旁除了一张芝麻大饼外别无他人。左右的侍从也在他入内之际退了个一­干­二净。那芝麻饼见了‘宁容’到来,笑得满脸油光,连那些芝麻点都熠熠生辉。他咧着大嘴,招手示意‘宁容’坐到自己身旁。

娉婷行近,萧今墨真去挨着苏庞仁坐下。芝麻饼上那双绿豆小眼中顿时冒出毫光,盯着美人放在桌上的手,咽了口口水,扯着公鸭嗓音外加发颤:“宁姑娘,苏某仰慕姑娘已久,今日终于能与姑娘同席而饮,实乃妙事。”

“宁容还要谢过苏大人赏识,这便敬上一杯美酒,聊表谢意。”萧今墨已将两人面前的琉璃杯斟满,款款举起自己的杯子,对着苏庞仁柔声说道。

“那好,那好!”说到喝酒,那便中正苏庞仁下怀,本就打算灌醉美人好行事,此番却是美人自动请缨。他高兴地嘎嘎笑着,抄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又眯眯眼看着‘宁容’姿势优雅地饮下自己的杯中之酒。

“好事成双,我们再来一杯如何?”一杯酒下去‘宁容’面上仿佛泛起了些红晕,苏旁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赶紧又将杯子斟满相劝。

萧今墨做出欲拒之态,推脱了几下,才勉强饮下了第二杯。

看着美人面上红晕更甚,苏庞仁已是喜不自胜,又连连劝酒,自己也是开怀畅饮。杯来盏去,一坛酒已见底。

萧今墨的酒量自不用说,可苏庞仁便落入了自己设下的酒阵。

醉眼惺忪中,他见得面前白玉般的美人浑身泛出了朦胧粉光,蹇眉微笑间颊边桃花朵朵开,一双丹凤眼盼顾流波,娇­嫩­红­唇­轻抿更是撩人心弦。日间见到美人,那清丽模样早已引人入胜,此刻的醉容就愈显妩媚风姿,仿如洁白睡莲堕入红尘,一颦一笑都似乎在邀请自己靠近。

大饼的魂顿时去脱一半,他张嘴打了个酒嗝,往前一扑就靠到萧今墨肩头,伸手摸上那清丽的面庞,嘴里嘎嘎念道:“美人呐,今夜你,你……你就在这里陪……陪大爷我,可好?”

萧今墨见时机已到,别头作娇羞状,一只手去拿那只咸猪手,口中软声说道:“苏大人英姿挺拔,人中龙凤,宁容也是倾慕不已。我内心惟愿与你在此处长相厮守,也胜过一个人孤苦无依……只是,那几个从永乐带来的侍从就在近旁,怕多有不便……”

“打发……他们走……便是!”苏庞仁一听有戏,立马反手握住美人柔荑,一双绿豆眼狠不能长在那上面,宝贝一般捧着摸来摸去。

“难啊,那宁非是个孤儿,其远亲在羽明,他几人本欲前去投靠却苦于没有通关文牒。我既然带他们行到阳郡,岂有抛下不管之理?”萧今墨略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试探道。

“通关文牒?那可不好办,”苏大饼笑意敛了敛,抬头看着美人面,眼睛在那红­唇­上溜来溜去,“若我替你办了,你又预备怎样答谢?”

“大人的意思是……”萧今墨起身,莲步轻移,羞羞答答往屋内行走。苏大饼顿时大喜,若鹜般趋去。

见他跟了上来,萧今墨又顿住,用手将他往外一推,娇声说道:“可是那文牒……?”

“这里就有,现成的!”苏大饼头脑已有些不清醒,迫不及待从身上掏出一份。那本是他昨日承了羽明花家商号的情所办,现下事急便先拿来应付。

萧今墨娇笑一声,伸手接过文牒,却又被苏大饼捉住手腕递到嘴边狂啃,“美人呐,我想死你啦!”说着,又要拉他入怀。

“死相,你好坏……”萧今墨娇嗔,使劲抽出手将文牒揣入怀中,指端在苏大饼额上轻点一下,捂嘴轻笑,眨眼抛出一个眼波就回身往室内奔去。

“呵呵,美人……我,我来啦!”苏大饼被那眼波打得不知东西南北,漂浮着脚步斜睨着眼,流着口水飞扑上前,就要把那美人压到床上。

三十八 治理之法

本就打算这晚霸王硬上弓,苏大饼为了尽兴,已将巡抚正院内的侍卫遣得远远的,几房妾侍也被打发去了偏僻的侧院。这番美人主动投怀,他当然喜不自胜,跟在其后左脚踩右脚亦步亦趋。

正院的卧室中,熏着浓烈的郁兰香,那本应是出俗的清新,焚上些微便可通室透香,此刻却遭滥用,室内的气味反而繁重得让人闻之欲呕。数重轻纱挂帘,仿佛已悬挂经年,稍一撩动,便扬起呛人的灰。

萧今墨几乎是屏住呼吸才能走进去。而大饼对这样的环境已毫无感觉,看着前面那抹素雅的身影已行至榻前,止不住的狂喜让他血往上冲,加快了步伐就要压过去。

突然,身后灌来一股冷风,桌上点亮的青铜烛台吃这一吹,九支黄烛灭了八支,剩下的那支上一星火苗也是不停飘摇。

苏大饼打了一个冷战,回头透过纱帘看到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他嘟哝了一声也不愿再去关门,又转回来要继续投向温玉软香。

可那榻前,居然空无一人!

“居然跟我玩捉迷藏?看我等会儿不将你治个死去活来!”大饼暗啐了一口,又将声音放腻,四下里喊道:“美人呐,你在哪里?”

一声轻笑随即在角落里响起。苏大饼注目看去,见那里果然有个模糊的白影,于是,他欣喜地摸了过去,“美人,我,我来啦!”

烛台上那根支的黄烛跳动着微弱的火苗,将四周照出一片晃动的虚影,恍兮惚兮。那声轻笑过后再无任何声音,四周静得有些诡异。苏大饼眼见要走近那角落,心里也开始发毛。就在他脚步犹豫之际,外面传来一声猫叫,那个白影便缓缓地抬起了头——惨白的脸,血红的眼,大张着嘴舌头吐出老长,望着他又发出一阵凄厉的尖笑。

苏大饼惨叫一声酒醒了大半,连忙往门口跑去。

乓——,刚才不知怎么被打开的门,又不知怎么猛地被关上。这一关,扇出的气流将唯一一支黄烛也吹灭,室内再无光源,仅有惨淡月光从窗口处流入,气氛更加­阴­邪。而那门板过处,显出一个飘在空中的白影,脚不点地,四肢僵直,散乱的黑发掩住了面目,身前悬浮着点点磷火。

苏大饼面部已开始抽搐,手脚无力,抖如筛糠,张嘴就要呼救,却觉身后一道­阴­风扫过,颈间一凉,自己就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窗外又传来一声猫叫,跟着响起幽幽怨怨仿佛从地下冒出的呜呜声,堪比鬼哭狼嚎。卧室内的白影开始向他跳来,门后的白影也开始向他飘来,夹杂着似哭似笑的啸声,仿如索命,又象招魂。

无尽的­阴­寒之气迫来,苏大饼眼眶都快迸裂,他无声地嚎叫了一下,腿一软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等他再悠悠醒转,室内一切又恢复如初,门窗微敞开,烛光柔和明亮,自己平躺在床上。美人正侧坐在榻前,见他醒转美目生辉,伸手过去拉扯他衣襟,同时娇嗔般笑道:“苏大人怎么如此不胜酒力?”

看着那修长白皙的柔荑缓缓伸到眼前,大饼如同见到鬼手,浑身颤抖扯过丝被往怀里一抱,手脚并用缩往床角,“你别过来,你快出去!”

“苏大人,你怎么啦?”美人好生诧异,倾身欲靠近。

“来人呀,来人呀!”苏大饼已经不顾形象地狂嚎起来,拼命缩在床角泪流满面,筛糠般抖索。

终于,侍卫长循声而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大饼如同见到亲娘,一扑下床连滚带爬跑过去抱住他,“你别走,今天晚上你陪我睡。”

“大人……属下,是男的。”侍卫长大吃一惊,看了看屋内美人,试着摆脱苏大饼的‘拥抱’。

室内美人已经笑出了声,她款款行至门口,看了苏大饼一眼,对侍卫长说:“既然苏大人醉成这样,我便先行告辞。”

大饼见了美人走近,浑身抖得更厉害,抱着侍卫长的手箍得更紧。待‘宁容’远去,他才松了口气,又连声吩咐侍卫长道:“从明天起,你每晚安排几名­精­壮男子与我同睡!”

平日里这大饼的荒­淫­也没少见,侍卫长清楚那不过都是掳些女子来享乐。而此刻却听到这样一句,他猛然浑身僵硬,心道莫非巡抚大人转好男风?一股凉气顿时从脚心顺着大腿往上冒,他连声说道:“我,属下现在就给您安排!”说完,他便扯开嗓子吆喝手下的人快来。

再说萧今墨这边。待他回到偏院,一­干­人等俱都在屋内卸妆完毕。不用解释大家也能明白,方才那不过是一场闹剧,但剧中的大腕儿却不得不提:负责出演角落白影的是菲儿,负责出演悬挂白影的是五戒,负责点大饼哑|­茓­外加布景效果配音混响的是玄伊。

演出如此成功,当然多亏两个绝佳编剧——韩菲儿和萧今墨。其实按萧今墨的本意原没有这么大阵仗,文牒到手后小吓一番能得脱身就好,偏偏菲儿听说苏大饼强抢了民女,硬要借此机会狠狠治他一顿,便成了这般光景。

其实要怪也怪大饼忒不经吓,戏才看到一半就晕菜,害得菲儿­精­心准备的好多桥段都没有露上脸,心头老大遗憾,潜回房里还不停跟五戒芭啦芭啦。

见到萧今墨安然归来,大家再聊上几句便各自散去。五戒回房唱昏睡进行曲,玄伊还要四处巡视,只有菲儿仍旧不愿意离开。

她看着萧今墨的扮相就满脸坏笑,上前兴奋地拉着他意犹未尽,“刚才我看你扮起娇媚来还真有一套,”说着,她便学着萧今墨的模样,娇嗔着扭腰抛出一个眼波,“死相,你好坏……,哈哈哈哈,若让你去醉春楼指不定很快就会成头牌!”

“头牌?我这些伎俩还不都是跟你学的?”萧今墨正取下面具,闻言撇嘴反击,“那天若不是我及时赶到,红牡丹姑娘怕已经成为醉春楼头牌了吧?”

“你还说——,”菲儿小脸一紧甩过去一个白眼,随后又报复般前仰后合爆笑起来,“你知道我那日酒醒后的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吗?”

“是什么?”萧今墨敏感地嗅出一丝不良气息,一步步朝她逼近。

“到醉春楼花一百金包下我,却只喝了一顿酒,”菲儿仍是不知死活,笑得好不得意,“睡了一夜什么都没做,不就明摆着是说你无能么?”

“无能?”当初的一番好意却被菲儿笑作这般,萧今墨咬牙切齿,欺身上前抱起她就往床榻而去,“你再笑!这就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无能!”

关门关窗,纱帘紧闭,纱罗软帐飘然垂下。外面的月­色­冷清孤绝,凉凉如水倾泻也无法渗入室内。那里面虽然光寥,却满溢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温情,悸动缠绵炽热流连,时而传出数句窃窃私语。

“玄伊会在外面看着吧?” 黑暗中,床帐抖了抖。

“他会的,你放心。” 床帐又抖了抖。(果果:这对话有点诡异,大家领会­精­神就好,记住玄伊目前的作用是防备外人偷窥,他不会监守自盗。)

“嗯,唔……不要……”床帐狠狠地抖起来。

“你再说一遍,嗯?”

“不……要……你坏……”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是两人半个月来的首次独处,如何不抓紧机会交流学习心得?

这一夜,极尽温存。

次日正午,萧今墨寻机去找苏大饼辞行。大饼自是巴不得他快些离开,不敢再要画像,不敢再追问通关文牒的事,甚至不敢跟他多说两句话。

返回偏院后,萧今墨跟菲儿笑谈大饼的表现,顺便提到女人堆里正在传的八卦——大饼今早突然急匆匆地连叫了几个妾侍入内,却云雨无效,貌似不举。

那定是昨夜被吓的后遗症。菲儿一听就很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叫你吃我家墨墨豆腐,活该!笑着笑着,她脑中灵光一闪,一个主意又冒出了水面。

趁着萧今墨安排玄伊和五戒收拾行李,她颠颠地跑去找了几个细口小瓶,掏出几把封玖给的各式药丸逐瓶装好,又分别灌满了酒晃到溶解,然后翻出在岁宁镇萧今墨教她制作的面具,就乐呵呵地出了门。

一盏茶功夫后,巡抚府门口出现一位世外高人。

只见这高人一袭土黄道袍略显陈旧,身量也较为矮小,而那容貌尤其古怪,左眼大右眼小,脸上还有不少­肉­疙瘩,确实让人无法恭维。但如净观其人却是骨骼清奇,清瘦如辟谷之仙,峨冠博带,青髯飘飘,若遮去面部,还是有那么一股仙风道骨的感觉。

那高人往门口石狮旁站定,拂尘随意一挥,作了个揖便口称府内有秽物,要面见巡抚大人。

这一句被传入内,大饼一听,正中下怀,连忙命人恭敬迎入。

巡抚卧室中,高人步履轻盈,手掐印诀在房内走过一圈,便将昨夜发生之事重述了一遍。那场景,是细节毕现如同亲临,大饼听得连连点头,绿豆眼中泪光涟涟,认定此乃天降神人,就盼神仙能替自己解此邪障。

高人捋须轻笑,要来黄纸清水又是一番念念有词,然后将纸烧化扬灰于水中,再低声念咒,用水遍洒屋中角落,便称游魂已去。随后,高人口称功德圆满便要告退,却在转身之际有意无意点及大饼的隐疾。

苏大饼一听,浑身震颤。昨夜今日,事事不差毫厘不漏,如此神奇简直就是天仙下凡!他又岂肯轻易放走神仙?他一把拖住高人袍袖,一顿­干­嚎,俨然将高人视作自己的再生父母,只差下跪哀求,“仙翁,救人救到底,在下这一顽疾还望仙翁解救!”

高人停下步伐,捋须沉吟,“你这番劫难,全源自桃花过盛,­精­尽力竭。加之强抢民女众多,积怨过深。贫道虽驱了桃花鬼,却难解桃花结啊。”

“仙翁,仙翁,只要能治得这毛病,在下决不再念任何桃花!决不再犯任何勉强之事!”

“当真?”

“当真!”

高人扯出自己的衣袖,在屋中踱步沉吟片刻,而后叹道:“你有此反悔之意也是难能可贵,那,我便与你个方便,”说着,高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细口小瓶,晃荡了一下递到大饼面前,“此乃贫道秘炼之回神酿,你可先试饮一口,一小口既可。”

大饼自然毫不怀疑,接过小瓶拔开瓶塞就抿了一小口。片刻之后,他便体温上升,面腾红晕,呼吸急促,腹中热浪升腾。大饼的绿豆眼中亮光乍现,见高人只是捋须点头,便侧身自己用手探了一下,顿时大喜,回头就拱手连连道谢:“多谢仙翁!”说着,他就打算送客,找小妾。

“慢着!”高人却摆了摆手,悠然说道:“贫道的回神酿虽然有效,但你积怨过深无法即刻排解,至少需将养半年。这半年中,你可每日三次,每次小饮一口回­精­蓄锐,但必须独自一人并切不可行房,否则……”

“否则怎样?”大饼急问。此刻的他已是浑身燥热难当,头开始发晕,心里如有无数蚂蚁在爬,小腹肿胀难忍,就盼有一两个妾侍在旁可舒缓舒缓。

“一旦破戒,就必须每日行房三次,坚持半年!不然终生不治!”

“用手也不行?”大饼脸上的­肉­开始往下垮。

“不行!”这话虽轻,却如雷贯耳。

听到这一句,大饼呼吸虽然仍是急促,但面­色­已经红中带灰。他呆滞着目光瘫软在太师椅上,强忍着体内热流衡量了半晌,才咬牙点了点头有气无力说道:“那好吧。”

高人颔首,又留下数瓶仙酿,叮嘱道:“此乃仙家秘方,这几瓶仅够半年之用,切莫让外人知晓,若漏出半分或被讨得半点,你都再无转机。”言毕,他飘然而去,留下大饼一人在房内哼哼哈哈地艰苦忍耐。

此后半年内,苏大饼真的再未碰过女人,几房妾侍全都独守空闺,阳郡之中好一点的女儿家也安心了不少。

只是有细心人注意到巡抚大人每日饭后便将自己关在室内,不知所为何事。便有好事者大着胆子前去偷听了一回,之后,苏大人转好男风,卧室内暗藏新宠的传闻便不胫而走,愈传愈盛,版本之多,不便一一细说。

三十九 弥罗花

周尧境西与羽明国界之间,是一片绵延山川,这里山峦相连峰挺嶂秀,草深林茂莽莽苍苍。而连绵深碧之中,又可见数处黄褐­色­的绝壁,兀立千仞气势雄伟,可以想见峰间行路之难,难于上青天。好一处天然屏障!

在这绿黄相间的屏障之中,两山相夹处,有一长约十里的深谷。庆阳关便位于这山谷最狭处的隘口,道崎岖路窄险,犹如谷间的一条细线蜿蜒。将关隘设在此处,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一辆轻便马车缓缓驶出庆阳关,在蜿蜒的细线上向着羽明方向行进。

苏庞仁的­精­力已全部用去对付自己,也没再过问那张不明不白送出的通关文牒。萧今墨一行当天便顺利地从阳郡走出,经过一日奔波行至庆阳关,次日一早便通过关口查验,出了周尧国境。

马车轻晃,萧今墨取下了面具和假发,撩起车帘往后看了一眼。那道灰浆砖墙越来越远,羽明便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中油然生起一些似期盼又似警惕的情绪。这一路走得似乎太过顺利,前面,还有什么等着自己?

他旁边的菲儿见状也取了面具,撩起车帘好奇打望着两边的崇山峻岭。她以前曾看过诸如嘉峪关,山海关的图片,也是觉得雄伟壮观。可此刻展现在眼前的,却是真实存在于古国之间的战事要塞,那威武的气势感觉起来又大大不同。

只不过她的思维确实太过跳跃,看着那些山上的树林就联想到阳郡,又由阳郡想起苏大饼,一想起苏大饼,她将车帘一放就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泪花都溢出了眼眶。

“你有完没完?这点事笑了一整天,我的耳朵都快被你折磨出茧来。”萧今墨散漫的思绪被笑声打断,没好气地看着笑成一团的菲儿,出声挖苦。须臾,却又被她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

“难道不好笑吗?”菲儿好不容易喘过气,抹了抹眼角的水迹,“想想那个大饼自己折腾自己的模样就解气。这主意可是我想出来的,你不觉得我很有才?”

“你是很有才,不仅随身带书还随身带药。”萧今墨撇了撇嘴。

“我有那些药还不是因为你,”菲儿闻言瞪了萧今墨一眼,唯恐噎不死他,又跟着掏出一个珐琅蓝瓷瓶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看,我还留着这个——绝佳纪念品!”

“那东西?你留着好好纪念吧,别一不小心把自己给套进去。”认出那就是让自己栽过一次的金屋相思香,萧今墨不屑一顾地扭开了头。

“人家不是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嘛,又不能随便乱扔,万一被人拾去­干­了坏事可不就是我的罪过?”菲儿自觉又捅了马蜂窝,只得悻悻地把小瓶往怀里收。

“什么纪念品,我看看!”一路都看着两人笑又听不明白原因,五戒早好奇得不行,此刻见了那小瓷瓶按捺不住就要去夺。

啪——,戴了假发的光头上挨了一下,菲儿飞快地将小瓶收入怀中,“没门,你碰都别想碰!”

回身,菲儿见萧今墨还是别着头,就凑过去挽起他的胳膊,撒娇道,“想什么呢?你不会吧,这样都生气?”

“怎么会?你那点心思一看就透,”萧今墨笑了笑,吐出一口气,在她的手上拍了拍,“我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一路好像过于顺利。”

“顺利不好吗?非得要有人前来撕杀一阵才过瘾?”菲儿嘟嘴。

“顺利好,非常好。” 萧今墨在她下巴上捏了捏,由她靠在自己身上。又走出好一段,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撩起车帘撇了一眼便唤玄伊勒住了马,“早过了庆阳关,也不再需要这身行头,我们还是换回装来,省得老不自在。顺便,再下去走走。”

菲儿最后一个换装,末了还用宁容给的碧玉簪简单绾了个发髻,收拾停当下车站稳后一看,才发现马车早已出了山谷,自己正身处一条宽敞大路。

深呼吸一口,萧今墨抬头仰望路左。苍翠绿荫中,有那么一片绝壁,不算太远,壁面如被刀削,平平展展,其上隐约有些红­色­斑点。

驻足打量片刻,他的手下意识按了按腰间,然后又往来路方向望了望。再看玄伊,已将马车赶至路边停好。萧今墨便对众人说道:“走,我们去那山上看看。”

说完,他也不待菲儿反应就拉起她往左边绝壁方向走去。五戒急忙跟上。

玄伊站在原地,皱眉向马车看了一眼,眸中掠过一丝浮光,随后也跟了上去。

那绝壁看似不远,真走起来却好生费力。其他人多少有些功夫,行路还算轻松,而菲儿却实在是受罪。还没爬到一半,她就开始叫苦,拖住萧今墨的胳膊撒娇道:“不走了行不行?好好的,为什么要爬山?我要回马车上去。”

“懒猪!几步路都走不动。前面可是有个好去处,我带你去看看。”萧今墨做出一副神秘的表情。

“不!除非你抱我!”

“想得美!”萧今墨嗤之以鼻。

“那我就不去!”菲儿往路边一蹲,开始耍赖。

看着这个赖皮,萧今墨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双手一摊,无奈道:“好吧,来吧。真没出息。”

小伎俩得逞,菲儿也不计较他的言辞,欢叫一声就飞扑过去挂上了他的脖子,美滋滋地说道:“这就对了。只要你抱我,让我跟着去哪都成。”

萧今墨正用力搂紧了她,听了这话不由得浅笑,却仍是不松口,“站着说话不腰疼,出力的又不是你。”

“跟我在一起本来就该你出力!”话刚出口,菲儿突然意识到说得有问题,咬­唇­就把发烫的脸往萧今墨怀里藏。

萧今墨自是明白了过来,面上笑意更深,也没再打趣,抱起她就往前行去。

靠在这个怀抱里,嗅着他身上幽幽的薄荷清香,脸蛋贴着他的心房,菲儿觉得无比安稳。山道再崎岖,前路再悠远,她的注意力只在眼前这小小的一方,时间也停滞在呆望这一刻。

从当前这个角度看他的侧面,柔和的颌线以上,挺直的鼻梁那么显眼,仿佛如画田园上一处隽秀峰峦。正在林间行进,略微有些荫翳,淡淡­阴­影映衬下,那明眸更似一汪深潭,光看着,就引人沉醉。菲儿只觉得自己都痴了,以前觉得他好看,那只不过是悦目,如今便是越来越赏心。

感受到菲儿的注视,萧今墨侧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那轻勾的­唇­角一下便让菲儿又产生想吻上去的冲动,偷偷看过走在旁边的玄伊,她撅撅嘴往萧今墨怀里拱了拱。

揽紧了他的颈脖,就这样相依,时间好像也没过多久,菲儿只觉出是走过一茬又一茬的丛林。然后,眼前便豁然开朗,天光明亮,听到他说了一句:“到了,就是这里。”自己就被放了下来。

眼光从萧今墨身上移开,菲儿转头看向跟前,便被所见的景象惊呆——好大一片金灿灿的花海!

面前的山谷,方圆百丈的空地,满簇金黄|­色­的不知名的花朵。那花就像一轮轮明媚的小太阳,密密匝匝,普遍了目之所及。花海摇曳在穿谷微风中,奔放而明快,整个山谷被映得粲然生辉,即便是背阳之处也仿佛有日光眷顾,一股微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这是什么花?”菲儿好奇地问。

萧今墨认真地看了看,挑起眉头徐徐开口,“你可见过罂粟花?艳丽娇美,象征顺从平安,又能使人忘忧……”

菲儿接口道:“我见过的,跟这花有些相似,可茎叶又大不相同。”

萧今墨立刻收声,眼转往别处。菲儿大感奇怪,伸手推了又推,“你在想什么?”被推得拗不过,萧今墨转头回来,用手摸了摸鼻梁,“我刚才在想,如果你没有见过,我便讲这就是罂粟花。”

“你这个骗子!”菲儿一拳就砸了过去。

“这是弥罗花,羽明特有的山花。我在一本经书上看到过它的故事,”旁边的五戒却迫不及待地出声,默背着自己看过的描述,“相传很久以前,羽明弥罗山深谷中居住着一对夫妻,有一天妻子厌倦了谷中的­阴­暗离家出走,丈夫就一直等,等到最后化作了这花。弥罗花,开在山谷中,灿然如日光华,当花香拂过,沁入你心脾,那便是他愿意为你做的一切。”

面对突然变得博学起来的五戒,菲儿愕然与萧今墨对望一眼,吐了吐舌头。萧今墨又回望向花海,目光变得深邃。菲儿却止不住兴奋直接拉起他跑了进去。留下玄伊抱臂冷望。

而五戒RP爆发完毕就看见那两人手拉手跑开,却也没有跟上去,而是皱眉观望了片刻,便盘坐去地上若有所思。

这时,花海边上一皱,抖索索洒落一片花雨,那是菲儿拉着萧今墨钻了进去。须臾,她已立身于海中,只见灿如霞艳胜阳的花,齐及腰身,在风中瑟瑟而舞,绚丽如漫谷流金,渲染出坚守的美丽。于是深深吸气,放手在花海中旋过几圈,欢笑着扬起头看向对面的男子。

却被那一瞬间的惊艳,留滞了时间。

簇金流华中,他的一袭白衣蒙上淡泊炫光,其人背风而立,鬓边飘起一缕碎发舞动在眼前,也没有挡住那明净眸中漾出的水般温柔。每一次注视,都如初见,始终让人看了还想再看。

而萧今墨也失神于此刻的菲儿,满是活力的女孩,任何时候都那么灵动,任何情况下都能笑得起来。不染杂质的笑声,便是涤荡心胸的天籁。再娇的花,再炫的霞,也不及她面上绽放的美丽,牵引着自己的痴迷。

鲜花幕天席地,伊人两两相望,心心相惜,无尽的浪漫,引人遐思。

可这温馨的气氛转眼便被菲儿破坏,只为她突然的思维跳跃——在这片花海中,如果没有其他人在场,然后跟他……那该有多刺激!

在这样的心理背景下,她的笑容明显透出贼相,那变味的目光一与萧今墨对撞,他的眼中便透出了戏谑。微微抿笑了一下,他低头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道:“下次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再来?”

——呃,他到底是不是人呐,我随便想什么都能知道,好囧啊!

菲儿不自在地翻了个白眼,埋下头,却被萧今墨上前搂住,然后就听到他的话音轻缓地从头顶飘下,“这个地方是母亲说的,她一直希望能与父亲一道来此看看,但却未能如愿。下次,我们替他们来!”

“这次不算?”菲儿又好奇地抬头。

“那是——我们。今天还要再去一个地方,”萧今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向身后的玄伊,浅笑道,“你应该也很感兴趣。”

四十 四喜

沿着蜿蜒的山路而行,众人再到之处,便是起初在山下道中所见的那片绝壁。

绝壁位于一片绵延石林的边缘,壁侧是一处山崖,崖边上缠满了爬山虎一类的藤条。绝壁前有片空地,方圆十来丈模样,也够人跑上一段。站在壁下仰望,那侧面平如刀削,其上的红­色­斑点到走近时方辨出,其实是几个杂乱的字。

那些字似斧凿如剑刻,字迹遒劲浑厚,笔力顿挫沉雄,笔锋很是潇洒自如。只是或许因为年陈久远,很多线条都掉了颜­色­,在下面看来就成了不连贯的红点。

不过,就算现在能看出字形,菲儿仍是无法辨识。那是很古很古的字体。

“你在这里看出什么没有?”刚要放弃努力,她就听见萧今墨在旁边追问了一句,立时勉为其难再次抬头凝目分辨,做出一副学究模样。

可是,文化基础决定鉴定水平,那些古字她实在是连猜都猜不出。正要丧气地服软,却又听到一句调侃,“看够了没有?不是那个,是这边这个。”

菲儿转头就看见萧今墨的坏笑,立刻撅着嘴扑打了过去,“你欺负我上瘾了吗?”

“你自己要往那边看的,为何怪我?”萧今墨手上虚晃一下握住她的拳头,示意她看那绝壁的左下角,“来看这里。”

他所指之处,绝壁侧角上有一块小小的突起,玄伊已经站在那里,抱臂注目,看得非常入神。五戒也在那里探头探脑。

菲儿凑了过去就看见一堆乱七八糟的小字:“无虚到此一游。太极到此一游。双汇到此一游。三元到此一游。”

——这不就是墙壁文学么?原本以为古代人全都雅致得题诗留念,却也还是有这般拉风的举动。而且,还有香肠和陀枪,这些人的名字也太有才了,菲儿顿觉好玩。

“你可看出了什么?”这句话是萧今墨在问玄伊。

玄伊摇头。

——这么简单的几句话有什么好看的?菲儿不明白。

无聊打望间,她却在这几句中发现一个有趣的规律,“有意思,这里零一二三都齐了……三元,三元,我们刚好四个人,不如再给它加个四喜上去!”

说着,她便撸起袖子弯腰拾起一段树枝,凑上前就准备画个“四喜到此一游”。可那绝壁显然不同于墙壁,原先在公园里用小棍就可以留下‘杰作’,在这里却根本无法留下一笔一划。

“你真当这里是随便就能写上去的么?”萧今墨见她徒劳,便又挖苦。

“好象多了不起似的,这里写不上,我不会换个地方吗?我就不信!”菲儿飞过去一个白眼,抬腿跑往另外一边的土堆,赌气定要留下那一句。

五戒却是往地上一蹲,双手托腮对着那些小字发起了呆。

萧今墨看着菲儿跑去另一边继续留言的背影,浅笑摇头,目中透出的光彩更为坚定。他回身将玄伊拉过一边问道:“玄伊,依你看来,若以此为凭,我这一去可能保得全身?”

玄伊一怔,“公子?”

“没错,这里就藏着一个信息,正指向君千漓想要的东西。我可以告诉他,并且还要跟他面谈一个交易。”萧今墨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所以,他必须保证我们一行能安然抵达沛京!”

沛京,便是羽明的都城。

“这难道就是太玄……为什么?公子,我……原来你都知道?”玄伊面­色­未改,但目光中已透出惊慌参半。

“到底是不是我还不能肯定,还需要君千漓手上的一样东西。至于你,”萧今墨的语气缓了下来,他伸手拍了拍玄伊的肩,逼人目光直视其眼底,“从你到府上不久,我就辨了出来。但是,我相信你。”

最后一句让玄伊面­色­一凛,他垂下眼帘避开萧今墨的直视,语有犹豫地说:“公子,其实大皇子他从未动过害你之心,并且我……”

“我知道,他是想利用我分散君千汐的注意力,不过,他也确实在‘保护’我,”萧今墨浅笑,注意着玄伊的表情又将手搭上他的肩头,“我也知道,你对我很好,这就已经足够。这里的情形相信你都已看明白,可以替我向君千漓传句话么?就说,我要跟他合作。”

玄伊闻言猛地抬头,一直淡淡的面上透出一层柔和。他目中光芒闪烁,张嘴正要再说点什么,突又脸­色­一变猛就往菲儿方向掠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展开身形的瞬间,一袭浅粉­色­紧身装束的花醉月已如飞鸟般从绝壁外侧闪近,刚好落到菲儿身旁。身形还未站稳,她便展臂一捞将正蹲在土堆边上写写划划的菲儿挟在了手中。

“萧今墨,”花醉月一手扼住菲儿的颈脖,将她贴在自己身前,忿忿而言,望着萧今墨杏眼圆睁,“难道我没有说过可以助你吗?你居然宁愿与君千漓谈合作都不相信我!”

玄伊晚了一步,不得已在正中位置停下身形,回头看向萧今墨。萧今墨看着菲儿被扼得面­色­发白嘴­唇­泛紫,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我还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你呢?花醉月?宝珠?抑或,紫羽?”

如他先前所料,眼前这俏佳人确实与宝珠、紫羽是同一人,为羽明二皇子君千汐安排在周尧的暗线。不过,她的公开身份也确实是花家家主花有缺的表孙女——花醉月。

萧今墨不是笨蛋,花醉月对他有怎样的心思他完全清楚。所以,他那声宝珠唤出,语调如同还在正鲁府中一般,花醉月听在耳里心头微颤,手上不自觉就松了几分,语音放柔,“你还真是聪明,那些名字我用作便罢,你就叫我花醉月吧。”

萧今墨见菲儿脸­色­稍有松缓,自己的拳头也松了一些,又继续缓声说道:“当日在府中,我虽知道你有些来头,却未曾了解到居然是如此背景。凭着花家家底,凭着你的手腕,我相信你确有其能。不如你放开她,我们这就好好谈谈。”

“放开她?”花醉月闻言手上猛又一紧,眼向下瞄了瞄菲儿,鄙夷道,“一头牛换来的东西,你就真这么看重?难道你还不明白,只要与我合作,日后自然要什么有什么!”

“哈哈哈哈——”萧今墨见势突然大笑起来,又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既然是一头牛换来的,你说我能有多看重?位极权重,谁人不想谁人不愿,我又怎会跟自己过不去?这丫头不过是我平日里消遣消遣罢了,若你真要如何我也不会在意。只是,窃以为你没必要因这等人物动这么大­干­戈。”

这番话,他说得犹如发自肺腑,并且在提到菲儿时话音已开始轻蔑,花醉月听得分明。她­唇­角一勾就轻哼出一声,附在菲儿耳边得意道:“听到没有?我就奇怪,堂堂三殿下怎会看上你这等不入流的角­色­?他自然知道怎样对自己最有利。所以,跟我比,你必输无疑!”

花醉月这般说话,菲儿却是暗笑。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注意着萧今墨的眼神。别看她时常犯糊涂,关键时刻还是心中亮堂。相信这个人,就相信他的一切。所以,当她看见萧今墨原本担忧的眼神突然变了样,然后就说出这样一段摧人心肝的话,心里反而乐呵起来。

——花醉月,你少得意。我那么多小言也不是白看的,他在忽悠你你都不懂,还自己往套里钻。说我笨,你比我还笨。要算起来,输得最惨的肯定是你!

想到这里,她便冲萧今墨眨了眨眼。花醉月自然看不见。萧今墨却是全部收到,心气于是更为沉着。

他方才那般言辞,声­色­逼真,确实是为分散花醉月的注意力。原还有些担心菲儿会误会。却不料,花醉月倒是真被唬住,而那个满脑子奇怪念头的丫头居然还能明白。若要说配合默契,这也可算作绝妙了。

旁边的五戒却不明就里,开始着急,“公子,你不能撇下姐姐不管啊!”说着,他就要冲过去。

“我为什么要管?玄伊,你给我看好他!”得到菲儿的认同,萧今墨更为放开了些。他命玄伊制住五戒后,又对着花醉月和颜悦­色­道,“我原知道你是君千汐的人,如今却要跟我合作,这其中又是何道理?我倒是非常好奇,你这样背叛君千汐,又有些什么依凭?”

“若我们合作,他君千汐也不能奈我何。以我花家之力,难道还不够依凭?”花醉月听到萧今墨这样的问话,以为他真有夺位之意,心下更是有了八分把握。那盘算了许久的话,她张嘴就要讲出来,却看到玄伊还立在道中,于是冷笑一声傲然而立。

玄伊本是羽明大皇子君千漓安排至萧今墨身边,就是为了将萧今墨作为一个筹码。君千漓为羽明国君长子,其人却甚是昏聩,所以被弟弟暗中觊觎。那羽明国君一直身体欠佳,近年来寻医访药反还愈加衰弱。眼见继位在即,两兄弟的争斗已经逐渐由暗转明。在探知还有个三弟之后,两兄弟即刻就安排了暗线潜入周尧。不过此番君千漓倒是听从了身边亲随的建议,君千汐要毁,他便保,既为缓冲也可扰敌。

柳玄伊的来历,花醉月也知道。她自己就是羽明二皇子君千汐安排至周尧潜伏,就近监视萧今墨,只要发现异动便要立即动手。所幸花醉月本身就存了私心,后来又更是动了心,所以萧今墨好些举动她都隐瞒未报,包括这次变装出逃。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权势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如自己的追求,和玄伊的绝对服从。但她不了解的是,在服从命令之外一种叫做服从本心的东西。共处的一年中,玄伊已明白地看到,与君千漓的昏聩君千汐的­阴­狠相比,这位三殿下虽非长非嫡,却德才兼备令人折服,心内早将其作为真正要追随之人。

只是,这一点也没必要让她知晓。萧今墨听了她这句并没有说完的话,跟着笑笑,“萧某何德何能,竟得醉月姐姐如此眷顾。他日如若成事,定然不忘醉月姐姐之恩。”

这一声醉月姐姐,本是说得不卑不亢,却把个花醉月听得酥到了骨头里。扼着菲儿那只手已松了七分劲,她望向萧今墨眼波滟滟,原先的冰冷气势尽去,只剩下柔声软语,“今墨,我不需要你记得,我就要你一个承诺,承诺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菲儿听了好生着急,又使劲冲着萧今墨挤眉弄眼。

收到信号,萧今墨不动声­色­,手往鼻梁上摸了摸,浅笑道:“这么简单?似乎不太公平。醉月姐姐怕是还另有所图吧?”

他的这一质疑,让花醉月心急不已。最初她要亲自潜入正鲁府,确实怀有私心,花家虽富可敌国却始终差些权势,若探明这位三殿下确实可塑,那花家便足以因此起势。只不过,探到最后,她不知不觉中已真的全心倾慕,甚至因为一个韩菲儿乱了分寸反暴露了自己。这番萧今墨换装出关,她也特意隐瞒了下来,一路私下跟踪直至旭城才因别的事情而提前赶到阳郡。

这两日萧今墨一行抵达阳郡,她其实知情,却没料到他们居然那么快就拿到了本是花家催办的通关文牒。昨日下午,她才得知他们即将出关,于是一路急匆匆地寻来,就想赶在萧今墨深入羽明之前与其彻底摊牌。

可如今,自己的一片心他却误解作他意,这怎能不叫人心浮气躁?

一股气往心头冲,花醉月脸­色­白了一白,周身气势募然变冷,扼在菲儿喉间的手指开始发硬发凉。

敏感地察觉到这一变化,菲儿知道花醉月此刻心思已乱,脑筋一转就计上心来。她左右瞟了一圈,忽地用手往石林最右边上的一块巨石处一指,尖声叫道:“快看!那石头后面有个人!”

众人听得这一声尖叫,均往那巨石看去,菲儿便趁这一岔猛往地上一蹲,摆脱花醉月的钳制就势就往玄伊那边滚。

玄伊不愧是玄伊,转头之间就觉出有异,在众人都未有进一步动作前,他便已下意识往花醉月方向错身探去,于是顺利伸手捞起菲儿拉到身后护好。

原本事情发展至此便可算圆满。但出人意料的是,那巨石后面真的传来一句嬉笑:“这位姑娘还真是不简单,我的龟息功连柳玄伊都没有识破,却被你发现!”

四十一 困境

随着那声嬉笑,一抹碧绿身影腾地一蹿就出现在巨石顶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那眉眼正是前些日子跟在花醉月身边的绿衣小婢。

“晚衣!”花醉月见了来人面­色­又是一变,只停得一瞬便开口唤道,“你来得正好,我刚巧堵住了他们。”

“花大小姐,我也觉得很巧。”晚衣笑道,“本来只是要拿你回去,却碰上你们全都在,倒真省了我不少功夫。”

“你敢拿我?胆子不小哇!”花醉月柳眉一竖,冷声哼道。

晚衣闻言咯咯一笑,仿佛是听到一个笑话,姿态竟也放得极高,“论胆量我哪里比得上花大小姐你?你连二皇子都敢蒙,不然这小子怎么可能走到这里?我今日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趁着这二人对话,玄伊便护着菲儿和五戒后退,刚退至萧今墨身边,那晚衣却突然斜瞟过来,“不用白费功夫,今天你们,包括你,花醉月,一个都别想走掉!”说着,她手往上扬,放出一串艳红信号,如同火鸟腾空,嗖嗖鸣响着直冲向蓝天。

“晚衣,你疯了!你想把庆阳关的守军都引来吗?!”花醉月见状厉声呵斥。

“驻守在那里的人不会真有多么认真,平日里还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会巴巴地跑到这里查探?就算他们真要来,只怕磨蹭到这里时,我也已将你们全部打包送上西天。”晚衣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转头眼望花醉月好不得意,“而你这一次惹恼了二皇子,你们花家的家产,要不了多久便也会并入二皇子麾下。”

“晚衣!你欺人太甚!”花醉月按捺不住,平地拔起直冲晚衣面门袭去。

晚衣往左飘出数尺,跃下巨石落到玄伊身后,“没有什么欺人不欺人,既然都想着权势,便是能者得之。说起来,花大小姐,我倒还要谢谢你设计捣毁了曲山寨,前些日赶到阳郡招揽过来的那些曲山虎狼之辈,我用着甚好!”

在这当口,玄伊已掩着身后四人欲从来时路撤下,却突然听得一阵凄厉狼嚎,面前丛林中募然蹿出十来道深灰人影,个个目露凶残,领头一人阔背身削,眼狭眉窄,脸上一道刀疤,双手一叉就拦在了路中。

“中条狼,你们的反应还算迅速,”他们身后,晚衣笑得更加恣意,她一手指了花醉月说,“你们不是想知道曲山二犬是怎么死的么?我这就告诉你们!那日,曲山二犬便是被她私下遣走,”然后,她又指向萧今墨四人,“当初说是遣往旭城找他们,而后来却出了那样的事,你们说,会跟谁有关系?”

——真被墨墨说中了,曲山二犬果然跟花醉月有关!菲儿闻言火往上冲,想起那两只狗将墨墨打伤的情形,她再看花醉月时,已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当成飞刀使。

而那十来只狼听晚衣这一说,眼里也俱都闪出凶光,却是齐刷刷瞪了一眼巨石上的花醉月,再将转向场内,不约而同地一步步向着萧今墨等人逼近。花醉月随后跃下,急急喝道:“中条狼,你们休要听她胡说。曲山寨一众人等还在我管辖之中,无我号令不得擅动!”

“花大小姐,这一日中已生大变,你现在什么都不是!”晚衣面­色­一沉,冲中条狼使出眼­色­便看着萧今墨娇笑,“好好的永乐不待偏要跑出来,你这是自讨苦吃!不如乖乖随我去沛京听候二皇子发落!”

那中条狼随后发出一声清啸,其身后群狼便猛扑向萧今墨一行。而中条狼自己则与晚衣一同前后夹击攻向花醉月。

先说萧今墨这边。眼见群狼扑来,习武的三人顿时散开组成三角阵形将菲儿围在正中。

——三人对仗十来人,双手双脚全用上都不够!菲儿自然明白,只觉自己心跳极快,惊恐地看着贴在自己面前的那抹白影,额角手心都沁出了冷汗。他连两只狗都打不过,怎么可能对过一群狼?还有贴在背后的小光头,个子只顶上别人的一半,说不定还受不了别人一拳头。

她不愿意他们受伤,哪怕是一点都不愿意!想到这里,她颤声大喊起来,“你们能跑就跑,别管我!”

可是,却没有人听她的言语。玄伊稍微调整了一下队形便挥手洒出一片飞镖。面前群狼应声散开一个小口,三角阵便向那缺口突过去……

时间倒回到一刻钟之前。庆阳关内,一众将士肃然而立,恭敬平视前方。队列之前,一名黑盔黑甲的将领正在巡视。

那便是封柒。他此行携了封玖到阳郡本是有些事情要与父亲商量,却在途中得知曲山寨被官府围剿之事,由此又产生了警惕之心。

那苏庞仁一贯酒­肉­­淫­靡,周尧国君本也知晓,但念及其才捐官上任不便即刻左迁,方安排了封老将军前往坐镇。苏庞仁也乐得安逸,日常事宜很少过问,可这次却亲自安排了围剿行动。

本来,一个落草的山寨剿便剿了,封柒却是越想越觉得蹊跷,与父亲商议后便决定去阳郡周边关卡检阅一番,勘查边况的同时顺便整顿军纪。

此刻,他刚好从扶云关方向行来,抵达庆阳关。

日头渐升,微炫的阳光洒在他的黑­色­甲胄上,反­射­出一圈晕泽,整个人如沐圣光。适逢关口上罡风猎猎,吹动其身后的旗帜哗哗飘扬,而其人却巍然不动,那挺拔的身姿看起来更显威武。

他看着眼前众官兵列队森然,阵形方整,微微颔首,正欲开声训话,却在抬头之间看见晚衣发出的那串艳红信号。这信号于别人陌生,于他却是再熟悉不过,当初招安曲山寨之前他就没少跟这信号打交道。这便是紧急召集最为凶残的曲山众狼的信号。

自己这次巡检本就有曲山寨的由头在先,而现在这庆阳关外又惊现曲山寨的信号,两下相联系不得不让人心生警觉。没有丝毫迟疑,他立刻挑出五十名关上守备­精­军,轻装出发,策马朝信号所在处飞驰而去。

而再回过头看此时的绝壁下,已是一片混乱。花醉月与晚衣和中条狼缠斗在一处,本来三者的功力都较为接近,只是碍于花醉月使得一手封脉针,其余两人有所顾忌不敢轻易近身,就见粉绿灰三­色­晃来晃去,暂时未分胜负。

群狼那边,就明显能看出大势所趋。

双拳本就难敌四手,更何况只有玄伊一名高手。其他两人都只能招呼下一只狼,其他的全靠玄伊以暗器暂挡。暂时无法脱身,他只有不停地撒飞镖。每撒出一把飞镖,自己这边就可以前进几步,但随后又被紧紧围住。

菲儿被三人护在正中,踉踉跄跄中已跌了好几跤,发髻凌乱,衣衫失去了原­色­,面庞也因泪汗混了尘土而化作泥猴模样。即使不会武功,她也能感觉出己方态势甚为窘迫,几乎全靠玄伊支撑。但是,就连玄伊,其实也已在强弩之末。有多少飞镖可以拿来撒,又有多少力气可以拿来以一挡十?

慌张中,她向四处观望,幻想能出现缓机。可这观望间非但没看到缓机,身后的五戒反而因躲闪不及被一只狼击中,斜飞出数丈又滚出好远。菲儿闻声回头时,就只看见他顺着斜坡滚下了一处山崖,只留了一片被压过的藤蔓枝条颤巍巍地摇摆。

那个傻乎乎的木瓜真这样掉下去啦?那个心眼实得象铅球一般的光头真这样掉下去啦?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真这样掉下去啦?

菲儿不愿相信,却明明就是亲眼所见。仿佛心被猛地Сhā上了一刀,她睚眦俱裂,只觉浑身发抖,连惊声尖叫都无力。

与此同时,玄伊见三人防圈被破,猛地暴起拼力撒出最后一把飞镖。镖雨去势如电带着点点寒芒,众狼纷纷腾跃闪躲。萧今墨趁机反转拦腰抱住菲儿飞身掠起,从狼影较为稀疏的南边突围。

“别让穿白衣的那个跑了!带头的就是他!”晚衣与花醉月缠斗中不忘关注这边的战况,一见这变化立刻趁中条狼上前之机闪身退出就往萧今墨的方向追来。

其余众狼闻声也立刻调整了目标,只留下四只缠住玄伊,其余的尽数追了上来。

趴在萧今墨肩头,菲儿刚刚从五戒坠崖的阵痛中反应过来,就看见后面一点绿意和着一堆灰影铺天盖地而来。所有的变化,也就是两个呼吸。

身负一人,萧今墨也施展不开。菲儿心知自己是个负累,却不敢乱动,嘴里拼命喊叫着:“放开我!放开我!”

可是萧今墨又哪里肯放开?

腾挪之间,菲儿话音还未落,一只个头高挑的瘦狼已经追至,一掌就向萧今墨后背劈来。菲儿看在眼中心头大骇,条件反­射­般要用自己的胳膊去挡开。可毕竟是未曾习武,她怎会快过行家之手?她的胳膊还未能挥起,那一掌带着呼呼风声,和着一股恶臭,眨眼之间及至跟前。

萧今墨其实已听得风声,本就欲侧身闪让,奈何负重身形不便,无法完全避开。

于是,就在菲儿眼睁睁之下,他左肩实实在在中了那一掌,随之内腑也如被大­棒­狠狠搅了一搅,喉头一甜就喷出一口血来。难捱的钝痛瞬间从肩头中掌处弥散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血脉在扩张,他只觉眼前黑了一黑,脚下如同踩上一团棉花,一步不稳就跌了下去。

此刻,菲儿的感觉便是重心顿失,整个人往后猛栽,后脑狠狠磕在地上,咚的一声,磕得她眼冒金花。跟着,身上就有一个人重重地压了下来。

也顾不上后脑到底磕成怎么样,她只知压在自己身上这个人必是萧今墨无疑。抬手就摇,对方却没有动静。她赶紧将自己扒拉出来就要查看对方的情况,却在抽出身来的同时发现自己臂膀上有一片血迹,血­色­发黑。

这不是自己的血,一定是他的!意识到这个问题,菲儿脑中一阵轰鸣,急切地爬过去要查看萧今墨的情况,却听得头顶飘来一声娇斥:“啸狼,你这是做什么?!我明明说了要活捉,你竟然用上狼毒掌?”

“你这娘们少跟我拿腔拿调!他害了大狗二狗就该偿命!若不是被你们算计逼入窘境,我一众兄弟如何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那狗屁二皇子真他娘的拖泥带水,依我看,取下这首级就万事皆休!你给我闪开!”说着,啸狼挥出一道掌风,硬生生将晚衣逼开数尺。

这句话,听得菲儿毛骨悚然。她猛一抬头,就见狼影憧憧围逼了过来,那一点碧绿刚好跳到圈外数尺远之外。看不清玄伊到底在何方,手边这个人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只觉心头如同被烈火烧灼,逼得人几乎要窒息。

四十二 神奇解困法

弹指功夫,灰影几乎蔽光,菲儿满心仓皇无法可想,她下意识伸手又去猛拉地上的人,却在他臂下触到一个小瓶。掏出一看,是一个珐琅蓝瓷瓶。

金屋相思香!定是方才跌倒时从自己怀中滑出。

一拿到这个小瓶,菲儿却突然如有神来,猛地抓了一把黄土往脸上一抹,蹭地站起身,嘶哑着嗓子竭力大喊:“赐予我力量吧!”

她这番奇异之举,真把围上来的众狼给唬得一愣。就趁这空挡,她迅速拔开瓶塞,一手捂住口鼻屏住呼吸,一手高举瓷瓶原地转圈,将瓶中香粉全数撒出。

金屋相思香,本为细微粉末,遇风就化即刻扩散,无­色­无臭却能入髓三分。这原是极为少见的催|情嗅香,常人只需要嗅上一丝便可生出欲 望,何况她此刻是倾尽所有?

眨眼之间,一波看不见的气浪从菲儿身周迅速散开,瞬时渗入在场每一只狼的鼻端,即便是反应最快的啸狼,也没能幸免。

只消一个呼吸,群狼都感到体内开始有热浪升腾,心头止不住地蠢蠢欲动,象无数蚂蚁在爬,又如揣了只猫在挠。本都是些山野莽夫,他们自然知道这感觉代表着什么。

而且,菲儿下的剂量实在是太大,这十来只狼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不妙,就开始呼吸急促,头晕心慌目光涣散,茫然又急切地在身旁摸捞辨识,只想发泄。

此刻,他们最需要的是女人,地上的那个已经不再重要。这却也正是菲儿想要达到的效果,为了缓敌,不择手段。

撒完药的同时,她自己也立马蹲去地上,头埋低轻吸气,又不停往身上抹泥土伪装,就希望玄伊能在这片刻空挡中赶过来。可是,还没有等到玄伊摆脱那四只狼跟寻过来,她就已经被啸狼发现。那瘦削的身影摇摇晃晃就到了她跟前一把将她从地上纠了起来。

完了!

方才她第一眼看到那瓶金屋相思香,思维便在电光火石间剧烈抽搐出了这个主意。虽然用嗅香分散了众狼的注意,却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的问题。

这下完了!真的完了!彻底完了!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惹起的火居然烧到了自己!

最后的时刻,她都不敢往地上看一眼,怕将啸狼的注意力引到萧今墨那边去。

谁知,啸狼将她拎到跟前,用朦胧的眼神打量了一番,然后急喘着喷出一口热气:“默小狼?”

啊?被啸狼拎住,菲儿已是浑身发凉脑中轰鸣,听到这一句楞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将手臂抱在胸前。

“默小狼……一边挖坑去!”啸狼也没有等她的回答,闭上眼晃晃头,一把甩开菲儿转身扒开群狼,嘴里念叨着:“女人,女人……”

ρi股狠狠着地,菲儿痛得心口发窒却也不敢出声。不过,这一摔倒把她摔明白了些——啸狼没把自己当女人,而是当作了一只狼!

的确,曲山众狼中有一只最小的狼,叫默小狼,平日里就爱挖土坑,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方才菲儿灰头土脸浑身是泥的模样,没有一点女人样,和女人气息,在脑子已浑浊的啸狼看来,真就如那默小狼。

他忘了,这次行动默小狼根本就没有来。

啸狼本是围堵萧今墨的群狼中功夫最高的一个,不过也是最­性­急的一个。中了嗅香后,原还稍有一丝清明,他却着急地立刻运功逼毒。殊不知,那金屋相思香一经入体本就是顺经脉而行,这一运功,反将药力催动发作得更为彻底。

浑身发烫中,他一心只想寻找清凉,低头间便看见在地上拼命挖着泥土的菲儿。那满身的泥血已经掩去了菲儿的气息,啸狼嗅到的只是一股血腥和泥臭,再加上那乱蓬蓬的头发和被汗泪泥浆糊得花花的脸蛋,他直觉之下便将其当作了狼群中最小的跟班。

默小狼对他而言,只是个跟班而已,他此刻最需要的,是女人。

而菲儿最需要的,就是保住萧今墨,和自己。

于是,就在啸狼扒开狼群的那一刻,菲儿一眼瞥见外围又重新冲过来的那点碧绿,便立刻动起了心思。她一下趴到了地上,换作男声学着粗粗地喊道:“后面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人,不要跑!”

女人!后面有女人!这句话给晕乎乎的群狼带来的震撼可谓不小。原本他们已经晕头转向到只能看清方寸之间,全都就近摸索着身旁的­肉­ 体。菲儿这一喊,便如同点燃了指路明灯,大家顿时抬头搜索绿­色­。

模模糊糊的一团绿,那便是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晚衣落在他们眼中的模样,但众狼的潜意识已经开始呼啸:那是个女人!

嚯嚯声顿起,群狼尽皆踉跄扑向晚衣,包括啸狼。

“你们­干­什么!”晚衣惊见如此变化,恐慌不已,转身就跑。

“女人!女人!不要跑!”贪婪,残暴,野­性­,群起而攻,这便是狼的本­性­。他们原就是曲山寨中的凶残之辈,此刻被药迷住,仅有的理­性­也完全丧失,只知道追逐,追逐那团绿­色­。那绿­色­人影散发出的幽幽香气,就是他们奔跑的动力。

绿影尖叫着跑开,灰­色­包围圈也随之而去,菲儿一眼就看到玄伊刚好解决了那四只狼,正向这边掠来,心头一下放松。

转眼之间,她又瞥见正跟中条狼缠斗的花醉月,顿时一股恶气直往头上冲,­干­脆紧跟在狼群后跑上几步,再接再励:“崖边那个穿粉­色­衣服的女人,你别跑!”

女人!还有女人!追逐着晚衣的群狼又起了一阵­骚­动。晚衣一听这话,中途也转了方向,故意将他们往花醉月那边引。所以,他们很快便看到那团粉影,也嗅到粉影身上那特有的清香。

事情于是向着菲儿希望的形势发展,连中条狼都制止不住。一绿一粉两个人影各带了一串尾巴飞窜而去,再也没人有­精­力来顾及最开始的焦点。

眨眼功夫,山壁下已经空荡荡。菲儿满意地拍拍手就准备跑回去,抬腿间却被崖边一片藤蔓的抖动吸引了注意。

没有风,藤蔓自动,而且极无规律。那位置正是五戒滚下去的地方。

藤蔓为什么要动?难道那下面有人?难道是五戒挂在了藤蔓上?菲儿为这个想法激动不已,回头再看,玄伊已在墨墨身边查探伤势。她张望了一下,看着玄伊的神­色­也不算很紧张,想了想,就自己快速先往崖边跑去。

一头扑到地上,菲儿抓住手边的藤蔓探出身去,真的让她看见了小光头!

“快点,手递过来,我拉你!”兴奋得连声音都变了调,菲儿拼命往下伸出手。

“姐姐!”看到菲儿,五戒也笑了起来。

五戒刚才受了一掌从崖边滚下,本以为今天自己真就命绝于此,却在下坠之际被藤蔓缠住了一条腿,趁着缓势又顺手抓了一把,终是悬在了半空。

不过,他与曲山狼的实力悬殊,中了那一掌也委实险恶。在空中方定住身形就觉胸中一阵气血翻腾,只有勉力维持现状,调息片刻后才能鼓起劲解开腿上的羁绊往上攀去。

没攀出几步便让他看见菲儿,这如何不叫人惊喜?他立刻伸出手往菲儿的手够去。

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两只手的指端碰触了一下。还是握不牢,菲儿很不甘心,又往外探了探手伸得长了些。

五戒往上又蹭了两步,两只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菲儿使劲往上收,五戒也借力脚踩崖壁一步步高攀。眼看着又上了一小截,形势一片大好,菲儿一个激动两只手都伸了出去,紧紧拖住五戒那只手。

五戒也很激动,就想尽快爬上去。他一脚踩向崖壁上一块小小突起,提气使力便往上猛蹿。可非常不幸的是,他还没蹿出多高,就听见哗啦啦一阵响。落脚处那块小小的突起本就已经年风化,这一下不堪重负被踩作碎块,纷纷稀里哗啦往崖下滚去。

山崖之下,云雾氤氲,看不见底,那些石块洒下之后就再未听到回响。不知道下面是深谷,还是莽林。

一听到那哗啦啦的声音,菲儿就知道不好,拽住五戒的手更加使劲往上拖。而五戒却是失了依托,猛往下坠,好在及时揪住藤蔓稳住了身形。

可未曾料到,就他刚才的那股坠势,反把底盘不稳的菲儿给拖下了崖。而菲儿这一跌,就越过他头顶又直接往下砸。如此猛的冲力,五戒抓着的那些藤条根本经受不起,纷纷被扯断。

于是,一声接一声的尖叫中,紧拉着双手的两人就栽进了崖下那片云雾中。只听见叫声在山壁间回荡,再没有其他的动静。

而那边,玄伊刚抱起萧今墨,一眼就注意到他印堂发青,­唇­边血迹发黑。神­色­略紧,他立刻就从怀中取出一粒碧­色­丹药,塞入萧今墨口中再运功逼进喉道。简单搭过脉后,他正待撕开其衣襟细看,却听到那阵惊呼。一抬头,发现整块空地上居然只剩下他和萧今墨两人,方才还在的菲儿不见了!

他眉头皱了皱,忽又警觉地往来时路上瞄过一眼,立刻负起萧今墨向着相反的方向连跃了几跃,消失在崖畔那片石林中。

青白相间的身影刚绕入石林片刻,那路上就掠来一抹黑­色­人影。那便是从庆阳关赶至此处的封柒,在他身后,还有五十名银白轻甲的­精­兵紧紧跟随。

在绝壁前上站定,封柒看着空地上那片狼藉心头疑云丛丛。他在周边踱了几步查看打斗痕迹,不经意间目光落在萧今墨方才倒地之处却是募然一亮。

两步走近,他急切地半蹲而下,迅速从那尘土中拾起一样东西,拿到眼前打量一番后再闭上眼仔细摩挲,眉头紧紧皱起又慢慢舒开。再睁眼时,他那少有波澜的双眸中漾出一丝欣喜,­唇­角也微勾出一个弧度。

少顷,他又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再将两件事物都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就倏然站起。环顾一圈后,他大踏步走到崖边盯着被撕扯得乱糟糟的藤蔓。在崖边稍往下一点,他又发现了一条被藤蔓缠住的衣带,浅紫­色­,柳梢逐风般微微颤动。

只看得这一眼,他便果断转身对身后­精­兵发令道:“留二十人在周围搜索,其余的随我下去找人,要活的!”

四十三 悬崖定律

在历代前辈的谆谆教导中,在无数白文的循循善诱中,我们知道,对于穿越人,存在三条铁打的定律。那就是:美男定律,青楼定律和悬崖定律。(果果:瀑布汗,写到这里我都觉得好寒……我是不是真有那么雷啊?)

美男定律是指,女主穿越过去遇上的绝对都是旷世美男。

青楼定律是指,女主穿越过去绝对要上青楼观光游览。

悬崖定律是指,女主穿越过去不管何时何地何种原因从悬崖上坠落,肯定死不了,而且还会因此引发一段奇遇。

这些内容,以前常泡晋江的菲儿最熟悉不过,并且前面两条她都已亲身验证。所以,没事的时候,她还真想过什么时候跳跳崖得本武功秘笈或者遇见个世外高人什么的,顺便还可以修炼成仙或者强身健体。

可此刻,自己居然真的从崖上往下掉!听着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感觉着心肝都悬起来一般的失重,什么秘笈什么高人,她统统忘光了,心头就念着一句——这是做梦这是做梦这是做梦!

但是,手上紧紧拽着的,那是什么?那明明就是五戒的手!他正跟自己一起往下掉——天哪,这不是做梦!

她紧闭双眼,本能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尖叫,那尖叫带着无尽恐慌穿透谷间氤氲,在山壁间回荡。

然而叫声未尽,她便感到好像有一股力从下方托了一托,然后耳边传来啪嗒——,哗哗——,刺啦——的一阵声响。身上仿佛被树枝之类的东西拂过,接住手臂猛地被扯了一下,像是五戒把自己往上抛了抛,到再掉下来时就感觉砸在一团软东西上。降势便就此止住,她的尖叫也随之止住。

因为,她已晕了过去。

“施主,施主——”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菲儿听到紧一声慢一声的呼唤,感觉就像还在将军府中时,悟了那唐僧在窗外的叨叨。难道自己真的是在做梦?自己还在将军府睡觉,那墨墨呢?

菲儿心头大惊,猛地醒转,便看见眼前是嶙峋的山壁,头顶稍侧一点有一株主­干­已经断裂只剩下桩子的岩松,身之所处是一个小小平台。原来没有做梦,是真的坠崖了,所幸被这树和这平台接下。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居然松了口气——墨墨真的是我的。

可是,那,五戒呢?!

转念想到这茬,她慌忙翻滚而起,右臂垂在身侧猛然晃动,一阵剧烈疼痛让她冒出一身冷汗。而更为令人惊骇的是,五戒居然就垫在她身下!

魂都被惊飞,她转身就要去试探,却又听到一声:“施主!”

——那个唐僧真的在这里?!再次真真切切听到悟了的声音,菲儿如同灾民就要见到党中央,急切地将注意力集中到手边边一块大石头上,对着那石头就发问:“法师,你在这里吗?”

“你们都无甚大碍,没有伤及筋骨。五戒再一会儿就好。”声音却是从背后传来。

刚才情急,居然没辨清声音的方向。菲儿再转头,正好看见平台靠着山壁那处突然象有一大块土移动起来,跟着抖了抖。如同尘埃落地般,那土块瞬间变软下落化作一身土黄僧袍,裹在那僧袍中的,便是悟了。而他原来所呆的地方,便显露出一个凹洞。

悟了还原了拟态,对菲儿双手合十,作揖道:“施主的右臂脱臼,待贫僧为你续好。”说完他就上前一手拉住菲儿的右臂,推拿了几下。菲儿便感到有一股热流从臂上传至全身,腰背等处的疼痛不适顿时缓解不少。而就在她放松之际,悟了猛地将那手臂一扯再一弯,还没等到她惊叫出口,手臂已经不痛了也恢复了灵活。

“姐姐……师叔……”正感激得无法言表,菲儿又听到五戒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法师,你看看他。”菲儿急忙返身蹲下,将五戒上身托起依在自己身上。悟了施施然走上前,又在五戒身上推拿了一番,小光头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师叔,方才下坠之时,我觉得有一股气体托在腰身处缓解了不少坠势,这才能抓住那树枝跳到这里。那是你在运功吗?”三人围坐在平台上,悟了又助五戒调息片刻,连受了曲山狼那一掌的内伤都好了不少,五戒于是更加有­精­神,一收功就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掉下来?”

“我本在练功冥想,被尖叫声惊得回神才发现有人坠崖便随手搭救。起初只略使力托了托,后来才认出施主。唉,全是你们的叫声过于尖厉根本与原声大相径庭,其实若能说上两句,我还可早些识出,便也就能毫发无损地接下你们。”悟了一听问话就开始源源不断地唠叨,“所以,你们要记住,遇到险情光尖叫是不够的,尖叫不能传达任何有用信息,一定要边尖叫边说话,或者不尖叫光说话……”

“法师怎么会在这里?能送我们上去吗?”菲儿打断他,抬头望了望上面,想起墨墨也受了伤。

悟了闻言神­色­变得凝重了些,他简洁地应道:“我有事要办,就呆在这里。”

“可是,公子还在上面,法师可不可以上去……”菲儿着急,她本一心想着要让悟了帮墨墨看看伤势。

“我这几天就在这里,哪都不去!”­干­脆的拒绝。

“为什么?”这次追问的却是五戒。

悟了没有回答,只侧头静静听了一会儿,就自顾自站起身就回到那凹洞处。他站定身形抖了抖僧袍,那袍子便缓慢张开,化出与山壁一般嶙峋的折褶,眨眼间就将他掩在其中。被运功伪装后的僧袍填充,那片山壁又成为一个整块,根本看不出来原本有个凹洞。

“等一下就会有人来找,你们听到下面有人唤时只管放心应声便好。别说见过我。五戒也不要回大悟寺。”悟了再说了一句就一动不动,任五戒再三追问也不出一声。

菲儿上前拍了拍,那被真气鼓动的僧袍硬邦邦的,真如岩石一般。她心头着急,但也知这唐僧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便不再恳求,只自己趴去平台边上往下张望。

这个平台离地面大概有五丈来高,下面是密密的林木,绿荫绵延。被五戒掰断的那截岩松掉下去正好砸在一片树冠上,压弯了不少枝叶,便能看到下方地面,布满有棱有角的石块。

这高度,这环境,靠自己是肯定跳不下去,跳下去也跑不动路。无奈中,她把缠在悟了脚下的五戒拖了过来。五戒看了看那高度,又看了看平台侧面的山壁,摇摇头非常认真地建议:“我没法背你下去。如果你不介意断手断腿的话,可以试试自己跳下去。”

习惯­性­在那光头上拍了一下,菲儿泄气地翻了个面,仰面朝天躺在平台,心烦道:“真的会来人吗?”

“师叔耳力非凡,他说有就有,我们等一会儿吧。”五戒摸了摸自己的头,也仰面朝天躺在了平台上。

——貌似只能等待。可是,墨墨到底怎样了?

此刻,在那石林之中,玄伊负着萧今墨已奔出了很远。为免惊起飞鸟引来注意,他不能往树丛中去,只能在石林里穿梭。

这石林中俱是怪石,有的高达数十丈,如指天巨剑,有的只是矮小的土包,如卧地旱龟,却俱都孤单耸立,相互间毫无关联。在各式石柱中腾挪闪躲,最多惊到一些原住鼠类东蹿西跳,比起动辄有鸟群腾空的丛林,这里确实不容易暴露形迹。

左右张望后,玄伊寻到一处孤立的枯木,将萧今墨靠着树­干­放下,探了探他的脉搏眉头舒展了一些便几下跃上旁边土丘。极目远望,他看到那绝壁已在后方很远处。封柒留下的那些­精­兵也不会搜寻至此。

跃下土丘,玄伊又来到萧今墨身边,毫不迟疑两下便撕开了他的衣襟。不出意外地,他在其后背靠近左肩处发现了一个乌黑的掌印,印记边缘有一圈红晕,“狼毒掌!”

狼毒,本是一种植物,因其汁液含有剧毒而得其名。而曲山众狼便以此毒为本,融入自创的一套掌法中,起名曰‘狼毒掌’。练功初期,需将双手放入恶臭无比的狼毒汁液中浸泡,使得毒­性­慢慢被手掌吸收。及至功成之后,每当运功出掌,积蓄在掌中之毒便会随掌风被击入对方体内,那毒液随血气而行,即便掌力不足以毙命,那毒­性­也能引致对方毒发身亡。

想那啸狼听了晚衣的言语,已将萧今墨视为曲山二犬致死的罪魁,他一心报仇,本就下手狠毒,存心一招毙命。所幸,方才玄伊见其­唇­边黑血已知不妙,便取出身上唯一粒解毒圣药——青雪莲。于是,萧今墨服药及时,刚好驱散了毒素护住了心脉。

曲山狼毒掌的功法独特,又带剧毒,若被寻常人等遇上倒真是异常棘手,可刚好那青雪莲完克狼毒花。所以,玄伊在确认这一伤情后倒是松了口气。毒­性­已解除大半,剩下的事情便是疗伤。

他再次跃上旁边的土丘顶,仔细看过一圈,寻到一处石柱较为密集的地方。然后,他将萧今墨搬了过去,自己盘腿席地而坐,以手抵其背心运功为其调气理伤。

一盏茶功夫后,萧今墨的眉头终于抖了抖,而后猛地张嘴喷出一口黑­色­淤血。玄伊见状立即收功,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臂弯中,又取出一粒黄|­色­上药喂入他的口。然后,便见那喉头慢慢蠕动,象是已经服下药丸,而那紧闭的双目上长而黑的睫毛只微微扇了扇,他整个人就再没有动静。

玄伊见状眉头紧拧,连忙又搭脉诊断,面­色­却是越来越沉。他默然低头半晌,而后仰首望天,刚好看见有一只孤鹰划过碧空。

玄伊看得真切,眼光一闪便嘬嘴发出了一串轻悠的啸声,仿佛那孤鹰觅食的清鸣。

山的那一边,封柒正指挥着一队­精­兵循陡坡往崖下探去,几乎要走到谷底便听得这清啸募然皱起了眉头。却刚好,方才那只孤鹰从石林那边飞来,自绝壁旁擦过,一头扎入谷内觅食。

封柒于是展开了眉头,继续往下行进。

那啸声在山间悠然传远,大约半炷香功夫后,就见一只黑­色­飞鸽从西边掠来,疾如闪电,快如鹰隼。

四十四 我找了你好久

仰卧在平台上的菲儿也听到了这啸声,她呼地一下弹起身就冲到悟了所在的那块山壁前推了推,“法师,你听到那声音了吗?不象一般的鸟鸣呢。”

悟了不理她。

“姐姐,你没听过山鹰孤鸣吗?就是这声音。我在小梵山的时候听得多了。”五戒非常不以为然。

“是吗?”菲儿悻悻回头,又继续仰卧,“不知道他们怎样了……”

“要不我跳下去爬上崖看看,再回来告诉你?”五戒很认真地建议。

“好……”菲儿想了想还是否决,“算了,你一个人去我在这里等着更觉得没谱,既然你师叔让等会儿就等会儿吧。”

与此同时,封柒已仗着一身轻功,连连腾跃,赶在众­精­兵之前抵达了谷底。

谷底是一片矮小灌木林。这里光线­阴­黯,顶上几乎没有漏下阳光,林间石上长满潮湿的苔藓,绿意盎然,触手却是黏湿滑腻。间或有小鸟从灌木中惊起,那拍打翅膀的扑棱棱声响,和着偶尔的一两声咕咕鸣叫,在寂静的谷中愈显突出。

这些年来的军旅生活,也锻炼出封柒在任何恶劣环境中的­精­确寻位判断能力。所以,他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平台。当他看见那平台边上露出的两个脑袋,便立刻加速掠了过去。

而平台上的菲儿,此刻正望着断得只剩桩子的岩松洗着五戒的耳朵,“什么时候才会来呀?到底是谁来呀?你师叔在­干­什么呀?……呀……呀……呀……”

大约是以前也没少受悟了的熏陶,五戒并没有理会,由她在一边唠叨,自己起身蹲在旁边抓了些碎石片写写划划。

其实菲儿这样念叨,也是为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无人理会她仍然还自念自话。可念着念着,她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仿佛有一阵冷风刮过,面前便出现了一个人影。

睡在地上,菲儿见那来人也正俯首看向自己。轩昂的气度,英武的面庞,剑眉斜飞薄­唇­轻抿,如寒星一般的眸中满是探究的波动。她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吃惊道,“封将军!”

封柒面容稍动,看过她,又看过正从地上站起来的五戒,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问,“这是你的?”

“是啊,我正想着应该是掉在那上面了,看我这头发好乱……”菲儿一看,正是自己用来绾发的那支碧玉簪,便顺手接过,几下将头发理顺绾好。

她绾发的时候,封柒一直盯着她看,就像是在研究着什么,末了将头转过,简单说了句:“我带你们下去。”

于是,菲儿和五戒便被带回庆阳关。

没有马车,只有马。只有五十一匹军马,并且因为是在别国境内,还要疾速赶回。五戒被安排与一名将士同骑,菲儿则由封柒带在身前。

墨雪的脚程本来就快,撒蹄急奔间将其余马匹抛在身后,而狂乱的颠簸使得菲儿必须紧紧抓住封柒的衣襟,憋不住就连声尖叫出口。

封柒闻声,将手上勒紧的马缰放缓,后面的马匹便跟了上来。菲儿拽住封柒衣襟的手臂也由此放松了些,这才有闲暇仰首,却发现封柒正看着自己。她赶紧低下头,都还是能感觉到他咄咄逼人的注视,和喷在颈间的微暖气息。

英雄策马,美人在怀,其实这样的场景,菲儿以前也不是没有幻想过。想当初扮仙女下凡的时候,她盼望的就是这种浪漫效果。当时还计划着可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可是现在,她全然没了那种心思。

刚从获救的欣喜中清醒过来,封柒那尖锐的目光便让她满心惶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把这番遭遇解释清楚,又不让他起疑心。墨墨走时既然瞒着大家,那自然也不想让封柒知道,可如果不讲出来,那自己又该如何打听墨墨的下落?

也好在下山之时顺耳听到几个­精­兵闲聊了一阵,菲儿知道他们没有发现墨墨,也没有发现玄伊,除了自己和五戒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么,墨墨至少还能跑,那就应该还好,她松了口气。

可是,自己到底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又怎么掉下去的,这些东西封柒不可能不问。他如果问起,又该怎样回答?这也是个问题。

到了庆阳关,菲儿和五戒被分开安置。菲儿略事梳洗,刚换过­干­净衣物,就听见门口守卫肃然立正的声音,而后,门被推开,封柒迈进到屋内,一声不吭到桌旁坐下。

——终于还是来了!菲儿虽然惊惶,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一步步挪动到封柒面前,她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就竹筒倒豆子般吧啦起来,“封将军,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穿着紫­色­衣服名叫紫羽的女人说是要把我掳到羽明,刚好小五也在,她就将我二人一并抓起来。然后,被她挟着我们翻山越岭走到刚才那座山上,又碰上了一个名叫晚衣的穿绿衣服的女人,她们两个一语不合就打了起来。后来,那个叫晚衣的又放了个烟花叫来很多人,大家一阵乱打,我只顾着躲闪一不小心就掉下崖去。我说完了。”

噼里啪啦一阵说完,她小心地看着封柒。反正花醉月确实抓过她,反正这场架能打起来也确实有花醉月的份,反正封柒定是被那烟花招来,反正他也认识所谓的羽明特使紫羽……那就这么编吧,也不算太离谱。

她一静下来,便注意到封柒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桌上茶盏处,手指在杂木桌面嗒嗒轻击,一下下如同敲到了自己心上。那心,扑嗵扑嗵地跳,好忐忑。

“是吗?”沉默了片刻,封柒开声,仍是没有抬头。

“呃,对了,我差点忘记,是他先掉下去,我再掉下去。”菲儿连忙补充细节。

“是吗?”令人压抑的语气。

“是……是他先掉下去,我上前去救他,不小心就一起掉了下去。后来上面的人怎么了,我是一点都不知道。”菲儿连声­干­笑,为掩饰心虚,她­干­脆故伎重施扑到封柒跟前,抓着他的衣襟就涕泪齐流,“上次就劳将军相救,这次又承将军大恩。将军如同我的再生父母,让我可继续看到天是蓝的,地是绿的,水是清的,猪­肉­是可以放心吃的……”

菲儿一边东拉西扯,一边不停往封柒衣襟上抹着泪水和口水,又挤眉弄眼,就望着能如初次见面那般将他恶心走。而非常意外地,封柒却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对这些举动居然毫不在意,他自己神游了一会儿就从怀中拿出一张面具,向菲儿问道:“这是什么?”

菲儿一看就傻了眼——那是五戒的面具。原本那面具换下来后都自己贴身保留,只有五戒随手乱扔,当时也没有在意,可现在……

那山脚下的马车定然也已被发现。额头冷汗直冒,她作势抹了一把泪,抽抽搭搭道:“这是我的,我原就被那紫羽莫名其妙抓过一回,怕躲不过就……”

“这是你做的?”封柒打断了她,用过于平静的语音问出一个很低级的问题。

这个问题怎么就成了重点?菲儿一惊,心道莫非宁容被识破了?她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而这模样看在封柒眼中又是另外的感想,他也不说话,只将那面具往桌上一放,手指又开始轻轻敲击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走,封柒的目光一直定在菲儿脸上再未移开。菲儿不敢再抬头看他,也不敢再出声,怕说得不妥又出什么破绽。室内的气氛于是沉闷起来,就听见那不紧不慢的嗒嗒声,一下接一下。

像是一场心理的对峙,封柒就是那问讯的一方,菲儿知道这种情况下就看自己能不能沉住气。而她的心理素质显然不够强,僵持了一会儿便冷汗涔涔,连寒毛都快竖了起来。咽了一口口水,她嚅动着嘴­唇­就准备再讲点什么来辩解。

“韩姑娘,”却就在这时,封柒又沉声开口,语带试探,“姑娘这发簪倒很是别致,不知是在哪家银楼购得?”

“是吗?”菲儿应声往头上摸去,心里却转过了九弯十八拐。这人今天问的问题都又奇怪又跳跃。簪子是宁容送的没错,但论当前形式,真宁容在永乐假扮墨墨,假宁容出了庆阳关就消失无踪,此刻自己便决不能说明。万一不小心被他顺藤继续摸下去,指不定会问出什么漏子。

于是,短暂的停顿后,她讪笑着敷衍道,“是很别致,我一位朋友送的。不过,她已经失去联系很久,我也不知是来自哪家银楼。”

萧今墨就说过,菲儿的心思极浅,若非事先做好准备,她掩饰内心的小动作一般都能被人看透。此刻也是如此,她的犹豫,她的停顿,她的思量,她的敷衍,全都落在了封柒眼里。包括她说那些话,也在封柒心中绕过几圈,那双寒星眸中反而透出更多的肯定。

随着这肯定而来的,就是心跳的不断加快,封柒只觉体内热血开始奔腾,有激烈的涌动拥在喉头,几乎就要止不住冲口而出的话语。

而菲儿也觉察出怪异,抬头仔细打量起封柒的脸。虽然室内光线不算很明亮,也能看到他面上似乎有些红晕,而那从来不愿意过多正视自己的双眸,此刻正深深凝望,目光里含着从来没有见过的雾气。

——他一定是生病了!这种模样太怪异。菲儿也没有细想,伸手过去就摸上他的额头,没有发烧。不甘心,她又拿手背去碰封柒脸上那一片红晕。这就对了,确实有点烫!

“将军若是不舒服就早点休息,记得要多喝水,室内保持空气流通……”非常高兴于自己的判断,菲儿像个老婆婆似的连声嘱咐,就想早点将封柒送出门。

可她的举动却引发了激流决堤,那手还未缩回就被另外一只宽厚温暖的手牢牢握住。

“封将军——!”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握着菲儿的那只手,稳稳当当,任菲儿如何摇晃都没有动上半分。那双寒星眸中,氤氲的雾气更加深重,像是蕴含了某种激|情。

那激|情,菲儿曾经无比期盼,但现在已不再向往。并且,在当前这种形势下,这来历不明神神叨叨的激|情反而越看越让人毛骨悚然。

——他没有生病,他是在发疯!难道就因为今天找下山崖来救了我,便要我以身相许了么?!

菲儿大骇,完全无法接受面前这个已与印象中的封柒大相径庭的人。招惹上­精­神分裂病患的后果,很严重,她简直不敢想象。

她啊的一声尖叫出口,不停捶打封柒,抽出自己的手又接连推搡,“你这个变态,给我出去!你给我出去!”

按照这两人悬殊的实力,她根本不可能推动封柒。可这一刻,就真让她推动了。封柒如同一个寻常的单薄小秀才一般,轻飘飘软绵绵地,几下就被菲儿推出了房门。

乓的一声关上门,菲儿急喘了几口大气,又赶紧拖来了桌椅堵在门后,才觉得安心了些。

而门外,封柒毫无表情,挥手止住要上前的卫兵,默然而立,听着菲儿在里面拖曳桌椅板凳的噶噶声响。

根据绝壁前那些痕迹所透出的信息,他能判断出菲儿所言应该非虚。紫羽为什么要抓她,曲山寨的人又为什么也搅到了其中?只是这些问题,在这一刻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问出口的,那个掩在他心中很久很久,久得自己都以为已经忘掉的问题。

与其说是忘掉,其实应该是被埋得太深,深到平日里根本触碰不到。而屋内的女孩,便是挖开这层层埋伏的利锹,一次一次越挖越深,一直挖到自己无法逃避,也不想再逃避。于是,便被层层剥开,直到所有隐藏起来的情绪都完全曝光。

他怎么可能忘掉那般做工的面具?他怎么可能忘掉那支自己亲手送出的碧玉簪?他怎么可能忘掉那些寥寥但关切的言语?他怎么可能忘掉那从未曾看清楚的纤弱身影?他怎么可能忘掉那从未曾见过真实面目的女孩?

是激动让他没有再细想下去,是激动让他那么冲动。当初的错失,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以弥补,终于想到了要弥补。

可酝酿了许久说出的话,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难道她不是?可若她不是,天下怎可能有那么多巧合?被自己点破后又为何要那般激动?他越来越肯定,她,还是原来那个人,只是已不再愿意靠近……

四十五 回阳郡

菲儿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让人进。不过吃睡还是要继续。

封柒也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让人进。不过调查还是要继续。

关于那绝壁下的事,他又找人问过五戒。巧就巧在,五戒那脑子虽然木瓜了点,也还分得出轻重,非常自觉地没有提到萧今墨和玄伊。所以,他说出来的东西,居然奇迹般与菲儿说的一致。

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后。封柒又安排了暗探乔装再次前往那绝壁附近查探,将搜索的范围扩大到方圆二十里,想要探出曲山寨此番动作的根由。这一来一去的折腾,又花了将近半天的时间。傍晚时分,探子回报说,在距离绝壁约十里左右的一处山涧,确实发现了几只曲山狼的尸首和一些撕碎了的女子衣物。

隔着门听完探子回报,封柒沉默了一会儿,再说话时声音反而放缓了些。他说:“如此说来,那应是曲山寨众匪掳了民女又起内讧而已,此事暂时如此,令各处加强对曲山寨一众人等的防范既可。我明日便启程返回阳郡。”

探子告退。封柒一人在室内,端端正正坐在花梨木凳上,双手平放于膝,眼睛眨都不眨盯着面前桌上那张面具。半晌,他又抬手将面具拿起来,攥紧,轻轻念出一句,像是在问自己,“这次,我是否也该任­性­一回?”

次日,菲儿和五戒便被封柒带回阳郡。

原来的马车被曲山众狼毁坏,庆阳关上又尽为战将,没有马车只有马。本来墨雪之外,封柒另备了一匹小白马让五戒骑乘,准备用自己的墨雪带上菲儿。而菲儿却死活不要他带,偏要独乘一匹。

这样坚持的后果便是,一天跑下来,墨雪一路优哉游哉,两匹小白马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封柒自是潇洒自如,如同闲庭信步。可苦了菲儿,勒马缰勒得手酸,夹马肚夹得腿痛,僵在马背上人绷得快散架。最最最痛苦的是,大腿内侧被马鞍硬边磨破了皮,脚踝处被­精­铁马镫蹭出了血。

终于到了阳郡,她在封苑门口一下马,就恨不能直接往地上倒去。虽然是如此的无力,但封柒一个欲过来问询的动作,便让她立刻蹿出老远。

——不要随便和变态打交道!

可蹿出老远的结果又是愁眉苦脸,因为那用来跑路的家伙本来就痛,狂奔出一段更是让她痛上加痛。又不能原地等待,菲儿只好咬紧牙关慢慢往前蹭,好在五戒紧跟两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袖,借了那力道,走路总算轻松了一点点。

正欣慰于这木瓜终于开始懂事,她又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清爽的欢呼:“哥,你终于回来啦!我们可以回永乐了吧?”

“玖儿!”封柒收回看着菲儿的目光,迎着封玖笑道。

封苑门口一下闪出那个桃红­色­的小姑娘,她将大辫子往身后一甩就咯咯笑着就奔向封柒,如风般轻快。奔至一半,她突然停在了菲儿跟前,稍稍注目便又是一阵欢笑,“这不是菲儿姐姐吗?好久没看到了,你也来阳郡啦?”

说着,她便上前要拉着菲儿说话。另外一边的五戒赶紧又往菲儿身后藏了藏。

——木瓜开始害羞了?好现象!至少以后不会一见着女人就要亲嘴,自己也可省心不少。菲儿暗喜。

“菲儿姐姐,你从永乐来的吧?”封玖一挽上她的手臂就开始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太好啦,终于又有个可以讲话的人了!我在这里几乎被闷坏,前些日子好不容易遇上宁容姐姐家的梅香,可才聊了一回就不见了人,好没意思。”

她一说到梅香,五戒便将菲儿的衣袖扯了扯。菲儿心道他定是怕先前乔装的事露馅,自己也正想岔开话题,于是便应道:“玖儿妹妹,我们进去说。”

“好啊!”封玖笑开了花,回头瞄了封柒一眼,又贴着菲儿耳边神秘兮兮道,“菲儿姐姐,那天在巡抚府里,梅香还教了我一套新功法,等会儿我教你,好不好?”

“什么功法?”菲儿好奇。这两人的对话虽说得小声,但还是被五戒顺风听到,他赶紧又扯了扯菲儿的衣袖。

——难道就你会开窍,只当我是木瓜吗?不用你一再提醒我也知道那事不能露馅!

菲儿很不满地白了五戒一眼,却看见那家伙一脸的紧张,从来没见过这般古怪的五戒,她反倒觉得好笑起来。于是,她抿笑着回头,对着封玖婉言道:“今天骑了一天马,累死了,晚上可得好好休息。玖儿妹妹,我们晚点再说其他的,好吗?”

“哦。”封玖有些失望,转头之间终于还是注意到了畏畏缩缩的五戒,“啊,你的头怎么那样?”

五戒闻言浑身一震。

“玖儿,不得无礼!”闷闷一人走在后面的封柒终于出声。

“人家奇怪嘛,好好的怎么把头发弄成那样?”封玖有些委屈,小声嘟哝。

“他懒,懒得不想梳头!”菲儿急中生智。

“还真有人懒成这样?哈哈哈哈,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封玖听到这话,多云转晴,一手捋过自己的辫子就开心地笑起来,又多看了五戒几眼。

与此同时,羽明边界上一处因早年战乱已被废弃的无名小镇,放眼看去街残户缺,杳无人迹。萧萧冷风刮过,将某户人家破烂的木窗吹得来回扇动,吱吱作响。快要落山的夕阳挂在空中,惨惨淡淡,小脸发皱,仿佛担忧着什么,直望向这镇上一处破败的院落。

那院中,有几间瓦房,灰扑扑的墙,灰扑扑的窗,断垣缺瓦。院内天井旁有一颗枯树,树下,玄伊站在一名蓝衣人面前,垂首而立。

那蓝衣人满头银发,蓝­色­丝巾蒙面,仅露出一双犀利鹰眸。

“玄伊,”他开口说话,话音平淡无波,“那啸狼委实下了狠手,居然将银岚丝混于狼毒掌中刺入那人的筋脉,这样即便解了狼毒掌,待那银岚丝走遍全身也没有几日活头。不过,他却不知,我刚好能解那银岚丝,并且刚好也就在近旁。呵呵呵,这般算来,倒真是那人命不该绝。”

说话间,一只白鸟从院外飞入,欲往枯树上歇脚,却在落上枝头的瞬间踩断了那枯枝。鸟儿立即惊飞,而那断枝便向蓝衣人头顶砸下。玄伊闻声抬头,见这情形却不动声­色­,蓝衣人也只顾着说话: “来时路上,我们又顺手救下二皇子手下那两名女子送回沛京,晚衣倒无足轻重,不过那花醉月……也可算花家欠了我们一个情。不错!”

言刚及于此,就见他头顶有几丝银­色­碎发往上飘了一飘,那截即将敲上他头的木枝,就砰然散开化作碎末,纷扬于五尺开外。

而他的话语并未中断,继续对着玄伊道:“玄伊,我不明白的是,你一向做事谨慎,这次玄鸽传书紧急将我们邀来替他疗伤便罢了,为何还要我们尽数留下?那人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大皇子要保他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这样岂非要将我们全部暴露于他面前?”

“大哥,公子说要与大皇子合作,而且以他所提的条件,大皇子必定与他合作。他之于大皇子很快将不再是权宜。另外,”玄伊深吸了一口气,与其对视,“我与公子相处了一年,他是何人我自然非常清楚。玄伊也是相信大哥才想借此机会单独与你谈谈。玄伊在这里斗胆问一句,以大哥这些年的经历,你认为大皇子二皇子其人如何?”

“玄伊,你这是……”蓝衣人的目光顿时尖锐。

“孰是孰非我们暂不论,但既然在为人谋事也当看清所为之人。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我想大哥也应该明白。我不愿意就这样一辈子,难道大哥就甘愿?”

“玄伊!”蓝衣人一声厉喝,但眼中更多的却是彷徨。君千漓与君千汐两兄弟为人如何,他作为暗人也不是不知,原本想着拿人钱财勤人之事,也不须考虑过多。可眼下多出了这样一位三殿下,又多出了玄伊这番话,他也不得不开始思考:暗人,又岂是可以做上一辈子?

“大哥,他醒了。”这时又有几名青衣人从一间瓦房里走出,其中一名快步上前禀道。

那一刻,阳光似乎都明媚了些许。玄伊对这蓝衣人简单一揖,就连忙奔进了屋内,“我去看看!”

室内,一张残破草床上,萧今墨正靠墙斜依。

黄黄黑黑的墙下,他一身白衣已满是血痕和污渍,却也掩不住那过人的丰姿。夕阳从屋顶的破洞打了几束散漫的光柱下来,刚好有一束映在他脸上,明明布满了泥污也没有掩住他眸中的清亮,如同天幕中有双星闪耀,即便看不清容貌也被那灵气吸引。

屋里的青衣人见他醒来已尽数出去,床前一片空旷。也许是被日光晃着了眼,他又稍稍挪动了下,面庞蔽入­阴­暗处的同时,一缕黑发从肩头轻轻滑落,竟如柳烟袅袅。

玄伊刚好大踏步走了进来,往床前一立,“公子!”

“玄伊,”萧今墨抬眼看向他,余光瞟过窗外的那些青衣人,然后笑了笑语气轻松道,“我说的那些话,你都还记得?很好。我刚好有一事需托你即刻去办,那就让他们送我去沛京吧。”

“公子!”用目光询问了一下,玄伊便明白了他所托何事,但还是犹豫。

“你既然叫了他们来,我岂会不明白你的用意?你相信的人我便相信。放心去吧,我在沛京等你带她过来。”虽然有伤在身,中气略显不足,但他说出的话却仍是清楚­干­脆。

“公子好胆识!”玄伊还未答话,便有爽朗的笑赞声从门边传来。笑声中,那名银发蓝衣人已飘然行至门口,对着萧今墨双手一揖,“在下云野鹤,见过公子!”

玄伊也听到云野鹤入内的声音,顿时有一抹亮光闪出眼底,像是高兴又像是欣慰。

“云前辈!”萧今墨欲拱手作揖,无奈双臂无法齐胸,于是微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四十六 往事

圆圆的落日一点一点被转黯的云霞蚕食,垂暮的光线一点一点在寥落的四周淡去。以前觉得轻松舒适和温暖的时刻,如今却感到悲哀空虚和寂寞。这寂寞的黄昏,渲染了思念。但这思念,却是深深的,无可奈何。

独坐在假山旁的凉亭中,封柒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黑­色­雕像,背着夕阳的面庞深深笼在­阴­影中,唯独一双寒星眸熠熠生辉。他仿佛在看着院墙,而思绪其实已飘到很久以前。

犹记得,当初他千里援父时,首次负气单骑深入敌营便被追击得落花流水跌入深渊。当时,年少受挫的他便想着,就这样一了百了了吧,却又在冲出老远后被人救起。

救他的是个女孩,有着很温柔的声音。是那女孩用藤条树枝编了个木排,将他拖到一处山洞藏好。当时自己的头部受创,眼睛无法清晰视物,也是她采来草药为他疗伤。

女孩并没有很多话,总是默默地做着手边的事情。她也是单身一人,来这山中本要找些素材,不曾想却意外地救了他。

不算很长却也不短的恢复过程,反而是自己在每次换药时,将憋了一肚子的话向女孩倾诉,包括之前的闷气。并不是需要人开解,只是憋得太难受,太需要发泄。她也只静静地听,偶尔说上两句很简单但恰到好处的话,很好的倾诉对象。

而后有一天,她拿了一个东西出来,说那是她仿造敌军一个身材与其相仿的小头领做的面具,等他完全恢复便可以瞅空子扮作那人,混入敌营。不然,当时才十六岁的自己,就算浑身是胆武艺超群,也不可能单身冲破重重防卫直捣敌|­茓­独擒敌首。

仍然记得,当时的自己好激动,激动得一下握住了她的手。看不见她的表情,他感觉到那有些发凉的手微微一颤,然后慢慢变得有些温暖,也紧紧地反握。那温暖,暖到了自己心上,那相握的感觉,像是绕开所有凡尘直接触摸到灵魂,前所未有的心安。

直觉应该有所表示,他便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碧玉簪,那本是准备在崔怡华的及笄礼后送给她的礼物,现在也没有了那个必要。

略微迟疑后,那女孩接过簪子,话音仍然是那般温柔,她说:“真漂亮!”

当时自己应该是笑了笑,少有地笑了笑,直言道,“本是­精­心挑好要送她的,现在便与了你吧。”

那柔软温暖的小手,顿时僵了起来凉了下来。她抽回自己的手,不再说话,并且开始抗拒自己的靠近。第二天,她仍然还来,谦和疏离,只是换药并教会他如何换药。第三天,就再没有看见她。除了洞|­茓­里足够的草药,女孩什么都没有留下,包括她的名字。那面具,也在后来的混战中被毁掉。

失落,有一些失落,起初他只以为那是没能看清楚恩人没能当面道谢的遗憾。

可是,当他立在那高高的金銮殿前接受王上的封诰时,当他意气风发地抬起头看到站在太子身后柔顺温婉的太子妃时,想象中诸如得意骄傲报复等等情绪都没有出现,只有,惆怅。惆怅中,只有那从没有看清楚过的身影。

不是没有找过,却再也没有找到。时间慢慢流走,于是,一切渐渐尘埃落定。过去的,终究过去了,如太子身后的她,或者,从来没有看清楚过的她。

于是,他开始醉心于一切战事,费神于一切国事,以致于至今未谈及婚事。不是没有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上门示好,只是自己一直不愿意表态。传开了来,人人都赞他是好男儿为家为国,甚至连他自己都开始相信,自己确实是为家为国。直至菲儿出现。

起初并不在意这个女孩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只是当作遇见花痴般躲避,可当她数次接近后又突然从身边失踪时,那种相似的感觉便重新回到心头。

当年,那人,也是这般。

貌似平静的心湖开始掀起涟漪,他开始四处找寻,找寻一切相似的痕迹。终于,还是在她那里,自己送出的碧玉簪,做工完全一样的面具,似接近似抗拒而拉出的距离……

太多的巧合,算起来,年纪也相仿。他不断回想,不断肯定自己的判断,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间隔了三年,谁不会有改变?

是自己当初错过了,如今想重新找回。也许,她现在的抗拒是来自于与萧今墨的暧昧,那又能怎样?明明是自己先遇见,而且,细想起来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柒儿,原来你在这里。”浑厚的男中音打断了他的遐思,抬头,一身便装的封老将军已立在身后。

“爹爹。”封柒连忙起身相让。

“柒儿,”封老将军一撩袍摆坐了下来,又招呼他坐在对面,随意问道,“今日你带回的女孩听说是从庆阳关外救得的?并且还在那里发现了曲山狼的踪迹?”

“爹爹,”封柒坐到另外一个凳子上,垂下眼帘,手置于膝,“她只是被那曲山狼撸走的民女而已,原是今墨府上丫环,玖儿也与她相熟,所以孩儿……”

“柒儿,你原来可不会这般,”封老将军眸光微闪,摇头道,“怎么今日开始公私不分起来?”

“爹爹?”封柒惊而抬头。

“你心头有事便会用右手捋袍角,这个习惯可从来没有改过。并且,你也从来没有在我要谈正事的时候说这么多话替旁人开脱。”封老将军说着端起石桌上的茶盏,结果发现茶水已凉,皱了皱眉又放下接着说道,“也罢,那女孩我方才看过,倒真不是个能成事的人。若要说被人利用,怕也是要利用她的人看走了眼。”

封柒闻言,眉稍略挑了挑。

“就暂不谈她了,”封老将军将声音压低了些,身子往前倾了倾,“崔尚书来书信催问小春桃一事查得如何,封全也说一直与他联系着的紫羽没了音信,这半个月来毫无进展。你又准备如何安排?”

“这样说来,庆阳关外与曲山狼对仗的很大可能就是紫羽,”封柒说到这里,皱起了眉头,“线索不能断在此处……孩儿即刻安排人再去关外查探!那紫羽虽然口称是要找寻流落在外的皇子,但是孩儿认为她的目的应该与王上一致。并且,孩儿揣度大悟寺可能牵连其中,要不,我们先暗中安排人去大悟寺打探一番,爹爹认为如何?”

“大悟寺?竟然连四藏法师都要Сhā上一杠……”封老将军也皱起了眉头,他默然片刻,站起身来看着远山吞尽夕阳最后一抹余晖。

封柒在其身后叹道,“一边说是找失散的皇子,一边说是寻萧太傅的孤女。真论起来,还不都是为了那太玄双星。为何一定要将国家安康和个人企望寄托于虚幻之物?”

封老将军并未回头,“柒儿,忠人之事既可,无需妄加评议!”

封柒垂下眼帘,将眉头皱得更紧。

夜­色­渐深,月初升,泷在薄云中晕华朦胧。封苑小院内暗黑模糊的树影横斜,没有风,那枝叶就不曾摇动,仿如固定之物。空气稍有些沉闷,憋得数只初夏的蟋蟀不停摩拳擦掌,发出一阵阵铿锵之声。

那声音传入室内,便成了时缓时急的催眠乐章,悦耳,清扬。虽然没有轻风送爽,略微擦洗敷上药膏再换了­干­净衣物,菲儿也觉得全身舒畅。

到了封苑,封柒就对自己以礼相待,封家老将军和将军夫人也都比较随和,客气地邀请自己和五戒小住几日。晚饭时他们还提到将再次派人去那绝壁处找寻可疑线索,菲儿便决定先暂留几日等消息,不然就凭自己跟五戒也没那能力在崇山峻岭里寻人。

不清楚什么原因,反正她就是有一种直觉,就觉得墨墨不会出事,所以也没有很担心。

躺在床上牵挂了一会儿墨墨,又想了想明天的打算,她便被绵绵睡意征服。抱着一个小枕头,她把脸挨在那软滑的织锦枕面上蹭了蹭,两眼一合就进入了梦乡。睡到酣时,她似不满地哼了哼,跟着又笑出一声,翻身就把小枕头压在身下。

那是她又在做梦。她梦见自己又将萧今墨带回了家。在小区门口,又将张思思嫉妒得回身拉了小白脸就走,走到楼下,又把隔壁的林珍珍看得两眼发直口水长流。她得意得走路又带飘,一飘一飘地,就飘进了自己家门。

老爸老妈见了萧今墨还是很高兴,然后他们一起呼地一下出了门。

坐在屋里左右无事,菲儿便拉着萧今墨去自己的卧室。介绍他熟悉了环境后,菲儿便去取出自己小时的像册给他看。

“看这个,我三岁时的模样,当时还梳两个小辫,可爱吧?”兴高采烈的菲儿。

“很可爱……看这身衣服。”

“看这个,我儿童节时自己做的手工,是个泥娃娃,有意思吧?”甩出个白眼的菲儿。

“有意思……看旁边那老师的表情。”

“看这个,我去华山旅游时在苍龙岭留的影,当时都没人敢站这里,够气魄吧?”最后一搏的菲儿。

“够气魄……这山岭如此险峻。”

菲儿二话不说,合上像册就往萧今墨身上砸去。萧今墨含笑接下像册扔到床上,往卧室外看了看,回头时眼神略有些闪烁,“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如果,我也出去了,你会来找吗?”

“会,怎么不会,你又不认识路。”菲儿没好气地收拾起像册放回抽屉。

“我是说,我和他们都在外面的话,并且都不认识路的话,你先找谁?”

——这个,怎么听着就象妈妈和媳­妇­那道题的翻版。萧今墨同学,你有没有搞错,这么老土的怨­妇­题居然还拿来问我?

菲儿合上抽屉听到这话突然就笑了起来,她回头转转眼珠,贼眉贼眼道,“当然先找你,与其让你在外面迷路被人劫­色­,不如被我先找到先劫了再说!”

说着,她一个饿虎扑食就扑了过去,要把萧今墨压在床上。

可是,等到压着了,却觉得身下空空的,再看,自己只是压着一只松松软软的枕头。墨墨呢?菲儿大吃一惊,将枕头甩开起身就在屋内找寻,没有人!

赶紧拉开房门,出去一看。

外面,居然是当日那绝壁前的场景!菲儿倒吸一口冷气,再回头,身后完全一片空地,根本没有什么房门!

——怎么回事?墨墨呢?老爸老妈呢?他们都跑哪去了?

菲儿环顾四周,除了树木就是石林,没有一个人影。侧耳倾听,也只有呼呼风声,和偶尔响起的山鸟啼鸣。

——我要往哪里找?我要先找谁?

正在无措间,菲儿惊觉身上突发一震猛烈震颤,自己都有些站立不稳。她一个激灵,倏然跳起,额头却突然撞上了什么,同时听见好大一声——“哎唷!”

睁眼瞬间,场景转换,自己还睡在封苑的客房内,方才还抱着的小枕头掉到了地上。还好,还好,只是做梦。

再看床前,有个模糊的人形。不过菲儿能辨出那就是五戒。她看见五戒正捂着头,嘴里轻轻呼痛,才觉出自己的额头也有些痛,于是伸手去捂头,顺口怪道:“大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怎么跑我房里来了?”

五戒揉了揉额角被撞出的小包,眼中亮光忽闪,他犹豫了一下,说:“姐姐,我睡不着,有个问题想问你。”

四十七 不要再离开

反正也被刚才的梦惊得失了睡意,菲儿用手支撑自己坐了起来,一边招呼五戒自己去桌边取了火折子点亮烛台上的蜡烛,一边问:“什么事?”

五戒踱到桌边点燃蜡烛便拖了木凳坐下,低眉顺眼道:“我想听姐姐讲讲,什么是男女之情。”

“你有毛病!大半夜又跑来问这个!”菲儿一听就来了气。

“姐姐,你还从来没有好好跟我讲过。”五戒抬头,眼中满是恳求,“你说说看,你刚开始跟公子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有些什么感觉?”

一提到墨墨,菲儿的怒气就全消。五戒的问题,一下就让她想起那天在正鲁府中被墨墨骗到手时的情景。她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双手往腿上一搭,收回看着五戒的目光,盯着面前被子上的浅­色­碎花。

她的脸虽转入了暗处,她整个人却焕发出一层柔光,想着想着就止不住地傻笑,“那个时候呀,见不到时就想,见到时又有些心慌,明明想说话却说不出,真要说起话来就觉得随便讲什么都很开心……其实,就算什么都不讲,光偷眼看着,也觉得开心。”

“哦。”五戒随便应了声,很快低下了头。

“我想他肯定觉得我很傻,其实我不傻呀,”话匣子被拉开,菲儿根本收不住嘴,“我挺能想办法的,脑筋又好用。而且吧,虽然有的时候花招多了点,想得奇怪了点,那不正说明我思维灵活吗?……”

“……他也是,有时特别爱折腾人,可把我气得直想揍他两拳,但是又打不过。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吧,倒觉得被他折腾着也挺好玩。”说着,菲儿又叹了口气,“这两天没他笑话我,还真有些不习惯……”(果果:汗,这不是典型的被虐狂么?)

坐在床上的人目蕴笑意,神游天际,只顾着自己喋喋不休,却未注意到五戒根本就没听她说话。那小光头拿眼睛盯着墙角处的­阴­影,出了会儿神就抬头对菲儿说:“姐姐,我先回去睡了。”

“……呃,好吧。”被打断的菲儿回神目送着五戒站起,熄灯开门,出去又关门,然后自己撅了撅嘴,意犹未尽,“半夜掀醒我找我说话,不听我说完又要跑。”

重新躺好,菲儿还是没有睡意。她用手枕着头眼望床顶,想着以前斗气的事再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想:墨墨现在睡觉了吗?他只是肩头受了一掌,还有玄伊在,问题应该不大吧?不过,那血的颜­色­怎么是黑的?会不会……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坏的不灵好的灵!

与此同时,同一片苍幕下,无名镇那处破败院中,残瓦屋内。萧今墨侧卧在草床上透过窗格看向院里,他知道云野鹤手下弟子在那里戒备,却看不出一丝半毫。不过他的目的,也并不是要看出一丝半毫,他只是随意找个地方放下视线而已。

万籁俱寂,在这没几根杂草的废瘠之地,连夏虫都懒得在此处呢哝,唯听见自己的呼吸,轻轻的,那么单调。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下自己。

母亲故去这一年多来,这样的夜晚他也没有少经受过。就连故意接近封柒却意外被安置入正鲁府后,这种感觉也长期伴随着他。

是菲儿的出现改变了这格局,只要有她在,空气都没有那么压抑。所以,他起初会想到要把她安置在自己房里,所以,他起初会想到要时时将她逗来玩。

可逗着逗着,他就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变化了的一些东西。比如,此刻,虽然还是单调,但心里却是满满地。

想到住在心里面的那个人,他又用手摸了摸腰带。感觉到那里面实实在在的夹层,明净眸中流光一闪,那­唇­角便不自觉勾了起来。

身上的伤他心里有数。虽然这番着实凶险,但也算幸运保住­性­命,方才云野鹤又替他推气过|­茓­,体内现在毫无不畅之感。虽然还不太能使力,但他知道只需再调理半月,自己便会恢复得比起初还要好。

更重要的是,玄伊已经帮自己争取到这一有力支持。所以,要做到那件事,他认为把握已经越来越大。

手上的腰带是母亲遗留下来的,其中挟藏着外公当年发现的秘密。当他决定以此为条件与君千漓合作时,便想好了每一步。那太玄双星到底是真是幻,起初他并不以为意。但现在就有所不同,他们找,自己也找,不过目的却与他们完全相反。

原先计划去沛京,不过是孝道与生存的选择,而现在却变得非常有意义。他甚至盼望能够日行千里,早日成事早日解决。

只是,这个时候,她在­干­什么?

从当时那串尖叫的尾音判断,玄伊认为菲儿应该是有惊无险,他便相信,也立即让他回去寻找。至于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就继续去做。

院内那株枯树,孤单而立,光秃秃的枝桠四处散开,尖端萧瑟指向天幕。他望着那树,却募然觉出风云即至羁旅将归之意,于是眨了眨眼,阖目笑待明天。

直到天露微曦,菲儿才沉沉睡去。可是不多会儿,便又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下床凑近门缝一看,原来是封玖。

也没有拘小节,她开门就让了封玖进来。昨日上了药膏,她腿上的伤已好了不少,走起路来也恢复了利索。

利索地走到桌边,她刚坐下准备梳头,封玖却上前拉了她的手兴奋地说起话来,“菲儿姐姐,你休息了一夜可­精­神了不少,我来讲讲我新学的功法吧。你帮我看看,我觉得你最有办法!”

——一大早就跑来说这事,这丫头的­精­力太旺盛了!

不过菲儿也很好奇,所谓的‘梅香’到底能教出什么功法让这位小姐这样兴奋。于是,她很快摆出八卦造型,满眼放光,“好啊好啊!”

封玖咯咯一笑拉了她就要往外走,突又站住拍了拍自己的头,看着菲儿蓬乱的头发讪讪道:“哎呀,你看我,你先梳洗吧,我在这里等会儿,然后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

菲儿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很快梳洗完毕,跟着封玖用过早点就被她拉到正房的大院里。

这院里有小池,也有假山,还有,凉亭。朝阳已升至半空,露出红彤彤的笑脸,四处都蒙上一层柔意和温暖。路边草尖上挂着颗颗露珠,晶莹剔透,裙袂拂过,带落珠光无数,滴向地面,霎时无痕。

封玖脚下生风,几下就带着菲儿到了假山旁。她神秘地笑着把手一松,往后跳了一步,说:“这个地方,我早就看好了,刚好合适。我跟你讲,那功法是这样的……”

“玖儿,一大早的你又到处乱跑?”冷不防旁边响起了封柒的声音。

“哥——!”封玖一侧头,就看见了封柒正站在那凉亭中。

一袭黑衣的人负手而立,墨­色­锦带将袍服贴身束紧勒出修长身段,站得挺直。薄曦微光下,他襟前的银丝纹绣黯淡无光,看不出来反­射­的光泽。而且,他就连头上束发也用的墨玉冠,于是整个人从头黑到脚,几乎与那凉亭的乌木柱一般。不知为何他的­精­神也不太好,浑身的气势远没有一贯所见的那般凌厉。所以两个女孩一路跑过来都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个人。

而他这一出声,菲儿便看见了人,立刻条件反­射­般往封玖边上靠去。封柒注意到她的动作,眸光一下就变得尖锐起来,直直地看着她的脸。

“哥?”见封柒一直注视着菲儿,封玖又小声唤了一遍。

封柒闻声转开眼,对妹妹说道:“玖儿,娘方才让玲珑寻过你,你先去回个话罢。刚好,我也有些事情想与韩姑娘谈谈。”

“哦。”一听到娘找过自己,封玖满脸的兴奋劲都化成了苦涩,她向菲儿递了个无奈的眼神就埋头往回走。

菲儿欲跟上,却被封柒又一声唤给镇住。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充满威压,让菲儿迈不出步只得立在原地。低头间,她拿余光四处乱瞄,心道地方还算宽敞,他如果再发疯自己也能跑掉。

就在她视线乱晃间,封柒已经来到跟前。菲儿只见一双银底乌云履停在对面,顿时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

封柒见她如此态度,挑起眉头背身默然转望向朝阳,故作随意道:“你知道吗?我一直遗憾当初没能看清你的模样,而到现在才明白……”

——我那如花造型还不是墨墨­干­的好事!

他这一说,菲儿却很自然忆起与他那惨不忍睹的初次见面,当时真恨不得上房揭瓦以消心头之气,现在想起来却是忍俊不禁。她自己轻笑了一声,连忙接口道:“已过去那么久的事,我早就不在意,封将军也别往心里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急急打断,封柒沉下脸深吸了一口气,又硬邦邦地问道:“起初在今墨府上相见,我若早知是你,也不会成如今这般光景。可现在,我却还是想问一句,你既然存心远离我,为什么一开始却要着意靠近?”

“啊?”菲儿的下巴差点掉地上。这算怎么回事?他是来找我秋后算账?还是,他也那个什么我了?我的魅力真有这么大?

——居然不知不觉中真的钓到这金龟!

本来是应该感到得意的,她却一脑袋糨糊,乱七八糟地要想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做了何事以致于拨动封柒那根筋。其实也并非一定要想清楚,也没有必须在此刻想清楚的必要,但她就是不能接受。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便又听见更生猛的一句:“我知道自己错过了,只怨当时没看清……不过——”

封柒这样说着就猛地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已升至空中的朝阳从后面将英武的轮廓打出一圈光晕,他整个人的­精­神也仿佛在此刻苏醒,浑身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他用几乎不容拒绝的姿态,将一只手伸到菲儿面前,袖口处暴露在阳光下的银丝滚边光影绰绰,加强了那迫人的压力。

他说:“——我可以什么都不计较……既然你已经回来,就不要再离开!”

“啊?”菲儿完全宕机。

四十八 为什么

若换作一个月前,封柒的这句话对于菲儿而言不啻于天外福音,那绝对如大夏天吃了十支冰激淋,从头顶爽到脚心。那时候的菲儿,根本不会去管什么姿态什么语气什么来历,反正要的就是一个结果,一个金灿灿挺括括的未来。

那时候,她认为‘情’是不可触碰的东西,真心难寻少人珍惜,并且满是痛苦煎熬和背叛,直如苦海。于是,她一心想追求的,无非就是不愁吃不愁穿不费力不动脑的生活。

当时,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墨墨就已潜进心头,如随风润物的春雨般满满浸透。如今,在心里装下墨墨之后,她再听到这句话就成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封将军,”菲儿看着面前那只手,自己的手心也冒出了汗。她绞尽脑汁,斟酌了又斟酌,“封将军,我承认自己起初对你确实有些很不合适的想法……对不起,那时我太傻……反正已过了这么久,请你不要再提。”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承认了确实有意,却还要说这样的话?过了太久难道就是理由?

这句问话虽然简单,但其语气却是不善。自小的礼教,数年的戎马,儿时伤春悲秋的青涩都已走得很远很远。这么多年过去,对政事战事都阅历颇丰的他,一旦遇着个‘情’字便成了白纸,在任何状况下都可以沉着冷静的他,一旦沾着个‘情’字就失了策略。就像当初要一味帮自己的妹妹逼萧今墨一样,对于想要的感情,他能考虑到的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直接去拿。

空白了太久,他已无法准确判断那种感觉应该是什么滋味,想着面前这个就是当初那人,便越来越觉得真实。强势了太久,他从心底抵制当初年少时那种被动和无奈,便越来越想要主动掌握。

昨夜与父亲议事至三更,随后他又独自思索大悟寺与曲山寨之间的关系,作出几番部署后再抬头,发现已然天明。于是信步到大院中走走,刚在亭中站定准备想想自己的这件事,就撞见封玖拖了菲儿过来。那时他便想,这是否就意味着,天意?

看向朝阳那一瞬间做出的决定,虽然仓促,但的的确确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只是,长期以来的强势导致了语气和态度的生硬。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对他而言,那句话就是承诺,男儿一诺重千金!

他本也有些把握才这样说,可这承诺一旦说出口,就根本无法接受别人的拒绝。而得到的,偏偏就是拒绝,而且是在他看来毫无道理毫无原因的拒绝。

对方只是惊恐地看着自己,睁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就像害怕被猛兽猎捕的小鹿一般,无措慌张。这几乎是重现了三年前那一幕,当时自己激愤难当几欲去找太子相搏,怡华就拼命拉住自己的衣襟,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而对自己而言,便就如同捧出最珍视的东西却被人无视被人践踏。

纵然年少的轻狂已去,但同样的感受依然让人控制不住暴戾。所以他无法接受,所以他气息难平,所以他将手捏成了拳头,所以他身周的气势募然变得冷冽逼人。

——这人又要发疯了!这就是菲儿的直觉。

她惊叫一声就欲夺路而逃,肩头却突然被死死扳住挣脱不得。情急之下,她恼道:“为什么一定要说个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还想问你这样纠着我不放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放?”这话落在封柒耳中又是响亮的一击,三年前,那满面珠泪的小青梅哀哀楚楚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当时秋风瑟瑟,佳人发丝轻舞,宛若要翩然随风去,那般惹人怜惜,自己却不能再触碰。一扇门,墙两端,只可看,不可及,她的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只会轻声抽咽:就这样放了吧,柒哥哥。

果然一切都要重新再来一遍吗?心口募然紧缩,他松手后退了一步,口中仍在倔强,“是我不放吗?只是我不放吗?那我这碧玉簪,自从给了你后,你为何至今还带在身边?”

——你的碧玉簪?这明明就是我的,你昨天不过是顺手拣来,怎么就成了你的东西?既然那么念念不忘不如­干­脆拿去!

想到这里,菲儿一个激动拔下发簪就塞到封柒手里,“你的碧玉簪?好吧,那我还给你!以后别再来烦我!”

封柒呆在当场。

菲儿趁机挣脱,发足狂奔。

­精­力过于集中的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立着的封老将军。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冷峻的神情中又透出几分怜惜,直等到菲儿跑出了院门后才向封柒走去。

而菲儿就一路跑回了暂居的小院。

想不通啊想不通,这事情她怎么都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将军,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莫名其妙?幸好幸好,幸好当初被墨墨从中Сhā了一脚,如今想来,被墨墨折腾也好过被他折腾啊!

不能再呆在这里,神经分裂那毛病就算一天发作一次也很要命!出去自己想办法找墨墨,收拾收拾拉上五戒就走人!

她冲回小院,跑进客房就开始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本就是两手空空被人从崖下救上来。而且,谁又敢随便顺大将军家的东西?所以,她也就只取了自己当时那身破衣烂衫裹作一包,便去隔壁唤五戒。

可是五戒不在。他又跑去了哪里?

她当然不知道,我们的五戒,此刻正在封苑某个偏院的角落里。

这偏院靠在正房大院右侧,深朱­色­的院墙边,排了一大蓬绿意殷殷的翠竹,莹润细致的茎­干­绿中带黄,密织交错的碧叶梭梭抖索。至于那碧叶为什么梭梭抖索,是因为里面藏了一个人。

五戒昨夜心里装了事情,一直没能入睡,天刚蒙蒙亮便心急火燎地跑到这里来潜伏。可是等他往竹丛中一藏,又开始后悔,本欲返回又刚好遇上巡院的侍卫走到这院里,半天散不去。于是他便只得站定等待,这一站反而让他站出了瞌睡。到侍卫去别院时,他也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倒是因了在大悟寺练的好功,他站着睡觉也能稳稳当当。这一睡就让他睡到了方才,大约是感应到菲儿的怨念,他一个激灵就醒了转来。与往常晨起一般,他还未睁眼便先晃了晃脑袋,又伸了个懒腰,却将身旁的竹枝碰得狠狠地一阵抖索。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打到头顶上的成片的露珠和竹叶,和着手臂募然碰到竹竿的痛感,终于让他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潜伏。

再看院里,天已大亮。就在他抬头的同时就有两个仆从从院门处进入,此时想走,已经没那么容易。

非常非常后悔自己的举动,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东瞟西瞟寻找脱身的机会,余光又不时瞄过正房侧的一扇雕花门。知道不,那是谁的房间?

——那门一直紧闭。是里面的人还未起身吗?她可不象睡懒觉的人。好想进去看看,那屋里会是什么模样?应该与姐姐和宝珠她们的房间不一样吧?她是小姐,轻纱细软等等值钱的饰物怕有不少……啊!我佛慈悲,弟子藏身此处是要参悟佛法,并非要行­鸡­鸣狗盗之事!弟子只是想要确认一下……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才进来的那两名洒扫的仆从已经拿了大扫帚走到竹丛近旁。

“这可怪了,昨夜无风,这里怎会掉落这么多竹叶?”一名仆从举起扫帚抱怨,“往日只需略微洒点水既可,现在反倒费劲。”

“两下便扫了,哪有那么多废话?当心被小姐听到罚你陪她练功。”

抱怨的那个仆从立即噤声。

可他们虽然噤了声,五戒的肚子却噤不了声。他饿了。于是,在场的人便都听到,咕——,好响亮的一声。

洒扫的仆从立刻往竹丛这边看过来。而五戒慌乱得失措,连忙要捂住肚子,竹丛于是又是窸窣窣的一阵抖动。封家的仆从反应也非常迅速,马上全神戒备,将扫帚指向竹丛便大喊起来:“有贼!”

“居然有贼!太好了!在那里?”仆从的话音刚落,一个清爽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很是兴奋,“在那竹丛里吗?终于遇上了一个,你们别动,让我玩玩!”

随着这话语,一道桃红身影就从院门处掠入,很快撞开房门从里面拖出一把长柄大刀。五戒着急得扒开竹丛就要往外逃,那竹枝于是更加厉害地晃动起来。

两名仆从见状往后退缩,封玖反而更加兴奋,刀刃往前一指,“就在那里别动,让我玩玩便好,不然你小命难保!”说着,她呼地一下冲到竹丛跟前横刀猛扫,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就听见哗啦啦的声响后,五戒就看见自己面前那层竹障整齐地倒下。他半个身子兀然显露如同雀首,而其身后完好的碧绿竹屏便如同雀尾。好一个孔雀开屏的造型!

封玖的判断非常准确,速度非常迅速,力度也拿捏得刚刚好。好在五戒的反应也够快,他听到刀刃破风声就立即往后缩了缩。如若仍旧保持先前的冲势,倒真难保不被刀砍伤。

两名仆从看着倒地的一大片竹枝和竹叶,对望一眼,面露苦­色­。

封玖看着竹丛中显出来的小光头,好奇地歪起了头。

五戒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桃红­色­的亮丽女孩,心里浮起说不出的感觉,方才对自己莽撞的后悔和怕被当贼抓的惶恐,在这一瞬间全部换成了莫名其妙的安定,但是很快,又变作另外一种惶恐。下山以来的第一次,他在心中默宣起了佛号。

“小五哥哥,原来是你呀,好险好险!”封玖认出了五戒,自己先笑了起来,“不过我也是算好了才出的手,你也不会有事。不过你怎么往这竹丛里钻?这莫非这又是偷什么懒的好办法?”

“这个……我……这里……”五戒吃得这一问,心虚地低下了头,却在瞥见地面上数支新发的竹笋后灵光大显,“我今日懒得上街买菜,寻思着这竹丛之中定有竹笋,就准备掰些来煮了吃!”

两名仆从闻言,非常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却碍着封玖在场也不敢多言。

封玖却信以为真,笑着打趣起来,“哈哈哈,小五哥哥你也太懒了点吧。这是在我家呢,还用得着你上街买菜吗?”

“哦,是啊是啊,我忘了,那我这就回去。”五戒见封玖对自己并没有敌意,心头放松便敷衍着要走出去。谁知他刚刚迈出步子,肚子又凑起了热闹。

咕——,又是响亮的一声。五戒尴尬地捂住肚子,在场的其余三人已俱都捂嘴笑了起来。

“小五哥哥,要不你吃些点心再回去吧。既然你人都到了这里,我哪里还能让你饿着肚子走?”封玖笑毕,就上前去拉了五戒的衣袖将他往自己屋里带。

“小姐,夫人说过……”一名仆从赶紧Сhā言。

“这是我的院子,我想怎样就怎样!”封玖不耐烦地打断她,一味往前走着,同时不忘告诫,“我自有分寸!娘已经前往宝相寺进香,只要你们别多嘴她就不会知道!”

五戒被封玖拉住,根本没有听她们的对话,只是机械地跟着封玖往她的屋里走。他眼中有光芒闪了闪又黯了黯然后又闪了闪,虽然隐隐感觉就这样跑去封玖的房中似乎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他心头的那个问题,确实很想弄清楚为什么。

四十九 跳墙

“这些人,就爱就拿娘来唬我。就当我真那么好唬弄的么?再怎么说我也是小姐不是?”封玖拉着五戒进了自己的房间,把他往凳子上安好就一边念叨一边去取点心盒,“我那娘也真能折腾,一大早又抓我去背女诫。本来好好的,­干­什么要这样也不许做那样也不许做?我又不会做坏事。”

将手中点心盒往五戒面前一放,封玖拉开一层层格子热情介绍道:“这是绿豆酥,这是桂香糕,这是枣泥饼……阳郡的东西没有永乐好,就这些还算可口。小五哥哥,你先尝尝看。茶水在这里。对了,等会儿我还可以给菲儿姐姐包几块送去。”

她这样张罗着的时候,模样尤其可爱,手上动作不停嘴里也说个不停。五戒就一直看着她一开一阖的双­唇­,也没有动手去拿东西吃。于是,那不争气的肚子又抗议了一声,咕——

“你怎么不吃?这些你都不喜欢吗?”封玖被这响声提醒,发现他光看着自己不吃东西,以为他不知如何下手,就挑了一块桂香糕递到他面前,强力推荐道,“试试这个吧,很好吃的。”

“哦,好,”五戒连忙应声,抓起那桂香糕就塞进嘴里。那点心入口化渣,还没等他咀嚼就已散作碎粉,满口都是桂花芬芳。他鼓起腮帮含糊着声音说,“好吃好吃。”

封玖听了很是高兴,“我就说好吃吧。这桂香酥是我昨天专门叫小厮去容合坊买的,据说是用了上好桂花香粉和着­精­炼猪油膏制成……”

猪油膏?!五戒一听到这个词顿时傻了眼,连忙要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情急之下却岔了气,满嘴的糕饼碎粉仿佛都跑到了肺里,呛得他埋头捂着嘴不停地咳嗽,喷了一地的粉渣。

“你慢点吃!这里还有这么多,又没人跟你抢!”封玖见状很是无奈,手一伸将茶水推了过去,“快喝点水!再好吃你也不能急成这样吧?”

五戒狠狠地咳了几下又端起茶水猛灌,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才终于消停了下来。而他一停下,又突然捧着肚子瞪大眼看着地上的碎屑,“完了!完了!”

为什么要说完了?因为他认为自己还是坏了杀生戒。佛门的所谓杀生戒不单要戒直接的杀害,并且要戒杀因杀缘。猪油膏便为杀因,故而不得入口,可方才灌下那几口水,里面显然就有桂香糕的碎屑。

——这下若被住持知道,估计要罚抄经书几千遍了!

“那有什么完了不完了的?没关系,我等会儿叫人来打扫便是。这里还有这么多,你小心点便是,”封玖看了看满地的碎屑,双手托腮撑在桌上,满脸的不在乎,“我也经常毛手毛脚。娘老批评我,可我就是改不了。”

五戒不出声,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伸手擦去挂自己嘴边的碎末。

而他这一眼却让封玖直接趴到了桌面上,侧头从下方直视他的眼睛,嘴里道:“可是我觉得很奇怪呢,为什么刚开始看见你的眼睛,就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们是在哪里见过面吗?”

五戒赶紧摇头,又将脑袋埋得更低。

“怎么不说话了?”封玖­干­脆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用指头捅了捅他,另一只手拨弄着自己的辫子,脆生生地说道,“小五哥哥,都说了改不了就不改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怎么还这副模样?不过……好奇怪,怎么你的气息,我也觉得有些熟悉呢?”

她说话的时候,五戒已站起身来。由内生出的莫名其妙压迫让他不敢抬头,但封玖正在摆弄的辫子他却是看得真真切切。那又黑又亮的,他曾经赞为美如墨雪鬃毛的大辫子,上面缠着几股桃红丝线,那辫梢还点缀了一圈桃红流苏,刚好衬上她今日的装束。

她的手指不算修长,并且因为常日练武而略显粗糙,但看在五戒目中还是无比顺眼。他看着那手指在辫子末端上打旋,一股股的发丝便绕在其上,就象有些什么也绕在了自己心上,或者,是有些绕来绕去的东西在心头滋长。

——怎么会这样?可我明明是来这里参悟佛法的,怎么反而还越来越迷糊?

这种感觉太朦胧太奇怪太让人无措,五戒一惊就抬起了头。

映入眼帘的,是封玖浅笑得清清爽爽的脸和因为看见他的表情而睁大的眼,那眼中透出的还是很好玩的意味。然后,就见她两瓣水­嫩­红­唇­轻轻开阖,银铃般的笑语便从中飞出,“你看你这表情?太好玩了,就像我在恐吓你一般。我倒开始好奇,若真要恐吓你那又该是什么模样?”

五戒也觉得好奇怪,眼前的那­唇­瓣不过就是日常吃饭说话会动用的,现在看起来却有着很不一般的感觉,仿佛还有着其他的作用。他原也想不明白,自己从菲儿那里偷学来的所谓功法一定要对嘴是什么道理,可这时却觉得有那么一丝线索在脑海中飘荡,想抓又抓不住。

自从上次离开阳郡,他就觉出自己的怪异,本来是与封玖约好继续聊天却匆匆走掉,他心里始终有些牵挂。他起初以为这牵挂是来自如同师兄弟间和对姐姐那般的情谊,是因为爽约的欠疚,可当他在封苑门口一见着封玖时,却顿时生出局促之心。于是他困惑,深夜里忍不住去找菲儿问询。

‘见不到时就想,见到时又有些心慌,明明想说话却说不出,真要说起话来就觉得随便讲什么都很开心……’这便是他得到的答案。而自己的情绪真的有些类似,这让他开始激动开始心慌。

是不是,只要再进一步,就能找到答案?只要找到答案,自己这番便也可算圆满。

可是自己是那般的局促,连以前随便就能说出口的要求,在现在都变得那么令人难以启齿。狠狠地下了决心,五戒深吸一口气,看定了封玖,说:“封二小姐,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情yu求助。”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但讲无妨!”封玖很是爽快,将手中辫子往脑后一甩,原本就睁大了的眼睛顿时显得更大,水汪汪地闪动着晶亮的光泽。

五戒只觉得那明眸如同一汪深潭,而自己正跌向其中。他赶紧晃晃脑袋收回视线,盯着封玖肩头上作为装饰的一片褶皱,如同梦呓般说道:“我一直想弄明白一个问题,但是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有进展,而现在好像需要你帮助一下。不难,一点都不难,你站着不动就可以。”

封玖又笑了起来,“你怎么那么啰嗦?到底什么事?不难的话你就直接讲!”

她刚说完,就看见五戒募然抬起眼帘,目光直直的看着自己,那看似有些迷离的眸中融了几许挣扎几许坚持和几许向往。然后,那清秀的面庞就慢慢靠近,靠近,带着她原就觉得有几分熟悉的阳光青草气息。

他是要­干­什么?无端开始慌张,心跳加快呼吸发窒,她本想后退,却被那星眸中闪烁的光芒吸引,混乱了思绪,悸动了心情,迈不开脚步……

而另外一边,菲儿在五戒房里等了又等,始终没见他回来。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害怕封柒跟着追过来,但又再不愿扔下五戒。

——该死的木瓜,平日里没事就当小尾巴,关键时刻却跑到没影!

她坐立不安了一会儿,想到封家在阳郡一带的影响,决定还是要留个便条为妙。好在封柒一直也没有出现,菲儿终于草草地写出了几句托词。刚写好,房门就嘭地一声被撞开。菲儿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却是五戒。

只见五戒一手按在胸前脸­色­煞白,神­色­慌乱大口喘着气,跌跌撞撞跑进屋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桌上茶水狂饮,灌完那一壶便用袖子使劲在嘴­唇­上擦来擦去。

“你怎么啦?”菲儿急问。

“姐姐?”五戒这时才发现屋里还有人,他立刻冲到菲儿跟前,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我们离开这里吧?越快越好,行不行?”

“我正说要走呢,你也这样想就太好了,”菲儿眨眨眼睛,举起自己手里的包袱,快声应道,“我都已经准备妥当,你快收拾收拾,我们马上走,去找他们。”

“不用收拾,现在就走!昨日住进来时就看到西院墙那处可以跳出去,刚好现在院里没人,我们马上走!”五戒转身就跑了出去。

菲儿赶紧将才写好的便条往桌上一扔,抓好小包袱就跟着往外跑。

练过武就是好。五戒确实就从他说的那处院墙根连攀带爬跳了出去,并且是将菲儿当作个大包袱扛在肩上跳了出去。

这一跳,舒适的生活便从此与菲儿挥手告别。从庆阳关而来,靠骑马要用上一天,往庆阳关而去,靠走路就没完没了。因为她和五戒都没有银钱,用包袱里的烂衣衫换下身上衣物,典当出来的钱根本租不起马车。

去庆阳关的途中设有几处卡点,菲儿与五戒一路小心行走,时不时还要绕过官兵翻山越岭。起初还可以简单吃住,一天后盘缠用尽,两人便直接沦为丐帮弟子,开始了风餐露宿的生活。

走到第三天头上。正午时分,好不容易拖着双腿走到一处小镇,菲儿已是又累又饿。这时,一阵风好巧不巧送来诱人的面香,肚子咕噜地提示了一声,她就被自己的鼻子牵引着飘向那香气的来源。

五戒其实也很饿,于是也跟在她后面循着面香而去。

那是一个小面摊。

这面摊传出的香味虽盛,摊上食客却寥寥。老板兀自在炉头擀面,老板娘站在摊前扯着嗓子殷勤招呼:“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各位客官,小摊的素面最是可口,赏光来品尝品尝吧!”

素面?!五戒一听这名词,口水顿时止不住流了出来,眼睛瞪得比菲儿还直。

“老板,来两碗素面!”两人理直气壮地找了个空位坐下。

老板娘看了看他们略显褴褛的衣衫,本欲­干­预却又被那气势镇住,忍了一下便去炉头端来两碗素面。

这面确实好吃,菲儿两口就吃了个­精­光。她抬头看了看比自己动作还快半分的五戒,眨了眨眼示意立刻跑路,余光又瞄见老板娘看了过来,便立刻打起马虎眼,“怎么样,还要不要再来一碗?”

五戒却立刻将‘再来一碗’听进了耳里,于是大声喊道,“老板,再来一碗!”菲儿气急,踢了他一脚就要拉他起来。五戒吃痛,嗷地叫了一声抱住脚愣没有被拉起来。

这景象便落在了­精­明的老板娘眼中。她快速冲上前,拦在菲儿跟前将手一摊,“客官,请先付这两碗面的钱。”

菲儿假装往身上掏,边掏边拉着五戒往外蹭,却被五戒一句话给破了功。五戒说:“姐姐,我们不是没钱了吗?”

老板娘立刻发飙,一张俏脸顿时化作狮吼状,“没钱?没钱你还再叫第二碗?当老娘是在这里行善的吗?”

菲儿连忙赔笑:“老板娘,你就行个善,这两碗面也没几个钱,当作施舍给我们,好不?老天爷定会保佑你们财源滚滚福寿安康!”

五戒却还在解释:“是你的面分量太小我没吃饱,这才叫的第二碗。”

老板娘一听更是发飙,她怒发冲冠,场上杀气立现:“白吃了老娘的,还污蔑这面分量不足?你们今日别想走掉!当家的!”

老板没吱声,老板娘便从手边捞起一张木凳作势要砸过去。五戒连忙拦在菲儿面前,就要往街上跑。

“还敢跑?!”老板娘伸手又捞起一张木凳,两步就追了上去。

“那两个人惹着面霸了,”过路的居民已四散而逃,还有躲到隔壁店铺门口的人摇头叹道,“康师傅做的面确实好吃,可他娘子没人惹得起,练家子哎。”

“是啊,上月那个过路的小货郎给钱时说了一声分量不足便被打肿了脸,今天这两人连钱都不给,不知还会是什么下场。”

“看热闹吧,有热闹看就行,替别人瞎什么­操­心?”

众人说话间,老板娘已扔出手上木凳,两个重物又准又狠砸向菲儿和五戒。

菲儿啊的一声蹲到地上。

五戒一跃而起,踢腿挡飞了往菲儿身上招呼的那一个,而另外一个却眼看躲不过,就要砸上他的头,五戒急忙挥手格挡。

看热闹的人发出含义各异的呼声。

就在这时,却听见嘭的一声,那木凳突然方向一转重重地砸回到面摊上,将一张木桌砸出一个大洞后摔碎成一滩乱木块。

老板娘双眼圆睁,“还砸老娘桌子?!看你敢不赔!”

吼声未落,一阵风起,刮起些微尘埃。风过后,有青­色­人影在那老板娘面前落定,往破桌面上扔出一锭碎银,平平淡淡说道:“一两银子,够不够?”

五十 沛京

对菲儿而言,看到玄伊就等于重新找到了组织。这种认知让她激动不已,从地上爬起来就欢叫着朝玄伊扑去,“玄伊!”

玄伊回头瞟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只点了点头。

菲儿讪讪地收住脚步,便去拉五戒,刚好听到五戒小声嘀咕:“明明我能挡开的,他却跑出来多事,这下长脸的机会都被他抢占了去。”

“好了,我知道你能­干­。”菲儿没好气地拍拍他的肩,劝慰道,“反正这里的人都不认识你,这脸长了也没用。”

“对啊!”五戒双目一亮。

那边老板娘见了玄伊,也知对方不好欺负,便狠狠瞪了五戒一眼收起银子嘟哝着回身,收拾自己的烂摊子。炉头上的康师傅更是连声都不敢吱。

玄伊也不说话,回身就走。

菲儿赶紧拉了五戒跟上。

将他们带到一处客栈,玄伊又置办了些物什,待两人收拾妥当焕然一新后,客栈门口已停好一辆轻便马车。

坐上了马车,菲儿想着墨墨就在前方,心内雀跃不已,时不时跨去车前找玄伊搭话。而五戒的脸­色­,却随着驶过关卡数的增多而越渐深沉。

起初,玄伊只是默默地坐在前面驾车,并不多搭理菲儿。可菲儿就有本事一直问一直问:墨墨怎么样?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新消息?……

就算明确告诉她情况一片大好,她还是要问。也不是她啰嗦,而是她就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消磨自己急躁的情绪。

所以,往沛京进行这半个多月的后期,玄伊被磨叽得全面投降。每次他只要一听背后竹帘被撩起的响动便会直接说:“没有新消息。”或者,“最新的消息是……”即便是这样的话,每天都要重复好几次。

在君千漓的暗中授意安排下,这一路也还走得顺利。最后的一天,迎着漫天晚霞,菲儿乘坐的马车终于咕噜噜压过宽阔的吊桥,驶过滔滔护城河,进入了沛京城。

高高的城楼,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的喧闹,眼花缭乱的各式店铺,都不及马车停下那一刻掀起窗帘所见到的豪华府邸更让菲儿激动。

不在于门口坐着的铜狮昭示了主人身份地位,不在于墙头看到的雕梁画栋显露出雄厚家底,而在于她知道——墨墨就在里面!

按捺不住心内的狂热,她钻出车厢噗咚一声跳下去,顾不上招呼五戒和玄伊,捞起裙裾一头就往门里奔。

门口的侍卫看了玄伊一眼,玄伊亮出了一块令牌。于是,没有任何阻拦也没有人通传,就她一个人,一路奔跑。不需要指引,她就知道往一个方向跑,那里有心的召唤,那里有情的归属,那里有她盼了半个月的牵挂。

终于,在穿入一扇月门后,她看到了那抹白影。

云亭水榭,闲池落花,背对着自己的人影,白衣胜雪,洒脱随意,于亭中潇潇而立,修长的身姿如同壁立的秀峰。金­色­阳光滑过亭楣斜照,打在那被风拂动的飘摇袍角上,淡出一圈光晕。他负在身后的手中捏了一把折扇,脂玉扇坠轻晃。

盼望了多日的如今就在眼前,看起来完好如初,菲儿只觉一直悬着的心一下就落回了肚里,竟然停下脚步捧着胸口,大口喘起气来。

听到动静,萧今墨募然回身,紧身袍外水月素纱轻扬,垂落腰际的墨发发梢荡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待看清来人,那如玉面庞上一下就绽出一朵灿烂的笑。他说:“你来了?”

你来了。

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你来了。

仿佛已经盼了很久。

菲儿只觉鼻头一涩,再次提起一口气就跑了过去。跑啊跑,脚下狭长的碎石小径几步就迈了过去,跑啊跑,路边的牡丹花抖索着将粉瓣掉落满地,跑啊跑,面前的人越来越具体。到她终于能看清他勾起的­唇­角,整个人就已扑进那怀里。

这样的喜重逢,菲儿也曾经有很多幻想。

调戏版:

菲儿,深情款款:“这么多天来,你有想我吗?”

萧今墨,佯作凝眉:“不想!”

菲儿撅嘴。

萧今墨含笑:“不想……是假的!你呢?”

菲儿转嗔为喜:“当然想!你不在身边的第一天,想你!你不在身边的第二天,想你想你!!你不在身边的第三天,想你想你想你!!!……”

­肉­麻版:

菲儿,深情款款:“这么多天来,你有想我吗?”

萧今墨,激动:“想!怎么不想?这样的分离让我更加看清自己,只要半刻没有见到,我的整颗心整个世界就全是你的影子。你的活泼,你的可爱,你的笑,你的闹,你的一切,我都好想好想!我们再也不要分开,我要和你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

菲儿:“今墨,我感觉好晕!我开心得晕,陶醉得晕!幸福得晕!一看到你深情的眼眸,我就晕!一听到你说想我,我又晕!一想到要和你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还是晕!再想到以后可与你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我更晕!反正,我就是越来越晕!”

萧今墨:好,你晕吧,我就在你身边!如果你晕倒了,我会抱住你!

饶舌版:

菲儿,深情款款:“这么多天,你有想我吗?”

萧今墨,激动:“我想你,我牵挂你,我担心你!”

菲儿:“我也想你,也牵挂你,也担心你!”

萧今墨:“我比你想我还要想你,比你牵挂我还要牵挂你,比你担心我还要担心你!”

菲儿:“你就算再想我也比不上我想你,就算再牵挂我也比不上我牵挂你,就算再担心我也比不上我牵挂你!”

萧今墨:“你怎么会比我想你还要想我,比我牵挂你还要牵挂我,比我担心你还要担心我?”

……

这些都是菲儿前几日在马车中极度无聊时,按穷摇规律YY得来,一度将她自己雷得体无完肤,本也想着见面时当作笑话讲出来乐乐。而此刻,真的落入墨墨怀里时,她却只会湿润着眼眶把头埋在他胸前。

“怎么不说话?难道一看见我就无话可说?”倒是萧今墨先出声,一贯的调侃腔调。

“怎么无话可说?”斗嘴的细胞被调动,菲儿一嘟嘴就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算起了账,“那天叫你放下我你不听,后面却把我摔下来,这里都磕出一个包,你看看……说吧,准备怎么办?”

随着,就有温暖的手掌抚上她所指的那处,然后又抚上她的脸细细摩挲,满是怜惜。可他说话的语气却还是那么讨打,“现在不是都好了么,你还想怎么办?”

“别想赖账!反正就是被你害过,必须补偿!”菲儿一下就扬起了头,踮起脚尖用手环上他颈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而且,你以后一定要听话!”

“补偿吗?好啊,这个主意好,我喜欢补偿。”萧今墨­唇­角的弧度一下扩大,看着菲儿就笑了起来,眸中瞬间散发出惑人光彩。

“成天就打些坏主意!”菲儿见他这模样就知道准没好事,伸手就去拍打他的肩。

“现在就补偿……”萧今墨的动作更快,还没等菲儿的挨到他的身,他便一下箍紧她的腰。菲儿只觉身上一紧眼前一黑,他温软的­唇­就覆到自己­唇­边轻点,跟着就迅速诱开­唇­齿,由浅而深,辗转纠缠。

鼻端萦绕着久违了的薄荷淡香,菲儿只觉得心中的空间一下被装得很满很满,满到几乎无法呼吸。整个世界再没有其它,只有眼前这个人。他的­唇­还是那么温软,轻轻的纠缠就能让自己眩晕,仿佛来自本能,起初的回应很快化作了索取,吮尽甘露般贪婪。

随后而来的玄伊已经拉了五戒退回到月门之外。院中只剩下两人。

清浅池边满树石榴花开,绿叶茵茵衬得红花艳艳,笑靥嫣嫣。徐徐清风拂过,看似无痕,也吹皱了池水,吹迷了满园粉玉牡丹。

天光浮影,花簇草青,间或蜂蝶起舞鹂鸟鸣……万物皆成背景,身外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就为拥有这一刻的彼此。

“三弟好兴致!”两人的沉醉突然被煞风景的一声唤打断。看向那月门边,一位锦衣玉袍面容富态的公子,负手而立,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这位是?”

“这是内子。”萧今墨面­色­一正,接口答道。菲儿一听得这句喜得心花怒放,暗中抓紧他的手摇了摇。萧今墨侧头又对她笑了笑,“菲儿,这便是羽明大皇子君千漓。”

菲儿出于礼貌,福了一福。

“哦?”君千漓已走到近旁,他用迷蒙的目光在菲儿脸上溜过一圈,仿佛恍然,又语重心长道,“三弟,我象你这般年纪时也爱玩,可从未乱说过话。不是大哥多嘴,以你的人才,这沛京之中什么女人不能到手,何需用这些言语来诓人?小心一拍两散时徒生麻烦,谨记啊谨记。”

他本也生得俊美,眉眼出众,却偏偏姿态低俗,这一番话又说得如此难听,菲儿觉得心中很是不快,张口就要顶回去,却被墨墨暗中拉了拉,于是轻哼了一声,转头别开。

萧今墨不动声­色­地捏紧菲儿的手,扬声岔开话题道:“大皇子,今墨虽借居于你所赐府邸,却也不该失却礼数,待你入内还未有相迎真乃今墨的不是!”

“哪里哪里,是我没有让他们通传,”君千漓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菲儿的脸,闻言便涎笑道,“方才听说有位女子进了这府里,我便过来瞧瞧,却原来是,是……呵呵,呵呵呵呵。”

菲儿厌恶地往萧今墨背后闪了闪。

“大皇子对今墨可真是关怀备至,只是不知前日提到的那件计划,你考虑得如何?”萧今墨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看向菲儿的视线。

“不急不急,甘师爷说不急,我就不急,三弟更不用着急,”君千漓收回视线讪笑两下,绕过萧今墨走到亭中坐下,伸手从桌上果盘中掰了一支香蕉剥开咬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甘师爷说,君千汐好像从周尧一个叫曲山寨的地方得了些东西,待他想法打探清楚后,我们再动手不迟。”

“我倒认为夜长梦多,早日探明,大皇子的地位也可早日稳固。他们查他们的,我们查我们的。”萧今墨皱眉,将菲儿的手放开在她臂上拍了拍,“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已经对君千漓反感异常,菲儿正是不想待在这里。听得这话,她眨眨眼对墨墨笑了笑就转身往门外走去。他们说的话,听不懂,也没有兴趣听。

“不怕,甘师爷告诉我说,你手里的东西也很关键,他君千汐少了这一茬,绝对不可能抢在我们前头,”君千漓又咬了一口香蕉,挑起眼帘,目光又在菲儿离开的背影上转了转,而后看着萧今墨含混地问道,“事成之后,三弟,你有何打算?”

“今墨自知还在永乐时就全靠大皇子保全,此番能安然抵达沛京也有赖大皇子护佑。要安生先立命,今后若能得良田数倾府邸一处安度余生便已满足,再无其他念想。”萧今墨低眉顺眼。

“好,好,不错,三弟真是识得时务。”打量了一会儿,君千漓哈哈大笑,将手中的半截香蕉往石桌上一拍,“只要你尽心帮助大哥,房屋良田珠宝美女,以后都少不了你的!”

萧今墨点头称是。

“我昨日向父皇提起你已痊愈,他让你明日进宫去一趟,他想见见你。另外,花家那老不死的今天又借着探女的由头进过宫,甘师爷让我转告你,万事要多个心眼可别随口应承。”君千漓重新剥开一支香蕉咬了一口,突又哑声笑了笑,“不过那老不死的表孙女,就是昨天来看你的那个,可真是个美人哟!”

五十一 先找谁

月门外,庭院里也是花团锦簇,满目姹紫嫣红,招惹得蝶舞翩跹。绮艳从中,几树银杏郁郁葱葱,绿冠如云。玄伊抱臂立于银杏荫翳下,与君千漓的侍从不时两两冷眼对望,而后又各自远远望向院内亭中那两人。

五戒一个人蹲在近处的院墙脚下,目光涣散看着草丛发呆。

菲儿缓步走了出来,对着玄伊点头示意,便去到五戒跟前,可五戒却不理不睬只管拨弄着地上的草尖。她便在那光头上拍了拍。

“­干­什么?”五戒很是受惊,猛地一下跳起来,差点碰到菲儿的下巴。

“我找你说话!怎么这样大的反应?”菲儿反应及时往后退了一步,以手抚胸怪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五戒连忙摇头,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姐姐,我,我想回大悟寺去。”

“你生病啦?”菲儿惊呼,伸手就要去摸他的额头,“可怜的娃,发烧了吗?”

“我没有发烧,就是想回去。”五戒避开她的手。

“那才怪!你不是怎样都要缠着我跟着我吗,你不是还没有……现在怎么突然要说回去的话?”菲儿忍了忍,硬是把那个已经让她腻味了很久的词咽回到肚子里。

“我,”五戒的脸突然红了红,语音含混道,“很久没见到住持了,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事情……”

“你悟了师叔说过,叫你不要回去,当时你难道没有听见?一定是四藏法师交待的,你还回去­干­什么?”菲儿有些着急,心头油然而生的焦躁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舍不得让这个活宝离开。

被她这一说,五戒的眼神一下集中起来,“这就好奇怪。住持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动,一定是寺里出了什么事情,我应该回去看看。”

“你这个木瓜!有什么好奇怪的?”菲儿急忙反驳,“他觉得你可以不用当和尚啦……噢,对了,我想起来了,你那天慌慌张张跑回来后就开始不对劲,我都还没来得及问。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五戒连忙摇头,呐呐地搪塞着,转身往玄伊方向跑。

直觉告诉菲儿,这木瓜一定有东西瞒着自己。她一把就拉住了五戒,逼问道:“一定是有事,不然你为何那般慌张?!”

就在这时,君千漓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正往外走来,“好好好,三弟,我俩先说到这里,明日我再来接你进宫。”

这话音刚落,他和萧今墨便一同出现在月门门口。墨墨一眼看见了菲儿,便向她伸出了手。

“这是在羽明又不是周尧,离开那么远,你想回去也没门!”菲儿见状松开五戒抛下一句,就急忙奔了过去。

“对呀,这是在羽明,不是在周尧……”五戒喃喃回味道,仿佛有些释然。日光夕照下,那原本应该反光的头顶上现出一层细细的金­色­绒毛,柔和了轮廓。昔日的光头,这段时间赶路中没有打理,已生出了浅浅的发茬。

另外一边,萧今墨笑看着菲儿跑近,伸手就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然后回头对君千漓道:“大皇子,今墨这就携内子送你一程。”

“三弟呀,你怎么始终这般见外?”君千漓笑吟吟地瞄着菲儿咧了咧嘴,又转头对萧今墨叹道,“你就唤我一声大哥,也不用显得如此生分不是?”

“今墨只是市井出身,怎敢随便攀附?还恐被隔墙听去,反纡了大皇子的尊贵。”萧今墨一脸惶然,摆了摆手。

“谁敢嚼这样的舌根?”君千漓立刻拉下了脸,“也罢,等明日见过父皇后,便就可名正言顺堵了他们的口!”

萧今墨点头。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边说边走便来到大门口。那里停着一辆嵌玉镶珠的宝蓝­色­马车。

暮­色­已沉,深橘霞霭下,檐牙碧瓦都似蒙上薄雾,看上去分外柔和。萧今墨随意往那马车前一站,数缕如墨发丝在晚风拂动下飘绕,和着­唇­边一抹浅笑,渲染出他的清俊洒脱。他轻轻摆动的衣袂本为白­色­,却被霞光浸透,竟幻出几分橘­色­彩影翩舞在那余晖中。

君千漓登上马车前再次看了看站在门内的菲儿,然后凑近萧今墨耳边低声道,“三弟,你找的这女子还有那么点特别的味儿,如若某日玩得腻了,可交与为兄替你处理……哦呵呵呵——”

他还未笑完便看到萧今墨的脸上突然一僵,连忙转过语气说道:“不过随便开开玩笑,三弟何必当真?人生得意需尽欢呀。”言毕,他拱手抬腿就钻近车里,坐定后神­色­略变了变,在马车的摇晃中撇嘴低声恨道,“给点颜­色­你就开染坊,居然还跟我摆谱!若不是看在你手上有那东西,我还就把你送给君千汐倒腾,让你哭都来不及!”

微泛红光的铜狮旁,萧今墨淡然看着远去的马车,抿­唇­闭了闭眼回身便望向菲儿笑道:“馋猫,肚子饿了没有?”

“你才是馋猫!”菲儿立刻回击,又笑着跑出来拉了他的衣袖,“晚上都有些什么好吃的?”

“还说不馋?看了就知道,走去叫上他们一道。”萧今墨刮了刮她的鼻梁,揽着她就往府内走去。

及至华灯初上,月儿也弯弯,苍幕之中繁星点点,星光倒映在正院小池中如同碎钻。正屋旁有横斜的石榴花枝,偶尔一只晚归的鸟在其上稍作停歇,那枝叶便扑簌簌晃动起来,轻摇下数朵开过了的花。

房门口,萧今墨仰头望了一会儿星空,回身踱到案前放下手头书籍,捉笔几下画出一幅墨鹊闹梅,又在边上提了两行小字。他刚将画略略举起欲吹­干­墨迹,一名模样伶俐的侍女便从外面托了枇杷果盘入内放在桌上。

“你的兴致可真好,天­色­这么晚了还作画?”菲儿这时也刚好从外面进来。

吃饭时她见五戒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方才便特地跑去他房里坐了坐。虽然那家伙仍然咬死不透口风,不过也应承下会暂居此处,她才放心地走了回来。本来路上还思考着小木瓜是不是偷吃了­肉­偷喝了酒的问题,抬头一见墨墨,便停下了那些思量只笑着就迈了进屋。

“公子,灵忆这就去为韩姑娘整理客房。”桌边那侍女这时乖巧地说了一句。

“啊!?”菲儿正走向萧今墨,听了这话轻呼一声。

“不用。”与此同时,萧今墨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

那名唤灵忆的侍女稍有些吃惊,她眼波流转,看了看萧今墨,再看了看菲儿,又看了看萧今墨,埋下头福了福道:“那,灵忆告退。”

“好的,替我把门带上。”萧今墨笑着应了一声,便转向菲儿,下颌朝桌上果盘努了努,很随意地说,“刚送来的枇杷,你剥两个来尝尝。”

菲儿本来正抿嘴贼笑,待看到那黄澄澄大枇杷,一下笑得更加欢畅,扑过去几乎把脸埋到了枇杷上,双手齐动连剥带吃手口不停,不出一刻钟居然就消灭掉了一整盘。待她心满意足流汤滴水地抬起头,才看见萧今墨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她问:“­干­什么?”

“是叫你剥两个给我尝尝。”隐忍不满的墨墨。

“已经没了,真好吃,”菲儿却很是得意,她把嘴一撇自行去木架处取水洗了手,再抽了一张巾帕擦拭,口里还不忘挤兑,“等我送到你嘴边?没门!想吃就自己动手,不然没得吃。”

话音还未落,背后突然风动,她只觉腰上一紧,人就已凌空。她惊道:“你­干­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想吃就自己动手么?”萧今墨笑,“枇杷没吃到,换换口味吃总可以。”

“什么吃不吃的?你几时学的这一套?整个一登徒子!”菲儿抛出个白眼,扭动着就挣了出来就要跑开。

“这些还都不是你在那本书上留的注?要真成了登徒子也得赖你,”萧今墨一下又将她轻轻抱住,凑到其颈间深嗅,暧昧道,“其实我觉得你都讲得挺好,原本也就是吃。嗯,还有枇杷味呢,来,让我尝一下。”说着,他就贴在菲儿颊边浅吻了一下。

——再没有比这更囧,他居然还看自己乱写在那春宫图上的话!这下可真丑大了,这样算不算带坏了纯洁小朋友?

为了缓解尴尬,菲儿又扭头别开,“还没跟你算账呢,我什么时候说过嫁你了?今天居然当着别人那样说,哼哼……”

萧今墨闻言一下就抬起了头,密而长的睫毛如黑蝶振翅般扇开,清亮的眸子募然闪出别样光华,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涌出,嘴上却是戏谑的语气,“呵呵,我明白了,你是在逼婚!”

“你走开!谁想嫁你?!”菲儿被他这调侃惹到羞恼,面上泛出一片红晕,使力就挣开了他的怀抱往书桌方向走去。她这一嗔一挣,却让萧今墨瞬间失神,眉头一挑又将她拉了回来,轻轻拥住,再次开口语气却认真了许多,“别走。回答我一个问题。”

菲儿闻声哼了一下,他便接着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你的家人同时迷路了,你会先找谁?”

——他居然真的问我这怨­妇­题?

诧异间,菲儿一抬头就看见对方明澈的眸子,宛如盛满美酒的碧潭,满溢着让自己沉醉的柔光,那柔光深处又闪动着期盼,对某个答案的期盼。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她心中的角落也募然生出感应,柔软,甘美,醉人的甜蜜。

若换个时间问这问题,菲儿有无数种方式反­唇­相讥,可面对墨墨如此认真的问询,她就调侃不起来。何况,这个问题在那日梦后她真的有想过。

所以她抿嘴笑了笑,转过身来伸手环上他的颈项,歪头看着那清亮瞳仁中的自己,­唇­角勾了勾便凑过去在墨墨颊边亲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顺着自己原本的思路说道:“我知道他们不在这个空间,我虽然很想却又见不到。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跟他们在一起还同时迷了路,我当然是先找他们……”

五十二 梅开二度

亲情向左爱情向右时,你该怎样选择?犹豫不决?两不舍弃?还是果断择一?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选择和不同的处理方式。所以那怨­妇­题的回答,也有很多版本满天飞。

亲情犹如那潺潺溪流,绵长细泽滋润一生,爱情却如那灿烂的夏花,不可预料又最刻骨铭心。当两者必须分出先后,又是孰先孰后?

其实所谓选择有时也就是那一刻的决定,只不过因为无法后退,那一刻的决定便也就这样定了下来。所以,也许不到真的面对,谁也不知会如何选择,或者就算真的面对,也不一定就知道该如何选择。

菲儿那天夜里睡不着,无聊中也曾经琢磨过梦中墨墨提出来的这个问题,而她所做的就是从记忆中的众多版本里,挑了一个自己认为最说得过去的——先保证父母平安,然后与爱人患难与共。

所以,她想告诉墨墨的是:先找他们,然后再找你,最后无论如何也要和你在一起。

只是,这答案的后半段也确实很狗血,真要说出口时菲儿只觉心中甚是别扭。所以她在说了前半句后便打起了结,看定萧今墨眼眸忽闪,面上突就红了一团。那似调皮似赧然似犹豫的神情落入萧今墨眼中,清澈的碧潭中飘过一抹­阴­黯,瞬间又恢复明亮。他伸手捧住她的脸,仍然在笑,说话的声音很轻,“好了,不要再说了。”

“我就知道,其实不用我讲出来你都会明白的!”菲儿也笑了起来,那么­肉­麻的话不用说出口他便明了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一贯以来,无论自己想什么墨墨都能一眼看穿,所以她不认为这次会是个例外。

可她没料到的是,这次偏偏是墨墨唯一的一次不确定。他不让菲儿说完,并不是真的知道了下文,而是他认为,无论菲儿怎样说自己仍然不能确定。口头的承诺,当初那人也对母亲说得斩钉截铁,而后,此时还是不能代表彼时。

所以他不想再听下去,也不想逼她做选择。于是,正打算做的那件事也暂时封在了肚中,就等成了以后再说,或者,永远都不说。

望着她面上募然绽出的明媚,萧今墨的­唇­含蓄地抿了抿,便俯下贴上她的。菲儿于是闭上了双眼,收紧挂在他颈间的手臂,突然又想到,“你怎么突然这样问?”

她的问题让萧今墨顿了顿,泛着薄荷淡香的­唇­蜻蜓点水般在菲儿­唇­上掠过,他便抬起头,笑了笑说,“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被好奇吸引,菲儿睁开眼轻快地问了一句。

萧今墨放开她,悠然走到案前拿起他刚描好的那幅画,“你看这画。本来这院子里幽静雅致,你一来便如同鹊鸟般喳喳不停,我可是深有所感……”

“好啊!你!将我比作鹊鸟?!”菲儿佯作生气,几步就冲过去夺了那画,三两下折好塞进怀里,“没收!”

“你老是如此毛躁,墨迹还未­干­,哎,都不仔细看看。”萧今墨看着她的动作,皱眉。

“墨迹已经­干­了,我知道。这画在我这里又跑不掉,等天明再看。现在已经很晚了噢。”好奇一熄火,别的想法就占了上风,菲儿一下环住他的腰把自己贴了上去,仰头凝望着他的­唇­,坏坏地笑着。

萧今墨也回望着她,清俊面庞在烛火的摇曳中忽明忽暗,明亮的眸子也跟着忽深邃忽迷蒙。他仿佛思考了一下,很快便笑着刮了刮她的鼻梁,“你这个样子总是让我很想欺负一下。” ……让我欲想尽一切办法留下。

“我本来也觉得不能老受你欺负,可就已经成了这样,好像都被你欺负惯了呢。再怎样我也只能认栽,”菲儿畅快地说完,将自己的鼻头附在他怀里深深吸气,又蹭了蹭,“偏偏就是喜欢这个味道。”

萧今墨闻言,笑意一下便达到眼底。贴近的躯体,带着吸引着对方的气息,撩动彼此的情弦。菲儿用自己的­唇­在他胸前摩挲,手隔着衣衫描绘着他的曲线,不时暧昧地圈点。

火花很快点燃。上方的人影略弯,手略捧起她的脸,炙热的­唇­就挨了上来。温湿的­唇­瓣一相对,更多的激|情便从胸中涌出。菲儿感觉自己的­唇­完全被含住,他在一点点的吮一点点地舔舐,“我也喜欢这个味道,从一开始,就喜欢。”这是他语音含混的表达。

热吻逐渐加深,并且开始扩散,由眉及眼从脸颊到颈弯,一路往下。自然而然,演变至床榻之间。

在床上翻滚了一下,菲儿试图压住墨墨,“这么多天,有没有想我?”

“你说呢?”萧今墨将她的手制住,一下就覆到了她身上,躬身俯首埋到她胸前。

“到底想不想?不说就不许动。”居然是这么没有内涵又狡猾的回答,菲儿没好气地扭动,抽回被他捏住的手要推开他。

“想……”简单的一个字后,萧今墨再次捉牢她的手,直接用另外一只手撩开了她的衣襟。激|情便灵活地游走在寸寸肌肤之上。酥麻感顿生,菲儿嗯了一声,滚烫着双颊再次挣出自己的手,这番却是去松开他身前的系带,一边喘气一边挑逗着说,“想什么?”

“想欺负你。”萧今墨抬头眉眼含着雾气,往上一凑便含住了她的­唇­瓣,很快挑开齿关,­唇­舌纠缠。双方的手都交错在对方身上摩挲,感受着彼此的温暖和战栗。呼吸很快粗重起来,周遭的温度也不停高升。不知何时,衣衫已尽褪,毫无遮挡的两人咫尺贴近。

这是归属,也是幸福,当他轻呼一声挺身而入时,外面的夜­色­都已浓郁成一团,驱不散,化不开。最原始的节律中,欢愉是相互交融的交点,十指相扣心手相印,喃喃细语都带上了哑声的气喘。

久别重逢的温存犹如排山倒海,双方皆是倾尽思念,竭力缠绵。到萧今墨从菲儿身上退出时,两人都已汗湿。

他用一只手揽过菲儿,将她柔软的身体搂抱入怀,另一只手在她发丝上轻抚,软声说道:“觉得怎么样?”

“嗯。”菲儿反而有些不好启齿,伸手拉下他停在发间的手掌贴在­唇­上摩挲以掩饰自己的局促。这人真是比我还不含蓄。

“这段时间你是怎样过的?”萧今墨笑着看她这些小动作。晚饭的时间已全部被菲儿占用来问自己的经历,他还不知怀里的人掉下山崖后又是怎样的遭遇。

“我和小五掉下去后刚巧被大悟寺的悟了法师搭救,落在一个小平台上。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虽然悟了叮嘱过不要对别人讲他的行踪,可她并没有把墨墨当作‘别人’。

“悟了法师?”萧今墨追问了一声。

“嗯,”菲儿点点头,继续说道,“然后我们两个就被封将军带回了阳郡。说起来,封将军突地变得好奇怪,他居然对我,他居然让我,他居然跟我说……”菲儿居然了几下,愣没想好封柒那件事该怎么表达。

萧今墨却募然使力抱紧了她,“你怎么说?”

——果然不需要我全部说出来他就会明白,真是省事啊。菲儿出了口气,用手指去搅动他的发丝,轻松道:“我让他别再来烦我,然后就直接跑掉,再然后就遇见了玄伊,再然后就到了这里。看见你恢复得这么好,真好。”

下一刻,她的下颌便被挑起。一抬眼帘,她便看到近在咫尺的明净眼眸,满是让人眩晕的柔情,泛着要将自己溺进去的漩涡。带着薄荷味的气息再次逼近,双方的­唇­又挨在了一起。温柔的啜吸中,她感觉到对方的手又在自己身上撩拨,游走于所有的敏感地带。

“你……”感觉到贴在腿上的他再度蓬勃的欲 望,菲儿有些意外。奈何那样的爱抚确实让人沉醉,虽然她起初并没有多少想法,还是很快在他的手下情不自禁地扭动起来。

纠缠了一会儿,萧今墨手臂略微使力便将菲儿翻至侧卧。他将胸腹都贴上菲儿的背部磨蹭,手绕到她胸前轻轻抚弄,用­唇­含着她的耳垂一边轻咬一边惑语:“我见那书上还有这种姿势,我们现在试试?”

——他真的被那春宫图给荼毒了啊啊啊啊!顺带连自己也遭了殃!

菲儿哼哼了一声,还没有来得及有别的表示,他已经将腰一挺,就着这个姿势便再次进入她的体内。恰到好处的前戏,使得他的攻占非常顺利,一下就抵达了最深处。一紧一慢的抽送中,菲儿也再发不出任何拒绝或抱怨,能出口的声音都只是软软的呻吟,神智都已经被淹没在又一轮的狂潮中。

不知是夜太长,还是思念太疯狂,还是因为才经历过一次发泄,菲儿感觉自己都几次纵上了云端,才终于感觉到对方的释放。彼时,她已筋疲力尽连抱怨都没有力气。萧今墨小心地撤回,拉过丝被盖好。舒臂将菲儿搂入怀中,他又从额到脸轻吻了几下,略有些汗湿的手在那身周温柔梭巡。歇过片刻,他用非常非常低哑的声音说:“我爱你!”

“嗯,嗯……”也不知菲儿到底有没有听见,反正只是随口嗯了几声,往墨墨怀里拱了拱就陷入昏睡。

“懒猪!”萧今墨笑嗔了一声,转头望向中堂。

残烛已燃尽,暂余的那一星火苗跳了跳便彻底黯了下去。室内完全陷入黑暗,仅有一股月华透过窗缝落在地上,白白的一道,其边缘散开柔和淡泽,像是暗夜里鼓励人前行的希望。

睡得沉沉的,连梦都没有做,菲儿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又被脸上的骤凉惊醒。睁开朦胧的眼,她看见萧今墨就立在床前,“就不让人好好睡一觉么?非得要用这种方式……”她埋怨了一句,翻身朝里准备又睡。

“快起来,今天你和我要去见一个人。”萧今墨一伸手把她扒拉过来,拿了冷湿的巾帕又往她脸上敷,“这样才可以让你快点清醒。懒猪!”

“谁懒?还不都怪你?”听见这话,菲儿一气就来了劲头,爬起来便往墨墨身上挂,“要见谁?”

“去了便会知道。”萧今墨搂住她,示意她往桌边看,“等会儿试试那个,看喜欢吗?”

看向新衣发出一声欢呼,菲儿立即用最快的时间收拾完毕。就见她,松松挽就的发髻上Сhā了一只白玉簪,淡紫的织锦衫裙外披着玉­色­坎肩,露出领口和衫摆上的滚银绣花边,整个人简洁但不简陋,隐约透出一股华贵。

果然是人靠衣装。

再看萧今墨今天也换了一身袍服,雪白顺滑的衣料面上闪动着点点晶莹,那是碎珠镶嵌的白蝠花印。领畔有一串青绿­色­的猫眼珠,荧光流转,衬出他月弧般清亮的下颌线。

“怎么这样正式,是不是要去什么人家赴宴?”菲儿看着心头欢喜,又扑过去挂在他脖子上。

“馋猫,就知道吃。”萧今墨刮了刮她的鼻梁,“先吃早点。”

桌上已经摆好各式­精­致的点心,两人连吃带打闹,嬉笑了一会儿后,突然听到院里传来君千漓那滴着口水的声音,“醉月妹妹,好巧啊!”

“大皇子,确实很巧。花醉月虽然常常来这里,却很少碰见你。”正是那日客栈中那般的娇媚软语。

——花醉月!她当初将我们害成那样,如今倒成了熟客,而且进来还不用通报?菲儿瞟了萧今墨一眼,突然就敛了笑意。

这时,就有一名小厮颠颠地跑到门口,“公子,大皇子和花家大小姐俱来拜会。”

“羽明花家并不完全是经商,那花有缺之女还贵为皇贵妃。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萧今墨笑着捏捏她的手,简单解释了一句,就迎了出去,“大皇子,醉月姐姐,你们可真是巧,莫非是最近越来越心有灵犀了?”

君千漓听了这话,咧嘴就笑开了,眼光止不住地往花醉月身上溜,“三弟这话说得……倒有那么几分理。”

“今墨,你今日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花醉月连忙迎向萧今墨,看着他的目光中几分关切几分热切。

“见过大皇子。醉月姐姐,早上好。”冷不丁地,菲儿就从屋里蹿了出来,倚在萧今墨臂侧,刚好挡开花醉月要靠上来的势头,“与我没来之前相比,我家今墨的气­色­今日看起来确实好了很多。”

“果然是你来了。”花醉月的脸­色­猛然变白。君千漓在旁边抚掌乐道:“三弟,你可是昨夜……啊?哈哈哈哈——”

他这一句虽没有说完,但也让在场其他三人猛愣了一愣。于是,院中有了片刻的寂静。

“大皇子可是来接今墨进宫?”萧今墨最先打破尴尬。

“对啊,是是,刚好。我们这就出发,外面的马车都已备好。”君千漓这才收回一直瞄着花醉月的视线,转身要往外行。

萧今墨对菲儿笑了笑,拉起她的手,“菲儿,我们走。”

另外两人闻言立刻侧头。君千漓很快道:“三弟真是……呵呵,那就随便,随便。”回身,他蹙着眉头转了转眼珠,片刻又赫然开朗。

虽然一应大事都由师爷替自己拿主意,日常的细枝末节他还是比较清楚,比如父皇的脾­性­。富家公子常年在外风流快活的多了,父皇对此也并不着意,可若说到领女子进门那又是另外一回事。门当户对,那是如何都不能逾越的鸿沟。想当年自己不过一时兴起想讨沛京城郊一土财主家小姐进王府,都获了一顿斥责,称作没了皇室威仪。更何况这‘三弟’与一平民女子携手,还要将其带入皇宫?不过,他若真如此做了,对自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则不讨父皇喜,二则,看来他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

于是,他心里反觉得高兴。

另外一边的花醉月也僵着脸想了想,跟着道:“正好,我今日正准备进宫去看看四姨,我们便一道也好作伴。”

原以为花醉月说的一道好作伴是还想顺便揩墨墨的油,等到出了门后,菲儿才发现事情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五十三 进宫

在没有花醉月的情况下,菲儿原是可以与墨墨一同搭乘君千漓的马车。可现在花醉月也要前往,君千漓便很自然地让她去与花醉月同车。所以,所谓的作伴,是她与自己在路上作伴。

一想到曾经被花醉月抓起来做成猪头人偶的经历,菲儿就很后怕。她可怜兮兮地望了墨墨一眼,见对方冲她宽慰­性­地点了点头,示意不用担心。转念又想到此刻自己和她都在明处,花醉月再有什么目的也不会公然下毒手,大不了就给自己点气受,菲儿这才硬着头皮上了她的车。

果不其然,君千漓的马车前脚一走,原本还笑吟吟的花醉月立刻就换了一张脸,两柄眼刀冷嗖嗖地在她身上刮来刮去。菲儿只管埋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马蹄得得响起,马车跟着一颠一颠地颤起来。在对花醉月的无尽怨念中,菲儿想来想去便想到她当初被群狼追逐的狼狈样,顿时解气地噗嗤笑出了声。

她这一笑立即惹到了对面的人。花醉月眯了眯眼便欺身过来,一把抓住菲儿的脉门,脸­色­募然变得­阴­狠,“韩菲儿,哼,你还真是不简单。”

“什么?”菲儿装傻,往回收手。

“别装了!告诉你,不管你是怎样迷惑住了今墨,我都有办法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马车颠簸中,花醉月将菲儿的手腕越捏越紧。

“你想把我怎么样?”手被捏得发痛,菲儿突然担心她会就这样给自己下慢­性­毒药,很久很久以后才发作的那种。

“其实,你不过也就这点能耐。”花醉月看着她的表情,突然笑了起来,一把松开她自己坐去了对面,一幅胜利者的姿态,“我现在根本不屑对你动手,也没那个必要!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在这里,你什么都不是!”

被这句话狠狠地刺激到,菲儿气往上冲,顾不得敌强我弱就揭竿而起,“是吗?那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在今墨那里,你什么都不是!”

“你——,”花醉月面上一紧,复又捂嘴轻笑起来,“你这人看起来就傻,原来真是表里如一。”

“你看起来倒很聪明,原来却是表里不如一!”菲儿反­唇­相讥。

花醉月闻言猛地拉下脸,一挺腰坐得笔直。却刚好马车在这时大大的颠簸了一下,一个不提防又将她颠了又颠,模样稍有些狼狈。菲儿见状,故意嬉笑出声。

对面的两道寒光跟着就扫了过来。花醉月恨恨地看着她,忍了一会儿又露出得意的神情,“随你怎么说,反正你也没几天好得意的日子过了。跟我比,你输定了!今墨他迟早是我的!到时任你用尽狐媚手段都无济于事。”

“是吗?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你比,”这番斗嘴,反而让菲儿越来越如鱼得水,几乎无所畏惧,“其实醉月姐姐当时在那绝壁下被人追击时,我还十分地担心。”

“你——!”最想掩盖的经历被提及,花醉月一下急怒,狭窄的车厢中顿时杀气四起。

刚好,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前面唤道:“小姐,到了。”菲儿连忙蹿下车往君千漓那辆宝蓝马车奔去,萧今墨刚好下车站定。

“哇——,这就是羽明皇城?”上前挽了萧今墨的胳膊,她本欲向随后而至的花醉月示威的心思却被眼前的胜景引开了去。

这也是她初次见到皇城。

羽明的皇城傍山而建,三面环山,气势逶迤,黛­色­接雄伟,那明黄|­色­的琉璃瓦与清秀的林木交相辉映。皇城内,亭台楼阁错落分布,有的巧立于明媚日光下,有的掩藏于苍绿翠荫中。沿西面的山麓还建有一排穿梭游廊,象间隔于山间的虹带。

从宫门到国君的长寿殿,本也是较长的一段路。菲儿不断东看西看,倒还没觉得怎么费时。

及至长寿殿后园,就见松柏成荫,荫下满蹴紫花兰草,神秘的紫­色­花朵嵌在茂密绿叶之间,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园内有处凉亭,一个明黄身影懒懒靠在亭边软榻上,仿佛晒着太阳。

那就是墨墨的父亲,羽明的国君——君其宣!走得越近,菲儿就越发紧张,丑媳­妇­就要见公公了么?她觉得心跳得嘭嘭地,面上开始发烫,手上却开始发凉,下意识要放慢脚步。萧今墨随即握紧了她的手,带着她快步走上前去。

走得近了,菲儿渐渐能看清,软榻上那人面­色­腊黄,形容枯槁,虽然依稀能看出些残余的英俊,却是病态多过威仪。不过眉宇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地方,她觉得,是这人和墨墨的相似之处。

“父皇!我们来了。”走在前面的君千漓已经恭恭敬敬唤出一声。萧今墨不动声­色­,菲儿于是也跟着不说也不动。

“皇姨夫!”花醉月倒是娇滴滴地又唤了一声。

软榻上那人这才挑眉睁开眼,朦胧的眸光先顺着花醉月的声音望去,蜡黄的面上扯出一个笑,“醉月也来了,来看花贵妃的吗?”

“嗯。倒是要先看皇姨夫才是正理,”花醉月乖乖地应着就去到他跟前,伸手在他肩颈处捶了捶,“皇姨夫今日的­精­神可见好了,醉月替您捶捶,您觉得怎么样?”

“你这丫头就是乖巧。不错不错。”君其宣的目光在花醉月面上逗留了片刻,这才滑向站在跟前的另外三人。那算不上很亲切的注视,从萧今墨身上滑过,滑到了菲儿身上,眼波在两人牵着的手上顿了顿,又滑回到萧今墨身上,没有说话就合上了眼。菲儿感到墨墨的手微微紧了一下,便用力回握。

“醉月,你到花贵妃的彩鸾殿去坐坐,带上她一道。”软榻上闭目养神的君其宣不紧不慢地吩咐。花醉月应声笑吟吟地走向菲儿,“跟我来吧。”

萧今墨于是松开手,颇为镇定地小声说道:“一会儿就好。”菲儿看了看他的脸­色­,心内审度一下,不得不跟着花醉月走了出去。

到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君其宣又开口道:“千漓,你到慎心殿去替朕取些上等龙涎香来。”

“父皇,儿臣这就让宫女……遵命!”君千漓本不甘心,却在被君其宣陡然睁眼扫过之下住了口,也转身走开。

待众人尽皆离去,君其宣才又将目光移向萧今墨,有些浑浊的眼底终究隐含了微微的波动,他向着自己身边的一张软椅支了支下巴,声音柔和,“墨儿,你坐罢。”

本来一直努力淡然注视对方,一直强自镇定着的萧今墨,终于在这一声‘墨儿’之下,重重地颤了一下。

曾经,在自己还年幼时,他是多么盼望有人能这样唤着自己,抱着自己,宠着自己,可他从来没有出现过。曾经,在母亲故去时,他是多么盼望有人能在旁边拍着自己,劝着自己,陪着自己,可他也没有出现过。曾经,在身边明里暗里的人越来越多时,他也想过,这个人会不会出面­干­涉一二,可也从没有他Сhā足其中的迹象。

于是,他对自己说:我不需要。将近二十年都不闻不问,这样的父亲,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陌生得还不如门房上的小初。一直以来,他就认为自己即便有一万个要到这里的理由,也不会是要认亲。

有些话,带到便好,有些事,问了便好。这就是他的初衷。

可到自己真的见到时,终究是血浓于水,到他真的看向自己时,终究是血脉相连。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这个人,只看一眼,就能牵动心底。而传闻中雷厉风行的他,如今却是这般憔悴,让自己禁不住难受——他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就快灯枯油尽了吗?

本想超然来去,却是做不到。儿时曾经那么渴望的东西,如今赫然就在眼前,他叫自己‘墨儿’,他让自己坐在他身边……

萧今墨动了动­唇­未能发出声,想要上前也未能举步,只突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目,刺到自己眼涩。将自然下垂的手捏作拳头,他深吸一口气想要缓冲掉鼻端的酸意,而眼眶,终于还是湿润了起来。

“墨儿。”轻唤声又起,好像还多了几分催促和威迫。

萧今墨略略放松拳头,走上前,欠身,坐下,调整了一下语气,“多谢陛下!”

君其宣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称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淡淡问道:“墨儿,你应该象你母亲多些吧?”

——应该象母亲?这一句,顿时让还有些恍惚的萧今墨找回了­精­神,他挺挺腰坐得更正一些,朗声说道,“今墨自小由母亲孤身抚育成|人,自然是随她。”

“哦,还好,还好,”君其宣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那今后你便随了朕吧。朕赐你姓君,名千陌,这个名字你可喜欢?”

“谢过陛下好意。”萧今墨又欠了欠身,“今墨自小随母姓,名字也是母亲所取。如今母亲已故去,不愿随意更换姓名。”

“哦?”君其宣的眼中霎时多了一丝­精­芒,他又闭了闭眼,嗤笑一声,“那你来此又是为何?”

“陛下可还记得这个?”萧今墨自怀中掏出一块双鲤戏珠的玉佩,平放在手掌上,“今墨只想替母亲问一句,当初赠这玉佩之人所说的话,为何又不作数?”

他的话音刚落,君其宣猛然咳起嗽来,他从手边拿起一块巾帕捂住了嘴,待平复之后才瞟过那玉佩一眼,“此一时彼一时而已。年少风流一时情迷,过后便发觉不能颓废于其中,待到功成名就,自然已物是人非。昨日既去不可追,也没有必要强令自己回头再看。”

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已有些不耐,而萧今墨闻言仍是止不住激动,“不必回头?你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她等了你十八年!你有没有想过要来看看,你可知道这十八年我们又过得如何?你可曾念着当年的一点点情分?”

“十八年?朕可没有说过一定要她等下去。并且,朕自问待她不薄,走时替她赎了身,置办好了田产家业,根本毫无后顾之忧,又怎会过得不好?回头来想,她那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在朕这后宫中立足?朕为什么不闻不问,聪明如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君其宣明显着恼,粗粗出了几口气后才又硬声道,“朕若不是念着当年情分,若不是看在她将你抚养得如此出众,此刻你决不可能还坐在这里,用这种语气跟朕说话!”

“若不出意外生活本也可以很不错,但母亲的一场大病便耗得只剩居所,那时你在哪里?她竭力供我求学,自己劳心劳力,那时你又在哪里?她是郁郁寡欢积劳成疾,你能说这些都与你无关?其实,我也早料到会是这样。传闻中英明果敢的羽明国君,确实非常英明果敢!”他说话时,萧今墨就一直看着,目光复杂。待听他说完,其神情已越来越坚定,“今墨来此就是为替母亲问上这一句。如今话已带到,答案已然得知,我也不便久留。陛下,草民告退!”语毕,他倏然站起身就往外行去。

“放肆!你给朕站住!”身后传来君其宣的怒喝,跟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那咳声传入萧今墨的耳中,拧紧了他的眉头,终于还是让他停了下来。他紧抿双­唇­折了回去,伸手在君其宣后背顺了好一会儿,待那咳声止住后再从桌上壶中倒出一杯凉茶递过去,“你虽未养我却也生我。此茶便算作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孝道。此后我们便毫无关系。”

“你居然还敢如此大逆不道?就不怕朕唤了侍卫将你打入天牢?”没有去接那茶杯,君其宣只将捂嘴的巾帕往桌上一扔。他的话语还是那般盛怒,可眼里已经多了一些东西。

“若真那样,便是我咎由自取。”萧今墨也毫不退让,当的一声就将茶杯放回到石桌上。

两人间的气氛突然就变得紧张无比。

君其宣瞪眼逼视了片刻,却突然又笑了起来,“好一个咎由自取!可朕怎么觉得你已经摸透了朕的脾气和当前的状况?不错,不错,那花有缺说的当真不错。上天待朕确实不薄,在这时候送了个这样的孩儿给朕!”

萧今墨望着他,眼底飘过很轻很轻的侥幸和意外,转瞬即逝。虽说不上将眼前这人摸透,他也确实在短短的交谈中获得了很多信息,这也是他方才那般顶撞之所持。可发生如此的逆转却实在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童年那一次,隔壁王虎子不知为何被他父亲打了一顿,气呼呼地跑自家门口来哭了个昏天黑地。当时自己正在旁边劝,就见王伯伯拉着脸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就使大力拉了他回家。可还没待上多久,那院中便传来虎子的欢声,“好漂亮的小弓,娘,这是你送给我的吗?”

“那是你爹特地去买的,孩子,爹再对你怎样也是你爹啊,他总是疼你的。”

就是这句话,当时重重地击在心上,如今又重新浮出脑海。看着面前这人,喜怒无常独断专横,那自以为是的模样一度使得自己无法忍受,可一顿咳一阵笑一番言辞又让自己软化。从某个角度来说,不闻不问确实是一种保护。而且,他毕竟是父亲啊,又已是这般垂暮……

“既然来了,墨儿,萧今墨……也好,暂就随你。说吧,你现在又想要什么?”笑过之后,君其宣的­精­神仿佛好了很多。

“太玄双星!”萧今墨的态度已松了许多,本也无所求,只是突然想到了一样东西。

“然后呢?”君其宣的眉头微微挑了挑。

“毁掉!”说出这个词的同时,萧今墨无意间瞄到桌上那方巾帕,厚厚的丝绵绒质地,居然能隐隐看到其上渗出微微的血红。募然间,心底一处被紧紧揪了一下。

“很好,很好,不错!朕真是越看你越欢喜。”君其宣却振奋于他的回答,赞许之情立时跃然于脸上,那本来朦胧的眸光一下锐利了许多,浑身焕发出的王者之气使先前的委顿一扫而光,“以朕所知,太玄双星确实存在,可其效却是徒增世人贪妄之想,朕也想过毁掉以踏实人心,奈何力不从心。你有此一念朕甚是欣慰。朕这里真有一物可以助你,不过,你若想要得到还需答应朕一个条件。”

萧今墨一怔。

五十四 论茶

君千漓送的行苑中,碎白卵石铺就的小径穿Сhā在繁花之中,淡黑纹路纵横交错,如同网丝密布。萧今墨在上面缓缓前行,袍袂随步履轻荡。从皇城出来直至迈进这大门,一路上他都面­色­发沉,像是想着心事。菲儿则拖拖拉拉跟其后,一边挽带拖到了地上,也是一路恍惚。两人各想各的,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三弟,听说你去了皇城,可是见着了父皇?”转角处传来非常有磁­性­的男声,引得两人侧目观望。那话音中含着几分说不上有什么含义的笑意。

“二皇子殿下。”萧今墨彬彬有礼地回了一句。

“我想着有几日没有见着三弟,今日便过来叙叙。看起来,你恢复得很不错。”随着这话音,一个冰蓝­色­的人影跟着就从那边转了过来。先不说那身华贵衣着,就看其人俊面如玉,与君千漓几分相似,可浑身气质特别是眸中那点锐利,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君千漓­阴­冷了许多。他虽然在笑,不过那笑意并未达眼底。

从这对话中,菲儿已知来人就是君千汐,就是那个一直想害墨墨的君千汐。人前赔笑,人后Сhā刀的坏人!她心中忿忿,不由得恨恨地多看了两眼。于是,君千汐马上便注意到了跟在萧今墨身后的她,“这位是?”

“内子,韩菲儿。”萧今墨简单答道。菲儿又看过墨墨一眼,敛眉垂下了眼帘。

“哦?幸会!”似乎很随意的应着,君千汐看向菲儿,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又不动声­色­敛了目光,转头笑道,“三弟既已返回,我可否叨扰一杯茶水?”

“难得二皇子有此雅兴,今墨自当奉陪。”萧今墨笑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顺便看了看菲儿。菲儿四顾,犹豫了一下,欠欠身自己走向另外一条岔道,“我去小五那里看看。”

余下的两人便洒然往正房走去。

菲儿走出几步,回头看着墨墨的背影。他的白,始终那么洒脱,即便旁边扎眼的冰蓝也没有盖过那抹白­色­的夺目。垂肩而下的墨发,发端随身形很自然的翩动,漏过树叶间隙打下来的阳光不停在其上印出一个个亮点,又跳跃到别处,显得那么活泼。可这活泼的光影却更映衬出他步伐的稳健。

越看越觉得,他还是他,但好像又有些改变,少了顽闹,多了沉着。她其实知道,这是因为他心中有事。

回过头来,继续默默地走。

他到底想要什么?好像一直以来,虽然他没说的自己就不问,却也没有下意去观察去关注。从来都是他最明白自己的想法,而自己却不怎么了解他。

自己到底能帮到他什么?好像一直以来,自己带给他的都是麻烦,就连那两次受伤也全与自己有关。从来都是他为自己,而自己却没有怎么为他。

我需要什么?他需要什么?我们到底需要什么?这些问题,是不是应该开始考虑?

——长寿殿外,花醉月说,“今墨并非池中之物,事到如今,你真以为他就如你一般过得浑浑噩噩?你怎么就不试问一下自己,他想要什么?你能帮得上他什么?”

——彩鸾殿前,花醉月说,“本不想跟你讲这些,不过你很快也会知道。任何人在任何时候,总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到时你便会明白,利益才是最长久稳固的东西。”

利益?虽然不认为墨墨会为了利益抛弃自己,但她也猛然想到,如果自己成为了累赘成为了负担成为了墙上的那抹蚊子血或者衣服上沾的那粒饭黏子,有些东西便终归会变样。

可是,现下自己能做什么?

想不出头绪,不知不觉却已走到五戒房门口。菲儿抬手敲门,门却未栓,吱呀一声便借那股力道打开。五戒木木地坐在桌旁,两手托腮,眼望桌面,竟然没有听到门开的声音。

菲儿也走到桌边坐下,双手托腮,眼望桌面。

“姐姐?”五戒这才发现了他,似乎吃了一惊,一下坐得笔直,“你­干­什么呢?”

“小五,你说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会?”五戒伸手倒了一杯茶水推过来。菲儿端起喝了一口,嘟嘴道,“我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做,反而常常惹祸。”

“反正又不是大事,我还经常抄错经书呢,重抄一遍就是。”五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水。

“那跟抄经书完全不一样!算了,跟你讲你也不明白,玄伊呢?”墨墨的事情,玄伊应该多少知情。

“一早就出去了,替公子办个事。”见菲儿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五戒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神又恢复了缥缈。

“什么事?”菲儿一下来了­精­神。

“哦。”完全心不在焉。

对这回答倍感怪异,菲儿闻声看了过去,顿时­精­神头更加高涨,“对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你这两天非常非常不对劲。”

“没有啊。”五戒连忙回神。

“说,你是不是在封苑里­干­了什么坏事?你破戒了?”偷了酒­肉­吃?

五戒的脸­色­猛然变白。

“你竟然真的——破——戒——了?”菲儿瞪大了眼睛。封苑的酒­肉­真那么有诱惑力?

没法辩解,吃了猪油膏,而且可能还真正……自己确实是破戒了。不需要言语,五戒的表情便说明了一切。茫然,惶恐,不知所措,被揭发的慌张,全部挤在他脸上,还有许多煎熬和挣扎。

这木瓜居然趁我不在跑去喝酒吃­肉­?难怪他急着要回大悟寺。菲儿想到他要离开,不舍之情又油然而生,连忙将夸张的表情收回了些开导道,“其实破戒也没什么,那些东西,偶尔破破还是可以。外面的诱惑有这么多,四藏法师既然让你出来就应该想到……那个,我还打算等有时间再跟你好好讲讲你一直说的那个佛法的问题。要不,反正现在也没事,我这就跟你讲?”

五戒连忙晃头摆手,“不,不,不。”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木瓜居然不好这一口啦?菲儿奇怪地皱起了眉头。

“对了,姐姐,你刚才问玄伊大哥?”五戒埋头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岔开话题,“天蒙蒙亮时,我去茅厕从他门口过,隐约听到公子跟他交待,像是要到我们上次掉下山崖的那个地方。”

“去哪里­干­什么?”木瓜的问题立刻被抛开,菲儿的脑筋开始急转。上次那里,绝壁,花醉月,墨墨与玄伊的对话……隐约觉出其中有些牵连,却又分辨不明。而且,悟了那唐僧也蹲在那里。莫非,那个地方真有什么玄机?

室内一下变得安静了许多。只看见菲儿双手托腮眉头紧蹙,眼珠转来转去。五戒趴在桌面上,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天花板。

正房内,萧今墨刚送走不怀好意前来打探虚实的君千汐,回到房里将桌上茶水倒掉,沏了一壶新茶。看着白瓷茶盏中漂浮的那数片绿叶慢慢舒展,随着水汽腾起,黄绿的­色­泽由那叶片边缘一点点向外浸染。他蹙起的眉头也一点点舒展开来,­唇­角轻轻往上勾起。

“今墨,庆阳关外的绝壁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仿佛一阵风刮了进来,菲儿拖拽着淡紫的裙裾就奔到了桌前。

“怎么?”望着她的狼狈模样,萧今墨正准备笑话两句,却在听到这问话时严肃了神情。

“以前我不是说过你没讲的事我就不问吗?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有事都告诉我好吗?玄伊去那里做什么?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对着他的严肃神情,菲儿也严肃起来。左想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她­干­脆直接来问。

“我说你怎么了,却是为这事。若要你帮忙怕不会越帮越忙?”萧今墨顿了顿,站起来走到菲儿身旁搂过她,调笑道,“如果你是觉得闲得慌,我们还可以做点其他的事。”

“我是认真的,”菲儿急忙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眸,“我在想,如果我帮不上忙还尽添麻烦,如果我真的什么用都没有,那我是不是……那以后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多余?”

“本来是不会,但如果你成天这样胡思乱想那倒有这个可能,”萧今墨神­色­一肃,含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只要你好好的,便是帮了我大忙。”

“可我就这个样子,久了你不会腻?不会觉得无味?等到时间长了,我一点用都没有……”菲儿嘟起了嘴,眼中已经氤氲起一层雾气,本来就水汪汪的双眸此刻看着更加水意朦朦。

“怎么会?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到底帮了我多少。来,看这茶水,”萧今墨轻叹,笑着将她鬓边一缕碎发顺到而后,揽着她手指方才泡上的那盏茶,“方才冲泡这茶时,我便也在想我们之间的事情,却在看到这茶汤时突然有些感悟。”说到这里,他轻轻在菲儿额角落下一个吻,“你看这第一泡时,茶叶猛被滚水冲开,还未蒸出什么味道却已是蠢蠢欲动烦躁不安。到第二泡第三泡时,正是恰到好处,醇厚浓郁回味无穷,还让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而后,茶味便会慢慢淡下来,但那一缕淡淡的茶香,依然能够沁人心脾。”

静静偎在他怀里,菲儿很专心地听他说话,眼睛眨了又眨。

萧今墨抽出手将茶盏中的水滤掉,又重新冲上滚水,“等我们双双垂暮,就如这茶已泡了又泡,届时必然清淡如同白水,但你能说自己离得开白水?”

菲儿摇头。

萧今墨笑,捧起了她的脸,“正如,我离不开你。”

那一瞬间的感怀,如同春风驱散了料峭的春寒,菲儿只觉心头一暖,方才还觉得纷杂的心绪一下便被理清,眸中水意还未褪尽就绽放了笑颜。黑而长的睫毛微微扇动,就像快要振翅而去的黑蝴蝶,明眸含水眼底却溢满了笑意,诱人的粉­唇­因为心情的畅快而更加显得盈红。

萧今墨眸中也霎时映出光华流转,他看着看着便低下了头,柔软的­唇­在菲儿面上轻啄,一步步试探直至­唇­舌纠缠,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人的温婉。

茶盏中,深翠的叶片浮浮沉沉,氤氲的水汽下汤­色­黄绿明亮,正是­色­香味俱佳之时。淡淡的茶香从盏中溢出,略甘微苦,飘飘袅袅染至满室,沁人心脾,醒人神智。

长吻过后,两人都有些气喘。紧紧地将菲儿抱在怀里,萧今墨凑近她耳边轻语,“菲儿,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今日与那人说话时,他欲将花醉月指配给我。”

五十五 坦白

“你没有答应?”菲儿用自己的脸颊在他的脸颊上轻蹭。问出这句话是下意识的,她就是有这个信心,知道墨墨不过是要跟她讲一个事情,而不是要她接受一个结果。

“我不会象他那样。”不会象他那样说变就变,不会象他那样将权力视作终点,不会象他那样转眼就将誓言视作云烟。这便是萧今墨的回答。

他的语气,又开始严肃,坚决中有隐痛。那是带着童年的记忆,带着对母亲的追忆,带着对那个人的一丝怨意。就这简单的一句,菲儿便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更生暖意。她侧头对上他的眸,对上那漂亮的明澈眸中映出的自己,也是非常正经,“可是他要这样做肯定有原因。”

“是。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我知道他的用意。花家家主花有缺昨日进宫估计曾谈及此事,他们本是依托于君千汐,可就目前情势来看,君千汐已生吞并其家财之意,花家于是欲另寻一保身之策。再加上花醉月……她的想法你应该也明白。”萧今墨说到这里,好看的眉头轻轻蹇起,“花家的财力在羽明首屈一指,我若与其联姻便能与那两个成鼎足之势。这也只是第一步,再往后步步为营,一年之内可渐成大势。”

“好啊!那你不是就可当上国君?”菲儿双目一亮,拉着他到桌旁坐下,眨着大眼睛兴奋无比。墨墨这下真的要变身大金龟啦!

萧今墨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你怎么这样高兴?我可并不愿意那样。明争暗斗,劳力劳心,每天有看不完的奏章,还有不同的人来唠叨个不停。”

“那还不简单!奏章上面就批‘阅’,‘已阅’,你写不过来我帮你写。来的人一律挡回,就说‘退下,朕今日谁也不见!’”说着,菲儿站开一步,一手叉腰一手使劲往外一挥,模仿出君王谢客的动作。

萧今墨见状忍俊不禁,以手抚额笑得更为畅快,嘴上说道,“可是一年到头祭天祭地祭祖祭神,好几场­操­办下来都累个半死,遇上灾害什么的还得到处巡视……”

“这不是更好?!顺便游山玩水!”菲儿双眼亮光大放,只差冒出‘公费旅游’这样的词。

萧今墨笑出了声,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刮着她的鼻梁戏谑般调笑道,“对啊,我突然也觉得很妙。我可以先娶了花醉月,以后还可以再建一个很大的后宫,每年选很多秀女装进去。让我想想,那么多的秀女……”

“啊!”菲儿这才想起花醉月那档事,张了张嘴,“我再想了下,一天到晚又批文又被人吵确实很烦,老出去游玩也很累。国君这差事,咱们不当也罢。”

“你看你,早想到这些不就没刚才那番废话了?来,让我欺负一下。”说着,萧今墨就要去捏她的脸颊。

菲儿笑着避开,“你先前不是说要问他一句话吗,已经问过了吧,那我们就尽快离开这里?”其实她早已发现自己最在意的不过是眼前这个人而已,所谓金龟不金龟,终归成了挂在嘴边的一句玩笑。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到了这步现在再说要走并不容易。不过也难不倒我,只是,”萧今墨就势坐到旁边软榻上,抱了菲儿放在自己腿上,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面上嬉笑神­色­尽去,“另外还有一件事,我现在也必须告诉你。”

菲儿嗯了一声,抽手去拨弄他搭在襟前的发丝,一缕一缕绕在指端。看着那丝丝墨发从指缝间滑过又被自己紧紧抓住,就像自己不知不觉觅得良人,她便抿嘴偷笑起来,肩头轻轻抖动。极细微的震动,通过紧贴的身体让萧今墨感知,他很想会心的笑一笑,可笑容刚刚展开,那明净眸中的神­色­却黯了下来。

他看着菲儿手上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定下决心般说道,“菲儿,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太玄双星吗?”

“记得,百年一遇的那个许愿星,怎么了?”菲儿答得非常随意。

“如果我说,它可以让你回去,你会怎么办?”

“回去?”这认知来得太突然,菲儿大惊抬头,刚好看见他眼底涌动的暗潮如同掩藏在平静海面下的波涛。

“是的,关于那太玄双星还有一种说法……”本是想对视,但却做不到。萧今墨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发丝从菲儿指间一点点滑落跌到襟前,看着那十指尖尖的白皙小手转而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

日在中天,初夏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白石小径被照得发出耀眼的白光,本就空无一人的园子里更加显得空旷,寂寥。道旁花草略有些疲倦,枝叶无力耷拉向下,只有掩在那树荫中的数朵牡丹还开得有趣,却也显露出些微­干­渴。

气温上升,伴随而来的就是气闷,即使在室内也无法真正凉爽。于是,菲儿便越来越觉得心里闷得慌,她从萧今墨怀里往外挣了一下,想要呼吸到更多的新鲜空气。

萧今墨却仿佛毫无感觉,只是不停地讲,讲这段时间所看的所听的所想的,关于太玄双星的一切。连茶水都没有喝上一口,当然,也不愿意松手。

原本是不打算说出来的,原本是想过要一直隐瞒的,而这想法却在见到那个人之后发生了改变。母亲离去时的悲恸仍然记忆犹新,那时,自己甚至恨过那个人,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与他促膝长谈的一天。可那些自己以为不可能消融的永不会原谅的,却在听到那一声轻唤后动摇,在耳闻那一阵咳嗽后软化,在眼见那一抹血­色­后退让。

在意识到那人真的时日无多之后,他猛然发现自己其实只愿能多听一声‘墨儿’,能多在那抹明黄旁坐一会儿。虽然仍旧对他的寡情耿耿于怀,可那从小就渴望的不同于母亲的温情仍旧让自己悸动。

永远无法忘却的,永远无法否认的,那是血脉亲情。所以,人不能那么自私。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

太玄双星,且不论它为何出现在菲儿那个世界,就说目前,根据收集到的信息显示,它就快再现。并且,菲儿很可能再次遇见。

“那是不是,到时我若真又见到再许个愿就可以回去,然后这里的一切都会恢复如初?”听完后,沉默片刻,菲儿如是问。

“传说是如此。”萧今墨点了点头,话音发凉。

菲儿突然笑了起来,“真有那么玄吗?传说而已,只有遇上了才知道到底会怎样。我们是不是该吃午饭了?我去叫小五!”说着,她挣出墨墨的怀抱,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时,萧今墨才抬起眼帘,望着她的背影眨了眨眼,在眸中波涛汹涌至眼前的瞬间定住了神情。他勾起­唇­角,仿佛是笑了一下,明净的眸光中却浮出一丝雾气。然后,端起茶盏,浅啜一口,那丝雾气便融入了蒸腾的水汽之中。

菲儿一路跑了出去,转了几个弯后终于蹲去一处墙角,双手抱头。浑身­精­力都仿佛被抽­干­,这一蹲下去,她就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原来他问那怨­妇­题就是因为这件事情。

那题的答案本来也是早已想好,可就在刚才,听完墨墨的讲述后,她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口了。在知道自己真的有机会可以回去后,反而不清楚该如何选择了。

父母养育恩重,自己离开了这么久,他们肯定会着急,若有机会回去又如何不该回去?但是,回去后就不会再来……显然,墨墨早就知道这点只是直到现在才说,可自己也怨不起来。满心藤蔓如同百结,此刻的自己,哪边都无法放下。

家的温暖,永远不可能淡忘。可墨墨……昨晚他说的那句话,那三个字,菲儿其实听见了,只是当时太累,懒得应。方才论茶时,她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却意外听到这个。而后,又当如何?

这个机会,到底是来得太早还是太迟?有些事,到底是个错误还是就应该开始?

脑子里如同开了锅的水,好乱。太阳就在头顶,直直地洒下光热,后背似乎开始冒汗,而前心却还是凉,凉出了鼻涕。感觉眼睫有些沉,一眨眼,啪嗒——,啪嗒——,脚尖前的泥土便湿了两点。

到吃午饭时,菲儿不说话,萧今墨不说话,五戒也不说话。没人说话,吃完就各自散去。

吃晚饭时,还是没人说话,吃完还是各自散去。

及至皎月当空,繁星闪烁,星月光华下的园中夏虫交替呢哝,于静谧中生出欢快。可这欢快也仅限于它们。空旷室内点起的数盏烛台已燃过半,萧今墨一人坐在书桌前,面前一本书,翻开了许久都没有动过一页。纱帘半掀,有一阵风吹入,摇动烛影,他投在墙上的影子随之跳跃,其人依然未动。

那番茶论,其实他也是有心要讲在前头,那是最后的努力。在说出埋在心里的全部秘密后,她选择了跑掉选择了逃避,已明明白白表示出她的矛盾,自己就不能再紧逼。即便她最后真要回去,那也无可厚非。

这个夜,好难捱,如此的单调,单调得如同已经回到了一年前。甚至更甚。即便有风,也觉得憋闷,夜越深,心越往空处陷。

这样也好,迟早都会这样的,不是吗?那么便从现在开始学着习惯,习惯没有她的日子。

五十六 逃避还是不逃避

风又掀起窗畔垂帘,轻纱半扬,微暖的气流穿过窗格拂及烛台,和着一丝儿烛火气息,撩动空气中的种种,浑浊,潮闷。

以后的日子便都这么过了罢。萧今墨低头看了看面前那翻开就没有动过的书页,似笑非笑摇了摇头。又忆起,最初最初,自己用牛换她的情景,那时是多么好玩。还有,从柱子上摔下来的她,从楼上跌下去的她,从树上掉下来的她……一直到昨天,从门口跑过来的她。想着想着,他­唇­边的笑意慢慢扩散。

可是,这些不久就真成回忆了么?一想到这里,那笑容又黯淡下来。

神游中,有人放了个果盘在面前。萧今墨没有抬眼,懒懒说道,“灵忆,这么晚就不用再送果盘,送来也没人能吃得了。”

“就想着你自己吗?这是给我吃的。”来人已经抓了个桃子啃起来。

“菲儿?!”意外加欣喜。

没有看他,菲儿只盯着手上的桃子,三两下啃完又抓起一个,嘴上说,“见你一直看一直看,看到这么晚,我只有先找点东西来吃罗。”

眼前单调的灰黑立刻换作缤纷的五彩,摇曳的烛影都显得欢快起来,空气不再憋闷,吹入室内的风也仿佛带了些草香。眸­色­一亮,萧今墨面上如同溢出了阳光,站起来就要迎过去。

“别!你先坐下,等我边吃边说。”嘴里有东西,这样才能尽量保持好点的心情,也是一个分散注意力的方式。

“我想了想,”菲儿狠狠啃了一口脆桃,那微微的果酸顿时钻满口腔,“嗯,其实你们本来就在找那东西,对不对?说说看,你们准备找来做什么?”

经过这半天,心情平静下来后,她琢磨了很多。前后一联想,很多原先觉得不搭界的东西便都串到了一起。比如他在绝壁那里跟玄伊说的那些话,比如他与君氏两兄弟间变得有些怪异的关系,比如他对那许愿星本来无所谓而如今却甚为熟知的转变……

他们都有目的。可自己关心的是,他的目的。

“他们有他们的野心,无非就是权势而已。不过,我,”萧今墨闻言顿在原地,眸光闪了闪又黯了下来,他垂下眼帘略带歉意,轻轻说道,“我是想让它再也不要出现。”

与此同时,菲儿不知怎么一口咬着了桃核,咯的一声,好像将牙崩得不轻。她哎唷了一下捂住了嘴,萧今墨连忙抬眸关注。

“好了,没事。”菲儿摆了摆手,连咽几口口水。盯着烛影发了会儿呆后,她突然一扬头,把手中剩下的桃子往盘里一扔,走到墨墨跟前直视他的眼眸,“那传说真能当真?有谁亲眼见过?”

萧今墨一愣,摇了摇头,“传说是这样,但谁能亲身验证?”

“那不就结了!”有一线明亮从菲儿眼底溢出,没等到墨墨辨清那到底是水还是光,她便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埋在他的怀里,深深嗅着那让人眷恋的薄荷香气,菲儿闷闷地,仿佛在对自己说,“没有证实的事情暂时不要当真,好吗?”

如果他对那星星的追逐也是为了权势,自己的情形就会好过得多。可他不是,他只是想留下自己。相信,就是相信,心里清楚他不会虚言,虽然直到现在才说明,但毕竟还是开口说明。闭上眼不用看都能感觉到他的矛盾和挣扎,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菲儿觉得心里仿佛有一锅粥,下面放了一把火在烤,上面又有大棍不停地搅。这样煎熬的结果,便是让柔软的更加柔软,让黏稠的更加黏稠,让酸涩的更加酸涩。

舍不得,真的舍不得。而那选择,又真的无法选择。若那传说并非真实,自己是不是就不用再选择?那么就暂时不要当真吧,不愿再多想,就等着星星砸到头上那一天,再来说会怎么怎么。在那之前,就这样拥着,多好!

她甚至开始在心底期望,期望他能说句话,只需要一句‘留下来陪我’,便能帮她下了决心。

可萧今墨什么都没有说。菲儿的举动看在他眼里,菲儿的言语听在他耳里,菲儿的想法便落进了他心里,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他轻叹一声,舒臂紧紧回抱,“我已安排了玄伊前去查证,应该很快……”

“不要再说了!” 菲儿的声音有些失望有些发闷,打断他的话后将手收得更紧。

萧今墨深吸一口气放松了面上神­色­,瞬间便焕出一个笑,漆黑的瞳仁却更加发黑。他轻勾­唇­角如同无事一般伸手捧出了菲儿的脸,拭去她眼角水迹,“你这个样子真难看,让我想欺负都欺负不起来。”

“你才难看!”菲儿一撇头,又贴到他胸前,抽着鼻子,“不许说我难看!”

“好,你最漂亮。”揽着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萧今墨说,“很晚了,再不休息你明天真的会很难看。”

“嗯。”菲儿乖乖地应了一声。

熄灯,两人相拥着和衣而眠。菲儿象一只小猫蜷在萧今墨的臂弯,月光穿过窗帘透过床帐落到她脸上已是朦胧的一片,但也不妨碍映出那俏丽的脸廓。瑶鼻乖巧秀立,嘴­唇­微嘟,不用细看也能想象出那娇憨的模样。

只要在墨墨怀里,拽着他的衣袖,她就觉得安心。嗅着他的气息,就可以暂时抛开其他的事情,所以她很快便发出了细微的呼噜声。萧今墨闻声暗中笑了笑,伸手去勾勒那­唇­线。修长的手指轻轻画遍所有柔­嫩­,直到菲儿吃痒咯咯笑了一声,摆头让开只往他身上蹭。

“怎么不想吃糖了?”他自语,用指端在她鼻梁上轻轻扫过,再滑过颊边。收手回头,定眼望着帐顶,他的眼神又开始缥缈。

菲儿可以暂时不考虑将来,他却不能。他知道菲儿是无法决定才要用这样的方式来逃避,自己也何尝不希望能多拥一刻算一刻,但那句话却不能说。为了同样是血脉亲情的她的父母,为了她前次没有说完的那半句答案,为了她将来不会后悔,那必须由她来决定,哪怕最后是另外一个结局,自己都不会后悔。

可若到最后真是另外一个结局,今日如此便就成为饮鸩止渴。那样对谁都不好。所以,有些事情必须要尽快。明净眸中的亮光越来越闪烁,他伸手探到床边的那条旧腰带,脑中又浮现出母亲将这东西交到自己手上时的情景。

“墨儿,世人所传的太玄双星不一定是天象,很可能是人为。这是你外公当年费尽心血研究出来的星理图,若再寻到望天壁下隐藏的星盘,月圆之夜两者配合便可指示出那星星的起源。另外还有一把祈玉匙,用来开启太玄双星之门。只可惜,你外公他,他还未及验证,我家便因此遭了横祸。你将此物收好,当用便用,不用也不要轻易暴露。”

外公,便是周尧名噪一时­精­通天文易理的太傅,萧逸山。母亲便是萧太傅的独女,萧陶。外公自幼年起就对太玄双星倍感兴趣,所有相关的民间传说他均记录成册,其在天文方面的造诣也是为了研究这一神秘天象。虽然皇天不负有心人,终让外公在而立之年研有所成绘出了这幅星理图,并不远千里到庆阳关外寻到天文位置绝佳的望天壁,在其下设了星盘,就欲先占示出太玄双星的准确起源,再向周尧王禀告这以重大发现。谁知,却意外被­奸­人抢先一步,构陷指为欲借星力篡权。太傅府阖府上下九十余口被抓,当天便尽数被斩,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官兵刚至前门时,外公将星理图和祈玉匙塞到当时年仅五岁的母亲怀中,令她从后院狗洞爬出奔逃。刚好,母亲在狂奔中巧遇化缘经过的大悟寺住持三元法师,得法师援手以玄功即刻带回小梵山,又托付给阳郡空空庵至永乐白云庵云游的妙法师太,当天便被扮作小尼姑从响石镇往西出了永乐城。在空空庵,母亲化名小春成为一俗家弟子,她将星理图和祈玉匙分别缝在腰带中,每年一换保持更新。如此,虽然周尧王一直暗寻萧家孤女,倒确实没有人注意到远在阳郡一处偏僻尼姑庵中的她。

及至二八年华,萧陶已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终于在一次下山化缘中被当时的曲山寨寨主相中起了歹心掳去。也不知算好命还是歹命,她被那寨主驾着还没进寨门又被彪悍的寨主夫人撞了个正着。好一顿泼辣打闹后,那寨主服了软,转手将萧陶卖给人贩子,辗转贩至永乐醉春楼。凭着萧陶出­色­的容貌和与生俱来的雅逸气质,醉春楼便新增了一位压轴宝——小春桃。

至于醉春楼拍卖小春桃初 夜当天,让她遇上随使臣来访的少年君其宣,以及之后的种种纠缠便不再细诉。

萧今墨知道母亲一直耿耿于怀的有两件事,一件是父亲的一去便杳无音信,另外一件就是外公的夙愿——寻找太玄双星。

原本,他只打算完成第一件,替母亲传了话便罢。至于太玄双星,那真是玄而又玄,他从不认为外公的研究有任何意义和价值,也不觉得那星星的存在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只是这些想法如今都已经改变。

君其宣,当这原来觉得遥不可及的人出现在面前,当得知他真的只剩下最多一年的时间,萧今墨突然觉得自己已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恨他。‘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面对这位时日不多的唯一的血亲,他突然想好好做些不要让自己将来后悔的事。

稍稍想一想,墨墨已经想得明白,父亲的错,在于他的自以为是,他自己可以放下就认为母亲也可以放下。再一想,那些怨愤与眼见的他的羸弱比较起来,终究已经不在上风。若不会永远恨下去,便还是早些原谅吧。

就如现在,若不能永远瞒下去,便还是早些实言相告吧。若不能确定菲儿最后会怎样选择,或者不会与她永远这样下去,便还是早些解决吧。探明那太玄双星,早些将要面对的摆到眼前,到时便该怎样就怎样吧。

她要逃避,他却不能逃避。于是,原来的计划和想法似乎应该改变一下,似乎自己应该亲自去一趟望天壁。尽快,明天就去!

望天壁,便是庆阳关外那处绝壁。

五十七 祈玉匙

次日一早,萧今墨醒来时菲儿已经不在他怀里,而是滚去了另外一边。看着那娇小的身子蜷成虾米状,一手捏着枕边一手搭在­唇­上,仿佛又在梦里吃着什么东西,而被子却被她踢到了脚边。他摇了摇头,伸手要替她将锦被拉好,却刚巧听见她的嗯嗯声,“嗯,妈妈,红烧­肉­真好吃……”

手上动作微滞,萧今墨抿­唇­便轻轻坐起了身。他一动,菲儿立即反常地从梦中惊醒,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紧张道:“你要走?去哪里?”

“该起床了,懒虫!”萧今墨俯身在她面上落下一个吻。

菲儿伸手就揽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地。于是,这一吻下去,便再也分不开。耳鬓厮磨,气息交织。分不清是谁的纠缠中,墨墨已倾身覆下,温湿的­唇­瓣仿佛要在她遍身烙满印记,从颊至眼,由额到­唇­,再往下,再往下……

罗裳半敞,青丝乱,揉皱了锦被,绣枕被挤到一边。呼吸很快急促,柔情随之升温,似有火苗蹿起在两人之间,那般狂热,又带着隐隐的企望或者是绝望,有些激越有些哀伤。最美的凤凰若就此涅槃,还能否重生?

他想让她留下,很想很想,却不能说出口,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承诺不如行动,若这样也不能让她留下,也要让她永远记住。

菲儿也感受到这狂风骤雨来得与以往不同,她自己又何尝不觉得难受,说不想只是暂时麻痹自己,否则也不会在睡梦中对身边的动静如此警觉。

无助的叹息萦回在心底,那压抑的憋闷很快被自小腹燃起的火焰焚化,化作了对对方的渴望。菲儿挣扎着伸手扯开他的衣带。没有了羁绊,月白丝袍的领口一下扩大,软软地滑下,露出他光洁的肩头。

当那肌肤­祼­裎在眼前,菲儿嗅到他诱人的体香,夹在那淡淡的薄荷味中,真的很香很香。抱紧,翻转,她终于将他压到了身下。

坐在他腿上,一把将他身着的丝质睡袍褪及腰间,那袒露出来的胸腹,虽不算健壮却也肌理分明。看着他那白中略带麦­色­的皮肤上泛出了红晕,指端开始游移,蜿蜒流连描出颤栗,秀气的眉,明澈的眼,迷人的蝴蝶骨,还有其下那两点樱红……

舍不得,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可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哪怕就一句?

心海激|情澎湃,腹中炽热难以按捺,眼眶却还是湿了。菲儿一埋头,狠狠往那肩头上咬了一口。萧今墨猝不及防,咬牙闷哼了一声,也没有闪避。待菲儿抬头,那光滑的肩头已经留下两排­嫩­红的牙印,边缘溢出丝丝血迹。

“你真要吃了我么?”萧今墨侧头看那印记,还是笑着调侃,黑而密的睫毛轻轻闪了一下,盖过眸中隐约的珠光。

“我就是要把你吃进肚子里!”面上已腾起红云,菲儿切牙咬齿。再度俯身埋头下去,却是用濡湿的舌尖舔舐,舔那一处自己刚做下的痕迹。­唇­瓣轻触,柔舌缓抚,印痕边缘的丝丝清甜血香刺激了味蕾,反而催出眼角泪滴。

“为什么?”埋着头,终于问出了口,却几因颤抖而不能成声。为什么要这样为难我?为什么你不帮帮我?为什么连你都要逼我?

不能说,不能说。如果另外那边的是别人,要她留下来的话轻易就可以出口,可那边是她的父母,这样的话就绝不能说。萧今墨吸气眨了眨眼,转头挑眉之间,深潭中原有的些微珠光已然化为虚无。他面­色­如常扳过她的脸,一一吻去其上水迹,最后温柔地含住她的­唇­,避而不答,“不如还是让我来吃你。”

搂紧那娇小柔软的身躯,萧今墨往内一翻,便覆到了菲儿身上,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撩开她的轻衫。显露在眼前的秀峰沟壑,如雪凝脂,这里,这里,那里,那里,没有一处不是自己魂之所系。只是,以后是否还会有这样的亲近?

没有更多的思索,他便紧贴上去,欲将她揉进自己胸膛,全副身心极尽撩拨,摩挲吸啜,抚弄邀约……

一切仿佛都如最初般热切,却又感觉好像是最终般激烈。咫尺相贴的两个人,两颗心,似乎都要迸发出全部的热力,融化周遭的所有。没有背景,没有光亮,甚至没有天地,只有她和自己。

——咚咚咚咚,那是谁的心跳?

——咚咚咚咚,那是谁的回应?

相近的频率引起的共鸣,轰然爆发在他将她贯穿的瞬间。同时发出的轻叹,似哀怨,似慰藉,似渴求,似婉转。当岁月的繁花散尽,撇开浮尘终能看清,这时的缠绵,欢愉之上情 欲之上快意之上,更多的是爱,最真最纯的爱,他给她的爱。

窗外晨光如洗,浅蓝天空如同清寂湖面,几缕淡云带着玫­色­花边在其中游弋。园内,数只早起的鸟雀在石榴花树上嬉戏,喳喳鸣叫作一团,从这处扑腾到那处,那些翠绿的枝叶便跟着晃动不停。叶面反­射­的点点蜡光,绞碎了晨­色­。

而室内却稍嫌淡泊,薄曦透不过窗格,朦胧中只觉尽皆黯然。只有那床帐抖索显出些动静,而那抖索中传出的呻吟和呓语却几近惋叹,如同有重负融在暗处,让人触摸不及却不得躲避。

芙蓉锦帐,鸳鸯交颈,惊涛骇浪终归平静。

激|情过后,没有拥吻,萧今墨撤到菲儿身旁,静静地与她对视。那墨染般的瞳仁中,深深隐藏了自己的情绪,乍看上去只是一片宁静明澈,如同春日暖阳。

而菲儿的纠结却写到了脸上,难捱,不舍,无助。没能在对方的眼里看出一点点自己期望的东西或支持,满腹的委屈顿时又涌了出来。她只对视了一会儿,便忍受不了埋头拱进他怀里,再次问道:“为什么?”

萧今墨还是回避,一边起身穿衣一边淡淡说道,“我准备往庆阳关去一趟,今天就走。”

“我也要去!”一把挽住他的手臂,菲儿的注意力立刻被引开。这个时候,一刻都不要分开。

萧今墨顿了顿,侧头,笑,“路途太遥远,我去就好。听话!你呆在这里省得来回折腾。”……省得让我亲眼看到不想看到的结局。

“不!明明应该你听话!”菲儿敏感地嗅出了不对,翻身坐起,“你去那里­干­什么?玄伊昨天才出发……莫非许愿星就在那里?”

“不是,”萧今墨­干­脆地答道,“我只是去看看。好了,我们去吃早点。待会儿还得快些出发。”说完,他利落地用华服包裹好自己,端端立在床边,面上淡出的柔和反而拉远了两人的距离,这让菲儿内心深感不安。

她其实并不笨,她知道墨墨为什么不愿意让自己同往,也清楚自己在没想明白的情况下不应该还奢望一切如常,但就是无法控制,就是想,想时刻呆在他身旁。

一边是慈爱的双亲,一边是一刻都不愿分开的墨墨,要做那个决定,真的好难。真想就这样一天天赖下去。可现在……好吧,既然他不愿意,就让我再好好静静,好好想想。

没有再坚持,菲儿垂下了头,半晌没有动弹。于是,反是由萧今墨替她穿好了衣衫。

用过早点后,天­色­已完全亮了起来,园内空气清新怡人,树绿花红小径白,地面带了些湿意。阳光斜斜洒落在草面,明明暗暗,有红­色­蜻蜓在池水上轻巧点过,还有两只黄蝶翩然绕于花丛。

本来天气应是晴好,但室内气氛却很低沉。菲儿站在床榻旁,呆看着墨墨用床头的旧腰带换下原本那条,本欲上前帮忙却迈不动步,心头止不住扯绞。

这糟糕的心情,在听到园内响起花醉月的笑声时,变得更糟。那软糯的莺声燕语,仿佛在宣告两人有着无比亲密的关系,此刻听来越发刺耳,“今墨,在里面吗?我有一样好东西要送与你。”

萧今墨闻声皱了皱眉头不予理睬,只拉扯好自己的衣襟。

“今墨,这可是昨下午我替你去向皇姨夫求来的,你该怎么谢我?”话音未落,花醉月已如风一般飘了进来,身形过处淡香习习。菲儿连忙动步,贴到萧今墨身边。

“你还在这里?”见到菲儿,花醉月显然很是意外,眼波流转便轻蔑道,“这园子本是羽明大皇子的行苑,素以雅静别致著称,可如今却接连几日有丑陋蟾蜍出没,真让我大吃一惊。”

菲儿知她是在暗讽,毫不相让,立马冷笑反击,“大吃一斤吗?你的胃口可真好。”

花醉月听声辨意脸­色­立刻黑了下来,萧今墨马上拉过菲儿,对花醉月佯笑道,“醉月姐姐费心了,那东西今墨目前却不甚有意。不过,醉月姐姐若喜欢便自己留着也好。”

这句话虽然客套,花醉月听在耳中却是狠狠的一击。满心的欢喜落了空,一向自诩姿­色­出众家世出众,走到那里都是男人关注的焦点,而在这里居然屡屡比不过一个小贱民。这样的羞辱让她心气难平,她立刻杏眼圆睁,坚持了几日堆出的似水温柔终于化作­阴­冷本­色­,指着菲儿声­色­俱厉,“又是为了她?为了她你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这一切?早就说了,我能帮你,我愿意帮你。捷径不图偏绕远路,你到底在想什么?”

“醉月姐姐,其实君千漓与君千汐,你随便选一都会一举登高,何苦一再如此费心?”心中本就不快,萧今墨见花醉月撕破了脸也懒得再假意周旋,他拉着菲儿敛了笑,面­色­也沉下了几分。

“我想什么你怎会不知?这东西可是你想要的,小心我一个不高兴将它转手交出去!”花醉月微微扬颌,美目中甩出寒光,她将手向前平伸,掌心中赫然躺着一把白玉雕琢的钥匙——祈玉匙。

萧今墨自然知道,此物母亲当初作为信物交给了君其宣,昨日自己本就欲从他手上讨回,却不料反被要求以条件相换。

其实,在君其宣看来,他提出来的与其算作条件不如说是厚赠,坐拥金山美人还可得无上权势,谁会不稀罕这样的好事?偏偏萧今墨就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看着祈玉匙摆在眼前也一动不动。两人的谈话自然没有任何进展,临走,君其宣仍是不改强硬态度,“墨儿,你再考虑考虑,我给你一天时间!”

一天?就算是一月,一年,一辈子,都不需要再考虑。当时自己所想的,和他认为自己所想的,根本就不一样。更何况昨夜过后他的想法又发生了改变,原本是想强留却已觉得不妥,若真留不住便尽力让她幸福吧。所以,毁掉太玄双星不再是目的,于是这把小小的玉钥匙就也不再那么重要。

而长寿殿中两人的谈话内容,花醉月是预知的,那计划本就是她早与表叔公议好,这才有了前日花有缺进宫作铺垫一事。对于萧今墨的反应,她其实能够猜到。在正鲁府呆过两年,萧今墨是什么样的脾­性­她也摸出了一二。于是,待萧今墨出了皇城后她又急急返回长寿殿,赖着君其宣撒娇打听消息。

君其宣对此女确实比较宠溺,虽知她本­性­其实并非如表现出来那般娇弱,却也要由她几分。并且,在他看来,不论家世背景还是为人手段,那个见面后自己连问问的兴趣都没有的贫民女子,自然远远比不上花醉月。若欲为王者,就是需要花醉月这样的女子来帮衬。所以几句话下来,他就将祈玉匙交给了花醉月,示意她自己去沟通。既是顺水人情,又可借此再试试这个儿子的禀­性­。

见到祈玉匙,花醉月又是吃惊又是得意,曾受君千汐之意在周尧打点,手里的这个小小钥匙代表着什么她不会不知。让她吃惊的是,前番自己设计击破曲山寨为的就是寻找此物,却不知竟然在君其宣手里。而得意的是,自己若能说服萧今墨携着此物一道寻到太玄双星,届时只需一句话,他为帝我为后,便是铁板钉钉。

毕竟不是心心相知,她摆不开寻常人的思维,认为萧今墨略摆摆姿态最终还是会拜服于对权力的向往。所以,天刚亮她便刻意打扮后算好时间奔来,就想早点见到他接纳自己那一刻,却不料又是一番热情扑上了冷面。

以她的见识,如何也想不明白居然还会有人一再拒绝送上门的宝座和美人,更何况,还把自己的骄傲再三再四地践踏于脚底。气冲脑门,搅起恶浪,她立刻将所有的矛头指向菲儿。

再也顾不上扮小鸟依人,花醉月浑身冷厉气势尽显,看着菲儿恨意滔滔。就在她托出祈玉匙的同时,纤细的十指兰花滴露般舒展开来,只是那食指微微一弹,一点金芒便悄无声息从指尖闪出,直­射­向菲儿眉心。

脑,脆弱的生命中枢,只需要一击就可毙命!

五十八 同行

正是阳光灿烂的天气,室内也非常明亮。不过一臂的距离,菲儿根本没有察觉出那细过发丝的金芒。她甚至连花醉月托出来的东西都没有看清,只觉眼前一花,自己就被萧今墨旋身环住掠到了一旁。

以为他这样做是为了让花醉月知难而退,菲儿伸手紧紧回抱着他,本来就觉得委屈的心情在这一刻爆发。她咬­唇­深深埋头在他怀里,眼里又有泪珠开始打转。

“你­干­什么?”花醉月见萧今墨如此举动,大惊失­色­,收手就要上前。

“醉月姐姐,”萧今墨搂好菲儿又往旁边掠出数步,脸­色­正得不能再正,眼神中透着清亮,“若用自己作为交换,那东西不要也罢。反正它如今于我也没了意义,你愿意给谁就给吧。今墨还有事要办,若醉月姐姐别无他事还请早回。”

这明明就是毫不客气的逐客令,花醉月一张俏脸已经开始扭曲,她哼了一声,目中寒光恨意森然,“你以为你能快过我的封脉针?”边说,她边用余光往方才菲儿立身之处看去。那是在床榻旁边,锦帐之上遍布金线隐绣,着眼之处金光点点,实在是不好分辨。

——封脉针!

一听到这词,菲儿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连忙伸手往萧今墨身上试探,“怎么样?”手刚伸出便被捉住,他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一脸轻松。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时,君千漓嬉笑着出现在门口,故作惊讶,“三弟,你是意欲何往?”起初花醉月一进这行苑门就有眼线飞奔报与他知,包括萧今墨早上的一些举动,于是他便在甘师爷的建议下前来探视一二。

“大皇子殿下来得正好,”萧今墨拉着菲儿迎了过去。花醉月又往那床帐瞟过,终于看见隐入床帷的一点暗金,与周遭金线稍有不同。当前情形下,一击不中便不可再用,她眼中一抹讶­色­一闪即逝,转头恨恨紧盯着萧今墨的背影。

门边,君千漓见萧今墨走近,稍微站正了些用眼神审度。萧今墨将菲儿拉到他身旁,非常恭敬地欠了个身,再附耳低语起来。那说话的声音非常低,连就在近旁的菲儿都无法听清。于是,其他的人就看见君千漓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化,从奇怪到皱眉到恍然到大喜过望。最后,他一把抓住萧今墨的胳膊,激动道:“此话当真?”

萧今墨又附到他耳边轻轻说道:“大皇子,此处尚有外人,不可声张。”

“噢,对,对,”君千漓看向花醉月笑得如痴如醉,一身深紫锦袍映得他面如冠玉,偏偏那眼中却尽是低俗。见花醉月满面冰霜只敷衍地欠了欠身,他收起了咧开的嘴,又凑到萧今墨耳边疑惑道,“可是……”,萧今墨又说了几句什么内容,他便笑了起来,余光瞄过菲儿,“那你放心去办,那个……弟妹,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的。”

“她,”萧今墨顿了顿,“她必须与我同去。”

“为什么?一个女子而已,”君千漓双眼一眯,声音提高了几分,“三弟,你若不依我,又叫我如何相信你的诚意?”

于是,这句话便让两名女子听见,同时转头望向对方,菲儿是莫名其妙,花醉月却恨不得用眼光杀人。而萧今墨不得已又低声说了一句,他就突然瞪着眼又看了菲儿半晌后豁然开朗,“我说三弟为何就守着她不放,甘师爷也道她必有古怪,原来是这个缘故。好,你们便去罢,父皇那里我去应承,一个月的时间应该无虞。稍后我再安排人沿途确保你们安全。”

花醉月听得这话猛地一震,仿佛明白了什么,她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萧今墨又看了看菲儿。萧今墨只是淡笑,双眼开合之间,菲儿便觉整个室内的光亮也随之明明暗暗。

——君千漓说‘你们去罢’,就是说自己和他?不知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拥满心底,她完全没了主意,任由萧今墨拉了自己往外行去。

“你别走!”花醉月见状狠狠跺跺脚就要追上去。“醉月妹妹,”君千漓却将手一挥,其身后立即现出两名青衣暗人,让花醉月根本无法施展。君千漓站去了青衣暗人身后,玉面隐入门边­阴­影,看上去倒有了几分正经,他说,“千漓一直想请醉月妹妹到府上小叙,今日妹妹可愿赏脸?”

院内墙边,银杏树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有抹淡青­色­的人影一闪即逝,从那里越墙而出。

半日后,同一片天空下的永乐。

封柒昨天才从阳郡返回将军府,这一天没有如往常一般练功,反而是独坐在书房中,手中捏着一支碧玉簪,沉沉静坐。当夕照的光缕从窗格处洒到书桌上,他猛地站起身来,“封全,备车,我要去正鲁府!”

一路疾行,他终于踏入了那许久都没有再来的府邸。自从那次被‘如花’撵得落荒而逃后,自己就再没有来过。一脚踏在了当初匆匆离去的翠石小径上,他无法止住心底的叹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有小初在前方引路,他很快便行至偏院,院内墙角下开满了白­色­栀子花,扑鼻的醉人芬芳。清浅月牙渠旁,红木软椅上的人探身至渠边,洒出手中碎饼引逗水中彩鲤。

封柒一眼就看出那人身着的外罩浅青薄纱的白­色­丝袍,正是萧今墨日常偏好的服­色­,可这人,为什么看着就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呢?见小初伸手向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便一步踏上了汉白玉的台阶,试探了一声,“今墨。”

逗鱼的人停下手中动作,回首,的确是萧今墨的容貌。

“封兄!”看见封柒的瞬间,白衣人似乎有些震动,略作犹豫后才开了口,不过也的确是萧今墨的声音。封柒于是暗道自己多疑,走上前,在那红木软椅旁另寻了一张木凳坐下。

随着他的靠近,‘萧今墨’僵了一下又很快恢复自然,似是解释一般客套道,“今墨只听说封兄一个多月前去了阳郡,却不知已经返回,这一行可还顺利?”

“是啊,我也是昨日才返回,”封柒看着‘萧今墨’伸手端起青瓷细嘴壶倒着茶水,又注意到一幅摆在旁边晾晒的画,随口问道,“今墨,这画莫不是你去年请宁容所作那幅,为何摆放在此?”

“室内­阴­暗,挂得久了便拿出来晒晒。”

“宁容的画风太过­阴­柔,虽然我以前并未见过其人,但这次往阳郡路上偶遇却是觉得……”封柒看了‘萧今墨’一眼,收回欲出口的评价,正了正脸­色­道,“今墨,你我相交多年,我也不拐弯抹角。今日我来此是想问一个人。”

“谁?”简单一问,盛满新茶的上好青瓷杯已推到了他面前。丝质衣袖略略受阻,一段皓月般白净的手腕微露,竟让封柒有瞬间失神。怎么以前从来没有这般注意过,今墨有这样好看的一双手?

刚被推至面前的茶水映着日光,镜般水面随着漾了漾,一片亮光漾至眼眉间,封柒被耀到回神。他连忙收回目光,看着对面正往自己杯中续水的人,“就是你那日从我府中带走的,韩菲儿,”说着,他从怀里取出那支碧玉簪,细细摩挲,“今墨,你可知她如今的去向?”

乍一见那碧玉簪在他手中,‘萧今墨’手上一滑,那青瓷壶荡了荡,有几滴水漏到桌面。而后,‘萧今墨’敛了眼帘盖住眼波,声音却如往常一般带上了几分调侃,“真是难得,封兄居然也有对女子如此上心的时候?那日从你府中出来后她便自行离开,我也懒得去管。难道封兄对她感兴趣?”

“别笑话我了,今墨。你这样任她在外,莫非与她并无过从?”封柒听到这里突地有些振奋,他低头看向手中碧玉簪,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发颤,“既然如此,你可否告诉我她家居何处?”

“她对你很重要吗?”幽幽的问话如同来自遥远的山边。

“确实很重要,”封柒摩挲着碧玉簪沉入了回忆,“这玉簪原是我亲手送于她,只可惜我当时并没有看清,以致与之错失而后寻无可寻。所幸天不负我,半月前让我在阳郡遇见,这次我定要找到她!”

埋着头的‘萧今墨’听到这句却自嘲般地笑了笑,仿佛有些释然,“原来封兄是以簪识人?”说完,他起身踱到月牙渠旁,伸手撸下一把柳叶洒入渠水之中,看着那叶片在水面上点出的圈圈,自言自语般念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花若无意也好过有意,水若有情却更甚无情,呵呵。”

“此话怎讲?”封柒听出些怪异,眉头一拧起身掠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难道你知道什么内幕?”他情急之下使力过猛,让‘萧今墨’又惊又痛条件反­射­般回头。于是,封柒便见到那双剪水瞳中的盈盈水意,就像深秋梧桐叶尖积下的新雨,摇摇欲坠,一下滴进了心里。

——这是怎么回事?面前分明就是共处了多年的萧今墨,可为何手上传来的触感,眼中看到的神情,交融到心头引出的反应却是那样的,那样的奇异?

封柒一下愣住了。就在这对视的瞬间,他只觉眼前这看了多年的面容突然变得模糊,手中捏着的温软感觉却似埋在记忆中那般深刻,那水意晶莹的流转眼波,更若绝代醇酿,直叫人想就此沉沦。这感觉,太缥缈,太虚幻,太不真实,缥缈虚幻得如同记忆中三年前的那十数个朝朝暮暮。一些朦胧的印象开始重合,将远未远,又将近未近。

完全不同于识出菲儿身份那一刹,那时只不过是激动,而此刻竟然是狂野。怦怦加快的心跳让他意识到身体自发的反应,那么强烈,那么渴切,这是这三年来未曾有过的激越。曾经面对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反应,怎么这一下就毫无预兆地变成了这样?怎么这一下就让自己很想很想靠近?想拥住,想轻抚,想得到更多……

——不可能,不可能,自己怎么可能喜欢男人!

惶然于这样的想法,封柒猛地松开手退后了两步,可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无法移开,只用难以置信的神情深深地看着对方。

暮­色­已重,周遭被夕阳的余晖蒙上一层淡紫,那神秘的紫又将‘萧今墨’身上的浅­色­袍衫映得更加飘逸。风起,轻扬的发丝隐去了他玉琢般的面庞,就见那墨丝飘绕,即便掩玉也能品出其无瑕,整个人看起来竟完美得胜似谪仙。

明明是那么熟悉的人,可就是感觉完全不一样。看得越久,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召唤就越强,也让封柒越加吃惊。

——不会是这样!

“我突然忆起还有事未办,今墨,先行告辞!”强行收回视线,他终于找出个托辞,转身就大步走了出去。

身后,‘萧今墨’目光浅浅似将笑未笑,看着封柒的背影眼神迷蒙。须臾,他转头,低声自语,“今墨,对不起,这里我不能再待下去。”

他却不知,此刻刚好有一封密函从阳郡方向送抵将军府,内容正是关于羽明半个月前突然出现的‘三皇子’。

五十九 顿悟

当菲儿再次站在庆阳关外的那条道上,已是半个月后的清晨。立在道中抬头远望,山还是那山,绝壁还是那绝壁,可心情已截然不同。

见过那天早上的阵仗,她也明白墨墨改变主意带她过来的原因,那是因为沛京对她而言已经不安全。不知道墨墨跟君千漓讲了些什么,而君千漓又安排了些什么,这一路走得非常顺利。

巧的是,君千漓居然让云野鹤及其手下随同防护。他当然不会对萧今墨完全放下戒心,这既是保护也是监视。不过,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样的监视绝对不会带给他对墨墨不利的信息。

菲儿咬牙自己行走,一路加速跟上。路过弥罗花海也没有多做停留,她只黯然采下路边的数朵弥罗花便一口气行至望天壁下。这里,藤蔓依旧,空地依旧,经过这段时间的水浸风蚀,已然看不出一月前的打斗痕迹。玄伊候在山壁前,见到一行人靠近便向萧今墨点头示意,而后道:“公子,暂未发现任何异常。”

萧今墨嗯了一声,上前去那山壁处查探。云野鹤及其手下便四处望风。

站在旁边看着他用认真无比的神情打量那山壁,菲儿自觉矛盾得不行,脑袋里面盘旋着这一路来都挥之不去的东西。墨墨这样做自然是正确的,自己也不该逃避。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可是为何自己就定不下决心,难道只是因为差了那么一句话?难道他不说不承诺自己就不相信了吗?可若说到留下,那老爸老妈又怎么办?

她纠着眉头内心交战,手便下意识地去抓萧今墨的手,两手一握,萧今墨就侧了头过来。一见她的模样,他便伸手去捋顺那眉头,“我知道,不要为难自己。”说着,他两指一拈,自菲儿手中撷下一朵弥罗花,抬手就Сhā入了她的发际,微微一笑,“这样就好看得多。”

这时的天是蔚蓝的,上面漂浮几朵绵绵白云,脚下的土地是深褐的,边缘是牵牵连连的碧绿藤蔓,蔓上串着不知名的小黄花。这些颜­色­画在一处,视觉上便是豁然开朗的秀景。而更让人豁然开朗的,是对面那奕奕有神的双目。

发间弥罗花映入他的眼,在那清澈眸中绽放出绝艳,衬着背后飘过的轻巧云影,菲儿只觉他此刻的笑容就如海上明月暗夜明珠,带着清亮洁净的光泽,一下就照散了如麻般凌乱的心结。脑海中浮出的全是关于他的一切,笑闹的他,体贴的他,简单一句话就可驱散不快的他,危机时刻都要护着自己的他……

——弥罗花,开在山谷中,灿然如日光华,当花香拂过,沁入你心脾,那便是他愿意为你做的一切。

他一直都在为自己考虑,自己怎么要那样自私?享受他的照拂,又忽略他的付出。韩菲儿,你怎么就成了这样的人,把所有难题都推给别人来承担,自己却只想做缩头乌龟?

如果只是纠结着一句让自己留下的话,不就已经揭示了心底的想法?他一定会给自己幸福,而老爸老妈所希望的不也是要让自己幸福?自己难道不需要担心以后谁可以给他幸福?

猛然间想通了这一切,有没有那句话有没有那样的承诺便不再重要,菲儿一下握紧了萧今墨的手,激动得不能自已,“今墨,我想,我觉得……我好像明白了!”

然而,她磕磕巴巴的语言,惊喜交加的神情,让萧今墨一时间没能理解到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菲儿也没有给他继续琢磨的时间,双臂一张环在他腰间,仰头注视着他的眼,一口气就说完了下面的话,“那天没有说完的那个回答,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其实我是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挂在天边的太阳都仿佛为之一振,释放出的光芒都更为耀眼。对面白衣白袍的人在此刻粲然一笑,笑出绝代风华,漾到满目皆秀。他紧揽着菲儿转身向崖边,山峰拂得墨丝飘荡,有数缕从他肩旁滑过抚上了菲儿的脸庞,连喜悦都那般轻柔。

迎着朝阳看着菲儿,他清秀的侧面在光影强烈对比下有些­阴­暗,但并不影响菲儿看清那双明净眼眸中盛开的弥罗花,似乎是燃烧着的全部的热情!

“看那里,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他将手往外一指,高兴道。

“我爱你!”菲儿却无瑕顾及天气,紧紧抱着他,胸中柔情如同鲜花乍然盛放,她一头就扎进了他怀里。

“撞痛了!”抑不住面上的笑意,萧今墨佯作皱眉,收回手就去捏她的鼻尖。

“你就装吧,得了便宜还卖乖!”嗔怪着,菲儿踮起脚尖环上他颈项,灿烂地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光华流转。

两两对视,眸中的蜜意吸引着对方,额头不自觉地就抵在了一起。气息相缠的感觉是那么让人陶醉,让人想流连。慢慢靠近,­唇­瓣一相对,面前便燃起了绚丽焰火,仿如终得圆满的夙愿。温柔的啜吸,热切的回应,是索取也是付出,一切块垒都消弭在柔情交融中。

山间罡风吹乱了彼此的发,却吹不散两人相拥的温暖。圆圆红日含笑,升到半空焕出桔­色­的光彩,层云尽染,映在蓝天中仿佛美玉生烟。远处山如黛,近旁草若毡,晨起的几只白鸟划过长空,引颈清鸣,动静相宜,合成一幅极美的画卷。画卷的中心,便是交织在一处的两个人影,情意绵绵。

这场景,看得在场的人都会心一笑,转头别开。只有五戒皱起了眉,蹲去山壁边。

吻到快要无法呼吸,两人才终于分开。钻在萧今墨怀中,菲儿感觉到自己的裙袂迎风翩飞,人也觉得有些轻飘飘的,仿佛欲乘风化仙而去。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我们回去了吧。”在墨墨胸前蹭了又蹭,菲儿满足地开了口。既然已经决定,就再没有查下去的必要。

萧今墨还未及回话,身后的五戒却发出一声惊叹,“怎么会这样?”

大家循声望回去,就见五戒指着面前绝壁侧角上的一块小小突起,神情又是迷惑又是惊异。那突起,正是上次所见刻有‘XX到此一游’的留言石。两人一齐回身走近一看,就见原本的四条留言之后赫然多出了一行小字——“四藏到此一游”!

“果然是他!”萧今墨见了那行字,思量片刻,眸中光采逐渐凝了起来,他自言自语道,“想那无虚、太极、双汇、三元与大悟寺历代住持法号一致,原来真的并非巧合。”说着,他回头问菲儿,“菲儿,你说你们见到过悟了法师,是在什么地方?”

“不管它了吧。”菲儿望着他摇了摇头,联想悟了呆在那里的举动,突然觉得异常怪异,她实在是不想再节外生枝。

看着她的模样,萧今墨一下便笑了起来,“好,依你,我们先下山,然后再想要往哪里去。”言毕,他就要招呼众人撤退。

“三弟,既然已走到这里,怎么要说放弃?”就在这时,石林那边募然传来呵呵的笑声,“你还想往哪里去?莫非你不想念父皇和花家那娇滴滴的醉月妹妹了?”

“大皇子殿下,你为何躲在一旁说话?难道还怕了今墨不成?”萧今墨身子一僵,对着那巨石边闪出来的深紫人影朗声道。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菲儿大吃一惊,看了云野鹤一眼。巨石那边有埋伏,为何云野鹤的手下却没有探出半分。

“不用看他,你们会收买人心,难道我不会再收买回来?”君千漓呵呵一笑,将手一招,原本散在四处的青衣暗人竟有一大半呼啦啦地闪去了他身旁,包括本是在石林旁查探戒备的那几个。

跟着,那石林中又影影绰绰蹿出不少人影,萧今墨这方一下便显得力薄起来。

“孽障!你们怎敢中途变节!”云野鹤看着那些叛变过去的下属,厉声怒斥,满头银发轰然暴起。

“云老爷子莫要生气,”君千漓仍是­阴­笑,“你能弃了我,他们为何不能弃了你?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呵呵,各有所图罢了。”

玄伊掠到萧今墨身边护卫的同时,萧今墨皱眉沉声道,“大皇子殿下,你这是相煎何急?”

“三弟何出此言?”君千漓挑眉。

“由沛京至此,普通行路要耗上半月,日夜兼程也得十日,大皇子若非志在必得绝不会不辞劳顿千里赶来。并且,也必定是在最后关口,一向以昏聩示人的你才会露出本来的面目,”萧今墨原地缓踱几步,悠然而言,“事已至此,我们便不打哑谜。既然殿下来此是志在必得,则必然有祈玉匙在手。而能得到此物,之后又能潇洒离开沛京,想必已有不少布置。这些布置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或者,你已经下手了也说不一定。”

他正讲着时,君千漓只斜眼瞟着不动声­色­,待他说完最后一句却突地爆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说得好,我确实已经下手了。苦了我费心伪装这么多年,暗中张罗布置,养兵千日便要用在此时,难道不觉得你这一走给了我一个多好的机会?君千汐派的暗人刚从你府内离开,你们便失去踪迹。他可是一直都找机会置你于死地,你说,我应不应该严查此事?”

“我自然要围了君千汐的府邸,谨防他再起祸心。而父皇突然病情加重,我又不得不先将其好好‘保护’起来,再奔赴望天壁寻找救治之方。在他们看来,我可是殚­精­竭虑忧国忧民啊。”君千漓笑得­阴­阳怪气,看着萧今墨目中寒光点点,“三弟呀,你如此的聪明,倒真让我动惜才之念。只可惜,聪明如你想也应该知道,杀身之祸一般是因何而起。”

六十 太玄双星

“可是你不会,”萧今墨胸有成竹,看不出丝毫紧张,“不然我现在就不可能还站在这里。”

君千漓的瞳仁猛一收缩,“三弟,太聪明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如大皇子殿下这般又聪明又有抱负,劳心劳力啊。”萧今墨伸手摸了摸鼻梁,似是调侃又似正经,“所以我会跟你合作,难道这样还不好?”

“识得时务,你的聪明也没有白费。不过这样还不够,我还要她!你别以为我真的好唬弄。”君千漓的目光扫过当场,视线定在了菲儿身上,“我早便查过此女的来历,她固然与太玄双星契合,可若不凑巧便会让我一年来的布置功亏一篑。今夜便是月圆之时,我要先控制住她,要么就得借她的口,要么就得灭她的口!”

萧今墨淡然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他没有说话,一伸手将菲儿的手紧紧拉住。

君千漓冷哼一声,挥了挥手,他那一方的青衣暗人便立即呈半圆弧状包围过来,将萧今墨这方的人往悬崖边逼去。君千漓站在包围圈之外,得意道,“三弟,护得了此时护不了彼时,左右你也是个明白人,看你现在还能避得过?”

云野鹤与玄伊等人立即自发围到前沿,手上拉出架势,一下便结成了一个防御圈将萧今墨、菲儿和五戒护在圈内,却还是敌不过对面的人多势众,被逼得一步步往悬崖边上靠近。看着青­色­包围圈越来越迫近,眼前的人群越来越显密,菲儿都能感觉到空气中飘散出来的杀气。从刚才的对话中她也听出了些东西,再看着云野鹤等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如何会不明白情况的危急。

不出一盏茶功夫,自己已经站在了崖边,刚好是上次掉下去之处。那被扯掉了不少的藤蔓后的地方,重新长出来的新绿没能掩住岩石的光­祼­,却刚好可让人站得稳当。可再稳当也不过就一步之差,再多退一步便会坠下深渊。

君千漓已经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跃上了旁边一块大石,居高临下。

形势对己方万般不利,菲儿心急如焚,她可是宁愿自己受罪也不愿意墨墨出任何差错。心跳得如同揣了一万只挣扎着的兔子,她抬头就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却刚好听到对方很细很细的声音钻进耳里,“你们上次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一下就明白了墨墨的用意,菲儿没有怎么考虑便点了点头。几乎是同时,就听见墨墨一声清啸,“大皇子殿下,我们就此别过!但愿后会无期!”

菲儿顿觉整个人突然被墨墨揽紧,脚下一轻跟着便腾空而起,耳边风声呼呼而过,裙袂似被拍打般啪啪作响。虽然有一些思想准备,但猛然而来的失重感还是让菲儿觉得无法承受,她紧闭双眼拼力将头贴在墨墨身上,什么都不敢想。

仿佛是有几个腾挪几个空旋,降势接连被缓解。到菲儿终于站稳后睁开眼,发现正身处在当初那个小平台上,悟了已经不在,当初其站立之处现在就是一个小小的凹岩。跟着,玄伊夹着五戒也在这里落定。

“你怎么……”你怎么这样厉害?从那么高的崖上跳下来,还没有悟了在下面接都可以毫发无损,余惊未定的菲儿紧拉着萧今墨的手,仍旧有些不太相信。

“云野鹤擅长的就是这类腾挪,我刚好学了来,”萧今墨露出一个笑,转头问玄伊,“他们呢?”

“在上面,大哥自有办法脱身。”玄伊答。

“好,我们先进去。”萧今墨说着解下自己的腰带,很快从里面取出一张素绢,展开看了一眼就往那凹岩摸去。

菲儿就看着他的手在那岩石上指指戳戳了一番,那石头居然轰地裂开了一道缝。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道缝,直到萧今墨来拉她上前,“快!”

她于是抬腿跟着萧今墨迈了进去,然后是玄伊和五戒。然后,那石头就在身后合上。

黑暗中,菲儿被萧今墨拉着前行。虽然根本看不清前路,她心内有些忐忑,但身边人从容的步伐让她心安了不少。

这是一条直路,不知道走了很久,菲儿只知道自己中途停下吃了几次­干­粮,最后才终于拐了一个弯。而这弯一拐,面前便出现了一片亮光。再循那亮光而行,又是约莫一柱香功夫,穿出亮光源头的洞口便见得赫然开朗。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片空谷,方圆十丈的模样,四面环山,木秀草青,白花遍地。仿佛是清晨的天气,景致也与外面无异,可奇怪的是,这里没有一样活动的生物,比如蜂蝶或小鸟。所以,静谧得有些诡异。

空谷中央,有一个硕大的青石盘,菲儿再走近一些,看到石盘外围镌刻了一圈古体字,与绝壁上的竟有几分相似。石盘正中,乱七八糟摆了些碎石,不知道有什么含义。

菲儿看到这里便回头看着萧今墨,就见他再次展开手中的素绢,对比着石盘上的碎石来回走过一圈,而后道,“就是这里了。”

——就是这里?莫非那许愿星就在这里?菲儿只觉自己的心一下便被提了起来。她紧走上前拉住墨墨的衣襟,“我们怎么要来这里?”

“外面那么多人,除了这里我们还能去哪里?”萧今墨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放心,这星盘目前只是个传送门而已,就让它把我们传到另外一个地方,然后再想办法离开。”

“可是……”菲儿很担心。

“好了,事不宜迟,我们先过去。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萧今墨轻松的语气让菲儿暂时放下了忐忑。然后,就见墨墨对着手上素绢很快将石盘上的碎石摆出一个图形。当最后一块碎石就位,那石盘募地发出咯咯的声响,跟着居然缓慢地转动起来。

随着它的转动,空谷内的光线开始逐渐变暗,到最后居然完全是沉入夜­色­的模样,头顶一轮圆月,月光如水倾泻,还有繁星点点闪耀。众人一时被眼前变化惊住。

“我知道了,开始的那些是幻境!”一路上几乎形同透明的五戒这时突然冒出一句,“我在住持处参禅时见过一次,他当时便带了我去极乐世界拜谒。过后我才知那些本是虚无,信则有不信则无。”

“是了,我们刚进入这里时不太清楚天时便信了那景致。而如今星盘转动,幻境被破才显露出真实的天­色­。”萧今墨点头,复又皱眉,“可我并未听说这里有布过幻境。”

就在他说话之间,星盘表面猛然腾出一柱白光直­射­空中,跟着反身折回打到众人身周。刺目的强光暴起,星盘周遭明耀如烈日,几乎不可视物,大家都同时紧闭上双眼。

除此之外,并未感到其他不适。

而待众人再睁眼时,赫然发现方才的空谷已不见踪影,大家俱都身在一处院落中。这院子五丈见方,院墙由褐­色­长石砌成,脚下是灰黑的水磨砂,淡淡的檀香香气在空气中飘飘袅袅,院子正中有一株枝叶茂盛的老梨树。

菲儿见景大惊——这不正是大悟寺中的住持禅院吗?

而更让她吃惊的是,那老梨树下有位僧人正闭目打坐,三十岁模样,面相淡然。那不是四藏还是谁?

“住持!”只看得一眼,五戒便扑了过去,哀哀道,“住持,弟子错了,求住持责罚!”

“阿弥陀佛,我让悟了设下的幻境都没能阻止,你们还是来了。”四藏任由五戒扑倒在自己面前并未睁眼,他缓缓开声,仿佛是对着萧今墨说道,“施主,祸福由己不由天,人心不足蛇吞象。”

“法师不要误会。今墨其实已料到应是在法师这里,只不过,”萧今墨双手合十,躬身一揖,“承蒙法师开导,今墨如今已不再持当初执念。此来纯属迫于无奈,只是借道而已。”

“阿弥陀佛,贪念执念皆如浮云,因缘成熟自有福报,而因缘未熟福泽便难求,强之必生变。”四藏闻言再宣佛号,抬手抚摸了一下伏在跟前的五戒的头顶,睁眼望着众人,目光淡然,“承这位女施主的缘,施主能放下当然最好。可还是有人放不下。”

“法师何出此言?”萧今墨奇道。环顾身周,五戒就在四藏跟前,菲儿在自己手边,玄伊则警惕地看着四藏,再没有什么异常。

“时辰将至,”四藏并未直接回答,只双手合十垂目而言,“施主还不现身,莫非执念已化?我佛慈悲,普渡众生。”

“哈哈哈哈,和尚果然有意思!”君千漓的笑如同从地下冒出来一般。

菲儿往后一看,就见那人缓缓地从身后的黑暗中走出,手上晃动着一把白玉钥匙,目中如有寒星闪动让人根本无法联想到他刚才笑过。他身着的深紫­色­锦袍在月光下反­射­出熠熠光辉,就像波光粼粼的海面。可菲儿知道,那海面之下,隐着汹涌的波涛。

“施主设计了多年,其实你想要的东西一直都在你手中,又何必劳动这一趟,回头是岸吧。”四藏继续淡然。

君千漓闻言扬起下颌,俊美如玉的面孔看起来张狂无比,“和尚,你真的看清楚了?我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小小的羽明可以满足君千汐满足那个病痨,却满足不了我!我想要的,包括了你所在的这片土地!只要过得今夜,还有什么不能在我手?”

四藏说:“施主,相劝的话我也不多说,只是你抱了如此大的希望而来,却要失望而归了。那太玄双星虽然确是本寺无虚祖师偶得机缘所设,可历经四代如今已渐显衰竭,而且前期还出了差错将这位女施主渡来。”

菲儿捏紧萧今墨的手。

萧今墨­干­脆回手搂住了她。

四藏继续说:“所以,今日那星星或许不会再出现,就算出现也不一定会如你所愿,施主请回吧。”

“我不信!不是说她与那双星契合,能招致天象生异吗?”君千漓猛然指定菲儿。

萧今墨猛抬头,看着四藏。

“当日或许如此,但今日已是不同,大大不同。”四藏合上了双眼。

“你骗我!拿下她!”君千漓猛然招手,其身后突地冒出十数名黑影,分别招呼向萧今墨一行。

菲儿就见眼前黑影交叠,那些人跳来跳去如同编成一张网,将自己与萧今墨罩在其中,君千漓居然首当其冲。

玄伊又被另外一张人网纠缠。

不见萧今墨出手,也不知道他揽着自己是怎么退让的,几下避到了院门边。可是,不对。住持禅院外本来应该是武院,那些武和尚怎么就毫无动静?看着就要靠近那紧闭的院门,菲儿的思维又跳跃至隔壁的和尚。

几乎在她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院墙上呼啦啦地冒出一大片张弓搭箭的人,为首一人黑衣黑袍黑冠,一开口便威压全场,“原来是羽明皇子驾到,有失远迎!”

“阿弥陀佛。”树下的四藏又是一声佛号。

院内的人已停下了动作。萧今墨望向墙头,封柒不动,又是一声,“三皇子殿下,有失远迎!”

萧今墨猛然出声:“封兄,你怎么来了?”

“三皇子,你以为留了她来扰我,我就会乱了方寸?”封柒高傲地扬起头。

“你把她怎样了?”萧今墨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也意识到应该是宁容被识穿,但却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还能把她怎样?”封柒似是苦笑了一下,由于站得较高,月光虽亮,下面的人也没有看清他的神情,“你是故意这样安排的,对吗?包括她,还有她,还有他。”他在说第二个她时,略仰头下巴指向菲儿,继而又看过五戒,“你以为扰了一­干­人等的视线,便可以大肆觊觎我周尧的疆域了吗?”

“封兄——”

“今夜你们谁都别动,什么也不要说,不然小心我弓弩无情!” 打断了萧今墨的解释,封柒的声音募然拔高。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封柒处时,谁也没有发现,君千漓正悄悄地挪动。他瞅准时机,身形猛地暴起直扑向菲儿,手上一点青光闪烁。几乎是本能,萧今墨错身就挡在菲儿身前,伸手就去格挡迎面而来的短匕。

玄伊身形一动,立刻又被好几个黑影给缠上。

封柒只是挥了挥手,令墙头的士兵俱都满弓,关注着场中。

也就是一个呼吸,君千漓轻喝一声,身形一旋短匕倒勾,居然调转矛头拉住萧今墨手臂往自己身边带。关心则乱,萧今墨一心以为他的目标是菲儿,倾力护着身后的人,倒真是忽略了自己。本来武功就稍逊一筹,待他发现不对,欲回身避开已是来不及。于是,菲儿在眨眼之间便看着君千漓的短匕抵在了萧今墨颈间。

尖叫声还未及出口,君千漓已对着她放声威胁,已如末路般孤注一掷,“时辰已到,你必须说:羽明一统天下,君千漓尊帝百年!不然我杀了他!”

这时,有一颗流星正划空而过,发出及其微弱的光,好像是蓝­色­。那是别人看不见的,菲儿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萧今墨身上。见那短匕逼在墨墨颈间,刃尖已有黏稠液体在滴落,她惊惧异常,脱口呼出,“君千漓,你给我再动一下!”

她话音刚落,空中流星闪了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弥陀佛。”四藏默念了一句。

菲儿的世界顿时完全黑了下来。

好黑好黑,象在穿越一条隧道,一条穿了很久都没有到头的隧道。菲儿觉得自己如同一片流浪在空中的叶子,轻飘飘的,不知道会落在什么地方。

因为喊出了一句话,自己这就要回去了吗?他就要重新开始了吗?失去知觉前,她这样想。也好吧,这样他就没有了危险。没有了自己,或许就不会有方才那样的场面,他也许会过得更好一点,只是自己再看不见。

心里空空的,象没有任何内容的黑匣子,空荡空寂空落空乏。最后的最后,眼前闪过的画面仍然是那有着一双明净眼眸的男子,他是那样好,那样好。

……

“住持!”

“法师!”

“施主,起初祖师设下太玄双星本为聊偿世人夙愿,而后却衍生为助长贪念,它就此消匿了也好。不过,错过的事情如再扳回却是错上加错,所以你放心,贫僧会尽力帮你的。阿弥陀佛——”

“多谢法师!”

“将军,他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动都不动。”

“知道了,是那女子说的话起了反作用吧。把他搬下山送回沛京去,君千汐会很高兴看见自己的哥哥成了这般模样。”

“今墨,一切结束了,是我误会了你。若不回羽明,你往后又怎样打算?”

“封兄,不用管我,还是先管好自己吧,你也误会她了。”

……

眼前突然一亮,菲儿猛然被惊醒,跟着就发现自己自由落体一般往下坠。下方又有大树,她又掉在了一个软东西上,只不过这东西没有发出声响。

先没有顾及身下的到底是死牛还是棉褥,菲儿第一眼看到的,是头顶的天,瓦蓝瓦蓝。她立马转头,就看到身侧有一条河,河水清亮,一名白胡子老翁撑了一叶扁舟刚好从旁经过,见菲儿看着自己便点头微笑了一下。

他是周尧的穿着!

怎么又到了这里,难道自己也要从头开始?那好,我就直接去正鲁府!她弹身坐起,立马就冲着那老翁大喊起来,“大爷,请问永乐怎么走?”

老翁摆着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他没有听清。菲儿鼓足中气,正准备再提高下分贝,身后却募然传来轻笑声,“你总这么毛躁,没看清楚状况就开始瞎嚷嚷。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那是天籁中的天籁,菲儿简直难以置信。回头,整个世界定格。

那人一身白衣,悠闲地摇着折扇,眼眸映在明媚日光下,有波纹一漾一漾。他浅浅笑着,便生出万千风华,“你又摔多了一次噢,怎么就没有一点新意?”

菲儿喜出望外,扑过去就挂在他脖子上,“为什么会这样?”

“四藏法师说那东西出了问题,你被关在封印里左右也回不去,他索­性­就做了一场大法事将你引了回来,我也好找着人来欺负。”

“哇,大法事!我从来没见过呢,好不好看?”

“想看?就再关你一次好了。”

“你找打!”

……

(JJVIP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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